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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起身来,示意尹鸿一起走。柳成绦却说:“刚才谈的是汪先生的事儿,尹老师的事儿还没谈呢。”我一挥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谈妥了,他的也就成了。”

    左右几个壮汉身形一动,只要柳成绦一下令,他们就会过来把我们控制住。柳成绦盯着我的眼睛,我也盯着他。对视了大约十秒钟,柳成绦轻轻叹了口气:“恭送两位,明天有了眉目,我派车去接你们。”

    他本来打算就地动手,把我们绑走。但看我刚才那一番做派,知道我们早有准备,如果强行翻脸,后果难测。好在我也有求于他们,倒不必担心我们连夜潜逃。

    我带着尹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假山,忽然又转回去了。

    “嗯?您还有什么事?”柳成绦一愣。

    “我和尹老师都不太喜欢兰稽斋的老板。”

    柳成绦闻之一笑:“好说,明天我叫老板去换个营生。”

    这事归根到底,是兰稽斋的老板搞出来的,尹鸿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合作初步达成,顺手借刀杀人,报复一下,也算为他出出气。更何况,我提的要求越多,表明合作意愿越强,可以打消他们的疑惑——若是我匆匆离去头也不回,那才显得心虚。

    不过这个柳成绦也够干脆,人家老板甘为马前卒刚给他立了功,转手就被卖掉了。

    我们谢过柳成绦,离开沈园。一直到走出园门,我才觉得背心凉飕飕的,几乎被汗水浸透。我面对的是一群手段狠辣的亡命之徒,跟他们玩空手套白狼的游戏,一步不慎,可能就要倒大霉。刚才那一番简短对话,已经让我几乎耗尽心神。

    “你回哪里?”我问尹鸿。

    尹鸿今天全程没怎么说话,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他听到我问,哀叹道:“我还能去哪?去哪都会被盯上。”

    “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你掩护我顺利打入他们内部,我一定会护你周全。”我宽慰他道。

    刚才那一番交谈,算是钩住了柳成绦,明天说不定能扯出更大的家伙。只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我就会送尹鸿脱险。

    我说你现在回八字桥可不安全,那附近人少,万一他们起了歹心把你绑架走,恐怕都没机会示警,不如跟我回酒店吧。尹鸿想了想,只得点头答应,继续唉声叹息,似乎并不释怀。昨天他还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工匠,今天却被我硬拽着卷入这场险恶纷争。

    不过若不是我在,只怕他现在已经被生生绑架了。细柳营的人,盗墓都敢,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我们走出春波弄的巷子口,特意找了一家在公安局附近的酒店,开了两间房。这里是公安系统的对口酒店,我用方震给的证件办理入住,柳成绦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跑到这里来造次。

    快进房间时,我忽然把尹鸿叫住,低声交代了几句。尹鸿开始听了,一脸不情愿,一张老脸跟经霜的茄子似的。我冷哼一声,说这事你不办妥,明日可是难保性命啊。尹鸿这才答应下来,开门进屋,然后重重把门摔上。

    我进了自己房间,拉开窗帘,从落地窗朝外看去,看到路边有鬼鬼祟祟的影子。这应该是柳成绦派来监视的人,细柳营办事,可真是滴水不漏。

    “放心好了,这次我不会逃的,我会紧紧跟着你们,直到见了分晓。”我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句,然后“唰”地把窗帘拉起来,但把落地灯一直开着。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快十一点了,走出房门,到楼下前台掏出身份证,要求换另外一间房。服务员看了我一眼,有些纳闷,我说那屋里有烟味,睡不着。小姑娘“哦”了一声,动作麻利地给我换了。

    我进了新房间后,确认附近没有可疑的人,然后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五声,然后对面的人接了起来。

    “喂,方震,我是许愿。”我握住话筒,把声音尽量放低。

    方震是唯一知道我和药不是联手行动的人,同时也是我们唯一信任的朋友。这个号码,是我们事先约定好的,用于单向紧急联络。我现在即将打入细柳营的内部,深入虎穴之前,必须得提前在外面准备好接应,否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许愿,你终于打电话过来了。”方震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他从来沉稳冷淡,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可现在我却觉察此时的他有一丝震颤。

    “怎么了?”我先问道。

    “刘老爷子,没了。”

    第七章 青花罐,龙走纹

    方震的声音不大,可听在我的耳朵里却不啻惊雷。我惊得差点没拿住话筒,刘老爷子一直精神矍铄,怎么也得奔着一百岁,可……怎么,怎么这么突然就……

    方震道:“前天老爷子在家里睡下,没什么征兆,次日便再没起来。”

    话筒对面的声音低沉下去,尽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可我听得出来,那是极力压抑后的平静。我握紧话筒,闭上眼睛,心中一阵锥心的剧痛。难怪之前那次五脉家宴他没参加,原来身子骨在那时就已经不行了。

    刘老爷子对我一直关怀备至。许家能回归五脉,他厥功至伟。即使我后来犯了大错,把五脉置于危难之中,他也没过多叱责,反而谆谆教导。尽管有时候我也受不了他云山雾罩的说话风格,但他无疑是五脉之中我最信任的人,一位长者,一位亲人。

    他永远那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让人心安。有他在,五脉有再多幺蛾子事,都不会让人心慌。

    五脉的山岳之镇,就这么走了?

    短短几年时间里,药来自尽,刘一鸣去世,黄克武也是风烛残年,昔日撑起五脉的三巨头,一一谢幕。五脉的三巨头时代,终于到了终结之时。

    我脑海中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一瞬间泪流满面。我涌现出强烈的冲动,想放弃手里的一切,赶回北京去参加刘一鸣的葬礼,最后送他一程。

    “你不必赶回来。”方震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心思,“这边有刘局主持大局,暂时不需要你做什么。不过刘老爷子留了一封信给你,在我这里保管。”

    “给我留的信?”我一阵错愕。

    “对,应该是刘老爷子之前有所预感,先写好的,可能是一份草稿。我得知他去世后,立刻掌握在手里了。”

    听方震的口气,刘一鸣的去世,似乎还引发了其他一系列动静。不过想想也合理,他执掌五脉这么多年,又一手主导了商业化运作,牵扯利益极广。他骤然去世,必然会产生混乱。看五脉那些人,又少不得会有争权夺利的情况发生吧,恐怕老朝奉也会蠢蠢欲动。

    方震到底是老公安,没有深陷在悲痛中,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我忽然皱眉道:“我多问一句,老爷子……真的是自然死亡?”

    方震道:“我们当时也有疑问,所以做了一次全面尸检,结论是自然死亡,没有问题。其实你在香港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出现问题。但当时是五脉的关键时刻,他一直没对外公布。”

    我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我和刘老爷子的最后一次交谈,是我在上海查《及春踏花图》。当时我掌握重大线索,急于验证,打电话回北京。刘老爷子尽管疲惫,仍然给予指导,还告诉我黄克武在香港被素姐刺激入院的噩耗。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刘老爷子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无伪之物,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凭着这句话的力量,我才在香港作出了最正确的抉择,击破了百瑞莲的阴谋。

    从香港回北京后,按说这么大的事了结,刘老爷子应该会见我一面,可一直却没动静,我还纳闷过一阵。如今看来,那时候他的状况已不太好。

    “你手边有传真机没有?我可以现在把草稿传给你。”

    “我在绍兴的公安宾馆,应该会有设备。”

    “你怎么跑到绍兴去了?”方震难得地多问了一句。

    我强收住悲痛,把我在杭州、绍兴的遭遇跟方震说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开口说道:“这个细柳营我知道,可是背了不少人命官司在身上。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风险太高。”

    “不这么做的话,没法打入他们内部——现在刘老爷子没了,若不尽快铲除这个毒瘤,恐怕日后更没办法压制了。”

    方震似乎被我说服了,他没有继续劝说:“我在绍兴公安有一个熟人,我让他提供协助,但你自己千万得小心。”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对了,我想起一个侦查细节,也许能帮到你——细柳营,应该也是一个青花人物罐子的主题。”

    我大惊,再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老朝奉的山头,似乎是以五罐来命名:有“鬼谷子下山”罐,所以卫辉是鬼谷子一派门下;药家家传“三顾茅庐”罐,药不然可能隶属茅庐一派;那么柳成绦自称细柳营,自然也是因为有个青花罐子叫作“细柳营”,说不定和柳成绦还有什么关系。

    周亚夫屯兵细柳营,是一个著名的历史典故。汉文帝去视察军队,到其他军营时,都可以直接骑马直入,但到了周亚夫驻屯在细柳的营地,却进不去了。守门士兵说必须有周将军的军令才能开门,文帝没办法,只能等待军令。等到军营门开,守门士兵又说,营内不得骑马,文帝只能下来自己走。左右大臣都说要惩罚周亚夫,文帝却赞扬说这才是真正的治军之才。

    柳成绦这一支起名叫细柳营,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方震这个细节提供得太及时了,之前我说要打入老朝奉内部,还没想到什么具体计划,现在经他这么一提醒,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

    “对了,药不是怎么样了?”我问。

    “他被当场抓住了,吃了点苦头。不过沈云琛出面,经过斡旋,表示不会发起民事诉讼。现在反倒是药家自己打得不亦乐乎。有的痛斥药家这两兄弟都是败家子,要开革出家;有的坚持要连沈家一起告,告他们保管不力,总之吵成了一锅粥——不过这两天突然都不说话了,似乎受到什么人威胁。”

    我心想这大概是药不然的杰作。那些药家人个个屁股都不干净,碰到药不然这种不按规矩出牌的横货,只能无可奈何。

    “那药不是会被释放吗?”

    “暂时还关押在杭州,得等责任彻底搞清楚。我跟他通过话,精神还不错。他反复叮嘱我,让我转告你,只能相信自己挖掘的线索,不要再做蠢事了。”

    我忍不住笑了笑,这倒真像是他的风格。这家伙虽然性格太差,好为人师,但真是个可靠的同伴。若没有他舍身相救,恐怕现在我俩都深陷牢狱。

    “方震,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许说不知道——刘老爷子和刘局到底怎么想的?对老朝奉是个什么态度?”我逼问道。

    长久以来,一直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刘老爷子掌控五脉,刘局有高层关系,他们手握重器,却从来没有真正对老朝奉发起过致命一击。

    这次我苦心孤诣闯入敌营,必须得搞清楚刘局的底线。若只能得到方震的友情支援,官面上却不予配合,那我的前景也堪忧。

    方震在那边沉默了一下,徐徐开口:“你的问题,刘局已经猜到了。他交代我,如果你问出来,我可以被授权讲出下面的话。”

    我握紧话筒。

    “老朝奉经营已久,势力盘根错节,遽然开战,势必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上头以稳定为第一要务,绝不允许出现大乱。即使是刘老和刘局,也是投鼠忌器,无可奈何。此事若要解决,必得有一个体制外的人,与组织无瓜葛,行事无所顾忌,由他率先破局,再由组织出面,犁庭扫闾。说完了。”

    说白了,上头要维稳,不允许主动出击。最好是小老百姓先闹起来,和老朝奉打成一团,组织才好师出有名,过来收拾残局。这就跟香港动作片似的,主角永远都是孤军奋战,警察永远都得等到最后才到。

    我苦笑一声。原来算来算去,人家早就洞若观火。必须得让我孤身犯险,把局面搅浑,上头才好动手。怪不得方震平时纪律性那么强,这次却破例协助我们,原来跟药不是的友情关系不大,归根到底,还是高层默许的啊。

    我自以为藏得巧妙,闹了半天还是刘老爷子的一枚棋子。

    可现在人都没了,我能说啥?

    方震道:“现在刘老一去,老朝奉那边多少会放松警惕,这是你的机会,也是我们的机会。”

    “好吧,我知道了……”我的情绪有些苦涩,“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们,郑教授是老朝奉的人。”

    方震回答:“知道了。”

    这么重大的消息,他听起来既不兴奋,也不惊讶。我怀疑他们早掌握了郑教授的情况,所以才一直没让他进入决策圈。

    我把电话挂掉之后,下楼去找传真机。这大半夜的,可不太好找。好在我有证件,又用银钱开路,服务员收了贿赂,偷偷开了商务中心的门。很快那边传真过来几张纸,用毛笔手写的,笔迹苍劲,是刘老爷子的手笔。我带回到房间去,扭亮台灯,仔细阅读起来。

    在信的开头,刘一鸣说他最近忽有所感,恐怕不久于人世,有些话应该跟我交代一下。

    然后他讲起了民国的一段往事,说的是许一城带着他、黄克武和药来,阻止孙殿英盗掘清东陵。篇幅所限,细节不多,但从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他对许一城由衷的崇拜。

    刘一鸣自己坦陈,那时候他对许一城无比崇拜,深信他才是能把五脉带上新轨道之人。许一城之所以能坐上五脉掌门之位,也是他暗中推动所致。

    这段往事我约略知道一点,不过听当事人讲起来,感触又不一样。

    说完东陵大案,刘一鸣的笔锋一转,又谈起了佛头案。刘、黄、药三人谁都不信许一城会这么做,积极维护,前后奔走。可让他们郁闷的是,许一城忽然性格大变,对自己勾结日人之事毫无愧疚,反而把刘、黄、药三人赶走。

    让他们三人态度发生剧变的,是庆丰楼事件。北京在东四有个饭店,叫做庆丰楼,是招待贵客的高级馆子。许一城被捕的前几天,他在这里有一场赌局,逼得一个叫楼胤凡的古董商人跳楼自杀,还把他的收藏直接交给了日本人。三人本来是帮许一城的,结果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从那之后,三人终于彻底失望,本来黄克武最为推崇许一城,结果变得最为憎恶。

    一直到我揭破了玉佛头之谜,他们心中才略微释然,了解许一城的用心。可是心结仍未去除,刘一鸣说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何许一城当初要那么做。他明明可以把玉佛头的事和盘托出,群策群力,何必拼命自污,把友人全部推开呢?在庆丰楼中,他为何举止如此诡异,生生要逼死楼胤凡呢?可惜刘一鸣说得很含糊,无从得知。

    刘一鸣最后说,也许除了玉佛头,还有其他什么事情,迫使许一城不得不忍辱负重。如果他当年足够聪明,看破此点,许家也不必承受那么多苦难了。刘一鸣写到这里,充满自责,说最近几年,梦里屡屡回到当年东陵,梦见许一城阻挡在陵前的身影,他这才下决心推动许家回归五脉,否则死后没脸去见许一城。

    草稿写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是传真件的草稿,所以我还能看到刘一鸣的修改痕迹。我注意到,后面还有半句话,但却被涂掉了,涂抹者是一笔一笔认真涂黑的,连形状都看不出来,更别说辨认汉字了。

    我放下传真件,站起身来,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望去,心潮澎湃。

    东陵的故事我知道,那是文物史上的一次浩劫。我爷爷再如何天纵英才,也没办法阻止这次悲剧的发生。可我能想象得到,他站在东陵之前,孤身一人挡在孙殿英的大军之前。一个孤拔坚毅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绝望肃立。

    那种澎湃的意念,几乎可以跨越时空,让后世的孙子泪流满面。

    “爷爷,我不会让您失望。咱们许家,一定会坚持到底。”我面对着窗外,双目清亮,不再有半点迷惘。

    次日一早,柳成绦果然如约出现在宾馆门口,他衣冠楚楚,须发皆白,频频引人侧目。他一看我们俩下楼,咧嘴笑道:“两位,我这边有眉目了。我老板愿意见你,不过得在我们公司里头。”

    这个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他们一定不肯放弃主动权,但我坚持要见高层,折中下来,只能是我去他们老巢了。我没有再纠缠什么条件,立刻答应下来。

    刘一鸣的意外辞世,让我的紧迫感更加强烈。这事,不能再耽误了。

    柳成绦一伸手:“公司不在绍兴,得麻烦二位出趟远门了,上车吧。”说完一辆桑塔纳开了过来,规格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