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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上的住户,已经只剩下一些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的人家,已经准备老死在此间。看见了一位陌生的远来客,总是觉得好高兴好兴奋。

    陆小凤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对他的态度就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走入这个小镇时,并没有看到这种热债和兴奋。他第一眼看见的,只不过是一条贫穷的街道和一个穷得要死的人。

    其实这个人还不能算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穿一身已经不能算衣服的破衣服,用一种懒得要命的姿势,坐在街角的一家屋檐下。

    其实他也不能算是坐在那里,他是缩在那里。像是一条小毛虫一样缩在那里,又好像一个小乌龟缩在壳于里一样。他没有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前途。他什么都没有。

    他怕。

    什么他都怕,所以他只有缩着。缩成一团,缩在自己的壳子里,来躲避他最怕的贫穷、饥饿、轻蔑和打击。

    因为他是个孩子,所以他不知道他所害怕的这些事,无论缩在一个什么样的壳子里,都躲避不了的。

    可是他看到陆小凤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他这双发亮的眼睛,居然是一双很可爱的大眼睛。

    这双眼睛看到陆小凤的时候,简直就好像一条饿狗看见—堆屎,—个王八看见一颗绿豆一样。幸好陆小凤既不是绿豆,也不是狗屎。陆小凤走到他面前来,只不过想问他一件事而已。

    —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打算在这个地方逗留—段日子。他第一件想问的事情,当然是想问这个地方的客栈在那里?先解决他最基本的食宿问题。

    “客栈?”这个小孩笑得连鼻子都皱了起来:“你要问客栈在那里?这里穷得连兔子都不会来拉屎,穷得连苍绳和老鼠都快要饿死了,怎么会有客栈?”

    “这里连—家客栈都没有?”

    “连半家都没有。

    “那么,从这里路过的人,晚上投宿的时候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小叫化说:“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愿意从这里路过。就算多走几十里路,也没有人愿意从这条路上走。”

    陆小凤盯着这个看起来又肮脏又讨厌又懒又多嘴的小叫化看了半天,忍不住问:“这个地方真的这么穷?”

    小叫化叹了口气:“不但穷,而且简直要把人都穷死了,不但我要穷死了,别的人就算还没有穷死,最少也已经穷得半死不活。”

    “可是你好像还没有死。”陆小凤说。

    “那只不过我还有一点本事可以活下去。”

    “什么本事?”

    “我是个小叫化,是个小饭的。像我这种人虽然穷,可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活下去的。”

    陆小凤笑了。

    “我记得你刚刚好像说过这地方的人自己都好像穷得快要死了,哪里还有什么闹钱剩饭可以接济你?”

    小叫化也笑了。

    “大少爷,看起来你真的是位大少爷。小叫化的事,你当然不会懂的。”

    “哦?”

    “像我这么样一个小叫化,在这么样一个穷得几乎快要被别人杀掉煮成人肉汤的地方,我居然还能够活下去,我当然还另有副业。”

    “副业?”陆小凤问:“什么副业?”

    “要讲起这一类的事,可就是件很大的学问了。”小叫化忽然挺起了胸坐起来:“在这一方面,我可真的可以算是个专家。”

    陆小凤对这个小叫化,好像越来越感兴趣了。

    小叫化又说:“老实告诉你,我的副业还不止一种哩。只可惜在我七、八十种副业中,真正能够赚钱的只有两种。”

    “哪两种?”

    “第一种,最赚钱的就是碰上你们这种从外地来的冤大头。”他指着陆小凤说:“像你们这种冤大头的钱不赚也白不赚,赚了也是白赚。”

    陆小凤苦笑:“你说的真他妈的对极了,我现在简直好像渐渐有一点快要佩服你了。”

    他又问这个小叫化:“可是如果没有我这样的冤大头来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那只有靠我第二种副业了。”小叫化说:“我第二种副业就是偷,有机会就偷。见钱就偷,六亲不认,能偷多少就偷多少,偷光为止。”

    这就是这个小叫化生存的原则。

    可是陆小凤对他并没有一点轻视的意思,也没有想要把—个大巴掌捆到他的脸上去,反而心里觉得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这个世界上岂非有很多很多有面子的人,生存的原则和这个不要脸的小叫化一样。

    (二)

    这中小镇实在很贫穷,陆小凤走遍天涯,还从没有看到过比这里更贫穷荒瘠的地方。

    他实在不能了解一个像柳乘风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更不能了解,一个像这样的地方,会发生什么值得让柳乘风不远千里而来的事,而且是一件能够让柳乘风觉得有生死危险的事。

    一个无名的小镇,一位负天下盛名的剑侠,本来根本不可能联在一起的。

    奇怪的是,柳乘风居然真的就好像有一种神秘而诡异的关系。

    更奇怪的是,柳乘风居然真的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所以陆小凤决心要查出这个小镇和他这个好朋友之间的关系来。

    只可惜,至今为止,他只看见了这么样一个又可悲又可怜,却又好像有一点可爱的小叫化。

    陆小凤走过很多地方,走遍了天涯海角,走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不同的城市乡村镇墟。

    无论什么地方,都至少有一家杂货店。就算没有客栈没有妓院没有绸缎庄没有点心铺没有骡马行没有粮食号,可是最少总有一家杂货店。

    因为杂货店总是供应人们最基本需要的所在。

    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奇奇怪怪的杂货店了。有些杂货店甚至可以供应人们一些最特别的要求。

    可是陆小凤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家杂货店这么奇怪的一家杂货店。

    这家杂货店当然就在这个小镇上,这家杂货店的名字居然叫做“大眼”当然就是那个小乌龟一样的小叫化带他来的。

    一块已经被风砂油烟染得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快墓碑一样的木头上,只刻着一只大眼睛,就是这家杂货店的招牌。

    “大眼,大眼杂货店。”陆小凤摇头:“这家店的字号真奇怪。”

    “一点也不奇怪。”小叫化说:“店主的名字叫王大眼,店名当然也就顺理成章的叫大眼。”

    陆小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根中还不能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事实上,没有见过王大眼的人,谁也不能够完全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像王大眼这样的人,是很少有人能见到的。

    第三章王大眼的杂货店

    (一)

    每当黄昏前后,王大眼杂货店里的人总是很多,因为这里不但卖各式各样的日常用品、南北杂货,也卖卤菜,卖点酒。在外面用草席搭成的一个凉棚下,还摆着三张方木桌,七、八条长板凳。大家坐下来,左手拿着半个鸭头、一块豆腐干,右手端着大半碗老酒。天南地北、胡说八道的这么样一聊,本来不好过的日子,也就这么样糊里糊涂开开心心的过去了。

    这大概就是这个小镇上唯一的娱乐厂。

    王大眼总是像一个最殷勤的主人一样,总嘻嘻哈哈的周旋在这些人之间。

    他们不但是他的老主顾,也已经成了他的老朋友。

    可是第一眼看到他的人,不被他吓一跳的人,大概还不多。

    王大眼又高又大又粗又肥,而且是个驼子。他左边的那个眼睛,看起来和平常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可是他有边的那只眼睛,却像是一个突出眼眶外的鸡蛋。

    后来有人问陆小凤:“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陆小凤对他的感觉是:“那时候,我只觉得这个人之丑,真是丑得天下少有,可是等到他跟你说过半个时辰的话之后,你就会忘记他的丑了。”

    然后陆小凤又补充了一句:“所以他才会娶到个让大多数男人,一看见就会想带她上床的风骚老婆。

    杂货店的后院里有一间小木屋,本来大概是堆柴的,现在却摆了一张木板床。上面甚至还铺起了一张白床单,最少曾经在某一段日子前是一张真的用白布做的白床单。

    就在这张床的床头,还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

    “佐宿,单人每夜五十钱。

    每月一吊。

    双人每夜八十钱。

    一直在不停的扔动着腰肢的老板娘,把陆小凤带到这里来,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直笑。

    “公子爷,我刚才好像听我们家那个老王八蛋说,你姓陆。”“对,我姓陆。”

    “陆公子,那个要饭的小王八蛋把你带到我们这里来,还真是带对地方了。”

    陆小凤忽然笑了,看着床头木板墙上的那一张价目笑

    “可是我还真以为我来错了地方,看你们这里的价钱,我还以为到了黑店。”

    “陆公子,那你就真的错了,这里不但管吃管伎,而且什么事都可以把你伺候得好好的,这种价钱也算贵吗?”

    陆小凤看着那张随时好像都可以垮下来的木板床上,那张又黄又灰又黑,简直已经分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床单苦笑。

    “不管怎么样,睡在这么样一张床上,就算要我每天晚上付五十钱,我都觉得有点像是个冤大头。”

    老板娘有意无意间,用一根出乎意料之外那么漂亮的纤纤手指,指着红纸上的“双人”两个字,一双媚眼已笑如丝:“如果说,我要你付八十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