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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怀雅怔在原地。

    江潮的声音像某种浮游物质,飘在她思绪之外:“医生说,伤到这个程度,将来瘫痪的可能性非常大,让家属做好思想准备。姐,出事的时候,非池哥的方向盘是往右打的,左半边都被撞碎了,要不然躺在里面的人就是我。要是真的出什么事……我不敢见干妈……”

    她不确定自己是听见了,还是没有。这些话像一道磁波穿入她耳中,仿佛一剂麻痹神经的□□,剥夺了她思考的能力。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拇指,可血液好像也被一月的寒风凝固住了,竟感受不到一丝痛觉。

    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的知觉慢慢回来了。

    医院的白,天色的灰,窗外黑色寒枝,弥漫在走廊上凛冽刺骨的消毒水味。

    都渐渐回来了。

    江怀雅下意识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脸颊上不知何时缀了两行湿润。用手抹开,整张脸都微微地涩疼。

    “人还在就好。”她安慰江潮,喃喃重复好几遍“还在就好”,好像卯足了勇气,看了眼手里的电话,却不敢拨出去。

    她就这么把手机攥在手心,这金属壳子从里到外都又冷又硬,手心冰冷的触觉像某种嘲笑:不是说只要活着就好吗?为什么不敢通知长辈,不敢和他的生父生母对峙,不敢亲口把实情描述一遍?

    因为太难了。

    他在她心目中是完美的。

    从小到大,都是她看着他,闪闪发光地站在领奖台上,对所有事都云淡风轻,再大的荣耀也都置若罔闻,再难的困境都好像不值一提。这个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他在乎的东西,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能让他沾上污秽,能令他焦头烂额。

    她以前总说他不像他父母生的。但其实他们都一样,都是一些完美的人。他们高高在上地站在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外人挑不出一个缺点。他们能够轻易地得到崇拜,却令人知难而退。

    连她这么任性妄为,恃宠生娇的人,都不敢对他太放肆。

    她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让他失望,所以退缩。

    她觉得自己太过幼稚浮浪又死性不改,所以愿意有一个更好的人站在他身边。

    她甚至不敢对他说重话,一辈子就只生过那么一次气。

    她自认自己配不上,所以装疯卖傻说了这么多年“不爱”的人,他是她飞扬跋扈的生命里唯一的卑微。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打碎呢?

    江怀雅在手术室前守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明笙到医院,强行把伤后还未恢复的江潮拎了回去。她有时候觉得她妈的心是硬的,怎么能做到面上波澜不惊不动声色,淡淡地叮嘱她:“你叔叔阿姨正在回来的路上,我怕他们担心太过出什么事,等人到了上海再通知他们。有什么后续你记得联系家里。”最后她递给她一张卡,说,“费用都从这里出,你暂时在这里看着。”

    她木然地点点头,手里被塞进一张又一张单子和卡,最后振作精神仰起头:“我知道要做什么。你先带小潮回家吧。”

    江潮被她妈带来的人拖走了一段距离,拳打脚踢,死犟着不走。

    从江怀雅的角度看过去,明笙踩着高跟鞋走到他跟前,不知说了什么话,江潮的身形突然滞住了,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没一会儿,那些人顺利把他带走了。有人想要搀扶他,被江潮侧身挡开,自己一步步沉重地踏在走廊上,慢慢走远。

    只剩她一个了。

    聂非池在这所临时急救的医院没逗留多久,下午被转到了市中心医疗资质更完备的医院。她在转运过程中见到他一眼,清俊的脸上被绷带缠得看不见几块完整的皮肤,石膏从颈部打到臀部,整个人如同一具木乃伊一般没有生气。

    她凝视着他眼睛所在的部位,绷带之下有一道深入眉骨的创口,据说刮到了眼球。碎玻璃已经被清理出来,那些光彩璀璨的晶体上染着血,每每回忆一遍都令她心惊肉跳。

    那双清沉如池上霜的眼眸却不知何时才能再度睁开看她一眼。

    半个月后,他的情况稳定,感染和高烧不再时时伴随着他,即使依然被医疗设备如蛛丝蚕蛹般层层束缚,但总算彻底捡回了一条命。由于整个上半身的创口面积大,很多都在颈上和面部等暴露在外的部位,次月被移送到香港的诊疗机构,进行修复手术。

    他的家人早已在那边准备好接应,他们没有责怪任何人,只是一步步将治疗计划进行下去。好几次病床上的聂非池在伤口感染中九死一生,她看见他一向矜持优雅的母亲伏在聂父肩上低声呜咽,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聂非池被送走的那天,江怀雅不便随行,一直到料理好家里的江潮和手头的设计工作,才动身飞往香港。

    那天是除夕夜,又是江怀雅一个人。

    她坐的是一架大型客机,能容载三四百人,然而航班上乘客很少,稀稀寥寥人丁不旺。有一个混血小男孩在走道里跑来跑去,却也并不吵闹,只有一片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纷至沓来,踩在铅灰色的滚滚浓云上。

    江怀雅静静地盯着手中一张照片。

    那是她与他嬉闹的时候开玩笑拍下的,夜色如今朝,月色也如今朝,画中的人将不加寸缕的身体浸没在月辉里。

    他很放松,微微屈身,指尖的烟草淡淡袅袅升起,紧实的肌肉匀匀铺展在颀长的躯干之上,笼在迷蒙薄雾之中。有一盏暖光打在他身上,让他的躯体看起来温温热热,触之仿佛有温度。

    当然是温热的。就在出事的前一夜,她还坐在他窗下偷看他。他端着一杯咖啡倚在窗边,也是这样闲适。他还答应以后给她做饭不要放洋葱。

    可是后来的日子,却好像有人在她心上,无休止地切着洋葱。

    事发这么久以来都没真正哭过,然而她独自坐在空旷泛寒的客舱中,看着他最美好时候的模样,忽然忍不住伏在脆弱的桌板上无声地大哭一场。

    ☆、第42章

    大年初一,四处张灯结彩,疗养院是唯一冷清的地方。

    江怀雅避开他的家人,悄然去病房外看了他一眼。

    聂非池早已经苏醒,但还没有真正与她说过一句话。在上海的时候,是因为icu探望不方便,而且在谢阿姨面前,她也不知该如何自处。换到这里,她同样只能悄然窥视。他头部的绷带已经拆除,身体部分骇人的石膏也换成了轻便的固定,套上了白条纹的病号服,总算能看出他身体原本的形状。只是清瘦了不少,即使双眼仍蒙着厚厚一层纱布,两颊微微的凹陷依然在昭示着他这一个多月受了多少折磨。

    他静静地躺着,悄声无息,好像睡着了。

    江怀雅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走向这边,才悄悄推门进去,蹑手蹑脚,怕惊动他。

    面对面其实不知该说什么话,这样反而很好。她只想离他近一些看上两眼。他无所知觉,安静地满足她。

    港岛四季如春,和煦的阳光洒在病房的地板上,照出柔和的木质。

    她的心里突然盈满动容,眼眶酸酸的,嘴角止不住微微翘起。

    一切好像都会随着天气好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兔子?”

    江怀雅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看着他。

    聂非池薄唇微翕:“为什么不说话?”

    病房里一片阒寂。他浅浅地一笑,说:“我知道是你。你的脚步声和别人不一样。”

    她身形一僵。然而人不会两次钻进同一个圈套。江怀雅着过一次道,警惕得很,没立刻吭声,双手负在背后观望。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一片黑暗,和窗外的飒飒风声。房间里好像并没有出现过活人。聂非池喑然等待着,纹丝不动,又回到了她进屋时的模样。

    原来他根本没有睡。

    江怀雅却觉得他的疑窦大约已经消除,又踮着脚尖,如履薄冰似的往外溜。

    手放上门把手,锁舌轻轻一响,前功尽弃。

    聂非池的声音很快从身后传来:“要走?”

    江怀雅顷刻破了功,转身靠在门上,吞吞吐吐:“我还有点事……就是过来看你一眼,看完就走了。”

    说完又后悔。如果他追问是什么事呢,她要怎么回答?她冥思苦想,想不到眼下有比他更重要的事。

    两人隔着半个病房僵持了一会儿,他蒙着纱布的脸忽然朝向窗外,说:“我也很想看你一眼,只是现在不行。”

    江怀雅愣了半晌,心像灌了铅似的往下一沉。

    她胸口缺氧一般起伏,忽然松开了门把手,情不自禁地大步向他走去,坐到他身边,执起他尚且自由的左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那就看呀,我好端端在这呢,不像你被包得这么严实,碰都不能碰一下。”

    聂非池的掌心干燥,接触她柔润的皮肤,有一股奇异的热流直达心底。

    但他很礼貌,没有多碰,在她面颊上轻捏了一把,说:“蠢的。”

    他轻轻笑了笑,扭头转向她,虽然看不见,但脑海里也能想象得到她的样子。她关心人的时候不知为何,总是张牙舞爪的,看上去会有点咄咄逼人,好像在责怪对方让她担心。

    很蛮不讲理的一个人。

    “其实已经能碰了,再有半个月就可以不用卧床。眼睛其实已经看得见东西,只是在做修补手术,不太能见人。”聂非池交代完近况,伸手去寻她的手,江怀雅从善如流地把手交出去,被他五指扣五指拢在手心,轻轻握了一下,“过两天上面这层纱布就拆了。”

    他顿了顿,问:“你在这边待多久?”

    江怀雅脱口而出:“你想要我待多久就多久。”

    聂非池嗫嚅了会儿,好像在思忖:“不回去过年吗?”

    “想在家过年就不会今天飞过来了。”江怀雅说,“现在的春节也没多大意思,就是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和长辈高高兴兴聊个天。那我又不是很高兴,留在家岂不是很扫别人的兴。江潮还想跟我一起过来呢,人被我妈扣住了。”

    她还发挥自己装傻充愣的专长,露齿一笑,“陪你过年不好吗?快把我的手松开,我来给你拜个年。”

    聂非池把她假意要抽走的手攥住,撇开脸:“不松。”

    生个病还变无赖了……

    江怀雅警醒地回头张望,有点担心门外来人。

    聂非池把三心二意的某人拉回来,问:“江潮还好吗?”

    “好得不行!”江怀雅翻了个白眼,“他自从你出事之后心怀愧疚,收心道善,就差吃斋念佛了。现在天天去学校上课,期末六门专业课一门没挂,简直是奇迹。”

    聂非池低低地笑。

    “你别笑——”江怀雅莫名有种家族为之蒙羞的赧然,脸上微微发烫,“你不要歧视他好吗。他又不是你,六十分对他来说已经用尽全力了。”

    他拇指轻抚她的手,安抚:“我知道。”

    江潮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就像她念书的时候期末考多少分,他往往比她还清楚。

    正因如此,江怀雅觉得面上发烫更严重了。这种安慰胜似羞辱,她甚至有点想甩开他的手。但谁知道他的脊骨恢复成了什么样,她怕用力拉扯又牵扯到没长好的骨头,那她就罪莫大焉了。

    正举棋不定,聂非池开口道:“拆纱布还要半个月。”

    江怀雅称叹:“你的「过两天」可真长。”

    聂非池抿着唇,好似微有愠色。

    反正他现在成了没脾气的木头人,最激烈的反抗手段也就是拧一下脖子。

    江怀雅一阵好笑,来时的悲悲戚戚全都转化成了新奇,趴去他的床边,近距离打量他的耳朵,食指轻轻拨了一下。他看不见她的动态,果然茫然地转过脸来,清减的轮廓和苍白的唇倏地落进她的眼眶。

    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却只有她一人察觉。

    江怀雅对着这幅图景抿了抿唇,凑前亲了下他的嘴角,飞快地说:“新年快乐,聂非池。”

    然后趁他怔忪,将手抽回去,连退了好几步,扬声道:“等你看得见了,我再来找你。”

    接着飞也似的,拎起包出门。

    谁也没遇上,运气还不错。

    她一直跑到楼下,倚在院子里,心里这样想着。

    江怀雅自诩从小不怕长辈,大约把这辈子的畏畏缩缩都花在这儿了。都怪先前那一阵,一时冲动想要跟他试试看,却全然没有想好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今朝有酒今朝醉,结果把她前二十五年垒起来的长城全败坏了。这半年里由于她的犹疑不定,怕是在谢阿姨那里留下了轻浮放浪,二三其德的恶劣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