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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车狭窄的空间充斥满了县里人大同小异的方言,稍微有几分嘈杂。车厢玻璃窗似乎怎么也关不牢,寒风顺着缝隙涌入车内,冷飕飕的。

    大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之后,嘶哑着喉咙问身旁坐着的何意知:“丫头,咱们能不能换个位置坐坐啊?我生病了,这边风太大,扛不住。”

    “不能。她也病了。”

    何意知还没说话,钟威倒是先开口了。

    大婶很快“哦”了一声便重新低下头拨弄自己手腕上的假玉镯子。

    何意知轻碰了一下大婶的手臂,温柔地说:“我们换个位置吧。”

    “这…不好吧。”大婶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钟威,被他无形的冷漠狠劲给慑住,即刻呐呐地朝何意知说:“其实不用换,我刚刚也就是随口一说。要是真换了位置……害,我可得罪不起他。”

    “没关系,他就是脾气凶了点。”何意知侧身站起来:“换吧,风确实挺大。”

    “谢谢你啊,谢谢。”大婶硬着头皮坐到避风的位置,又问何意知:“哎,所以你也是去城关的大医院看病么?”

    “嗯。”何意知回应着大婶,在坐下时顺便看了眼钟威,果然看到他一脸不耐烦。难怪大婶会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样子慑住。

    ——小孩子才会这么容易不耐烦。

    何意知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于是轻声问他:“你脾气怎么这么凶啊?为这么点小事生气,你是小孩子么?”

    她说话声音又轻又柔,像羽毛般酥痒得拂在钟威心上,百般撩拨。

    钟威没好气地说:“你才像小孩子。像小学的三好学生。”

    何意知笑起来:“我小学还真是每年都当三好学生,市级的。”

    “……”钟威无言以对。

    客车一路从官仓镇颠簸到了城关镇。停车的地方就在大医院门口——这客车上至少有一半人是专程来看病的。

    何意知跟着钟威走进医院,看着周围落后的医疗设施,才算是明白了她表姐展展当初为何这么执拗地想要学医,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去当了医生。很多时候环境所迫,年轻的一代人都想改变,但无奈力量太小,能改变的东西太少。

    “我脾气很凶吗?”排队挂号的时候,钟威突然有几分不甘心地问她。

    “也还好,大概…有一点点吧。”何意知觉得自己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狮子。

    钟威不说话了。

    何意知拿着病历本,在封面上认真填写一项项相关信息。

    钟威站在后面看她写字:她一笔一划地写着楷书。不同于本人的娟秀清丽,字迹很是遒劲有力。只是填本病历而已,写得倒像是要交期末试卷给老师。

    写到了出生年月日那一栏……

    “你今天过生日?”钟威似不经意地问。

    何意知抱着病历本一边往诊室走,一边愉悦地说:“对啊,我今天满二十二岁了。”

    钟威本来想说句生日快乐,却又觉得别扭,干脆缄口不言。

    偏偏何意知眉眼弯弯地笑着问他:“你怎么不祝我生日快乐啊?”

    “我……”钟威一顿,僵硬地说:“生日快乐。”

    他还挺别扭一小孩。何意知乐了。

    两人在等候区坐了十几分钟,终于轮到048号。何意知进了那间小诊室,钟威斜倚在诊室外长廊冰冷的墙壁边等她。

    小诊室里的上一个病人走出来,与何意知擦肩而过。这男人刚才一定是在诊室里抽过烟,诊室弥漫着一种浓郁的劣质烟味。

    穿黑皮夹克的男人走出诊室,啐了口浓痰,随手丢了抽过一半的烟,把它们一并踩碎碾灭。

    他左手打了个响指,几个混混打扮的小喽啰立马围过来,狗一般跟在他身后。黑皮夹克男人为首,径直走向走廊边懒懒散散倚着墙壁的少年。

    医院走廊光线昏暗不清,衬得墙壁贴着的白瓷砖发出幽幽蓝光。灰色地面已经发黑,还零星散布着没扫干净的垃圾。

    钟威漫不经心扫视了一眼这帮黑.社会混混,随即歪着左嘴角挑衅十足地朝他们笑了笑。

    城关镇乃至周边村镇的黑.社会混混,没人不知道钟威的姓名——他暴戾得出名,曾经徒手以一敌二十的战绩至今还未被刷新过。但正因如此,其他混混一直想挑战他的地位。城关的“地头蛇”兴哥就是其中一员。

    “钟威,巧啊。”穿黑皮夹克的兴哥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门牙:“你说咱们这,叫不叫狭路相逢?”

    “呵,”钟威随意用脚尖勾起地上的易拉罐——那罐曾经被人捏瘪遗弃在地的红色可口可乐易拉罐腾空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残留的变质棕色液体随之飞溅出几滴。

    兴哥灵敏地往右闪避一寸,易拉罐从他纹着青龙的粗脖颈边堪堪擦过,最后掷在他后边一个小弟的身上。

    “几个?”钟威淡淡问他。

    兴哥舔了舔干涸的嘴角,一边说话,一边比了个数字“九”的手势。

    “少了。”钟威轻蔑地勾唇:“起码得两倍这个数打架才有意思。你说是吧,兴哥?”

    “我就喜欢你这嚣张气焰。”兴哥随手脱了黑皮夹克,里面只穿一件紧身背心。他胳膊上的刺青繁密,图案狰狞。

    “现在道上真正的狠角色都不纹的。”钟威话语讽意十足:“兴哥过时了啊。”

    “过不过时,好歹城关这一带现在也还是老子说了算。”兴哥收起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狠厉问:“怎么,你小子近来这么猖狂,是想坐上我一把手的位置?”

    “我瞧不上。”钟威勾了勾食指:“要打就出去打,别在医院里闹事。”

    “行啊,今天真得让你小子好好长长记性,知道城关到底是谁的地盘。”兴哥朝后方招了招手,身后那帮小弟紧跟其后。

    与此同时,正在诊室里看病的何意知打开了手机,看到一条未读短信消息:

    “出去有事,在医院等我二十分钟。”

    陌生人发来的短信,这应该是钟威的手机号。那天下午娇姨让她给钟威打过电话。

    何意知保存了这个号码,在联系人那一栏留的备注是钟威。她给其他亲戚手机号备注都是称谓,比如给展展的备注是“表姐”。

    医生按流程给她看了病,开了大概一百块钱的药品,然后指示她出门右转去窗口付钱取药。

    取药窗口现在没人排队,工作人员闲着无聊抠指甲,把她新涂的指甲油再次剥落。当何意知把单子和病历递给窗口工作人员时,那中年女人找她闲侃问:“丫头你是城里人吧?说话有江城口音。我闺女也在江城读书。”

    “那还挺有缘的。”何意知朝这中年女人善意地笑了笑。

    这时又来了两个取药的男人,他们正在激烈地交流着——

    “我的天爷。兴哥今天在医院碰到了罗刹。你说这两人怎么就这么巧,狭路相逢了?兴哥手里正好有几个人跟着,就主动去挑衅罗刹了。”

    城关镇这边的人说方言,习惯把打架厉害的角色敬称为“罗刹”。何意知以前听母亲说过这个文化背景。

    另一个人语气急促:“莫说废话了,咱们快点取药,取完好去外面看个热闹。再过一会儿,怕是他们都打完了,没得看了。”

    “肯定是罗刹打赢啊,他连二十个都能打得过,难道这次还搞不定?”

    “哎,老许,你说那罗刹怎么就这么能打,好像咱们城关突然就冒出来这么一号人物,年纪还不大,照这样发展下去,他不是要取代兴哥的位子?”

    “听说他是官仓那边来的。他爸在外面欠了好一堆债,害得一家子人都被黑.道的混混拿刀追着讨钱……你说打架厉害这事么,肯定练出来的呗,还能是因为咋样。”

    官仓、欠债……

    何意知听得心下一紧,即刻联想到了钟威。她赶紧问身后那两个乡下男人:“请问他们在哪儿打架?”

    “你这小姑娘也过去看热闹啊?”其中一个男人操着地道的乡音回答说:“就在医院后门那块地方,你看热闹记得站远点,当心被那群人误伤着咯。”

    何意知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拎着一塑料袋的药匆匆往楼下跑。

    医院后门那块空地已经围了不少旁观者,差不多都是男性。

    何意知勉强挤进了人群,才得以近距离看到触目惊心的打斗场面——比电影里演的那些画面还要残暴。

    这是一种更加真实,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残暴。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早就听说过江城下面一些地方混乱得很,今天算是目睹了。

    刚才那个别扭地跟她说“生日快乐”的大男孩,现在正拿着从他人手里夺来的尖锐短刀作恶。他的手段麻木不仁,血腥残忍。

    满身青龙纹的兴哥被完全制服在地,仰倒在碎石铺陈的水泥地上。兴哥还尚且不甘心地抡着拳头,手臂肱二头肌紧紧绷起。他死死握住了短刀的刀身去抗衡,血液在他拳隙流淌。他现在能做的唯有猩红了双眼拼命瞪着钟威,以虚张声势。

    谁输谁赢,一睹便明了。

    再往下,唯恐要出人命。

    “钟威,住手!”何意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然我就报警了!”

    钟威听到何意知的声音,手里动作停顿了一瞬。但很快,那把短刀狠狠插进了兴哥纹着青龙的臂膀。

    他松开已经疼痛到翻白眼的兴哥,轻蔑地往他身上踹了一脚,这壮实的男人被踢得在原地翻滚了一圈身。

    何意知胆战心惊。

    钟威一步步朝她走来,漠然道:“报警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