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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悲愤是一种病 > 第16章
    可我的身体依然感到血脉曲张,它的血管里流动着愤怒,它的肌肉在颤抖,它需要大地、天空、空气、阳光、泥土等等一切自然的不加修饰的东西,它对水泥、钢筋、假山天生感到不适应。我的身体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它对我的现实生活,我的笼中的完美的现实生活总是感到不满。我的灵魂在儿童的挑逗中,在大人们的唾液中,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早已睡着的时候,我的身体醒着,我的眼睛无法合拢,我的肩膀无法和水泥地面亲热,我的耳朵竖着,依然保持着对松涛的想象,我听到远处树林的喧哗,我听到城市挤满汽车声的夜里隐藏着的鸟儿们的鸣唱,我的身体如今怀抱理想,面对夜色,我的嗓子常常不由自主地发出爆鸣,这种吼声使我的灵魂发抖。安静些,安静些,我的灵魂抚摸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试着让我的身体平静。

    是的,我的灵魂如今为什么这么柔嫩,象一片晨露中的叶子,象一根含羞草。我的灵魂已经被改造得象一只食草动物那么温顺。我能听到我的肌肉在拔节生长,我能听到我的利爪在地上发出不安的刮擦声,这些反应都来自我的身体,来自我肉体的本能,而我的灵魂呢?我的灵魂对此熟视无睹。人群中的道德主义者向我扔过来的硬币是对我最好的奖赏,我的灵魂对这种道德主义的声音──硬币打在脸上然后滑落的声音──已经无动于衷,我的灵魂也成了道德主义者,它为我的祖先在森林中的生活感到羞耻,它在这种道德主义的声音中感到的是忏悔的欢乐。

    然而我的肉体,它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它幻想高山、森林,渴望在溪流中畅饮,热爱在晨风中飞驰,我的身体依然长着从前的粗暴的花纹,我的四肢和牙齿依然锋利无比,我的奔跑,我的想象中的身体的狂奔,我的身体比我的灵魂更渴望的奔跑啊,它应当依然是疯狂而流畅的,我的身体没有忘记从前,它始终以为它将回到从前,它在为这一天保留着过去的一切能力。然而我的灵魂呢?我的道德主义的灵魂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了。

    一个小孩被他爸爸抱在手里:爸爸,这笼里是什么呀?爸爸:它的名字叫金钱豹!

    对!我的身体说,对!我的名字就叫金钱豹。

    不!我的灵魂说,不!那只是我从前的名字。我的道德主义的灵魂为我从前的名字感到无比羞愧。

    爱情

    这个词的联想词,光线、林荫、夜晚、电话、椅子、漫步者和偷窥者、关于计划生育的报告、新生、绝对、哭泣的动作、某个理念、石头……我在想象的椅子上热爱这个词汇并从空中高蹈着想念这个词汇。在某个历史故事中,在某个人的记忆中,在某个白天的电话中,这个词是一个柔软的孔洞,语言不能穿透,身体不能穿透,灵魂──透明的灵魂在这个词汇里象一枚发绿的苹果。

    需要爱情啊:我的朋友刘说。这时他的妻子正从遗像中凝视着我们,那个满头青丝,长发披肩的女孩,那个有着明亮的眼睛和青春的额头的女孩,她竟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带着朋友的爱情她此刻是在另一个世界。爱情是一样可以被人带走的东西。什么人可以带着她上路,在什么人的行囊里,我们会看到爱情?这样的旅行者,他的额头有什么标志吗?

    南方的树木还是绿色的

    到福州的时候12月10号。这个时候福州的大街上行人还穿着单衣。经过近3个小时的汽车,我们到了莆田,这里在过去有个名字──兴化,和江苏,我的老家苏北的兴化音义都一个样。路过莆田的大街是傍晚时分,果然看到市中心有一家商场就叫兴化商场,接着又看到了兴化大学。街上的行道树是绿的,在黄昏的光线中特别鲜亮,让人感到充实。一种幸福的绿色,在12月份,看到这样的绿色我还是第一次。仅仅是在十几天前,我到北方,北方那种苍凉的枯黄的颜色在我一下火车的时候就将我击倒了,那种大面积的憔悴的颜色令人惶恐,我的身体本能地感到虚弱,在这样的气候中的人的力量显得无比虚弱。而南方竟然是如此地不同。人和环境的关系是美妙的。你可以轻轻松松地在大自然里伸展着你的身体,你不用穿上沉重的大衣,不必用厚实的口罩将自己和大自然隔离开来,你可以和自然亲密无间地呆在一起

    隔天去湄洲岛参观,车从莆田市区出发,沿途见到许多庙,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个小小的神亭,里面供着不知名的菩萨。这里是海边,这里的人靠海为生,渔民出海,常常碰到凶险,这是他们无法主宰的,他们需要一个异己的神作为寄托。联想到我自己,不是在感到自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相信命运吗?也许这是一个道理吧。果然到了湄洲岛,参观妈祖庙,妈祖竟然是女性神,我想出海打鱼的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他们面对海上风暴无法抗拒的威力,自然想到男性的力量是渺小的,这时他们去信仰一个女性神就可以理解了。据说有海的地方就有妈祖,有渔民的地方就有人信仰妈祖,全世界有2亿人信仰妈祖,在台湾更是有近乎三分之二的人信仰她。在湄洲岛的最高处有一尊妈祖塑像,她高高地俯视着,在青山之上,头上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她的目光所及是大海──也许只有这样的神才有力量在大地和天空之间以一种俯视的姿态昂扬而立。

    风和日丽的大海让人心旷神怡,在海滩上走动,一种轻轻的麻醉感从体内生发开来。这就是南方。令人麻醉的南方。理想主义的南方。

    纯洁的交往

    你看,现在我是在给你写信。尽管你离我是那样的近,我只要跨过街对面的栏杆,再爬过7层台阶就可以到达你了,可是我选择这种方式,我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是铺开的稿纸,我用一种古老的写信的方式和你交往。没有对话,没有身体,没有抚摸,没有对视,……只有一张纸,还有一些文字,会在明天的某个时刻由邮递员交到你的手上。

    一种没有身体出场的交往。现在我们的交往终于是纯洁的了。

    我为什么总是在生日的时候体验绝望?

    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地被抽离,我一部分死去了,而我的另外一些是否同时会新生?不,我感觉不到这种新生。我再也抓不住它了,我正在苍老、衰颓的身体。我的爱情、我的激情,我的有限的对于外界的纤细的联系。已经经历了。已经破灭。已经毫无想象了。

    是谁使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谁主宰了这一切呢?那个露天大小便一天三顿都喝稀粥的地方,那个人挤人人扎人的地方。我为什么会生在那里?是谁为我安排了这一切呢?它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生的努力都是在反抗那个地方,我想逃离那个地方。可是无论我怎样,我都必须回到我的出生上去,我一次又一次的回到我的出生地,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总是要把我拉回到那里,在那里,在阴暗的潮湿的空洞的发霉的虚无主义的悲观的地方,我自己也开始被迫地发霉,我变质了,可是我心中依然装载着想象力,这种想象的力量来自哪里?为什么它会给我不满和希望?我依然为这理想而想入非非。

    疯狂地向着彼岸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游泳,在深水区,在两米深的水中,我只有奋力地向着对岸游去,这时游泳不再是一种游戏,在我下水之前,游泳还是一种游戏,我们是将它当成游戏来理解的,可是现在我在水里,我在没顶的水里,我唯一的出路是向着彼岸疯狂地游过去,世界消失了,我体验到一种生命的原始的意志:一种自我保存的意志。

    现在我不再想到死亡,这个我曾经奢侈地用来用去的字眼。一个在水里的人,一个两只脚被抽离了地面在人,一个感到他的生命失去了支撑的人不是用他的脑子来思考的,他是用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的疯狂的反抗来思考的:我疯狂地向着彼岸游去。

    我在什么时候如此慌张?我的疯狂的意志完全献给了我的生命的自我保全。

    此时,我的朋友楚尘正在彼岸毫不知情地望着我。

    理想主义的阳光使我虚弱

    我害怕见到早晨,早晨理想主义的阳光使我感到虚弱,我的悲观的厌世主义的身体在早晨的时候总是疲倦难堪,它臃倦地蜷缩在被子里,仿佛害怕早晨的光线将它洞穿。我害怕听到早起的人们的声音,这种声音过于纯粹了,它使人恐惧。那些在世界上忙忙碌碌的人们,他们用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在打击着我啊?他们自然不会想到他们的声音是这样地使一个畏惧早晨的人感到难以自持。

    在一个新的太阳面前,我怎样地感到羞愧?我已经旧了,我已经在昨天将自己用得发霉了,现在,在早晨,在一个刚刚开始的时刻,我用什么来面对它呢?

    一个人的30岁

    这是南京小说家赵刚的一个小说题目。现在我借它来用。我曾经借用鲁羊的《在北京奔跑》作题目写《在南京奔跑》,后来这个题目又被王晓华用了一遍,他的题目是《在深圳奔跑》。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题目就能击中你的身体,在你的身体里激起一层又一层的反响。你的某个神经因为这个题目而突然绷紧了。一个人的30岁,多好的题目。现在是1997年的12月24日。对于一个1968年生的人来说,30岁已经近在眼前了。30岁,它静静地蹲伏在我的眼前,它紧紧地盯住了我。这个我不再是那个会幻想的小男孩了,那个喜欢作白日梦的小男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