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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悲愤是一种病 > 第43章
    不错,这些作品有"沉沉的份量",但是否是"生活的",就很可疑了。况且,对于文学而言,对生活的表现是一个真实性的问题,而不是重力学的问题。

    什么叫"土生土长"的中国生活?纯粹的"中国生活"从来就只是一种幻想。也许还存在一个文学的中国风格问题,但你所举的例子也很可疑。曹禺的《雷雨》明显有易卜生、尤金·奥尼尔的痕迹,茅盾的《子夜》如果不是以巴尔扎克、左拉的方式来表现,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至于《保卫延安》、《青春之歌》之类,用在这里做正面例子,显然有失体统。老兄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20世纪的文学差不多是一片"空白",连鲁迅、钱锺书也不算数,现在又如何冒出这么些真切反映"时代的本质生活"的作品来了呢?一部作品能够成为"时代的本质生活的真切反映",岂不是文学的高境界么!

    5,什么叫"时代的本质生活"?哪个"时代"?谁的"本质"?什么样的"本质"?甚至,生活有没有"本质"?这些都是很可疑的。为什么你会认为《保卫延安》、《青春之歌》的生活是"本质的",而《上海宝贝》(我对《上海宝贝》并无兴趣,也不认为卫慧可以代表"新生代",只是因为你只提到《上海宝贝》,我只好就谈它了)就不是呢?如果不是,你又如何认为它是"跨国资本"时代之"中产阶级"趣味的体现呢?这岂不是说,它体现了这个时代的"本质"了吗?退一步说,《上海宝贝》的生活是"非本质"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说只有"本质"的生活才叫"生活"吗?才有权利存在吗?这样,是否意味着要将一切"非本质"的生活清洗掉呢?这种"生活的清洁癖"已经让我们尝到过太多的苦头。

    6,《上海宝贝》中"看不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中国人……"。

    你所说的那些"躲在屋中一边手淫一边写作的所谓作家,各种无业人员"为什么就不是"实实在在的中国人"呢?他们也许是不够"实在",但我敢肯定他们是"中国人"。他们的行为有些不端,我们可以批评他们,可以责令他们在手淫的时候不要去写作,或尽快找一份正式的工作,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将他们抓起来,但即使他们是罪犯,也是中国的罪犯,我们无权开除他们的国籍,这是违背宪法的。至于那些"来自大洋彼岸的人物",不用说我们也知道他们不是中国人,但也不能不让他们来,他们既然来了,就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既然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就可以进入我们的文学,除非我们的文学可以不反映我们的生活。这一点,老兄显然是不会同意的。

    7,你对当下生活的描述也是草率的。我们也并不常吃"麦当劳"、"肯德基",至少我就不常吃。我的主食仍然是大米饭,吃那些东西只是偶尔开开洋荤。我估计你也未必常吃,要不然怎么会将"肯德基"写成"肯德鸡"呢?可见你对当下生活之陌生。况且,就算是天天吃"肯德基",也不会吃成洋鬼子的。而洋鬼子天天吃米饭、馒头,也还是洋鬼子。小说也一样,马尔罗老是写中国的事,但他仍然是法国作家;博尔赫斯(又是博尔赫斯,得罪,得罪!)笔下常常出现巴格达,伊拉克人也决没有因此而认他是自己国家的作家。

    8,"我们的作家正被一种可耻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生活趣味(这里似乎应加一个'所'字才通顺——闳按)左右……"。

    首先,什么样的生活是中产阶级的,在目前的中国似乎尚无标准。其次,为什么中产阶级的生活一定就是"可耻的"呢?我不知道中产阶级之生活的"可耻"之处何在,因为我很"无知",我甚至不知道所谓的"中产阶级生活"究竟如何。由于"无知",我就不敢妄下判断。但我觉得,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他所面对的生活首先并不是以"耻"与"不耻"来划分的。生活就是生活。艺术家倘若硬要给生活安置一个道德的"过滤器"的话,那么,他(她)得到的只能是一个干瘪的、虚假的(而不是像你所希望的"真实的")生活。中产阶级的生活就算是"无耻",它也是生活,并不能为了道德廉耻而消灭一种人的生活。即使要消灭的话,这也不是小说家所能办得到的,除非他借助于某种政治权力。

    9,"工人、农民形象"与"中国生活本质"。

    文学中缺少"工农形象",这确实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但只是一个现象,而不能成为扫荡"新生代"的依据。工农是中国人的大多数,这是没错的,而且,文学家也确实应该给大众生活多一些关怀。但文学作品是否就一定要描写工农生活才算是触及所谓的"生活本质"(如果生活有一个"本质"的话),则很可疑。如果一定要用你的"人民牌"(或"工农牌")文学检测仪来检测的话,你所推崇的文学名著质量也难过关。《红楼梦》分明是写才子佳人的小说,《金瓶梅》就更不得了,简直是在为剥削阶级腐朽糜烂的生活张目,《三国演义》则是为统治阶级的战争树碑立传,哪里考虑过农民的死活,更不用说工人了。《水浒传》似乎与农民有一些关系,但"实实在在"的农民也没几个,说起来还都是些流氓无赖呐。《龙江颂》倒是写了农民,《海港》则写了工人,而且,似乎也触及了生活的某种"本质",但连工人农民自己也不爱看,他们倒是宁愿去看那些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文艺。你还列举了杜鹏程、杨沫等人的作品为你理想的文学作证,这也未免太藐视工人农民了吧!难道说我们的工人农民只配读这样的货色么?为此,我不得不怀疑你对工人农民的感情。看来,你的"人民牌"(或"工农牌")文学检测仪倒更像是一架道德的火焰喷射器,是美学的可怕杀手。

    10,中国城市生活不是"麻药文化、朋克文化、雅皮士文化的翻版……"。

    为什么你会认为西方的城市文化就一定是所谓"麻药、朋克、雅皮士"的文化呢?这也未免太简单化了吧!西方的无产阶级、农民、小市民、知识分子、军人和资产阶级等社会阶层的文化又到哪里去了呢?你还开具了一份长长的西方作家的名单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但在这份名单中,除了塞林格和艾伦·金斯堡与你所说的那种西方文化略有关联之外,其他12个人则几乎毫不相干。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将博尔赫斯、黑塞和马尔克斯与"麻药、朋克、雅皮士"联系在一起?即使是生活在与这些事物关系密切的国度里的福克纳,也与这些东西相当隔膜,他整个儿就是一个农民。至于帕斯捷尔纳克,他是否听说过这些名词都很难说,要知道,他是一个斯大林时代的苏联人。

    11,各民族之间的文化影响与"跨国资本"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远在几千年之前,这种交流就已经存在,那时,"资本"尚未产生,更别说"跨国资本"了。另外,一位作家接受另一位作家,包括外国作家的影响,也未必一定是看其携带的资本的多少。比如,在"跨国资本"中占相当大的比重的日本,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就很小,而几乎没有多少"跨国资本"的拉美、东欧以及"白银时代"的俄国文学的影响却是不可估量的。比如,帕斯捷尔纳克的国家至今也尚未掌握多少可以"跨国"的资本,而他对中国作家和诗人的影响,据我所知,早在1970年代(即"文革"后期)就已经开始了。

    12,"章回体"小说不是现代小说。

    "章回体"小说当然不是现代小说,这用得着"肯得鸡(基)"来教吗?事实上,承认这一点,丝毫无损于《红楼梦》之类的古典小说的声誉。我觉得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其实,没有一个像点样子的作家会在乎哪个小说是现代的,哪个小说的古代的,也很少有什么像样的作家是为了"现代化"而写作的。人家也没有傻到那种程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位作家的写作肯定是失败的,因此也就是无关紧要的了。我看,倒是学者们和批评家们常常会惦记着什么"现代性"之类的事情。

    用不用"章回体"来写小说,我觉得这完全是作家个人的事情,如果他觉得在艺术上有必要采取某种体,他就会这么做。如果没有必要,而硬要通过外部的某种力量来强制执行某一体式的写作,这恐怕很荒唐。

    13,究竟是谁为《红楼梦》而感到自卑呢?我觉得,这似乎是你为了立论而臆造出来的一个无头冤案。纵然有个别人为此而感到自卑,恐怕也无关大局。你也犯不着拖出个《海上花列传》来帮腔,我觉得这完全是多余的。试想,如果有人连曹雪芹都看不上眼的话,又哪里会在乎你的那个什么韩邦庆呢?

    14,你反对模仿"大师",这是对的。但要说中国作家模仿博尔赫斯是不好的,就说他们是不好的,犯不着去贬低博尔赫斯。因为你这样说就有些自相矛盾。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换一个真正的"大师",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模仿呢?

    15,关于博尔赫斯,"更进一步说,即使他是个伟大的作家,他也只是针对他所从来的那个大洋彼岸的世界才是伟大的,只有那个哺育了他的世界才能将他视为圭臬……"

    你其实是在"退一步说"。不过,无论是"进"是"退",这"一步"都是踉踉跄跄的,单是词句就能将人绊倒好几次,好在这摔不死人。但观点很呛人。既然说他"伟大",又如何一过了"大洋"就变得"不伟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