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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悲愤是一种病 > 第55章
    海力洪以他的小说思考着人类精神生活中极为重要的方面。这中间流荡着的那个更为本原性的思想元素则是"虚无"。《巨人》中的一段对话:

    巨人说:"这一哭就暴露出你是弱小者!"我抹了把眼泪,嘟囔道:"是的,我是个弱小者,而你是巨人。要不然,我也不会成了你手中的玩具,被你强加罪名了。"巨人说:"怎么?你竟以为你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警察要逮捕的人是你!"巨人说:"朋友,你身上有种愚蠢的自信。其实,你已经提供了一个你有罪的最重要的证据──刚才你承认了,你是弱小者……"……"我是的。难道弱小者有罪吗?"巨人说:"问题的关键在于,弱小者老是为了他们的生活而犯罪。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我们来正视一下吧──虐待老婆、被老婆虐待、过渡手淫、计较金钱、买冰猪肉还讨价还价、将亲友所赠礼品转赠第三者、打面的寻享受、吃隔宿饭菜、厌倦工作、献媚上级、看电视当成唯一娱乐等等等等。其实上述任何一条如今都已经成了弱小者的罪名……"巨人板着脸说:"只有成为一个巨人才能不犯弱小者的罪,只有成为巨人才能摆脱落在弱小者身上的折磨。帮助你就是要使你从弱小者成为巨人。"

    这里通过巨人之口海力洪将人作为"弱小者"的种种不幸展示了出来,但是海力洪同时又让我们看到了"巨人"世界的乌托邦性,一种荒谬的气息弥漫在小说中,弱小者不可将自己的生活视作是巨人的牺牲,弱小者只能活在他弱小的处境上。"人"在巨人和弱小者之间永远是两难的。他天生是弱小者,外界的强力不可能使他成为巨人,巨人的乌托邦永远是个梦。小说中巨人独自在舞池中孤独起舞的场景是一个象征,小说中"我"突然醒悟逃离巨人更是一个象征。"巨人"的世界固然美好可以成为某些人的理想,但是它不应该成为强迫别人成为巨人的借口,相比较于被迫做一个巨人也许自由地做一个弱小者更让人安心。在一个自由的社会里,人们首先捍卫的不是未来……而是自由,这一切只有在自由选择的基础上才是合理的。这里体现了海力洪对人类命运的反思。文化大革命其实就是一场巨人强迫所有的弱小者做巨人的悲剧,巨人试图将自己的理想强加给弱小者,如果巨人的理想成了一种强权,那么再美好的理想也只能导致人类悲剧。

    但是海力洪似乎也并不相信自由,在《水淹动物园》中海力洪写到追求自由率先大水中逃出樊笼的鹅们的下场是"死"。关于人生的意义,小说《寻仇记》中一段对话极有意味。小说写道:

    "章生,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说为父报仇其实没有任何快感。十多年来我心中挂着这个念头,不时感到焦虑、苦闷甚至恐慌,相信即使如愿以偿,仍旧没有快感可言。"他说:"既然没有快感,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做呢?"我说:"因为那是一个意图。""不对。isuu書网不是意图。"他说。我说:"是一种信念吧。""更加不对啦!"章生思考了一会儿说,"报仇只是别人加在你脑子里的一个概念罢了。"海力洪接下去写道:

    我问:"什么叫做虚无?我喜欢这个词"。章生说:"虚无就是你们现在的态度,就是你们脑子里想的东西和做的事情,就是自己身边的世界。懂了吗?"

    在这篇小说的结尾,主人公将巨大的房子感受为虚无。

    《大风》则完全是一个虚无的故事:王强偷偷从医院跑回家和老婆做爱,而恰巧是这个时候医院中病重的父亲死了,他因为一封信来到异地想取回他父亲借给别人的钱,是晚他留在扬爱武家和扬爱武睡在天台上,偏偏扬爱武就这这天晚上梦游坠楼而死。王强由一个讨债者而成了杀人嫌疑人,而这个时候王强的妻子正在家中和别人通奸……小说中促使王强来到异地的"那笔钱"一直若隐若现,而最终依然是一个无法正视证实的幻觉。这笔想象中的债务和两个人的死亡联系在了一起,一个是父亲的死亡,另一个则是扬爱武的死亡,王强似乎和死神成了伙伴,小说中癌症、窥视、坠楼、讨债、通奸……构成一副惨淡的世界图景,而人们行动的理由却始终不出场:那笔债务始终象命运一样扑朔迷离。我们的小说家似乎想说:任何人生目的都只是幻觉,行为是荒谬的,目标是可笑的,人们只是这之中的玩偶,受着幻觉的驱使,在荒谬中自慰。

    《药片的精神》是海力洪为数不多的写得较为老实的现实生活题材的小说,在这篇小说中护士们被人强奸都缄默不报,主人公恋爱但毫无热情,有的只是性爱,甚至性也只有在刺激中才能维持,婚姻是出于无奈,生育的结果是小瑞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只能对见到的每一个人叫爸爸,女人"神圣"的分娩被写得极为生物化,肮脏、龌龊、目不忍睹……海力洪笔下的世界就是这样虚空而无奈──它由病态的躯体(医生拔牙、女人生产、护士渴望强奸、医院里偷情)组成(这是小说的题材要素),世界依靠药物在维持着,但是药物的维持能持久吗?作为药物作用的结果是小瑞,精神的病态:痴呆儿小瑞,这就是"药片的精神"。

    二、

    海力洪属于那种想象型的作家,他依靠想象写作,对于晚生代写作的一般状况来说海力洪的出现是一种新的审美经验。他丰富的想象力给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注入了某种特殊的活力。

    晚生代成为文坛主力以来,体验型写作成为文坛主潮。这类作者写作的源泉是记忆,他们从个体的记忆中获得写动机。例如韩东、朱文,他们的小说和他们的个体生活状况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其小说结构、语言和生活原生态接近──在小说形式上他们没有特别的兴趣,缺乏先锋派当年那种动力,他们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通过"性"这个中介对中国当下的体制话语进行颠覆上。对于晚生代的大多数作者来说,写作是为了展现生活的某种状态(这一点王干、张颐武在他们有关"新状态"的论述中是说对了),揭示个体存在的现实处境,这类小说以对个体生存状况的挖掘而见长,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用"个体性写作"来概括他们。新近涌上文坛的极为出色的作家楚尘以及棉棉、卫慧等在这方面坚持并发展了这一思路,从而使这一写作思路更为极端。从这个方面讲他们的写作和早些时候的先锋写作是一次"断裂"。

    不过,这不是说晚生代写作和先锋写作没有血脉上的联系,韩东在最近的《备忘:有关"断裂"行为的问题回答》,一篇非常具有革命性的文字中将先锋写作的领衔人物马原看作较少的几个正面人物之一,"和我们的写作实践有比照关系的是早期的'今天'、'他们'的民间立场、真实的王小波、不为人知的胡宽、于小韦、不幸的食指、以及天才的马原……"。晚生代和先锋文学的这种血缘联系,我们可以从鲁羊身上看到。鲁羊在小说技术上是一个具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人,他的《1993年的后半夜》等一系列小说在技术上的先锋意味非常强。从这个方面讲,60年代生作家对待先锋文学的方式是两极化的。一方面是对先锋策略的消解,这一方面是主潮,已经成为一种力量,但是在这股潮流之下还潜行着另一种写作方式,这种方式继承了先锋策略,同时对之进行了修正。前一方面以朱文、林白、陈染、楚尘、棉棉、李洱、卫慧、荆歌、韩东、周洁茹等为代表,例如其中的卫慧,她生活化地把握青年男女之间情欲交织的现实故事,叙述得干净而又坦然,她的写作情趣是直接指向生活存在本身的,至于先锋小说那种对叙述本身着迷,从中体验智力愉悦的情形几乎没有,有的是自我中心的记述。后一方面有鲁羊、李冯、徐坤等,最近又有朱文颍、李修文、肖班等。他们在精神气质上和先锋写作的联系是不证自明的。例如苏州籍作家朱文颍的写作,她的《浮生》、《广场》等,对生活原生态的处理和与她同龄的卫慧是不一样的,她的小说中那种水意的纠缠裹挟、纷繁绵密的意象,大量的隐示性的心理记述,恍恍惚惚而又隐约可辨的叙述节奏……这些都让人想起她的苏州老乡先锋小说的另一位扛鼎人物苏童。当然上述划分只是大致的感觉。

    很明显海力洪属于后一脉。他的小说中保留了对先锋写作技术的正面响应,如他的《丧与殇》在叙述时间的安排上,第一章写母亲之丧,第二章写母亲丧后缪泥之殇,而第三章则是在另一个视角上重新编排上面二章的时间。在叙述视角上,第一章使用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是"母亲的儿女们",第二章的叙述视角则是傻子缪泥,第三章依然回到第三人称叙述,但是叙述视角转到"父亲"身上来。《丧与殇》的意蕴主要来自第一、第二章和第三章之间不同视角扫描同一时间构成的对原生世界的结构与解构的张力,这种情况在他的《巨人》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巨人》将"我"回忆经历给别人听和别人("巨人")在故事中拆解"我"的视角联系起来。《大风》对一个小说本事用了两个叙述人称。

    海力洪的出现对晚生代写作具有相当大的意义。我在一个研究晚生代小说的系列论文中讲到晚生代写作在技术上缺乏雄心,他们似乎对小说表现方式的丰富和发展没有明确的目标,我们还不能轻松地找到在技术上创造了独特图式的晚生代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