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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赶得那么巧,一声泥水翻腾的声音响起,一条通体黝黑的人影,大鱼般从沼潭内跳了出来——不是从齐岗搜寻的这个泥沼,而是从两丈外的另一个泥沼内跳将出来!曹大宝用手指刮了一溜鲜血洒向地下,肥敦敦的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斜睨着齐岗,边舐唇砸舌,像有几分待要生啖人肉的味道。

    泥潭跳出的这位,当然是方不去,“人鳗”方不去;他半掀开蒙脸的油布头罩,长长吁了口气,连看也不看齐岗一眼:“好小子,真有你的,两个野种全叫你摆平啦?”

    曹大宝原本一张红通通的面孔,叫血污一染,越发红里透赤了,他皮笑肉不动道:“人就死在你眼前,你他娘不会使招子看,我姓曹的办事,几曾办砸过?”

    方不去活动着胳膊腿:“给了鼻子长了脸不是?要不要我替你牵扯住一个,以三对一,有你忙活的!”

    不经意的看了看齐岗,曹大宝道:“这一位,留着也是白留,辰光不早,一遭送他升天吧?”

    方不去抹了一把泥水,吐了口唾沫:“也好,我们照葫芦划飘,如法泡制,并肩子收拾他!”

    曹大宝贴肘的双刀“霍”声挥舞,吃吃而笑:“原是不死不休的勾当,那来这么些客气?

    干掉了活人,咱们乐得早歇息。”面对齐岗,方不去淡淡的道:“好朋友,赶紧一步,你的伴当们前头候着哩。”

    齐岗的眼皮子急剧跳动,脸色白中透青,他五官扭曲着,哪步不停的往后倒退……。

    曹大宝缓缓逼前,半眯着眼道:“别再退了,伙计,再往后退就掉进泥洼子里啦,莫非你已安了心宁肯自己淹死,亦不甘被我们生杀?”

    突兀一声号叫,齐岗声调宛似鬼泣:“等一下,你们二位千万请等一下——。”

    站住身,曹大宝道:“为什么要等一下?这可不是绑赴法场,作兴预留遗言,交待后事,咱们这里简单,宰过便扔,没那多闲功夫为死人周全!”

    粗浊的喘息着,齐岗双手下垂,手上那只“鹰啄勾”便泄了气般的啷当着,他面颊抽搐,喉结颤移,嗓门也度得沙中带哑,开口活似呜咽:“二位仁兄……我与二位,原无深仇大恨,此次有所冒犯,亦是受人之托,情面难却之下才勉力为之,我,我已知错,还请二位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我走……”不料姓齐的居然来上这么一手,曹大宝意外之余不禁望向方不去,方不去却阴阴沉沉的一笑,冷着面孔道:“你倒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软硬全都来得,只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列位纠集人马,为了一椿缺德无理的因由,便大举杀来,意图将我哥几个斩草除根,鸡犬不留,你们是存心来要命的,我们为了要自保,就不得不舍命挣抗,双方形同死敌,没什么园转余地,反正除了死,就是活,决无其他选择,眼下你却变出了第三招,未免你大合宜吧?”

    齐岗已经完全失去斗志,失去勇气,甚至连精神都快崩溃了,他嘶哑的呻吟着:“杀人不过头点地……二位,我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为了苟存一命,已经在践踏自己的尊严,背弃自己的人格……二位,我实在很痛苦,一个武林中人,一朝出卖了骨节,除去残喘偷生,也就乘不下什么了……”方不去生硬的道:“那么,你是不想再对付我们啦?”

    齐岗脸色青灰,颤抖的道:“我只想活命,想隐姓埋名的去过那下半辈子;我有我的家,有我的亲人……我不愿死,我还不能死碍…”方不去缓缓的道:“如果我们放过你,你又有什么打算?”

    身体痉挛着,齐岗的声音也在扭曲:“远走高飞……二位,我马上就离开胡非烈,离开此地,今生今世不会再来……”看了看曹大宝,方不去道:“此言当真?”

    齐岗垂下头去:“我还有理由欺骗你们么?还有一滴一点的自尊遗留于此么?”

    方不去瞅着曹大宝,道:“怎么样?”

    曹大宝耸耸肩:“也怪可怜生的,将人比已,倒有几分不忍。”

    撇撇嘴,方不去道:“如此说来,你亦同意放他一马了?”

    曹大宝点头道:“放就放吧,老古人不是一再告诉我们,要以德报怨么?他们可以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好歹,算他娘的积阴德便是!”

    方不去立即冲着齐岗一挥手道:“请!”

    齐岗面对二人,深深一躬,然后如飞而去,头也不回。

    曹大宝望着齐岗隐没于烟雾中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悲天悯人的想——往后,江湖上又要消失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了,而消失的内情,却是多么不堪,唉……。

    没有灯光,没有营火,甚至连天空的星辰月弧都被那片蒙胧的沼雾所遮掩,在这块临时露宿的高地上,此时充瞒了悲哀凄凉的气氛。

    戴玄云神色僵寂的盘坐不动,只是一次又一次粗重的呼吸着,呼吸的声音像是唏嘘,这种无声无泪的伤痛,最是断人肝肠。

    在他对面,马小七双手捂脸,不时抽噎,头面身上敷着伤药的曹大宝正轻轻拍着马小七的肩膀,低声劝慰;方不去和甘为善活脱两块木头一样楞坐在那儿,他们自己心中难过,根本已提不起精神去安抚别人了。

    甘为善伤得也不轻,背脊加上前胸,缠裹着厚厚的绷带,一张猴脸上还有多处青肿瘀血,但这些有形的痛苦,全比不上那无形的悲戚,鲁魁的死,对他们每一个兄弟而言,都是一椿沉重的,血淋淋的打击。

    好一阵之后,戴玄云才长长吁了口气,音调沙哑低沉,宛如渗合着一股化不开的室翳:“鲁大个去了,但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要为鲁大个出这口怨恨,活着便该珍惜生命留存的不易,鲁大个地下有知,想他也不会愿意看到我们一个个这种垂头丧气的德性,大伙要振作起来,挣到最后胜利,鲁大个的死才算死得有价值……”马小七也放下双手,眼眶红睡,语带咽噎:“老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未能与鲁魁准确配合,是我接应太迟……我,我该死,我混帐,我对不起鲁大个碍…”又拍了拍马小七肩膀,曹大宝混言细语的道:“别难过了,我们都是久经阵仗的老手,更都是好哥们,谁也明白交锋混战的当口,情况瞬息万变,任是多大的本领,亦不敢说能已全盘掌握形势,你该做的全做到了,而鲁大个也死得不冤,死得有气概,他独自拼掉了对方三员大将,另缀上几个半调子货,算起来有得赚了……”戴玄云伤感的道:“大个说过,他没有别的,只有一条命,要怎么摆弄,全交给我,想不到一语成缄,他,他算真的把那条命交给我了……”甘为善也沙沙的接上来道:“在开仗之前,鲁大个就再三吆喝,表明了要豁起来干,不拼到死决不甘休,他不是说了么?一夫拼命,万夫莫敌,那一时里,约摸他已打谱拿命去垫了……”戴玄云静默良久,才悠悠的道:“小七,你可以确定你们干掉的人是修长生,后来补行加入的仇滨,以及赵起凡等人?”

    马小七点头道:“应该不会错,他们彼此之间,一直是以什么修兄,仇兄、赵兄互称,敌方的阵营中,姓氏不见重复,加上他们的长像,使的家伙来对照,我断定就是他们三人。”

    这时,方不去开口道:“我同大宝这一组,一共是狙击他们七个人,领头的有三个,听他们之间的称呼,分别是杨当家,小齐、还有个姓费的,依他们的称谓,只要稍加推敲,便可确定是些什么人物,那杨当家,必然是关外‘大风旗’旗主‘独臂肩山’杨宗,姓杨的也正好是一条手臂,姓齐的,包管离不了‘鹰侠’齐岗,姓费的手使一对形如满月般的净亮圆头铲,大概错不开是出身‘峨嵋’的‘罩魂灯’费杰了,其余四名随行的角色,口称杨宗为当家的,可能是他的手下人……”戴玄云道:“通通解决了么?”

    方不去笑了笑:“除了那齐岗,一个不留。”

    甘为善插进来问:“怪了,姓齐的和你们沾亲带故?为什么端端放了他一人?”

    干咳一声,曹大宝解释着:“姓齐的眼见大势已去,一下子破了胆,当场便求起饶来,模样真叫可怜,你想想他在道上,也算个人物,‘鹰侠’哩,居然当着对头面前摆出这么一付姿态,那等窝囊像,委实令人下不了手……”哼了哼,甘为善不以为然的道:“这叫妇人之仁,姓齐的是自知力有不殆,性命难保,才摆出那种低三下四的熊样,如过反转头夹,换成你们吃瘪落败,他要能饶了你们,我他娘就算姓齐的生养!”

    曹大宝呐呐的道:“你不在当场,感受不到那种气氛,英雄末路嘛,设身处地替他想想,也够凄凉难堪——”甘为善冷冷的道:“还设自处地替那些杀千刀的想哩,你怎不想想鲁大个死得多惨,不想想老子跌进泥沼里怎么和人家翻腾挣扎?你会发慈悲,就不可怜可怜我们自家兄弟?”

    曹大宝有些难以为答了,方不去板着脸道:“江湖有句老词儿——得放手时且放手,能饶人处便饶人,我们从不自诏名门大派,更不标榜侠义正道,但我们有血性,有良智,有仁恕的胸怀,这比一干挂羊头卖狗肉,打着侠义旗号反侠义的伪君子要高明坦荡得多;今天我们所做时,是我们认为该做的,不虚矫,不昧心,人就要有人性人味,斩尽杀绝的勾当,我不赞同!”

    甘为善正待顶驳,戴玄云已提高了声调道:“好了好了,不用在这桩鸟事上争啦,再争也争不出名堂来,大家倒是趁着今晚切实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力气,准备迎接明朝的第二个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