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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爱如尘埃 > 23 第二十三章
    懵懵懂懂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寅时的更鼓正透过素色的窗,从沉沉深夜里隐隐传来,悠长而空旷。

    夜正浓,四下里一片寂静。

    素色的床帐半垂着,屋角的烛台上幽幽晃动着一支短烛。看房间里的布置,应该是客栈。苏颜多少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睡得那么沉,连怎么住进客栈都一点不记得了……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被更鼓的声音吵醒的,还是被饿醒的。不过一旦清醒过来,便立刻觉得腹中空空,饥火难耐。

    昨天夜里自己发善心,一直在照顾顾血衣那个奇怪的人,一夜不得好睡。一大清早又被他拽着爬了半天的雪坡,然后被他扔在雪原上。遇到殷仲时已经过了正午,又忙着找回平安客栈……,算起来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可是,即便是客栈,到了这个时辰伙计们也都睡下了,要到哪里去找吃的东西呢?苏颜蹙起了眉头:不知道殷仲身上有没有带着干粮?

    这深更半夜的,要她到哪里去找殷仲呢?

    苏颜不禁叹气。正枯坐在床上无计可施,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微带着笑意在耳边沉沉响起:“睡醒了?”

    苏颜讶然抬头,殷仲正掀帘进来,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外袍,手里却拿着盛放木炭的竹篓。进了房间,先往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才转头问她:“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颜迟疑地反问他:“现在都半夜了,还有东西吃?”

    殷仲挑起眉头,好笑地反问她:“谁说半夜了就没有东西吃?”

    苏颜怔怔地说:“原来在姨母家的时候,错过了吃饭时间便再没有东西吃……”

    殷仲的心微微一动,一股酸涩的东西已迅速在心底弥漫开来。抬眸看到苏颜坐在床上还在怔怔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纤秀的眉头微微蹙着,眼底一片黯然。

    “起来吧,”殷仲放下竹篓,抓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我留了吃的东西给你。”心底里莫名的悸动,让他在面对她的时候格外的不自在。

    殷仲转过身去,率先走出了内室。

    苏颜绾好头发走出来的时候,食案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宵夜:麦饼、豆粥、肉脯和一小碟豆酱。

    “快吃吧,”殷仲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微带歉意:“没想到你一直睡到现在。晚饭的时候备的几个菜都凉了,没法子再用,都撤下去了。你将就吃一点。”

    “已经很好了,”苏颜忙说,“足够了。”

    殷仲无声地一笑,幽沉沉的眸子里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抹动人的柔和。

    苏颜心头象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只觉得无边夜色都在他这浅浅一笑里变得温柔起来。一路上种种焦躁烦恼,此刻想来都恍若一梦,统统沉淀了下去,只余下静夜里脉脉相依的谙熟,地老天荒一般,一直深刻到了骨子里去。

    也许是一直放在火盆边的缘故,粥还是温的,含在嘴里暖暖的一团香甜。

    殷仲无声地一笑,伸手把蜡烛移到案头,展开随身携带的一卷竹简,就着烛火细细地看。

    苏颜知他是怕自己不自在的意思。也不再言语,一边吃东西,一边好奇地打量他手里的竹简。牛皮绳的颜色有新有旧,看样子是有年头的东西了。只是不知是什么,殷仲看得很细,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殷仲对于别人的视线总是格外的敏感,回眸看到苏颜满脸好奇的神色,不觉有些好笑。扬了扬手里的竹简,笑道:“《兵策》,周勃周老将军当年的一卷手记。”

    名将周勃,苏颜自然是听说过的。然而此刻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却电光火石般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一时间瞠目结舌:“周勃?那不是……那不是周亚夫的……”

    殷仲讶然失笑:“是啊,车骑将军周亚夫正是周老将军的次子。怎么了?”

    苏颜结结巴巴地反问他:“侯爷认识周亚夫?”

    “这是自然,”提起周亚夫的名字,殷仲的眼底微微一黯,随即淡淡笑道:“我们同朝为官,怎么会不认识?你怎么想起这个人?”

    苏颜定了定神,“我那天从崖上滚下来,就是他把我救回了平安客栈。”

    “他救了你?”殷仲一怔:“不是顾血衣?”

    苏颜摇了摇头:“顾血衣是后来找到平安客栈来的。”

    殷仲的眉头蹙了起来,手里的竹简合起又展开,神色显得十分踌躇。

    苏颜小声唤道:“侯爷?”

    殷仲摇了摇头,“我父亲生前和周老将军是至交。但是我和周亚夫却始终没有什么深交……”说到这里,殷仲微微一叹,颇无奈地说:“不过他既然救了你,下次见到,少不得要道个谢。”

    苏颜心头微微一暖,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侯爷……,不知侯爷的对头是不是顾血衣的主子?”

    殷仲将竹简收在一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这人背景十分复杂,他的主子我只能猜个大概。我的对头……至少目前还不是此人。”

    “不是他……”苏颜顿了顿,轻声问道:“难道是容裟的主子?”

    殷仲讶然一笑,却也并不否认:“你怎会这么想?”

    “容裟送礼给你,自然是交好之意,”苏颜微微蹙起了眉头,这些疑问堵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可是他又想拿个人质来胁迫侯爷。所以我猜他的主子对侯爷又想拉拢,又有戒心……,是我放肆了,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殷仲含笑不语,平静的表象之下,内心却瞬间纠结成了一团:这些事,应该告诉她吗?

    斟酌片刻,殷仲缓缓说道:“容裟是梁国的大司马。”

    苏颜不由得一怔。她心里虽然存着疑问,但是殷仲当真告诉了她,反而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愣了片刻才反问道:“那……梁王是一个怎样的人?”

    “是一个……”殷仲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一个文采武艺样样出色的人。”

    “哦?”这又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回答。殷仲看出她眼里的疑问,却只是浅浅一笑:“很多人都赞他御下宽厚。连枚乘那样的名士都离开吴国富庶之地前去投奔他……”

    “枚乘?他在梁国?”苏颜又是一怔,随口吟道:“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瀁兮,慌旷旷兮……”

    “《七发》自然是锦绣文章。“殷仲笑道:“只是枚乘这人太过偏执,很让人头痛。”

    苏颜不觉眼前一亮:“侯爷认得枚先生?”

    殷仲摇头笑道:“你若是想见枚乘的话,更要跟着我走了。”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一碰,不知怎么就胶着在了一起。迷蒙之中,苏颜只能听到“碰通碰通”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意识到了那正是自己的心跳。连忙移开了视线,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眸。

    一室静谧中,两个人都清楚得听到了火盆里“哔剥”一声轻响。

    苏颜放下手里的竹筷,低低问道:“我这样跟着侯爷……不是又成了侯爷的累赘吗?”

    殷仲不禁莞尔。歪过头一本正经地想了想:“那这样好了,你就做我的书童吧。”

    苏颜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道:“那……有没有工钱?”殷仲先前给她的盘缠,早在逃命的时候丢光了……

    殷仲笑道:“好,算工钱给你。干脆我的钱袋也交给你保管,如何?”

    听出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苏颜心中也不由为之一松,“管理侯爷的钱袋,责任重大,侯爷要加我的工钱哪。”

    殷仲大笑。

    极少有笑容的人,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明媚到近乎耀眼的程度。

    苏颜凝望着他,不禁微微的有些失神。

    梳洗完毕,来得外间时,殷仲早已穿戴整齐地等着她了。

    审视的目光顺着她身上微显肥大的男装一路上移到了她的发顶,摇头笑道:“头发怎么还梳着女人家的式样?”不由分说拉她在膝榻上坐下,伸手打散了她的发髻,慢条斯理地取过木梳来重新梳好了发髻,然后从自己发髻上取下发簪细心地为她别好。

    苏颜一眼扫过,立刻认出正是当日那一枚白玉虎头发簪。心里不由得一动,殷仲的双手却已经按住了她的肩,沉沉笑道:“既然是我的管家,穿戴自然要象个样子才好。”

    苏颜没有出声,伸手轻抚那光滑的玉簪,心头一时间百味陈杂。然而心头波动的层层涟漪当中,何尝没有隐约的欣喜在里面?

    无法否认,因而无法拒绝。

    当殷仲伸手拉她起来的时候,望着他眼里一汪春水般的柔和,苏颜心头残存的一丝抗拒挣扎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象受了蛊惑一般,苏颜慢慢伸出手与他相握。从他宽厚的手掌里传来的温热触感几乎立刻就平息了她心头的忐忑——有他在身旁,她总是心安。仿佛有了某种神秘的支撑一样。什么都不用再去担忧了。

    苏颜垂下头,悄悄望着交握的两只手,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

    赶早出门的客人都已经上路。在客栈的大堂里等着用早餐的人并不多。空气里飘荡着炭火温暖而干燥的热气和食物淡淡的香味,让人一进来,就有种暖融融的舒适。

    殷仲一眼就看见银枪坐在西窗下的膝榻上,正和一个身穿浅色直裾的男人凝神说话,神色之间完全脱去了平素的佻达,竟难得得正经了起来。

    殷仲不禁皱了皱眉,握着苏颜的手也不由得一紧。

    苏颜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瞥了一眼西窗下相谈甚欢的两个男人,不解地转头望向殷仲,悄声问道:“怎么了?”

    殷仲微微扬起唇角,流露出一个嘲讽般的浅笑,眼神却迅速地冷了下来。他紧了紧苏颜的手,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以后,我们可得改改背后说人的坏习惯了。有的人就象瘟神一样,灵验得不得了……”

    他的话让苏颜觉得好笑,却又不解其意。隐隐觉得那两人应该是殷仲认识的人,忙挣开了他的手,微微后退了一步。

    殷仲却不屑的轻哼一声,一把拉过了她的手:“有的人,无须客气。”

    他的话里不知怎么就多了几分赌气的味道。苏颜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挣扎不开。正在暗中拉扯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那个男人忽然转过身来。一瞬间,连苏颜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这青年生的浓眉秀目,墨玉般的眼瞳莹莹然似有宝光流转,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皎皎明月般的清华灵秀。就连起身行礼的动作,由他做来也行云流水一般姿态翩然。苏颜望着他,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了“谪仙”两个字来。

    这人似笑非笑地望着殷仲,神态居然十分谙熟:“殷兄别来无恙?”

    殷仲停住脚步,静静地与他对视良久。唇角渐渐挑起一个轻浅的弧度来:“还真是好久不见,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改投明主呢。”停顿了一下,颇有些悻悻然地轻哼了一声:“昨天夜里我还和我的……书童说起你,天一亮你就出现了,你还真是瘟神哪。”

    一旁的银枪听到“书童”两个字,“蹼”地一声喷笑了出来。眼角的余光瞥见殷仲冷森森的目光扫了过来,忙又忍住。一双笑眼却忍不住瞟向了男装打扮的苏颜,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

    而这谪仙般的青年却对殷仲话里的讥嘲丝毫不以为意,朗声笑道:“恭喜就免了。不过,他乡遇故知,倒的确值得庆祝。”说着,转头望向一旁的苏颜,微微露出几分征询的语气:“这位小兄弟是……”

    “在下苏颜。”苏颜连忙挣开了殷仲的手,学着男人的样子行了个礼,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此人该如何称呼,尴尬地轻咳两声,斜了眼瞟向殷仲求救。

    殷仲瞥了一眼苏颜,唇边浮起一丝好笑的表情。似乎她为难的样子让他感到有趣似的。连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得柔软了起来:“你半夜说想见谁来着?他就是那个瘟神。”

    苏颜“呀”的一声低呼,双眼已是一亮:“当真是枚先生?”

    这青年含笑点头:“小兄弟也曾听说过在下?”

    苏颜忙不迭地点头:“先生当世高人,《七发》更是……”话音未落,已被殷仲一把扯到了身后。

    殷仲蹙着眉头不由分说拉着她随自己落了座。银枪忙吩咐伙计摆上早餐。

    枚乘不理会殷仲的冷落,自顾自地随着他们坐了下来,笑吟吟地说道:“殷兄,兄弟的马车坏了,我们又顺路,不知可不可以借殷兄的马车同行?”

    殷仲头也不抬地一口回绝:“殷某带着家眷,实在不方便跟别人同路。你还是慢慢修马车好了。”

    苏颜被米粥呛到,忙用袖子掩着脸轻咳了起来。气氛似乎有些诡异呢,她想。

    殷仲没有跟她介绍过银枪,但他看上去似乎是殷府的人。而枚乘现在在梁国——也许这才是殷仲满心不悦的原因吧。如果他们是旧识的话,就难怪殷仲会有这样的反应了——殷仲始终冷着脸,席间的气氛便多少有些压抑。尽管枚乘和银枪不时地交谈两句,但银枪也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枚乘没有再提同行的事。只是,一直到他们的马车驶出了客栈的院子,他还立在院门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苏颜放下帘子,心有不忍地轻声抱怨:“枚先生看上去很文弱,一个人赶路很可怜呢。”

    殷仲嗤的一笑,语气满是不屑:“他会独自已然赶路?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护着呢。你这傻丫头,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苏颜惊讶地反问他:“这人……跟侯爷很熟么?”

    殷仲懒懒地靠回到垫子上,沉沉说道:“当年他四处游历,曾去过霸上。”说起旧事,他的眼神不由得沉了沉,随即唇边又弯起了好看的弧度,伸手将她环进了自己怀里:“好了,不要再去想不相干的人了——你想着我就好。”

    苏颜的思绪还围绕在枚乘的身上,听到他的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殷仲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轻声笑道:“又出神?真是在想着我么?”

    看到他满脸的笑容,苏颜的满腹疑窦不知不觉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对于枚乘虽然一无所知,却也察觉到殷仲并不愿意过多地谈论这位旧识。

    似乎……又是一段不愉快的纠葛……

    苏颜不由得微微一叹。这个男人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她倒是希望他身上能少一些麻烦,多一些云淡风清的轻松。

    殷仲象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唇边笑意愈浓,环在她肩上的手臂也往里紧了紧,温声说:“你再睡一会儿吧。”

    苏颜迟疑了一下,顺着他的手劲轻轻的偎了过去。

    殷仲无声地一笑,拉起身上貂裘细心地将她围入怀中。有她在身边,他总觉得臂弯里空出的一块,就是为她而预备的——正好需要这样的她来填满他怀抱里的虚空。

    殷仲把下巴轻轻抵在了她的发顶,焦躁的心也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睡吧,什么都别想了。”他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人,耳语般轻声说道:“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