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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葬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

    站在积雪覆盖的雪坡上,抬起头便能看到蓝幽幽的晴空,一望无际。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封在了一块硕大的宝石里。

    苏颜靠在干枯的树干上,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的雪原。白雪皑皑的荒野里,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露出了深深浅浅的黄褐色。仿佛有一只神秘的手给这块巨大的白色地毯画上了奇怪的花纹。冷清,却也透着冬日特有的素净的美。

    韩子乔一直喜欢这样的景色。他们去附近的农庄采买年节上要用的东西时,她总是让陈九叔赶着马车先回去,自己带着苏颜慢慢地沿着雪坡往回走。那个时候,石小七总是在她们的前面跑来跑去的,顽皮的象只猴子……

    有什么东西再一次热辣辣地冲进了苏颜的眼睛里。苏颜微微抬起头,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头顶上□□枯的树枝割裂了的蓝色天空。这么美的景色,如今,只有她才看得到……

    一条手帕静静地递到了她的面前,素白的帕子,一角绣着几枝桂花——正是自己的东西。苏颜微微一怔,恍然想起这块帕子似乎在很久以前,被她写了字交给了顾血衣,托他带给了殷仲……

    苏颜没有接过那条手帕,却慢慢回身望向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男人。高高壮壮的男人,腰身总是挺得笔直。生着一张方方正正的黑脸膛,俊朗的眉目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异乎常人的机警。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男人。她只知道他和周亚夫一起赶来吕家口。他的话不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着她的时候,阴沉沉的目光总是若有所思。

    这样的一个人,手帕又怎么会落到了他手里?

    苏颜疑惑的目光顺着手帕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从他的表情里,她看到了一种疑问得到证实之后的笃定。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眼里的疑惑,不露声色地微微颌首:“我觉得应该让周爷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你看呢?”

    苏颜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落在周亚夫僵直的背影上。从她醒来,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知道这是韩子乔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到长剑刺入心房的那一刻,她从来都没有对这个男人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埋怨。可是,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十年、二十年可以蹉跎呢?那个真正关心着她的女子,她心里满满的祈盼,他当真不知道吗?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她在心里把一切都当做了是自己的错过,可是他呢?

    回想起送他返回长安那天韩子乔落寞的神情,苏颜心中便寸寸如割。

    慢慢地走在积雪覆盖的山坡上,苏颜隐忍良久的眼泪也终于一滴一滴地滑落。

    喜欢挖苦她的石小七走了,危险关头用性命护着她的陈九叔走了,就连她——这世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亲人,也走了……

    命运终于还是用这最残忍的方式,把她心底里最恐惧的事抓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放到了她的面前。在那一片狰狞的火海里拥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时,她只想要追着她一起去。可是现在,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了……

    那条绣着桂花的手帕再一次递到了她的面前。那个男人声音沉沉的,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悯:“在下路衡。来吕家口的初衷,是想带苏姑娘返回武南去看看子仲。却没想到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你,我怕的是告诉了你,对你来说会是另外的一场灾难——子仲如今重伤,生死未卜。”路衡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山坡下一望无际的雪原: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如今只问你一句话……子仲在你的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仿佛有一个滔天的巨□□嚣着扑了上来,将她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席卷一空。苏颜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反问他:“子仲……他怎么了?”

    路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平静了许多:“回武南的路上,他遭人伏击。一直没有醒来过。我离开的时候,郎中说他随时有可能会醒来……亦随时有可能会死去……”

    仿佛有一阵闷雷自耳边轰隆隆滚了过去,苏颜怔怔地瞪着路衡的脸,却完全听不见他后面说的话了。忽然就有些站不住似的,想要伸手去扶身旁的树干,伸出的手还没有碰到树干,却感觉喉头一紧,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苏颜的身体一软,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了雪地上。

    路衡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来扶她。可是她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连魂魄都已经从她的身体里丝丝抽离了。

    “苏姑娘……”路衡莫名的心惊,却不知该如何来劝慰她。

    苏颜怔怔地望着雪地上触目惊心的殷红,恍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选择这个时间来离开她呢?她想起离开的那天清晨,他眼里勃然的怒意,想起他皱着眉头说:“阿颜,回来!”的样子……

    记忆里那个神秘的容器忽然间被掼得粉碎,所有被她珍藏起来的片段都如同雪花一般扬了满天:他眉头微蹙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皱眉时的样子……。被他拥抱在怀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也在突然之间无比真切地浮上了心头。

    心情激荡之下,苏颜的喉头又是一阵腥甜。勉勉强强咽了回去,却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路衡望着她惨白如纸的一张脸,心中微微有些不忍。正在犹豫,苏颜却抬起头静静地望住了他:“我们……这就走吧。”

    路衡阴郁的眼里微微透出一丝欣慰的神气——他一定是殷仲很好的朋友吧。她黯然地想,可是他一定不知道,从她认识殷仲开始,就一直都是她想要逃开,一直都是这样。似乎自己还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对他……真是不公平……

    苏颜摸了摸脸颊,毫不意外地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水。似乎她的眼里总是为了他而流。可是如果总是这样一再地错过,她会不会连为他流泪的机会也错过了呢?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而此时此刻,苏颜看着自己衣袖上星星点点的殷红,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竭力所要维护的尊严,无非就是怯懦和自卑罢了——就好象年幼时每一次被姨母粗暴拒绝的要求一样,因为要不到,所以不敢再要。

    只是……如果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她那些所谓的自尊又有什么意义呢?

    马车已经驶出很远了,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后张望,周亚夫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块冰冷的石碑,仿佛连他也已幻化成了墓前的一尊石像。

    他萧索的背影、雪坡上彼此靠近的几座新坟都在苏颜的视野里渐行渐远,渐渐融化在了苍莽的背景里,变得模糊难辨。冬日的荒野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下,呈现出一种地阔天高的苍凉。这个世界果然很大,大到让她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苏颜收回了视线,默默地靠回一堆软垫里。坐垫很厚也很软。可是随着马车的颠簸还是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身上未愈的刀伤,就连眉尖的那一道浅浅的疤痕也在热辣辣地痛着,仿佛有什么活物在那里顽皮地跳。

    马车的外面,传来那个名叫路衡的青年平静的声音:“能睡就睡一会儿吧。我们晚上在赵郡投宿。”

    苏颜低低地应了一声。他虽然是她不认识的人,却被武南那一个此时生死未卜的人联系在了一起,渐渐地建立起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不问,他亦不说,只是带着她,静静地迎向命运未知的安排。

    漫长的旅程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结束的时候,每一天外面都是相似的村庄、市镇、荒原……

    苏颜开始彻夜失眠。只要稍一合眼,便会看到如意客栈那滔天的火海狰狞地跳跃在自己的周围,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到她的脸上。令人畏惧得炽热,可是她臂弯里的韩子乔却越来越冰冷,怎样用力地拥抱都无法将她暖热……

    在这一遍一遍重复的梦境里,韩子乔、石小七……他们每一个人中剑时的情景也一遍一遍地重复上演,一遍一遍地让她回味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苏颜迅速地憔悴下来。不过几天的时间,苍白的一张脸便已经消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越发显得那一双眼睛大得突兀。眼圈的周围总是淤着淡淡的黑色,神情也越见恍惚。路衡担忧殷仲的一颗心,到了此时已经硬生生被剖成了两半。以至于每一次听到从车厢里传出来的低低的咳嗽,都会让他有种诡异的安慰——至少她还活着。

    半路上买来照顾病人的丫鬟青梅也仿佛受了苏颜的影响,总是耷拉着眉眼神情恍惚。每次换完了药,路衡向她询问苏颜的伤势,她也总是答得心不在焉。有一次问得急了,青梅竟然毫不客气地顶撞他:“你问那么详细我怎么知道?我是丫鬟,又不是郎中……”倒把路衡气了个半死。

    苏颜昏昏沉沉地躺在马车里,似睡非睡之间,马车猛然一顿,就听外面一个耳熟的声音十分欣喜地喊了一声:“路爷!你可回来了!”

    苏颜顿时睁开双眼,望向了一旁的青梅。青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掩了掩她的被角,十分利索地跳下了马车。片刻之后又钻了回来,脸上微微带了一点诧异的神气说:“路爷让我转告姑娘,咱们今天晚上就到了。还有——他们说有个人醒过来了。”

    苏颜睁大了双眼,一时间竟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青梅握住了她的手,不解地看着她骤然间激动起来的神色。苏颜却把头转向了车厢的内壁,不想让别人看到她颤微微的睫毛上已经一片濡湿。

    不确定的感觉里更多的则是乍惊乍喜的惶惑。生怕这一刻充满了内心的巨大的狂喜到了下一刻又会变成了难以承受的噩梦。恐惧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仿佛随时都会破土而出,疯狂地抽出满树的枝桠——她已经无法再一次承受这样巨大的落差所衍生的痛苦了。

    恍恍惚惚的期待里渐渐多了一点牵肠挂肚般的隐痛。连喉咙也因为过份的紧张完全无法咽下任何的东西。

    马车再一次停住的时候,车厢里已是一团昏黑。

    有人在马车的外面轻轻叩了两叩,随即传来了路衡的声音:“苏姑娘?”

    苏颜的心猛然向下一坠,人反而平静了下来。由着青梅将自己扶了起来,裹上了一件厚暖的大氅。车帘掀开,冷风扑面而来。在一团昏黑中,只能勉强辨别出台阶上下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路衡正跺着脚焦虑不安地等着她。

    扶着青梅的手,苏颜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到离园时,石钎已经在门外等着了。看见他们连忙迎上来说:“将军白天醒来过一次,又睡了。齐先生来看过,说已无大碍。”

    苏颜的手下意识地一紧,青梅立刻察觉到她的手心里有种异乎寻常的潮热。这样的问道让青梅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可是苏颜望向石钎的神情里却已带出了一丝惶急。

    石钎犹豫了一下,走过来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一旁的路衡早已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进去。苏颜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心急如焚,偏偏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这一段路怎么就这么长呢?

    帘子掀开,浓重的药气立刻扑面而来。转过厚重的檀木评分法,一眼看到床榻上那个熟悉的人影,苏颜的身体蓦然间一软,仿佛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一步了。

    这个男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麦色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灰色,就连嘴唇也泛着苍白。神采飞扬的眉眼此时此刻却因为消瘦而显出了几分凌厉的味道。就算是在昏睡中也紧紧皱着眉头。在她的面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

    苏颜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了他的眉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脉搏还在砰砰跳动,也许下一秒他的眼睛就会睁开,会冲着她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

    苏颜把脸轻轻地贴靠在他的鬓边。居然可以再一次离他这么近,这让她有种身在梦中的恍惚。所有的担忧惧怕都已奇迹般地沉淀了下去——有他在的地方,她什么也不怕。

    奇异的眩晕席卷而来,慢慢地将她拉进了一个昏黑的世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