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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发誓她要远离这灰暗的三年,摆脱自卑胆小的自己。

    整整一个夏天,她捧着古圣先贤的喻知教诲豪情壮志了一番。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阳明先生说得多有震撼力啊!虽然qi书+奇书-齐书她对所谓的理想和志向,仍是懵懵懂懂。

    可是她想,她是善于发誓而不善于立志的人。发誓只凭心绪激昂就可指天对月,只是一种情感的激荡;而立志,却是计划周详的人生观,很科学,不是像她这种注定失败、无什么大成就的人种可以胜任的。

    等夏天过后,当她在那条浪漫幽暗的宫灯道再遇到戴如玉时,长长一个夏天指天对月的誓约全都给作废了。自卑的,到头依旧还是自卑……

    情形就像马桶间外那几个女人说的,每个假意追求萧爱的男生,最终的目的都只是为了接近戴如玉。连她以为是例外,初次放入感情,愿意为他牺牲学业、前途的那个男人,也在戴如玉眼波相招后弃她而去。

    不同的是,她既没有自杀,也没有寻死厌活,其实她连一滴泪都没有掉。她只是不明白,戴如玉究竟拿她当什么?她可曾惭愧内疚过?

    大学毕业后,她总算摆脱戴如玉加诸于她身上的阴影,进入这家公司,一点一点地慢慢培养着从不曾在她里外身心要出现过的信心。尤其让她感谢上苍的是,她遇见了侯路易。

    本来她以为,他也只是和一般人一样注重外表的平凡男子罢了!尤其他家世不错,学识人品也好,是公司很多女孩倒追的目标。

    可是他对她的态度偏偏和别人不同,亲切得让她以为在作梦,让她渐渐打开心胸,脸上满溢着笑容。

    认识了三年,他们的关系由牵手而搭肩而拥抱;她帮他完成沉重的工作量和琐碎的杂事。他说他注重的是女孩子的内在,而她是他在这世上另一半的灵魂。

    然而,三个月前,戴如玉进入这家公司后,一切都改变了——

    “……这都只能怪她自己自不量力!现在被甩了可没话说了!”讥消的声音还在嘈嘈作响。“还有戴如玉——”

    “你们又在那儿嚼什么舌根,是他自己喜欢我的,关我什么事!”清澈无尘的长镜里,赫然多出了一张雪白脱俗明艳的脸。鲜红的唇口轻启,仔细看,并没有胭脂在上头。

    “啊——是如玉!”先前讥嘲的声音,急转为献媚的语调。“你别误会,我们刚刚不是在说你什么,只是羡慕你——”

    “羡慕我?”

    “是啊!你和路易——将来你可是董事长夫人,老板娘了!”语声显得又妒又羡又无可奈何。

    “莉贞,你说清楚!什么老板娘、董事长夫人的?”两三组声音吵嘈起来。

    “你们不知道吗?”那个叫莉贞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惋惜。“其实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侯路易其实是董事长的么儿子,将来不只这间出版社,还有印刷厂、排版公司、杂志社,以及多家的连锁文化广场,都将由他继承。这两三年的时间,董事长先安排他到基层见习,消息瞒得紧,只有少数几个高级主管才知道。大概是快接手了,消息才会走漏——唉!我早就觉得他不是普通的人,偏偏就没那个运气!如玉,你可幸运了!”

    这些话,听得马桶间里的萧爱心头一惊,险些叫了出来。她急忙用力咬住唇。

    戴如玉却是笑了,相当耐人寻味;那意味,只有她自己明白究竟是为何事而展露的。

    “说真的,如玉,”献媚的声音又起,夹着讨好的陪笑声。“我们一直很好奇,也想不明白,像你这么美丽优秀的人,根本不愁没有朋友,为什么会跟萧爱那种不起眼的人做朋友?简直是……简直——”

    “简直怎么样?”戴如玉微笑问。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声音顿了一顿,然后说:“简直自贬身价,一朵鲜花插在牛粪旁!”

    所有的声音全都转为讽笑。

    “我当然不愁没有朋友!”戴如玉居然又微笑了,嘴角扬得有点残忍。“可是我如果不和她交朋友,那她不是很可怜吗?再说,她对我那么巴结奉承,拼命想接近我,而且又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我总不能那么狠心不理她吧!”

    “说的也是!”声音笑笑的,又戏谑又讽刺。“萧爱那个人,老是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小媳妇模样跟在你后头,你想不理她,还真是不容易!”

    “不过,”笑声又起。“她那个人一无是处,活在这世上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能衬托满足我们的优越感吧!每次只要一看见她,我就对自己更有自信!”

    “你们别这么说!”戴如玉声音依然带笑。“留点口德吧,要是让她听到了,她不伤心得自杀才怪!再说,路易的事——”

    “不会的,这里只有我们!”

    “是啊!如玉,你根本不用怕她知道。而且,路易喜欢的是你,根本不是她!她自己自不量力,她根本不必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声音越来越远,夹杂嘎嘎的门轴转动声,逐渐出了洗手间。

    萧爱打开门,慢慢走出马桶间,停在洗手台旁,面对着镜子。

    镜子里映出来一个又矮又胖又黑的女人。厚厚镜片下的小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质地极差的一头长发散披在肩上,毫无光泽、分叉又兼起毛,干枯得有若稻草。

    她拿下眼镜,摸索着旋开水笼头,彻底让冰冷的水流清洗消掉脸上的油水和肿胀。然后她用衣袖擦掉水珠,重新戴上眼镜。

    原来,对戴如玉来说,她只是渺小的存在而已;不舍这段交谊的,是她萧爱,而不是她戴如玉!她却一直以为是……

    戴如玉总是可有可无的和她在一起,利先于义,私爱超越友情。她怀疑过,戴如玉并不是真心想跟她成为朋友,但她想,戴如玉多少将她放在自己的心上吧。

    认识戴如玉之前,她总是埋低了头,独立生存在被讥笑取乐的孤单里;认识戴如玉后,她更没有勇气依附假借在戴如玉的光彩旁。她的自卑,依然使她无法离开阴暗的角落。

    她知道,她和戴如玉走在一起时,别人是怎样看她的笑话!可是,嫉妒是没有道理的,羡慕也无济于事,她反而俯首感谢,上苍让她得遇了一知己。

    是啊!“士为知己者用”——完美与残缺并存,当然难免有挫折和消沉,可是,如果相知相系,至情应该可以弥补一切。

    知己……她是这样想的,并且以为戴如玉或多或少有将她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原来你在这里,我到处在找你!”戴如玉推门进来。镜子里两张脸并排,王嫱与无盐,对照得那么分明。

    两人在镜里互视。好一会儿,戴如玉轻轻靠墙,双手交叉在胸前,仰着头说:“是他自己喜欢我的。”

    “我知道。”

    萧爱再次把眼镜摘下,低头重新又冲洗一次脸,再用衣袖擦干脸,把眼镜戴上。镜子里投映出来的小眼睛依旧,红肿消褪许多。

    “你怪我?”

    “没有。”

    “讨厌我了?”

    讨厌?如果可以,她真想用“恨”这个字。然而这些情绪都只是莫须有,她所有的心情只凝聚成“寒心”两个字而已。

    萧爱把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就着眼镜,第三度冲洗脸庞。水珠溅湿在镜片上,糊沾得她的视力变成半盲。

    “你真的喜欢他吗?”她问,声音很冷。这是自从她认识戴如玉以来,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

    戴如玉微微有些惊讶,懦弱自卑的萧爱,居然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

    然而她只是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居然在微笑。

    萧爱拍掌把水打到长方镜上,由喉咙里咕哝出呵呵的笑声,象乌鸦在叫一样粗嘎,听起来有些自暴自弃。

    “我问得很蠢对不对?只要是我喜欢的,你一定都会喜欢!”她说。

    戴如玉仍在微笑。消沉自卑的萧爱,更觉戴如玉脸上美丽的笑纹里,条条充满了讽消。

    “我也太自不量力了,竟然敢喜欢上董事长的儿子,也许我真该好好照照镜子才对,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萧爱脸上也泛起了笑纹,像是冷笑,又像是自我解嘲。“其实实在也是我自己太蠢了!我早该知道他和公司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多笨啊!我!”

    的确!稍用脑筋的人,或多或少会察觉到侯路易良好但刻意模糊的家世背景,进而怀疑他和“新艺”的关系。

    戴如玉心微微一跳,怀疑萧爱是不是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她将脸上的表情放缓,柔声说:

    “萧爱,你也过于难过了。这又不是你的错,哪个女孩不想找个条件好的男人,飞上枝头变凤凰——”

    萧爱倏然转过身,面对着戴如玉,讶异地看着她,神情古里古怪。

    她这样看着她约莫一分钟之久,戴如玉被她看得不耐烦,表情微微凝起,轻轻皱眉问:

    “你怎么了?”

    萧爱极其突然的笑起来,笑声先由轻轻转而为咯咯;然后粗嘎的声音,低低地由喉咙里滚吼出来。声调拼命想提高,暗哑的嗓子却偏生不合作。她说:

    “如玉,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我在你心里可有一点份量?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你总是这样!你根本没将我放在心上!可笑的是我还自以为——”

    “看看你这样子,丑死了!”戴如玉撇撇嘴,昂了昂头。“你想为了男人的事跟我吵架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你心里对我,可否有一点点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