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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今古奇观 > 第66章
    钟公用手搀扶。回顾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谁?”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爷。”钟公道:“元来是吾儿好友。”扶起伯牙苏醒。伯牙坐于地下,口吐谈痰涎,双手捶胸,恸哭不已,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岂知已为泉下之鬼,你有才无寿了!”钟公拭泪相劝。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钟公施礼。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还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瘗郊外了?”钟公道:“一言难尽!亡儿临终,老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亡儿遗语嘱付道:”修短由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欲践前言耳。‘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有,一丘新土,即吾儿钟徽之家。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期与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坟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篮。

    钟公策杖引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复进谷口。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伯牙整衣下拜:“贤弟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别矣!”拜罢,放声又哭。惊动山前山后,山左山有黎民百姓,不问行的住的,远的近的,闻得朝中大臣来祭钟子期,回绕坟前,争先观看。伯牙却不曾摆得祭礼,无以为情。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操。那些看者,闻琴韵铿锵,鼓掌大笑而散。伯牙问:“老伯,下官抚琴,吊令郎贤弟,悲不能已,众人为何而笑?”钟公道:“乡野之人,不知音律。闻琴声以为取乐之具,故此长笑。”伯牙道:“原来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钟公道:“老夫幼年也颇习。如今年迈,五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这就是下官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钟公道:“老夫愿闻。”伯牙诵云: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伯牙于衣夹间取出解手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钟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钟公道:“原来如此,可怜,可怜!”

    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贤村,还是下集贤村?”

    钟公道:“荒居在上集贤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问他怎的?”伯牙道:“下官伤感在心,不敢随老伯登堂了。随身带得有黄金二镒,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买亩祭田,为令郎春秋扫墓之费。待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下。那时却到上集贤村,迎接老伯与老伯母,同到寒家,以尽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为外人相嫌。”说罢,命小童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钟公,哭拜于地。钟公答拜,盘桓半晌而别。

    这回书,题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后人有诗赞云:

    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

    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第二十卷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要人割断迷情,逍遥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这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儒、释、道三教虽殊,总抹不得“孝”“悌”二字。至于生子生孙,就是下一辈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

    若论到夫妇,虽说是红线缠腰,赤绳系足,到底是剜肉粘肤,可离可合。常言又说得好:

    夫妇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

    近世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儿孙虽是疼痛,总比不得夫妇之情。他溺的是闺中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悌的事来。这断不是高明之辈。

    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咏诗四句,大有见解。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漆园吏。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伯阳生而白发,人都呼为老子。庄生常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却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

    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教。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如梦初醒。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庄生嘿嘿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神变化。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访道。

    他虽宗清净之教,原不绝夫妇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过被出;如今说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齐族中之女。庄生游于齐国,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却也十分相敬,真个如鱼似水。楚威王闻庄生之贤,遣使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庄生叹道:“牺牛身被文绣,口食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却之不受。挈妻归宋,隐于曹州之南华山。

    一日,庄生出游山下,见荒冢累累,叹道:“‘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人归冢中,冢中岂能复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几步,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个少妇人,浑身缟素,坐于此冢之傍,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搧不已。庄生怪而问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为何举扇搧土?必有其故。”那妇人并不起身,运扇如故。口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正是:

    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扇搧之。”庄生含笑,想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那妇人方才起身,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双手将素白纨扇递与庄生。庄生行起道法,举手照冢顶连搧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干。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将纤手向鬓傍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庄生,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钗,受其纨扇。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看了纨扇,口中叹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

    田氏在背后,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叹?此扇从何而得?”庄生将妇人搧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搧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赠。”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搧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怨废亲,怒废礼。”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体面,向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何得轻出此语,将天下妇道家看作一例?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你却也不怕罪过?”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捱得过三年五载?”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庄生道:“难说!难说!”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到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