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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今古奇观 > 第105章
    随后金员外回来,单氏还在仓门口封锁。被丈夫窥见了,又见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争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况且东西去了,也讨不转来,干拌去了涎沫。”只推不知,忍住这口气。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这贼秃常时来蒿恼我家,到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除非那秃驴死了,方绝其患。”恨无计策。

    到天明时,老僧携着一个徒弟来回覆醮事。原来那和尚也怕见金冷水,且站在门外张望。金老早已瞧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取了几文钱,从侧门走出市心,到山药铺里赎些砒霜。转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着一笼熟粉,摆一碗糖馅,要做饼子。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上道:“三郎收了钱,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馅却不要下少了。你只捏着窝儿,等我自家下馅则个。”王三郎口虽不言,心下想到:“有名的金冷水、金剥皮,自从开这几年点心铺子,从不见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个钱。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些馅去,扳他下次主顾。”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真个捏做窝儿,递与金冷水说道:“员外请尊便。”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饼内,然后加馅,做成饼子。如此一连做了四个,热烘烘的放在袖里,离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门首踱将进来。

    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罢,入内对浑家道:“两个师父侵早到来,恐怕肚里饥饿。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我见饼子热得好,袖了他四个来,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单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个朱红碟子,把四个饼子装做一碟,叫丫环托将出去。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不敢久坐,已无心吃饼了。见丫环托送出来,知是阿妈美意,也不好虚得。将四个饼子装做一袖,叫声“口舌、噪”,出门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在社学中读书,放了学时,常到庵中顽耍。这一晚又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两位小官人,时常到此,没有什么请得他。今早金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放在橱柜里。何不将来熯热了,请他吃一杯茶?”当下分付徒弟,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厨房下熯得焦黄,热了两杯浓茶,摆在房里,请两位小官人吃茶。两个学生顽耍了半晌,正在肚饥。见了热腾腾的饼子,一人两个都吃了。不吃时犹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块火烧着心肚,万杆枪攒却腹肚,两个一时齐叫肚疼。跟随的学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两个疼做一堆,跑走不动。老和尚也着了忙,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个背了一个,学童随着,送回金员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妇这一惊非小,慌忙叫学童问其缘故。学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便叫肚疼起来。那老师父说,这饼子原是我家今早把与他吃的。他不舍得吃,将来恭敬两位小官人。”金员外情知跷蹊了,只得将砒霜实情对阿妈说知。单氏心下越慌了,便把凉水灌他,如何灌得酸。须臾,七窍流血,呜呼哀哉,做了一对殇鬼。

    单氏千难万难,祈求下两个孩儿,却被丈夫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厮骂一场,也是枉然。气又忍不过,苦又熬不过,走进内房,解下束腰罗帕悬梁自缢。金员外哭了儿子一场,方才收泪。到房中与阿妈商议说话;见梁上这件打秋千的东西,唬得半死,登时就得病上床,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剥皮悭吝,此时天赐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拥而来,将家私抢个罄尽。此乃万贯家财,有名的金员外一个终身结果,不好善而行恶之报也。有诗为证:

    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儿。

    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方才说,金员外只为行恶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说一个人,单为行善上,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恶相形,祸福自见;

    戒人作恶,劝人为善。

    话说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小户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吕玉,第二的叫做吕宝,第三的叫做吕珍。吕玉娶妻王氏,吕宝娶妻杨氏,俱有姿色。吕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个孩子,小名喜儿,方才六岁,跟邻舍家儿童出去看神会,夜晚不回。夫妻两个烦恼,出了一张招子,街坊上叫了数日,全无影响。吕玉气闷,在家里坐不过,向大户家借了几两本钱,往太仓嘉定一路收些锦花布匹,各处贩卖,就便访问儿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货。走了四个年头,虽然趁些利息,眼见得儿子没有寻处了。日久心慢,也不在话下。到第五个年头,吕玉别了王氏,又去做经纪。何期中途遇了个大本钱的布商,谈论之间,知道吕玉买卖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脱货,就带绒货转来发卖,于中有些用钱相谢。吕玉贪了蝇头微利,随着去了。

    及至到了山西,发货之后,遇着连岁荒歉,讨赊帐不起,不得脱身。吕玉少年久旷,也不免行户中走了一两遍,走出一身风流疮,服药调治,无面回家。挨到三年,疮才痊好,讨清了帐目。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加倍酬谢。吕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货完备,自己贩了些粗细绒褐,相别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陈留地方,偶然去坑厕出恭,见坑板上遗下个青布搭膊。检在手中,觉得沉重。取回下处打开看时,都是白物,约有二百金之数。吕玉想道:“这不意之财虽则取之无碍,倘或失主追寻不见,好大一场气闷。古人见金不取,拾带重还。我今年过三旬,尚无子嗣,要这横财何用?”忙到坑厕左近伺候,只等有人来抓寻,就将原物还他。等了一日,不见人来。次日只得起身。

    又行三五百馀里,到南宿州地方。其日天晚,下一个客店,遇着一个同下的客人,闲论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说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陈留县解下搭膊登东,偶然官府在街上过,心慌起身,却忘记了那搭膊,里面有二百两银子。直到夜里脱衣要睡方才省得。想着过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转去寻觅,也是无益,只得自认悔气罢了。吕玉便问:“老客尊姓?高居何处?”客人道:“在下姓陈,祖贯徽州。今在扬州闸上开个粮食铺子。敢问老兄高姓?”吕玉道:“小弟姓吕,是常州无锡县人,扬州也是顺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详细,答应道:“若肯下顾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来到扬州闸口。吕玉也到陈家铺子,登堂作揖,陈朝奉看坐献茶。吕玉先提起陈留县失银子之事,盘问他搭膊模样,是个深蓝青布的,一头有白线缉一个陈字。吕玉心下晓然,便道:“小弟前在陈留拾得一个搭膊,到也相像,把来与尊兄认看。”陈朝奉见了搭膊,道:“正是。”搭膊里面银两原封不动。吕玉双手递还陈朝奉。陈朝奉过意不去,要与吕玉均分,吕玉不肯。陈朝奉道:“便不均分,也受我几两谢礼,等在下心安。”吕那里肯受。陈朝奉感激不尽,慌忙摆饭相款,思想:“难得吕玉这般好人,还金之恩,无门可报。自家有十二岁一个女儿,要与吕君扳一脉亲往来,但不知他有儿子否?”饮酒中间,陈朝奉问道:“恩兄,令郎几岁了?”吕玉不觉掉下泪来,答道:“小弟只有一儿,七年前为看神会,失去了,至今并无下落。荆妻亦别无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寻个螟蛉之子,出去帮扶生理,只是难得这般凑巧的。”陈朝奉道:“舍下数年之间,将三两银子,买得一个小厮,貌颇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带来的。如今一十三岁了,伴着小儿在学堂中上学。恩兄若看得中意时,就送与恩兄伏侍,也当我一点薄敬。”吕玉道:“若肯相借,当奉还身价。”陈朝奉道:“说那里话来!只恐恩兄不用时,小弟无以为情。”当下便教掌店的,去学堂中唤喜儿到来。

    吕玉听得名字与他儿子相同,心中疑惑。须臾,小厮唤到,穿一领芜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习惯了学堂中规矩,见了吕玉,朝上深深唱个喏。吕玉心下便觉得欢喜,仔细认出儿子面貌来,四岁时,因跌损左边眉角,结一个小疤儿。有这点可认,吕玉便问道:“几时到陈家的?”那小厮道:“有六七年了。”又问他:“你原是那里人?谁卖你在此?”那小厮道:“不十分详细。只记得爹叫做吕大,还有两个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无锡城外。小时被人骗出,卖在此间。”吕玉听罢,便抱那小厮在怀,叫声:“亲儿!我正是无锡吕大,是你的亲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捞针针已得,掌中失宝宝重逢。

    筵前相抱殷勤认,犹恐今朝是梦中。

    小厮眼中流下泪来。吕玉伤感,自不必说。

    吕玉起身拜谢陈朝奉:“小儿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会?”陈朝奉道:“恩兄有还金之盛德,天遣尊驾到寒舍,父子团圆。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吕玉又叫喜儿拜谢了陈朝奉。陈朝奉定要还拜,吕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两礼。便请喜儿坐于吕玉之傍。陈朝奉开言:“承恩兄相爱,学生有一女,年方十二岁,欲与令郎结丝萝之好。”吕玉见他情意真恳,谦让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说了一夜的话。次日,吕玉辞别要行,陈朝奉留住,另设个大席面,管待新亲家、新女婿,就当送行。酒行数巡,陈朝奉取出白金二十两,向吕玉说道:“贤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须薄礼相赎,权表亲情,万勿固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