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非已经发现我不是他的儿子?唉,当初要是早杀了林黛玉就好了。

    “他拉开抽屉,拿出贾环给他的林黛玉的画像,仔细端详着:林黛玉这小姑娘长得真漂亮,而且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自己以前总觉得下不去手,可是现在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不过贾宝玉那小子武功也不输于自己,再去杀林黛玉得叫上个帮手,不如再哄着妙玉来给自己帮忙。弘历想到这里,两眼透出一丝凶光。

    雍亲王福晋从门前走过,从半掩的门缝里看到弘历呆呆地坐着,满面杀气,就奇怪地推门走了进来问道:“孩子,你干什么呢?”

    弘历猛然惊醒,连忙答道:“没,没有什么。”

    福晋走过来拿起桌子上的画像,说:“呵呵,你大了,知道想女人了。这小妞是谁呀,好漂亮啊。”

    福晋的眼光落到左下角的一列小字上:林如海之女林黛玉。她忽然一愣,两眼直呆呆地望着画像出神。

    过了好久,她的脸色渐渐阴下来了,转向弘历问道:“看来这里面的秘密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弘历尴尬极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福晋点着弘历的鼻子说:“我告诉你,你干什么别的我可以不管,但是如果你敢动林黛玉一根汗毛,看我不活劈了你!”说罢,把黛玉的画像揣在怀里,悻悻地走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

    黛玉坐在窗前,打开窗子,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下雪不冷化雪冷”,随窗子飘进来的雪片落在脸上痒痒的。小时候在苏州,也下过这么一场大雪,只是雪花一沾地就化了,只有草坪上能积起薄薄的一层。她穿着崭新的小虎头鞋,去雪地上踩得吱吱地响。看看周围没有人,就把一只鞋子脱下来,袜子也脱掉,小心翼翼地光着脚向雪地上踩去。一股凉飕飕麻酥酥的感觉,痒得自己不住地嬉笑。李奶奶忙跑过来,把她抱起,不顾她的抗议,用手在她的脚心挠几下,擦干,穿上鞋袜,然后带着她唱:“这么好的天儿哟,飘雪花儿,这么好的姑娘光脚巴丫儿……”

    一转眼,自己来贾府已经快十年了,从一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长成个大姑娘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己以后会嫁给宝玉么?想到这里,黛玉不由得一阵阵脸红心跳。她刚进贾府和宝玉相见,为了宝钗和宝玉拌嘴,宝玉杀蟒,宝玉挨打,宝玉和她一起研究那块红绫……一幕幕的景象从她脑海里掠过。宝玉还告诉过紫鹃,说十四阿哥已经同意宝玉和自己的婚事了。

    黛玉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真是造化弄人,宝玉居然是十四阿哥和娘娘的儿子,而自己是四阿哥的女儿。原来是姑表兄妹,现在变成了堂兄妹。可是,堂兄妹不是不可以结婚的么?黛玉的眉头皱了起来:其实姑表兄妹和堂兄妹,在血缘上的距离是一样的,为什么因为是同姓就不能结婚呢?不过,这是汉人的规矩,十四阿哥和四阿哥都是满人,或许不讲究这些?

    黛玉叹了一口气,总觉得好难相信自己是四阿哥的女儿,他那么阴险毒辣,诡计多端,杀人如麻,自己身上流的怎么会是他的血?

    雪已经停了。月光映在雪地上,像白天一样。几只乌鸦从树上飞落下来,在雪地上跳来跳去,瓣瓣爪迹印在洁白的雪上,忽而又跃到梅枝上,雪粉扑簌簌地散落下来。

    一点红光一闪,黛玉这才注意到,原来梅花已经开了,一直被积雪覆盖着。血一样红的梅花,披着晶莹的雪片,一跳一跳地闪动着。黛玉不禁想起了自己春天葬花的情景,转眼又快一年了。唉,梅花为什么在冬天开呢,这么冷,孤零零的,连叶子都没有,好可怜的。

    眼睛觉得又干又涩,怎么这些天来泪水似乎少了呢?黛玉叹了一口气,打开墨盒,蘸一下笔,写道:

    咏梅未遇春风发一枝,花开何必待花时。

    唉,生不逢时,花尚如此,人复何堪?黛玉忽然觉得这梅花好亲切,又写道:

    迎风怒放银盆火,带雪香催月下诗。

    梅花美就美在一股傲气,不媚世俗的傲气,不为世俗所容的傲气。一阵淡淡的梅花清香飘了过来,香气里似乎有无限柔情。黛玉抬起头来看去,梅花瓣上的雪已经开始化了,点点晶莹的水珠。黛玉继续写:

    傲骨凌霜千里梦,柔情化水几年思。

    远处忽而飘来一阵缠绵的笛声,仿佛是江南的采莲曲,自己好想再回苏州看看,“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黛玉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低低吟道:

    无端最是家乡曲,骤起堂前人半痴。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林妹妹,你又写诗啦?”

    黛玉转身一看,原来是宝钗,忙起身让座,说:“姐姐怎么冒着雪来了?”忽而又想起来问道:“刚才你叫我什么?怎么变称呼了?”

    宝钗用手捏捏黛玉的鼻子说道:“叫你林妹妹呀,怎么,宝玉叫得,我就叫不得?”

    黛玉脸一红,“呸”了一声把宝钗的手打开。

    宝钗笑着把桌子上的诗稿拿了起来,夸奖她说:“嗯,颦儿,你的诗越写越好了呀。”

    黛玉也笑着说:“你呀,又想拿我开心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好就是好。”宝钗边看边说,“你这头两句‘未遇春风发一枝,花开何必待花时',顺手拈来,自然流畅。起诗贵在平起高扬。像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洲路八千';韦应物的‘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都是上乘之作。若是牵强斧凿,便落了下乘。像黄庭坚的‘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笑字用得生涩得紧,似巧实拙。还有那谁的来着,什么‘一上高城万里愁'。”

    正说着,贾五走了进来说道:“林妹妹,宝姐姐,你们谈什么谈得这么高兴啊?”宝钗笑着说:“你林妹妹又写诗啦,还不过来看看。”

    贾五接过诗稿,连声喝彩:“迎风怒放银盆火,带雪香催月下诗;好美的境界,明月,白雪,红梅如火,暗香浮动,催人落笔。”

    宝钗说:“我还是最喜欢这下面一句:傲骨凌霜千里梦,柔情化水几年思。对得也工整:傲骨对柔情,凌霜对化水,千里对几年,梦对思。”

    “是啊,意境也美,”贾五点点头说,“数年相思,千里幽梦,铮铮傲骨,似水柔情,正像你们两个。”

    黛玉正听得出神,听见贾五这么说,不由得又红了脸,说道:“呸!乱讲!”

    宝钗把手扶在黛玉的肩膀上,说:“宝玉,你写了什么诗没有,也拿来给我们看看。”

    贾五想了想说:“写诗么,重在意境。有了好句子,平仄可以不论,字数可以不论,韵脚也可以不论。其实诗歌也是随时代变化的,每个时代的形式,风格都不一样。”

    “这倒也是,”宝钗点点头说,“上古传下来的《诗经》就有什么'坎坎伐檀兮',《楚辞》的风格也类似,什么'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一直到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都有这个拉长声的'兮'字。可是到了汉末,这个'兮'字就开始在诗中消失了。像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植的'利剑不在掌,交友何需多'。”

    “这个么,大概是这样,”黛玉插话说,“那年我们坐船进京,听得运河两边的人隔着河说话:'你克(去)那点些?''克城卖鱼些。'那'些'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你们知道,隔着那么远,听得模模糊糊的,要是两个人一抢话头儿,就谁也甭听了。这个'些'的意思就是告诉对方我讲完了,该你说了。古时候人烟稀少,都得这么隔着老远的喊,那'兮'字后来就成了现在乡下人的'些'。”

    “呵呵,有意思,”宝钗笑着说,“那你的意思是说,中国从汉朝以后,人口大增长,出现了许多城市,人们可以近距离讲话了,所以'兮'就用不着了?”

    “有理,”贾五也笑着说,“古人是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大概也是这个原因。语气助词么,就是帮着喊话时才用得上。我们现在说的是大白话,可是当官的喊话的时候也不一样要用什么'啊'、'呀'、'吗'、'这个'、'那个'么。”

    “这倒也是,诗歌是随语言变化的。”黛玉说。

    贾五点点头,接着说:“后来从唐诗到宋词,到元曲,这诗歌规矩是越来越松了。古人是讲古文,而我们现在说的是大白话,其实啊,白话也可以成诗的。”

    “哦,难道你见过什么白话诗么?”宝钗奇怪地问。

    “当然,我还会写呢,给你们看看。”贾五说着坐下来,提笔写道:

    你爱大海么,你爱蓝天么,黛玉和宝钗一起笑了出来:“这就叫诗?”

    贾五也不答话,又写道:

    你能拥有大海么,你能拥有蓝天么;

    黛玉点点头:“嗯,有点意思了。”宝钗笑盈盈地看着贾五,他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自己以后要是有这么个孩子就好了。她心里陡然一惊,为什么我把他想成自己的孩子?莫非心里还惦记着十四阿哥?

    贾五抬起头来向黛玉一笑,继续写道:

    不能拥有,并不等于不能爱;

    反而有时,会爱得更深。

    宝钗看到这里一愣,怎么就像是在说自己?自己是李自成的后代,和十四阿哥又有杀父之仇,根本不可能嫁给他,可是心里怎么总是放他不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