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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天水转 > 39 第三十八章 兼倚
    竹苑东侧的金碧阁内,很大的房间,用罗帐隔着。青纱帐后,桌上一双描金龙凤喜烛静静燃放。已脱去喜服赤澜坐在镜台前将繁琐的头饰都拆了,散下一头乌黑的秀发。从镜中看见青雳子在床和她之间站着,默默地看着她。她起身从他身边走过,在床沿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沉寂之中,赤澜不禁又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不肯娶她的人。

    青雳子静静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为她登上教主之位铺路……毫不犹豫的转身,掀开罗帐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身后传来赤澜的声音。

    青雳子嘴唇一动,吐出两个字:“出去。”

    “出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

    “不做什么,为何要出去?”

    “去外面。”

    “为什么要去外面?”

    青雳子无言,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站在那儿做什么?”

    “站哪儿都一样。”

    “为什么不站这边?”

    青雳子转身,掀了罗帐,又走回来,站在床边。

    “为何站着?”

    “教主让青奴站在这边。”

    “坐下。”

    于是他上前一步坐了下来,却离她老远。

    赤澜斜眼看他:“坐在那儿做什么?”

    “教主让青奴坐的。”

    “你也讨厌我?”。

    “不。”

    “是不愿意娶我?”

    “不。”

    “‘不是’还是‘不愿意’?”

    “不是。”

    “那你还坐那么远?”

    于是青雳子又起身,往那边走了两步,再坐下。

    明明是熟悉不过的人,偏又觉得陌生得很。同陌生人说话或许还会客气几分,再赔上一个笑脸。而他呢,对她说起话来,是对主人的恭敬,还撇不开他那一贯的冷漠。

    赤澜往他身边挪了挪,挨着他默坐了一阵。

    “你怕我?”她问。

    青雳子没回答。她垂下头,眸中有些黯然。

    “不。”他忽然出声。

    “真的?”

    他点头。

    赤澜心喜,唇角微微翘起。往后,身边的这个人便是自己的丈夫了,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她微微仰着头,想着自己所知的一切关于描述夫妻的词句。

    她自小就差不多是没有爹娘的,又扮了五年的桑玉指。她的及笄之礼,是在那个只有男人的陆晓书院,成了桑玉指的束发之礼。她真的不懂什么是夫妻,因为没人教她。

    青雳子看着她的侧脸,看她思考的模样——这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该有的,懵懂与憧憬。

    “往后你不要喊我教主了。”赤澜忽然转过头来,正撞上他的目光——风平浪静之中有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波动。她稍稍一怔,接道:“叫名字。”

    青雳子仍是看着她,迟迟才动了动嘴唇:“霡,儿。”

    原来,青雳子也叫她“霡儿”。可一想及这个名字,她脑中就浮现出梅树下的父女二人,在她的印象中,唯有幼时在梅树下他的那一声“霡儿”。她怔了怔,道:“我又不是小孩儿,不能叫小名了,叫大名,商赤澜。”

    他的目光静静的落在她脸上,许久才又叫了一声,却还是:“霡儿。”

    正当她想给他纠正,他忽然将头往前一送,一下子两人的脸贴得极近,话到嘴边又给逼了回去。他一点点将脸贴近,直到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她霎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再下一刻,他温热的唇已经贴上她略为冰凉的唇。两人都睁着眼,四目相对,较此情此景而言,有着不寻常的冷静,且略显怪异。于是,他缓缓闭上眼。

    她微微一怔,也跟着闭上眼。感受着嘴唇上轻柔的触碰,感觉有点怪。洞房花烛,便是这样的么?这样亲密的接触……原是想和另一个人的……她身子往后一缩,离开他的嘴唇。撇开头,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殊不知身边这个人,心里更不好受。

    有些让人弄不明白,她究竟是跟那个人赌气,还是拿婚姻当儿戏,还是年少不知情为何物……或许,他对她不该抱任何幻想的。

    “我困了。”她轻声说道,转身爬上床。

    床上是绣着镶金线牡丹□□凤的大红被褥,一片喜庆,可是大红的褥单上却铺着一块颜色极不相称的白绢。她捏起那块白绢看了看,然后随手丢到一旁。掀开被子,挪到床的里侧躺下。

    青雳子坐在床边,看一眼被她扔了的白布,又看看她。然后撇开眼,看着桌上燃着的龙凤红烛。

    赤澜躺了一阵,见他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开口问:“你不睡?”

    他还不动,她索性起身将他拉上床。然后她躺在里侧,他躺在外侧。她闭上眼就睡了,他却一直睁着眼。

    躺下不多久,他忽然起身下床,往外走去。

    “你又要去哪儿?”赤澜坐起来问他,语气里透着些不耐烦。明知她不喜欢独自一人睡,尤其在这样的大的房中。

    青雳子平静地答道:“青奴不习惯在床上睡。”然后就大步走开,出了房门。纵身一跃,跳上屋顶,仰躺下。

    可他刚躺下不一会儿,便听有动静。不用看也知道是她,又感觉到她挨着自己躺下。

    春风料峭,微冷。青雳子睁开眼,低头看看她,开口道:“这里冷。”

    她却有理:“哪有新郎把新娘一个人丢下的?”

    “我……就在上面。”很稀罕,他用了“我”这个字。

    “不。”她闷声说一句,往他身上一靠,这让他不禁浑身一颤。她也感觉到了,问:“你冷么?”

    青雳子只好应:“嗯。”

    于是她又靠得紧一些,可天知道此时他的感受。

    无奈,青雳子轻轻推开她,说了句:“你等等。”然后跳下屋顶。回来时,手里多了条薄毯。他在她身边躺下,将毯子盖在她身上,然后将略显僵硬的她搂在怀里,时间长了才自然一些。

    星空下,她转过目光看他……这就是她的丈夫了,好像没什么区别。她最早的印象就是湿漉漉的青雳子,抱着刚被他从水里捞出来、同样湿漉漉的她。那时他还小,她更小。不过,往后她再也不用在黑夜里独自一个人睡觉了。

    月光下,树影婆娑。竹林里走出一个人,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身形微晃,烛影醉步回到兼倚阁,站在门前呆呆的站了许久,终是推门进了屋。看着那张紫檀床榻,踉跄着走到榻前,仰身躺下,拉过丝被抱在怀中。上面依旧残留着主人身上的芬芳,但终是替不了她的。

    脑中闪过她的音容笑貌,耳畔也响起她的声音……

    先生可知道“兼倚”的意思?

    先生还记得当初自己说道话?先生说,只要满了十五岁,便只能……

    阖上眼,阻断了眼中流露的情感,却掩饰不了脸上的。

    ===========12月28日更新===============

    云渚。

    倪汝松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致良久,忽然开口缓声道:“阿青。”

    立在他身后的青雳子眼中微微一闪,以示他听见了。

    倪汝松缓缓转过身,道:“当初我让你跟着二小姐走,便是做了长久的打算……”抬眸看一眼那个一直闷不吭声的人,“你自己掂量吧。”语气中似有一丝叹息。

    当黑夜再次来临,赤澜面朝里侧躺在床中央。

    青雳子,隔着帐幔看了她许久,然后转身离去。跳上屋顶,仰身躺下,望着他最熟悉的星空。

    隔了一片竹林,烛影倚门而坐,仰头望着天空,空洞的眼。

    远处,另一个屋顶上,也躺着一个人,遥遥的望着竹苑……

    ===*=*=*===

    庆典已过,天水教教众渐渐离去,听雨庄慢慢清净下来。

    赤澜匆匆穿过银杏林,跑上回廊。在拐角处碰上了陆晓知,见他挎着一只包袱,她忙道:“夫子,不留下吗?”

    陆晓知摇摇头,训道:“注意自己的身份,不可再跟个孩子似的,横冲直撞的,成何体统。”看看眼前自己的学生,毕竟也还只是个孩子,语气缓了些,“老夫还要回去照看书院呢!”

    赤澜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失望。

    这时,拐角处又绕出三条身影,白首翁、桑梓与一个红脸长髯、三绺髭须的中年男子。三人皆是一身行装,说着话行至此,见了赤澜,便行礼:“教主。”

    赤澜看看他们,问那红脸长髯者:“冥工也要走?”

    冥工笑答:“是啊,我这一出来,我那小铁铺无人照看呀!”他便是五行之火行使——冥工,此时金、木、火、土都已集齐。

    白首翁道:“老翁就在药王山,离得不远。教主得了闲暇可以去转转,山上景致不错。”

    赤澜又看桑梓,不用说,他必是要走的。桑家园子,更是需要他回去了。但她还是轻声说了句:“我跟乐娘说过,等我做了教主,要召回五行使的。”

    她问过此次大典乐娘为何不归,得到的回答是——水行使是被放逐塞外的,不得踏入玉门关半步。必是当年商师逆同罗玄甫之间的事了……可是自己曾答应过乐娘,会让她回来的。

    冥工笑道:“教主美意,我等心领了。但冥工自小便在剑池湖长大,在那儿随师学艺,这几年来,冥工也一直在那儿待着,实在不想挪窝了。”

    陆晓知也道:“我那书院,十多年心血,着实割舍不下。”

    商师逆将五行使逐出听雨庄十多年,现在他们在外面有了自己的生活,又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呢?现在商师逆已死,他们心中的不平也消了。自小她便得五行使照顾,陆晓知更是助她登上教主之位,也算是仁至义尽。

    赤澜不再挽留,嘴唇轻动:“路上好走。”

    “教主告辞。”

    四人走后,她独自立在那儿,眼神黯淡。

    “啾——”

    她抬头看去——树梢上孤零零一只鸟儿,忽左忽右的转动着脑袋,四下观望,似是在寻什么。

    日昳,烛影手捧一个小包袱走出竹苑。

    远处,树丛间立着一道青影。

    出了流雱殿,别过众长老,赤澜走入海棠林,花下驻足。红艳的海棠,花团锦簇,姿态潇洒。铁杆虬枝,刚劲勃发。花倒悬在绿叶间时隐时现,恰似少女掩面,绰约羞涩之盛。她是衣裳也是红色的,是赤色的红,暗沉而非艳丽,沉静收敛,不似那海棠花娇艳。

    远处,不同方向走来两个身形相仿的青色身影,青雳子和连城子。不约而同,同时驻足,遥望着眼前之景,之人。微风起,红裳轻舞,花下之人与枝头花一般,英姿焕发,傲世绽放。

    花下之人身形微动,站在远处观赏的两人回过神来,转过头,目光撞了个正着。连城子嘴角一扬,牵起一个温和的笑容。青雳子也一如既往,面无表情。沿着林间纤陌,面向而行,遇上后两人一同沿着一条小陌,走至赤澜身后。

    赤澜站在树下又看了一阵,才提步走开,走了两步又停下,似乎不知该往哪儿去。说句实话,整个听雨庄就没有她想待的地方。忽然有些想念小时候在玉门关外的日子,阁楼窗前,遥遥望着沙漠的尽头,坐上一日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令人难耐。

    “明日信柳氏就要上路了,教主是否去牢房看看?”连城子开口问了一句。

    赤澜闻言,点点头,刚要走,被一只手拉住了。她回头看拉着自己的手的那只手,旁边连城子的目光也落在那两只相握的手。她抬头时,看见了青雳子眼里的一丝闪烁不定。

    “此时节,地牢湿气重。”他说出一句似乎是关怀的话来,可那语气却又不太像,而且与他的表情也不太相称。

    她看着他的脸,微微一怔,忽而一笑。往青雳子身边靠了靠,对他低声笑道:“我发现你做我丈夫也挺好的。”虽然那动作语气就同她在书院里与师兄们说笑一般,一句话还说得青雳子脸上有些窘色,却又惹得她轻笑起来。“当我是什么了,去个地牢就受不了?”她拉着青雳子的手,往地牢方向走去。

    他皱皱眉,又道:“还是不要去了。”

    她拉着他继续往前走:“我若是病了,自有你照顾不是?”

    最后,青雳子不再言语。连城子默默跟在两人身后,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

    牢房里,烛影放下包袱。

    “你怎么还没走?”角落里传来信夫人微弱的声音。

    烛影轻声道:“看你离开后,我再走。”

    她哼笑一声,道:“是放不下另一个人吧?”

    听言,他眉头微蹙,不语。又听她道:“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莫要忘了她的身份。你对她不忍,她会对你不忍么?”稍稍一顿,叹息一声,“走吧……”

    烛影默默转过身,往外走去。没走两步,却见赤澜迎面走来。他心下一惊,脸上却依旧平静,躬身作揖:“教主。”

    赤澜脚下一停,已有旬月不曾见过他,此时面对面地站着,又惹起心底的痛来。看见他一脸憔悴,她有些吃惊。两人面对面,许久没有开口。而她身后的那两个人,各自的心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心思从来不会写在脸上。在人前,他们永远只有一个表情——青雳子的冷漠,连城子的温和。

    “教主。”身后忽然传来侯长羚的声音。

    “教主,烛影告退。”烛影微微低着头走开。

    “先生。”他从她身侧走过时,她忍不住叫道。他停下脚步,她轻声道:“保重身体。”

    烛影嘴角扬起一丝惨淡的笑:“谢教主关心。”

    侯长羚走至赤澜身边,施了礼,问道:“教主也是来审问逆贼?”

    赤澜轻声应道:“来看看。”目光朝栅栏后瞥去。而此时,烛影送来的那只包袱已被信夫人藏好。“侯堂主自便。”她转身往外走去。

    侯长羚躬身拜道:“教主慢走。”

    出了牢房,绕出假山群,信步在园子里走了良久。正直暖春,庄园内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放眼望去,繁花似锦,人却无心观赏。不知不觉,来到了桃花林。桃花瓣如雨一般纷纷落下,枝头只剩下几瓣残花。还真是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好快啊。”赤澜望着落花轻叹一句。深深吸一口气,遣散胸中郁结。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迈开脚步。刚走一步,却又停下,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先生去地牢做什么?”

    连城子笑容温和,答:“烛影先生真是心善,常常往牢房里送些衣物用药。”

    “哦。”她轻应一声,提步往前走。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对她的先生麻痹至如此地步,竟然丝毫不加怀疑……走了两步,又突然驻足。这一次,她眸光一闪,悚然而惊,瞪大了眼睛,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