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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个人的体验 > 第6章
    这可能是年龄代不同的缘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间,鸟来不及把自己的生年准确换算成公历。“那么,是很痛苦的吧?”

    “我们这一代?”

    “不,我是说孩子的事情。”

    “问题在于痛苦一词的含义呀。这孩子视觉、听觉、嗅觉等等,还都没有吧。用院长的话说,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认为植物有痛苦吗?”

    鸟默然思索着。我曾经考虑过植物的痛苦吗?我想过被山羊啃食的圆白菜的痛苦吗?

    “怎么样,你想,植物似的婴儿会痛苦吗?”医生满有兴致地重复追问。

    鸟坦率地摇头,表示这问题超出了他现在火烧火燎般的头脑所具有的判断能力,尽管他本来不是那种与人一见面就低头服输的人。

    “吸进了氧气,但情况好像不太好。”救护员回头报告说。医生赶快站起来去察看输氧管。

    就在这一瞬间,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很难看的婴儿,赤红的小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像贝壳接口的缝,硬硬地阖着,鼻孔插着橡胶管儿,而闪着珍珠光泽的桃红色的小嘴,则发着无声的呼喊。鸟不禁抬起屁股,探着头,他看到了孩子包着绷带的头。绷带后面,血渍点点的脱脂棉里埋着的,很明显,是一个异形的存在。

    鸟几乎不敢正视,转脸坐下,脸贴在车窗窗框,望着匆匆向身后退去的街市。警笛惊吓着路上的行人,行人们和鸟刚才看到的那群孕妇一样,怀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视着急救车。像突然定格的电影画面,他们的动作突然不自然地静止。这正是他们看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细微的裂纹的时刻。同时,他们也表示出一种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儿子,像在战场负伤的阿波利奈尔一样,头上缠着绷带。鸟这样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的儿子负了伤,然后,他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发出了无声的呼喊……

    鸟突然流下了眼泪。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的形象,一下使鸟的感情纯净化。鸟感到多愁善感、软弱无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许;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泪水里的甜味。我的儿子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他孤独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只能像埋葬战死者那样,埋葬我的儿子。鸟热泪流淌不止。

    三

    鸟坐在特别儿童诊室前的台阶上,脏兮兮的两手抱住膝盖,流过泪后,睡意袭来,执拗地缠住不去。鸟努力挣扎着。假眼医生一副失落的神情,从诊室走了出来。鸟站起身,医生的声音里透露出不安,与刚才在急救车时截然不同。他说:“这个医院真官僚,连护士都不理你的茬。我本来带着这医院里和我们院长很熟识的一位教授的名片,可她们连那位教授是谁都不知道!”

    于是,鸟清楚了医生为什么突然间形容憔悴。在这里,他被人轻视,这位假眼青年开始怀疑自己的权威威严。

    “孩子呢?”鸟未假思索地问,声音温和,似乎想安慰一下医生。

    “孩子?啊,如果脑外科的教授来察诊,情况会立刻明朗。当然,这是说,孩子要活到那时候。如果万一挺不到那时候呢,解剖以后,会调查得更清楚。可能挺不到明天吧?明天下午三点左右,请你来这里看看,怎么样?但我得事先跟你说,这医院可是挺官僚的,甚至连护士在内!”

    医生似乎决意拒绝鸟提另外的问题,把那只健康的好眼,也和那只假眼一样闲置起来,两眼都暗淡无神地向前走。而鸟则像个浣衣女,端起空荡荡的婴儿睡篮紧紧跟上。他们走出住院患者楼,走到连着医院本部的长廊时,抽着烟等。在这里的两个救护员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假眼医生在前,救护员和端着篮子的鸟随后,一行人沿着长廊向本部走。

    两个救护员,一个是司机,一个是负责输氧的。他们似乎立刻都感觉到假眼医生情绪不佳。这两个人,平日里常常煞有介事地鸣响警笛,根本无视约束一般良民的红绿灯,像奔驰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样,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现在,支撑他们的那斯多葛派信徒式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严已经失去,神采也减弱好多。鸟从背后望着救护员拔了顶的头,觉得这两人很像双胞胎;他们年龄都不小了,拔顶的秃头模样都很相似。

    负责输氧的救护员大声说:“每天的工作,要是开头是需要氧气瓶的,一直到深夜,这一天的工作准都是需要氧气瓶的”。

    “啊,你呀,总是这么说。”司机救护员也用同样的声音说。

    假眼医生根本没有理会他们闲琐的谈话,鸟也没有受到什么感动,但他能够理解,这两个救护员是悄悄地在努力恢复情绪。鸟冲管氧气瓶的那位点点头,救护员以为鸟要问什么,非常紧张地“啊”了一声,追问鸟的话。

    鸟颇有些狼狈,说:“这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号,响着警笛走吗?”

    “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两个救护员齐声问,像合唱的搭档一样,他们随即同时闭口不语,互相看着对方涨红的脸,不禁噗嗤喷出了笑声。

    自己提问的愚蠢,和救护员们的反应,使鸟颇感恼火。而这怒火,是和黎明时分以来一直积压、凝聚在他心里巨大而阴郁的愤怒脉络相连的。但是,两位救护员似乎很后悔刚才不慎取笑了这位不幸的年轻父亲,都可怜兮兮地缩着头。鸟喷发怒火的阀门也由此关闭,甚或不如说,他觉得该责备的是自己。最开初提出那样反高潮的滑稽问题的不是我自己吗?而那问题,不是趁自己因悲伤、睡眠不足而糊涂的脑袋迟钝之机冒出来的吗?鸟看了一眼身旁的婴儿睡篮,那里给他的印象,是挖掘一空的洼地。篮底只留了一条叠成几层的毛毯,和一束纱布裹着的脱脂棉。纱布和脱脂棉上沾着的血迹还没有褪色,鸟已经记不起孩子的形象。他那头缠绷带,鼻孔插着橡皮管,微弱地吸着氧气的孩子。甚至孩子头部的异样形状,孩子红红的皮肤上粘着的脂肪膜,鸟都不能清晰准确地记起了。现在,孩子正开足马力离鸟远去。鸟的心里,负疚的安定与无尽的恐怖交集在一起。我很快就会忘记这孩子的事情吧?他从无边的黑暗里露头,经过十个月的胚胎状态,来到人世间品味了几十小时难以忍受的痛苦,然后,再一次无可复返地再归黑暗。他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也许,并于这些,我很快都会置之脑后吧。也许,当我将死的时候,我会重新想起这些一切。那时,我的死的痛苦和恐怖如果成倍增加,那么,我多少也算尽了一点做父亲的义务。

    鸟等一行人到达了医院本部的正门门口。两个救护员向停车场跑去。他们的职业就是和异常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可能才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救护员们摆动着手臂,像鬼追屁股一样,横着阳光灿烂的阔大的广场。这期间,假眼医生借用公用电话,向他的院长汇报。医生很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因为没有什么新内容需要多说。随后,鸟的岳母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医生转过身对鸟说:

    “您的岳母。关于孩子的处置情况,已经说过了,你来接吗?”

    不,鸟不想接。从昨天晚上以来,屡次三番的电话联系,话筒里传来的岳母的声音,纠缠得鸟心神不宁。岳母的声音很像妻子,但其实更像小小的蚊子的哀鸣。但鸟终于把婴儿的睡篮放在水泥台上,一脸忧伤地接过话筒,说:

    “明天午后还要再来这里一趟,听脑外科专家的诊断结果。”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处理呢?”岳母传来的,恰恰是鸟最不想听的声音。她的问话,似乎是在直接责备鸟。

    “如果说为了什么,那是因为孩子现在还活着吧。”鸟说完,怀着厌恶的预感,等待着岳母的话。但岳母一直沉默着,只听得见痛苦而短促的呼吸声音回响。于是,鸟又说:“我马上回去,见面再细说吧。”鸟说着,要放下电话。

    “啊,你不要回到这儿来!”岳母连声咳嗽着制止鸟说,“我对女儿说,你送孩子入心脏病专科医院了,你若是赶回来,她不是要起疑心吗?等她多少平静下来以后,你再回来,就说孩子是因为心脏病死的,这最顺理成章了。现在还是只用电话联系吧!”

    鸟体谅岳母的心情。他说,他这就去向岳父讲一下。鸟正说着,听到对方咔嚓一声放下了电话。看来岳母也一直强捺着厌恶情绪。鸟放下话筒,拎起婴儿睡篮。急救车从停车场开了过来,假眼医生已经乘了上去。鸟把婴儿睡篮放到来时自己坐的位置上,向医生和两个救护员致谢说:

    “多谢你们帮忙,我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医生问。

    “嗯。”鸟答应说。其实他是想说:我自己出去。必须去岳父那儿报告妻子的生产情况,但那以后,就完全是鸟的自由时间了。鸟觉得,比起回到岳母和妻子那儿,去看望岳父,简直可以说是使自己获得了拯救。

    假眼医生从车厢里面关上了门,急救车出发了,警笛不鸣,速度迟缓,像一个软塌塌的怪物。鸟和司机席上的救护员迎面相向,透过车窗,他看到医生和管氧气瓶的救护员东歪西斜地靠在一起;一小时以前,他曾从那窗口流着泪水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但鸟并不顾虑现在车里的三个人怎样议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鸟的头脑里集中转动着的新念头,是由岳母的电话不意带来的空闲,是独自一人的自由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