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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倒给了杨末启发:“你不是以前经常扮作六哥的样子骗人吗?不如……”

    “你要我装成六哥去骗她?”七郎连连摇头,“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我做不到……”

    杨末道:“又不是要你一直装,就装一下,安慰安慰六嫂,帮她先过了眼下这关。以前作弄人你装了那么多回,现在真的需要你装你倒又不肯了,六哥在地下都要气得骂你。”

    只要一说到六郎,七郎立刻心软神伤:“这办法能行吗?她和六哥感情至深,我替代不了,怎么装也装不像的……”

    杨末道:“六嫂和六哥相处时日不长,连我和娘亲都被你糊弄过,何况是她?”

    七郎喃喃道:“那不一样……”

    杨末道:“细则你不用操心,我来想办法掩饰过去。只要六嫂撑过了最难受的这一阵,往后再慢慢开导她,就不会有轻生的念头了。”

    这是她的切身经验之谈。刚刚得知父兄噩耗、夺回尸骨那阵,她也觉得悲痛欲绝生不如死,尤其想到宇文徕这个人,想到自己在父兄之死中所起的因果,都想一死谢罪。但是护送棺椁回来这一路,雨雪风霜下渐渐冷静,待回京看到娘亲和嫂嫂们,更觉得自己应该撑下去。一死了之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而活下去才更加艰难、更需要坚毅的心性。

    两人嘀嘀咕咕地小声商量,忽听院外门童高唱:“贵客莅临!准备迎接!”

    这时已过了晚饭时间,宾客散尽,更不会有人这时候去别人家拜谒吊唁。杨末把揉皱的麻衣理顺,在蒲团上跪好了,抬头张望,门童又唱了一声:“燕王殿下驾到!”

    兆言虽然还是幼龄少年,但怎么说也是个皇子,有封号的亲王,还得按照皇室的礼仪接待他。他自己倒很随便,只穿了圆领常服,帽子也掉了,背后还背着弓箭,从马上跳下来就一阵风似的径自穿堂入室跑到灵堂前,看到杨末好好的跪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杨末,听说你偷偷跑到战场上去了?有没有受伤?我前几天都不在宫中,今日回宫才刚听说,立刻就赶来了……”

    杨末抬头瞥了他一眼:“燕王殿下,你衣冠不整、带着兵器跑到我爹灵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兆言忙解下背后弓箭和腰上匕首:“我……我是听说了大将军的噩耗,特意来祭奠的,还有我师父……”

    六郎这个严师让他吃了很多苦头,但也教了他一身本领。现在人真的不在了,兆言回忆起来只记得他的好处,那些严厉的惩罚都不算什么了。

    他整肃衣冠在杨公灵前叩拜,又特意到六郎灵位前叩了三个响头。论辈分他是晚辈,但论君臣应该是臣子拜他。他每跪一次,七郎和杨末都要回拜一次。

    这两天跪得多了,杨末有点麻木,兆言还没拜完,她就先叩了下去。抬头时发现兆言还没直起身来,双手伏在地上仰头看她,维持这个姿势盯着她许久没动。他微微侧向她这边,两人离得很近,就像互相对拜一样。

    杨末微感怪异,坐回蒲团上,等兆言起身了问他:“你自己一个人来的?淑妃知道吗?”

    兆言回道:“我刚从猎场回来,在宫门口听到有人议论就直接赶过来了,应该会有人去通报淑妃吧……”

    杨末训斥他道:“淑妃说不定还在宫中等着你,你都不知会她一声就贸贸然跑出来,不怕淑妃担心?她明日也要来拜祭父亲,你跟她一起不是更好。”

    兆言道:“那我不是更担心你……你爹和我师父吗!这么大的事我哪等得了一晚上!淑妃肯定也归心似箭,但碍于宫规不能立刻回来见父亲遗容,我先替她来拜过外祖,顺便传递消息让她免于忧虑,为人子本就该如此。”

    杨末道:“你今天还来得及回去吗?宫门都快下钥了。淑妃还不是得明天亲自来了才能知道家中状况。”

    兆言讪讪道:“好像是来不及了……我在这儿住一晚上行吗?”

    杨末气他不动:“小孩子以后乖一点,没事别给大人添乱,我们家已经够忙的了!你跑过来我们还得专门腾出人手来伺候你!”

    兆言也被她挑起了火气:“谁说我是来添乱的,我还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是嫌我烦我现在就回去!”

    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七郎劝道:“你们俩别吵了,这里是爹爹的灵堂,肃静!”又对兆言说:“殿下今晚住我那边吧,我派个人给你。现在家里事情太多,礼数不周的地方殿下别见怪。”

    兆言点点头,步子却没动,一脸郁闷地盯着杨末。

    七郎是和他在六郎的婚宴上一起借酒消愁喝到酩酊大醉过的,两人酒后互吐心事,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想起喝酒的时机和因由,七郎自己心头也泛起苦涩,拍了拍兆言肩膀道:“殿下既然不是小孩子了,这脾气也该稍微改一改。”

    兆言看看七郎,七郎冲跪在蒲团上背对着他俩的杨末努努嘴。兆言走过去,放缓语气道:“杨末,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也是太担心你……你们,什么都没想就跑过来了。我就凑合住一晚,不用人伺候。你们要是事情多缺人手,我说不定还能帮个忙……”

    杨末哪有心情和小屁孩生气闹别扭,早就在想另外的事了,听他这么说心生一计,转过来问:“你真愿意帮我们忙?”

    兆言一愣:“当、当然了,不过要我干什么?”

    杨末看向七郎:“我现在正好有件事还缺个帮手,不好随便叫不相干的人参与,你来了正好。”

    ☆、第七章 春闺怨3

    茉香照顾了姐姐一天,怎么劝她都不听,自己想着姐姐的遭遇也替她心痛,陪她一起流泪,到夜间实在困倦了,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衣服都忘了脱。

    早上醒来时,浑身就像被车轮碾过似的又累又重,脑子也昏昏沉沉,好像一晚上的觉都白睡了,比睡之前还要疲惫。她揉揉眼睛,发现姐姐已经自己起来了,正用洗脸架子上隔夜的水洗脸。吟芳两天没吃东西,早就饿得虚脱,双手双脚都像风中落叶似的打颤,一捧水捧到面前,倒洒了大半在衣襟上。

    茉香连忙跑过去扶着她:“姐姐,你怎么自己下地来了,有事叫我呀。”

    吟芳道:“我看你也累坏了,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你。我睡太久脑子都糊涂了,就想洗把脸清醒清醒,这两天都没洗脸梳头,出去要吓坏人了……”

    她这两天一直卧床不起,只顾伤心泪流,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要跟着六郎去,连饭都不吃更别说修饰仪容。茉香听她这么说大喜过望,忙说:“这水太冷,我马上叫人给你拿热水来。”一边招呼守在外间的丫鬟进来伺候。

    不一会儿热水送来,茉香亲手替姐姐洗脸梳头,一边梳洗一边问她:“我也饿了,一会儿叫人送点清粥点心过来,就在房里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点?”

    吟芳道:“我好久没吃东西了,心口有点疼,只能喝点薄粥。”

    茉香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叫他们去弄!”

    姐妹俩一起在屋内吃早饭。吟芳吃得不多,但茉香看她愿意吃东西,人看着也有了精神气,心中把天地祖宗能想到的各路神灵都感谢了个遍。虽然不知道一晚上发生了什么,姐姐的想法为何突然转变,但她愿意好好活下去,茉香心里就满是欢喜,不想再去追问姐姐让她想起伤心事。

    茉香身体不适,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吟芳问:“你平常饭量不小,只吃这么一点上午不饿吗?”

    茉香扁扁嘴说:“今天胃口不好,吃不下了。昨晚上不知怎么了,好像被鬼压床似的,觉得要醒但一直醒不过来。早上起来浑身酸疼,脑子也混混沌沌,有点头晕恶心。”

    吟芳看她的目光含着歉意:“都是因为我……现在我没事了,白天你好好歇着。娘亲已经病了,要是再把你累出毛病来,我的罪过就大了。”

    茉香甜甜笑道:“你能想开就好。最重要的是你没事,我们两个就也跟着好了。”

    吟芳也笑了,想起一事:“对了,今天淑妃要回府祭拜公公,燕王殿下肯定也会一起来,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瞧一瞧?”

    茉香其实昨天就听说了兆言夜间来访的消息,但因为担心姐姐,一直留在房中照顾吟芳。被吟芳问起,她不由微微红了脸:“有什么好瞧的……”

    吟芳叹道:“姐姐现在已经这样了,就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嫁个举案齐眉疼爱你的好夫婿。殿下师从六郎学武,我听六郎提起过,对他颇多赞誉。不过闻名不如见面,能事先见一见总比盲婚哑嫁好。你要是觉得不称心,现在婉拒淑妃还来得及,姐姐绝不会叫你受委屈。”

    茉香不忍拒绝姐姐,自己也确实对未来的夫君心存好奇,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吃过早饭,吟芳披上麻衣,茉香也穿了素淡衣装,一起去正堂准备迎接淑妃驾临。杨夫人抱恙不出,前堂仍是大娘主持,看到吟芳又惊又喜:“吟芳,你也出来了!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昨日你那副模样,我真怕你……我都无颜站在公公和六叔灵前!”

    吟芳福身道:“是吟芳年少不更事,让大嫂担忧了。听闻其他三位嫂嫂前日就出来帮大嫂打点家事、侍奉婆婆,吟芳不仅不能为嫂嫂分忧,还徒增家中负担,实在羞愧。”

    五娘过来握住吟芳的手道:“吟芳,你的悲痛我最能体谅,你是真的想通了?如果觉得难过千万不要勉强,好生歇息,家里自有嫂嫂们顶着。左右都是我们杨家更对你不住,你才刚刚……”说着悲从中来,又要落泪。

    吟芳宽慰她道:“嫂嫂放心,吟芳有这份决心和担当,并非逞强。昨夜六郎阴魂来访,与我彻夜长谈、嘱咐家中诸事,我已经彻底想通了。别人的话吟芳或许不听,但六郎的托付,吟芳一定铭记于心。”

    五娘听这话不由一愣,转头去看大娘。大娘问:“吟芳,你真的见到六郎魂魄?他有何托付?”

    吟芳道:“一是嘱咐我代他孝敬婆母养老送终,二是他年未及三十而夭折,死于兵祸,无儿无女无人守孝送终,福薄命苦,被阎王滞留不得转生。我是他的妻子,妻为夫守丧也可抵子女之责。我就算要追随他,也得撑过这三年,否则六郎一直在地下受苦,我转世再生也寻不着他。”说着两行珠泪又顺颊而下。

    大娘疑惑道:“真的?”

    吟芳道:“千真万确,六郎左右还有黑白无常压阵,绝非吟芳妄言。”

    茉香扶着姐姐道:“难怪我昨夜睡梦中被魇住,原来是姐夫夜访。姐夫战场阵亡,魂魄犹千里迢迢赶回来与姐姐相见,可见其心志坚诚。姐姐就算念着姐夫的不易也要好好活下去,莫叫姐夫一腔心意落空。”

    吟芳流泪点点头,五娘也跟着落泪自伤:“六郎一片赤诚,我不求五郎也回来见我,托个梦让我再看他一眼也好。”

    大娘见多识广,哪会相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眼光往七郎、杨末脸上一扫,见他俩眼神闪烁面色古怪,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吟芳因此振作精神总是好事,她不忍点破,安慰了吟芳和五娘一番,叫她俩在一旁等候。

    茉香站在姐姐身旁,对面就是姐姐的小叔和小姑,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锦衣玉带,想必就是燕王兆言。兆言和她同岁,男孩长得晚,个头还不如她高,但也眉清目秀气宇轩昂,有几分姐夫的风骨。

    她偷偷看了他几眼,颇有好感,暗自庆幸自己配了个顺眼的夫婿。冷不防兆言正好向她这边看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兆言似乎认出了她,面露愧色,立即把眼光挪向别处;茉香见他脸皮这么薄,愈发觉得他可爱,忍不住唇角微微弯了一弯,抬起袖子悄悄掩住。

    从那之后茉香就发现兆言经常出现在将军府。她陪着姐姐一直住到年底,兆言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来一趟,每次说是来找七郎和小姑传些宫里的消息,但也经常和茉香碰面,偶尔还会说一两句话。淑妃回来祭拜那天召见过茉香,府里的人都知道她和兆言的关系,渐渐就有了一些传言,说燕王殿下这么勤快上心地往将军府跑,其实是来看他未来媳妇儿的。

    这些话免不了传到杨末耳中,她看见兆言就多了几分烦躁。这天下午兆言又跑过来,他来得多已经轻车熟路,自己一个人骑马都不带扈从。下人们也见怪不怪,看到他还故意说:“殿下又来啦,可惜今天早上亲家来了人,把杜二小姐接回家过年去了。”

    兆言面皮一红,欲盖弥彰地说:“哦……关我什么事?”

    杨末正在灵前跪着,大哥派人送了书信回来,他已经卸去雄州防御使一职回乡奔丧,再过几天就能赶回洛阳。父亲和哥哥们的棺柩在家中停灵月余,冬日也不能再耽搁了,等大哥一回来就要入土下葬。她心中正伤怀,听见兆言这番话,开口语气就有些冲:“你不是昨天刚走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兆言道:“我有重要的消息……”

    “你哪天不是说有重要的消息,不就是和谈那点破事吗,能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慕容筹暴毙了吗?魏国皇帝驾崩了吗?他们国内有人造反改朝换代了吗?这种消息你再来跟我说重要不重要,别的我都懒得听。”

    兆言一滞:“这种确实没有……”

    “那你就别说了,以后也别来了。没听他们说吗?人都走了,回家过年去了,你再来也看不到,不必费那个心思百般寻找借口。”

    兆言愣了片刻才明白她所指,脸色渐渐涨红:“你、你以为我三天两头跑过来是为了……为了……”

    杨末挖苦道:“你跑这么勤是为事还是为人,明摆着的事谁看不出来,当别人都是瞎子?”

    兆言脸色通红,气得口不择言:“杨末,你知道个屁!我就算为人也不是为她!”

    杨末心里也堵着一口气:“我管你为谁!我家正值丧期,人人哀痛,没那个闲工夫给你牵线搭桥做媒!你要会你的小情人以后有的是机会,犯不着挑这个时候来给我添堵!”

    兆言脸上气愤之色褪去,盯着她呆呆问道:“我见她……你不高兴么?”

    杨末举起手中苴杖作势要打:“你说的什么胡话,我高兴什么?再在我父兄灵前胡言乱语,别怪我以下犯上不顾情面把你乱棒打出去!”

    兆言站着一动不动,定定望着她。杨末只是做做样子,下不去手真的打他,瞪了他一眼自顾回到灵前继续跪着。

    兆言跟着她进来,在她身侧留给七郎的蒲团上跪下。杨末斜睨他道:“燕王殿下,你别跪了,你一跪我还得给你回礼叩头。”

    兆言道:“我既认淑妃为母,大将军就是我的外祖父,诸位少将军是我舅舅,其中还有我授业恩师,我跪拜他们理所应当,何须回礼?”

    杨末道:“那不一样,先君臣后父子,淑妃还是爹爹的亲女儿呢,父母也得给她下跪,这才合乎尊卑礼数。”

    兆言的声音低下去:“从前你追着我打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跟我讲尊卑礼数?”

    杨末难得看他这么乖顺的模样,回忆起以前两人没心没肺胡闹厮混的日子,明明只过了几个月,却已恍如隔世。她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几天总是跑过来,真的不是为了看六嫂那个美人儿妹妹?”

    兆言反问:“你说呢?”

    杨末瞪他:“我怎么知道你?”

    “我来看你。”

    杨末被他堵得一愣,疑惑地眨了眨眼。

    兆言却转开去问:“今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小舅舅呢?”

    杨末答道:“他跟嫂嫂们一起去南郊的祖墓了。再过三五天大哥就要回来,爹爹和兄长们的棺柩也该下葬,墓园里需要收拾。”

    兆言道:“那幸好我过来了,不然就剩你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些棺椁,岂不孤单。”

    杨末道:“我不怕孤单,爹爹和兄长们都在这儿陪着我,哪里孤单?我守不了他们几天了,能多陪一日是一日。”

    兆言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好好过下去,才是对亡者最好的宽慰。”

    杨末听这话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觉得有点别扭:“你今天怎么了,跟个小大人似的,说话老气横秋。”

    “我就是跟小大人学的,”兆言低声道,“这话是我娘亲去世的时候你跟我说的,你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