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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登禹资历较浅,但是跟着宋哲元突围出来的。西北军跟随冯玉祥20余年,南征北战,几经变迁与淘汰,可以说,二十九军是西北军剩下的精英,同时也形成了气味相投的一个圈。

    中国人是讲究人情关系、人际关系的。二十九军自然也不能例外。当年孙中山曾经以一个主义集合同志,这个主义经过中国国情的磨洗和修正,往往最高的原则得靠私人关系去推动。公情之中必须夹着私谊,就像时下人们喜欢的汉堡包,碳水化合物中间夹着蛋白质和维生素,才能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当时,就有人说,中国社会就是一个圈的社会,大圈套小圈,这圈套那圈。“蒋委员长”的圈是最大的圈,二十九军不过是个小圈。

    这四位师长到了佟麟阁农舍以后,互相叫了一阵捷之兄,荩忱兄,仰之兄,子亮兄,舜城兄。当时中国人称兄者,并非因为年长,而只是一种亲切的尊称。捷之是佟麟阁的字,当年44岁。荩忱指张自忠,45岁。仰之是冯治安,40岁。子亮是刘汝明,41岁。舜城指赵登禹,38岁。一阵称呼之后,之间再没有繁文缛礼,直接进了一明两暗的堂屋。几位将军立于侷促的小屋当中,先是评议侧面墙上佟次子荣芳写的大楷,墙上用钉子钉着数层毛边纸,是荣芳每日必须立此写下的《朱子治家格言》。

    冯治安和荣芳逗趣:“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是什么意思?”

    荣芳仰头翻眼答不上来。引起各位将军大笑。

    佟妻见屋中狭小,令荣芳院中去玩,荣芳顺手拿了毽子溜了出去。

    各位将军又评论起堂屋正面佟自写欧体墨宝,这是佟将军近日得意之作,是王昌龄的《出塞》诗,冯治安轻声念了一遍: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几位又一阵点评。张自忠叹息着:“若是昨天怀仁堂的宴会上,捷之兄在场,无论从书法功力到诗文内容,也给我们二十九军大长志气。”

    冯治安说:“那吴大帅,潇潇洒洒的条幅,倒像文人卖弄,哪有武人的刚劲?”

    刘汝明质问道:“你怎么知道?”

    冯搪塞道:“我听他们说的。”

    这时候荣芳在院中一个人踢起了毽子。赵登禹建议大家玩玩踢毽子。

    几位将军又到院中,围成一个圈儿做了一番准备活动,就踢了起来。

    这几位西北军军人的身体都比较好,当初冯大帅带兵是非常重视身体素质训练的,高级将领也不例外,踢毽子是将校们“业余活动”,打仗、训练、开会的空隙,往往几个人围成一个圈就踢了起来,一面踢还一面传递着口令,如明德串珠、鹞子翻身、珠联璧合、八仙过海等等。口令没有定规,随口而出,主要是韵和配合动作。请听这几位的口令:中国是条龙!

    天下哪有龙?

    大清国是龙!

    一条废物龙!

    ……

    中国是狮子!

    东方的睡狮?

    卢沟桥上的狮子?

    嘻嘻哈哈的狮子?

    ……

    有些人是狗!

    汉奸才是狗!

    丧权辱国是狗!

    中饱私囊是狗!

    有人是洋狗!

    有人是巴儿狗!

    毽子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刘汝明伸手一把把毽子捏在手心里,说:“别说狗了,该回去了!”

    佟妻彭静智已经收拾好简单的东西,他们准备下山了。

    佟麟阁走出大门,回头向山坡一望,只见古木参天,林海茫#,兰涧沟的小溪,从山上层层叠叠而下,形成重重的飞瀑。那黄栌树叶圆而墨绿,在已过中天的夏日照耀下闪闪灼灼。佟麟阁本想在金秋时节,再拍摄几张红叶作品玩赏,看来戎马倥偬怕难完成宿愿。自己暗暗地思忖着,待到打败日本人,再回此躬耕,终老山林。

    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瞥。40年后,人们纪念这位爱国将军,才将其忠骸迁于此处。

    血祭卢沟桥——七七事变第十章

    丰台冲突迭生且说“兵出山海关”的作战方案,宋哲元虽然拍案赞成,但仔细想来恰与蒋先生密授“忍辱负重,拖延时间”八字方针针锋相对,岂能这样做!“兵出山海关”方案被否定之后,四位师长联袂去邀佟麟阁,佟麟阁磨不开各位袍泽的情面,跟着他们离开了山林。看来,即使是圣人,也有掰不开情面的时候。

    前章李致远旅长提到这样一段话:“……第二十九军有些上层人物生活腐化,思想动摇,政治暧昧……”前面我们又讲到佟麟阁隐居香山居住农舍粗茶淡饭与农夫无二,岂不前后矛盾!佟麟阁,河北省高阳县人氏,高阳县在易水河畔,自古燕赵出慷慨悲歌之士,3000年前燕太子丹送荆轲去刺秦王,留下千古绝唱“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人。佟麟阁虽是儒将,实已装下了慷慨悲歌之信念。目睹国土沦丧,遍地狼烟,抱着为国赴死的决心,一切都置于度外了。

    二十九军将士跟随冯玉祥将军南北征讨20余年,战事频繁从未有安定之时。可是二十九军进驻北平以后,情况今非昔比,虽说是与日方剑拔弩张,终未引起大战。北平城乃帝王之都,虽然国家战火频频,仍不失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将军们大都出身低微,不似那前清的王爷、贝勒们锦衣绔绔食甘餍肥,也不似今人时装新潮,川鲁粤菜,生猛海鲜,那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还是每日必足的。圣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有条件之时,自然也不必违背圣人之言,当年冯玉祥冯大帅主张吃玉米面贴饼子就咸萝卜条,不准纳妾,不准吸毒,致使一些将领受不了清苦,背他而去。水至清则无鱼,也是至理名言。中国是个农业大国,那些高级将领不甚明白什么是金融巨子,什么是企业托拉斯,只认为财富就是土地和房屋,所以他们在北平城里或是天津租界买了房子。北平住房,最讲究的是四合院。如秦德纯、张自忠、冯治安、刘汝明等,在北平都有四合院式的私人住宅,规格都在百余间,而且大都有几套住宅。听说刘汝明还在河南买了两个县的土地。宋哲元在武衣库的私寓更加讲究,中西合璧,既有中式的亭台楼阁,又有西式的喷水花园,类似一个缩小的圆明园。其他比较低一些的将领军官也是住着二三十间、四五十间住宅不等。高级将领出入是黑色道吉轿车,远行有专列,而无刘备在荆州寄居刘表帐下“今久不骑,髀里肉生”之感叹。“七七事变”后,宋哲元带兵撤出北平,因通知不到,而丢下文武人员万余人,不能不说与其生活方式有关。

    总的说,二十九军比其他队伍还好,除了赵登禹嗜好起阿芙蓉(吸毒)以外,还没有人利用权力吃回扣,或是指使子女开洋行。

    且说,佟麟阁跟随四位将军回到北平城里。佟本人先去铁狮子胡同绥靖公署向宋哲元报到,宋高兴地出来欢迎等等,不必细说,马上分配了任务,到南苑军部主持军务——二十九军军部在南苑,实际上军长宋哲元、副军长秦德纯极少去南苑办公,都是在铁狮子胡同或是私寓处理公务,“秦土协定”就是在秦德纯府右街家里签订的。佟麟阁到南苑主持军部工作倒还次要,反正凡事都须向北平城里的宋哲元汇报或是和在城里的秦德纯商议。佟麟阁的最主要任务是,组织军官训练团,招收青年,组织军事训练团——其实这已是迫在眉睫之事。

    深夜,佟麟阁才回到家中,佟麟阁原住东单苏州胡同,有房20余间,佟到香山隐居以后,佟父佟母从河北老家来北平居住,佟还有四个女儿和祖父母一起,侍奉二祖。刘汝明等见佟家居住窄促,刘即将东四十条一套百余间房的四合院送给佟麟阁,并将佟父母和女儿迁去。

    佟麟阁一敲门,4个女儿和大黄狗就飞奔出来迎接。小女凤洲趴在地上给将军一圈一圈地解绑腿,大女儿凤华,登在凳子上为将军脱军帽,脱军装。

    佟将军最喜欢吃红豆饭,桌上的红豆饭已经热过又热等了很久。将军声明已经吃过。儿女们开始扑到桌子上撕扯大饼,然后蘸着黄酱。夹着大葱,吃了起来,佟家每日开饭必有一小批来打秋风的乡亲,今日也不例外,他们或坐或蹲,占满客厅。家中其乐融融,宿无话。

    佟父身体欠佳,按中国习俗,清晨佟将军必然到东跨院儿向父母问安,并且要仿二十四孝亲自尝过汤药,再双手递给父母。

    佟将军略略睡会儿,天已经亮了。他到东跨院儿,父亲已经起床到厨房扒炉灰捡煤核去了,这是老爷子每天必做的事,“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也是佟家的治家格言。老爷子捡煤核的事,是谁也不能干涉的,尤其佟将军。一次佟将军相劝,老爷子大怒:“你甭看你在外面是朝廷的武将,在家里你就是我的儿子,你站好!”

    佟将军在屋中笔杆条直地像个士兵样子站立着,听着老爷子的训斥,引得儿女掩口而笑。

    佟麟阁向父母问安之时,专车已经在门外等候,出来以后即驱车去了南苑。

    南苑大约在北平城南15公里,历来是练兵之地,1922年11月冯玉祥将军“南苑练兵”是西北军建军的一个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