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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晚清残卷·禁恋之殇 > 62 碧落重相见
    大雪覆盖了整个北京城,超脱于世俗的忘尘庵在一片雪白的覆盖下,更加显得冰清玉洁。

    繁妤身着一件米白色小袄,围着破旧却干净素雅的围脖,头发随意挽了一个髻,虽不及原来光艳,却也朴素自然。她左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若不仔细瞧看根本看不出来。这些年来,她既不以轻纱遮面,也不以脂粉掩盖,倒很快痊愈了。此时的她,已俨然是个普通妇人,谁也不曾想过她曾是琼台玉宫中的那颗最耀眼的明珠。

    “忆儿,你看,白茫茫的一片雪是不是很漂亮?”繁妤轻声问着站在她旁边的小女孩,生怕打碎了这莹洁的世界。

    “是啊姑姑,忆儿最喜欢雪了!”小女孩倒不似她那般心细,兴奋地说着,还不忘发出如铃般清亮的笑声。那女孩约摸七八岁,是个孤儿,从小便被师太收养在身边。因缺乏亲情,又有些自卑,便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幸而繁妤到来,二人一见如故,小女孩的心扉似被繁妤渐渐打开,而繁妤也在她身上找回了童年温暖的回忆。她从来不敢设想,这个世上竟有与她如此神似的孩子,同样明亮清澈的眼睛,同样如柳叶般狭长的眉毛,同样小巧玲珑的鼻子,但这一切都不足为奇。最令繁妤震撼的是第一眼见她时她犀利的眼神,那时的她也只有三岁而已。她孤零零的躲在角落,将手中的碗筷摔在地上,对满脸和善慢慢靠近她的师太说:“我不要吃饭,不要吃饭!”

    同样的脆弱,同样天真以为自己拥有丰满的羽翼,同样以犀利来掩盖内心的孤独,同样卑微懦弱却仍向他人展示自己锋利的鲜刺。她们实在拥有太多相同之处,命中注定二人分裂的轨迹将会合成一道直线。

    她没有名字,繁妤给她娶名叫忆儿,并告诉她,姑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份单薄的回忆。而姑姑希望在你身上延续我的温暖和期盼。

    繁妤带她看朝阳,看落日,沐和煦春风,听蛙叫蝉鸣。山林间她们踏过的足迹像彩色的线,穿成忆儿最幸福最纯真的童年回忆。

    “忆儿!”每次繁妤叫她的名字,她都会回头一笑。那时繁妤就会想,自己也是这般纯真的一笑,打动了少年奕訢悸动的心么?

    “姑姑,您在想什么呢!”只见一个雪球打到了自己衣服上,繁妤如梦初醒,回头一望,忆儿正调皮地看着自己。

    “坏忆儿,就知道胡闹。昨日姑姑教你的那首写雪的时,你可背好了?”

    “当然!忆儿是何等聪明啊!”忆儿拍着胸脯自信说着,然后摇晃着脑袋缓缓背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摹,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繁妤欣喜地奔到忆儿面前,一把将她抱起在空中旋转着。“我的忆儿真聪明,姑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背这么长的诗呢!”

    “那姑姑再教我一首写梅花的诗吧?”忆儿望着山崖边孤独盛开的几株梅花,心中不禁暗叹梅花的顽强。正值严冬,百花凋零,却唯有梅花不畏严寒,孤傲的开放,就像是面前的姑姑。

    繁妤将她小心放下,思索了片刻,缓缓启齿道:“涸池积槁叶,茆屋围疏篱。可怜庭中梅,开尽无人知。寂寞终自香,孤贞见幽姿。雪点满绿苔,零落尚尔奇。我来不须晴,微雨正相宜。临风两愁绝,日暮倚筇枝。”

    寒风呼啸,淹没了繁妤单薄的话语。她只顾耐心教导忆儿,从未注意到不远处一直观察她的男人。那男人便是奕訢,他看着此时无忧无虑的繁妤,心中实在震撼至极,便不愿上前褫夺她短暂的幸福时光。

    他在恭王府的马棚中找了两匹快马,和他的挚友文祥一起前来,但因路线不熟和天气寒冷,他们摸索了三日夜才来到忘尘庵。此时的他已是精疲力竭,满面沧桑,却在看到繁妤开怀一笑时忘却了所有的痛苦。

    见奕訢呆立在原地已久,一旁文祥觉着莫名其妙,于是便问道:“王爷不是专程来找公主的么?为何不上去与公主说话?”

    奕訢深叹一声,道:“此时的她好快乐,似乎自我认识她起,从未见过她如此真诚的笑容。原来在皇宫,即便遇上让她开心不已的事,她扬起的笑容却也总渗着丝丝哀愁。而现在,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地位,失去了荣华富贵,反倒是找到了真正的自由。我想我若此刻将她寻回,她的悲剧定又会重演,这样的事难道发生的还少么?”

    “可是,下官实不愿看见王爷日夜思念公主,本是一段良缘,却落得两地相思。下官心里跟王爷一样苦呀!”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有的时候拥有未必是一种幸福,而放弃也不一定不代表爱。只恨我与她都生在帝王之家,名为兄妹,这中间无可奈何的事是在是太多了!多希望我与她只是平凡普通的百姓,我与她朝看日出,夕看晚霞,一齐并肩在林中聆听莺啼的曼妙之音,一齐赤脚在清澈的小溪中嬉戏玩耍,那该多好啊!”奕訢颇有些惋惜地说道。

    “可是,如若那般,人生便像一泓清泉,缺少了些调味料,更缺少了轰轰烈烈!”

    “如果她能永远这般开心————”奕訢侧首看着繁妤微笑的恬静模样,“平平淡淡也罢,穷困潦倒也罢,倾尽一生也罢,我都不会责怪老天爷!”

    “六爷呀,你早有这般觉悟该多好!其实在你最初为她心动的时候,你就该义无反顾地带她走!”

    “是呀————”想到宫廷之上的勾心斗角,想到慈禧太后的咄咄逼人,想到辛酉政变胜利之时把持朝堂的那种巨大快感,想到亲王双俸,爵位世袭罔替的种种利诱和荣誉,他内心不禁一阵翻腾,他后悔了,真真切切的后悔了!

    “忆儿,跟姑姑回去吧,天似乎又冷了些。”繁妤牵起忆儿的手,朝忘尘庵的方向走去。

    “好,不过晚一点的时候,忆儿想和姑姑出来看月亮!”忆儿调皮地说着,二人背影渐远,只留下了一串清脆爽朗的笑声。

    “王爷,您真的不想追回她么?”文祥着急问道。

    “罢了罢了!”奕訢重重一挥手:“只要她开心便好!”

    “下官怕王爷会后悔呀!”

    奕訢仰望着干净的天空,似忆起了繁妤同样干净的笑颜。他决然道:“这一次不会后悔了,真的不会后悔了!”旋即他觉得心头一紧,止不住咳了数声,却原来都是刺眼的鲜血!

    奕訢双目渐渐阖上,意识也随之抽离。

    “王爷,王爷!”文祥扶着如弱柳般倒在他身上的奕訢,第一次发现他居然如此削瘦。

    1898年五月二十九日,北京城传遍了奕訢病入膏肓的消息。

    此时已是初夏,繁妤着了质地轻盈的雪纺汉服,素白的颜色,一如她憔悴的面容。她不似以前那般年轻娇嫩了,眼角处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面色也不再红润,一年到头总是苍白如纸。但惟有那纤细的身姿始终未曾臃肿,似乎她永远都是那般柔弱,惹人爱怜。

    “忆儿,姑姑要离开你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听师太的话,不要再闯祸了。”繁妤与忆儿并肩坐在草地上,她看着天空中不断变幻的浮云,轻柔地对忆儿说着。

    “为什么?姑姑不要忆儿了吗?”此时的忆儿已经十六岁了,面如桃李,千娇百媚,活脱脱就是当年紫禁城中的繁妤。

    “不是姑姑不要你了,是姑姑要去找自己的回忆了。还记得姑姑跟你说的话吗?姑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段挥之不去的回忆,那是姑姑心底最珍视的东西,姑姑丢了太久太久,想把它找回来。”

    “可是姑姑不是说忆儿就是姑姑的回忆么?看到忆儿不就能回忆起姑姑单纯无忧的童年么?”

    “傻孩子,回忆是两个人拼凑的。你将来也会有那样一个人与你一起拼凑这美好的回忆,那个人就在这————”繁妤指着忆儿的心说道。

    “姑姑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姑姑心里的那个男人,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繁妤眼中闪出耀眼的光芒,微笑着说道:“他饱读诗书,能文能武,面如冠玉,英姿勃发。我伤心落泪时,他会用袖子轻轻擦去我的泪痕。我被人欺负时,他会第一时间挺身而出。我辗转难眠时,他会给我讲动听的故事。只可惜,那般无忧的日子只属于少年,原来人真的会变。”

    忆儿听之,疑惑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姑姑呢?”

    繁妤爱怜地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苦笑道:“他快死了。”见忆儿不可置信,她继续道:“姑姑想在他弥留之际见他最后一面,不然姑姑会后悔一辈子。”

    “姑姑————”忆儿还欲开口挽留,却见繁妤已经起身,表情呆滞地望着远方,忆儿好奇,也跟着站了起来,她顺着繁妤的目光望去,不禁狠狠一颤,原来她竟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大片的琼楼玉宇!

    “再见忆儿!明年的这个时候在姑姑的坟前将姑姑手抄的《饮水词》烧给姑姑好吗?”

    忆儿怔住了,待回过神时,只能依稀可见繁妤纤弱娉婷的背影。

    “姑姑————”忆儿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忆儿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他就是恭亲王!因为只有像姑姑那样高贵美丽的女子,才会有贵不可言,睥睨天下的男人匹配!”

    繁妤听不见她说的话,只是默默流了一路的眼泪,沿着从前走过的路,艰难的下了山。

    奕訢此时已须发斑白,面色蜡黄,眼神空洞,却惟有嘴角还在不断抽搐着。

    “六叔您说什么?您慢些说!您有什么吩咐,载湉一定替六叔办到!”此时的光绪已长成翩翩佳公子,眉眼间颇有几分神似奕譞,却又承接了几分额娘叶赫那拉氏的美貌,所以面偏阴柔。加上身形瘦小,又迫于慈禧淫威,因此看上去极其乖巧。他守在叔父奕訢病床前已三日,对他来说,奕訢是他的命,是大清国的根。

    “繁妤——”由于病重,奕訢神志颇有些不清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唤着繁妤的名字。

    “六叔您在说什么啊?七姑姑早就死了,不会回来了!”光绪想起以往繁妤的种种好处,不禁潸然泪下。

    奕訢似受到了极大刺激,艰难撑着床沿强迫自己起身,光绪知晓他的意图,便小心将他扶起,又命一旁侍候的太监替奕訢垫了两个枕头。

    “九年前我本来可以带她回家,可是我看她在蓝天之下放肆的笑着,笑得那样魅惑,那样迷人,于是我成全了她,把她交给了给予她快乐的大自然。那时我笃定自己不会后悔,可是当我就快要与这个世界诀别时,却又是那样后悔!后悔我没有机会见她最后一面,后悔我与她只能沉沦在过去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光绪以为奕訢乃病后胡言乱语,也未放在心上,只安慰道:“我相信七姑姑一定会原谅您的,因为,她是那样爱您啊!”

    奕訢摇着头,似在否决光绪所言,似在嘲讽自己可笑之处。恰在此时,一太监奔入内室,先与光绪及恭王请安,方才说道:“皇上,王爷,门口有个妇人,说是要见王爷一面。”

    奕訢未开口,光绪却道:“妇人?姓甚名谁?”

    小太监答道:“回皇上,姓金。”

    光绪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自己与恭王认得的女子有姓金者,便道:“王爷病的厉害,打发她走便是。”

    小太监领命,正要跨出门槛,奕訢却大声说道:“快!要她进来!”旋即他兴奋地望着光绪:“我大清乃金之后人,姓金者,皇上难道猜不出是谁么?”

    光绪见奕訢无神的眼里突然散发出金色的光,便隐约猜出来者何人。果然在二人说着体己话之际,一素服女子跨门而入。光绪大惊道:“真的是你!七姑姑!”随后他立即屏退左右,连自己也背身离去,成全二人的最后的红尘缱绻。

    繁妤匆匆向光绪请安,便匍匐到奕訢床边,泣道:“为何不早些带我走?为何你忍心这么多年不见我?为何待我想真正与你重新开始时,却已抵不过廉颇老矣,美人迟暮?为何你我总是这样擦肩而过,却无缘分停留在对方的心里?”

    “傻繁儿——”奕訢颤抖地伸出手来抚摸着她滑若凝脂的脸颊:“真好,你又像从前那般漂亮了。”

    繁妤见他不回答自己任何问题,却又将心底真正的答案融在这句温柔的话语中,她的泪水涌得更凶:“我只想为你一个人漂亮,可是,你却不等我!”

    “对不起,我的繁儿——”奕訢眼中泪光闪烁:“我好悔呀,好悔呀!如若时光可以倒流,当我在钟粹宫与你初遇时,我定会将你清丽脱俗的容貌记挂于心。如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定会在为你动心之时,毅然决然带你离开皇宫。如若时光可以倒流,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打你,我会将你的淘气你的任性视作是你率真的表现。如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定不会再把逃出牢笼的你送回到令你深恶痛绝的地方。如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多想天天看见你真心的笑容,就像在忘尘庵门前的那片草地上————”

    “你——你来过忘尘庵?”繁妤疑惑问道。

    “是的。但我终究还是放开了你,因为我看见了你完全不同的笑意。我从来不知道,你发自内心的笑容竟然那样令人心颤,仿佛天地万物都失去了生命,惟有你,惟有你————”

    “还来得及,奕訢!我们还有来生,还有来生!我告诉过你,我是未来的人,那么我再告诉你,未来有我,也会同样有你,只是我们还未相遇罢了!”

    “未来?”奕訢喃喃道:“未来的你,姓什么?还姓爱新觉罗么?”

    繁妤心头一酸,无奈应道:“是!不过你还没有出现,我们还是有可能的!你答应我,下一世的轮回,你不许再姓爱新觉罗!”

    奕訢听着这无比熟悉的承诺,眼里的泪水也变得发光起来:“好,绝不再姓,绝不再姓!”

    繁妤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将枯瘦如柴的他带入怀中:“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最后的一点时间,我希望我们可以相拥而眠。也许明天别人便会发现我们的尸体,会说三道四,会指指点点,可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奕訢见她言语奇怪,慌忙看向她,只见她的嘴角挂着鲜艳的血,一点一滴地滴在自己苍白的脸颊上。

    “繁儿,繁儿————”奕訢绝望地唤着她,却见她笑意盈盈:“对不起——奕訢——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想你死在我前面——因为我想让你永远记住我这一刻发自内心的笑意——我——真的好——爱你——”

    繁妤气若游丝,直至奕訢逐渐感到她花一般的生命在自己手心里零落。

    “我也好爱你——”奕訢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仿佛置身于混沌的黑暗之中,然后便是永无休止的沉沦————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夜,恭亲王奕訢卒,终年六十六岁。奕訢谥号光绪赐曰“忠”,有清一代得此谥者唯恭亲王奕訢与睿亲王多尔衮两人。奕訢死后,配享太庙,入良祠,其孙溥伟袭爵恭亲王。

    是夜,紫禁城的另一端也有延绵不绝的哀泣之声,那便是长春宫。

    白发苍苍的慈禧握着手中的夜光玻璃杯,那曾是她五十大寿时恭亲王奕訢送来的,说是洋人之物,在夜深之时能发出耀眼的光。慈禧从未相信,今日取出一看,却有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芒。

    这是讽刺吗?

    奕訢你可知,自你上回在长春宫顶撞我之后,我的世界里,便再也没有光芒了。而此刻的光,是你幻化的吗?是你生命的延续吗?

    我已经老了,老得连厚重的脂粉都无法遮盖深刻的皱纹,老得连宽大的旗袍都无法遮盖臃肿的腰身。可我的心还是那样的年轻悸动,还能在想你之时,泛起女儿般红润的波澜。

    我爱你,只是,我们从未相爱。

    (第二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