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云扶风一早便前去藏书阁外等候,直到天光大亮,紧闭的门扉才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影。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雁宁一看见云扶风就忍不住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眼神是藏不住的惊讶。只因云扶风知道她惫懒不爱早起,因此素来都是先去准备结界,再寻她一起去练习戮魔阵。
“阿宁,我有事要和你说。”云扶风言辞略急,清晨朝露潮湿,使他身上也染了雾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清洌之气。
不待雁宁问是何事,云扶风便竹筒倒豆子般如实说了出来,连同他的猜疑,以及让雁宁提防身边那个魔族少年。
一番话说完,却只得到了雁宁古怪的回视。良久她才开口,语气有几许刻意:“无凭无据,怎能信你?那日我是看着你俩比试的,并未瞧见什么黑气。”
“那气息百般掩藏,连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抓到它踪迹,奈何却是正中它下怀,遭了算计。”
“口说无凭,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宁,我何曾害过你?!”云扶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既是着急她不信任自己,又担心她轻信他人。
“那魔族少年身份诡异,又久居魔域,与你我不是同路人,我怕他明面上巧言臣服,暗地里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雁宁仍旧表现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冷言冷语道:“就算他想图谋不轨,也得有这个能力。”
这下云扶风的表情真就有些痛心疾首了,简直成了忠臣面对被美色诱惑的昏君。
“阿宁!”
“不必多说了,这件事我自有决断。眼下要紧的是修习阵法,完成和圣女的交易,早日回到仙门。”
雁宁淡淡拂开云扶风试图握住她肩膀的手,看都没看他一眼,提步向阁外离开,长发飘扬的背影没有半点留恋,衬得她成了抓也抓不住、留也留不下的一阵风。
“阿宁……”
极细的一声低喃散落在雾色里,这声音的主人迎风而立,神色怆然,仿佛一株雨打的荷花,怔怔望着远去的背影。
“吆!我当是谁大早上来守门,原来是云师兄。”
清脆的少年音一响起,云扶风便意料之中地抬眸,果然看到那魔族正扒着窗户,从二楼探出半个身子向下瞧。
只见他表情得意洋洋,不掩嘲讽,显然是将方才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云师兄不只修为深厚,脸皮也挺厚。”
“你倒是好得快,想必伤口已经不疼了?”云扶风神色间没有半分波动,看对方就像看到了路边一块普通石头。
若水却脸色一僵,纵然昨日种种都在他谋划之内,但被人暴打的感觉可不怎么好受,尤其是身体内还有个时时折磨的隐患,又怎是容易挨的?不过是强撑着不肯输那一口气罢了。
偏偏“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还满身失意模样,这让若水如何忍住不奚落?于是当即笑嘻嘻扯开嘴角,道:“有主人为我擦伤上药,自然好得快。主人说有味丹药最治我的伤,还有锻体之效。这不,她一早就去药房了,真是劝也劝不住。”
见对方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他表现得更加愉悦,道:“这么说来,还算是因祸得福呢,多谢你了。”
面对这直接大胆的挑衅,云扶风神色依旧,只漠然道:“不必客气,好好享受仙门法咒吧。”
仿佛是特意应和云扶风的话似的,“蚀骨”此时竟突然发作了一瞬,登时让若水心口骤痛,手指死死扣着窗扇,牙关紧咬,这才没有痛呼出声。
“自作自受。”云扶风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不再搭理对方,转身离开。
若水没气到对方,反被噎了一顿。他瞪着白衣渐远的背影,直将愤恨都写在了脸上。
此后倒相安无事了几天,云扶风得空便来寻雁宁,只是再不提上次之事,像是全然忘记了那番争吵。
而雁宁对待二人也一如往常,表现得正如她自己说的那般,安心等待任务完成。
只有若水还依依不饶,每每见到云扶风和雁宁在一起,就咬牙切齿的,恶狗一样只差扑上去咬人。到了晚上又缠着雁宁,非要她抛弃旧人,赶云扶风做下堂夫。
“今日我看见他又摸你的手了。”
“那是在教画阵法。”
“他还搂你腰呢!”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你看花眼了吧!”
“就是有!那个不正经的男人!还给你暗送秋波!”
“你哪来这么多没头没脑的词?!”
雁宁抬手将一坨药膏甩到若水后背,呵斥道:“成天脑补些有的没的,我看最不正经的就是你!”
若水趴得板正,额头枕着手臂,埋着脸,乖乖巧巧的样子,一张嘴却哼哼唧唧:“和离和离,早晚和离,赶走那个糟糠之夫。”
雁宁简直被他离奇的脑回路气笑了,明明伤口都没好利索,还一天到晚惦记着打压情敌。
真是另类得出奇。
她清清嗓子,对着少年头顶,严肃道:“本姑娘要谁不要谁,只凭我的意愿,既不会受人胁迫,委屈求全;也不会因为别人一两句话改变想法。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只见若水委屈地扭过头,两只大眼睛汪着两湾闪闪泪光,要落不落地望着雁宁。
“主人的意思是喜欢云扶风,不想听若水说他不好,觉得我故意诋毁他,是不是?”
“没想到我在主人心里,竟是一个小肚鸡肠、背后编排的恶人!”
“原来你这么喜欢他,喜欢到连句实话也听不得!我也不过是说了两句实话罢了,却被这样猜忌。”
啪嗒啪嗒。
与悲伤难挨的音调一同掉落的,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什么啊……”
雁宁瞠目结舌,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以及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震得思维呆滞。
过了半晌,见若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愈演愈烈,她连忙捂住那张嘴,大声道:
“停!”
其实若水并未大嚎大叫,只是静静对着人哭而已,泪水却似暴雨倾盆,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所以即便被雁宁堵住嘴,也不妨碍他继续洒泪。
雁宁:“……”
谁来和她解释解释,当初被揍得半死都不掉泪的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一句话就哭的样子啊?
眼看这泪珠不要钱似的往下掉,连她手心都淌湿了,雁宁登时缩回手,飞快使了个净化术,手掌恢复一干二净。
动作做完,只听若水凄凄道:“主人嫌弃我。”
“不是,我……”
雁宁已经忘了自己原先要说的话,只想速速解决眼下窘境,不然只怕她半夜睡着觉能被眼泪淹死。
“闭嘴!有事吩咐你!”
被这么大声地一呵斥,若水反而止住了抽泣,睁大眼睛,直愣愣看向雁宁。
“什么事?”语气呆呆的,被吓到了一样。
雁宁道:“今天我们去圣女宫……”
“好啊,难怪回来这么晚。”
“收起你这幅妒夫嘴脸。”雁宁扭着若水下巴,晃了晃他脑袋,想要把他脑子里的水都晃出去。
“我们是去办正事!”她重重道。
“阵法出现问题,需要增加一个修仙者,我决定加上你。”
“我?”若水怔怔道,“我可以吗?”
“就是你。虽然修为不高,但此时没有时间再去找另一个正好在魔域的修士了。”
“好!”若水立刻点头。
雁宁挑眉:“不怕危险?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我不在乎,无论主人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
若水神情执着而坚定。雁宁摸摸他的脸庞,掌心触感温热,就像捧着少年赤忱的心脏。
魔宫,常年不见天日的地下武器库内,此刻却有清脆的少年声音响起,这声音爽朗又愉悦,听上去和阴暗潮湿的库房格格不入。少年对面,则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长枪,枪头红缨已经陈旧无颜色,缨穗粘结,不知沾染了谁的鲜血,透出些发黑的红色。
长枪纹丝不动,却发出沙哑的音色,仿佛诱人堕入地狱的魔灵。
“真是难得,之前百般劝你接受法力都不答应,如今倒是主动过来。”器灵语气一顿,忽然道:“你说,你只是提了一句,她就同意了?”
“嗯,我说过主人很疼我的。”
“你的主人……”器灵的语气幽幽,愈发显得神秘莫测,“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
一牵扯到雁宁,若水的智商便下降半截,因此并未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只骄傲道:“当然!我主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器灵忽然呵呵笑了两声,直叹道:“无碍,无碍。”
语调一转,又幽幽道:“小子,你装得很好,知道以退为进。故意引她心软,答应你同我继续交易。”
“谁说我是装的?”
若水看着掌中法力运转,极为柔和地笑了一笑,“我是真的不像让她去求云扶风。”
我发过誓,此生绝不让她再受胁迫,从此只做自己乐意的事。
此时,谈话中的女子正站在门口,她气定神闲地看着面前的石门,眼里除了细细打量,便是叁分笑意。
“费尽心思得来的东西……可别叫人失望啊。”
她的叹息极其细微,轻飘飘散在风里。
巡逻的守卫见了雁宁,知道这是圣女跟前的红人,因此也不敢大声驱赶,只好声好气、略微为难道:“姑娘,这魔宫禁地……”
雁宁并不理睬,只朝说话的人偏了偏头:“我只是走岔了路,这就离开。”
守卫见她果真转身离去,默默松了口气。就怕对方真想进去瞧瞧,硬拦也不是,过也不是,平白叫他们为难。
“等等。”雁宁忽而转身。守卫登时倒吸凉气,生怕对方改了主意。
见状,雁宁淡淡一笑,略有深意道:“若是有人问起来……”
守卫立刻低头:“我从未见过姑娘!”
“那就不给阁下添麻烦了。”
话音刚落,守卫再抬起头时,眼前那还有半点儿人影,只有空荡荡的青石板路,极尽延绵到远处灰茫茫的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