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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霸鼎尊 > 4 第四回 在水一方血影现
    水一方那日别了游氏父女二人,又得了银钱,一路吃喝玩乐,观赏风光,倒也逍遥自在。但好景不长,银两任他如何节省,终有花销完的时候,吃喝不愁半个月,再叫他上街行乞扒窃,多多少少总有些不情愿。他猛地想到柳奇与游氏父女二人有过一面之交,后来柳奇比武输给游满春,遂派兵捉拿,自己也恰倒好处的扔了一块泥巴,勉强算为柳奇出气报复过了,大家也算同仇敌忾。柳府便在西市金光门与延平门之间,大户人家自不会小气到连口冷饭也不施舍。

    待到得柳府门前,但见府邸峻洁雄秀,威严森然,门口两名军差身形奇伟,拦在门口。水一方看的目眩神驰,凑上前道:“二位军爷吉早!”

    若是他仍着平日行乞装束,早给轰了出去。饶是如此,一名军差仍道:“朝廷命官府邸,闲人不得乱闯!”

    水一方生性落拓放诞,跌宕不羁,信口胡诌道:“谁是闲人了?我是……你家……”讲到这里,隐然听闻府里传来少女笑声,忙补充道:“你家小姐的朋友,你若不信,大可赶我走开,到时小姐问起怪罪,二位军爷只有生受了。”他冰雪聪颖,此言一出,眼中狡黠诡狯之色尽数敛去,俨然一本正经。柳府小姐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常与文士联系对句,谈天说地,与俗家女子不得越出闺阁究有不同,故识得公子哥儿,亦非奇事。

    那两名军差听得半信半疑,其中一人道:“你识得我家小姐?……也好,小人立即代为通禀。”

    水一方一惊,忙道:“不必不必。我……咳,本少只是偶然经过此地,顺道来贵府看看,不惮劳烦你家小姐亲迎。这个这个……二位军爷,本少刚在小雁塔旁的兰桂坊试了试手气,唉!谁晓得冲撞了瘟神,一连输了八局,现下输的一子不剩,一寒如此。小爷家中虽是殷富,可远水救不了近火……那个什么,岂不闻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父与柳将军乃是祖上之交,世泽绵长,纵各天涯亦若比邻……”他虽聪慧,言辞却拙,只是将自茶楼说书人处听来的辞语零句临时拼凑了一下,犹如拼尸一般,说的辞不达意,不伦不类,但他自幼行骗,竟毫不怯场,不动声色道:“故而……要问小姐借他几两银子,以解燃眉之急。”

    那军差犹疑的打量他,道:“既然公子来此不易,何不进府与我家小姐略叙契阔?”

    水一方忙道:“这是自然,只是债主催的急,在下无暇脱身,先借了些儿,稍待既归。”

    那军差仍是不信,正在此时府门忽开,盈盈走出一位清丽女子,娇波流慧,美艳无方。水一方一怔,转身欲逃,那军差忽道:“小姐,这位公子说是你的知交好友,来找你借钱的。”

    柳小姐秀眉月弯,笑靥如花,落落大方道:“哦?本小姐的知交?倒要看看。”她本是武将之女,只因柳奇嫌自己大老粗,自幼教她读书认字,但因耳濡目染之人尽皆粗豪男卒,因然性情既有书香门第才女的婉娈风致,又不乏江湖儿女的真性情。她走到水一方面前,看了几眼,笑道:“想是幼年时的玩伴,姓名却记不得了。”

    水一方情忽智生,忙道:“小子水一方,那个……”他瞅了瞅一旁的军差,并未看他,忙凑过去轻声道:“久闻小姐芳名,倾慕不已,得睹芳颜,足慰平生。”

    柳小姐掩口扑哧一笑,道:“你这少年倒是有趣,嘴可甜的很哪。”

    水一方道:“在下初来乍到,盘缠被人盗去,一识无策。唉!(声音陡然提高)素闻柳将军不仅武艺了得,统兵有方,实是国之栋梁,而且乐善好施,最是爱帮助朋友。因此……”讲到这里,已觉时机成熟,便要开口要钱,忽然走来一个青巾白衫打扮的酸文士,身上三面大旗,一面写着“悬壶济世,再生华佗,病人医好,死人医活。”第二面是“长安城里罗半仙,捉鬼画符卜星签,相面知心博今古,无所不晓戏人间,”第三面竟是“专授报仇雪恨之术,月薪五百两。”水一方见那人竟也只十七八岁,蚕眉凤眼,稚气未脱,又作这等打扮,更令人觉得哭笑不得,怪异之极。

    只听那文士一指水一方,讶然道:“噫吁戏!尊架印堂带煞,五岳朝天,定有大祸临头,只怕有满门鸡犬不留之灾呀!快通知令尊速携家眷离去,方可保得周全。”

    水一方笑道:“在下并非柳府之人,只是打巧路过。”

    那文士面上一红,转向柳小姐,高声叫道:“呜呼!呜呼呀!姑娘,方才我见这位公子印堂带煞,似有大患,忙究其源,原来此患乃是姑娘身上之邪气,萦绕这位公子身旁,故此本半仙一不小心说错了。敢问姑娘可是柳府中人?”

    柳小姐淡然自若,不悦道:“柳奇正是家严。先生有何见教?”

    那文士听后,忙道:“那便没错了!柳府……哎呀呀,它有妖气呀!哇呀呀……好重啊,乖乖不得了,厉鬼聚合,群魔乱舞,实是不祥,速速离去为妙!”

    柳小姐冷冷道:“先生若是来生事的,柳府绝不吝啬送先生见官。”那两名军差拥上来,纷纷拔刀,又推又搡,喝令那文士滚开,文士被推了个趔趄,忙爬起来奔到远处,叫道:“柳府冒犯了丧神,必遭天责!”说罢不等那俩军差追来,便嘻嘻哈哈拖着大鞋皮一溜烟跑了。

    水一方见他性情狂放调皮,直似自己一般,不由心生好感。同时以他慧目观此人顾盼之际,眼波之中流光溢彩,晶玉莹然,实非庸人,便道:“柳小姐,此人看来并非寻常算卦先生,务必请柳府上下强加戒备以策万全。”

    那柳小姐本来今日刚满芳龄二八,生日欣喜,却听到这算卦酸秀才说尽不详之言,着实可恶,正值心烦意乱之际,那水一方又如此说话,心中恚怒,一甩玉袖,扭身返府。

    水一方受了冷落,又没讨得银子,枵腹从公,自然极是不快,不由心中大骂那酸文士来。

    那柳小姐回到闺室,闷闷不乐了一日。郁郁寡欢之际,想到府内护院总教头赵斧,平日里总叫他在自己面前耍上几手功夫,以谴烦躁。柳小姐出生时母亲难产,产后失血过多而死。柳小姐生的肌肤柔滑,线条细腻,非练武之材,故而以习文为主。但偶尔瞧瞧人家练几下把式,倒也是件乐事。

    她走出闺房,到大院找赵斧,谁知转来绕去寻不着,护院拳师竟无一人。她心中隐然掠过一丝不妥,有些害怕起来,忙跑到大堂找父亲,却只见大堂灯火通明,十八名拳师尽皆在此,唯有赵斧不在。另有持矛士卒,戒备森严。柳小姐心中略感蹊跷,步入屋内,见父亲一面唉声叹气,黯然无语。同时剑眉陡蹙,头上冷汗直冒。柳小姐从未见父亲如此杌陧不安,忙上前道:“爹爹,发生什么事了?”

    柳奇一见女儿,眉头略展,随即敛起,比适才更紧,叹道:“没什么。因梦,时间不早了,去睡吧。”

    柳因梦已察觉出端倪,道:“爹爹,有什么事连女儿也瞒,莫非爹爹以为女儿一介女流,年纪太轻,不配知国家大事,为爹爹分忧么?”

    柳奇有些狼狈地看看柳因梦,道:“非是国家大事。”他略一迟疑,将手中书信递给女儿。柳因梦接过一展,耸然心惊,只见上面短短一行字:“今夜子时,取柳府六十三人性命。”

    落款是“知名不具,拜上”。而此刻已入亥时。

    柳因梦手背微栗,道:“我……我父朝廷命官,此人忒也大胆,居然明目寄信告知,好不嚣张!”

    柳奇惨然道:“因梦,你有所不知,当世杀手繁若苍星,但唯一预前通报的,只能是武林中最负邪名的‘暗黑杀旗’。”

    柳因梦道:“他们太过自负,好整以暇通知咱们,岂非叫咱们有所防范?”

    柳奇摇头道:“你是不知,那‘暗黑杀旗’接手的买卖,绝无一失手之例,看中目标必死无疑。”

    柳因梦大骇,焦急道:“爹,何不报知郭子仪元帅,他救兵一到,谅他几个杀手莽人,能对付得了千军万马?”

    柳奇道:“方才已放出鸽子,怎料还未及飞出就给不知什么打了下来,看来对方是打算将咱们围困在此,阻绝与外一切来往。”

    柳因梦道:“李泌叔叔武艺高强,又熟悉江湖中事,爹爹何不请他来相助?”

    柳奇叹道:“赵总教头已经自后门出去求救有半个时辰了,仍是不见踪影。唉,你李叔虽与我是至交,但深受当朝圣上恩宠,国务繁忙,又怎会有暇□□前来?”

    门外陡然跑进一名家仆,声音中充满惊惧,尖叫道:“老爷,老爷!赵总教头他……他出事了……他……,老爷,您快来看!”

    众人随柳奇出门,见赵斧直挺挺躺在地上,除了脸部无损以供辨认外,胸腹皆给划开,内脏被捣的稀烂,四肢拨了皮去,红白交错,臭不可闻,惨相莫可名状。一旁家仆哭道:“方才小的正在打水,猛地有个不知什么物事凌空而降,砸在地上,小的一瞧,竟是赵总教头,小的趴到墙头向外瞧,街上连个路人都没见。”

    柳奇怒气愈盛,惊惧亦添,柳因梦更是掩口失声,泪珠夺眶而出。赵斧平日待她极好,此时被弄得血肉模糊,念及此处,不由大声呕吐起来。而在场兵卒久经沙场,亦见过不少惨景,但无一能与此相较,纷纷捂住嘴,也几欲吐。柳奇忙喝令道:“速送小姐回房!”

    水一方闲来无事,便溜达上街,此时天色已晚,月色惨青。他一路俯身看,细细盯着路面,瞧瞧有没有白日里路人遗失之物。蓦地,他见到地面一只皮靴,童心一起,上去捡起掂了掂,很轻,不由失望。谁知及手一瞧,尖叫一声抛出,原来背面尽是鲜血。他这一抛,内中有物散出,捡起一瞧,竟是一封急信。原来赵斧出门受人暗算,临危之际将靴甩出。他早先便将信藏在其中,盼路人能够捡到,一边去求援解险。

    水一方却不认得几个字,拿过瞧了几眼,撕开火漆,内中寥寥数行,其中代表数字的“一”,“六十二”他都识得,心中大乐,这封信便是寄给当朝侠隐李泌的。但此时李泌身在皇宫,自己既非皇亲国戚,亦无腰牌,实是力有未逮,正在焦急之时,那白日里的酸文士又扛着旗走过来。

    水一方见他一脸讪笑,转身欲走,那人却道:“小子,干什么呢?”待走得近了,瞧了半晌,忽道:“嗟夫!你大事不妙哇。”水一方听的心烦,方欲还口,猛的想到对方白日里看似胡言乱语,夜里却有人失靴,上有血迹,不由一拱手,毕恭毕敬道:“恕在下眼拙,不识先生高人。那柳府是报国忠良,先生既早预知柳府招灾,烦请卜出一卦,化去这场浩劫。”

    那人一愕,似乎没想到对方如此态度,嘻嘻笑道:“拿信我看。”水一方递过信去,那人来回看了一遍,道:“李泌嘛?一个人在东市的望川楼喝闷酒呢。”水一方一愣,奇道:“你怎知道?”

    那人生气道:“长安城内罗半仙,听说过没有?我罗公远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能测过去未来,可算吉凶祸福,这般小事,屈指一算,立时晓得。”

    水一方知道他信口胡吹,却也知道他通过某种手段获悉此讯,亦不便点破,只道:“有劳罗大哥了。”刚欲走开,罗公远忙道:“哎,你上哪儿去?”

    水一方道:“这便去找李泌先生,请他来救柳府。”

    罗公远不屑道:“李泌乃是皇帝小子的亲腹,身边驴拉磨似的围了三圈狗腿子,你能近得他身?”

    水一方愤然道:“罗大哥既是有心要助柳府,自是侠义心肠,若然知晓如何去做,何不明示?”

    罗公远笑道:“小兄弟,你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般多话,只因你性格狂放,和我相像。你可知启夏门北有个大慈恩寺?”

    水一方是老长安,焉能不知,追问道:“那便如何?”

    罗公远道:“寺里有个老和尚叫宝戒。”

    水一方道:“方丈宝戒大师,我知道的。”

    罗公远道:“宝戒有几个小徒弟,对罢?有一个叫‘不错’的,好家伙,此人生的是阔口巨眼,头如笆斗,面似铁铲……”

    水一方恼他消遣,打断道:“这与李泌有何关系?”

    罗公远拍手道:“毫无关系。只是我见对面走来个小和尚,随便说说。”

    水一方实在受不了此人顽劣,自己虽张狂无赖,实不及此人万一。抬眼瞧去,果见一小和尚一路念经,几乎是半闭着眼双目走过来。

    罗公远转身拾起一块碎砖,嘻嘻哈哈的躲到拐角处,待那和尚刚一经过,“啪”一声闷响,小和尚便晕厥过去。水一方大惊,道:“你杀人干么?”

    罗公远不睬他,兀自剥下小和尚的衣帽,道:“他只是睡了。过来,我给你穿戴上。”

    水一方这才会意,知他如此必有深意,便接过穿上,将头发卷起盘到头顶,用僧帽牢牢扣住。罗公远笑道:“这般便俊秀多了。”

    水一方茫然不解道:“这身打扮,有何用处?”

    罗公远俯在他耳旁轻言几句,水一方眼皮疾跳,心花开朗,喜上眉梢,又有些不安道:“这能行吗?”

    罗公远秀目一瞪,道:“我罗志远的话,什么时候错过?

    水一方讶然道:“罗,罗大哥,……你不是叫罗公远么?”

    罗公远微微一怔,一拍脑袋,道:“哦?是吗?……你听错了吧?我有这么说过吗?”

    水一方狐疑地道:“方才你自称罗公远。”

    罗公远忙笑道:“不错不错,我一门心思的只顾推算他人命运,竟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不错,我是叫罗公远。”

    水一方知他这名字是信口编造的,既然他不肯吐露姓名,也不追问,作揖道:“既如此,小弟拜别,日后有缘再见。我代柳府上下谢过罗大哥救命之恩。”言罢转身向东市走去,回想罗公远种种怪异之处,心想有这般潇洒放浪的狂朋怪侣,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泌果在望川楼痛饮。他近日与张良娣势成水火,圣上宠信张妃,自己屡柬皆受其阻,心中大感恚忿,他乃江湖豪士,无拘无束,随即出宫觅一酒馆喝酒,也不愿惊动百姓,故只是自酌自饮,从不包下酒馆。此时刚入初夏,酒馆生意及隆,常有人饮到子时不归,酒馆也跟着很晚才打烊。

    李泌想到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宫内李辅国、张良娣掌握实权,北方回纥眈眈相向,安禄山反贼雄踞黄河一带,内忧外患,实令人心焦。他酒量本豪,却因太过忧愁,十余杯后竟而微觉醺醉。

    此时门外蓦地传来一声:“阿弥托佛,”只见一灰衣少年僧人,眉目隽秀,大步跨进房门。放声道:“掌柜的,各位披着兽皮的贾人大爷和各位鞑子官老爷,施舍小僧一口饭吧!”当时大唐皇室李氏乃西凉人后代,属北方突厥族系,他竟直称“鞑子”,自是指常出入皇宫的李泌了。

    在场之人无不大笑,李泌左右武士挺出便要拿他,李泌听此言也不动声色,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止住,掏出两钱银子,道:“小和尚,拿了钱去吧。”

    那小和尚便是水一方,道:“钱财身外之物,小僧只是要些东西,可做身内之物的。”

    李泌道:“那便过来坐吧,如若不嫌,便同在下一起吃。”一武士轻声道:“先生……”李泌摆手道:“不妨。”他刚想叫小二做碗素面,水一方却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过酒壶高高举起,酒如流泉涔涔流入口里,又撕了条鸭腿吃了起来。

    李泌这才一愣,道:“小师父出家人……”他又觉自己不便管太多,便道:“小师父敢于破戒创新实在……可敬,这就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吧?”

    那水一方道:“不是啊,我吃我的,关佛祖屁事?”

    李泌愈奇了,道:“你不是和尚么?怎么不信佛祖,还骂他?”

    水一方道:“我是和尚就得信佛祖?你还是大唐子民呢,你爱戴当今皇上么?”他这一句足以诛九族,掌柜忙堵上耳朵道:“听不见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咦?奇怪,我怎么突然聋了?”那李泌身旁七八名武士见主子并不动怒,也不好轻举妄动,但皆面呈激愤之色。

    李泌本来心情抑愤,此时豁然神驰,不由微笑道:“小师父果然脱俗之人,但小师父既不信佛祖,去又因何出家?”

    水一方假意长叹道:“唉,这原因有二,一是在下穷得要死,纵观天下行当,唯有和尚和乞丐才可以吃白食,而做和尚更体面一点。二就是在下的相貌实在太过俊雅,着实迷倒不少□□□□,倘若不当和尚,只怕难保处子之身了。”

    饶是李泌性情素来冷傲,也不禁大笑起来,道:“小师父诙谐中说出人间至真哲理,在下佩服得紧。在下李泌,小师父如何称呼?”

    水一方道:“小僧法号‘不错’,寺里太闷,出来玩啦。”

    李泌正色道:“小师父佛法深湛,聪明伶俐,不知修行于哪座宝刹,师承何人?”

    水一方道:“小僧的宝刹呢,便是大慈恩寺,师父就是住持宝戒那个老古董,幸亏他不出寺门,否则非给古董商捉去不可,一拍卖就是十两。”

    李泌抚掌大笑不止,只觉烦恼尽释,好多年没有如此愉悦过。水一方这才细细端详李泌,星冠云披,绿袍玉带,眉目如画,威风赫赫,谈笑之前顾盼犀利,轩轩高举之概,实是一位夭矫不群的不世英杰。

    李泌觉得此人甚是有趣,又道:“小师父的法号谓之‘不错’,何解?”

    水一方道:“不错之意,便是即便大祸临头,满门不留,亦要强忍痛楚,只因这世间强便是道,人上之人,永远无错。”言及此处,忽又想起自己身世,不由咬牙切齿起来。

    李泌方待举杯,酒未沾唇,略微一滞,遂觉话中有话,便令道:“你们都下去吧。”左右得令,两旁散开。李泌道:“小师父,……这话怎么说?”

    水一方道:“今日为我佛上香,福至心灵,意诚所至,乃求一签,是为大凶。柳府有灭门之灾,闻说李大侠与柳奇将军交情甚密,还望助他化险为夷。随即递给他信。”

    李泌闻言讶然道:“小师父,你这消息自何处得来?”

    水一方嬉皮笑脸道:“我佛。”见李泌不信,便意味深长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李泌眉头微起,凝然道:“只是近来……朝中有奸人诬我串通郭子仪元帅,有起兵谋反之心。此时再去柳府给无耻小人落了口实,参郭子仪元帅和李光弼元帅一本,京师必将打乱,届时安贼未灭,我方先乱,只怕圣朝岌岌可危。我虽与柳将军交好……却也不可因他一人而毁了江山社稷。”

    水一方冷哼一声,道:“我还道李大侠是怎样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原来这般重名爱誉,畏首畏尾。”

    李泌面色微沉,道:“你说什么?”

    水一方厉声道:“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闲言碎语!一生逝若流水,光阴荏苒,能交到几个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士为知己者死,搏它个痛痛快快!也不枉活这一世!”

    李泌神情大震,黯然不语。

    水一方道:“有谒云:‘如采妙藏真如性,一切浮尘诸幻相’,何必在乎他人如何看待?

    柳家世代忠良,你为人知交,自当为其保住血脉。为朋友当两肋插刀,连街上的乞丐都懂,你身为一代名士,却又怎能这般进退趋避,不讲道义?”

    李泌浩叹一声,道:“小师父所言极是。只是要灭柳府的是‘暗黑杀旗’,只怕无人能躲得过。”水一方大怒,道:“原来你是这等人!怕这个怕那个,干脆一头撞死干净!世上有何事不可能发生,事在人为,焉知柳府不能转危为安?“他将僧帽一扔,抖出长发,大叫道:“老子也可能还俗了!”

    李泌神色忽变,先是微笑,接着狂笑不已,声动四壁,目光中意志蹇傲,阴灵俊逸,水一方看得愣了。李泌笑道:“小兄弟讲得好!深得我心!只因李某觉得你行为诡秘,身份可疑,以为你是奸人所派,欲引我就范,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某在此赔罪了。”

    水一方顿愕,面色微微一红,道:“原来李大侠心思这般周密,果非常人能及,小子狂妄,误会了先生,还望李大侠原谅。”李泌抓起剑,吩咐左右,道:“若非如此燃眉之情,李泌当与小师父共谋一醉。事不宜迟,你等回去招集人手,我立时随这位小师……小兄弟去柳府救人!”

    柳府之内,灯火依旧彻夜通明。柳奇与众拳师士卒,正值焦虑难耐,猛地“砰砰”两声烈响,两扇朱红大门已飞射入内,直插死四名家仆。大门板上写着:“千金诞日,无以为敬,菲菲薄物,望请笑纳。”众人惊愕之际,门外已有一人大步踏入,只见他一身干练玄衣,双目凛傲,顾盼生威,嘴上却笑容可掬,双手一抱拳道:“柳老爷子,在下暗黑杀旗门下轩辕驰,特来取府上……现在还剩多少哩?哦对了,五十八人性命。”

    众人见他竟自报家门,大摇大摆地进来说要杀人,显是成竹在胸,一阵惊惑不定之后,众武士挺矛便刺。轩辕驰冷笑一声,身形似魔如幻优哉游哉,驷犹不及。几个起落窜插,所过之处,众武士皆岿然不动,但目如暴死之鱼狂凸在外,已然气绝。

    众拳师心下骇然,皆是狂吼连连,一时间大堂内劲风大作,也不知有多少拳气掌风身轩辕驰身上招呼过来。轩辕驰却神情洒脱,毫不在意,左突右闪,同时挥手拍出。柳奇知暗黑杀旗自创旗老祖轩辕长恨开山立派以来,传下一门极其诡辣的“血影神功”,虽直至杀旗外婿娇客申屠无伤学成之后才将威力发挥到极致,但凡习武者不论资质,只要练了此功,进步必为神速,只是日后想再入佳境较难而已。适才看轩辕驰诡异之极的身法,显是已得此神功真传,否则以轩辕一姓之族又何以称霸暗杀道三十余载?自己门下拳师只会看家护院,论武功也只比江湖上的中小镖局武师强些罢了,对于轩辕驰又岂是一哂?眼见轩辕驰不疾不徐,已至自己眼前,但身前身后的众拳师已然尽数被杀。

    便在柳奇拔剑之时,柳因梦早已推开侍女,冲到大堂,高声喝道:“不许伤我爹爹!”

    轩辕驰一见,笑道:“柳大小姐果然是将门之后,那我便不伤他。”他右手似慢又疾地一挥,激荡气流,竞已将柳奇长剑击偏数寸,那样子就似要自刎一般,道:“你自杀罢。“柳因梦见此,知对方的武功实胜己数倍,便是李泌当真赶到只怕也未必救得了自己。转头喊道:“你出来干什么?滚回去!”

    柳因梦道:“我不!他要杀你!我们死在一起!”轩辕驰阴恻恻地笑道:“好感人的亲情,我若不姓轩辕,怕是真的不忍下手了。既是如此,你俩一同自尽吧。或者柳将军更希望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手上?”

    忽闻门口一阵更阴的笑声,有人道:“或者轩辕小贼更希望死在自己亲生老爹手上?那老爹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轩辕驰一阵恼怒,转首瞧去,只见水一方站在门口,正叉着腰,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不由怒道:“你是谁?”

    水一方道:“好不感人的亲情,我若不姓轩辕,怕是你真的要数典忘祖了!”

    轩辕驰略一镇定,抑住恚气,冷冷道:“你说你是谁的亲生老爹?”怒气却更盛,喝道:“过来!”

    水一方道:“我不!你要杀我!要死你自己死好了!”

    李泌笑着推开水一方,抱拳道:“轩辕兄,有礼了。”

    轩辕驰冷然道:“你是何人?便是你要这黄口小儿来消遣于我?”言罢已然一拳推出。

    李泌一闻掌风,虎虎有力,知的是尽敌,忙错拳曲肘,前胸开合,一招“后羿射日”,如汤沃雪,立时化开,顿时拳头虎口隐隐作疼,心下暗暗吃惊。那轩辕驰更是心下诧异,见对方轻易破解自己八分力的攻势,急忙转攻为守,先凝住下盘,上身陡然反转,兔起凫举,霆不暇发,一招“跳丸日月”直捣李泌面门,看似粗陋,实是威力惊人。李泌何等武功,拉开双腿,疾走狂砂,借周身之重压将下来,轩辕驰知他心意,略向后避,但登时才行察觉,这一拳无论如何都再递不到对方面前了。

    一连两招,皆为对方收拾地芥般错开,游刃有余,见李泌身形奇伟,速度却迅捷异常,濯濯其英,晔晔其光,同时不失沉稳雄浑,大度风致,如入无人之境,不由飘开三步站定,喝道:“你是什么人?”

    李泌笑道:“区区李泌,衡山弟子。”

    轩辕驰动容道:“原来是你,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哼……阉狗,竟不告诉我……柳奇竟识得你,看来这次我独踩柳府忒地是托大了。”

    李泌未必听清了他前面几句嘀咕什么,只道:“恩师一再嘱咐我,莫要和江湖上的朋友结梁子,此番得遇轩辕兄,算是买我的衡山派一个小面子,如何?”

    轩辕驰冷笑道:“区区衡山,何足挂齿,想我暗黑杀道,数以千众,横行天下,便是马鬃山寨,景教和汉帮,也未必得眼中,今日即便胜不了你,我也决不能完不成任务,况且……”

    李泌一凛,巍然道:“况且什么?”

    轩辕驰狂笑道:“况且今日你输定了!”语音未定,手中已暴射出暗红色的奇迷光晕,李泌大惊,以毕生功力凝于全身,狂闪出去,但仍觉小腿一麻,已为暗器射中,水一方大骇,忙奔过去扶住李泌,李泌身后众武士这才纷纷向前,轩辕驰不再留情,一一毙于掌下。转身又一拳,正中柳奇印堂,柳因梦大哭道:“爹!”扑在尸体上,几欲昏厥。

    轩辕驰大笑道:“如何?”又不禁黯然道:“血影噬心鑽一出,天下无人能避,你虽也中了,却未伤及要害,……我是瞄准射出的,况且距离这样近……阁下武功当真是高强之极,我本以为柳府无人,便只携了一枚,且未喂毒,现下看来,太也失策。不过即是如此,你也动弹不得,血影鑽以玄铁铸就,四面无角,只要扎进人体,必会钻筋入髓。现下要杀你虽仍是不易,但已再也没有这般绝好的机会了。”他转向水一方恶狠狠道:“我先杀他,再来好好收拾你和那小娘皮,好教你知晓侮辱我是什么下场。”他知水一方半大孩子毫无武功根基,总也跑不了,便拾起一跟长矛,小心地向李泌探去,而长矛极端却向外伸,距自己胸口颇远,仍怕李泌濒死一击,内力倾泻于上致已死地。

    便在此时,身后猛然飒飒剑响,寒意骤起。轩辕驰大惊之余,无暇多想,长矛及转,向来人刺去,那人的剑数走的是湖广剑法的路子,向后疾挑,将矛头拔开,就其力顺势落地。轩辕驰一愣,见此人年龄与水一方相仿,或者稍大一点,目光阴骛异常,嘴角冷笑未消,又惊又怒,喝道:“你是谁,是李泌的同伙?湖广双煞是你什么人?”

    水一方见有人帮忙,形势有所好转,心下窃喜,却见李泌神色凝重。原来李泌端详此人,目中邪芒太盛,实非善类,即便真是要帮自己,也略有些不情愿。

    那人一字一顿道:“我姓卓。”

    轩辕驰想了半响,问道:“你姓什么与我何干?你既见到我执行任务,就必须死。”

    那人根本未加理会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道:“我娘说了,只要见到姓轩辕的,就一定要告诉他,我姓卓。”

    轩辕驰忍不住要问:“你娘又是谁?”却也按捺不住,催动真气,便要冲上。

    那少年身形陡闪,使出了少林金刚伏魔神通中的一招“如是我闻”,轩辕驰一瞧边知徒是其表,不由叫声:“这也好使出丢人现眼?”双拳并起,便欲正面化去,岂知少年右拳一开,竟击出似在炙烧的火罗刹掌,轩辕驰反应奇捷,又一疾闪,这才险逼过去,谁知少年已纵到他面前,手中竟暴出如同自己所使的别无二枚的暗红色光晕,胸上仿佛被拔去了骨头,一路鲜血狂溅出去,咯咯惨呼,倒在地上。这一下陡然变故,令李泌和水一方诧异不已。本来轩辕驰的武功要高出对方甚多,却立即落败。最感诧异的还是轩辕自己,他竟中了自己家族的独门暗器,不由提起最后一口气问道:“你……你究竟是……”

    那少年也不答话,只是缓缓走过去,猛地飞起一脚,轩辕驰颈骨陡裂,双目迸圆,整个脑袋已翻到背后去了。

    李泌一瞧便知那少年早已在暗处觊觎良久,待轩辕驰消耗了真力,并将唯一的暗器打出后再出现,稳操胜券。然而他又想。堂堂正正打败轩辕驰,故并不等待自己与轩辕驰拼个两败俱伤方才现身。

    那少年傲然看着李泌、水一方、柳因梦,又缓缓举起长剑指向三人,劈头便要斩下,便在此时,猛地一阵嘻嘻哈哈的怪笑,只见一人笨拙地自墙头爬下,落地时又摔了一交,抬头看见四人姿势后,略吃一惊。水一方蓦地认出此人正是罗公远,罗公远忙将食指放在唇畔,“嘘”一声,又左右四顾,在地上前摸后抓,往自己脸上抹了一片死人的鲜血,然后钻进死人堆里,舒舒服服地躺下装死,一时间若不细细看去,还真瞧不出他是个活人。

    这时柳府外传来“官家又如何?就是管天管地管不了四海为家的!”“哎,这儿怎么没有门?”“快瞧瞧,嘿,是真的,奇了!”等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十五六个乞丐闯了进来,见地上躺了这么多尸体,不由色变。为首的乞丐对卓、柳、水、李四人喝道:“你们见没见过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进来?”

    李泌苦笑道:“若是有人进来,在下也不会受伤了,烦请几位报官。”

    那乞丐将信将疑,捏着鼻子饶着尸体远远转了一圈,跑了回来,道:“果真没有。”

    李泌道:“有什么事么?”

    乞丐怒道:“昨日本帮帮主骆平阳吃了只鸡,刚走不久,一个臭小子便将鸡骨拾起埋成一堆,又竖了一快牌匾,上面写着‘丐帮帮主骆平阳埋骨于此’。骗得我等数千人送葬,嚎啕大哭,待遇到骆帮主,方知受骗,那小子作恶后竟还不走,竟然躲在树上瞧,还哈哈大笑,着实可恨!我们便一路追至此处。”

    李泌扑哧一笑,他性格豪爽,不拘泥于尘法,水一方更是率真坦直,笑得直打跌,深知罗公远个性,这般闹剧定也做得出来,况且那牌匾上的字细想来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是人骨还是鸡骨,未详加说明而已。便是冷漠如那姓卓少年,也不由冷冷一笑,以示嘲讽。

    那乞丐怒道:“有什么好笑的!”另一人道:“朱长老,别管那些人了,咱们快去追,莫让点子跑远了。”

    那朱长老点头道:“正是!”

    待众丐远走,罗公远才从尸堆里爬出,笑道:“哈哈哈,太可笑了,我方才强忍着没笑出来!诸位,谢谢啦!”

    李泌苦笑道:“我一生未说过假话,眼见命不久了,再不说恐怕也没机会了。”

    罗公远奇道:“是么?你快死啦?呃……为什么快死啦?把你死的原因告诉我。”殊不知燕雀处堂,姓卓的少年已缓缓移到他背后,倏地抖剑刺出,水一方觉察不由惊呼,却已太迟,怎料罗公远却嘻嘻一笑,姓卓少年竟然长剑脱手,到罗公远手里。那少年一惊,情知对方非同小可,转身一个起落,跃到墙外,倒也迅若灵狸。

    罗公远道:“怎么,他不是你们一伙儿的?”言罢把手摊开,那长剑粘在掌心一块海棠大小的黑石上,那石头黝黝的却不发亮,光华而不美观,很是平常。

    水一方不由奇道:“这……这是何物?”

    李泌见多识广,道“磁石罕有之物……咳!这位先生如何得到的?”

    罗公远却不回答,只是伸手触了触李泌的腿腹,道:“噢!你这里有块铁呀!”

    李泌道:“磁石专吸铁器,请先生帮忙。”

    罗公远笑道:“我也大不了这位水兄弟几岁,不必叫什么先生。只是这么小的磁石,未必能吸得出这铁器。”

    李泌略有失望道:“那该如何?”

    罗公远毫不留情地斥道:“笨!当然该找个更大的了!”未待水一方追问“去哪儿才能找个更大的,”罗公远竟神话般地自背囊中抖出一大块足以作棋盘的磁石,继而得意地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想不到吧?”他将的磁石贴在李泌受伤之处,柔和地曲转,不多时,一股黑血射出,隐约有铁之光芒逸出,罗公远取出铁器,随手扔进衣兜,又找出个瓶子,打开给李泌敷伤,那药刺鼻之味甚浓,难闻之至,却让李泌感到格外舒服,如饮醇浆。完毕后,罗公远起身指着水一方道:“水兄弟,那帮暗什么……黑傻子骑几十年未失过手,一会儿定然会来援手,你先雇辆大车送李鞑子回皇宫,然后带着柳家小姐自华山脚下逃出。我会在那里等你。别失约啊!”说完后摇摇晃晃地走了,水一方在后面喊道:“罗大哥放心,小弟定不负顒望。”

    李泌怔了半晌,笑道:“水兄弟,你有福缘了。”

    水一方何等明慧,立时便晓罗公远想传己技艺,便道:“罗大哥虽聪明绝顶,却不通武功,能教我什么?”

    李泌笑道:“他?他不通武功?你可知磁石有多重?那么大一块磁石,少说也有三百余斤,足够城门口石狮三分之一重量,便是我恩师季大侠年轻时亦不能举起,只能推其移动丈许,或稍稍抬离地面,何曾似他这般一路狂奔,爬上爬下,又笑又跳?瞧他不过十七八岁,取铁器的手法更胜宫中御医,分明对人体骨骼脉络了若指掌……他究竟是谁?遮莫是罗通后人?”罗通乃太宗天子御驾前越国公罗艺之孙罗成之子,十六岁便挂帅解太宗被困木阳城之急,平定北番宝康王之乱。但即是罗通再生,也未必有如此神力。

    水一方也不由神往,一时却难以想得明白。他雇了一辆马车,扶李泌上去。李泌出示御赐腰牌,车夫不敢怠慢,拉车向皇城奔去。水一方搀起痛不欲生要死要活的柳因梦,也自后门逃逸。

    水一方道:“事情前后便是如此。”

    边城雪沉吟良久,道:“那我游师叔呢?”

    水一方道:“这却不曾知晓。”

    边城雪与谷幽怜、展城南六目相对,回头又道:“不论怎么说,水兄侠义行为,实是我辈中人的典范。我等还有急事要办,就此告辞,他日有缘,定当痛饮畅怀。”

    水一方笑道:“正是!”二人心中都油然生出赏惜之情。

    众人分手之后,水一方牵着柳因梦的手,向华山脚下行去。一路但见险峰奇秀,怪岩突兀,松风如涛,百鸟啾鸣,青翠欲滴,繁花胜锦,的确是绝美风光。来回行了半天,却未见罗公远踪影,猛见草丛中暗影摇动,乍一现身,竟是一头白额饿虎,邪目生芒,低沉嘶吼,便欲扑上。柳因梦虽早已抱定死心,陡然间见到老虎也不由胆消魂烊,尖叫一声。水一方情知逃也无用,只想最后再深深吸足一口气。

    哪知蓦地听到罗公远熟悉的声音吆喝道:“李隆基!李隆基你跑哪儿去了?”那头饿虎回首见到罗公远,目光中阴抑可怖的神色尽去,竟似一头大猫般显出倦怠淘气的样子。罗公远上来就是一脚,斥道:“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当皇帝的时候不长脑子,当畜生的时候还是不长记性!“接着一抚虎头,道:“玩去儿吧,当心别遇着杨玉环啊!”那老虎颇为听话地伸出粗糙大舌舔了罗公远一口,乖乖地摇着尾巴跑开。

    水一方又惊又佩,不由叫道:“罗先生!……罗前辈!”

    罗公远一怔,骂道:“你方才把李泌生吃了么?嘴怎地变得这么臭!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声大哥便可!”

    柳因梦冷冷地道:“原来罗先生是位风尘异人,连老虎都怕你。既有如此本事,为何不直接救我爹?害我柳府六十二人化作冤魂,徜徉奈何,难道这便是你算出的天命么?”

    罗公远道:“我也没料到能晚来一步,是我失策。”谁知他话锋疾转,极为过分地道:“再者我本就是‘专授报仇雪恨之术’的柳府若不灭门,你便无仇可报,我的买卖却又如何做下去?”

    柳因梦怒极,“你……!”一声,居然再说不出话来,捂住胸口,悲伤欲绝。水一方不由正色道:“罗大哥!你怎地如此不分场合……”

    罗公远毫无愧色地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又道:“不过柳大小姐,事已至此,再也无法挽回,你爹怎样也活不过来了。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柳公梦恨恨地道:“杀……杀!我杀!”燃烧的瞳仁中透露着悲愤与疯狂交织的色泽,在那一瞬实在可怖之极。

    罗公远道:“女人发起怒来真可怕!那你怎么杀?说得详尽点儿。”

    水一方忙拱手恳挚地道:“请罗大哥传授柳小姐上乘武功,以便为父报仇。”

    罗公远嘻嘻笑道:“我本打算教你的,可你却让我教他。嘿嘿,你很不错!愈来愈合我脾胃喽!”

    柳因梦一挥手道:“水大哥你不必求他。天下武功高明之人甚众,何必单单求他?他武功再高,难道强得过昔年的‘武林四极’?此地西去祁连东达太行,名师四处可寻。他便是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屑去学!”

    罗公远一愣,继而笑道:“这你放心好了。昔年李隆基那老糊涂欲拜我为师,我都没搭理他,你……”

    柳因梦虽是悲恨交加,却依旧改不了少年人的习性,不由脱口道:“胡吹大气!”

    水一方忽地道:“罗大哥,你不是只肯授艺给我么?”

    罗公远转向他,悠然道:“怎么?你想学我的本事替她报仇?不对啊,这小女娃这般深的血仇,非是亲自动手应该不足以泄愤,那样说来,是你想再行教给她啦?”

    水一方不料罗公远将自己的心思说得如此完彻,仿佛自己是个透明人一般,不由杜舌半晌,吱唔道:“罗大哥当初乔装算命……”

    罗公远打断道:“怎是乔装?我罗公远原本便上知九天二十八星宿跟观音菩萨的□□,下知阎王老子收了安禄山一块大元宝,东海龙王敖广有断袖之癖……”

    水一方忙道:“正是,小弟是说,便在那时,罗大哥是出于好心才通知我们,为了柳府上下免遭肓于狼吻之运,不是么?”

    罗公远道:“不是。”

    水一方一脸惶然:“不是?”

    罗公远道:“我一算,便算出来啦,所以跑来瞧瞧热闹,另外也检验一下自己算得准不准,看看死人的数目比原本估计的多还是少……”

    柳因梦怒火攻心,拔出佩剑,一剑刺去,口中大叫道:“畜生!我杀了你!”罗公远这才慌了,大声叫道:“等等!……喂!你……你先别……先停下来好不好?……有话咱慢慢商量……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一命吧?没良心的……你再不停我就骂你爸爸!”

    柳因梦叱道:“我的命是水大哥跟李叔救的!”说完方才觉醒,自己已刺了九剑,剑剑落空,但罗公远只是上身诡异地扭曲倾侧,脚却纹丝不动,浑不似人间之形,优游不迫,置若罔闻。柳因梦一呆,将剑用力掷在地上,嚎哭道:“爹,女儿无用,连这么个酸臭小子都杀不了,又怎能对付暗黑杀旗?”

    罗公远道:“人家暗……个破名字取的……暗黑傻子骑是杀手组织,拿人钱财□□,生意人懂吧?跟我算命的一样。你要我找仇人,该找雇他们的主儿……”

    柳因梦心下一凛,觉得颇为有理,扬首道:“你知道?”

    罗公远道:“你傻啊?我还没算呢,怎么知道?”。

    柳因梦复仇心切,竟不由自主地将语气放缓许多,居然也信了易象之说,催促道:“那你快算算呀。”

    水一方见罗公远转头不理,忙道:“罗大哥,你……你告诉她吧,柳小姐这样惨,真的很可怜……你若不告诉她,我就不学了!”

    罗公远陡然对他道:“那你不可怜?”

    水一方猛地周身剧栗,颤声道:“我?……我可怜什么?”眼前蓦地浮现出水家一十三口血溅厅堂,死不瞑目时,恨得怒火飞空,狂声道:“罗大哥!你知道我家的事么?”

    罗公远含笑道:“那你还学不学?”

    水一方咬呀切齿地道:“我学!我要学到最厉害的武功!”

    罗公远晃晃食指,纠正道:“我都不会武功,你从哪儿学最厉害的武功?我教你点儿别的,比武功更适用。世上未必只有武功才能报仇,才能杀人。我教你的本事,会让你报起仇来痛快淋漓,又不触犯刑律,更没人对你有坏的评价。”他对柳因梦道:“丫头,会做饭吗?”

    柳因梦极为勉强地答应道:“是。”

    罗公远兴致盎然,笑着追问道:“都会做什么菜呀?说来听听?”

    柳因梦索性道:“我会做好多好多,一天做一道,保证一年之内绝不重样。不单柳府,连郭子仪大将军吃了都赞不绝口!”

    罗公远乐道:“果真如此?那好,丫头负责给我做饭做菜——你可别忘了方才说过什么:一年内绝不重样。我只教水兄弟本事,但待他艺满出师之后,我会告诉你们俩,你们各自仇人的名字。”

    水一方、柳因梦都是一震,相互瞧瞧,齐齐点头。

    一阵沉默之后,罗公远叫道:“死姑娘你光点头能点出菜么?还不快去做想我饿死么?我算知道杀我的仇人是谁了!”

    柳因梦摊开手道:“这儿什么也没有,拿什么下炊?”

    罗公远道:“哦,是呵。没关系!华山顶上有的是。”

    水一方、柳因梦心中微寒,华山在五岳之中以险峻称雄,峭壁多光滑,直似笔直之墙,绝少有可供攀缘之处。北宋仁宗明道二年异人风至纯在华山开山立派前,无一人能独至华山绝顶。柳因梦不悦道:“你是铁定要刁难我了?”

    罗公远不以为然道:人力自是太难。人是脆弱之灵,即便武功练得登峰造极——武学无极,人力有极,也总比不上神仙,就算上到华山顶上,也累得死样活气。人和畜生鸟兽之间究竟有何不同?俱是血肉之躯,甚至兽类比之人体力更强,然而有悖常理的是,人却是这天地间的主宰,这却为何?”

    水一方忍不住道:“因为人会动脑筋。”

    罗公远道:“正是!人动脑筋创造出来的东西,比武功,比猛兽,比这世上的任何力量,都要强大得多!这才是人真正意义上的力量!”

    水一方如受雷殛,木立当地。这番话显然对柳因梦的震撼亦是非小,她甚至深受触动,但随即鄙夷道:‘大道理说了一大通,你既然会动脑筋,就让我瞧瞧你的‘力量’罢。”

    罗公远笑道:“瞪大你的风骚眼瞧着,没大没小的娘皮蛋!”他一蹦一跳地来到山脚下的底岩前,扒开一处深洞中人为塞满的树叶杂草,从内取出只大木筐来,又拉了拉连在木筐上的长索,得意地道:“瞧见没有?你们只要坐进去……哎哎,说明一下,一次只能坐一个啊,长索被一只圆轮固定在峰顶的巨松之上,只要峰顶的人略使点劲拉一拉长索的另一端,咱们不就很轻松地上去了吗?”

    柳因梦冷笑数声道:“果然好办法!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

    罗公远见她肯赞叹,更加趾高气扬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废话!”

    柳因梦又道:“那你能否告诉我,这峰顶有人么?”

    罗公远愕然道:“自然没有。”

    柳因梦冷冷道:“那谁来拉我们上去呢?了不起的人?”

    罗公远一本正经道:“你爹被杀,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何必难过成个白痴呢?自然是我来拉你们了!我先上去,再拉你们上来,这不很好吗?你有没有脑子……”

    柳因梦感到此人实在难以理喻,不愿再跟他纠缠不清,再转头时,却发现罗公远已然不见了,又去瞧水一方,见水一方正惊诧万分地仰面朝天,自己也不由向上望去,却见罗公远已在数丈之上,动作快得难以描述,既不像猿猱又不若豹猫,倒似一只大雕,山间的陡岩峭壁根本不能影响他,眼见临深履薄,就要摔下来时,却只轻轻扭转,便又稳稳攀住,化险为夷,直若闲走平地,若非亲眼所见,水、柳二人绝不敢作此想,实难想象这世上还有比他武功更强之人。

    不到半个时辰,已见罗公远站至峰顶,朗声喊道:“快──坐──到──筐──里──呀──!”声音浑厚之极,未显一丝一毫的疲乏怠倦,回荡山谷,竟有数十遍余音未衰。水一方与柳因梦皆心下骇然。水一方扶柳因梦坐进筐子。罗公远目力极佳,喊道:“小娘皮,抓稳了,别撞出去砸到山崖上玷污风景!”柳因梦未及反应,木筐已如电似霆地疾然而上,激起一片鸟雁掠翻频飞。水一方知此物与井中打水的水桶原理相同,但一桶水尚无柳因梦重,也得费尽气力方能拉上,何曾似这般快得目眩神驰?水一方突然感到,人生时光,流洒而去,不也像这般快捷么?

    待得第二次拉索,水一方上得峰顶后,却见柳因梦愕然卓立不动,罗公远负手而笑。水一方细细一瞧,原来除了崖边古松顶外,周遭数棵树木,地面树墩以及各类精致木制品——大约也是罗公远做的,上面皆有一个大小各不相等的圆轮,思索一番,清明在躬,福至慧通,大叫道:“原来如此,如武学化力之功那般,这么多的圆轮,迂回曲折,自是化了下坠之力,愈化愈小,最终小得以单手便可轻而易举起拉起千仞崖下一百多斤的重物!”言罢向柳因梦瞧去,柳因梦忽觉大羞,更显妆奁嫣然,垂下头去。

    罗公远笑道:“果然没错,你跟我一样,有秽根,有秽根!哈哈哈哈,太可笑啦!”

    水一方只是小一号的罗公远,又哪里听不出他话中之意,二人其实早已心意相通。水一方道:“既然罗大哥要授艺于我,我便立行拜师之礼。‘大哥’二字再不能叫了。”

    罗公远不悦道:“你放什么臭屁?我说叫,你就叫!授艺就得叫师父?李隆基那小子,从头到尾都称我‘罗先生’,自称‘朕’。”

    柳因梦这时已深信不疑,道:“罗先生,那我去采些山芋、芍药、打些獐兔之类给你做菜。”

    罗公远道:“这些我已弄好了,你去做吧。先在山上呆个把月,熟悉熟悉地形,别为根野菜摔下山,那我还吃什么?就算吃你也吃不着了!”

    柳因梦解释道:“不论什么菜种,需依时辰节令,所处地境,色泽大小而取,其间学问决不逊于你那木筐学问之繁。我若稍有疏陋,选料不佳,纵使烹术再高明,也做不出真正好吃的菜来。”

    罗公远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便道:“看样子还真不能小看了你。那快去吧,万一遇到李隆基,就报我的名字,看它敢不给我面子!要是它真不给我面子把你吃了,我就……”

    柳因梦不愿多作纠缠,逞一时口利,拿过罗公远递给他的篮子和镰刀,转身走了。

    罗公远道:“光阴不容虚度!现在就开始上课!让我想想,先学什么呢?……唔,对了!先练胆量!”

    水一方一怔,道:“胆量?我不懂武功,要那么大胆子何用?我若学得高强功夫,胆量自然而然也就大了。”

    罗公远才不上他的当,只道:“你言下之意,是说自己胆量很小罗?”

    水一方逞强道:“怎么会!我是长安城中胆子最大的啦!”

    罗公远点头道:“即是如此,我便放心了。你瞧见身后那个大洞没有?”

    水一方这才明白适才寒意阵阵,并非错觉。身后有一偌大深洞,暗不见底,却不时有阴冷萧瑟之气传流出来,其中影影绰绰,好似星光殷殷,穹苍阴冥,隐约有什么庞然巨物存在。暗自料知不妙,道:“你不会让我……”

    “会。”罗公远沉重地点头道,“给我进去!”

    水一方急道:“等等!罗大哥,你总得告诉我,我死在谁手上吧?洞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罗公远道:“蜘蛛而已,无非就是比平常的种类稍稍大了那么一丁点儿。你怕什么?”

    水一方纹丝不动。

    罗公远怫然道:“好小子,刚一入门就违抗师命,欺师灭祖,这还了得?你进不进去?”他扭头大喊道:“李隆基,过来!”远处传来一声抑沉的虎吼。

    水一方慌了,连连道:“别,别……那个,师父,师父,先说好了,你可就我这么一个徒儿。我进去了,不会死吧?”

    罗公远奇道:“你问我干嘛?吃你的又不是我。……呃,我的意思是说,通常来讲呢,蜘蛛这个东西它是吃肉的……喂!你再不进去我就叫李隆基吃了你!”

    水一方哭丧着脸道:“好没人性的师父……”焉头搭脑地走进去,沮丧之极,猛地又听到一阵凄厉尖锐的嘶鸣,更吓得一颗心砰砰狂跳,仿佛要破膛而出。明暗交界之处,映芒生辉,水一方看到了一丝晶莹白剔的细线,陡然间想到这是蜘蛛丝,心下不禁又是悚然生惧。瞿然发现,这四周结满了这样的细线,斜插直穿,纵横交错,将暗无天日黑夜般的洞穴分割成大小不同的块状,忽而穷塞,忽而开朗,最终汇成一处,酷恶之极。当中有一大片比夜色略浅的物事,其上嵌有两处火红烧灼的亮点。水一方这才惊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动弹不得,自然疯狂地挣扎起来,那物事已然触知,似乎“呼”地张开八肢,比原来更显狰狞,且愈发庞硕,一步一步向这边迫近。水一方不由大喊道:“师父!罗大哥!你在听吗?我知道你听得见!”

    罗公远在洞外道:“有什么事吗?”

    水一方已感到逐渐喷到脸上的腐臭腥气,大喊道:“你别明知故问,混蛋!”

    罗公远佯怒道:“好哇,敢骂师父!你这忤逆之徒!老天爷快下雨吧,让雷劈死你!”

    水一方五内俱焚叫道:“呸!我快死了,还有什么不敢骂?你这疯子,专以看人被吃为乐!畜生!混帐!王八蛋!快放了我,不然我非……我非死不可!”

    罗公远喊道:“嗨!你听见了吗?你在听吗?我知道你听得见!”

    水一方有气无力地反问道:“我听得见什么?”

    罗公远喊道:“我肚子在咕咕叫哇!我好饿呀,吃饭去喽!你也替我跟蜘蛛说一声,让它也快点儿吃吧,别饿着,委屈自己可不好!”

    水一方欲哭无泪,只觉万念俱灰,五蕴成空,悲不自胜地颤声道:“你,……你去死吧!……呜呜,去死吧,去死吧你,呜……我好命苦哇……”

    柳因梦往土灶内填了些柴草,起身对罗公远道:“再等一柱香便好了。……咦?水大哥呢?”

    罗公远指了指洞穴,道:“在里面呢。”

    柳因梦犹疑地来回瞧着,狐惑不定地道:“他在里面作甚?……修炼武功?……你不是说不传授他武功么?”弹指间,她厉声道:“你把他怎样了?”

    罗公远顿了少顷,道:“没怎样。你先做饭去,做好了我告诉你。”

    柳因梦拿过剑,叫道:“我要进去看看你搞什么鬼?”

    罗公远忙拦道:“不成!你决不能进去!”

    柳因梦一叉腰,道:“好啊,如果你心里没鬼,那你得告诉我,里面究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罗公远道:“有啊。他在沐浴,沐浴!沐浴懂不懂?就是光着大屁股在水里泡着。怎么样?见不得光吧?你真想进去的话,我就不知心里有鬼的究竟是谁啦。”

    柳因梦飞霞扑面,芳心笃响,扭过头跑开,并远远地喊道:“你若动水大哥一根头发,我就算找不到□□,也要煮出最难吃的饭菜来毒死你!”

    罗公远也喊道:“放心吧!别的我不敢保证,他的头发肯定没事儿!”

    洞穴深处,水一方已然麻木,无精打采地轻轻说道:“救命啊蜘蛛大哥,你说你怎么这么讨人厌呢?你快点儿一扑过来就完事了,你怎么跟个乌龟似地走这么慢?你该不会把我留到明年吃吧?……蜘蛛大哥,你是公的还是母的?……大哥,你作什么?我说话你只管听就是了,怎地又不动了?……你太慢了,我都数到两千了!两千下面是一万吗?……我跟你说,你吃我的时候,先从头发开始吃,吃完了再从脚趾甲吃起,等到把脚吃完了,我的新头发又长出来了,那时你不就能多吃一顿了吗?这怎么跟种庄稼似的……不过你别扯我的头发,没用,你也没多吃多少,咱管那叫拔苗助长……”

    柳因梦极不情愿地把手中抚摸好一阵的野兔放到肉案上,刚要举刀,就被罗公远一把提走。柳因梦急道:“你干什么?你不是要吃好菜吗?”

    罗公远头也不回地反问道:“你不是要救你的水大哥吗?他被嫦娥绑架了。”

    柳因梦这才感到不妙,道:“你干什么?”

    罗公远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嫦娥的玉兔死了,所以抓走了水一方,要挟我拿只兔子去换。唉!咱也不舍得呀!”他拎着兔子进了洞,很快地走到最深层,只听水一方道:“说好了别扯头发的。”只见那蜘蛛滚动着晶亮的眼睛,带着浆液的大颚张开,便要扣下,罗公远随手一仍,兔子正好落在颚缘之上,蜘蛛呼哧声不绝,贪婪地吞食起来,腥气浓郁,水一方脸上溅满了斑斑血迹,骇人之甚。

    罗公远拉起水一方,道:“出去吃饭吧。”

    水一方迷迷糊糊道:“你还是来了……天……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罗公远笑道:“有长进了。这只干神蛛是饮了我调制的药酒培养而成的,普天之下仅此一只,以后也不会再有,我为了成功培育出这种蜘蛛,花了……”

    水一方虚弱无力道:“你……你先放我下来……再说吧……”

    罗公远道:“别急,我马上就说到重点了。这蜘蛛专门以生牛羊为食,血腥残忍,产出的蛛丝不仅大,也较一般以纤弱虫类为食的同类蛛丝坚韧得多,非锋利宝刃无法割破……”

    水一方吼道:“你先放我下来!王八蛋!”

    罗公远一摊手道:“综上所述,我根本没法子放你下来。”

    水一方已不知道该如何发怒了,道:“那……那你让我出去吃饭?我出得去吗我?”

    罗公远叹了口气摇摇了头道:“笨,人在任何时候都决不能放弃思索。蛛丝粘的是你的衣服又不是你的肉,你把衣服脱了,不就出去了吗。”

    柳因梦“啊”一声捂住脸,水一方窘迫地捂住□□的上身。罗公远振振有辞地道:“怎么样?我说他在沐浴吧?没哄你吧?”

    柳因梦恨恨地说:“你为何要扒光他的衣服?”

    罗公远有理地道:“说了不是我嘛,是嫦娥干的。唉,这女人天天守活寡,也命苦哟!……”

    三人围着桌子吃饭,罗公远吃得啧啧有声,赞不绝口,柳因梦满腹心酸事,吃着吃着便落了泪,水一方则吃一口吐两口,头晕脑涨,几近疯狂。

    罗公远拍拍他道:“乖,罗大哥撕只鸡给你吃。”说罢将刚烤好的鸡肉左捏右掐,撕了一大块,水一方悻悻地方要去接,罗公远忽然扯着鸡肉对他说:“看!这块肉的形状像不像蜘蛛?”

    水一方又“呕”一声,吐了一地。

    柳因梦忽而怒道:“你别再折磨他了好不好?”

    罗公远道:“不好。记着,水一方,今天的正果只不过是日后的早课。以后你每天打一只兔子或鸡,进洞喂给那只干神蛛吃,必须看着它彻底吃完方可回去,而且绝不能落入蛛网内或被它抓住。由于今日是头一回,故而我帮你一把,自此往后我不会再救你。”

    水一方从呕吐中抽出空暇来叫道:“什……呕……你……你你你,你想恶心死我?你想把我吓成你这样的疯子吗?这叫什么传授武艺?”

    罗公远笑道:“错!所谓练胆量,正是锻造你的定力,来,你们俩都看我。”言罢正色,双目骤然阴沉,灰色与黑暗混化,其中的诡异与怪诞已无法言喻,端地恐怖之极,仿佛黑暗最深处潜藏着的恐怖魂灵,骇然震撼。水一方虽觉比蜘蛛还要可怕,但并不为之所动之甚,而柳因梦竟吓得尖叫一声,将手中的碗跌落砸碎。

    罗公远此时已丰格端凝,戏谑之气尽数敛去,隐逸朗俊,肃然道:“水一方,你也试着瞪一下眼睛。记住,不是想着恨,更不是爱,而是……你一生中最不能忘记的,刚才发生的事,来,试给我看,你一定行的。”

    水一方定了定心神,双目骤然生辉,与那日柳府中卓洒寒极富仇恨的邪目截然不同,那是一种令所有生命视之都会躁动不安,恍然悚惧,沉钝浑抑的伤郁之气。柳因梦怎样学也学不出来,惊恐万分地看着水一方,支吾道:“水……水大哥,你是不是中邪了?你被他蛊惑了?”

    罗公远笑着赞道:“不错,这才是见过地狱的眼。经过这一次生死边缘的徘徊,你会比苦练十年二十年武功,江湖阅历极丰的世故老手还强得多。生与死是人在短暂一世中所能探求的最大奥秘,只要一看破死亡,我想就等于看破了一切。你是否明白?”

    水一方心存感激,诚挚无比地道:“明白,师父……罗大哥,你对我的良苦用心,实在……你还有什么题目,尽管吩咐吧。”

    罗公远拿过刚才的鸡肉道:“吃了它,每吃一口都要大喊一声“蜘蛛”!”

    水一方再也忍不住了,生嘶力竭地狂呕起来,渐觉精神不支,昏然倒地。

    罗公远对搀起水一方的柳因梦道:“厨娘,会做雕花的面食么?”

    柳因梦不耐烦地道:“我扶他进屋再给你做。”

    罗公远道:“记着,把雕花刻成蜘蛛的形状,再把糕点也做成这样,等他醒了,你就喂他吃下去。我还打算在他房子里弄些蜘蛛织点儿蚊帐,这样夏天时他就不用怕蚊子叮咬了……”

    柳因梦猛地抽出剑,抵在罗公远的肩头,她本也无意伤他,更知伤不了他,冷冷道:“你……你究竟想把他变成什么?疯子?怪物?你……到底想干什么?”

    罗公远凝视她少顷,缓缓地笑道:“说不定他定有一天,他会告诉你。”接着一闪身,仿佛一张薄纸,既快且轻地飘开。柳因梦方才觉得这一剑仿若刺入虚空,可在罗公远避开后,柳因梦才真实感到自己手中剑的重量,茫然不已。

    一连四天,柳因梦借煮饭之暇都不时向这对奇师怪徒那边望望。第一天,罗公远搬来一大堆书,包罗各类史籍、兵法、佛经等,要水一方在一天内看完,并且说出自己的见解。第二天罗公远磨墨疾书作画,舞指抚琴下棋,而水一方在一旁心惊胆战地摸着罗公远从长安官府杵作验尸房中偷来的死尸,颤抖着下针。第三天罗公远在一些光怪陆离的图象前为水一方讲解,并作着诡异无比的手势,水一方听得津津有味,目中透出神往之色。第四天,师徒二人都在一堆木料铁器旁斧锤彻响,做着奇型异状的物事,还不时地齐声高唱根本听不懂的怪歌,唱完后一同哈哈大笑。

    吃饭的时候,水一方满心欢喜地去抓肉食,罗公远端起熟食盘子和一只馒头,让水一方在进洞给蜘蛛喂食时在一旁将饭吃完,早、午、晚三顿都是如此。起初水一方几乎不可忍受,可时间一长,似乎任何可怕的事他都毫不在乎了,尽管戏谑狡狯的习性未去,但目光中已多了极其厚重的沉淀感。

    日复一日,一个月转眼逝过,罗公远忽然宣布道:“今日你下山去罢。”

    水一方一惊,急道:“为什么,我还只学了写皮毛啊。”

    罗公远道:“你必须回归到人群中去,真正发挥自己所学到的本领。以后我自会再去找你。今日要讲最后一课,我给你谈谈朋友和女人。”

    若在过去,水一方定会立即道:“女人我知道,就是长安城彩卉轩那班□□呗!”可现下他沉稳许多,又有柳因梦在旁,只是点点头道:“弟子聆听教诲。”

    “只有两句,回去你自己琢磨。”罗公远意味深长地笑道:“朋友,是敌人的另一种叫法。女人,则是为毁灭我们才创造出来的。”

    水一方和柳因梦都不由大奇,均觉得太过偏激,罗公远又道:“所以,下山后要谨慎交友,至于女人,为了不毁灭你,我决定将她留在山上,待你游历一番后,长了见识,回来娶了她便是,这女人一关便可过了。”

    柳因梦刚觉罗公远的话偏颇之甚,又听了这句话,芳心窃喜,玉颊似火,扭过头去。罗公远俯耳悄声又道:“不过娶不娶她在你,我可干涉不了。”

    水一方还不到十六,哪里懂得男女之情,仅仅一笑而过。对他而言,孤寂独行惯了,也没有多少对知己挚友的渴求,是以道:“弟子还是不太明白。”

    罗公远道:“出外靠朋友嘛,朋友是最重要的,和女人不同的是,他们能最大程度地影响你的生存之道。你必须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每个人都有其人生的准则,我认为你首先需要做个聪明人,可这样以来便与好人无缘了,那么其次你只能希望你也不要做坏人。可这并不表示你必须对朋友像对你自己一样负责。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外人不决不可窥掘一丝一毫的隐密,也许真的惊天动地,也许藏匿着的是自私卑鄙的恶事,也许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都会看得很重,记住,千万不要试图去窥探朋友心中最底层的秘密,不论他是你多好的朋友,哪怕他主动对你讲你也不要听,这就仿若有人一剑向你刺来,虽然你闭上眼睛,对方的剑一样会贯穿你的胸膛,但有一点儿,你不会看到自己流出的血和对方此时的表情。友谊实质上是两个人相互交换秘密而产生的关系,秘密一泄,友谊即裂,无论谁也逃不出这个规则。做人一定要适度,太谨慎就叫虚伪,太坦荡就叫无耻。有人说应当笑傲江湖,不必理会他人的看法——错!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周围的人对你的评价,人言可畏啊,别把人逼得太急,人为了脸面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最难喝的是自己的血,而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朋友和女人的背叛。这两种人都是最具威胁的。至于女人么最复杂也最简单,她们只分为漂亮和不漂亮两种,而品质和心思……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这就像男人大可以分为长胡子和不长胡子的一样。最后一句,胸襟开阔是你必须要做到的,可但愿你没理解错,如果有人一再地对付你,令你陷于危境时,我认为那时你应该做的并不是心胸狭隘所致。该狠的时候,别去想太多别的,脾气再好的牛羊被豺狼追至末路时,也不会放着两只尖角不用,更何况……我想看到的是,你做一头脾气好的老虎。好了,你该上路了。”

    柳因梦恋恋不舍,心若鹿撞,嗫嚅道:“水大哥,你去吧,我跟……师父他老人家会永远在这儿等你。”

    罗公远一瞪眼道:“那是你,不是我。”

    柳、水二人凛然抬头道:“”师父,你……”

    罗公远递给水一方行包,打开后从里面掏出一只尺长的铁杵,水一方诧异道:“这不是,那日破庙内……”他曾经给罗公远讲过自己的遭遇,那正是饶力的兵器。

    罗公远道:“是啊,你不是说用它的人是个笨蛋吗,可这兵器倒不错,我给你改进了一点儿,喷出的火苗更细,且比原本长远得多。”他又摸出一包丝织物道:“这里面是晒好的干神蛛丝,坚韧异常,用他骗起人来玉皇大帝也识不破,这里面还有针药之类,我自己调制的药酒,好喝又滋补,最重要的……”他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嬉笑道:“这是你师父我写的鸿篇巨著,闲来无事边看看,长知识又不会闷得无聊。”

    水一方忽道:“师父,你不是说,要说出我仇人的名字吗?”柳因梦一震,也道:“是啊,师父,告诉我们好吗?”

    罗公远萧然一笑,道:“水一方的仇人叫做卓绝。柳因梦的仇人……便是当朝国母张良娣。”

    柳因梦大惊,自觉复仇无望,不由流下酸楚的眼泪,水一方则不住地念道:“卓绝,卓绝……”

    罗公远道:“但比较起来,水一方的仇似乎更难报。”又凝视穹空,自言自语地道:“娘的,我也该回去了。”

    水一方回思一个月罗公远对自己的种种教诲,无不透着亲切情意,想自己满门被灭,自小无依无靠,更无人关爱疼惜,心中不由伤郁,忽地跪下道:“师父,不论你愿意与否,弟子必须叩首!”

    待叩完三个响头,前额已然渗红,水一方噙着泪抬头四顾,却早已不见了罗公远,柳因梦远在一旁站着,似乎在思索什么,涩然道:“去吧,水大哥,别忘了我……”

    水一方郑重地点点头。

    (注:作者按:玄宗年间,明皇极好方士,于是方士竞进。其时有八仙之一的名方士张果,礼召至京拜为青光禄大夫,赐号通玄先生,另一名士叶法善有奇术,善符咒,称为叶尊师,以此二人最为出名。后有鄂州守臣上疏,荐方士罗公远,广有神通术,不知何处,何代人,其貌常如十六七岁,闲游四方,能化墨成雨。至皇宫庆云亭,张、叶二人见其体弱颜嫩,宛如小儿,心生轻蔑,岂料极浅斗法,张、叶惨败,遂奉为罗仙师。玄宗欲学幻术,罗言道只可学隐身之法,玄宗大喜习之却总有瑕疵,公远笑道玄宗乃凡躯,无可尽善,玄宗惭愠。后李林甫夫人患疾求助公远,罗却言她禄命正尽,林甫大怒。次日秦国夫人病重,杨国忠奉贵妃之喻求其救治,公远却言只救有缘法者,又算其七日之后名登鬼录,国忠愤恨,杨妃激怒,泣奏天子,劾弹公远。玄宗已自不悦,传旨斩首西市。公远哈哈大笑,钢刀落处,竟无点血,青气冲颈,直透云霄。玄宗懊悔不及,已是迟矣。几日之后,公远之言不谬,料死者皆亡。玄宗遣内监辅璆琳至蜀中一带寻叶法善,岂料竟遇公远,公远大笑,赠一书函及药物,托其寄予玄宗。书信中言道:“安莫忘危外有一药物,名曰蜀当归。”又言:“谨访宫中女子,边上女子,可天下太平。”“宫中女子”暗指杨玉环,“边上女子”与“安”正指安禄山,“安”字下有一女。“安史之乱后,玄宗方才省悟。后玄宗为太上皇,传令塑张果、叶法善以及罗仙师公远三仙之像于观中,永世虔奉,香火不绝。本书乃武侠小说,不关神仙方士之事,但古典说唐话本皆有提及罗公远,明代钟惺编次《混唐后传》,着墨尤重,故此本小说也有涉及,此中罗公远乃一风尘傲士,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可说是一位杰出的古代科学家、人类学家和心理学家,甚至可以是来自未来之人或外星异族,因为一部小说或一篇故事中未必每个人物都有线索可循,譬如《天龙八部》中的灰衣无名老僧,金庸先生说他其实是佛的化身,罗公远作为一个神秘的人物,仅仅穿插于此,与本注小说的大线路无关,而且“罗公远”之名完全可以是杜撰,他究竟叫什么已无从考究,但这也根本不重要,抑或他真的存在过,使得人类历史中的某一时期具有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