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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九

    过了立夏,六月就如火如火如荼地来了,刺眼的金光洒满淞城一中的每一处角落。

    卷子的陡然增多是五班同学感受最深的一点,讲台上的老余还在喋喋不休,“都不要松懈,过了这个学期,你们就是新的一批高三学生了,一定一定要奋战到最后一刻。”

    “同学们,打起精神来啊!”

    林枝春坐在后排翻阅着前两天考试的卷子,模样认真神情专注,仿佛眼里就只有学习。

    倏地,绑起来的马尾忽然被人轻扯了下。

    她随着惯性往后仰,但目光仍然还是落在用红笔标注好的错题上。

    连头也没回一个。

    站在她身后的陆在野故意叹了口气,“这是只闻卷子笑,不闻旧人哭啊。”

    林枝春正好梳理完最后一道大题,蓦地转过头来,笑了声,“陆同学你有说这话的时间,不如去多背几首古诗,考试的时候把语文默写给做出来。”

    他回校后的几次考试,都是稳定发挥,数学和英语一骑绝尘,甚至能压林枝春一头,只有需要大量笔墨的语文和文综,成绩平平无奇。

    考试过后林枝春查看了下他的答题卡才知道,他基本只做选择题,问答题就随手写一点上去。

    老余问他为什么不写,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摆着三个字“懒得写”。

    “你怎么不懒死呢?”

    老余怒其不争,恨不得考试的时候守在他后边看着他写。

    陆在野闲闲一笑,唇角挑出些弧度,“您别动气啊,多不值当。”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明明聪明得厉害,却偏喜欢不显山不露水的活着。

    好像分数对他来说,够了就行,多了也没必要。

    只有林枝春觉得他这种近乎于天才的挥霍实在是过于浪费,认真地劝道,“要不你下次还是多写点吧。”

    “行,小林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在野无所谓地笑笑,疏冷的线条倏地缓和下来,他将从学生超市买回的冰饮随手扔在林枝春桌上,“放凉了再喝。”

    虽然开了空调,也仍然有些闷的教室里,还冒着滋滋冷气的冰可乐简直就像西瓜里最甜的那一口瓤,和夏天最配了。

    这边,林枝春还没来得及说话,触觉灵敏得像条狗一样的王敢就开始了啧啧叹气,“这冰饮是单单给我们林妹妹一个人的呢,还是大家伙都会有呢?”

    林枝春伸出去的指尖一下顿住,扑哧笑出声来。

    “别理他。”

    陆在野淡淡出声,瞧见林枝春烧红的耳垂,骨节明晰漂亮的手将饮料提拉了起来,轻贴在她手背肌肤上,“热吗?”

    “还,还好。”,林枝春低低应了声。

    她到底还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对方才王敢说过的话就这么熟视无睹,试探着问了句,“要不给王敢喝吧,我也不是很热。”

    “什么意思?”

    陆在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存在感十足,明明眼角眉梢带着浅淡笑意,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给你的,你给别人?”

    “这就不太厚道了吧小林老师。”

    他漆黑眉骨挑了挑,大有种林枝春说个“是”,他就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气势在。

    怎么就不厚道了。

    林枝春手探了探可乐瓶身模糊的一层水汽,小声地辩驳了句,“我这是出于同学关系和谐的考虑。”

    陆在野随口“嗯”了声,虚虚点了个头认同道,“还是我们小林老师有大局观。”

    接着林枝春就听见他转身对王敢说了句,“去跟超市老板说让他送一箱冰饮上来,钱我出。”

    因着她一句话,陆在野请全班人都喝了饮料。

    王敢后来喜气洋洋地对林枝春说道,“林姐,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感谢,特别感谢。”

    ……

    _

    时间就在一张又一张的试卷中流逝掉,平静却也充实,就在林枝春以为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高考结束的时候,日子像只光滑的釉瓷碗,突地出现丝裂痕。

    “林枝春——”

    老余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林枝春一脸茫然,“有什么事吗余老师?”

    待会就是英语听力是广播时间,她急着回去听听力。

    老余叹了口气,上下打量了下她,直接开门见山道,“你要不要考虑换个位置,坐到前面来,要是愿意的话,和李舟舟坐也行。”

    林枝春脑子忽地白了一瞬,不明白老余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沉默着想了会,才艰涩着开口问道,“是我妈和您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不是。”

    见她提起苏明惠女士,老余也是一愣,立刻否认道,“这事和你妈妈没有关系,是学校那边……”

    老余叹了口气才说道,“最近学生作风问题抓得严,学校收到了关于你早恋的举报。”

    林枝春沉默了很久,就在老余以为她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她轻声问了句,“您和陆在野说过这件事了吗?”

    “还没有。”,老余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林枝春点了点头,旋即说道,“请您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在这之前,您能不能不要和陆在野说?”

    老余点头答应。

    林枝春出了办公室,再抬头时,忽然觉得六月的天空好像也没自己看到的这般明媚。

    她明明还什么也没干,命运的手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将她好不容易抓住的,径直从她身边夺走吗?

    ……

    回到教室的时候,陆在野正好听完英语听力趴在课桌上,瞧见是她回来了,才抬起眼,朝着桌上的旺仔牛奶懒懒扬了扬下巴,“今天的怎么没喝?”

    “连英语听力也逃,同桌你变了。”

    他性子偏冷,却越来越喜欢同她开玩笑。

    后来,他离开后的某一天里,林枝春清理他的课桌,才发现里边摆着本心理学方面有关的书籍。

    有些貌似没有答案的温柔瞬间就此一点一点地浮出了水面。

    那本心理书籍上边有篇关于高三学习压力的见解文章被特意标注过,上面写着

    ——高三学生情绪压力一般比较大,家长可以凭借适度说笑的方式,疏导学生的心理状况。

    林枝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看到那段话的心情,像是飞腾的河流尽数涌上心间的壮烈,又像是千里冰封的冻土开出朵小花的颤然。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苏明惠女士都没能能给过的关心,他尽数掰碎了双手奉上。

    ……

    接下来的两天,林枝春有些心不在焉,虽然课照上,卷子照做,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老余宽限她的时间也就这两天,她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可关于早恋,她实在是百口莫辩。

    最佳的处理办法的确是像老余所说,调换位置,甚至避开陆在野的存在。

    可凭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还是陆在野做错了什么?

    他们从来就没有逾越过底线,为什么就要被迫分开,并且接受了这一安排,不就等于坐实了举报?

    林枝春心下一乱,水笔忽然在空白的习题册上,划出很长的一道。

    “休息一下。”

    身旁,立即传来道刻不容缓的关心。

    陆在野拧着眉头看向她,疏冷的目光扫过她脸上每一个角落,“你从十五分钟前开始,就没写过一个字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我知道高考很重要,但是你的身体也很重要,不要太累着自己。”

    林枝春怔然抬头,面前熟悉的侧脸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视线,那漆黑的眉眼她看过无数遍,每一遍都能生出怦然。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应了句,“好。”

    ……

    下午自习课,林枝春收起习题卷子,难得的没有在做题。

    五班有个美术生叫汤盈盈,这个学期就要跑帝都集训,可能高考结束前都不会再回来。

    汤盈盈趁着自习课的时间,给班上每个人都发了张同学录,让人填写以作纪念。

    林枝春桌上也有这个,她望着五彩斑斓的色纸,很认真地写下了寄语。

    在汤盈盈回收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下,问道,“盈盈,你能多给我一张吗?”

    ……

    教务处办公室

    立式空调徐徐吹着冷风,教导主任王有光坐在黑色皮椅上,他面前站着个身形高瘦挺拔的清隽少年。

    “陆同学,你来找我……”

    王有光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神瞥向陆在野,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小子居然规规整整穿好了校服。

    别说,还真有几分好学生的样子。

    “我来,是关于举报的事。”

    陆在野懒得多费口舌,面色淡淡地挑了下眉,“王主任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才是。”

    王有光掩饰性地咳了声,“这件事情我是交给了你们余老师处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瞒你了。”

    “确实有同学对你和林枝春同学进行了早恋的举报,证据也是有的,学校不可能随便冤枉任何一个学生。”

    “那证据呢?”

    陆在野稍稍抬起头,单薄的眼皮掀起,漆黑的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

    随着“啪”地一声,他在宽敞的办公桌上瞧见了数张清晰的照片,上边他和林枝春的身影隔的很近。

    虽然无法肯定是在谈恋爱,但那种无法言说的亲密却足以看出来。

    王有光又说道,“匿名举报的同学还说了,如果这些证据不够的话,他那还有别的。”

    别的?

    陆在野唇角挑起一个讽刺的笑容,忽而不疾不徐地说道,“不用了王主任,这事你想知道,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我确实喜欢林枝春。”

    “你说什么?”,王有光面上震惊,没想到他说得这么干脆直白,半点都不掩饰。

    “您没听清?”

    陆在野斜靠在墙上,冰冷的墙壁让他的头脑分外清醒,他低垂着头理所当然地重复了遍,“我说,我喜欢她啊。”

    “你这是对举报上来的早恋事实供认不讳?”

    “您想什么呢,林枝春又不喜欢我,哪来的早恋?”

    王有光不信,虽然他确实觉得林枝春那样模样乖巧的学生不会和人早恋,但证据都已经摆在这了……

    他迟疑着说道,“早恋当然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巴掌又拍不响?”

    空寂的办公室里响起陆在野低低徐徐的笑声,“一个巴掌怎么拍不响?”

    “要不您扇我一巴掌试试,看看到底拍不拍的响?”

    陆在野主动凑上前去,唇角极轻极淡地勾起,似笑非笑地瞧着王有光,只是狭长的眼里,半分笑意也没有。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总归得给学校一个交代……”

    “我会转学离开,请您放心。”,陆在野打断了他,云淡风轻地说道,“本来就是我的原因,就不连累林同学了。”

    “好。”

    说完,陆在野走出了教务处办公室。

    他和王有光约定好,上完这周五的课就正式转学,反正也就两天不到的时间了。

    ……

    _

    五班教室

    见陆在野倚靠在教室后门处,林枝春笑了下,“你站那干什么,怎么不过来?”

    闻言,陆在野缓步走回座位,随口胡扯道,“想多看一看你。”

    “坐着不能看,非要站着看?”

    林枝春已经逐渐习惯于他的不正经,顺口就接话道。

    陆在野诧异地一挑眉,平直的唇角极轻极淡地勾起,“可以啊同桌,心理素质渐长啊。”

    林枝春:“……”

    她眼神描摹着陆在野的线条流畅干净的侧脸,良久憋出一句,“彼此彼此。”

    陆在野在她头顶溢出声轻笑,单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错,好好保持。”

    就算他走了,也要像这样好好地,好好地继续过下去。

    林枝春难得没有反驳他,稍稍低垂下头。

    光下,宽松的校服衣领处露出一小截白腻脖颈。

    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真的会越来越像,身上也会有对方的影子。

    ……

    周五,林枝春敲了敲老余办公室的门。

    “余老师,我想好了。”

    她轻声说道,“我们没有早恋,但是我愿意配合学校的处理,包括但不限于学校的处分决定,或者是别的什么。”

    “但是我希望这件事到我这里为止。”

    老余重重叹了口气,“你们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欢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班主任,带过的学生数不胜数,谈恋爱的每一届都有,但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互相撇清关系的。

    大概是老了,老余已经不太懂他们年轻人这种斩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这事跟你没关系了,王主任那边已经做好了决定,陆在野会转学离开。”,老余将自己才接到的通知说了出来。

    “什么?”

    林枝春怔住,久久反应不过来,涩然着问道,“您说,陆在野要转学离开?”

    老余沉默着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估计是现在,他小姨刚给他来办了转学手续……”

    老余后面说了什么,林枝春完全没听进去,她飞奔着跑了出去,凭着直觉一个劲地往校门口跑。

    闷热的天气里,午后的太阳翻起层层热浪,可她的心却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冒着滋滋寒意。

    热风吹起林枝春宽大的校服袖,她瓷白的脸上很快起了一层薄汗。

    但她顾不上擦,远远地朝着校门口那个熟悉到极致的声音喊道——“陆在野”。

    淞城一中的鎏金黑底的招牌下,少年挎着来时背着的单肩包,单手抄兜的站在阴影处,漠然的眼神偶尔扫过校内。

    只有在听见呼喊时,他猛地回了下头,“你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双腿就不听使唤地往林枝春跑过来的方向走了过去,眼尾上扬的丹凤眼心疼地瞧着她脸上的汗意,“这么热,跑出来干什么?”

    林枝春说不出话,只不停地摇着头。

    她瞧见面前的少年哑然叹了口气,无奈似的说道,“现在是上课时间,你跑出来干什么,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

    “你都要走了……你还管这个……”

    林枝春话说得断断续续,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是说好了,不会离开我的吗?”

    但陆在野听明白了。

    他抽出纸巾,逾矩地替她擦着汗,惯来泛着冷意的脸上出现了抱歉的神色,“对不起,这次可能要食言了。”

    林枝春望着他,目光一瞬不移,想从他脸上瞧见哪怕一星半点的动摇神色,可是没有。

    就像他俩的离别,已经成了不可更改的事情一样。

    “你真的要走?”

    陆在野低低“嗯”了声。

    “你个骗子!”,林枝春脱力般骂了句。

    陆在野给她擦眼泪的手顿了下,但他很快回过神,神情专注地瞧着她,“那你答应我,千万不要为骗子伤心好不好?”

    ……

    _

    那个闷热的午后,林枝春亲眼目睹他的离开,少年背影消失得很快,快得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境。

    梦醒,生活还得继续,考试与上课乐此不疲地推着人往前走,卷子与作业将林枝春每一天的时间占满。

    她变得比以前更忙,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教室里,桌上的书永远都是摊开着的。

    偶尔李舟舟担心地瞧着她这“近乎于忘我”的态度,小声地提醒她,“枝春,要不你先休息休息吧。”

    林枝春总是摇头。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离了学习她还能干什么,离了学习她会不会想起某个已经离开的人。

    ……

    一晃暑假就这么过去了。

    高三刚开学,他们搬进了新的教学楼。

    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唯一不同的是,趁着拼凑出来的半天假期,她独自一人又去了趟蝉鸣山。

    那棵见证人间百年沧桑的老树前,她找到了自己当初许愿的木牌,旁边是陆在野的。

    林枝春诧异地将木牌取下,她以为他不信这些,自然是不会写些什么的。

    可朴实无华的木牌纹理上透着墨水的痕迹,上边是陆在野亲手写下的四个大字

    ——平安,喜乐

    翻个边就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