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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7章 茶与血

    等府上丫鬟端来一壶茶水,姗姗离去,公孙杨轻轻栓上门,倒了一杯茶,白瓷杯淡绿茶,莹莹可爱,端起茶杯却又放下。

    脚患湿毒的他忍着刺痛脱下鞋袜,已过不惑之年,却无而立。公孙杨望向窗外,叹息一声,忍着刺痛摘下靴袜,陷入追思。

    少年时代,徐字王旗麾下铁蹄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以雷霆之势奔袭西蜀皇城,他父亲阵前战死的噩耗传来,祖父做绝命诗慷慨殉国。据说如今王朝做忠臣传,西蜀仅次于西楚,绝命诗之多,更是八国最盛。西蜀旧帝虽说才略平平,治国无能,但正是这么一个昏君一个小国,少年的他被忠仆带走时,经过西蜀京城官员扎堆的那条青云街,尽是官员赴死后家人响起的哀嚎,逃亡者大多如他一样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少女,极少有脱去官服混入流民的青壮男子,谁能想象那些留在家中饮尽鸠酒、悬梁自尽、刀剑抹脖的男子可能前一天还在朝廷上大骂皇帝昏聩?可能上一个月才受了廷杖之辱?

    西蜀公孙氏,擅使连珠箭。

    公孙杨伸手抚摸桌上已经补上弦的牛角弓,泪流满面,嘴唇颤动。

    敲门声响起,公孙杨迅速擦去泪水,稳了稳心神,说了声稍等,穿好鞋袜,瘸拐着走去开门,见到是徐公子,后者自嘲道:“被刘小姐拿剑追着砍,只好逃到公孙前辈这里避灾。”

    公孙杨轻声笑道:“恰好这里有壶好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徐凤年掩门后走到桌前坐下,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就是仰头一口的事情,公孙杨挪了挪牛角弓,双指捏住质地薄腻的瓷杯,慢慢喝了口凉透的茶水。徐凤年伸手倒茶时,动作一停,问道:“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孙杨心一沉,脸色如常说道:“徐公子但说无妨。”

    徐凤年倒完茶水,一根手指摩挲着纤细杯沿,平淡道:“我与雁回关当地百姓打听过,城里就只有一家老字号的弓铺子,姓张的老头性情冷僻,拉不开门口两石弓就不做你的生意,弓长张,我看十有八九是假姓。这铺子很好打听,也好找,以公孙前辈的臂力,应该不会被拦在门外。然后我无意中从刘小姐那里得知公孙前辈,是过足了一个时辰才到城门。以前辈对鱼龙帮的感情,应该不会故意将刘小姐与三名鱼龙帮帮众晾在雁回关这种险地,那我就猜测,是不是前辈身上银子带的不多,花了大半个时辰在那里讨价还价?但再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以前辈的江湖阅历,而且还是连珠箭的高手,自然知道弦丝的行情。于是我就问自己,是不是公孙前辈与那张老头是旧识,叙旧才耽误了时间,但我很好奇得是多好的关系,才需要让鱼龙帮的未来帮主在城门等上小半个时辰?公孙前辈,可否告知一二?”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徐凤年微笑道:“前辈不用急,慢慢想,我就是喝茶闲聊来了,等得起。”

    公孙杨放下茶杯,缓缓问道:“是兵器监军大人和徐公子一起给鱼龙帮下了一个套?”

    徐凤年冷笑道:“公孙杨,你是你,鱼龙帮是鱼龙帮。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混淆视听?鱼龙帮的根底很干净,这一点毋庸置疑,刘妮容,甚至是肖锵都被你蒙在鼓里,这趟买卖是你一手大力促成的,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送了什么情报给那个老张头,是北凉的军事防御图?还是北凉军的人脉分布?我想是两者兼有,才会让你在弓铺子呆了那么久。北莽给了你画了怎样的一张大饼?是日后光复西蜀?还是要北凉铁骑全部覆灭?或者给你西蜀公孙氏东山再起的背景支撑?”

    公孙杨脸色复杂,道:“既然说到这一步,徐公子仍然敢单身赴会,想必如我想的不差,徐公子深藏不露,起码有二品实力。公孙杨只想知道肩上这颗头颅,加上雁回关一座弓铺子,能让徐公子挣多少黄金,能捞多大的官帽子?”

    徐凤年瞥了一眼公孙杨搭在桌边上的双手,笑道:“我连肖锵都杀得掉,杀你一个掉回三品的公孙杨并不难。而且你我相距才多远?你就算提起牛角弓和箭囊,成功拉开可供连珠的距离,但你真以为逃得出魏府?魏丰会让北莽留下城知道来了一个北凉将门子弟?到时候不说我与魏丰如何,鱼龙帮第一个全部惨死。忠孝义三字,孝不说,忠义两字,似乎对你公孙杨来说,后者可有可无。”

    脾气温和的公孙杨面容狰狞起来,十指如钩抓在桌沿,颤却仍是没有出声。桌面轻颤,顺带着两杯茶水起涟漪,茶香愈发扑鼻。

    徐凤年伸出双指按住薄胎甜白的剔透茶杯,低头望着杯中茶面,不带感情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公孙杨,或者说几百个像你这样蛰伏在北凉的遗民,不惜性命,活得像条狗,对,你们绞尽脑汁源源不断地给北莽运送情报,恨不得日夜不休挖断北凉的根基。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北凉三十万铁骑在北莽倾尽举国之力的潮水攻势下,全部战死覆灭,整个北凉都硝烟弥漫,大快人心。但是到时候北门被打开,旧西蜀,旧南唐,旧东越,旧西楚,又有多少人会死?二十年前你是一条丧家犬,这些年当丧家犬也当得大义凛然,为了国仇家恨不惜与北莽蛮子眉来眼去,如果北凉铁骑真有败亡的那一天,天下汉人衣冠皆换莽服,真是有意思极了。公孙杨,对于你们这群铭记春秋大义的亡国遗民,在下佩服至极!”

    不等公孙杨反驳什么,似乎觉得无趣了的徐凤年屈指一弹,盛满茶水的瓷杯滴溜溜旋转起来,茶水不洒半点,望着茶杯,徐凤年自嘲道:“说这些大话空话,挺无聊的。”

    公孙杨镇静道:“徐公子只要能够保证不把鱼龙帮拖进火坑,公孙杨愿意束手就擒。”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你还想与我讲条件?公孙前辈啊公孙前辈,你就别试探我了,我若是对鱼龙帮有企图,有一百种法子让它万劫不复,你那个丢了的义字,我帮你捡起来便是。那个忠字,我也一并送你,如何?”

    公孙杨初始在房中的浑浊眼神,逐渐清明,身体后倾,重重靠着椅背,好似一个眼光短浅的老农,一副不知道该搁在哪里的要命担子背了太多年,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公孙杨笑道:“才知道无亲无故,也有好处的。就是有些对不住刘老帮主,妮容是个好姑娘,希望徐公子好好对待,返回陵州,就靠徐公子费心了。至于如何跟她解释,想必以徐公子的心智,不会太难办。”

    徐凤年摇头道:“不需要我解释什么。”

    他才说完,阴差阳错要来公孙杨这边谈事的刘妮容听完这场对话,终于按耐不住,猛地推开房门,坚韧如她也是梨花带雨,死死咬着嘴唇,摇头道:“公孙叔叔,不要死!”

    她颓然无力,哭腔问道:“我们一起回陵州,好不好?”

    公孙杨揉了揉眼睛,不去看刘妮容,轻声道:“可惜了,手边没酒。徐公子,喝杯茶不碍事吧?”

    手才伸出去,却又停下,将死之人的他自言自语道:“还是到下面喝个痛快好了。麻烦徐公子把刘妮容带出去。”

    徐凤年铁石心肠地冷漠道:“公孙杨,我看着你死。”

    刘妮容撕心裂肺道:“姓徐的,你还是人吗?!”

    公孙杨反而更加平静,笑道:“也好,这样才算死得一干二净。妮容,与老帮主说一声,公孙杨这些年愧对鱼龙帮,死得并不冤枉。”

    刘妮容反常地安静下来,不去看公孙杨,双目赤红死死盯住徐凤年。

    “世间再没有西蜀公孙连珠箭了。”

    公孙杨闭上眼睛,直起腰,正了正衣襟,双拳砸在自己太阳穴上。

    瘫软在椅子上。

    刘妮容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徐凤年转头说道:“别急着与我撇清关系,也别想着不要货物就离开留下城,真要是这样,公孙杨就白死了。至于你恨我什么的,大可以回到北凉以后再谋划。出倒马关,我能做掉肖锵,在留下城,我能逼死公孙杨,你刘妮容现在就别凑热闹了。”

    刘妮容松开手掌,满嘴血污,冰冷道:“告诉我你的真名。”

    徐凤年想了想,指着春雷刀说道:“如果我能活着回到北凉,你就知道我是谁。”

    刘妮容斩钉截铁道:“肖锵根本没有背叛鱼龙帮,是你杀的!”

    徐凤年看着她半响,没有说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到了陵州会烧香敬佛,求菩萨保佑你活着回到北凉!”

    刘妮容决然转身。

    徐凤年无动于衷坐在椅子上,盯着对饮二人都没来得及喝的两杯满茶。

    本想自顾自调笑一句“多美的一双腿,说没就没了”,可见到老人的尸体嘴角流淌出血丝,就没有说出口,只是探身拿袖子帮着轻轻擦去。

    第028章 起火得长安

    出了死人这档子大事,这栋宅子的主人魏丰初听时勃然大怒,让前来秘密报信的丫鬟秋水吓得噤若寒蝉。不过多年养体养气,魏丰早已不似寻常商贾,更像是一名士子猾吏,瞬间压下震惊与怒火,让秋水领路,这名府上二等丫鬟生怕耽搁了老爷的大事,步子急促,一开始魏丰没有做声,跟着小跑穿过一进庭院。

    走在两侧狭长阴暗谓之避弄的甬道时,魏丰咳嗽了一声,黄花豆蔻时经过精心调教高价卖入魏府的婢女连忙缓了缓步伐,娇柔回头一瞥,果然见老爷一脸沉思,她乖巧地小碎步悠悠前行,久经商场宦海无数风浪的魏丰趁这段时间好好权衡了一番,根据秋弄略显支离破碎的说法,徐公子去了趟背负牛角弓老人的屋子,没多久便出了这桩命案,似乎与鱼龙帮那个叫刘妮容的女子还起了冲突。

    魏丰揉了揉太阳穴,离尸体所在的屋子近了,示意秋水留在过廊,他才加紧步子,一脸忧心忡忡走入屋子,第一时间并未出声训斥那名远道而来的侄子,而是栓上门,见到年轻人杀人以后云淡风轻,心底高看了几分,纨绔子弟在自家院子里棒杀了谁,这种无法无天的镇定上不得台面,在别人家里惹下祸事,要么是城府可怕,要么是有所凭仗,不管如何,魏丰都觉得是件好事,心想齐老兄弟膝下无子,倒是有个值得雕琢的远房侄子,难怪这次生意会由这么个年轻小伙子牵头,三万两的买卖,真的不小了。

    魏丰顿时静下心,搬了条椅子坐下,没有流露出半点焦躁,问道:“需要魏老叔做什么?”

    徐凤年本来已经想好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措辞,即便称不上滴水不漏,也足以暂时应付魏丰这般的老狐狸,当然前提是刘妮容别失心疯一般胡乱搅局,怎么都没想到魏丰什么都不多问,这让徐凤年始料不及。之所以敢第一时间告知魏丰,在于他假借陵州将种子弟的敏感身份,笃定魏丰不敢去官衙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只要魏丰以为能在魏府事魏府了,那就有的谈。看到这位侄子的脸色眼神,魏丰伸手拿过一只江南道那边运来的瓷杯,倒了杯凉茶,微笑道:“徐侄儿,与你说实话吧,别说是鱼龙帮这种小帮派的一名客卿,便是帮主的孙女刘妮容,只要是在魏老叔家里,你爱怎么来就怎么来,咋的,陵州官府还敢来留下城抓我?还是说鱼龙帮敢去兵器监军将军府闹事?魏老叔就算借鱼龙帮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们敢吗?徐侄儿,老叔与齐老兄弟是过命的交情,并未嘴皮子上的客气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商贾看钱士子重名,老话说得不错,可也没说做老叔这帮买卖的家伙就完全不看重情分了。”

    见那侄儿起身又要作揖致敬,魏丰瞪了一眼,笑骂道:“侄儿,你这习气是跟陵州士族学来的吧,以后若想在陵州北莽来回闯出功业,这份书生迂腐头一个要不得,你再作揖试试看?看老叔不把你小子撵出府去!到了北莽这边,入乡随俗,你还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更讨喜,本来老叔想让下人带你好好在留下城风花雪月一番,哼,甭想了,这两天就呆在老叔身边,在一旁看着如何做成生意,好好磨去你的棱角。齐老兄弟一身江湖义气,魏老叔舞刀弄枪,比齐老哥差远了,但是别的本事没有,还懂些能换真金白银的人情世故。”

    徐凤年举起杯,苦笑道:“魏叔,侄儿以茶代酒,走一个?”

    魏丰欣慰道:“这还凑合。”

    喝了茶,起身给魏丰倒了一杯,落座后徐凤年缓缓说道:“魏叔,今天这事小侄还是要跟你老敞开了说,否则不得劲儿。将军的大公子一直对鱼龙帮和刘妮容有觊觎之心,有意纳她做妾,原本这次生意,以鱼龙帮在陵州都无法名列前茅的实力,根本争不到手,不过大公子既然有了私心,也就不可以常理来定。随行北莽的肖锵副帮主有个儿子叫肖凌,与刘妮容青梅竹马,有消息说肖锵返回陵州金盆洗手时,会顺势提出让肖凌与刘妮容订下姻亲,大公子岂会让肖家父子遂了心愿,所以出倒马关后,小侄略有武艺,按照大公子的嘱咐,侥幸袭杀了肖锵,然后嫁祸给几股马贼,不曾想被客卿公孙杨瞧出了蛛丝马迹,扬言要告知刘妮容和鱼龙帮,这才不得已撕破脸皮,粗糙设了个局,只与刘妮容说这公孙杨是春秋遗民,暗中与北莽勾结,如此一来,才勉强镇住了心眼简单的刘妮容,魏叔,这其中是否有纰漏,你老帮着谋划谋划?若是坏了大公子的布局,侄儿就算带了银子回去,以后也不要奢望能在将军府出人头地了。想必魏叔也知道,二公子虽说是庶出,却才思敏捷,在陵州士林已是小有建树,故而母子二人颇为得宠。二公子三番两次故意拉拢,已经让大公子心生不满,这一次北莽之行既是侄儿的机遇,也是危机。成了,一切好说,不成,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魏丰眼中露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激赏,笑着点了点头,捋了捋胡须,分明坐在死人边上,仍是慢悠悠道:“侄儿在小事上能够步步为营,大事上眼光也不短浅,不错不错,是可造之材。”

    徐凤年放低了声音赧颜道:“侄儿出门前,曾厚着脸皮想要与家叔讨要一封家信,让他跟魏叔叔说上几句好话,只不过饭桌上婶子才起了个头,就被叔叔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是男儿成家立业,万事要自己双手双脚,求人情施舍算个屁的本事。好在婶子一拍碗说明天自己下厨去,家叔才没继续骂我。”

    魏丰哈哈大笑,手指悬空点了点徐凤年,老狐狸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坦透彻,然后唏嘘感慨道:“的确是齐老哥和老婶子的脾气,魏老叔年轻落魄时,可是足足蹭了三年饭食呐,老嫂子虽然偶有怨言,那也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希冀着我能有出息,不是小气那一碗碗来之不易米饭,也是对坏心眼,瞧不起我什么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魏老叔没这份境界,但三年活命的大恩,魏丰再没心没肺,也不敢忘却,这些年魏老叔也算有了一份大家业,可齐老哥和老婶子一封信都不曾寄来,生怕有事相求便减了当年的情分,老哥老嫂子心善,何尝不是心狠呐。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一大把年纪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一觉睡去就醒不来,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如今你这侄儿到了魏叔家里,好好好!没有家书胜过千言万语。”

    徐凤年轻声道:“魏叔,找块风水中上的地,厚葬了这名鱼龙帮客卿,可有麻烦?”

    魏丰大袖一挥道:“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过魏叔打开天窗说亮话,相比与兵器监军可有可无的交情,要更看重与齐老哥的情分,所以刘妮容那边,一时关系僵硬不打紧,但切不可始终冷落,以后若是她入了将军府做妾,一朝得宠,须知女子枕头吹阴风,能耐比什么都大,侄儿你一个不小心,就成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事情前车之鉴多不胜数,不得不防。要魏老叔来说,侄儿你相貌才智都是上上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使些手段,拢住刘妮容的芳心,她若在将军府如鱼得水,你就算有了另外一座靠山,富贵险中求,只要不污了她的身子,相信以侄儿的谨慎,火中取栗不是难事。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身边身后少不得几个红颜知己!”

    徐凤年一脸讶异,魏丰笑眯眯道:“如果离开留下城前,侄儿能与今日还是恨死你的刘妮容眉来眼去,魏叔叔许诺给你小子八千两银子,就当作你在将军府内外经营人脉的开销。”

    徐凤年厚着脸皮讨价还价道:“魏叔,侄儿是见钱眼开的无赖脾性,要不凑个整数,一万两?”

    魏丰不怒反喜,开怀笑道:“好一个狮子大开口,魏叔喜欢,答应了!”

    徐凤年笑脸灿烂,魏丰起身笑容玩味道:“府上秋水春弄两个丫鬟都很干净清白,北莽这边有养马一说,此马非彼马,大多是从离阳王朝江南精心挑选,重金购得而来的年幼女子,教以琴棋书画诗茶酒,几年以后十个美人胚子中真正成才的,不过三四,这对婢女也算是其中佼佼者,若是放在府外,得有五十金的行情价格。侄儿喜欢就送你了,留在魏府用处不大,你带回陵州也好,与那些附庸风雅的书生士子们笼络交好,有了这对伶俐璧人的话,事半功倍。”

    倍感意外的徐凤年连忙笑道:“谢过魏叔割爱。”

    魏丰走到房门口,轻声道:“老叔会找机会让丫鬟秋水去刘妮容身前递一些话,说魏府已经按照侄儿的意思厚葬了这名客卿,由旁人传话入耳,比你亲自解释要来得更有诚意,放心,秋水有一颗玲珑心肝,那刘妮容阅历浅薄,看不出破绽。”

    徐凤年赞叹道:“魏叔算无遗策,侄儿受教了。”

    “亏得犟脾气的齐老哥能有你这么个嘴甜的好侄子,幸甚啊。”

    魏丰摇头笑道,似乎记起什么,漫不经心问道:“侄儿对诗画懂得多不多,字写得如何,魏叔这些年随波逐流砸了大钱,买了百来样,多半是流窜到北莽境内春秋遗民手上低价劫来的,魏府上少有学问大的人物,魏叔怕走眼被行家笑话,不好意思示人,你小子如果懂些门道,就给老叔掌掌眼,万一真要捡了漏,老叔心情一好,少不得送你几幅。”

    徐凤年搓了搓手,毛遂自荐道:“家叔这辈子吃了不识字的大亏,故而常年让侄儿用心读书博取功名,字写得不差,再者给大公子做帮闲多年,免不了沾光见到一些珍贵书画的鉴赏证伪,勉强有些眼力,魏叔不嫌弃的话,让侄儿瞧上一瞧,嘿,只怕到时候魏叔又要肉疼喽。”

    魏丰一脸无奈叹息道:“早知道就不揭这一壶。”

    送魏丰出屋子,见到走廊尽头身姿婀娜的丫鬟秋水,徐凤年嘴角翘了翘,后者心思巧妙,约莫猜到自己已是这位公子的囊中之物,她俏脸一红,与老爷离开时,嫣然回眸,纤细腰肢幅度稍大地扭出了别样风情。

    徐凤年回房坐下,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一番详谈甚欢,若是刘妮容这种姑娘在场,估计只会觉得长辈慈祥晚辈乖巧,而期间硝烟弥漫的勾心斗角,是万万察觉不到的。当时说及家信,徐凤年说出口便知道有了算不上漏洞的小纰漏,因为根据将军府有关齐姓清客的资料显示,此人识字不多,绝无写信的可能,但世子殿下未尝没有试探魏老狐狸的念头,若是三言两语轻轻揭过,证明魏丰已经确信无疑自己的身份,已经信赖到了不在这种小马脚上吹毛求疵的地步,可若是按耐不住,就意味着魏丰心中仍有疑虑,果不其然,世子殿下才下了小套,老狐狸便在临行前以字画掌眼回过来不动声色下了个大套,好在世子殿下绝不会在这条小阴沟里翻船。

    而且魏丰的眼力不差,认准了这个侄子奇货可居,才大大方方又是给银子又是送丫鬟的,无非是想着以后徐凤年能在陵州平步青云,他的生意自然而然会得到丰厚回报。老狐狸若只是惦念当年兄弟情谊,肯定不至于出手豪迈到这个地步。

    刘妮容这般初出茅庐的女子,如何能在这种不是豺狼横行便是狐狸扎堆江湖里不受欺负?

    徐凤年安静等着魏丰心腹来收尸,站在窗口,自言自语道:“江湖险恶,人情练达。公孙前辈,你若是活着,是不是觉得眼不见为净?你放心,如果本世子活着回到北凉,鱼龙帮会得到一些暗中的支持,如果死在北莽,你与位个小心眼的刘姑娘,也算报了大仇。我若不是世子殿下,以公孙前辈性情,大可以有一场忘年交。知道前辈绝不会出卖谁,加上当初那一囊子绿蚁酒,我也就不做那个刑讯逼供的恶人了,可若说知道了前辈与北莽的关系,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太过为难本世子了,相信前辈泉下有知,也会少骂几句。”

    亲眼看着两名魏府嫡系扈从搬走如茶水一样渐凉的尸体,徐凤年返回屋中,看到刘妮容房门紧闭,心想真是难为这个耿直姑娘没有当场拼命了。

    很奇怪,她的的确确是个内秀的出彩女子,但在世子殿下记忆中,最鲜明印象不是倒马关客栈里的独力杀敌,也不是大漠黄沙里她当先一马的领路,而是她坐在山坡环膝而坐的发呆,以及她在雁回关井旁喝水前干裂渗血的嘴唇。

    清明将至,怎么可以少了让行人断肠的苦雨?

    上坟道路泥泞,才好让后人多走一步,便多想一分先人。

    夜幕中,老天爷很不吝啬地洒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徐凤年推开窗户,凉意阵阵,听着雨点拍荷花,只不过脸色冷漠,不确定世子殿下是否听出了凄苦冷清。

    在北凉王府,应该有个身材相似的傀儡,贴上了舒羞精心制作的面具,小心翼翼扮演着世子殿下。

    徐凤年趴在窗栏上,没有一丝迷茫,眼神异常坚毅。

    倒马关村头,第一次想要拔刀,最终却没有拔出。在雁回关城头,想拔出春雷却没能拔出。

    徐凤年看似在赏景,其实闭上眼睛,双手掐诀,一遍一遍洗涤体内气机。

    真阳须从根底生,阴符上游降黄庭。川流不息精神固,此是真人大炼形。

    徐凤年就这样站定足足一个时辰,缓缓吐出一口照着剑气滚龙壁演练形成的如剑气机,砰然而发,搅烂了水池中一朵荷花,瞬间化作齑粉。

    只不过茫茫夜色雨幕中,谁会注意到这个骇人细节?

    徐凤年如释重负道:“原来这便是大黄庭所谓的口吐绣乾坤,起火得长安。”

    第029章 烧纸不易死人易

    仅剩七穴未开的世子殿下,在辛勤摘去千丝万缕被黄宝妆植入体内的驳杂气机后,新开地仓穴,配合这段时间体内孕育的剑气滚龙壁,竟然一呵成剑气,毁去了一朵荷花。荷池水浅,异于常理,白日沐浴更衣后与两名丫鬟问起,才知道这种莲花是珍品旱芙蓉,不仅无法在涨落悬殊的流水中生长,而且厌湿喜干,藕根浸水太重就会腐败枯死,池塘蓄水极有讲究,若栽培得当,开花要比较寻常莲花早上几月,花期也长,一株荷花价值不菲,故而有十金莲的昵称,以及悍妇莲的谐称,一般富裕门第也就只能缸植一两株就算了不起,百来棵的池塘,既没有那个银子砸得起,也没精力打理得过来,足见魏府家底之厚。

    口呵剑气斩青莲以后,徐凤年只觉得通体舒泰,气机运转再无半点凝滞,大黄庭妙处无穷,最浅显直白的就是耳聪目明异常,徐凤年方才看似依着口诀闭目凝神,却在用心去听一朵含苞待放莲花的缓慢绽放,在这个过程中剑气滚龙壁,沿着脉络汹涌流淌,与池中那朵花苞的羞涩舒展截然相反,可惜世子殿下才支撑了一个时辰,就撑不住体内磅礴气机的迸发。想必六窍开启以后,可以熬上一整宿去等到一朵莲花的完整绽放,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自嘲道:“好男儿当持久啊。”

    徐凤年坐回桌前,掂量了如今的家底,那些柄飞剑,练成了才算价值连城,但注定短时间内都是一堆废铜烂铁,中看不中用,虽说饮血成胎的过程很辛苦,但如今没有羊皮裘老头两袖青蛇的打熬,靠这种蠢笨法子养剑也算另一种磨砺,世间吃几分苦得几分利益的好事,很难找了。一旦养剑大成,入指玄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遥不可及了。身上五张舒羞打造的面皮,是很取巧的旁门左道,相当实用,至于贴身而穿的一件蚕丝锦绣甲,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什么的,都是废话,真对上了一品高手,也就撑不过去,不过应对寻常刀劈剑砍的偷袭还算有些裨益。刀谱撕去了六页,用处最大的,无疑是最新一页详细解析的剑气滚龙壁,不但无意间帮忙冲破一窍,而且这段时日气机勤恳不懈的走繁不走简,才知道初期晦涩凝滞十分难受,可习惯成自然以后,果然应了先苦后甜的老话,古语诚不欺人。当初从千百秘笈中撷取的刺鲸叠雷覆甲在内十二招式精华,每日都要在脑海中反复以神意印证,静等有朝一日能够厚积薄发。

    当初选择潜入鱼龙帮赶赴北莽,选择留下城作为踏脚点,一来是幽州以北战火较少,江湖空间更大,再者留下城城牧陶潜稚是一个必死之人,此人不光熟谙兵法韬略,武力更是超群,尤其对北凉军政钻研深刻,本来已经做到北莽南部姑塞州的冲摄将军,因为那名运气糟糕到极点的皇室宗亲阅兵时,被陈芝豹以一股奇兵长驱直入一击毙命,受到牵连,贬职到留下城做了城牧,其实明贬暗升,官职看似降了一品,却在边境留下城手掌军政大权,算是因祸得福脱离了军队樊笼,只要略有功绩就会被龙腰州持节令甚至是北莽女帝青眼看中,远比在等级森严的北莽军中辛苦爬升来得机会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