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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8章 娃娃亲

    北凉动荡不安,陈芝豹入蜀将要封王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

    估计是要比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徐凤年更早成为离阳第二位异姓王了。

    一辆装饰素雅的马车在褚府门口缓缓停下,正斜靠着侧门嗑瓜子的门房有些愣神,马夫是个年纪轻轻的青衣女子,心想这家主人还真是不怕让丫鬟羊入虎口啊,可当门房看到马车上陆续走下来的人物,就吓得噤若寒蝉,嘴皮子发抖,丢了一捧瓜子就踉踉跄跄往门外跑。率先走下的是名白发男子,白底子外黑衫,没有什么多大的显贵派头,可那张脸就让门房提心吊胆了。在北凉,还真就只有这位公子哥压得住自家老爷。其后还有大将军次子徐龙象,以及玉树临风的袁左宗和魁梧健壮的齐当国,四位都是不可能登门造访褚府的煊赫角色,竟然凑一块了,难不成是抄家来了?门房赶忙轻轻呸呸呸几声,褚将军忠心可鉴,抄谁都抄不到这里来,见着了为首的稀罕贵客,世子殿下徐凤年,心眼伶俐的门房二话不说就跪下来,正要憋足了精神气嚷嚷一声,也好给自己老爷涨涨脸,徐凤年已经出声笑道:“行了,起来带路。”

    一行人才在褚府大堂坐下,就感到地面上一阵晃动,身着宽松便服的褚禄山跨过门槛滚入厅内,一坨肥肉跪在徐凤年脚下,“禄球儿可总算把殿下给盼到寒舍了,蓬荜生辉啊,回头就多给祖宗们多烧几炷香。”

    徐凤年一脚踹了过去,“寒舍?我看不比北凉王府差多少。今天是带袁二哥和齐将军来你这边蹭酒来了,先别废话,找个没这么俗气的清净地方。”

    褚禄山好不容易摇摇晃晃站起身,回头给了府上老管家一个凌厉眼神,转头便是谄媚到腻人的笑脸,一双软绵无骨白白胖胖的手拉着徐凤年的手臂,“喝酒喝茶都有好地儿,稍后殿下有任何不满,禄球儿自剐两斤肉下来就酒。”

    徐凤年讥讽道:“一身肥膘,你好意思当下酒菜,咱们几个都下不了筷子。”

    褚禄山讪讪道:“是禄球儿没用,没能长出一身肥瘦适宜正好佐酒下碟的五花肉。”

    来到一栋竹屋,紫竹疏淡,不至于繁密到让人感到荒凉狐怪,小潭深幽青绿,阳光透过竹叶缝隙丝丝洒落,水边有竟有一只巴掌大小的野龟拖家带口晒着太阳,听闻人声脚步声,哧溜一下爬入油绿潭中。潭小屋大,采光也巧妙,推门而入,显得静谧而敞亮,并没有丝毫局促之感,竹屋内还搁了一把纹路斑斑的古琴,坐在这里不论喝酒还是喝茶,都算是人景茶酒相得益彰。徐凤年瞧了一眼古琴,外人不知屠子褚八叉的才气,他是知晓内幕的,琴棋字画诗词赋,褚禄山都拿得出手,只可惜没能长相名士风流而已。临窗坐下后,褚禄山先给徐凤年和齐当国倒了两杯酒,提着酒壶笑问袁左宗,“你老人家不嫌弃小的手脏酒臭,就斗胆帮你倒一杯。”

    袁左宗抬了一下眼皮子,褚禄山也就顺势倒出那一杯酒。

    齐当国跟褚禄山关系不错,六位义子中也就数他人缘最好,跟其余五位同辈义子都时常走门串户一个,褚府上前几年呱呱坠地的一个小妮子,还认了他做干爹,就差没有给两家孩子定下娃娃亲了,褚禄山对几个儿子动辄打骂,跟捡来的差不多。唯独对这个幼女心疼宠溺,嫌弃齐当国的小儿子长相粗鄙,让齐当国这两年一见面就质问褚禄山我那儿子咋就丑了。

    徐凤年喝了一口酒,环视一周,三人中以白熊袁左宗军职最高,从二品的镇安将军,属于实打实的位高权重,在北凉军中仅低于统领边境两州的北凉都护陈芝豹半品,袁左宗目前担任大雪龙骑军的副将。褚禄山则为正三品的千牛龙武将军,却没实质性的军权在手,齐当国更加不堪,仅是一名无足重轻的折冲校尉,官帽子小得很,不过每逢大型战事,负责扛旗。因为北凉属于军政一手抓的藩王辖境,加上又是徐骁曾经文为超一品大柱国武为一品骠骑大将军这样的异姓王,加上天高皇帝远,文官与离阳王朝品秩一致,武将则大多可以高出一品或是半品,朝廷对此也睁眼闭眼假装看不到,连首辅张巨鹿都说过类似北凉理当如此的言语。如今北凉不去说并无特异的文官体系,光说那一批七品以上的武将,不提已经退出边境的勋官,仍有八十人之多,而这些支撑起北凉三十万铁骑的中坚,可能大多数都没有亲眼见过徐凤年一面。

    徐凤年喝完一杯酒,趁着褚禄山倒酒的时候,问道:“禄球儿,你说谁来做北凉都护?”

    褚禄山毫不犹豫道:“袁将军啊。要不骑军统帅钟洪武和步军统帅燕文鸾这两位老将军,也勉强有资历和能耐。不过说实话,钟老将军对殿下成见很大,跟陈芝豹也牵扯不清,不太适合立即当这个二品都护,燕文鸾嘛,看上去不偏不倚,跟陈芝豹也有间隙,但老将军性子阴沉,实在比钟洪武还难缠,我盯了他已经十多年了,硬是没听他说过殿下一句坏话,反倒是不让人放心。说来说去,还得是袁将军来当这个总领两州军权的都护,方方面面都说得过去。你瞪什么瞪,这话我在殿下和你袁左宗面前是这么说,在义父那边也是一模一样,信不信由你。说你好话还不领情,你老人家就是难伺候!”

    袁左宗笑了笑,低头喝酒。

    黄蛮儿一直蹲在古琴边上发呆。

    徐凤年平静道:“禄球儿,给我一份名单,酌情提拔一两个官阶,如果真有需要,连跳三级也无所谓。”

    褚禄山闻言从袖中递出一叠折纸,笑眯眯交给徐凤年。袁左宗皱了皱眉头,冷冷盯住这位未卜先知的褚禄山。

    徐凤年笑着将三张纸分别摊开在桌上,密密麻麻写有六十余人,除去姓名还有简明扼要的军旅履历,长短优劣一目了然,字体是褚禄山独有的行书,险而不怪,潇洒畅达。徐凤年一字不漏看完后推向袁左宗,仔细看完以后,袁左宗眉头微微舒展,纸上既非任人唯亲,也并非太过道貌岸然的唯贤任用,纸上可以归入褚禄山的嫡系心腹也有十余人,但大多还是北凉军中郁郁不得志的中下层校尉,共同点是年轻而善战,朝气勃勃而无半点暮气。

    徐凤年笑问道:“禄球儿,你就一点忌惮都没有?不会晚些时候再拿出这份东西?”

    坐如一座小山墩的褚禄山嘿嘿笑道:“没这个必要,大将军是我甘愿送死的义父,不用多说,殿下是我禄球儿心悦臣服的主子,这些事情鬼鬼祟祟藏藏掖掖,显得多矫情。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已经如鲠在喉很多年,今儿不吐不快,说错了,殿下可别见怪。”

    徐凤年点头道:“说说看。”

    褚禄山正襟危坐,说道:“咱们北凉称得上官这个字眼的近千号文官,就是一团浆糊,大多是从北凉军中退下来的,带兵是好手,治政安民根本就是门外汉,寥寥无几不扰民的,都算是让老百姓感恩戴德的大清官大好官了。这些人大多带了许多在军旅中是好习惯的坏脾气,护犊子,帮亲不帮理,治家都如治军一般蛮横,更别提当那威风八面的官老爷了,也亏得是咱们北凉百姓以往就苦惯了穷怕了,否则搁在离阳王朝任何一个地方,指不定就要揭竿起义。再有,官官相护,已成病入膏肓的顽疾,那些闲散在家大大小小的老将军们,找家大一点的青楼,随便喝顿花酒就能撞上几个,他们身后那些将种子弟,敢投军的好说,大多算出息的,只要是窝在家里的,十个里有九个是目无法纪的跋扈纨绔,为害乡里算是仅有的本事。他娘的,姓袁的,你瞪我瞪上瘾了?我这话能跟义父说去?你真当义父看不到这类状况?是他老人家根本不好下手!都是跟着他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兄弟,别的不说,我禄球儿就跟你说一说前年陵州孟家那桩破事,孟老将军带着两个儿子,当年在妃子坟就死在你身边,记得吧?结果他老人家独苗的孙子长大成人,抢人媳妇,买凶杀了整整一家四十几口人,可你让义父怎么办?咔嚓一声,就这么砍断了孟老将军的香火?这十几二十年,不断些拿乌烟瘴气事情去试探义父底线的王八蛋还少吗?”

    袁左宗冷哼一声。

    褚禄山破天荒气急败坏道:“儒家仁义仁义,向来仁字在前义字在后,你不义,也仅是不当臣子,不仁,就连人都不是了。如今这世道,若是按照法家那一套来行事,就更乱。自从张圣人以后这一千年,整整一千年啊,儒士读书人都在根子上就是对立的仁义二字之间捣糨糊找平衡,你真以为是一件简单事情?!马上得天下不易,马下守天下就容易了?”

    说完这番心里话,褚禄山连忙拿袖子擦拭额头汗水,甩了几耳光给自己,嚅嚅诺诺道:“失态了失态了,该掌嘴。”

    徐凤年轻轻巧巧转移话题,笑道:“说正题。这回登门,就是想转告你禄球儿一句话,典雄畜韦甫诚那些人该放行的放行,别为难他们。”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平淡道:“还有,徐骁答应我让你来做那个北凉都护。”

    褚禄山往后轰然倒去,整栋竹屋都摇晃了几下,这一身肥肉剧烈颤抖的胖子就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忘记站起来了。

    其实袁左宗和齐当国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堪称骇人听闻的消息,前者纹丝不动,神情平静。后者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不去看褚禄山,对在座两人说道:“袁二哥,钟洪武老将军过段时间肯定会一气之下辞去军职,到时候你大大方方接任即可。齐将军,你会接管典雄畜的六千铁浮屠重骑兵,以及韦甫诚的弩骑。宁峨眉给你做副手。嫌兵少,我可以再给你们加,嫌多,我就不理会了。”

    袁左宗放下酒杯,说道:“在所不辞。”

    齐当国使劲揉了揉脸颊,“殿下,我行吗?”

    徐凤年打趣道:“那你总不能让我去当个壮武将军吧?”

    褚禄山哭丧着脸爬起身,正要说话,就看到世子殿下对着窗口招了招手。

    没过多时,有美妇人抱着小女孩怯生生站在门口,褚禄山小跑过去就朝她脸上摔了一巴掌,“不长眼的东西,谁让你来打搅殿下喝酒雅兴的!”

    年轻妇人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褚禄山抱在怀中小声安慰,妇人嘴角渗血,仍是忍住刺骨疼痛,对屋内诸人优雅施了一个万福,袁左宗和齐当国都见怪不怪,没有起身更没有还礼。

    只有徐凤年走到门口,温颜笑道:“见过嫂子。”

    容颜当得闭月羞花四字的女子忐忑不安,她只是褚府的侍妾,哪里当得世子殿下一声嫂子?她正不知如何应对,褚禄山满眼厌恶冷声道:“滚回去!”

    女子又施了个万福缓缓告退。

    徐凤年没有多瞧一眼,只是盯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伸手去捏小脸颊,给躲了去,只得无奈缩手,“禄球儿,你这闺女幸好长得随小嫂子,也难怪你不愿意跟齐将军订娃娃亲。小丫头,你多大了?”

    满脸泪水的小妮子嘟着嘴巴不说话,生闷气呢。

    褚禄山只得笑着说道:“才三岁多点儿,说话比一般孩子晚了许多,不过开口第一个字就是爹,把我给乐坏了。会走路半年了,不过喜欢黏人。”

    褚禄山揉了揉他闺女的红扑扑脸蛋,笑道:“来,喊咱们世子殿下一声爹。”

    徐凤年哭笑不得,斥道:“滚你的蛋。”

    小妮子还没怎么懂事,却已经知道护短,朝这个对自己爹凶言凶语的大坏蛋鼓着腮帮,不呼气也不吸气,很快小脸就涨得通红。

    褚禄山哈哈笑道:“这可是她杀手锏,也不知道怎谁学来的,我每次都没辙。”

    徐凤年也被逗乐,“赶紧让她歇一会儿,小心真闭气过去。”

    褚禄山连忙亲了一口闺女的额头,“长生长生,乖,回头爹给你漂亮衣裳,别生气了。”

    小丫头抬头朝她爹灿烂笑了笑,然后撇头望向徐凤年,又开始鼓起小腮帮狠狠憋气,不过经不住被褚禄山挠痒痒,很快就破功,她只好躲在怀里就是不看徐凤年。

    徐凤年捧腹大笑,“呦,是怪我没见面礼吧?小长生,你可知道我送了你爹一个正二品的北凉都护,这份礼还嫌轻啊?得,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以后我要是有了儿子,就让你做儿媳妇。”

    褚禄山一脸狂喜道:“殿下,禄球儿可就当真了啊?”

    徐凤年点头道:“你当真就是。不过前提是你闺女别女大十八变。”

    褚禄山激动万分道:“放心,我家长生随她娘,以后丑不到哪里去!”

    褚禄山转头道:“袁左宗,齐当国,你们俩可得帮我作证,以后殿下如果万一反悔,我就得靠你们两个仗义执言了啊!”

    袁左宗起身道:“看心情。”

    齐当国豪气大笑,只觉得通体舒泰,桌上那点绿蚁酒根本不够喝。

    徐凤年朝那个偷偷摸摸瞥了他一眼的小闺女做了个鬼脸,然后对褚禄山说道:“就别送了。”

    目送四人走在自己亲手精心堆砌的青石板小径上,等到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褚禄山这才抱着闺女来到潭边坐下。

    小妮子脆生生喊了一声爹。

    褚禄山回过神,笑道:“小长生啊,就看你以后有没有做皇后的命喽。”

    第169章 师妹气死师兄

    果不其然,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去了北凉王府,直截了当跟徐骁大骂世子徐凤年这还没当上北凉王就开始卖官鬻爵,若是不收回那些让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加官进爵的军令,他就下马卸甲,要做一个伺候庄稼地的田舍翁。北凉王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些当年并肩作战的精彩战事,一气之下,北凉骑军统帅钟洪武当场就丢了将军头盔在大厅上,直奔陵州府邸,闭门谢客。

    那个时候,徐凤年恰巧后脚踏进陵州境内,造访经略使府邸。已是封疆大吏至位极人臣的李功德在书房见着了悄然拜访的年轻白发男子,吓得目瞪口呆,然后便是发自肺腑的老泪纵横,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这位经略使大人对这个儿子狐朋狗友的世子殿下十分看重,并不仅仅因为徐凤年的特殊身份,李功德自然而然以半个长辈和半个臣子自居,两种身份并不对立,此时见着了徐凤年,只是双手紧紧握住徐凤年的手臂,泣不成声。

    李大人自知如妇人哭啼不成体统,赶忙抹了满脸老泪,招呼徐凤年坐下喝茶,李功德举杯时见着手中瓷杯,就有些脸颊发烫。别看小小一只才几两重的茶杯,是那小器第一的龙泉窑中又拔得头筹的冰裂杯,夏日酷暑,哪怕滚烫热水入杯,片刻便沁凉通透,端的神奇万分。府上这样的好东西,不计其数,以前徐凤年没有来过李府,李大人迎来送往坦然自处,还会自觉阔绰,有十世豪阀的派头,今儿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好在徐凤年似乎没有任何质疑,喝过了茶,问过了李翰林的军功和婶婶身体,就准备抽身离去,这让李功德如何能放行,好说歹说一定要让世子殿下在府上吃过接风洗尘的晚宴才行,没奈何徐凤年执意要赶回凉州,李功德只得讪讪作罢,临行前徐凤年留下一方色泽金黄的田黄石素方章,李功德是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行家,好不容易忍住吃相才放回桌上,没有真的爱不释手。

    送出书房,陪着徐凤年向仪门走去,不巧遇上了回府的李负真,在一条廊道中狭路相逢,老狐狸的经略使大人真是连脸皮都顾不得了,借口肚疼拔脚就走,让女儿代为给世子殿下送行。徐凤年此行造访,马夫是青鸟,暗中有阴物丹婴,明面上可以带在身上进入府邸的就只有书生陈锡亮,当时见着李功德也只说是凉州不入流文散官的儒林郎,李功德却是恨不得连陈锡亮的祖宗十八代都给记在脑子里,天晓得这寒士装束的读书人明天会不会是一郡郡守,然后后天就成了陵州牧?

    陈锡亮看到廊道里氛围尴尬,就不露声色后撤了几步,负手打量起廊道里的珍稀拓碑,远离徐凤年和那名冷艳女子。

    徐凤年笑道:“就不麻烦你送行了,我认得路。”

    压下初见面时的震惊,李负真默默转身走在前边带路,却始终不说话。

    到了来时来不及开启去时必定洞开的仪门,徐凤年热脸贴冷屁股地谢过一声,就带着陈锡亮走下台阶步入马车。

    李负真没有跨过门槛送到台阶那边,眼睁睁看着仪门缓缓合上。

    李功德其实就站在女儿身后不远处,轻声道:“负真,以前故意带你去王府,是想着让你跟他近水楼台,这次让你送行,不是啦。”

    父女二人缓缓走回内院,李功德缓缓说道:“很多机要内幕,其实爹这个当摆设的经略使也一样接触不到,但既然连北凉都护都给挤兑得去了西蜀,我想这个你瞧不起的男人,总不至于如你所想,是棵扶不起的歪脖子树。你呀,跟你娘一样,挑男人都不行,当初你娘死活不肯嫁我,私底下爱慕着一位饱读诗书的才子,说我一辈子就是当个芝麻绿豆小小官的命,嫁了我得一辈子吃苦头,要不是你爹沾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光,几乎是绑着你娘上了轿子,这世上也就没有你和翰林喽。再回头去看看当年那位金玉其外的才子,明明有比你爹好上太多的家世,直到今天在陵州也就做了个穷乡僻壤的县令,在官场上被排挤得厉害,也就只能回家跟媳妇发脾气。这还是爹没有给他穿小鞋,天天喝酒发疯,说自个儿生不逢时壮志未酬。爹跟你说件事,你记得别去你娘那边唠叨,我当陵州牧的时候,那家伙惹恼了同县的将种子弟,差点连县令那么点官帽子都给弄丢了,老大不小的一个好歹知天命年龄的人了,舔着脸给我送银子送字画送名砚,爹呢,东西一件不少全收了,不收怕他倾家荡产后想不开就投河自尽去了,后来在县政考评上,我帮他写了十六个字,风骨铮铮,清廉自守,狱无冤滞,庭无私谒。这才保住了县令的位置,爹事后把东西一样不少还给了他。这件事情,你娘一直蒙在鼓里,你当个笑话听就行。之所以给你讲这个,是想让你知道,一时得失荣辱,不算什么,看男人啊,就跟看玉石是一个道理,《礼记》有云大圭不琢美其质也,好似那素活好的翡翠,无绺不遮花。有些男人呢,就跟炝绿的翡翠一个德行,外行看着颜色还行,其实水和种都差得很。负真,你别先急着帮那个你看上的那个家伙辩解,爹说好不棒打鸳鸯,就会信守承诺,这几年也都在给他铺路搭桥,族谱差,爹帮他入品,由寒士入士族,没考上足金足银的功名,也没事,爹帮他由吏转官,可你瞧瞧他,除了一天到晚恨不得黏着你,说些不花钱的情话,可曾花心思用在钻营官场学问上?对,你可能要说那是他品格清高,不愿同流合污,但他是写出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了还是怎的?还是踏踏实实给百姓谋了多少福利了?他这种当官,不争,脊梁不直。不媚,膝盖也不算太弯,可是不是也太惬意了点?明知道爹饿不死他,俸禄便都拿出来给你买几件精巧的礼物,就是在乎你了?负真啊,爹本就不是迂腐的士族子弟,今天的官位,那是一步步跟别人抢到自己手上的,爹是对谁都吝啬精明,可对你和翰林可一点都不小气。你跟谁赌气不好,非要跟爹赌气,爹看人好坏何曾错了一次?你听谁的不好,非要听你娘这睁眼瞎的,她说那人善解人意,在爹看来不过就是嘴甜会哄人罢了,女人啊,就是耳根子软,一时心动,当不得数做不得准的。”

    李负真红着眼睛哽咽道:“说来说去,徐凤年也不是个好东西,他给女子说的甜言蜜语何曾少了去!我管他是不是败絮其中还是装疯卖傻!”

    李功德平淡道:“今日相逢,爹故意让你们独处,他可曾与你多说一句?”

    李负真欲言又止。

    李功德平静追问道:“可曾多看你一眼?”

    李负真怒道:“我没有看他一眼,怎知他有没有看我?”

    李功德笑着哦了一声,缓缓岔路走开。

    李负真站在原地六神无主,孤苦伶仃。

    远离经略使府邸的马车内,寒士出身的陈锡亮谈论时政如同插科打诨,“北凉道辖内有凉幽州陵三州,幽凉二州是边陲重地,与北莽接壤,兵甲肃立,唯独陵州相对土地肥沃,是油水远比幽凉更为富足的地方,构成了北凉一般为将在北为官在南的格局,同样的衙门,陵州官吏人数往往是其它两州的两倍乃至于三倍,如同北凉军养老的后院,不得在军中任职的勋官散官子弟也都要来陵州各个官府分一杯羹,老爹退位儿子当,孙子再来占个捞油水的位置,人不多才是怪事。使得陵州衙门尤为山头林立盘根交错,北凉官场上戏言能在这陵州当稳官老爷,出去其它州郡官升两品也一样能坐得屁股生根稳稳当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用雁过拔毛的李功德做经略使,利弊参半,好处是北凉赋税不成问题,但这仅是节流的手段,无非是污入官老爷们私囊的十文钱截下其中二三给北凉军,再者李功德并未那种可以开源的良臣能吏,北凉盐铁之巨利,官府的获利手腕历来不得其法,而且多有将门豪强,擅自封护攫利,与官职过低的司盐都尉时有械斗,内斗消耗极大。”

    徐凤年点头道:“关于盐铁官营,回头你写封详细的折子给我。”

    陈锡亮欣然领命。

    徐凤年见他好像有话憋在肚子里,笑道:“有话直说,造反的话,都无妨。”

    陈锡亮轻声道:“李功德此人官够大,正二品。贪得够多,除了王府,是当仁不让的北凉首席富贾。关键是和你们徐家情分也足。最适合杀鸡儆猴,可保北凉官场十年清平。”

    徐凤年摇头道:“十年?不可能的,五年都难说。南唐那位亡国皇帝一心想做中兴之主,连将贪官剥皮揎草的手段都使出来,一样收效甚微。当然,这也与南唐积弊太久有关。还有,给重症病人下太过极端的猛药,肯定不是好事,徐骁积攒下来的一些不成文规矩,我不能矫枉过正。你说的法子有用自然是有用,但是……”

    说了一半徐凤年便停嘴,变戏法般掏出一枚与先前赠予李功德一样的田黄素章,质地温润细腻,一柄飞剑出袖,下刀如飞,在素章四方各刻五个字,然后丢给陈锡亮,笑道:“送你了。”

    吉人相乘负,安稳坐平安。

    居家敛千金,为官至卿相。

    陈锡亮慢慢旋转端详了一圈,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也没有任何感激涕零的表态。

    徐凤年问道:“听说你最近在搜罗有关春秋末期所有豪族动荡变迁的文史?”

    陈锡亮点头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殿下也知道我是寒士出身,囊中羞涩,就养成了视书如命的毛病,而我也很好奇这些根深蒂固的高华豪阀,是如何被史书用几十几百几千个字去描绘其极贵极衰。”

    徐凤年笑道:“多读书总是好事。”

    陈锡亮笑容玩味。

    徐凤年瞪眼道:“我读过的书也不少啊,禁书不是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