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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肤洁净穿着白袍的男医生,有着高高的鼻子和无边眼镜,头发整齐,用温柔的眼睛看着你,用温柔的声音问你。

    所有最私密的事都可以跟他说。

    上星期内裤看到一点点血。

    阴部痒痒的。

    胸部变大了。

    他都不会大惊小怪,温柔地说嗯,嗯,嗯。手抚摸着你的肚皮,看看它,听听它,跟你分享迎接新生命的快乐,每一件小事都可以,从来不会嫌你烦。

    这样的妇产科医生连有丈夫疼爱的女人都受不了了,更何况是我这种没男人爱的呢?

    有时候躺在诊疗床上我满脑子乱跑影片。

    如果这是刘医师的孩子多好,他一定会亲自接生自己的孩子,抱出来的那一刻泪流满面,哽咽地对我说:“梅梅,辛苦你了,我爱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满头大汗披头散发,但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刘医师亲吻我的额头,把洗净的孩子送到我硕大无比的胸前喂奶,将来他会在信义计划区的豪宅里长大,出入宾士接送,两岁会认字三岁会背诗四岁英语呱呱叫,十五岁就出国深造,二十五岁成为医生。

    喔……

    刘医师说,“很好,下个月再来吧,记得不要吃太多喔,你已经超重了。”

    “好。”我说,孩子的爹,我什么都听你的。嘻嘻。

    产检完我们去喝下午茶,喜儿问我为什么不跟大头去美国。

    “喜儿,你会很在意别人的外表吗?”

    “普通吧,还是会看一下好看或不好看。”

    “我好在意喔,超级的。”我说,“就像秃子不喜欢遇见秃子,长得不好看的人会更介意别人不好看。我就是,我介意大头不是个漂亮的男人。”

    “不会吧。”喜儿吃着提拉米苏,眼睛看天花板,“大头不错啊,浓眉大眼的,很有男孩子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一种英俊的气质。”两口吞掉一个草莓起司。

    “你神经呀你,在说什么啊?”

    “你不懂啦!”拿起火腿三明治咬一口,嚼一嚼,咸咸香香,“你这样的大美女跟我哥那俗辣在一起,自然会形成某种平衡,像钢琴的主旋律搭配上伴奏。”

    我小时候可是有学过钢琴的呢。

    “右手主旋律左手伴奏,或左手主旋律右手伴奏,”我两手做出动作,“听起来很好听,很协调,可是如果两手都是伴奏,就根本不成曲了,简单说,没戏唱。”

    “歪理,歪理。”喜儿摇头。

    25辣椒炒小鱼干(6)

    “歪理也好,没有理也好,这就是我这个人,在我变漂亮之前是不可能跟大头在一起的。”

    “啊。”喜儿眼睛一亮,“意思是说,等你整容完变漂亮,你就会跟他在一起?”

    “哎哟,到时候我成了个大美人了,要谁没有啊。”

    “你喔,死性不改。”

    “而且以大头的个性,”我心情突然一沉,“大概不会喜欢整过型的女生吧。”

    “说得也是。你的人生真是充满矛盾啊。”

    我点头如捣蒜,再吃下一个水果慕斯。

    如果说我不在乎大头,那绝对不是真的。

    因为快要出国了,他更勤着来家里陪我,每次带来不同的恐龙娃娃和绘本,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女儿还没出生你就要把他训练成小恐龙妹呀?

    这种话大头是答不上来的,光手里抓着个布娃娃对我傻笑。

    有时候他手掌圈起来对着我的肚子广播:“恐龙妹妹妹!不管你将来漂亮不漂亮,大头叔叔都会爱你一辈子子子。”

    妈妈姑姑一旁听了都会眼圈一红,等人走了拉着我说这么好的男人去哪里找啊?

    或许吧,或许就是因为大头人太好了,谁也不忍心看他娶一个毁了容的丑老婆吧。

    我也不忍心。

    我不想结婚典礼上人人指着新娘窃窃私语,背地里说大头果然是恐龙迷,连娶回家的都是头大恐龙。

    我不要他有天下班路上突然醒悟,看着周围年轻漂亮的女孩笑语宴宴,而他却要回家面对一个丑八怪,我不要他突然在路边哭泣,突然不想回家。

    亲爱的宝宝,我摸着肚子跟她说,你一定要生成一个美人呀。

    一定要让爱你的人得到最大的幸福。

    大家都以为我非休学不可了,我自己也没什么把握,肚子已经大到有时候觉得连厕所都挤不进去了似的。全校都知道了有个未婚怀孕的学生,不过大家都蛮体谅的,也可能是习惯了,毕竟我挺着这个肚子都好几个月了,再大惊小怪就不像21世纪的台北人了嘛。

    喜临门那边的打工早就不能做了,要离开前鲁肉伯泪眼婆娑,坚持要请我们全家在餐厅吃一顿饭算是为我饯别,他还特别说:“一定要请你姑姑也一起来喔,就说这顿饭绝对通得过她的严格标准。”

    结果那天吃完饭鲁肉伯也喝醉了,竟然去拉姑姑的手,“你好像我死去的老婆啊,你好像我死去的老婆啊。”

    姑姑气得椅子一推站起来不理他,鲁肉伯第二天酒醒后悔个半死,急忙忙跟我要姑姑的电话,说什么也要亲自跟她道歉。

    一直到考完最后一科,我看着考卷,还恍恍惚惚觉得不像真的。

    25辣椒炒小鱼干(7)

    竟然能把大学二年级这样顺利地念完呀。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我换上薄薄的孕妇装,肚子的顶端凸出一颗圆圆的肚脐。

    合作愉快啊宝贝,我摸摸肚子,宝贝很有默契地顶了我的手一下。

    好像在说,givemefive.

    大头晚上的飞机走,喜儿没修这堂课,所以我要她跟吴可松下课先去机场,我考完再自己坐车去。本来想去行天宫那边坐机场巴士的,吴可松手挥一挥说,坐计程车吧我出钱,肚子大成那样了还换车换来换去,也不怕挡了人家的路。

    出了校门我像个阔太太似的一手扶腰一手懒洋洋一举,立刻有辆鲜黄色计程车吱地刹车停下,我慢腾腾地挪近去开车门。

    开车的是个年轻人,殷勤地下车跑到这一侧来扶我上车,然后再小跑步回驾驶座。

    “太太,去哪?”

    “太太个头啦,还是小姐勒,去机场。”

    “哪个机场呀小姐,松山机场?”

    “桃园啦,中正机场。”

    “厚!运气真好!一出门就碰到去中正机场的。”

    这小子话很多嘛。

    他愉快得简直要唱起歌来似的滑顺地转动方向盘,“我刚刚还以为你要去生产勒,害我紧张一下。”

    “有什么好紧张的,每天都很多人生孩子呀。”

    “也对啦,我们车行常常都有载到,可是我没载到过说。”

    “听说孩子生在车上的话,一辈子都可以坐免钱的。”

    “对厚,好像有听说耶。”他歪着头想,车子正往高速公路的方向移动,不过路上塞得厉害,可能是星期五的缘故。“那应该是生在公车或捷运上才有吧。”

    “计程车就没有喔?好小气,计程车比公车跟捷运贵很多耶!”

    “就是这样才不行吗,给他一辈子坐免钱还得了,都别吃饭了。”

    “喂,如果等下路上我突然要生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还是不能让你的小孩坐一辈子免钱呀!”

    “厚!我又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你会不会飞车送我去生小孩?”

    “会呀!”从后照镜看他眼睛突然一亮,“a!你有没有看过那部《终极杀阵》啊?”

    “有啊,卢贝松的“taxi”对不对?”我发现这位计程车司机一定跟我差不多大,可能还小一点,感觉太青少年啦。

    “是呀,很酷对不对?如果你要生啊,我就像里面那个司机一样,噗噜噗噜嗡……轰轰轰!一下子就把你送到医院去啦!”

    “拜托,你的车又没改装,还想像电影里面那样喔。”

    “是没有啦。”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我们两个没演成《终极杀阵》都是他的错似的,“我也想改呀,可是这车是车行的,又不是我的,等我有自己的车,我爱怎么改怎么改,谁也不鸟。”

    25辣椒炒小鱼干(8)

    这,这位青少年讲话怎么如此叛逆呀?他真的适合载孕妇吗?a……,心里有点给它小怕起来,不过车子已经好不容易爬上高速公路了,紧贴着一辆混凝土卡车走,看着那巨大的、开口向着我们的出混凝土的管子,忍不住想万一这时突然流出一大堆水泥来怎么办?

    如果这样的话,我一定要尽全力保护我的小宝宝。

    想像力太丰富,竟想到连两手都握起紧紧的拳头。

    就算被水泥封住了,我也要努力活下去,至少要活到消防队把我拉出来,剖腹拿出小宝宝为止。

    我死了也没关系,小宝宝一定要活着。

    我要看她一眼,一眼就好,然后我就死而无憾了。

    我满眼泪水,额头微微渗出汗来。

    “小姐,小姐!你还好吧?”青少年计程车司机看我半天没响,有点担心。

    “没事啦!”我哈哈哈豪爽地笑起来。

    “没事就好,还以为你要生了勒,要生要叫喔,不要静悄悄地生喔。”

    正还想回嘴,下腹突然一阵猛烈的痉挛,忍不住嗐了一声。

    青少年司机没听到,车上高速公路轮胎辗地和风的声音因速度变大。

    咦?不会是宫缩吧。

    屏气等了一会,没有第二次,才放下心来。

    我们已经出了泰山收费站,天色逐渐暗下,只剩台北盆地西边的山顶薄薄一层玫瑰红光,车前闪着绿光的数字钟已经六点三十了,大头是八点的飞机,不过好像会提前入关,不知道赶不赶得及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