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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岁。”顾愚脱口回答。

    卡恩思的鼻孔里又哼哼了:“你们太年轻了。当年我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住嘴!”顾愚霎时沉下脸,嗓门粗了起来,“问你的问题为什么不回答?你摆什么老资格?讲话竟敢这样放肆!”顾愚向程冠法翻译了卡恩思的原话。程冠法听罢也非常生气,向卡恩思喝令:“站起来!”

    喝令顽固调皮的战俘站起来回答问题,这是俘管干部恼怒时不得已使用的惩罚手段。这是小小的“边缘政策”,够不上虐待,又能产生一点威慑作用,好歹能出口气。程冠法本是一位不轻易发脾气的干部,但他觉得这名英国皇家功勋团的团长当了俘虏居然还如此傲慢,便有心要刹刹他的威风。

    卡恩思嚯地站起,敏捷而果断,半点都不拖泥带水。两脚一并,啪!一双半高统的军用皮靴发出响亮的碰击声,双手垂直,挺胸收腹,目视正前方,又是一副大英帝国老军人的标准姿态。他心里有数,面前这些中国志愿军人,血气方刚,真的要把他们惹怒了,自己不会有好果子吃,使出点过火行为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连大不列颠王法也奈何不了他们。

    “你太放肆了!”程冠法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卡恩思,义正辞严地训斥道:“你不要忘记自己是个战俘,你在这里不是皇家英雄团的团长。今天我善意来找你谈谈,你怎么敢这样口出狂言?你来到战俘营之后,志愿军给你许多照顾,考虑到你的年龄和体力,砍柴扛粮这些力气活都不让你干。可你却不知好歹,一味散布错误言论,煽动战俘们对抗志愿军。”

    “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危险的意图……”卡恩思急忙解释。“如果你认为你的看法有理,允许你公开提出来同我们讨论。”程冠法不容置辩地大声道;“你说我们‘洗脑’,什么叫‘洗脑’?什么叫‘精神虐待’?你凭什么说志愿军抗美援朝是侵略?你们英国同朝鲜远隔重洋,你们派兵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们把战火烧到我国的东北,这算什么‘警察行动’?你说说看,到底是谁侵略谁?”

    程冠法又指着被美机轰炸成废墟的一片民宅,逼问卡恩思:“你们的‘警察行动’,就是这么行动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卡恩思沉重地低下了头。

    “现在,你坐下回答这些问题吧!”程冠法放缓了口气。

    第47节

    卡恩思坐下了,从容泰然的神情一扫而光。他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似乎坐下反比站着更累人。

    为了安定卡恩思的情绪,程冠法给他递去一枝香烟,他连声道谢。“叫我怎么回答才好呢……”他嗫嚅,声音很低,“其实,让我们英军参加朝鲜战争,我也想不通,我妻子更想不通,分别的那天,她非常难过,深深地为我的命运担忧,哭得很伤心……”卡恩思的眼圈红了,看得出,他动了真情。

    这以后,没有再发现卡恩思暗中制造事端的迹象。

    第48节

    “五一”劳动节就要来临。这是“联合国军”战俘们在志愿军俘管营地迎来的头一个国际劳动节,昌城俘管团决定举办庆祝会,让战俘们自娱自乐一番。

    在战争环境中,人们对文化生活的需求,并不次于对物质生活的需求。俘管处有个文艺工作队,主要表演歌舞,人手少,节目不易更新,满足不了战俘们的文化生活需要,于是就组织电影放映组巡回放电影。看电影,成了战俘们最经常的文化享受。美国飞机空袭频繁,白天要防空,不能放映,只好晚上放。战俘和志愿军工作人员以及驻地的朝鲜居民都要看,没有宽敞的室内放映场,只得露天放映。朝鲜北部的隆冬滴水成冰,而人们宁愿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放下帽耳袖着手跺着冻得麻木的双脚,站在广场上看电影,连伤病战俘也舍不得放弃这样的机会,能下床走动的都争着吵着要看电影。电影不论放到哪个节骨眼上,防空枪声一响都得立即停映,往往一场电影放成多幕多场剧,还要担惊受怕,简直像恶作剧式的耍弄;即使这样,人们也心甘情愿,毫无怨尤,要骂也只骂美国飞机捣乱。当时放映的大多是苏联影片,每当银幕上出现拥抱接吻的镜头,战俘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使劲地吹口哨。有时也放映朝鲜战场上和战俘营的纪录片,当他们看到自己和同伴们的形象时,也会发出一片欢声笑语。光看电影不免显得单调,何况片源少,又看不到英语原版片,俘管团领导便允许战俘们排演文艺节目欢度节日,战俘们都兴高采烈,尤其是美俘最为起劲。

    “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发源地是美国,美俘们感到特别自豪;他们说我们从前是劳动人民,将来离开朝鲜战场脱下军装还是劳动人民,我们有权利庆祝自己的节日。

    外俘中间有文艺特长的人才很多,说拉弹唱跳舞演戏,各种人才都有。俘管团也特意给战俘们购置了不少小型乐器,文娱节目准备得丰富多彩。不料,其中有一个类似中国“单口相声”式的幽默小品,却演变成了一个政治事件。

    表演者是一名英国军士,约30岁,平时说起话来幽默风趣,爱插科打诨,深受同伴们的喜欢。他表演的节目名为《无题》,实际是个即兴小品,用满嘴生动的俚语一口气讲述了自己参加朝鲜战争到被俘的奇特经历,令人捧腹。在掌声与笑声中,他头脑发热,忘乎所以,信口开河起来,积淀在脑海中的深层意识便没遮没拦地流露出来,他说自己作为英国王牌部队的职业军士,受过几十种专业训练,上天会跳伞,下海会泅渡,进入丛林像猛虎,陷落泥沼似鳄鱼,会开坦克会驾汽车,会爆破会排雷,会使唤步话机和发报机,会发射轻重机枪火箭筒步枪手枪冲锋枪,手榴弹可以甩出百把米,牛肉能吃三磅半,啤酒能喝两公升,一个顶天立地的白种全能现代兵,居然会败在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塌鼻子短身材使用土枪土炮大字不识几个的“东方古克”原始兵的手中。于是,他感慨万端地呼唤:“这不公平!我的上帝,你快睁开眼睛,赏罚分明,让吃大米饭的古克们下地狱吧!让吃面包的上等人进天堂……”

    什么叫“古克”?“古克”是美、英官兵们对东方人的一种蔑称,就像有些自鸣得意的城里人蔑称乡下人为“阿乡”、“傻冒”、“土老二”一样。美、英官兵把中国人、朝鲜人、日本、菲律宾人、泰国人等等所有亚洲人,统统泛称之为“古克”。

    种族歧视,最容易成为失败者的一种精神安慰,盲目地凭着自我感觉,以对胜利者的嘲笑来获取心理满足。军士这一精神战法,果然引起了同病相怜者的共鸣,他们狂热地鼓掌,喝彩,吹口哨……

    在台上安排演出节目的英语翻译沈觐光,听了军士侮辱中国人的一番言词,十分恼怒,便喝令他停止表演,立刻回到中队去。军士深知自己惹了乱子,便低着脑袋步下舞台,怏怏地往宿舍方向走去。风波顿起,所有战俘嘶叫起哄,越闹越凶。杂乱的呼喊,迅速汇成同一句短促的口号:“我们要军士!我们要军士!我们要军士……”

    第49节

    与其说这是一种蓄意的对抗行为,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心理反应,就像监狱中常见的犯人们集体“啸监”一样。罪犯们一旦改变了环境和生存形式,由自由状态到压抑状态,便要寻找机会宣泄郁闷,往往因为一点点小事引起不满,依仗人多势众,用呼啸叫嚷来填补他们的精神空虚。此刻起哄的战俘也是如此,但也不能说他们的行为不带有政治因素。

    任何思维都不可能超越特定的客观条件。这里,毕竟是一个举世瞩目的大战场,“三八线”上日日夜夜炮火连天,中朝人民军队和以美军为主体的“联合国军”还在浴血厮杀,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任何牵扯到政治的事情,不论大小,都会带有极大的敏感性,不同形色的对抗,随时可能一触即发……

    沈觐光的临机处理,无疑是为了维护中国人的尊严。但他没有及时请示领导,没有做好相应的工作,使得庆祝“五一”的文艺表演会出现了不愉快的紧张局面,最后只好宣布演出停止,全体战俘以中队为单位带回住所。参加庆祝“五一”大会的战俘们就这样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战俘们很不平静,怨气冲天,愣说俘管营当局神经过敏,小题大作,不诚心让他们过一个愉快的节日。当天晚上,英俘们比较知趣,没有大的动作;而美俘们却拒不参加规定的学习活动,“罢课抗议”,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宿舍门口唱歌,喊叫。在美国,尽管伟大的《独立宣言》庄严宣称“一切人生来平等”,可是从总体上说,自美国建国以来,美国对有色人种的歧视一直存在。这种歧视常常从国内延伸到国外,不少美军官兵即使当了有色人种的俘虏,也还保持着顽强的种族偏见,处处要显示白色人种的“特殊尊贵”。

    志愿军官兵们自然也很不平静,怒气冲天,特别是一些基层管理干部和警卫战士,磨拳擦掌嚷嚷道:俘虏想翻天,镇压他们几个!

    所幸的是,上级俘管部门的领导人头脑冷静,没让突发事件继续发展。张芝荪团长在向俘管处首长紧急请示后,立即和团里的其他领导人一起,制订出厂个妥善处理对立情势的方案并付诸实施。张芝荪还抽空找沈觐光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