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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都支崤。

    阳光穿透终年不散的云雾,照落在层层盘卧的巨大城池上,反射出连绵金灿的光芒。战旗如林,弥漫风中,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号角仿佛自天际响起,整座赤峰山随之发出沉闷的响动。茫茫云雪深处,奇迹般地升起坚固高耸的城楼,一重又是一重,直到宏伟的城池在绝峰之间全然呈现。

    沉重的金色城门伴随着万千铁蹄之声徐徐洞开,当宣王在赤焰军的拥护之下纵马出城时,一声战鼓传彻,跟着如雷鸣一般席卷八方,列满战船的护城河两岸,二十七城十九部重兵在各自统帅的率领下执剑叩拜,铁甲战旗仿若赤潮,呼啸着卷向冰雪凛冽的北域大地。

    “我王万岁!我王万岁!”

    距离身着赤色战甲的宣王数步之遥,皇非缓缰勒马,冷眼看着北域大军整装待发,同时留意到宽逾十丈的护城河中机关隐现,都城九门亦伸出重重防御,固若金汤,即便已经看过整个支崤城的设计总图,眼前遍布全城、巧夺天工的机关布置仍旧予人不可思议的感觉,而那制造这重重机关之人,亦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如此庞大的城池机关,却只要坐镇中枢便可以一人之力守御全城,你这北域第一机关师果然名不虚传。”他在赤焰军战旗之下微微侧首,一旁衣不带甲,白裘轻衫的瑄离在马上翩然欠身,说道:“君上过誉了,几年前这外城机关险些便被烈风骑攻破,瑄离勉强保命而回,至今记忆犹新。”

    皇非隐约一笑,目光穿过曼殊花血色的云雾投向远处冰雪覆盖的山峰,若有所思,却听瑄离突然道:“听说这几日君上曾经两度遇刺,虽然皆是有惊无险,但若在战场上,结果却可能截然不同,如今宣国想取君上性命的人可是不在少数。”

    皇非头也未回地道:“这天下想取本君性命的人向来数不胜数,但最终结果如何,也从未尽如人意。”

    瑄离微笑道:“我已暗中调查过,这两次刺杀的主使者一为赤字营上将如衡,他是夫要的拜把兄弟,另外一个则是护卫军统领乐乘,凭君上的手段,我相信结果必为人所乐见。”

    “坐山观虎斗,天工瑄离当真是个聪明人。”

    “但凡有益于君上之事,瑄离可从未袖手旁观,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问君上,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

    皇非眼梢一掠,而后淡声道:“出手相助,却不知对方身份来历,这便是你的行事作风?”

    瑄离道:“一个继承后风国王室血统,却与少原君关系密切的美丽女子,总会令人或多或少有些好奇。”

    皇非道:“一个持有后风国传国

    珍宝,却又深受宣王倚重的男人,同样难免引人联想。”

    瑄离与他对视一瞬,唇畔笑意始终如一,“看来君上的消息仍旧十分灵通,这也说明她的确能力不俗,既然如此,我想同君上做个交易,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皇非侧目相询,瑄离道:“三个月内,我为君上取下支崤城,替她换一顶少原君夫人的凤冠。”

    “原因。”

    “君上无需知道原因,只要知道天工瑄离言出必行便是。”

    “无缘无故的交易,本君向来不感兴趣。”

    “有足够利益的交易,又何必原因。”

    “你的提议很是不错,但可惜少原君夫人已经有了一个,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这个事实。”皇非目光扫向前方漫山遍野的大军,长风过处兵戈似血,铁骑如潮,仿佛突然涌入那双冷冽的星眸,阳光之下亦令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因为那九公主吗?”瑄离微微蹙眉,“难道以国为嫁,都不能让君上改变心意?”

    “以国为嫁?”皇非挑唇说道,“玉儿本便是我的人,无需任何条件身份,她亦心甘情愿,何用他人举国相送。”

    “她叫玉儿……”瑄离沉默片刻,跟着一笑道,“也罢,无论此事君上意下如何,我们的约定始终有效。”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卷事物,“这是赤焰军十部将领的详细资料,瑄离迟些时候会与君上会合。”

    当他率支崤城守军后退,金鼓连绵,大军拔营,皇非轻轻抬手,将一副黄金面具遮住俊美的容颜,透过茫茫雪光,宣国三十万重兵向着王域压境而去。

    王域,帝都。

    雪染深宫,天地茫茫。

    无垠的竹海被雪色覆盖,冰林幽径,一片清冷岑寂。雪仍在下,纷纷扬扬洒上琉璃金瓦,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轻轻响起,离司手捧玉盘自东帝寝宫退出,廊前两侧侍立的医女在她示意之下拖着黛色的裙幅躬身后退,步履悄然,消失在迷离的雪中。

    离司抬头,看向数步之外回廊上伫立的身影,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轻雪迎面飘染衣袂,穿过子娆乌墨般的发丝,无声无息落向微寒的风中,她轻声说道:“他还是不肯见我,对吗?”

    离司垂下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主上之前重病昏迷,数日方才醒来,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在策天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令得主上与公主几至决裂。这么多年来只见他两人情深意笃,最艰难的时候相依相伴,最危险的时候不离不弃,如今却一个病势沉重,身心俱疲,而另一个始终缄口不言,沉默相守,若失神魂。离司与他二人自来情分不同,这情形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尤其是从未见过主上这样,自醒来后便少言寡语,什么人都不见,非但是九公主,就连王后与苏陵求见也同样被拒之门外。

    “我已经数次回禀主上,但主上他……什么也没说。”

    子娆默立了片刻,移步向前走去,一直走过琼阶玉壁,走向那道沉默的殿门。

    一步之隔,生死相望,这么多天过去,他仍旧连见都不愿见她一面,那天她说过的话,一句句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就连自己都无法原谅。那一刻似乎灵魂被生生抽离了身体,那种血肉剥离的痛楚逼得人发狂。她觉得痛,便要伤他,但当真正伤痛了他,惹怒了他,却发现那痛楚加倍地还来,才知道原来他与她任何一个流血,另外一个便会痛彻心扉。

    君臣,伦理,血缘,道德,家国,生死,仇怨……他们之间究竟隔了多少沉重的东西,如同这紧闭的殿门一样,一道道一重重,数不清也看不尽。他在门的一方,她在另外一方,咫尺寸心,一线天涯,但这些其实不过是一道门,如果他们愿意,只要轻轻伸手推开,便会达到彼此,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那日策天殿前封印崩裂的时候,她怀抱着满襟鲜血的他,面对着轰然洞开的神宫,祭殿高处空无一物,唯有凤后的灵位在那片天光中冷冷俯视着她。梦中曾有的景象就在眼前,迈过这道巨大的金门,她可以步入辉煌无际的天阙,像那个女人一样,站在天下至高之处,拥有这江山王朝,可以毁灭一切重生一切的权力。然而那梦里没有他,来路如血,以他的心力铺就,他的骨血神魂,染成她一身绝艳的凤衣,他的微笑在云端渐渐远去,再也看不到,再也寻不见。

    那一刻泪水冲垮了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她疯了一样喊他的名字,紧紧抱住怀中渐逝的温暖,直到离司他们赶来,阻止了她险些散尽全身功力向他体内注入真气的疯狂举动。混乱中不知是谁抬手击昏了她,当她醒来之时,月已西沉,风雪满园,一切如梦初醒。

    子娆久久凝望着大雪深处沉寂的殿门,仿佛透过飞雪望穿幽暗,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丝缕雪光在她眉梢眼角染落清寂的颜色,她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站着,一任雪落满身,浸透衣袂。离司看她站得久了,终于忍不住撑了伞上前,“公主,雪越下越大了,还是回去吧。”

    子娆在伞下回眸,却是淡淡一笑,清澈的瞳心映满琼光,如这天地一般平静,却又有风雪的痕迹无声划过,“他若是不肯见我,我便在这里等他,等到他想见我,愿见我为止。”

    听她这样一句话,离司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酸,柔声劝道:“公主,主上他不是不想见你,他只是……”她迟疑了一下,“主上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睡着的。”

    他很少会睡这么沉,这么久。子娆抬起头,目中似有晶莹一闪而过,“我知道,就让我在这陪着他,等他好起来,能见我,这样我会好过一点。”

    离司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黯淡,“公主,冬天来了。”她轻轻地说。

    凛冬已至,长天覆雪,一年光阴将逝,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子娆心头一冷,所有的希望都已不再,岐师死了,岄息也死了,她的掌心还残留着那鲜血气息,沿着归离剑明亮的剑锋辗转流下,冰冷如同严冬。但是如果可以换得那人平安,她宁肯再杀他千次百次,如果世上真有灵丹妙药,黄泉地狱她亦愿往。可是现在,她只能站在这里等待。

    “冬天来了,流云宫的梅花又快开了……”她望出离司手中的油伞,目光投向连绵起伏的宫殿,这时候竹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回首望去,却见且兰与苏陵、墨烆、叔孙亦、靳无余等几位中枢大臣越过玉桥,冒雪而至。

    雪渐渐下得急了,除了且兰身着重锦凤纹明紫宫装,外罩一袭白色狐裘之外,其余几人都披着象征雍朝九卿重臣身份的貂毛大氅,玄色底子上暗红的花纹随风翻扬,大雪之中有种压抑不安的感觉。

    “王后娘娘……”离司似乎自他们的步伐中感觉到什么,待到近前,且兰对子娆微微颔首,转而问离司道:“王上情况如何,可否容我们即刻面见?”

    离司谨慎地道:“主上病情虽已稳定,但仍需安心静养,最好不要入内打扰。”

    且兰回眸与苏陵对视,后者眼中有着与她同样凝重的神色,“迟了恐怕来不及了。”苏陵言行举止依旧温文,似乎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但离司却从这话中感觉到莫名的压力,迟疑着看了子娆一眼。子娆刚从且兰身上收回目光,只见苏陵手中拿着一个约两寸长的古铜色封金印龙纹卷筒,上面绘有一道醒目的赤色标识,那是边城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