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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山河赋 > 58 第十五章 高歌过汉关 下
    “花子夜的军队经过清平关前往白鹤关,各项军需物资转运完毕,补给大队跟着后续兵马浩浩荡荡开往白鹤关。明霜站在城门口目送军队远去,这下丹霞郡上下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明霜收拾收拾东西返回丹州,这初上任的一阵慌乱就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卫方要开始履行郡守的日常职责,在丹霞这片土地上展现他的文治武功。

    丹霞郡守以下文官最高是隶属天官的司制,再往下就是地官司农、司救;秋官司民、司刑;冬官司筑、司水;此外便是武官的夏官司士。苏台的朝政就是这样层层叠叠,从最高层的朝廷,直到最底层的乡里,分工明晰各司其职。

    日照在丹霞郡治丹州已经生活了两个多月,休闲自在,也可以说百无聊赖。那日花子夜在清平关点水影为主簿,以洛西城为其辅佐,两人一同前往鹤舞面见永亲王来实现丹舒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在路上接到回转清平关听用军前的命令后,水影便要他一个人跟着大队人马返回丹州。

    他这些天的情形,与其说是放出笼子的鸟还不如说是跟丢了主子的家猫,住在司制府邸每天看着上上下下二十来个官奴,没有任何可以操心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人来为他操心。每天爬起来先练武后读书,下午心情好的时候到丹州城里城外乱转,寻思着找一些有趣的地方好吃的东西,等到那个人回来后能够博她一笑。

    府内的执事看到他会客气的上来说两句话,含含糊糊的叫他“小哥”,让他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敏锐知觉——猜到他虽然穿着奴仆的衣服,却是主人的“爱宠”。事实上,水影这一次将他带到丹霞郡并不符合宫规,毕竟他是后宫登记在册的宫侍而不是家奴。然而王府的其他女官还有后宫的司礼官是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去挑战少王傅以及花子夜第一亲信的尊严的。他在外面闲逛遇到一路过来的丹霞郡守府的人,总有那么一两位朝他点点头,还有笑嘻嘻叫一声:“日照小哥儿。”后者多半是卫队里的男子,和他差不多年纪,或许也是差不多的出身。还有那么一种大庭广众下遇见他是抬着头过去的,却喜欢在没人的时候凑过来,笑得花似的,凑得还特别近地说:“小哥儿在丹州可还过得惯,缺什么少什么?”

    这样闲散的日子过了半个月后日照在街市上遇到了一个熟人。应该说是对方先认出他的,那是在丹州一处神庙,他正在饶有兴趣的看长廊内的碑刻的时候听到有一个声音试探性的叫着他的名字。回过头,一个青年男子站在距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惊讶变成惊喜,然后那个人三两步跑过来道:“日照,真的是你,还记得我么?”

    日照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在对方的神情从惊喜交加到笑容凝固,这才微笑道:“文卉,好多年没见了……有……八年了!”

    这次见面后,这个名叫文卉的青年就成了司制府的常客,第一次来的时候他站在庭院里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看了半天,叹息道:“到底是丹霞郡守以下第一文官的官邸,比我家大多了。”

    此后他经常在司制府西院的一个小房间内接待此人——丹霞司士的亲侍,他七岁进宫认识的第一个同伴,一度的金兰兄弟。

    文卉总是挎着一个小篮子来看他,里面放着他亲手做的小点心,还总有一件针线活,聊天的时候他便拿着绣绷一针一线的忙活,绣的都是些复杂的花样,多半是给他夫人丹霞司士春叶冰做的东西。他总是绣一阵子就拿起来炫耀的给他看看,再幻想一下叶冰收到这东西时会怎么夸他。他还象过去那样,喜欢“操心”他的事,尤其是喜欢为他的未来打算,看他不擅长做针线更不会绣花连连摇头叹息。等到那日来访发现他正在读术算顿时象看到怪物一样叫了起来,一把夺走他手上的书道:“你看看,你看看,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个不知道为自己将来打算的傻孩子。”

    桌上的算筹被弄得一塌糊涂,他花费了一下午的劳动就这样被一个他其实一点都不想看到的客人破坏,日照终于愤怒了,将书用力夺过来然后重重丢在桌子上吼道:“不错,我的确不会为自己打算。如果我会为自己打算,你现在还在后宫的某个角落里发霉!”

    文卉被他吓得缩了一下,过了许久忽然一下子跪在他面前道:“日照,日照我知道你一定恨我,其实……其实我一直想要向你请罪来着,可是我就是说不出口。日照,我的好兄弟,你打我吧,古话……古话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什么背着鞭子请罪……”

    日照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背对着他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走吧,往后别来了。”

    这一天文卉立刻走了,甚至没有把他那个小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日照也没有去送他,而是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将算筹拿在手里漫无目的的摆弄。文卉的妻子——春叶冰,祺郡柳林州人,春家家主的小女儿,后宫见习进阶,在后宫中获得的最高官职是司习官,辅导年幼皇子们武艺的女官,文书女官的属下。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春叶冰这一年已经三十二岁,位在五阶。然而,对于日照来说,春叶冰是他“侍奉”的第一个主人,他在她的身上寄托了自己最纯洁的感情。

    叶冰在他服礼后的第二天就将他带入床帷,那个时候十六岁的他已经被看作后宫宫侍中的翘楚,他容貌俊秀、体态健美,而且聪明伶俐。很长时间后宫里的人都说身世位阶都不显赫的春叶冰能够得到这样一个人,完全是因为掌管宫侍分配的司仪官的疏忽。叶冰那个时候已经定亲,准备离开后宫开始朝官生涯,她常常对日照说将来要带他走,一辈子留他在身边。而他一心一意的信任着她,期盼着能够与这个女子共度一生,就像是他最好的朋友文卉常常说的:“日照,你要是不想在老了被赶出后宫后饿死在大街上,现在就要为自己打算,多存点钱,一定要有主子疼你,这样才能多弄点赏钱。当然了,能攀上一个带你出宫,这辈子就算有依靠了。”叶冰对他许诺的时候他才十六岁,一辈子的安泰已经有了保障。

    然而,叶冰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带走他,她确实带了一个年轻宫侍离开,并且最终将他纳为亲侍,却不是他,而是他最信任最要好,像兄弟一样对待的人——文卉。这个人背叛了他的信任,甚至利用他的信任设下陷阱,让叶冰以为他是一个轻率的不知道感恩的傻孩子,然后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幸福。

    几天后,文卉又来拜访,他接待了他,一如既往的准备上茶水点心,和他在一起坐一个时辰,漫无目的的说话。此时,已经到了七月里,夏日的炎热渐渐让位给初秋的清凉,这个时候白鹤关里花子夜击败了辽朝元的猛攻,而水影进入了鹤舞郡治明州。而在丹霞,襄南州桐县,一场悲剧已经发生。

    七月初三,日照准备在第二天去回访文卉,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身份的人跑到丹霞司士府邸会不会叫人家赶出去,可想想不管怎么说文卉来了那么多次,他总该有点表示。而看文卉进出自由,穿着用度都颇为不错,可见在那个家里还是有些地位的,大约不会让他落到被人赶出去的地步。这日便到街市上闲逛,想找一样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在古玩市场上挑挑拣拣半天买了一个彩瓷花瓶,喜滋滋提着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净道的喊声。往道边一站,也不知道是哪位官员,品阶不高排场不小,敲锣打鼓连声呼喝,开道的差役也格外霸道。日照又往旁边缩了缩,他不想象先前那个少年那样,因为稍微靠前一点就被粗暴的推倒在地上,差役还恶意的踩上他装满鸡蛋的篮子。

    仪仗终于通过,街市又恢复了正常,人们望着气派的官轿低声议论着,日照捕捉到了一些话语,一些带有攻击性的句子。那个被推倒在路上的少年已经爬起来,哭泣着捡鸡蛋,徒劳的想要把散落在地的蛋青蛋黄也弄起来,然而只换来满手粘腻腻的东西,少年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日照捡起滚开的两个鸡蛋,神奇的完好无缺,在少年面前蹲下,柔声道:“别哭了,这两个卖给我吧。”他掏出足够买下整篮子鸡蛋的钱递给少年,

    路人也围了过来,几个年长的妇人安慰那个哀哭的少年,又向日照致谢。他温和笑着,不经意的问:“那是多大的官啊,那么霸道?”他那明显的外乡人口音给这些人安全感,顿时有人说:“什么大官,新来的司救,大官——呸!”他投去一个疑问的目光,一面把钱塞进少年的篮子,顺手还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这些友善的举动进一步鼓励了这些人,又有人道:“这位小少爷,你不知道,那个人的官是杀人得来的。”

    “杀人?”他故意天真地笑起来:“杀人不是要坐牢的么,怎么反而当官?”

    “哎哎,咱们老百姓杀人要坐牢,官家杀人能升官。可怜了桐县几百条人命……”这一次的话语被人打断了,那人也觉得自己说的太多,讪讪一笑,又赞美了日照几句跟着众人走了。

    “桐县的几百条人命”,日照记得前些日子是听说过有人在桐县招降山贼之类的事情,双眉微微皱起,暗道:“招安失败了?那也不该说是官家杀人啊,难道是……”一个激灵,脱口道:“难道是假招安?”

    在一个象丹州这样大的城市里想要知道小道消息是再容易不过了,尤其是他这样一个样子讨人喜欢,还能给些赏钱,又是外乡人,客人不多的时候店小二多说两句话满足一下美人儿的好奇心还落点赏钱,何乐不为。然而,日照却有点后悔这份好奇心,当他从酒肆里走出的时候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心道:“要是主子在这里一定不会让这种诱降山贼还滥杀乡民的人升官,主子她一定会据理力争,一定会……”就连他也没办法肯定地说“一定会惩处元楚”,或许水影的内心会痛恨这种行为,可要说为了维护正义不惜生死,日照知道自己的主子并不是这样决绝的人。

    第二天,日照准时来到丹霞司士府,春叶冰是祺郡柳林州人,到丹霞上任没有带正夫,只带了亲侍文卉,到了丹州又纳了个亲从,另外还买了两个漂亮的通房侍从。文卉显然是这里的当家,带着他进去的时候还指挥着管家和仆从们做这做那,吩咐完了故意叹口气道:“一个家里的事情就是麻烦,一个个还都懒,不盯着点不太平做事。”日照笑了笑,温言道:“你得了一个好归宿,春大人的确是一个男子的良配。”

    话音未落,那个人立刻重重叹了口气道:“那是表面好看,内里的难处你不知道。”随即忽然压低声音道:“日照,不是我说你,就照着你那个天真性子,就算当年……就算当年你跟着出来了,也到不了我今天这样。这大户人家当小妾,不比在后宫里争宠轻松。”

    文卉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他,尤其是在被他赶走之后依然如此,他也不是正夫,照理说不管怎样受宠,一个小妾出入都不可能太自由,他这么频繁登门要说背后没有叶冰的点头是不可能的。到这个地步他反而好奇起来,想要知道这两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个宫侍,要什么没什么,真要有所图,图的只有他身后那个人——水影。

    正说着,沿着长廊跑过来一个小孩子,最多三四岁大,胖嘟嘟张着两只小手摇摇摆摆的,年轻的家奴跟在后面一路叫着“小少爷”。文卉慌忙两三步跑上去一把抱起那孩子笑道:“我的小少爷,别跑那么快,小心别摔着。”然后交到那跟上来的家奴手上又嘱咐两句,日照见这孩子的眉眼完全是文卉的翻版,忍不住笑道:“那是你的孩子吧,生得真好看。”话音未落就见文卉脸色都变了,连连摆手道:“别乱说别乱说。我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福分,这当然是正夫的孩子。”说话间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听到,这才补充道:“日照啊,在这样的家里要懂得识相,尊卑的台阶是不能跳过去的。这话你说的无心,叫人听了还以为我有非分之想,那还得了。我们主夫宽容,待我好,这是福分,我们越发要珍惜,要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

    日照知道这是真话,可听着就不是个滋味,他自己也时时提醒自己严守宫侍的本分,对于主子的风流韵事不要说反对,就连多想都是逾越。可同样的话从别人口里出来顿时就刺耳的厉害,忍不住要想那些名门大户的男人是人,自己难道就不是人,一样是跟一个女人一辈子凭什么自己要处处低人一头弄得比偷情还不如。

    这么一想文卉连着好几句话他都没听进去,转过神来忽然发现司士府其实一派忙碌景象便拿了问文卉也算多个话题。那人一皱眉:“嗨,明儿个夫人要办宴会,这两天都忙得团团转。”接着话题又转到他为了开这个宴会费了多少心,那些家奴多么的没用,那两个亲从和新买的通房侍从还吃醋打闹给他添乱。不过日照总算知道了这次宴会的目的,便是文卉要接待新上任的丹霞司救元楚。

    “元楚大人……说来我在外头听到一些风声,这人好像不怎么样啊。”

    “就是不怎么样。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其实,我家夫人也不喜欢这个人,可是……唉,官场上那些事,反正也不该我们男人管,你说是不是?不过……我听说这人可心狠了,她在永州不算什么大家系,就是靠把自己十七岁的亲弟弟嫁给朝廷上一个显官这才得了见习进阶,否则她连家名都没有,轮得上见习进阶么?可怜那孩子,十七岁嫁了个快六十岁的,守活寡……”日照好脾气的听着,在后宫那么多年,他好歹已经知道但凡做小又得宠的,最爱听大家淑男们遇人不淑、嫁得不合心意或者少年守寡的事,这位文卉显然也不例外。

    过了一会儿,文卉忽然又道:“对了,我还听人说,这位元楚大人不光把她亲弟弟嫁那么个人,还为了争夺家产把自己继父和异父的兄弟一起赶出门,一分银子都没给人。”

    日照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道:“太过分了。”

    “是啊,可人家是官,还正红着。行了行了,不说这些。照,你知不知道除了我家夫人,还有我们都认得的人在丹霞。”

    “哦?是哪一位离宫任官的?”

    文卉凑过来一脸神秘还爱着几分得意,缓缓道:“是水笙大人,丹霞司教。”

    日照花了那么一小会儿才想起“水笙”这个名字的意味,这是他的第二个“主人”,也是跟随时间最短的,只有两个月。那时叶冰带着文卉离开,他哭得肝肠寸断也无济于事,很快被分配到另一个女官身边,就是水笙。水笙只宠爱过他很少的次数,在他前后跟随的六个主人中,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让他产生过任何改变现状幻想的人。甚至于在他还没有调整好心态去好好的博得新主人的宠爱的时候,水笙就忽然决定成亲并离开后宫。

    “水笙大人一年前死了丈夫,家里虽有几个小妾都不称心,前些日子还和我家夫人说要纳一个能干的……”

    日照觉得他就差没往下说“就要找一个像我这样能干的”这种话了,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难道,你是要为我做这个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