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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鲁抬起头,看看我,然后笑了:“你这孩子,莫用好听的来哄我。当年我继天师道,无兵无权,身处蜀鄙,民野风强,外有强敌环侧,内有兄弟阋墙,步步危机,处境艰难,然我终有今日之业,是我生平从所未想。我不是个平常人,我并不妄自菲薄。但是,我也不是曹刘这样的绝世之主,你莫奇怪,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我明知杨松其人贪财揽权,但我无法除他,因为他的家族势力极大,也因为他随我多年于心不忍。原来做井底之蛙也就够了,此时曹公一至,我才知道我的这点家业,根本无法苟全。我象一头绵羊,处身于二虎之间,两大之间难为小!我一生只愿归命于国家,而意未得达,我曾想,若曹公来,我便封闭库藏,逃入深山,了此残生,只要曹公善待我治下百姓,我心足矣。没想到,孩子你来了,你只招来一只偏师,便挽狂澜于既倒,救了汉中万民。看到你,我便看到了你父亲,我想,这或许是天师将汉中交于你手。这些天,我留你在身边,你自身危如累卵,却时时关心前敌之事,足见心胸之开阔,我闻你在荆州,伴张机入贫民之室,治病救人扶危解困,仁爱之心更是当今士大夫所无。以故,我愿以汉川相托,不知小将军意下如何?”

    我吓得一跳,好家伙,这简直是陶谦让徐州的翻版,我若应了,那简直就是自己向油锅里跳的鱼。连忙摇头道:“此事万万不可,小子年幼,旁得不知,自己吃几碗饭还是知道的!”

    张鲁一笑,再不复言。

    过得几日,赵子龙兵回,汉中城热闹非凡,大加庆贺。张鲁亲为赵云把盏,称之为“天将军。”赵云坚辞不受,张鲁不由黯然。

    但这黯然只一刹那,他便笑起来。他摆摆手,整个大厅静下来,说道:“自先祖张天师、先父张嗣师以来,以天地为心,生灵为念,周行天下,为民除害,建立大教。嗣我教者,非诚无以得道,非敬无以立德,非忠无以事君,非孝无以事亲。我教中人,济民救世,施药活人,万众欢欣,乐业安家,余继汉中太守以来,物丰民附,实赖诸公之力。方今天下,英雄倍出,曹孟德虎视中原,孙仲谋雄踞江东,皇叔刘左将军,统荆益二州,继汉室天下,民心所向,英杰归心。今岁曹孟德兴无道之兵,伐有德之地,欲起金戈于南郑,焚战火于汉中。皇叔之子刘小将军,亲过汉水,抵抗强敌,保我汉中万千生民,恩德广播,英名长在。鲁年齿已高,精力衰减,渐觉世俗荣辱,不过过眼烟云,欲抛开俗念,宁心壹志,主持教务,愿将汉中之地,托与皇叔,未知诸公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整个大厅有如炸了开来,人人惶惑,争相阻止。但张鲁再不复言,他将手一挥,令诸人退出,他自己整整身上的衣服,一声长啸,转身离去。

    难道他真得舍得放弃手中的权力,要把汉中交到父亲手中么?

    望着他的背影,我竟然不安了,张鲁,这个我印象里一直不怎么出色的张鲁,他怎么能做到视富贵如尘土?在这个以成败论英雄的三国世界里,他怎么可以做到如此的另类?我一直都在以为他在算计我,可最终难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我怀疑,我紧张,我不相信世间真有这样的人,我更相信这是一条计策,他是否以退为进,要以属下官员的力量,将我们驱逐出去呢?

    我们都在这样想着。赵云把我接回营中,严加防范,怕出现意外事件。

    但是,一切都在沿着最不可思议的那条道路前进着。

    父亲的特使黄权出现在汉中。黄权原是刘璋手下大将,这个人有着绝对一流的政治水准和战略眼光。在历史上,父亲入蜀,他一眼便看出父亲的意图,不同意刘璋的做法。曹操攻张鲁,也是他最早提出:“若汉中失,则三巴不振,此割蜀之股臂也”,一针尖血道出无汉中则无益州,并亲自迎接张鲁,无奈张鲁先降曹操,黄权仍率军顺路击破亲曹少数民族首领朴胡等部,取得胜利。他与张鲁有较好的个人关系,却从来不曾因私谊而废公务,深得张鲁看重。此次他前来汉中,正是为了与张鲁谈交割之事。

    紧接着,父亲带着大队人马,亲自来到汉中了,随行的还有马超、法正、黄忠、魏严诸将。孔明则留守西川,主持政务。

    随着父亲大军的到来,一切的猜测烟销云散。

    交接印信,清理帐务,如梦一样。

    汉中,竟然就这样到了父亲的手中!

    张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个无能的太守,这个有为的师君,这个以妖术惑人的道士,这个深得教民敬仰的系师,哪个才是真得他?

    我不明白。

    军营中,人人都在谈论赵子龙独拒曹操的英武,谈论父亲的不战而降张鲁的威德,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张鲁啊,张鲁。

    我的命运也被决定了。在一片热闹繁华之中,始作蛹的我,被悄悄送回了成都。父亲,甚至不愿见我一面。

    临行时,我去见了张鲁。他此刻面上的威严减少了许多,似乎放下了千斤的担子,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竟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听说我要走,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送我点东西。进入内室,过不多时,他将一张墨迹淋漓的字拿了出来,上面温厚的笔意写着:“善待生民。”

    我忽然想起,在历史上,眼前这个人降曹之后,竟有数万民众随他远迁到洛阳、长安等地,结果父亲占领汉中之后,有地无人,直接造成孔明数攻中原无粮无人的窘境。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大到这种程度么?

    或者,以成败论英雄的作法是完全失败的,他,才是我的榜样?

    我摇摇头,努力把这个念头摆脱开去。

    我望着他的身影,轻声道:“多保重!”

    第一部风云渐掩英雄色第二十章江东之行

    我是阿斗

    我被父亲关起来了。

    后来才知,父亲关于“汉中之变”的定性是:我的任性,造成三郡割让给孙权,惹祸精一个;什么也没做的刘升之,则是取汉中的助力之一,理由是他从汉中回来的;--当然汉中投降,最主要的原因是父亲的英雄神武,所以张鲁这样的无能之辈只有屈膝投降这一条路。

    没有人知道历史已发生了改变,所以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立下了多大的功劳。--其实,我也没什么功劳,只不过碰巧的一个时期,碰巧遇到了一个能够改变历史的人,碰巧改变了他的选择而矣。

    但是汉中,其实应该是张鲁的,乱轰轰的三国,难道就容不下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汉中么?

    大浪滔沙,留下的是强者,却不一定是仁者。

    张鲁……

    我在成都,住进分配给我的一个小院里,没有人陪着我。

    姜维因功被调入孔明帐下听用,诸葛乔回到孔明的身边,王睿跟诸葛乔在一起。

    我没有分疆裂土,却成了孤家寡人,整日里抬头望月,低首观花,身单影只,形影相吊。还好赵正还忠心耿耿的护卫着我,时而有个消息传到我耳中--

    曹操打败孙权了,曹操自立为魏王了,曹操令曹彰攻乌桓了……

    父亲准备立刘铭为世子了,父亲让李譔、尹默为舍人教导刘升之了,父亲准备自立为汉中王了……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离我很远很远。

    我的脑子里只有张鲁。

    张鲁交出汉中之后,父亲把他调到了成都,离开汉中之后,张鲁就病了,并于次年去世,死前令其子张盛为师君,他给自己儿子的嘱托是,回归祖坛云锦山(既后世之龙虎山)。

    失去了张鲁的天师道,影响和势力大大减弱,已无法对大汉皇叔左将军刘备的统治带来任何的影响。

    在历史上,张鲁降曹操之后,也是于次年去世的,这一点倒是没有任何的改变。想想那个精神旺盛,相貌威严的男子,我就一阵阵恍忽,他知道不知道自己会去世呢?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了一点,刘玄德与曹孟德,在历史的角度去望他们的背影,是那样的相象!

    没有了张鲁的汉中,“治”取消了,“祭酒”取消了,“鬼族”也取消了,“义舍”没有了,原来的官制又回来了,但幸好,没有天师治病之后,神医张机来到了汉中,这是唯一让我安慰的地方,当地百姓无须烧符来喝了。

    孔明先生将原来的义舍改为医馆,每处医馆由张先生的弟子行医,平时给平民治病,战时则编入部队。张先生则专门教授弟子,在父亲和孔明的全力支持下,数十年之后,东川西川已成为杏林高手的梦想之地。

    北方曹孟德以丞相之名三次发布求贤令,大举逸材,兴设学校,廷礼文士,人才层出不穷。父亲得两川之后,也效访其策,招纳英才,蜀中群豪虽远比不得曹孟德,但也已强过任何一个时期了。孙权虽得了三郡,却给曹操打得大败,不敢轻易北上,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荆州。

    经过一个阶段的休整之后,曹刘孙三家另一番争斗开始了。

    我却无法参予。事实上,我的地位已然很难保留了,二叔关云长已公开表态,认为刘升之有乃父之风,堪当重任。当年,刘升之就是曹操攻破他所守的城池时失去的,或者这是他这个作叔叔的一点补偿,或者这是他对刘升之的正确看法,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表态,使支持我的人立即消声。谁都知道汉寿亭侯与汉左将军的关系,谁都知道关云长在父亲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