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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友松只有在拍照的时候,才象征性地放在老先生手腕上,真正在他手上的时间大概只有几分钟不到的时间。

    第四次的曝光,是时势所迫的曝光,但也是别无选择的一次纯政治性曝光。

    时间是1975年初,那时美国驻台“大使”马康卫,即将离职回美国,他其实早在一两年前,就已经几次向台湾当局提出晋见“蒋总统”的请求,但是,以前几次不是老先生正在昏迷状态,就是病情尚未明朗,不便接见,而美国方面已经根据种种迹象,猜测台湾的政治强人蒋介石应该已罹染重病,因为老先生已经有好长一段时期没有到“总统府”上班,而且,在许多老先生一向不轻易缺席的场合却看不见老先生的踪影,可见,老先生有病是个事实,不是空穴来风。面对马康卫离职返美前的最后一次晋见请求,宋美龄左思右想,权衡见与不见的利弊得失,最后和她的心腹商量的结果,还是决定接见。因为,见比不见更好,只有见,才可以免去不必要的误解和臆测,何况,这时日本和台湾刚刚“断交”,大陆已经进入联合国,如果我们再对美国有失礼动作,很可能对彼此的“邦谊”有负面影响。

    然而,为了让马康卫晋见蒋“总统”的过程显得天衣无缝,士林官邸确实费了一番巧思。

    在马康卫来晋见“总统”前夕,士林官邸内务科和有关部门的人已经做好相关的准备,然而,宋美龄对接见计划是胸有成竹的,因为,她有很好的英语语言基础,而且,在美国早一辈的外交圈子里,她的能力和人际关系也是一流的,所以,她没有要求台湾当局任何一位“外交”人员作陪,她认为只要她陪伴“总统”接见马康卫,就已足堪应付大局。

    可是,她惟一比较不放心的还是老先生的身体,是不是能够撑持一段时间?因为接见马康卫,不可能像见国民党主席团主席,见个十几分钟,敷衍一下,毕竟主席团主席都是老先生的部属,即使不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若是对美国“大使”也是这么敷衍十几分钟,恐怕还比不见来得更为失礼。

    便是这个原因,医疗小组的医官对此又有不同的意见,他们还是强调蒋“总统”是不宜离开心电图的监视太久的,否则没人可以保证他不会有任何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发生,何况,他已经有几次心跳突然停止的情况,尤其令人忧心的,便是他的每次心跳停止间隔时间已有日渐缩短的迹象,假如情况进一步恶化的话,谁能把握老先生不会因为一时兴奋或是冲动,而使心脏受到致命的刺激?

    然而,尽管医疗小组的医生们如此悲观,蒋介石和宋美龄的意思还是不改变接见马康卫的决心,为了国民党的前途,必须冒一次险。

    接见照计划进行:那天下午,马康卫准时依约前来,蒋介石早在马康卫来之前,就已经端坐在士林官邸的客厅等候,医疗小组则在后侧隐秘处严阵以待,我们副官则在料理完杂务之后,退据在客厅后方等候差遣。

    我清楚地看见老先生和夫人的表情和谈话过程,只是我并不懂英语,所以,听不清他们的交

    谈内容,可是,他们的交谈状况,我却清楚在目。

    老先生的表情那天有一点僵化,脸上表情不太自然,偶尔会讲几句中国话,但任何和他有过交谈经验的人或者从未交谈过的人,都可以发觉,他的舌头出了一些问题,似乎有些硬化的感觉,而且谈话时还会喘着大气,这正证明了老先生的病是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了。

    然而,幸好还有宋美龄一旁协助,让马康卫“了解”老先生的意思,并且适时地掩饰老先生的口齿不清和词不达意。

    几次重要接见安排下来,让医疗小组召集人王师揆胆子都快吓破了,每次宋美龄告诉他老先生哪天要见某某,他总是极力反对,后来他和我们闲谈谈起:“你们不知道我每次要担多少心,但又不得不接受上级的指示,没有办法制止,心情真是非常复杂。”

    除了这四次主要的对外曝光,老先生的病情新闻便从来不曾在任何正式媒体上面出现,这是当时国民党控制言论的一个非常代表性的例证。当时有不少人总认为“总统”的病情要是轻易外泄,好像会对台湾未来造成什么致命影响似的。其实那时蒋经国基本上已经掌控了整个台湾未来大局,就算老先生去世,其实已经不具任何实质上的影响,只会在心理上,形成对国民党权力中心的短暂压力,这则是不争事实。

    抓权力比养身体更重要

    赶快回到“总统府”上班,可以说是宋美龄对蒋介石苏醒后,最急切的一种渴望,然而,老先生又何尝不是做如此想?

    蒋介石在苏醒后不久,曾经一度想叫我们为他准备纸笔砚墨,要想练练毛笔字。可是,他自己试了几次,知道自己的右手萎缩得相当严重,已经没力气握笔了。但他还是很努力地练习握笔写字,只是仍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试想一个当年是“一国之尊”的“总统”,曾经批过多少重要文件、下达过多少命令,可是,当年那只指挥千军万马的右手,如今却不听使唤了,他的内心怎能不暗自神伤?

    为要老先生赶快痊愈,然后可以立即销假上班,夫人宋美龄和她四周的亲信,莫不伤透脑筋。他们在照顾老先生的工作上,也费了很大的功夫,像孔二小姐便是最好的例证,孔令伟被赋予的任务之一,是夜里的查勤。

    老先生从昏迷状态苏醒之后,若遇天气比较热的时候,就叫我们副官为他打扇子扇风,但是老先生也体谅我们站着扬风很辛苦,有时候他会叫我们坐着扬。这一坐,反而我们的瞌睡都来了。尤其是入夜以后,六号病房只开了盏小灯泡,昏黄的光线下,隐约见到他躺在病床上,一旁的心电图发出有规律的鸣叫,加上已经忙了整个白天,我们差不多都会在值班时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正班的副官通常是和两位值班照顾老先生的护士,一起在老先生病榻旁守候,防止有任何突发情况。护士一般来说,她们是专业人员,晚上若有轮值守夜,白天大致上不会有太重的任务给她们,和我们情况不同,所以她们也极少有打瞌睡的事情发生。

    可是,孔二小姐她可不管这些,反正值班的人不能尽职,就是不对。她晚上经常是一身暗色的西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身轻如燕地从外面走进六号病房,先在进来的地方探个头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在打瞌睡。要是有人敢打瞌睡给她瞧见,她会毫不留情面地给那个睡觉的人一顿狠骂。

    不过她的理由也很有道理:“要是你们睡着了,先生心电图有什么不正常的反应,谁能够及时回报?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情,岂可如此随便?”

    当年我们多半是40岁以上的中年人了,体力大不如年轻时代那样丰沛,何况我们有时是24小时不眠不休地工作,一天没有多少睡眠时间,所以,值班打瞌睡可以说是人的生理自然反应,其实,我们又何尝不知道本身任务的重要性。

    孔二小姐始终没有为了值班打瞌睡的事责备过我,我还记得有一回,我轮值夜班,守在老先生床榻边,不知不觉中,禁不住白天的疲累,我竟然意识昏沉地打起瞌睡来。隔了一会儿,护士小姐把我唤醒,她说:“翁元!刚刚总经理(指孔令伟孔二小姐)来过,她知道你在打瞌睡,没有把你叫起来,你运气很好!”

    我振作起精神,咬紧牙关,再也不敢打瞌睡了。

    蒋介石自己也对病情十分着急,他时常很焦急地想起床试着走动一下,长期躺在床上,他内心有说不出的苦闷和焦躁。他也巴不得马上回“总统府”上班复职,但是,他的体力和医官的要求,不允许他做这样的事情。有一次,他听蒋经国报告,说高速公路已经通车到桃园的杨梅,他很兴奋地说想去高速公路上兜风转一转,我们只好为他备车,在车队当中,少不了要一辆救护车随护其中,以防特殊情况。

    谁知车队不过到了泰山附近,他觉得非常疲倦,身体受不了,又要求车队立刻折返台北,就这样,我们的车队就在高速公路上来个大转弯,直接回到台北。

    他自己非常清楚心有余力不足的窘境,已让他处于一种极度低潮的状态下。

    宋美龄非常了解老先生的心境,她其实更希望老先生赶快——最好是明天就能和从前一样,回到“总统府”办公,重新掌握实际权力。因而,老夫人也无所不用其极地动各种脑筋,要让老先生很快就能恢复活动力。

    1974年间,老先生的心脏仍然没有显著改善的迹象,但是,夫人宋美龄却听从孔二小姐的建议,从振兴复健医院请了一位外国复健医生,每天专门为老先生做各种复健运动,并且按摩全身肌肉,但是成效却十分有限。

    宋美龄的心急和烦躁,可以从1974年11月23日,她不顾医疗小组阻拦,硬是要搬回士林官邸中看出她对老先生病程的漫长,和医院病房生活孤寂的不耐。

    她对着医疗小组的医官吼叫:“我不管!他(指蒋介石)如果不搬,我还是要回士林官邸过christmas(圣诞节)!我搬回去!”

    在宋美龄的坚持下,老先生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医疗小组只好从命,连同老先生一起搬回士林官邸。为了老先生回士林官邸休养,差点没把整座六号病房的所有医疗设备都折回士林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