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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方才虽然共度患难,但也是相互利用而已。

    杨戬微笑起身,一揖到地:“老君客气了。他日大功告成,别漏了杨某一杯庆功酒才好。”说完,竟自驾云头去了。老君看着那远去的云路,冷笑连连。

    杨戬在封神台耗费真元甚巨,此刻连云头都有些掌控不住。杨戬心中明白老君此举,半是试他法力还剩几何,半是为看他难堪笑话,甚至是希望自己出语相求。杨戬心中有些可怜这位道祖,此人外谦和内刚愎,看似精明实则糊涂。如此待人,怎能成就大事?

    方才的调息,凝聚些许法力。杨戬强凝法力驾云而行,一路歪歪斜斜,待得到了真君神殿,云气几乎消散殆尽。杨戬刚踏足神殿的地砖,脚下竟然有些发软。他急忙扶住殿柱,手臂竟然也在颤抖,看来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了。“不能是这里,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杨戬咬紧牙关,小心避开殿中的守卫和梅山兄弟,闪身进了密室。

    第九卷百战身名第七章久矣划地囚

    密室中一切如旧,静谧如常。杨戬舒了口气,倚在门上的身子慢慢的软了下去。他实在是累狠了,但他也总算能够休息一下了,因为他已经回家,只有家才能提供安睡之所,何必在乎那是床还是地。

    鼎中轻烟渗出,原来是四公主听不见外界动静,觉出不对,出鼎来看看了。三圣母脱口而出:“四公主,别吵着他……”话音未落,只见四公主身形一滞,又化为一股轻烟,已被吸入杨戬体内。

    “入梦?”龙八讶然叫道,看看姐姐,很是好奇,却不敢追问。魂魄都有入梦的能力,并不需要法力,四公主自不例外。但在不自觉的情形下,如此轻易地闯入神仙的梦境,只能说明杨戬这一次耗力委实过甚,竟如凡人般真正地昏睡了过去。

    三圣母也是一惊,跟着又放宽了心,手按在二哥向来紧锁的眉峰上,心底突然一痛:不知二哥的梦里,会见到些什么?张口欲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没想到,四公主却在镜外幽幽地开了口。

    “那时,我不知自己已闯进了他的梦境,只当被他暂且安置在那个旷野里。可那儿却像神殿一样冷清,像神殿一样只有黑白两色……不,并不是黑白,而是灰白,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死气沉沉,冷寂得让人发狂……”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只有无垠的荒野撞入眼里。寸草不生,坚石裸露如利齿,配着灰蒙蒙的天,白惨惨的太阳,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恐慌陡然生起,她发疯般地奔跑向远方,只想逃离这个恐怖的所在。

    “可怎么跑都没有用,看不出一点变化,到处都是一样,没有分毫的生气。我大声地叫他,希望他快点出现,带我离开,我不知道是在他的梦里,他自己都在这里,怎么能带我离开……”

    她奔跑着,哭泣着,大声呼喊着,感受着一种重重叠加的悲伤。那悲伤折映在她的心底,仿佛沉积了无穷的岁月,排遣不开,推卸不去,无由地痛入了骨髓。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摔倒在地,大口喘着气,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没有用的,无论怎么逃都没有用。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顽固地驻扎在她的心头,让她瘫倒在地,再也不想动弹。

    “可是我再一次睁开眼睛,一切都变了。蓝天,白云,明朗的阳光,就像无数个晴朗的天气,我躺在海面上见到的一样。青葱的山色,是龙宫里最美最美的图画也比不上的娇妍。我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仙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我看见了他……”

    她再一次愣在原处,不明白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正常的世界。不远处一个身影走近,她惊喜地叫道:“真君,是你救我出来的?”可是那个粗葛衣衫的男子并没有理会她,径直向山下走去。她追在后面,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换了装扮。

    众人静默无声,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其实看见他时,我就有点奇怪,似乎有哪里不对。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的确不是,只是形容有些相似而已,那个男子已步入中年,眉宇间甚为宽厚慈祥,完全没有杨戬的冷漠和强横。她看得分明,却让自己更加迷惑不解,不觉跟着男子一路行去,来到一间宽敞的木屋前。

    “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她咯咯地笑着,“你们不是都想问我么,我告诉你们,我见到一屋子的人。好多啊,好多的人……”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一定和杨戬有关系,于是站在门口,看向一屋言笑晏晏的人们。

    屋中人很奇怪,除了归家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位少年,他们的穿着十分古朴,眉目间和杨戬几分相似,一名气质高华的妇人,温婉中透出雍容,却也是荆钗布裙,农家打扮,细心地做着针线活儿。

    然而屋中还有别人,四公主一眼便见到了熟人,三圣母坐在桌边,沉香搂着小玉,也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四公主大喜,再顾不上想这些奇怪的事儿,冲过去拉住三圣母叫道:“三妹妹,你听我说,一定要听我说,真君是为了你好,真的,你相信我……”

    可是三圣母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笑容未变,竟似一点也未听着。四公主松了手,又去找沉香,找小玉,可是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看得见……

    “我现在知道了,那是梦,是他的梦。那屋中,是他的父母兄长,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是他最牵心的外甥。”

    但那时身在梦中,她不知道,只徒劳地要让人听见她的话。三圣母对沉香说了声什么,沉香挽着小玉出门,四公主跟了出去,外面却不是方才的景色,依稀已来到了华山。不过她也迷糊得久了,没有去想这又一件怪事,却是追在沉香身边,一遍又一遍说着,要让他听见,要让他知道,知道他的舅舅,为他做过些什么。

    “上了华山,天也晚了,太阳挂在华山峰顶,火一样的红,红得似乎漫山都在燃烧。我一直追在他们身边,可是到了一处地方,却突然停住了……”

    沉香和小玉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中,她也没有注意,只是盯着眼前那一片野草地。

    草色如血。草下似乎有什么事物吸引着她,让她无由地想落泪,想扑地大哭,流尽一生一世的眼泪。

    “我忽然就知道了,那是他的墓,是他为自己造的墓。没有坟,没有碑,只有一片荒草,在夕阳下燃烧。我不知道是在他的梦里,只是想着,他死了,死了……”

    她悲呼一声,扑上前拼命地挖着,黑色的泥土在她指下翻出,和着她的泪。

    “可是我什么也没挖到,那太阳就哐地一声砸在地上,我耳中一片轰鸣,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能看见时,竟是在华山底的甬道中,却比记忆中的黑,也比记忆中的深。她犹豫了一下,虽然明知三圣母在外面,还是忍不住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了。

    打开地牢的门,一阵阴风让她遍体生寒,打了个寒噤。这里比外面更黑更阴森,不见了淙淙有声的瀑布流水,不见了若有若无却让人心安的光华,四壁的山岩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呲出尖厉的爪牙,似乎随时要向她扑来。

    然而她那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视线被囚台中间一个身影牢牢吸引,再也看不见别的。

    “他就在那里,背对着我……”

    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一道光柱从半天里劈下,生生将黑暗挤开,显露出那个人来。他没有束冠,黑发散披,只穿着那件白袍,在光柱内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真君……”她不敢打扰他,好半会才怯怯地叫了一声。

    他半侧过头,神色是见惯了的沉稳,却让她心抽搐得疼痛。

    她惊呼着扑了过去,又被光柱弹了回来,跌倒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看着他白中泛着青色的脸,没有血色而又发紫的唇,心痛地质问:“谁,谁做的,真君,你的法力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离开!”

    他眉峰拧起,微有些诧异,探究地看着四公主,像是奇怪她怎会在这里,又像是奇怪她的问题。

    “为何我不能在这?我一直在这里,从来都未曾离开过。”杨戬的声音,比这囚洞的岩石更苛刻残忍,他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沾染的,都是弑亲的罪孽了吗?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个罪人了。”

    “不,真君,不!”龙四恐怖的叫起来,她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强光下,那双手上伤痕累累,鲜血自指缝间一滴滴的落下。

    “真君,你,你还有亲人啊。三妹妹已经没事了,真君,你做到了,她和沉香一家都在外面,很开心,很快乐……我亲眼看见的!你出来呀,先出来好不好!”

    他摇摇头:“我活着,莲儿怎么会快乐呢?我亲手把她禁闭,迫她母子分离,受了二十年的苦楚。只有我死,才能偿还这一切,莲儿才能……”蓦然停下,若有所思。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冲过去,又弹回来。”四公主喃喃地说,“我还是不知道进了他的梦,却清楚地明白了,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永远也见不着他了……那是他的梦啊,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梦,为什么,你们告诉我啊!”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跪坐在地,颤抖的手揪住嫦娥的衣襟:“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会一心求死,他不必死的,不必的!可以像小玉说的那样,为什么不可以……”

    嫦娥无语,也无力挣开她的手。四公主松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摇着每一个她能看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