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太医早晚都来请一次脉,那拉氏日日来过问我的饮食起居,我周围的人都是战战兢兢,生怕我出了什么闪失。

    我自己反倒是有些麻木,痛苦地灌着各种药汁,做着各式各样据说有助于顺产的运动,高兴时,去看看她们给孩子准备的小衣服小被子。

    “桑,我要是不小心挂了,你帮我好好看着我家孩子,谁要虐待他之类的,也和他爹提提我们往日的情分。”一日大汗淋漓地做完了所谓的孕妇操,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桑桑说。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桑桑本来是调侃语气,却突然间变了脸色,沉默半晌才说道:“如果连你都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

    “我不会。”我正了颜色,握住她手说道,“我绝不会。”

    八月节快到时,天气终于有些凉意。

    我晚上已经睡不实了,常常凌晨时被孩子踢醒就再也睡不着,白天却是倦意十足,总是迷迷糊糊,硕大的肚子让生活不方便到了极致。我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只觉得管它死活,先生了再说。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纸上是四阿哥熟悉的字体,“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我合了信纸,不由愣愣地发呆。

    每日傍晚,四阿哥的信会准时到来,有时寥寥几句,有时洋洋洒洒的几页,有时讲他的日常琐事沿途见闻,有时却是心中的理想抱负,偶尔的时候,也会像今日一样叹一句“桂花香好不同看。”

    突然想起他走时指着胸口缓缓对我说:“你从未明白过,这里面装的都有什么。”不由得也把手放在胸口,在心中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你又何曾知道过呢?”

    我的阵痛终于开始的时候,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开始时只是胀胀地痛,我叫人进来,才刚说一句我好像要生了,那人就跑出去,然后没多久,稳婆和嬷嬷们就进了一屋子,我看着满地的人,心里没由来地就有些发慌。

    最开始时,疼痛只是有一阵没一阵的过来,我躺在床上浑身都不舒服,因为动一动就是一身腻腻的汗。薛太医每隔一会就进来请一次脉,每次都说还早的很,疼痛到还是可以忍受,只是躺着怎么动都难受,实在难熬的很。

    中午的时候,我在疼痛的间隙里喝了点粥,总算是又有了些精神。桑桑过来陪我,我疼得难受时就和她胡乱扯些事情,倒也并没想得那么忍受不了。

    到了晚上,真正撕心裂肺的剧痛才开始一阵阵袭来,我纂紧床单,想要叫出声来,却没有力气,只能听到自己时断时续的呻吟。

    “福晋,您用力,您再用力些吸气。”我喘着气看着屋里人来人往的样子,视线有些模糊,只能听到不同的人在我耳边不停的说。有一双满是汗水的手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我知道是桑桑,一阵疼痛又一次袭来,我终于忍不住大喊出声,那声音变得厉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停盼着结束,疼痛却是愈演愈烈,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我一声声大喊着,到后来声音已经沙哑,再后来连喊得力气都没有了。

    “衡儿,你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好。”恍惚中桑桑在一旁不停地和我说话,稳婆们凑在一起嘀咕了很久,再过来时脸上都是焦虑之色。我没力气多想,只是随着她们指挥机械地吸气呼气,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身体上的疼痛还在继续,眼前却渐渐变成一片黑暗……

    再醒来时,我只觉得嗓子干的冒火,想说话也出不了声。

    “亲爱的,你可算是醒了。”转头看,桑桑正满脸憔悴地守在床边。我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她端水过来喂我喝了,我望了望屋子里,点着蜡烛,看来是晚上。浑身都累得很,我闭了眼睛想要再睡,却突然一个机灵精神了起来,拉着桑桑问:“孩子呢?”

    “是个男孩。”桑桑笑说道,“你别急,我看过了,很漂亮。”

    来不及反应,桑桑已经扶我坐了起来,转身吩咐几句,便有奶妈抱进来一个小小的襁褓到我身边,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小脸红红的睡得正熟。我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抱孩子,却突然间觉得他那么小,怎么碰都会伤了他。奶妈笑着摆正我的姿势,把孩子稳稳放进我怀里,我只感到一个软软小小的东西靠在我手臂上,让我动也不敢动。

    突然间感到,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值得。

    按规矩孩子的名字要稍大些由宗人府拟出,康熙钦定才作数。四阿哥来信,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做元寿。

    我生产时并不顺利,身子虚得很,也一直没有奶,却执意要把元寿养在自己房里。元寿不是个省心的孩子,常常夜里哭闹,我自己下不了床,也只能看着奶娘哄他。那拉氏劝了我好多次,我也不同意把元寿挪出房去。

    孩子满月后,我身体总算是好了些。也许是母子连心,虽然从未吃过我的奶,元寿对我却有着特殊的依赖。抱他在怀里时,他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着我,常常抓着我的衣角安安静静地玩很久,奶娘怕我累,想要抱走他却总是要费好的劲。

    元寿出生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仿佛心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他身上再也收不回来。他是个漂亮的孩子,生下来就有浓密的胎发,也许是我的错觉,他才那么小,我却总觉得他明白我和他说的话,知道我高兴还是不高兴。当母亲的感觉很奇妙,仿佛每一天都那么长,过也过不完,又仿佛时间过得飞快,还没怎样就过了很久。

    入冬的时候,我给元寿穿上小棉袄。衣服做的有点大,他在里面显得是小小的一团。我抱他起来,他兀自把手伸在自己面前看袖子上装饰的小扣子,撇着小嘴,仿佛对没见过的东西感到怀疑。

    “宝贝儿,给妈妈笑一个。”我看他好像受了委屈的小样子,不禁一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元寿转过头来,手还揪着那扣子,冲我咯咯一乐。我抱着他逗了一会,他突然发现我今天新换的耳坠,又抓了不松手,我装作生气,他巴巴看了我一会,放了手老老实实把头埋在我胸前。我看时候差不多了,便想要哄他睡午觉,结果这孩子今天好像特别兴奋,怎么哄都不行。到最后我干脆板了脸威胁道:“再不睡我不管你,让嬷嬷抱你了。”元寿却突然转头看着门口,伸出小手往外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我一时间只是发愣,然后低头亲了亲元寿说:“宝贝儿,那是阿玛。”

    四阿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然后嘴角边荡起一丝笑意,那笑意越来深,直到眼睛里去。我们对视良久,他走到我身边,伸开手臂冲元寿柔声道:“好孩子,让阿玛抱抱。”元寿有些戒备地看着四阿哥,使劲往我怀里蹭了蹭,我哄了他几句,把他递到四阿哥怀里。四阿哥显然是很少抱孩子,姿势僵硬的很,元寿被他弄得有些不舒服,撇了撇小嘴,居然也没哭出来。我看不下去,伸手掰了掰他胳膊嗔道:“别这么抱着。”四阿哥突然伸手紧紧把我揽在怀里,低低说道:“该这么抱着。”

    我在他怀里,一时间竟不想动。刚伸手环了他的腰,元寿突然哭了起来,我离开四阿哥怀抱,想要抱孩子,奶妈却抢先一步接了过去。元寿哭得越发委屈,伸手要我抱,奶妈只是急急带着他往出走。我追了过去,抱过孩子,他止了哭声,有些怯怯地看着四阿哥。

    我有些好笑,看了四阿哥一眼,抱着元寿转身进了里屋,低头和他说道:“看你这回还睡不睡。”

    这次元寿倒是乖的很,一会就睡着了。我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元寿还抓着我的衣角不放,我伸手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轻轻把衣角从他手中拿出来,在他脸上亲了亲。

    “真是个幸福的小家伙。”四阿哥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弯腰看着元寿。我直起身来,四阿哥从后面抱住我不放,贴在我耳边说道:“我第一次记得我额娘时,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对我说:‘四阿哥,要听皇贵妃的话。’”

    我转过身去,把手放在他胸前,过了良久才说:“我原来都不知道这些,这里还有什么?我等着你告诉我。”

    我等着他让我明白,他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我也想让他知道,我心里装着些什么。日子那样长,开心或幸福,痛苦或悲伤,我总是要和这个男人走下去便是了。

    第三部轮回

    (番外)为大大们送上新年礼物

    年安若永远无法忘记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正是阳春三月,天高云淡,一片风光明媚。

    彼时她正待字闺中,约了小姐妹一同去郊外踏青,都是官家的小姐,少有机会出门,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谈笑,竟不觉累。年安若还记得,那日她穿了件桃红薄衫,风吹在脸上有痒痒的酥麻。她挽着小姐妹的手,正看那翠柳堤边波光荡漾,突然一人一马从身边疾驰而过,带过的风弄乱了她的衣裙。年安若不禁哎呦一声惊呼,马上那人似不经意间回首,年轻的脸上荡着飞扬的笑意,见了她略略扬起头有些受惊的样子,眼中竟闪过一丝惊艳。

    “小姐,你可真好看。”那年轻人的声音朗朗传过来,周围小姐妹的哄笑让年安若红了脸,再抬头时,却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第二日,年家最是娴静的二小姐,做了一生中最勇敢的决定,她独自一人来到那堤边,在心跳声中等到了以后千百次出现在梦里的笑颜。

    才子佳人漫步湖畔,只是春光醉人。

    秋风吹起时,年安若在心中默默数了数和他相处的日子,不多不少正是一百天,然后她微微抬头,轻笑着说:“三郎,我是待选秀女,明日便要随哥哥进京了,恐怕此去便再无相见之日,你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