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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近我,道:“洛洛,我带你去见个人。”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我背脊窜上一阵冷汗,僵在原地。见个人?是他么?四阿哥如愿即位,他自然也重获自由得回万千荣宠。是他么?这么多天我都不愿意想,想了也抵不住人事皆非。

    可是——是他么?

    八阿哥看着我神色,哈哈的笑出声来,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瞬间敛了笑意,拉了我道:“随我来,迟了可来不及。”

    我下意识地挣开他抓我的手,压抑心跳,竭力稳住声音道:“八爷,我不想去。”

    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再说话。我心神已定,回道:“我是您的侍妾。”

    八阿哥道:“你不想见他,绝不因你是我的侍妾。若是几年前,你是跪着去躺着去都愿意的。”

    他语调里的鄙薄,让我心中被重重一击,冲口而出道:“八阿哥你到底要什么?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你又何苦再提及?我愿意想着你的好你的苦,在这小院里做一辈子你的侍妾,我愿意忘了你对我做过的一切和我自己的过去,你到底要怎样?你既然心里没我,又为何不让我自生自灭?”

    我喘了口气,冷冷续道:“当然,你若是看着我难受你就舒坦,那我无话可说,你如今是王爷了。”说完心知自己也刺中了他最脆弱的一环。

    果然八阿哥脸上笑意全无,眼里没有一丝温度,显是也燃起了怒气,脸色铁青,后又转成苍白,半响后方咬着牙笑道:“原来你还有伶牙俐齿,原来你还有七情六欲,这么多年我还道你早不是肉胎凡身。只是你这怒气是为了谁?自然不是因为我这个王爷。”他说道“王爷”二字语调一变,扬声道:“快走。这儿不是你说了算。”

    说罢他转身出门,我知道再躲不过,索性随他出去。

    八阿哥在马车上低头轻语:“真不知会是什么情形。”我听到了但不想答言。这一去,眼前没有美景没有期待,要发生什么就随它去,我只受着便是。

    我却全然想错了。他带我见的人,并不是十三,而是太子爷。当我在咸安宫下车时,全身着实放松,心里却无法抑制住淡淡的惆怅。

    走到太子爷住的江禰轩门口,八阿哥斜斜看了我一眼,似乎深为自己的恶作剧自得。我无力反抗,苦笑了一下,道:“为何带我来?”

    他鼻子里嗯了一声,道:“你应该看看他。”说罢走进门去。

    里面早候着一屋子人。当中是一位身着孝服的男人,他缓缓迎上前来,老态尽显,我细细一看,心不禁狠狠一颤,那竟真的是太子爷,早年风姿尽去,只眉目之间仍看出些往日痕迹。

    他不卑不亢地冲八阿哥道:“八弟,你来了。”好像昨天才见过面一般。

    八阿哥点点头,淡淡道:“二哥,许久未见。今次是皇上命我来看看你。”太子爷嘴角微微一翘算是笑道:“谢皇上……”话未说完,他忽地看到了我,遂慢慢没了笑意,眼中带上一抹奇异的神色,不声不响的盯着我的脸。

    我不知为何忽地要掉下泪来,眼前的花白头发的男人是芷洛曾经倾心相许的恋人么?我却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就像一个久久未见到女儿的父亲。强打起精神,我过了礼,想请个安,却不知道说什么,太子爷吉祥么?笑话!二阿哥么?似乎也不是。只能扁了扁嘴又站起身来,冲他点头微笑。

    太子爷也笑道:“你竟一直像个小姑娘,一如以往。”

    八阿哥接道:“二哥,这次我来是带了皇上的旨意。皇上有意封王给你做,正准备在陕西给你盖新府第……”

    太子爷不待他说完便挥手道:“那我就换个地方待着便是。”又回身道:“你们都下去吧,离这儿远远的,还要这排场做什么?”屋里的人呼拉拉退出门去,我留神其中女眷,却没见到太子妃和菊喜,这才想到太子妃已于几年前故去。

    太子爷走到桌边坐下,沉吟片刻,方冲八阿哥道:“八弟,你也明白,别说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帮你的念头,现下就算是我想帮你,也没力量。”

    八阿哥没答言,我却看他面部微微抽动。太子爷叹口气,道:“斗了多少年了,先是我,后是四弟,你还不累?现在胜负已分,我们就都是斗败了的,认了吧。”

    八阿哥淡淡道:“二哥你认了命,还不是这个结果?”太子爷不语,看着八阿哥,后者嘴角噙着丝冷笑,眼中光芒毕现,雾气全无。这时我才醒悟,他早就选择了要对抗,决定已下,人反而松弛。他那些笑容背后带着的是某种决绝,就好似重重乌云镶上的金边,诡谲地夺目,阴恻地耀眼。

    太子爷显然明了,当即只缓缓道:“既然如此,你好自为之。”八阿哥垂目作了个揖,返身要走,忽听太子爷道:“可否停下说句话?”竟是冲我说的。

    我看了看八阿哥,他不置可否,只是自行出了门去。我转过身立住,静静回望。太子爷却不说话,嘴边眼角的皱纹沟壑分明,只是眼中柔和之色冲破浑浊,轻轻地投向我,好像要把我的样子印进去刻起来。

    我心里微颤,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倒是他打破沉默,轻声道:“洛洛,现下跟了老十三,对你才是最好的。”我苦笑了,道:“不可能了。”

    他摇摇头,道:“未必尽然。你只等着便是。”我也只是摇头,不停苦笑。他见我如此,也不再说,这时冯才已经在门口候着,想是八阿哥叫他来催。

    太子爷无奈的笑笑,送我向门口,踌躇片刻后说道:“洛洛,我想可能以后再没机会了,只有这时问你,我以前对你做的,你可曾怨过?”

    我看着他憔悴已极的脸,只觉得在这面容之前那种种纠缠早就无影无踪,一切不过是命运。

    想了想,我清清楚楚地回答他:“不。我从未怨过你,无论什么时候。你是佟佳芷洛永远的太子爷。”这是我自己说的,也是为曾经的芷洛做的答复。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下的太子爷对我轻绽笑容,欣慰而满足。年少岁月时的他,与芷洛终日为伴,其幸福或许也不过如是。

    八阿哥正在院门等着我,我快步走过去。他环顾整个花园,轻声问我:“这种日子,你愿意过么?”

    我耸耸肩:“哪里对我都是一样。但我知道,你不行,所以我不会劝你,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

    八阿哥定定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无论什么结果。”

    我点点头。这个时候,这个男人,开始为了书写自己的历史而挣扎,这是谁也改不了的了。只是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此刻的挣扎,就是后世的历史。

    他忽然一笑,道:“洛洛,别这么看我。从你我认识那时你就总这样看我,就好似……我是你房中那只病死的鹦哥儿。每一次我总以为你有什么话儿和我说,结果等了又等,最后却不是。”

    我此刻确实是满心的话都无法说出口来,只有默然调开眼神,却忽地瞥见庭院角落里的人影,那是菊喜。她茕茕而立,身子很是单薄。

    我下意识地走向她,她愣了愣,也迎面走来。我打量着她,却见她竟比从前做丫头时还要光彩几分,不禁大感意外,随即想到让她陪在太子爷身旁,自然地狱也是天堂,被囚禁也是常相守,焉能不幸福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这么多年了,好好陪着他。”

    她竟然也抿嘴笑了,挺好看的,从前的芷洛到了这个年纪就该是这样吧。

    可随即她咧开了嘴,哈哈的乐,并一发而不可止,边笑边瞟着我,越笑越大声。我被吓得倒退一步,幸好身后八阿哥一把扶住了我。菊喜看了看我,又看看他,更是笑得声嘶力竭。

    八阿哥正拉了我要出门去,却忽然听得身后狂笑声停歇,只是咯咯的声音,遂回头一看,只见菊喜正狠狠抹去满脸的泪,昂起头对我冷冷地道:“我是会陪着他,可是他要的永远不是我,多少年都是一样。这么多年的仗,只有我自己在打,到头来却是你,赢了。”说完,她挺直了背,转身离去。

    我任八阿哥把我拽上了马车。菊喜对我的怨恨,这么多年竟都未变,这只能说,她对太子爷的心意,也同样的深。她或许本以为守在他身旁,就是幸福;时间长了,便要索取那整颗的心,想来却是不能。我深深吸口气。唉,今天动的感情是太多了,多少年的情绪波动敢情都攒到了这一刻,这可不行,正准备借马车上的空闲打个坐,却忽听得马车轱辘一声停了下来。冯才在前面回道:

    “爷,怡亲王的马车正往这边过来。”

    我陡然一个激灵,八阿哥很快地看了我一眼,扬声道:“靠侧,让怡亲王先行。”

    马车晃悠悠地向旁靠去,我小心地呼吸,小心地坐直身子,小心地看向窗帘。窗帘密密实实,遮住了外面的光影,遮住了里面人的脸。

    相见么?早就回不去了,谁都早无法像当日般儿女情长,见了也不过是徒增苍凉。我心中狠狠地叹了口气,还是打定了主意,转过脸来,照旧坐好,等待车队过去。八阿哥鼻观口,口观心,也只是默默坐着。

    车夫的吆喝声渐近,第一辆马车走过,我咽咽口水,低下了头。车声辚辚,每一下都辗在人心上。

    第二辆马车又驶过来,我闭了闭眼,心瞬间平静。八阿哥也起身坐在了我一边。

    外面是马儿扑哧扑哧的喘气声,车夫忽而响起的喝声,还要冬日傍晚特有的呼呼风声,夹杂在其中,我隐约听到十三的说话声,这已经又是隔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