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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啊,你逃啊。”

    疤三脸上的笑,说有多狰狞,便有多狰狞,在这一刻,安阳涪顼终于发现,原来,野狼再怎么凶残,也凶残不过恶人。

    “不要过来!”他挥舞着手臂,有些夸张地尖叫。

    疤三哪里理会他,粗臂一挥,便朝他飞扑而至。

    安阳涪顼两手交握,紧紧攥着匕首,胡乱朝前一捅,但听得“噗”一声闷响,匕首似刺进一团破烂的棉花,热黏黏的液体飞散开来,糊满他的脸庞。

    没有尖叫,没有惊恐,他就那么呆呆地睁大双眼,看着疤三的表情在脸上凝固,然后慢慢朝地面滑倒。

    这,就是死亡吗?

    原来,要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竟是如此容易。

    疤三的同伙九癞看见此景,倒也并不觉异样,对于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而言,死人实在是稀松平常,他所惊异的,只是那个漂亮男子的反应——他似乎,并不想他们想象的那样弱。

    自己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呢?

    九癞忍不住犹豫不定起来——到口的肥肉,若就这样任其飞了,实在有些可惜,若是冲过去,难保不会落得和疤三同样的下场。

    说到底,九癞还是惜命的,同伴的鲜血到底震慑住了他,默立片刻后,他终究是转身走掉了。

    安阳涪顼这才松开双手,像是虚脱一般倒在地上,大口大口不停喘气。

    很久以后,他发现自己恍惚的视野里,多出一个人。

    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

    她冷冷地看着他,他也安静地看着她。

    “想活下去吗?”冰冷的声音,刻骨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

    “嗯。”安阳涪顼拼命点头。

    “那就拿起你的武器,跟我走。”

    关青雪说完,调头迈开步子。

    咬着牙伸出手,安阳涪顼将染血的匕首从疤三胸口抽出,勉力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跟着那个黑衣女子,往前走去。

    他不知道她要将他带向哪里,也不知道她会把他带向哪里,可他偏是选择了顺从。

    关青雪的步伐很慢,心中甚至泛起片刻的懊恼——她其实完全可以不必理睬他,任他死在这里。

    他杀了一个山匪,自然有其他山匪,来向他索命,即便没有那些山匪,像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公子,落到这种地方,迟早,也是个死。

    关青雪不由暗暗地摇摇头——作为一个漂泊天涯,行踪不定的女剑客,这样的决断,无疑,是不明智的。

    在一片开阔的野地上,关青雪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安阳涪顼:“还能打吗?”

    “什么?”安阳涪顼微微睁大眼。

    “还有力量,挥动你手中的武器吗?”

    安阳涪顼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手,昂起下颔:“能。”

    “那好。”关青雪点头,拍拍自己的胸口,“来吧,冲着这儿,用力刺。”

    安阳涪顼一时怔住。

    “没听到我的话吗?”黑衣女子的面容,像高山之雪一般冷,“我数三声,如果——”

    她话音未落,安阳涪顼已经举起匕首,朝她刺了过来。

    只是一抬掌,匕首飞向空中,而安阳涪顼倒退数十步,“砰”地倒在地上。

    “再来。”女子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扑杀,摔倒,再扑杀,再摔倒,在这个薄暮渐沉的秋日里,年轻的男子受到他平生最为严酷的训练,他不知道自己跌倒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身上到底有多少地方擦破了皮,汩汩流血……

    可是他一直忍着,没有叫痛,没有喊累,血管里反而涌起股原始的冲动,奔腾叫嚣,宛如大江大海。

    夜沉了。

    关青雪架起火堆,任由安阳涪顼要死不活地躺在一旁,自己却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一只猎杀来的野羊,剥皮取肉,放在火上翻烤着。

    微微侧头,安阳涪顼呆怔地看着那个从容不迫的女子,火光勾勒出她并不怎么出色的五官,却显出股异样的美丽。

    恍惚倾城。

    让他不得不想起另一个人来——夜璃歌。

    她们,似乎是同一类女人,冷心冷情,却熟谙这世间生存的残酷法则,在任何时候,都显得那样清醒,那样理智,绝对不会轻易被感情所左右——

    感情?

    或许她们,压根儿就不需要感情吧。

    忽然地,一团黑糊糊的物事凌空飞来,砸在安阳涪顼面前。

    他撑起身,拿过打开,衔进嘴里开始慢慢咀嚼。

    野羊肉很粗砺,哽得他伸直脖子,拼命朝下咽,就在他有些苦恼无助之时,一支竹筒忽然飞来,落在他面前的草丛里。

    是水。

    这似乎,又是她与夜璃歌的一个共同点,知道如何在最恶劣的环境中求得生存,而且是,独自生存。

    扭开竹筒,将一口甘甜的山泉水灌进嘴里,安阳涪顼抹抹唇,这才觉得好受了些,偶尔用目光瞅瞅那个黑衣女人,他想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似乎,在她面前,和在夜璃歌面前一样,他都是个很没用的男人。

    这种感觉,对一个男人而言,并不怎么舒服。

    就在他冥思苦想,该怎么和她交谈时,关青雪忽然站起来,将篝火分成六堆,布成一个圆圈,再采了些树枝,铺在余温尚存的地上。

    “睡觉。”

    自己占了一个“铺”,关青雪冷声吩咐道,然后就那样躺下去,并不多看安阳涪顼一眼。

    安阳涪顼慢慢地挪过去,在她身旁躺下,一时间无论如何却睡不着,只好假寐,目光却时不时地在她的脸上来回扫视着。

    对于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每个男人心中都会生出好奇,安阳涪顼自然也不例外,他忍不住要去揣测——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养成现在的个性?

    可他到底也只是好奇罢了。

    辗转半个时辰后,安阳涪顼模模糊糊地沉入梦乡。

    关青雪睁开了眼。

    她是一个常年在异常艰苦条件下求获生存的女人,能够将生理需要降到最低,以求让自己的个性更加坚韧。

    她需要坚韧。

    因为,她的身上,还担着一段惨烈的血海深仇,和一个重大的秘密,在这些事没有解决之前,她得继续现在这种漂泊无依的生活。

    坐起身来,眸光淡淡从身旁男子恬静的睡颜上扫过,关青雪脑海里很快现出他的资料——

    璃国太子,安阳涪顼,少文弱,六艺不通,已与璃国摄政王之女,夜璃歌订婚。

    她不是好打听的人,只是游走江湖日久,结识人物众多,对于诸国的权贵人物,多少了解一些,免得哪天不小心碰上,为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一个公子哥儿,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关青雪并无心思追探,把他带到这里,或许……只是卖个人情,在这位太子爷身上押上一注,将来某天,应该会有用。

    面上不动声色,关青雪却已然把这些计虑妥当——世道险恶,人心难测,从小漂泊的她早已明白这些,是以不得不时时提防,处处谨慎。

    ……

    清脆的鸟鸣,将安阳涪顼从梦中唤醒,揉揉惺忪睡眼,他下意识地朝身侧看去,却空空如也。

    “姑……娘……”他忍不住喊了一声。

    四周寂寂,竟不闻半点回音。

    安阳涪顼心中顿时慌乱起来——难不成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姑娘!姑娘!”他并没有多想,而是翻身而起,开始四面寻找,直到看见关青雪手提两只兔子,从密林里走出,眼中才不自禁地亮起兴奋的光,“姑娘!”

    “嗯。”关青雪根本不理睬他,走到一堆快燃尽的篝火旁,往里边加了些枯枝,然后开始剖杀野兔。

    看着从兔子身体里流出的血,安阳涪顼仍然有些发寒,不过却强忍着凑到关青雪身边,压低嗓音道:“要我帮忙吗?”

    “你——?”关青雪转头,睨他一眼,“你会吗?”

    “会。”安阳涪顼无比肯定地点头。

    “行,那你去拾些树枝回来。”

    “嗳!”安阳涪顼脆脆地答应着,忙不迭地去了。

    穿梭在一株株高大的树木间,安阳涪顼心中忽然涨满欣喜欢跃之感,或许是因为这大自然,或许,是因为她的“认同”。

    不多时,他便抱着一堆枯枝走回,刚要添入篝火堆中,却听黑衣女子淡淡地道:“放在地上。”

    说话间,关青雪已将两只洗剥干净的兔子串在树枝上,提步走到火堆边,开始翻烤起来。

    “还能打吗?”

    “什么?”

    “我问你,还能打吗?”

    “能!”

    “那好,等吃完了饭,我们继续。”

    “好。”想起昨日的情形,安阳涪顼心中虽然发怵,却无论如何不愿让她小瞧了去。

    两只肥美的兔子很快只剩骨头渣,待他稍事休息后,关青雪站起身来,朝他示意。

    又是整整四个时辰的魔鬼训练,安阳涪顼感觉自己全身都像散了架,却兀自强忍着,不发出任何一点呻吟,看着这样的他,关青雪眸中,悄然掠过丝极轻极淡的笑意。

    就仿佛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唯一给自己冰冷生命,带来温暖的人。

    抬起头的瞬间,安阳涪顼怔住——

    她笑了。

    她居然笑了。

    原来一个不美丽的女子,笑起来也有一股独有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