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终于,夜璃歌慢慢扭过头,朝他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傅沧泓的心忽然像是坠入万丈深涯,他有些徒劳地伸出手,像抓住什么幻影似地,却到底没能触碰到她美容的脸庞,而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沧泓,听说城郊有座万相寺,我想去小住些日子……”

    “什么?”傅沧泓闻言,不由吃了一惊,脱口便道,“好好地,为什么要住到寺庙里去?”

    “我想为,咱们夭折的孩子祈福——”

    傅沧泓沉默了,也许这样的方式,会让她好过些。

    第二天,一乘软轿将夜璃歌接出龙赫殿,徐徐朝万相寺而去,傅沧泓立在殿门,静静地望着,望着,直到两条腿已经麻木得发涨,方才折转身,步伐僵硬地回到殿中。

    “皇上,冯大人和梁大人求见。”

    傅沧泓阖上双眼:“不见。”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有如乱麻一般,哪里还有心思见什么大臣?

    “可是——”

    “不见就是不见!”重重将一个杯子砸向后方,傅沧泓怒声喝道。

    曹仁打了个冷颤,立即乖觉地退了出去。

    ……

    万相寺里。

    跪在高大的如来神像前,夜璃歌心中那尖锐的苦痛,终于一点点淡下去。

    众生皆苦。

    纵然她生来富贵,拥有常人所难以企及的一切,但从小到大所经历的风波,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孩子。

    不曾想,作为一个女人,居然两次失去自己的孩子。

    苍天,苍天,你这是在惩罚我吗?可我为什么,又要受这样的惩罚?

    “你恨吗?”

    幽幽地,她听到一个声音响起。

    “夜璃歌,你恨吗?”

    恨?

    不,她不恨。

    “那你想解脱吗?”

    “解脱?”

    “是的,解脱,只要离开那个男人,归依我佛,就会获得解脱——你也看到了,这世间人人都活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之中,无论是爱别离,怨会憎,还是已失去,都让人痛苦,若想不苦,只能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她应该“回头是岸”吗?应该卸下红尘中的一切纷纷扰扰,做一个坐守枯灯,无爱无恨亦无情的女人吗?

    是啊。

    这真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一条路。

    想过死。

    想过逃离,却没有想过,或者可以出家。

    不管成功失败,抑或许爱恨情仇,都跟自己再没有任何干系。

    “他呢?”

    殿里响起声叹息。

    再没有动静。

    世人若是向佛,必定已经断绝红尘俗念——是什么时候开始放不下,是什么时候开始,体会到那种生与死的痴缠?

    也许从情动的那一刻开始,就万劫不复。

    夜璃歌忽然有些发寒,不禁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拢紧衣衫,朝着佛像再叩了一个头,尔后站起身来,退出殿外。

    寺僧将她引进一间布置淡雅的精舍里,伏身鞠了个躬:“夫人,若还有需要,请吩咐小僧。”

    “大师请自便。”夜璃歌稽首还礼,方掩上殿门。

    终于,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她走到桌边坐下,拿过录满经文的卷册,细细地看着。

    ……

    入夜了,傅沧泓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尤其是看着空空的枕畔,心中更加难受。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希望两个人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好,这样一个人,他觉得好孤单好难受。

    只是一夜,只是一夜而已,他已经受不住这样的孤独与痛苦,只觉得满心里相思成灾。

    翻来覆去良久,他倏地坐起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皇上。”火狼从暗影里走出,将他拦下,“你去哪里?”

    “我……”傅沧泓只觉得脑子发涨,喉咙发苦,心里乱糟糟一团,说不清自己要什么。

    “皇上,请回去休息吧。”

    “睡不着。”

    “那属下陪你练练剑。”

    “也好。”

    傅沧泓言罢,转身回到殿里,可当他瞧着墙上那柄照影剑时,整个人又怔住了——一看到它,就忍不住想起她,一想起她,整个人就浑身不自在,像是少了块肉似的。

    痛苦地闭上双眼,傅沧泓摇摇头,终于下定决心,沉声喊道:“火狼!”

    “皇上!”

    “立即备马,朕要去万相寺,要立即看到她!”

    火狼再没有言语,而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半夜时分,两匹马在万相寺外停下,火狼先行跃下马背,近前叩响寺门。

    橐橐脚步声传来,寺门开启,内里的僧人瞧见傅沧泓,不由大吃一惊,当即曲膝跪下:“参见皇上。”

    傅沧泓摆手止住他,自己理理衣袍,已然抬步迈过门槛,盯着僧人光光的头皮道:“夫人下榻何处?”

    寺僧赶紧爬起来,头前领路,将傅沧泓引至厢房前。

    火狼和僧人离去,傅沧泓怔怔地站在房门前,一动不动。

    她在做什么?

    是不是已经睡熟了?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洞开,女子于模糊的夜色里抬起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

    所有的矜持、参透、寂凉,忽然在这一刻,悉数化成了飞烟。

    原来再怎样的慧悟,都敌不过这一刻的心意相通,魂灵相随。

    所以情关,才是这世间最难过的。

    “沧泓——”夜璃歌唤了一声,扑进他怀中,揪紧他的前襟,蓦然哭出声来。

    傅沧泓抱着她,任她纵情发泄自己的痛苦与悲哀。

    苦、乐、酸、甜、悲、喜……诸般交集,也许这红尘原本就是这样,不管是谁,都逃不过如斯的磋磨……

    两人相拥着,在厢房里卧了一夜,天明之后,在夜璃歌的主持下,万相寺的方丈亲自为夭折的小皇子超度,立在佛相前,阖掌于胸,夜璃歌低声喃喃,愿孩子的魂灵能得安息。

    又休息半日后,傅沧泓才携着夜璃歌返回宫中。

    “沧泓,”将最后一口参汤饮尽,夜璃歌将碗搁到一旁,拿起手绢擦擦唇角,“从明日起,你就恢复例朝罢。”

    “可是你——”

    “我已经没事了。”夜璃歌神色平静,“这些日子,你耽搁的时间已经太多。”

    “好。”傅沧泓点头。

    ……

    咚,咚,咚——

    随着一阵浑重的鼓声,文武百官们列队入殿,却见皇帝已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

    众臣不由一愣,而后互相交换着眼神。

    “有事启奏。”

    和往常一样,先是六部,然后是枢密院、御史台,一一出列奏报,皇帝的回复虽然较慢,但条理却甚是分明。

    两个时辰悄然而过,鼓声再响,傅沧泓抬头,朝外面那轮昏黄的太阳看了眼,然后起身下了丹墀,退回内帏。

    百官们依序步出龙极殿。

    “冯大人,冯大人,”下了汉白玉石阶,礼部尚书邓云几步近前,攀扯住冯翊的衣袖,压低嗓音道,“咱们昨儿个商议的事,你怎么不奏?”

    冯翊眯起眼来,朝他看了看:“那你呢?你为什么也不奏?”

    邓云像是被人活生生塞进只螃蟹,作声不得。

    极缓极慢地抽出衣袖,冯翊轻咳一声:“邓大人,咱们这做臣子的,多少也该体谅体谅人主的心情——你没瞧见皇上的模样吗?你觉得现在去说这事儿,合适吗?”

    “那什么时候合适?”邓云脸上浮起几许恼怒。

    冯翊莫棱两可地笑笑,没有说话。

    或许,他们要说的那档子事儿,永远都不合适——对于外面的物议,皇帝心里定然跟明镜儿似的,可他——

    该怎么说呢?

    纵然身为旁观者,他也并不想诋毁帝后之间那份干净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