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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都是女孩子。”

    民警见我态度缓和了,也平心静气地想了一下,说:“你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他们谈完了没有。”

    民警进去了,出人意料地快,竟把吕月月领出来了。一面对她训导着;“你先跟你家里人回去吧。回去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问题,以后可能还得找你。”

    吕月月看见我,愣了一下,低头从我身边过去,走出了屋子。我转身向民警道谢。民警说:“你们家里回去也得加强教育,这么年轻,为了那点钱整天陪人家喝酒,不是事儿!”

    我暗暗连声地应了两句,急着去追吕月月,在派出所门目追上她。她不理我,上街左顾右盼。没有出租车。我站在她身边,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她说:“我坐地铁。”于是我也不管我的自行车了,就陪她朝附近的地铁车站走。

    地铁里没什么乘客,她坐在车厢一角,看也不看我。我坐在她对面,一路无话。

    下了地铁又换末班公共汽车,到了永定门外。她住的离皇族夜总会真是太远了。

    我想,她每天夜里下班光打“面的”的钱,恐怕一个月就得好几百块。

    走到一个胡同口,她站住了,说:“就送到这儿吧。”

    我说;“那好,我回去了。”我知道她必定料想我这会儿总得说点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说,告了辞便转身。

    “你,娃海是吗?”她终于叫住我,但不看我,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我说是。

    “你要我怎样谢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你听着,除了钱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你想多了,”我说,“我最初找你不过是想问问关于意大利小提琴那个案子的事。”

    “你问它想干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想写一个剧本,我觉得这故事不错。”

    “嗅,我忘了,你好像是个作家。”

    “就算是吧。”

    “作家都像你这样好心吗?”

    “不一定,不过作家都很好奇。”

    吕月月闷了一会儿,终于用眼睛直视我了。她说:“你白天来吧,下午三点钟,就在这儿,等我。”

    白天,下午三点,我如约前往。到永定门外时,已找不见昨夜那条冷僻的胡同。

    夜间清静空荡的街道,此时已被一大片破烂嘈杂的旧货地摊覆盖。在寒流过后的灰白色的阳光下,到处是垃圾一样的旧家具、旧自行车、旧瓷器、旧衣服,甚至破锅破木头都堆出来叫卖。我在这半城半乡的人流中辗转寻找。昨夜的冻土已被无数双脚踩化,脚下污水横流。我片片断断地搜寻着记忆中尚存的关于那个胡同的每一个细部,忽而明了忽而依稀。正在焦灼之际,身后忽有人唤。

    “海先生,早来了吗?”

    我回头去看,正是吕月月。从装束上看,像是出门才归。我问:“你出去了?”

    吕月月不苟言笑,只简短说:“啊,跟我来吧。”她那张标致如画的脸上,依然冷淡如冰,头也不回地引我透迄前行,穿过地摊,走进胡同,又进了一个院落。

    我们低头穿过悬挂在院里晾晒的万国旗一般的湿流派的衣服和床单,来到最角落里的一个矮檐下。吕月月掏着钥匙开门。门打开后她进去了,并没有招呼我,我自己跟了进去。

    这屋子很小,一张床,靠墙的床边用木板架着一个箱子,箱子上摆着镜子和梳子擦脸油之类,门口有一只小的铁炉子和一堆蜂窝煤,地上放着脸盆和拖鞋,以及两个无漆的小凳。除此再没有别的家具。因为窗户太小,又糊了一层白纸,屋里很暗,吕月月进屋便先开灯,然后捅炉子。炉子灭了,她扔下通条,看着我说:“灭了,我呆会儿就得上班了,别生了,你冷吗?”

    我问:“你们歌厅不是被封了吗?”

    “我们老板托了托关系,今天又让我们开了。”

    “那你晚上下班回来怎么办,回来现生火?”

    “不用,我习惯了。”

    我脱下羽绒服,说:“我帮你生上吧,我会。”

    吕月月没有反对,于是我帮她生上炉子。因为我小时候家里是烧蜂窝煤的,生炉子的方法我还记忆犹新。吕月月从邻家借了一只炭煤和几块劈柴,我烧火,很快屋里便有些暖气了。吕月月坐在床上,看我。

    “关于那小提琴,你想知道什么?”她问。

    “来龙去脉,都想知道。”我说。

    “那是个很罗晓的案子,三两句说不清楚。”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随叫随到。”

    吕月月低头,半晌不语,我也低头,去看炉子里渐渐烧红的煤眼。

    吕月月说:“你要能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跟你说。”

    我说:“什么条件?”

    她说:“第一,你的剧本写完后要给我看,我讨厌无中生有的东西。”

    我说:“这没问题,写完一定给你看,你要我怎么改,都行。”

    “第二,这个案子你可以听,可以写,但剧本不能拿出去发表。你不是就为了好奇吗,那我满足你的好奇心,但你不能拿这故事去赚钱挣稿费。”

    我一下犹豫了,“为什么?”

    “你不同意就算了。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谢谢你今天帮我生炉子。”

    吕月月把头歪过去看墙上的挂历,我说:“我没说不同意,我只是想问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不愿意拿自己去充做人家作品的角色。我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我不想有人打扰我。除非我死了,那你爱怎么发表就怎么发表。”

    我咬了咬牙,决定先应下来,“好,”我说,“我同意。”

    吕月月转过脸看着我:“你发誓吗?”

    我说:“我发誓,我保证……”

    “拿什么保证?”

    “…拿,良心!”

    吕月月的眼睛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垂下长长黑黑的睫毛,“但愿还有良心这东西。”她说。

    “那,你看,我以后就到这儿来找你吗?你白天都在吗?”

    “我每天下午在,上午我有事要出去,你要来就下午来吧。三点以后,我们可以谈一个多小时。我七点上班,五点就得从这儿走,路上还得吃饭。”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了,似乎我应该告辞了。我说:“吕月月,我向你做了保证,你能不能也保证一下呢?”

    “我保证什么?”

    “保证不反悔。”

    吕月月笑了一下,在我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像个普通人那样对我笑。她的笑很迷人。

    “当然,我不反悔。”

    “那我明天就来行吗?”我趁热打铁。

    “行。”

    于是我们从第二天就开始了这场双方都必须守约的访谈。吕月月除了晚上在夜总会上班外,每天上午都照例出去有事,是什么事我开始并不知道,也不便去问。

    有时候她下午也不回来。我们断断续续谈了两个来月,从我的访问记录上看,一共谈了二十六次。记录都给她本人审阅过。我因此也终于放弃了那个与名家共荣的系列剧创作的机会。遵照我自己的诺言,对吕月月的访谈记录一直没有发表。而这些记录在今天终于面世的原因,我以后自会给读者一个交待。

    海岩:吕月月,在咱们开始谈以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上次我去公安局找伍立昌同志的时候,听传达室的一个老同志说你上过大学。我想问一下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

    吕月月:中国刑警学院,就是沈阳的那个,我学的是刑事侦查专业。

    海岩:女同志学这个专业,让人觉得豪情壮志,很传奇。

    吕月月:但愿时间倒转,让我重选一次。

    海岩:你毕业多久了?[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吕月月:两年多,快三年了。

    海岩:毕业后直接分配在公安局侦察处?

    吕月月:先在派出所实习锻炼了一个月,然后就分到处里了。

    海岩:搞侦察工作是否像电影里那样,特别刺激?

    吕月月:得了吧,繁琐枯燥。刚去的时候每天主要是听电话,做记录,帮老同志按材料。另外就是帮人做些调查取证工作。比如说那时候我们处搞的一个经济案子,派我去查一张发票。我在那个公司蹲了半个月,天天翻发票本,一天十多个小时,一张一张翻,翻了半个月,你想想,刺激吗?到最后也没翻出来。

    海岩:你接触这个小提琴案是在什么时候?

    吕月月:小提琴丢的时候我还上大学呢。当时是我们队里一个老同志管这个案子,他叫焦长德,从二十岁起,干了四十年刑警。这也是他退休前接手的最后一个案子,一直就没破。这种案子一时破不了是很正常的,可这是他接的最后一个案子,他这四十年结束了很想给自己划一个大大的惊叹号,结果没划成,连句号也不是,是个省略号。

    海岩:这种老同志,我倒挺理解的,也许是因为我年龄比你大十来岁,所以对这种老同志的心态,多少理解一些。

    吕月月:就是,老焦退休以后在家也呆不住,又跑出来补差,可他干刑警四十年,除了和罪犯打交道其它什么也不会,只能又跑到我们队里帮忙做档案清理工作,一个月也就一百多块钱,还不如我现在在歌厅一天的小费呢。不过老头儿对我挺好,特喜欢我。因为后来他得了心脏病住医院,每次给他送退休金都是我去。

    海岩:他退休以后,这个案子是不是就由你接手了?

    吕月月:哪儿啊,这案子老也破不了,就给挂起来了。后来又重新技班子搞的时候,是我们刑警队伍队长挂帅。现在他也当上副处长了。这是大案子,我们这种新来的大学生,只能打打下手,跑跑龙套。

    海岩:这案子怎么又重新搞起来的?是哪年的事?

    吕月月:是前年吧,我记得是五月份的事,伍冬冬他们小学里搞红五月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