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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愣了一会儿,这是一个没有预料的问题。他笑笑,想用笑来回避,“没有那么疯狂吧。”

    “我觉得入到那时就已经是疯子了,一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又笑,笑着把脸凑近我,充满亲见地说:

    “如果我杀了你,那就是舍不得离开你呀,我舍不得你,所以要带你走,永远和我在一起。难道你不怕我在阴间太孤独么?”

    我没回答。他那样子半真半假,所以不必回答。

    可他似乎意识到这个原以为是闲址的话题其实对他十分重要,所以不肯住口,反过来一再追问,尽管表面上依然半真半假。

    “那你告诉我,如果我决定自杀,我要你跟我去,你会不会去呢?”

    我沉默半天,不知为什么我竟感到这就像是一场真实的考试,像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盟约。我最后说:

    “随你决定吧,随你。”

    我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敷衍呢还是认真的。

    他想在我脸上亲一下,我躲开了,他说:

    “好,那我一定要你!”

    他大口喝干了杯里的凉菜,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卖鲜花的小店便站起来问我喜欢什么花。我说要花干什么,咱们快走吧。他坚持问我喜欢什么,说你怎么一点情调也不懂,总扫我的兴。我看着他热烈的样子,那张没有一点装饰的脸,心里有点感动。我说喜欢玫瑰,不过如果没有就算了,我领情就是了。

    他跑过街去买花,跑步的样子极活泼极兴奋,因此,显得很青春。那店里果然有玫瑰,他买了一束转身往回走。几个穿短袖衬衫的人拦住他像是问路,他和他们说了几句突然翻脸动起手来。那几个人抒住他要推着他走,我大吃一惊,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站起来要跑出去帮他。这时凉茶店里走进来两个人,迎面看我,我全身轰地一下热血上头,我一看这两个人就明白了一切。一个薛宇,一个是李向华。

    薛宇李向华也穿着一样的短袖衬衫。

    李向华用说不清冷淡还是热情的声音叫了我一声:

    “

    吕月月。”

    薛手没有说话,他瞪大眼睛看我的脸,又看我身上这套时髦的新装。

    我惊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明白他们是我召来的。可我差不多已经忘了昨夜的电话,我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李向华和我像办公事一样地握了手,又用同样例行公事的口气问:“你没事吧?”

    我机械地说我没事。

    不知什么时候凉茶店外已停了一辆后开门的面包车,我眼睁睁地看见外面的便衣把潘小伟狠狠地推上去了。李向华对我摆一下头,说:“走吧。”

    我好不容易才挪动麻木的双腿,蒙蒙懂懂跟他们出了凉茶店,上了面包车。在车门砰然关上的刹那,我看到了散落一地的红透的玫瑰花。

    面包车的座位设在左右两边,我和李向华、薛宇对面坐着。潘小伟在里边被两个便衣压制着坐在中间的地上,手腕子上已戴了亮晶晶的铐子。也许是第一次戴手铐,所以他很不自然地支楞着两条胳膊。他惊异地看着我,看我和这些从天而降的便衣们像自家人像同志一样高高在上地坐在一起。李向华说:“我们还算快吧。我和小薛刘保华一直在广州呢。处里一接到你的电话,马上就通知我们了,从广州赶到这儿,也就两个小时的路。”

    接着他又把车上广东省公安厅和珠海市公安局的人介绍给我。

    这一切都公开在潘小伟的面前,他近在咫尺可我不敢看他的脸!

    车子转了一个弯,进了三水镇的派出所。

    在派出所他们领我进了所长的办公室,潘小伟被押在哪里我不知道。派出所的所长听说我是自己人,热情地像款待打入匪巢的地下英雄胜利归来那样沏茶倒水开冷饮。薛宇一言不发地帮他忙活,帮他把水端给我。我看出他一直想和我说话但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队长问我:“那几个人呢,他们在哪儿?”

    我一愣:“谁?”

    “和潘小伟一起的。”

    “你是说他大哥?”

    “潘大伟也在这儿吗?”

    “在。”

    “在哪儿?他们到底几个人?”

    “不算潘小伟,一共四个,在镇子边上一个本地人的家里藏着。那个本地人今天上午出去了。”

    “他们带枪吗?”

    “带。”

    “好。”李向华站起来,不假迟疑地对派出所所长说:“把你的人全叫上,有多少人?”

    派出所所长想了一下:“现在能拉出去的,连我在内,十来个人吧。”

    李队长说:“好,加上省厅和珠海市局的,一共二十来人,对付他们四个没问题了。”

    省公安厅的同志同意马上行动,但建议同时通知附近的武警部队派人增援。珠海来的同志也说这些人毕竟是黑社会,亡命性大,手里又有人命案,因此有可能要拼个鱼死网破……

    李队长说好,那就这样干吧。

    我听着,我知道也许不可逆转地,要开枪流血了。我心里打抖。我心里想着,潘小伟……

    省厅的人说,应该带上潘小伟,万一潘大伟负隅顽抗,不肯就范,可以叫他弟弟做做工作。李向华马上同意,说潘小伟和他哥哥不一样,是可以争取的对象,我们和他接触了十多天了,了解。

    于是,带来了潘小伟,为了体现政策,为了争取工作,把手铐摘了。李向华对他的态度软多了。薛宇给他倒了水,态度也还可以,一点没有公报私仇的意思。

    其实并没有喝水的时间,大家便往门外走,上了面包车和吉普车。李队长问我,月月你去吗?我看他们带上了潘小伟,所以我说,去!

    我跟他们上了车,人多,三辆车都超载而行。

    路上,他们或义正辞严或连哄带劝,向潘小伟指明出路,交待政策,做离心工作。潘小伟自被抓后我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他坐在车上(这时已经让他坐在座位上了)只用眼睛看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他眼里充满了泪水,但不流。

    我无地自容!

    汽车离目的地越近我心里越慌。潘大伟会束手就擒吗?假使他不,会有一场流血的恶战吗?幸而(也许不幸地),潘小伟和我上了街,没有留在那小楼里,如果他和他大哥一道与警察开枪对抗,那可就真要罪名成立,玉石俱焚了。

    我{rl没有直逼城下,而是很有经验地把车先停在一个临近小楼的后墙根,然后顺着一条小路,很快接近了那个院落,形成包围的阵势。

    院子门口,停着主人那辆号弹头面包车,看来那瘦子已经回来了。

    院子的门虚搞着,便衣们轻轻把门推开,小心张望。小楼里安静得有些异常。

    珠海市局的那几个人像是干特警的,身手不凡,突击队员一样矫健敏捷地冲进院子。

    屋子的门也是虚掩的,屋里没有一丝声响。他们不是在打牌吗,难道中午吃饭都喝醉了酒?越是安静就越没有敢贸然进屋,全摸着枪缩在墙根下犹豫。李队长拉潘小伟进院,命令他:

    “你喊他们出来。”

    潘小伟目光已经发呆了,他什么都不说,脸上甚至已没有了表情。

    “你叫你大哥出来,我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潘小伟不叫,他们毕竟是兄弟!

    没办法,便衣们只好开始行动了,他们一动就十分果断,瑞开门一声呐喊就冲进去,我蹲在院子门口,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我听到屋里不知多少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别动,我们是警察,你们被包围啦!”但无人应声,也没有枪响。

    李队长和薛宇都冲过去了,省厅的同志带着潘小伟也跟进去了,依然未见动静。

    我突然意识到,潘大伟会不会已经先行一步,溜之大吉了?这里会不会已是一座空楼?

    我也进了楼。

    客厅里,牌桌依;日,残局依稀。几个先进去的便衣正小心地往楼上搜索。我看到,潘大伟仰在椅子上,双目半闭,胸前炸开的鲜血,几乎染红整个衬衣。他的一个随从伏在桌上,像玩累了,昏昏睡去;另一个则翻在楼梯口,死状狰狞可怖。

    不见胖子阿强。

    连李队长在内,我们全呆了。

    潘小伟扶着桌子,目睹了一切,他没有扑向他的亲哥哥悲天渝地,甚至没有流泪。他全身剧烈地打抖,一张睑扭动得变了形。

    看他那样我真是心疼极了,我真想过去拖拖他安慰他呀,可我不能。

    这时候,枪声在这栋房子里突然惊天动地的炸响了,没有人分得清战场是在楼上还是楼下,客厅里的人,全都哗地趴在了地上,头冲着哪儿的都有。

    枪声稍稍停顿了一下,李队长和薛宇都探头探脑爬起来。这时已可以判定枪声来自楼上,他们当然不能总趴在客厅里不去增援,相跟着一步一停地摸上楼梯。他们上去以后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寂静,这寂静使人紧张到了极点。终于枪声复又爆发,密集如连挂的鞭炮。只一瞬,便又止住,在枪声停止的同时,从楼梯上滚下一个人来,四十多岁年纪,和潘大伟同样魁梧、健硕,不同的是,一头白发。

    真是出人意料啊,在这个小楼上和播大伟一前一后同归于尽的人,原来就是冯世民的死党白头阿华。

    他是怎么知道播大伟的行踪的,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怎么出其不意地以少胜多干掉了播大伟和他的三个手下,不得而知。他这样拼命究竟是为了复仇还是树威,是为冯世民还是为他自己,不得而知!

    这小楼简直是一栋停尸房了。楼上还躺着瘦瘦的房主和胖胖的阿强,还有随白头阿华同来的一个杀手。

    战斗结束了,李队长和薛宇,以及先上去的三个便衣疲惫地下楼,脸上仍是一片杀气。后来薛宇说自这场战斗之后他觉得自己真像接受了洗礼一样性格变异,简直就换了一个人,胆子大了,说话凶了,心境也大了,不钻牛角尖了,不吊死在一棵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