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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天下粮仓 > 第3章
    他是内阁学士刘统勋。

    刘统勋绕到马车前,往街心看去,笑了。路心果真坐着个人,穿一身破烂如缕的袍子,裸着头,肩头耷着一根细长的白辫,小小的脑袋像颗烂果子核儿。刘统勋认出了这人,笑道:“这不是大染房胡同口卖零炭的老宋头么?怎么,坐这儿喝风啊?”

    老木也凑近身来,说道:“喂,卖零炭的,问你呐!”

    那老宋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盘腿坐着,怀里紧紧抱着一杆长秤。刘统勋往冻僵的手上哈着气,走到老头身边,弯下腰道:“我说老宋头,你抱着根大秤杆,是卖完了炭,走累了,想在这儿歇口气儿?可这儿坐的不是地方呀。”

    老宋头坐着一动不动,鼻孔一张一龛。

    刘统勋:“看你这脸色,发青,要不就是让人给欺侮了,气成这样了?这么办吧,赶明儿,我让老木上你的棚子去,买你一担白炭,炭钱一个不欠。——行不?

    求你老人家给让个路。“

    老头紧闭着的眼皮突然跳了下,睁开了,两道浑浊的白光亮了亮,声音含混得听不太清:“借……借块打……打火……石儿……”

    “你说什么?”刘统勋没听清,往老头脸前俯了俯。

    老头重复着咕哝了一遍。

    刘统勋直起腰间老木:“你耳朵好,听明白他说什么了么?”

    老木:“老头儿像是说,要借块打火石使使。”

    刘统勋:“我琢磨着也是这意思。行,送两块打火石给他,这大冷天的,一个卖炭的,想烤个火,没处找打火石,那多生自己的气。”

    老木从怀里掏出两块打火石,往老宋头面前一放,问:“这会能让道了么?”

    老宋头没有看那打火石,突然把怀里的秤杆往刘统勋面前一递,沙着嗓子大声吐出了一个字:“收!”

    刘统勋笑了,摇着头:“我可不是用打火石换你的秤。你把秤留着,好自个儿用,明白么?……对了,我这会儿也是去大染房胡同,要不,你也上车,我送你回家?”

    “有眼无珠之辈!”老头见刘统勋不要他的秤,便将秤杆往地上一扔,重声道,“绕开!”

    刘统勋苦笑着摇摇头,对车夫说:“老木,别指望他让道了,牵着马,往路边绕吧。”

    老木牵马,将车小心地绕开了老头。“行了,老爷上车吧。”老木道。

    刘统勋拉开车门,忽想起什么,从车上取过一条麻毯,走到老宋头身边,将毯子往老头身上一披,重又朝马车走去。当他跨进车门时,腿又缩了回来,转脸朝那路面看去。

    扔在地上的那杆秤,竟是一杆折断的残秤!

    刘统勋的眉头隐隐跳了下。他朝那残秤看了好一会,这才上了车。

    马车驶去。车后的路面上,那杆残秤静静地卧着……

    7.朝阳门外“太平仓”。

    马蹄声骤响,一群骑马的佩刀健卒举着火把,簇拥着一顶绿呢大轿,像一阵旋风似的向着朝阳门外的“太平仓”刮了过来。

    健卒在仓场大门楼前勒住马,对着门里高声报唱:“仓场侍郎米汝成、米大人到——!”

    轿子停下,轿帘猛地打起,一双破旧的靴子从轿里探了出来。

    穿着二品朝服的米汝成不慌不忙地下了轿,站稳,举目四看片刻,大门口前除了几个值门的仓兵,不见有司官出迎。

    米汝成的眉头隐隐皱起。他沉步向大门走去。

    米汝成年已六旬,脑后挂着一条细长僵硬的灰辫,脸面精瘦,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诡迷老迈之气,几步路更是走得心沉气定。

    门内奔出一个守门章京,锐声唱报:“仓场监督王连升、王大人到——!”

    话音刚落,仓场监督王连升已经急步从大门内奔了出来,在米汝成面前啪啪打下马蹄袖,半跪禀道:“启禀米大人!仓场总督苗大人此时就在太平仓内!米大人若要进仓,待下官前去禀报一声!”

    米汝成心里微微一惊,显然,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就在仓内。然而,他毕竟久经突变,脸上丝毫不露异色,操着一口浓重的江南口音道:“是么?苗大人也在此?”

    王连升:“苗大人来了已有两个时辰!”

    米汝成四望周围:“怎么没见到苗大人的轿子?”

    “苗大人是独马而来!”

    米汝成转脸望去,果然见到大门旁的树上拴着一匹枣红大马。

    王连升抬起尖尖的脸,狡黠地笑道:“大门开着,米大人进是不进?”米汝成听出话里有话,眉头一挑,问:“进又如何?不进又如何?”王连升脑袋一垂,口气铁硬:“苗大人有谕,进者立斩!”

    米汝成一怔:“进者立斩?什么意思?”

    王连升:“苗大人正在仓内密查皇粮掺假之案,不许任何人进仓干扰!”

    米汝成突然笑起来,说道:“好!有苗大人亲自捉拿仓场蛀虫,大清国的粮仓自可保得平安了!”猛地转过身,朝轿子走去,对左右道,“去万安仓!”

    “米大人且慢!”王连升急声,“苗大人刚去过万安仓!”

    米汝成心里又是一怔,慢慢回过身,目光逼视着王连升:“皇粮掺假之弊,太平、万安二仓为最盛!想必苗大人在万安仓已有截获?”

    王连升垂下脸:“下官不知详情!”

    米汝成略一急思,道:“那好吧!既然苗大人已经在查仓了,我米某也就放得下心了!王连升,去向苗大人禀报一声,就说米汝成暂且告退了!”说罢,他钻进轿子,沉声喝道:“起轿!”

    8.刑部大狱过道间。

    哗的一声,圣旨在孙嘉淦手中展开,他对着那一双伸出木栅的血字大手重声道:“卢焯接旨!”

    牢里的卢体一怔,伸展的双掌狂颤起来。

    “卢焯接旨!”孙嘉建又大喊了一声。

    卢焯如梦初醒,收回双手,重重地跪了下去。

    孙嘉淦宣旨的声音也因激动在微颤着:“原浙江巡抚卢焯之海塘失修一案不实,今着免罪,恢复原职,克日赴任!卿当自勉,为朕切实办理浙江公务!钦此!”

    卢焯泪流满面,以枷叩地,大声泣喊:“卢焯接旨谢恩!”

    孙嘉淦的目光从卢焯身上收回,扫视着这满廊间伸出的一双双血手,对典狱官冯大品道:“取水来!”

    冯大品掸手,两个狱卒提来了一桶清水。孙嘉淦默默地摘下顶戴,脱下官袍,露出一身雪白的内衣,沉声:“泼!”冯大品一怔:“孙大人……您这是……”

    “泼!”孙嘉淦提声厉喝。

    冯大品迟疑了一下,对着狱卒做了个手势。狱卒拎起水桶,对着孙嘉淦的身上浇了下去。孙嘉淦的内衣顿时湿透。渐渐的,他眼里涌起了泪光,猛地抓住从栅里伸出的一只血掌,往自己的身上重重按去,白衫上拓出一个通红的血字:求。他又抓过另只血掌重重一按,白衫上又拓出一个通红的血字:死。

    牢栅里的罪臣们看得震惊了。

    孙嘉淦的脸在火光里闪着紫铜的光泽,扫视着那一双双伸出栅外的血手,动情地道:“十天前,我孙嘉淦在出狱之时,在自己的手掌上,也写过‘求死’这两个血字。我咬破手指写下这两个血字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以死报国!以死忠君!

    以死洗冤!……可我孙嘉淦没有死成。是当今天子救了我!天子改元之始,政尚宽大,群臣心服,万民身受!……今晚,我借得诸位手中的这两个血字,叩呈天子,代各位以‘求死’之望换‘求生’之愿!此举若是有错,我孙嘉淦甘愿再荷重枷,归返天牢,无憾无悔!“

    话音甫落,牢栅里的罪臣们已是泪流满面,纷纷跪了下去,以枷触地,叩首泣喊:“罪臣若有生还报国之望,粉身碎骨定当不辞!”

    孙嘉淦大声道:“各位都站好了!拓下血字!”

    一只只血手伸出栅栏!一个个血字拓上白衫!孙嘉淦在栅前移走着,白衫渐红。

    矮胖的冯大品在一旁也早已泪水满面,突然咬破手指,高高举起血指头,对孙嘉淦喊道:“孙大人!下官冯大品也要留下两字!”

    孙嘉淦:“你非受冤罪臣,为何也要留字?”

    冯大品:“我这两个血字,是替死去的葛大人留的!”

    孙嘉淦动容,抱拳一拱:“本官替葛大人谢你了!葛大人虽死犹生,你就写上‘求生’二字吧!”

    衫上皆是血字,已无处可再添字迹,冯大品不知该如何下手。

    孙嘉淦道:“就写在我的额头之上!”说罢,他单腿跪了下来。

    冯大品咬紧牙关,在孙大人高隆的额间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两个通红血字:“求生”!

    9.北京城的夜空。

    一只鸽子飞着,飞过宫门、街市,朝一条狭长的胡同飞去……

    10·胡同深处的米府大门外。

    漆皮斑驳的府门匐然打开,管家庞旺急步迎出门来。一顶绿呢大轿停下,从轿里钻出脸色难看的米汝成。

    “老爷这么快就回来了?”庞旺挑高灯笼照着路。

    米汝成匆匆进门,边走边对庞旺道:“庞旺,你把柳含月叫来,我有话问她!”

    庞旺:“我立马就去叫她!对了,是让柳含月去老爷的卧房,还是书房?”米汝成眉一皱:“当然是书房!半夜三更的,你见过我让女婢进卧房了么?混账!”

    庞旺弓弓腰,露出笑容:“庞旺说错嘴了!——对了,老爷的灰哥儿已从江南老家飞回来了,捎来了少爷的信,这会儿,柳含月在给灰哥儿饮水喂食哩。”

    “是么?”米汝成脸上浮起喜色,“你怎么不早说!——领我见灰哥儿去!”

    11.女婢柳含月屋内。

    暖融融的灯光下,鸽子在一粒粒拣吃着红嫩的手掌中托着的绿豆儿。这是米府的年轻女婢柳含月坐在桌前,怀里抱着一羽鸽子,托着红嫩的小手掌,欢笑着逗引鸽子吃食。“灰哥儿,”她对着鸽子说,“灰哥儿,你飞了千里路,把米少爷的什么信儿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