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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夫人并不在平常待的院子里,差人将她叫到了荣禧堂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前。抱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心里就有些害怕了,荣禧堂里也有王夫人三间屋子,是王夫人平素说正经事的地方,比如每月开月钱,或者有人犯事的时候,那里院子大,方便叫所有的下人都来看着,杀鸡儆猴。

    不过这路上去荣禧堂的人可不止她一个,大太太的陪房费婆子,王善保家的,还有王夫人的陪房等等一系列有头有脸的下人们。

    过来叫抱琴的小丫鬟说了话就走了,也没给她询问的机会,但是看这路上的人都屏声静气,抱琴觉得不太好,不过要是叫了这么多人,这事肯定不是她惹起来的。

    走到荣禧堂的院子,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了,抱琴找了个不惹眼的地方站好,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听的耳房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不多时,等到院子里人齐全了,耳房的门开了,两个粗壮的婆子拉着被粗麻绳绑着的入画走了出来。

    婆子将入画拉扯到院子中间,让人跪好,便各站在一边守着了。

    嘈杂声响起,可也没盖住入画的哭声。

    王夫人冷着一张脸出来,二话没说,直接上了板子。

    头几下还好,打过二十,入画身上渐渐渗出血来,哭声也小了。

    众人无一不屏气静息,低着头想看又不敢看了。

    “关到柴房!明天继续!”

    ☆、005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被当众打了板子,虽然围观群众里一个男的都没有,但是如何能过得去,再加上王夫人临走前恶狠狠的语气说“明天继续。”于是当天晚上,入画就解下腰带,将自己吊死在柴房里了。

    用人心惶惶已经不足以形容荣府各下人的心情了,尤其是王夫人到现在都没说出来入画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这个就更吓人了,不过抱琴这种没心没肺,又跟当事人一点都不熟的,也就是装着精神不济的样子,总不好太过分不是。

    这天中午,抱琴端着食盒刚从贾珠房里出来,就听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两个人说话,抱琴扫了一眼,一个好像是贾珠的通房云竹,另一个看不见,听声音似乎是李纨的丫鬟。

    “该!让她宵想咱们家大爷。”

    “可不是,要我说,什么琴棋书画,全撵出去得了。大奶奶心善,要是我,早就将人全轰出去了,哪能留在自己面前碍眼呢。”

    抱琴就听了这么两句,她不是个爱说闲话的,尤其是这种私底下流传的小道消息,听见了她也当没听见,所以也就是在走出院子的那么两步路里听了两句。

    而且这种隐秘的事情,要搁她身上,最多跟她娘唠叨两句,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故意的吧。

    不过,入画是因为贾珠死的?

    想想也不是没可能,她跟了元春,算是个好出路,侍书跟着探春,虽然是庶女,但是得王夫人的喜欢,也不错。

    剩下就是司棋和入画了,迎春不讨大老爷喜欢,跟个隐形人似的,惜春连话都说不到一块,跟着她,不得熬个十几年才能出头吗,那会入画都多大了,怕是得过三十了,所以想给自己找个出路也不是不能理解。

    与其配了小子,将来还要努力十几年才有可能当上管事的婆子,给家里的爷当妾,一步登天,可不就是条好路子么。

    虽然妾最多只算得上是半个主子,还有个像赵姨娘那种反面教材立在那里,但是也比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伺候人强,尤其她们几个都已经到了年纪,眼瞅着就这一两年的事了。

    荣府里能排得上号的就是贾珠和贾琏两个,但凡长眼睛的都是更看好贾珠的。再加上原来王夫人若有似无的暗示,入画动了心也是难免的。

    不过要抱琴选,她是宁可选贾琏也不选贾珠的。

    一则贾琏好上钩,二来就凭她这些天跟贾珠的接触,这位珠大爷可真的是可以用“淡淡的”三个字来形容了。

    不错,他过了的明面的通房丫头比府里任何一个人都多,但是据抱琴的观察,他大概是抱着一种“大家都这样过,我也得有两个才是”的心态收下人的。再者他现在身体不好,入画是得多想不开才能撞到王夫人枪口上的。

    入画死了没两天,就到了发月钱的日子。虽然抱琴伺候贾珠才半个多月,这钱还是给她发了整份,抱琴倒是有些奇怪,荣府的月钱是外头账房算了一起交到王熙凤手上,然后由她发给各房的,按说她这个月领了差事,到下个月才能有钱领的。

    平儿和旺儿嫂子来送银子的时候还特特嘱咐了一句,“你是一两银子加半吊钱。”

    至于为什么要给她发整份银子,一来王夫人没说不,二来现在管月钱的王熙凤可是个十分有眼色的人,笑眯眯的对王夫人提了一句道:“抱琴伺候大哥这些日子,大哥脸上看着都长了些肉,可见尽心。咱们家里也不缺这几百文钱,因此我想着不论从哪里省下那么一点,就给她将月钱补齐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挺高兴,还赏了王熙凤一对玉镯子。当然私下的事情抱琴是不知道的,但是有钱拿就成,横竖她也干活了。

    抱琴拿着她多出的五百文钱回了家,将钱给了她娘,嘱咐道:“给小宝买些纸笔,我这些日子忙,没空看着他,功课别落下了。让爹趁着出门的机会多买些补品什么的,你们两个养好身子。”

    赵氏将半吊钱拿手帕包好,紧紧压在冬天的大衣服下面,说:“闺女,你这脸都尖了,要是伺候珠大爷太累……”赵氏话没说完就停住了,有事做是王夫人的恩典,她家闺女能一人伺候了大姑娘又兼着伺候大爷的差事,就算伺候珠大爷再累,这差事也不能推。

    抱琴点了点头,“我明白的。”说完她谨慎的左右看看,见到院子里她爹抽烟袋一明一暗的红光觉得分外的安心,便又凑近了些,伏在赵氏耳边道:“妈妈还有听说入画的事情?”

    赵氏点了点头,她在荣府三十多年了,当众被打板子的一个手都数的清。“老太太房里的人说太太说她手脚不干净,这才打了板子,谁知道她小姑娘家家的受不了委屈,就这么去了,还说太太赏了她家里五两银子,吩咐将人好好安葬了。”

    赵氏说完这个,脸上有些迟疑。她是荣府里浆洗衣服的,因为人活络,又有个在大小姐身边,还身受王夫人喜爱的闺女,因此就算是老太太房里浆洗衣服的,也不给她脸色看,关系都还不错。

    但是就入画这件事情,各房出来的消息可真不一样。

    “不过链二爷那边的人说那件事的头一天晚上,二爷跟二奶奶吵了一架,第二天送来的二爷的衣服还有茶渍,二奶奶的衣服袖子上破了个口子。”

    抱琴听了这话道:“我还听大爷屋里的人说,是入画对大爷起了歪心。”这下可有三条线索了。

    赵氏想了一想,“太太到现在都没个明话出来,理由绝对不是老太太屋里传出来的理由。你想啊,手脚不干净,得多不干净才能被打板子。你爹上回跟着赖管家出门办事,他外面的宅子,比这里也差不到哪儿去。”

    “但是我觉得也不会是跟大爷或者二爷有什么牵连,大爷身子不好,二爷才娶的媳妇,入画也不是傻的,怎么会是在这个时候呢?”抱琴问,她心里是很相信赵氏的。

    赵氏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不然单单凭她一个浆洗衣服的,她爹一个赶马车的,抱琴如何能脱颖而出,被王夫人看上了。要知道大小姐屋里的大丫鬟,自己手下也是有两个人伺候梳洗的,照料杂物的。大丫鬟是做什么的,主要职责管着大小姐屋里的银钱,再就是没事陪着大小姐转了。

    这事透着蹊跷,赵氏也想不明白,便又嘱咐了抱琴两句:“你可不能起什么不能有的心思,太太的手段,这些年是越发的不漏声色了。”看着女儿在那次晕倒之后越发成熟的心态,赵氏又加了一句,“你知道太太跟琏二奶奶都是王家出来的。”

    抱琴点了点头,赵氏这才说出第二句话,“当年太太的性情可跟琏二奶奶差不了多少!”

    这算是今天晚上最劲爆的一个消息了,直到熄了灯,抱琴躺在床上,都还没回过味来,面前王夫人面无表情的脸和王熙凤爽朗的笑声交织出现,王夫人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入画是惜春的大丫鬟,她虽然挂了,但是惜春还在,于是没过几天,在发了月例银子之后的第三天,又有一个新的大丫鬟被赐给了惜春。

    这些都没什么,最让抱琴揪心的是新选上来的丫鬟她还叫入画。

    这个就让人受不了了,如果入画的更新换代如此之快,她又怎么能保证最后陪着元春一起进宫的一定是她这个抱琴呢?

    这最后的半年时间里,可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006

    纵是抱琴心理素质再好,完完全全消化了这个消息并且能做到不再往心里去,也已经过了小半月了。

    入画如何死的依旧是个谜,也许只有王夫人和死去的入画才知道。

    日子一尘不变,抱琴宫里的规矩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元春房里的账一直是她管的,这个不用花多少心思去学了,过了重阳节,抱琴的功课新增了厨艺,当然烧火切菜什么的不用她管,她也就是背背菜谱,在下人做菜的时候看两眼罢了。

    仔细想想,荣府的几个大丫鬟,可能比一般人家里的小姐教养还要好,所以抱琴咬牙坚持了下来。

    珠大爷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当然回王夫人话的时候抱琴用的词是:“看着略精神了些”,或者“今儿多进了两口菜”之类的。

    虽然每次李纨都因为要伺候老太太吃饭不能来,但是都会派她从娘家带来的几个已经成了贾珠通房的心腹丫鬟看着,因此抱琴并不能跟贾珠多说什么,当然她的身份,还有警惕心,决定了她也不会同贾珠多说什么,于是李纨晓得她知道分寸,表面上一团和气。

    天气渐凉。

    这天,抱琴刚伺候贾珠吃完午饭,就听见老太太那边叫人了。家里主子都去了,抱琴做为元春的大丫鬟,大场面都是她跟着的。

    在贾母院子里新起的大花厅里,贾母坐在最上首,两边是几个外孙女,抱琴站在元春身后,几乎是视野最好的一块地方,整个花厅尽收眼底。

    下面坐在矮凳上的是赖嬷嬷,她儿子是荣府大管家,虽然还是奴籍,但是从荣府里贪去的银子几乎都快占了荣府收入的三分之一了。赖家修的花园子,去看过的下人,包括抱琴那个闷葫芦爹,都是说比荣府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下面的人都知道,抱琴看看了半靠在软榻上的贾母,笑眯眯的跟赖嬷嬷说着话,她究竟知不知道呢?赖家的人贪墨荣府的东西,仗着荣府的势在外面胡作非为。

    抱琴就走了一小会神,立刻就被赖嬷嬷的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这次来是给老祖宗谢恩的。”赖嬷嬷说到这儿,拍了她身边跟着的小孙子的背,小孙子立刻跪了下去,咚咚咚很是实心眼的磕了三个响头,“赖尚荣谢老祖宗恩典。”

    “客气什么。”贾母笑得高高再上,“这是你应得的,你家里从老国公爷开始就是家里的奴才了,这么些年管理杂物也尽心尽意,没什么错儿,给你家小孙子捐个前程也是应当的。”

    说到这儿,那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赖尚荣又磕了个头,道:“父亲说了,尚取尊崇、注重之意,就是说我们赖家生生世世都尊崇荣府,永远都是主子的好奴才。”

    不仅是贾母笑了,坐着的赖嬷嬷也是喜笑颜开,这孩子真是聪明,在家里没白教。

    贾母环视一周,道:“好好伺候主子,将来有你们的好日子。”

    赖嬷嬷也颤颤巍巍从矮凳上起来,跪倒那儿磕了个头道:“谢主子恩典。”

    贾母急忙叫人搀起赖嬷嬷,跟她又唠了几句家常话,道:“年纪大了中午得睡一觉,我也不留你了,大家都散了吧。”

    抱琴半搀着元春出了花厅,元春过了年才十五,还是个小姑娘。

    两人在小凉亭里坐下,元春道:“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跟王嬷嬷学了这么久的规矩,万一……”

    抱琴急忙打断元春,“我的好小姐,可没什么万一,咱们家里再加上小姐的教养,入了宫至少是个嫔,入了王府也是个侧妃,王嬷嬷都说了,小姐千万别乱想。”

    云春先是点了点头,随后面上又有忧色。抱琴下意识看了看她头顶,一水的“吃得饱,心情不错”的评语,这小姐莫不是青春期躁动?

    “小姐,还有我呢,王嬷嬷教的东西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了,小姐担心什么。小姐是荣国公的后人,父亲又是工部给事中,家里是陪着祖宗打过天下的。”

    抱琴一条条数下来,元春似乎好些了,拍拍抱琴的手道:“扶我回房里歇会,下午还得跟着太太学管家呢。”

    两人站起身,元春又嘱咐一句:“你跟柳嫂子学厨艺,可别太累了。”

    抱琴感激着点了点头。

    离选秀横竖不过半年了,王嬷嬷能教的也都差不多了,除了早上还都跟着她再听一遍重要事项,或者王嬷嬷考察抱琴东西记得牢不牢,下午的功课安排,俩人就不在一起了。

    元春是跟着王夫人学管家,至少明面上是这样,也许王夫人还会跟她讲讲贴心话,比如这么些年她是如何当上荣府的实际掌管者的,不过这种高段数的课程,抱琴是没法参加的,她去修习厨艺这门技能了。

    其实这样挺好,上午的脑力劳动后就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由两个“小妖精”在一旁监视着的伺候珠大爷吃饭,下午的厨艺课程刚好可以用来偷懒。美食评论家,或许不是一个大厨,但是背菜谱,指导做饭什么的,可谓是头头是道。

    不过下午抱琴明显不在状态,她心里都是中午赖管家家里的一摊事,赖管家的儿子赖尚荣。这人一出生便被脱了奴籍,现在又靠着荣府的恩典捐了前程,理由是赖家三四代人的操劳。

    那她陪着大小姐进宫算不算是大功劳呢,这功劳究竟能不能至少让她家里一个兄弟脱了奴籍呢?似乎还有点不够。

    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事,抱琴难免有点心不在焉。

    “姑娘怕是累了吧。”管厨房的柳嫂子道,“姑娘事多,今儿不如就在一边坐着,横竖没什么事儿了,看着就成。”

    抱琴这边想着怎么能让她家里人脱了奴籍,然后自己再借着宫女二十五岁出宫这个由头最终离了元春,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恨不得现在就回家跟母亲商量一番才好。

    那边王夫人的屋里,元春跟王夫人两个也在说她,元春将中午试探抱琴的话一五一十跟王夫人说了个遍,一点都没漏。

    王夫人点了点头,“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个有心眼的,私底下也盘算过,让她跟着你进宫,不会吃亏的。”

    元春略有羞涩点了点头,虽然已经私下里被教导过多次,但是每次说到进宫或者选秀之类的话题,她总不免心神荡漾。

    “抱琴心思缜密,该说的东西都说了。”王夫人继续道:“更别提你还有个做了经营节度使的舅舅,你祖父曾是先帝的书童……”

    王夫人一五一十的数了,“你放心,当初要让王嬷嬷教你和你身边的丫鬟的,是老太太。老太太能说出这话来,她必是有把握的。”

    元春有点脸红,说:“抱琴是家里的奴才,父母兄弟都在荣府当差,她必会忠心耿耿。不过女儿想着也得给她点什么赏赐才好。”

    王夫人点了点头,问:“你打算赏她些什么?”

    元春摇了摇头,说:“还没想好,就是觉得赏银子略有不妥。”

    “知道这个就好”王夫人很是欣慰,“这些日子没白学,日子还长着呢,你好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