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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上班,含青就把袁敏叫过来商量通过广告公司订购一批摄影作品和油画的事儿。

    含青到b以后,发现公司走廊、大厅、会议室等场所墙上挂的装饰画大部分都陈旧了。有的油画还掉了颜色。画的风格也不统一。有时同一条长廊的几幅画时暖色时冷色,显得零乱。对此,b一些老板和员工也提出过微词。但因工作量过于浩大,麦克一直没顾上管这件事。

    含青曾听麦克随口提过一句,就记下了。然后找了几家广告公司,由他们去组织油画或照片,准备精心制作出来后,换掉公司全部的装饰画。

    但在用摄影作品还是油画上,含青和袁敏一直商量不定。袁敏主张用抽像派油画,又高雅又超前。含青认为除非名家之作,否则不如用风景摄影配作精致的镜框,更加符合公司文化。

    “公司毕竟不是画廊。我们选择的作品应该成为公司文化的一部分。”含青说:“我们还是选一些风景摄影作品吧。”

    “暖色还是冷色?”

    “我觉得还是应该以冷色为主。以蓝、白为主。这会给大家一种安宁、纯静的感觉。”

    正说着,麦克满脸堆笑地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含青赶紧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陈先生。”

    麦克这时看见了背对着门坐着的袁敏。还没等袁敏回过头,麦克已经收起了笑。但声音还是很和蔼地说:“你们谈。”说完转身就要走。

    含青赶紧说:“陈先生,我一会儿上楼找您。”

    麦克一走,含青忧心忡忡地说:“又不知有什么事?”

    “麦克?陈对你怎么样?”袁敏关心地问。她在公关部干了三年。见三任公关经理都被“炒”或辞职,因此,很为含青担心。

    “搞不清。时好时坏。打雷下雨连个气像预报都没有。”含青皱着眉说。

    “我看我还是先上楼去吧。袁敏,你先联系着,有眉目了再帮我约时间。”说完匆匆拿起笔和纸,向楼上麦克?陈的办公室走去。

    麦克看见含青进来没有笑,甚至没抬头,只把眼皮向上翻了翻,说:“请在门口等我五分钟。”继续埋头写他的东西。

    含青赶紧退出来,站在麦克的秘书王小姐的办公桌边。心理不知为什么忐忑不安的。麦克刚才还满脸堆笑,这一眨眼间又阴沉了脸,究意是为什么?

    “mary,你马上把这份fax传到美国。”麦克把一页用英文写得龙飞凤舞的纸递给王小姐,眼睛瞥也没瞥含青就转身回了办公室。半分钟后才从屋里传出一声:“你进来吧。”

    含青听到声音愣了一下,没意识到麦克在叫她。直到王小姐唤了她一声,才如梦初醒般走进办公室。麦克示意她把门关上。

    “机场路牌广告的最低报价是多少?”麦克先是不理会坐在对面听候指示的含青,只顾埋头看材料。却突然抬起眼皮问含青。

    含青愣了一下,心拎紧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说:“这要根据路牌广告的尺寸定。一般10米x5米的机场广告,最高报价一百三十万元,最低报价为七十万元。价格跟公司的知名度也有关。一流的公司可能报价也会高一些。……”

    “我要一流的公司,最低的报价。”麦克打断含青的话。

    含青这才意识到,麦克手头看的材料正是香港皇都广告公司的标书,以及含青做的可行性报告。这个报告交上去有一个多月了,一直没得到麦克的批复。

    “这……”含青想说名牌衣服的价格永远是最高的,怎么可能想穿名牌衣却要付地摊货的价格呢?但却没敢吱声。

    “另外,公司规定,选vender(供应商、卖主)必须货比三家。”

    “我们选了三家,我的报告里也提供了各家的价格,一家是……”

    “可你没要最低价。”麦克打断她。

    “可……”含青真有一种有理没处讲的感觉。她想解释,但她不能。任何时候,解释只会增加麦克的愤怒。最好的办法听他指责。等说完了,含青小心翼翼地求教:“陈先生,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果然,见含青这种态度,麦克脸上的表情和缓多了。说:“含青,记住,你是manager(经理),你要学的是公司的philosophy(宗旨)。你要根据这些philosophy去想办法做成事。否则你累死累活也没有人会认可你。”

    含青似有所悟,可又觉得悟得很模糊。但还是点点头说:“陈先生,我明白了。我再跟皇都公司接洽一下。争取让他们再做些让步。”

    “好,好。”麦克脸上开始泛出了笑意。他把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怡然地看着含青收拾起标书。

    见麦克笑了,含青一颗心落了地。身体里刚才陷于麻木的细胞开始活跃了。她调皮地笑笑,说:“不过,陈先生,只要皇都公司让了步,那怕只有几百块钱,我也算努力过了。到时你可得批准我的报告。”

    “我批,我批。”麦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含青笑嘻嘻地走出门,长长地吐了口气。上帝!

    回到办公室,打开录音电话。其中有一个是严寒冰让回电话的留言。一看墙上的挂针,十一点半了。今天是周末只上半天班。再过半小时就可以下班了。一上午被麦克搞得精神紧张,真想找个地方松弛松弛。

    一边想着,一过拨响了严寒冰办公室的电话。

    “含青,你好!”严寒冰的声音还是很热情。以至于含青一时间又困惑起来。这是昨晚“红房子”的严寒冰吗?

    “我挺好。”含青头一摇也不去想什么今天的严寒冰昨晚严寒冰了。他爱做什么严寒冰做什么严寒冰,与叶含青无关。对他玩这种变形人的游戏含青也腻味了。

    “昨晚感觉怎么样?”

    含青想严寒冰“厚黑学”可算是学到了家,居然还来问我昨晚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寒冰。谢谢你和崔云天的盛情邀请和款待。”

    “哦…哦…哈、哈、哈。”严寒冰听出含青话里的讽刺意味,但他自有处乱不惊的本事。一秒钟后就变得比含青还镇静。表现镇静的最好办法就是笑。

    “唉,含青,昨晚人太多,我不好向你表示亲热。嗨,咱们是自己人,知道你也不会怪我。我其实一晚上都在关注你。”

    “是吗?谢谢。”

    “你说那尚丹萍,也真够讨厌的。一晚上缠着我,e爀╡猠秂竐緀纄耬萫蔱铠蝠蝌e犋0|[$_k%|z1|z鲃_k鯓|[__e抏攅爀╡猠秂岗0|[矽$_k%|z1|z鲃_k鯓|[乌0|[啭$_k%|z1|z0|[轾$_k%|z1|z鲃_k鯓|[開__e捼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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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铃铃。”电话铃声又响。

    “您好,我是叶含青。”

    “叶小姐,你好啊,我是石天明啊。”

    “噢,是石头哥哥啊。又臭又硬。”含青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这句话。一想自己认识人家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怎么可以这样?不由地吐了吐舌头。

    “哈哈哈,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吧。”电话里的石天明也神了,好像看到了含青吐舌头似的。

    “你就是臭嘛。”含青见状,索性耍起赖来。

    石天明乐得又是一阵大笑。这一阵阵笑把上午麦克带给她心中的阴云驱得一干二净。心情一下松快起来。看来,生活中有一个时常在你耳边笑的人真不赖。

    “中午有饭吃吗?没饭吃过来我管饭。”

    “好哎。”含青孩子气地欢呼起来。这下有地儿玩了。

    问清了地点,含青乐颠颠地放下电话。脱下西装放到衣架上。却又不知换什么衣服去见石天明好了。衣柜里漂亮的裙衫有好几套,哪套都比昨天去“红房子”那套光彩。可不知为什么,含青好几次把手伸到那两套能让她光彩照人的裙衫,又缩了回去。最后好像跟谁赌气似地穿上灰色粗麻短衫,一条白色粗布长裙。本来披着的一头长发也找了根皮筋扎了起来。想了想,又拿出一张纸巾,把嘴上浅浅的口红擦得一干二净。这才满意地拎起包,准备走。迎头撞上袁敏。吃惊地看着含青。

    “怎么这么身打扮?”自打含青进公司后,穿的衣服一般质地精细,式样也很雅致,像这种过于天然的打扮袁敏还是第一次见。

    “不好么?”含青耸耸肩。

    “倒是别有一种味。只是……”袁敏笑道:“我找不到平时的感觉了。”

    “找我有事?”

    “没事,想约你下午逛街。”

    “不行,我有约。”

    “噢,敢情你这身打扮是会男朋友呀。”袁敏直摇头,“你平日的打扮哪套不比这更让男人动心?”

    “我干嘛要让他动心?我就是不让他动心才这么穿的!”含青突然嚷了一句,好像面前站着的是石天明。见袁敏不认识了似地看着她,才意识到失言,赶紧笑笑锁上门。

    坐上出租车,根据石天明的指点,几十分钟后,找到了蓝湖公园。公园里不让进车,含青只好慢慢地沿着公园清幽的小路边溜达边找那座西洋式的小白楼。

    夏日的公园真是一幅色彩分明的油画。天湛蓝湛蓝的,草碧绿碧绿的。拂堤的柳树,光影斑驳的林荫小路。悠闲的游人,吱吱喳喳的蝉儿鸟儿。这一切,使含青的步履变得越来越轻快。一上午紧张的情绪已被这花儿草儿蝉儿鸟儿还有石天明驱散了。

    想到那个被她电话里称呼的“又臭又硬”的石天明,含青笑了起来。脚下的步履加快了几分。她又向两个扫地的大叔大婶问了路。终于她看见了那座掩映在梧桐华盖下的白色小楼。

    果真是一座造型别致的小洋楼。三层高。呈椭圆形。很轻盈的样子。石天明真会找地方。办公司办到这种地方来了。外人不知,还以为这是座用来疗养的小别墅呢。

    含青按响了302房间的门,开门的正是石天明。

    一见含青,石天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这种打招呼方式真让含青又好气又好笑。把头一甩,不依不饶起来:“你干吗打我?”话说完小嘴也撅了起来。

    哈哈哈,石天明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赶紧假模假式地帮含青揉揉脑袋,然后弯下腰,问:“还疼吗?”

    “疼!”含青肯定地回答,一副“讹”上他了的样子。

    “那就再打一下。”没等含青反应过来,后脑勺又挨了轻轻地一下。

    “你讨厌!”含青一跺脚,伸手往他背上打了一拳。

    石天明“哎唷”一声,呲牙咧嘴地望着含青,一副痛苦状。

    嘿嘿,这下含青乐了。大摇大摆地走到石天明黑色的老板椅上坐下,笑嘻嘻地望着石天明,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石天明站在老板桌前,满眼笑意地望着坐在老板椅上煞有其事的女孩,无奈地摇摇头。走了出去。不一会,举着一根雪糕,走过来,剥去外面的塑料皮,递给含青说:“来,冰镇一下,去去火。”

    正是含青喜欢吃的“和路雪”。她一把接过,塞进嘴里,旁若无人地大嚼一气,没两分钟,就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棍了。含青意犹未尽地舔舔棍,递给一直含笑看着他的男人。男人又摇摇头,接过棍儿。顺手从桌上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含青。含青擦擦嘴擦擦手,然后把纸巾揉成一团塞进石天明的手里。石天明又摇着头做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你干吗总摇头?”含青抬起脸望着石天明左手拿木棍儿,右手抓纸团的好玩样儿,笑嘻嘻地问。

    “唉,”石天明叹口气,又摇头,说:“瞧你那赖样,真拿你没办法。”

    “哼,没人拿我有办法。”含青咧开小嘴,得意洋洋地笑道。

    石天明头一歪,双眼很是含了些深意地看着她说:“真的?”

    “真的!”含青大大咧咧地说。

    “赌什么?”

    “赌?”含青惊讶地望着石天明。这有什么好赌的?

    “如果有人有办法呢?”

    “那我认输。”

    “输什么?”

    含青毫不犹豫地说:“把我输给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准能收伏我了,我也应该服他。”

    “说话算数?”

    “算数!”

    “好!”石天明转身向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哈哈大笑。

    含青突然悟到点什么,叫了一声:“哎——”

    石天明回过头,探询的目光殷殷地投向她。

    “谁呀!”

    “什么谁呀?”石天明装傻。

    “别装傻。”含青嗔怒。

    “噢……”石天明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说准…怎么怎么…你呀!还能有准?!”

    “谁?”含青不甘心但底气显然已不足地追问了一句。突然她笑嘻嘻地说:“嘿嘿,我刚才开玩笑。我不赌了。”

    “想反悔?晚了!”石天明大笑,笑得含青特想从椅上跳到桌上然后把两只小拳头伸到他面前胡乱飞舞一番。但她最终只是耸了耸肩,咧了咧嘴。

    “给你,先吃着,一会就能吃午饭了。”石天明笑着,扔给含青一袋腰果,然后走进了厨房。

    石天明去做饭了。含青坐在那儿有些无聊。她打开那袋腰果,一口一个漫不经心地往嘴里扔,一边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石天明的办公室。

    这是一套商住两用的套房,除厨房、卫生间外,这间办公室足足有近二十个平方米。屋里除了办公桌椅还有一套黑皮沙发,一个绿铁皮保险柜。地上铺的是灰色地毯。如果没有保险柜边上那张单人“席梦思”床,这间办公室会显得好看得多,也正规的多。为什么要放一张小床

    呢?难道石天明住在这儿?这么一把岁数的男人,不像没结婚的样子。可结了婚又住办公室,显然不正常。可为什么又不正常呢?含青边想边把手伸进塑料袋摸腰果却摸了个空,这才发现胡思乱想间,一袋腰果已见了底。便暗自好笑起来。真是咸吃罗卜淡操心。石天明正常不正常,

    关你什么事?想着把空塑料口袋往桌上一扔,目光扫向屋子南北两面墙上对挂着的两幅约两米长一米宽的巨幅摄影画卷。含青一进屋就注意到了这两幅使满屋生辉的画卷。只是含青不明白,主人为何在同一间屋里选择两张颜色反差如此强烈的画卷。南面的那幅雪白,是冷色中的

    冷色;北面的那幅金黄,是暖色中的暖色。冷色的雪景和暖色的沙漠表现得又是截然不同的生命意义。雪景给人纯净和安宁,而那片金黄色的沙漠让人感到一种勃发的生命力。

    含青站起身,准备走到跟前去好好欣赏这两幅显然是石天明精心选择的艺术作品。

    她先向雪景走去。含青喜欢冷色。冷色的东西让她淋漓尽致地体会到人生许多意味深长的东西。就像眼前这幅几乎充诸了整个画面的皑皑白雪。白得孤立,白的冷凛,白的无奈。就像一声长长的生命的叹息。叹息中,生命在顽强的延续。突然,含青睁大了愕然的眼睛。那黄金分割线上的那一小块黑,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一颗树或者是小木屋什么的。走到跟前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牵马的人。而这个人居然是石天明。尽管他皮帽皮袄裹得只剩下半张脸,可含青还是认出了是石天明。原来这幅作品是真人真作!含青还以为是石天明从工艺美术商店几百几千元买来附庸风雅的作品呢。看,作品的左下角还有几行用小楷笔龙飞凤舞题的字。原来是一首诗:僵卧独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不是陆游的诗吗?石天明为什么会喜欢这首诗?

    含青赶紧又走向另一面墙。那是一片广袤无边的金黄色沙漠。那一粒粒质感清晰的沙粒,那一道道无限延伸的生命的纹理,那呈环形的生命的足迹……足迹的尽头,也是沙漠和地平线的交接处,一个人骑着骆驼昂首挺胸地走向落日余晖。这个人不是石天明又能是准?!画卷的左下角有两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原来勃发的生命力下蕴含着一种悲壮和苍凉。看来,石天明身上还真有些气贯冲天的豪气。

    可把石天明从画面上摘下来,他却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男人。和画上的感觉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看,此刻,他端起两碟冒着热气的烙饼进来了。然后,他又在茶几上摆了一小碟甜面酱,一小碟辣椒油,还有一小碟豆腐乳,一边说:“给小姐吃这些粗茶淡饭,真是委屈小姐了。”

    “没事儿,我喜欢吃。”含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抓起一张饼,抹上小半勺酱小半勺辣椒油小半勺豆腐乳,大口大口吃得很香甜的样子。看得石天明眼中除了笑意还掉出了一种深深的爱怜。

    含青的心突然一动。正要送到嘴里的小半截饼停在了嘴边,嘴角下还蹭了一小块酱,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带着一丝犹豫迎住了男人的爱怜。一种久违了的目光……这种目光只有一个男人给过她。那个给足了她爱又给足了她恨如今又给足了他伤害的何晓光。可为什么,

    这种目光会从面前这个男人的眼里出现?他和我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呀!我们几乎还是陌生人。可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这么看我?他这么看我可他不是有家吗?

    “瞧你,吃饭都吃到脸上去了。”石天明嗔怪的声音打断了含青思绪的游移。紧接着他抓起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帮含青擦去嘴巴下的酱。然后又递过一张已经卷好的饼,像哄孩子似地说:“多吃点,啊?”

    含青感觉眼眶有些发潮,连忙“噢”一声,接过饼,垂下眼,大口大口地吃着,不再敢看石天明的眼睛。

    第二张饼还没吃完,石天明又递上第三张饼。

    含青咬了几口后,速度逐渐减慢,最后捏着半截饼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怎么吃这么一点?”石天明问。一转眼看见办公桌上那个倒立着的空空如也的腰果口袋,恍然大悟道:“我说呢。原来你肚子里已装满了腰果。唉,白白辜负了我的几张大饼。”

    含青说:“刚才不是你让我吃的吗?听你的话你又来说我。”她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好好,是我的错我的错。”石天明连连点头说。

    含青见石天明这样,乐将起来,差不多又要手舞足蹈。

    “你等一下。”石天明突然站起来,去办公桌后,打开抽屉,取了件东西,双手倒背着走过来,说:“你把眼睛闭上,我变戏法给你看。”

    含青信以为真,果然闭上眼。但等了几秒钟,不见石天明有动静。想睁眼,石天明又不让她睁。便闭着眼,冲石天明呲牙咧嘴起来。五官正运动的欢实呢?只听“咔嚓”一声,眼前白光一闪,含青大呼一声“上当了。”忙睁眼,五官尚未归位,又是“咔嚓”一声。

    “立此存照。哈哈哈。”石天明望着含青一时间不知是喜是羞是恼是怒的表情,笑嘻嘻地把相机放在茶几上。

    “你讨厌。”含青一把抢过相机,要把纸片曝光。石天明眼明手快,抢回要机。连声说:“不可以不可以,小叶子不可以。”

    “你这臭石头烂石头不好玩的石头,我不理你了。”含青说完脸朝下趴在沙发上,果然不理石天明了。

    石天明坐在沙发边,轻轻拉拉含青束在脑后的头发。她不理他。他又去取了几颗糖,塞到含青的手里。含青手一松,糖落到了地毯上。他去抓了几大块巧克力,放在含青头边。含青头也不抬挥手把巧克力扫落地。

    “哎呀,糟糕,我把小叶子得罪了,这可怎么办。”石天明的声音在含青的脑后分明带着笑意:“我该怎么办才能把小叶子哄高兴呢?对了,小叶子,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从前有个大灰狼……”

    “不要听。”含青嚷了一声。

    “好,换一个,从前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小和尚……”

    “不要听。”

    “好,再换一个。在一个下雪天,从天上掉下来一片绿茵茵青郁郁的小叶子。我轻轻地接住了她……”

    “酸倒了牙。”含青翻身坐起,冲石天明翻了下白眼。

    哈哈哈,石天明大笑“不生气了?”

    “生气!”含青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怎么才不生气呢?”

    “自己看着办!”含青眼皮又一翻,眼望着天花板。

    “这儿可没有狗尾巴草。”石天明打趣说。

    “扑嗤”含青终于乐了起来。她想起了“红房子”的屋顶。

    “这样吧,我给你看我拍的照片好不好?”

    “好哇!”含青突然兴致大起,指着墙上两幅画卷说:“我要看这样的照片。对了,还要配故事。”

    “这种小女人居然也喜欢它们?”石天明自言自语地说,目光已经从含青的脸上一寸一寸向上移去,越过了她的头顶,落在那一片白色上定住了。渐渐地,含青感觉,石天明的思绪已经从这个小屋游移了出去。他的目光开始飘浮,时而明澈如泉,时而迷茫如雾,最后,男人的眸光

    变得如一口古井,深不可测,远不可及。那一瞬间,含青内心突然有一种空洞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分析这种奇怪的感觉,石天明说话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石天明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底蕴,一时间,在含青的身边响起。犹如电影的画外音。伴随着这个画外音,含青的脑海浮现一座近在咫尺的雪山。

    它叫塔拉雪山。位于西藏和云南边境。多少年来,冒险家们都想登上这座山。但风暴、雪崩,一次次摧毁了冒险家们的梦想。

    石天明他们第一次失败的尝试在八十年代初,这只是一场民间发起的业余冒险活动。发起人叫大鬼。在半生的时间里,那人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的考验,身上伤痕累累。但奇怪的是每道伤痕不仅没有损害他的形像,反而展示了人类勃发的生命力。正是这些伤痕展示出来的人类生命的奥秘,神奇地唤醒了石天明沉睡着的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认识那个男人的那段时间,石天明感觉有一团火在心中熊熊燃烧,烧得他食不安寝。烧得他想爆发。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生命的深处居然藏着这般的激情。因此,在那个男人说他准备攀登梅里雪山时,石天明不加思索地说他也想去。那男人说你毫无经验。石天明说我有勇气。那男人说你可能一去不复返。石天明说生命哪怕一天燃尽了也毕竟辉煌地燃烧过,胜过平平庸庸的一生。

    就这样,石天明带着一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来自何处的生命爆发力,跟着那个冒险“发烧友”大鬼,还有另两个常和大鬼从事冒险活动的业余登山队员,第一次踏上了探索生命的行程。不料爬了不到一天,突遇暴风雪。紧接着爆发了雪崩。大鬼、石天明和队员小李跑得快,捡了一条命。而另一个登山队员却不幸遇难了。

    这是石天明第一次感受到人类生命的较力。自盘古开天地,大自然便是统治世界的永远的生命。它喜怒无常,随心所欲,人类必须屈服于它。但即便这样,它稍不如意,就用洪水、干旱、瘟疫惩罚人类。大自然的首领上帝,曾一度想用洪水灭了人类。对大自然来说,人类是太渺小了,就像巨人脚下的一只蚂蚁。但是令大自然惊愕的是,人类这群蚂蚁居然开山种田,筑坝造海,认认真真地在太岁头上动了几千年土,想出许许多多对付它肆虐的法子。人类子孙一代代活得越来越繁荣,越来越有生命力。现在,大自然已经不能阻碍人类自身的文明发展了。但大自然和人类一直延续下来的较力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人类生命的意义正是在这种较力中得到充分的体现。没有第二种方式能比人类在和自然的冲撞中更能体会生命的意义。

    这是石天明第一次去考虑什么叫生命。在此之前,他认为生命就是活着。而这以后,他明白了,生命就是抗争。生命的意义在于征服世界。

    因此,那次失败,不仅没有摧毁他燃起的生命之火,相反,这把火烧得更旺更有冲击力。

    记得他们下山后,默默地在这座刚刚吞没了他们伙伴的生命,但很快又静如处子的雪山面前,站了很长很长时间。大鬼说还来吗?石天明说来。大鬼说你站好,我给你照相。于是照下了这张挂在石天明办公室的雪景。当时彩照还很希罕。石天明收到大鬼寄来的这张用战友生命换来的礼物时,流下了眼泪。他在照片的反面,用钢笔写下了陆游的那首诗。然后连诗带照片珍藏在一本相册里。一直等到第十个年头,大鬼又来找他,告诉石天明他又要去登梅里雪山了,这次不成功不会活着回来了。问石天明去不去。石天明只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去!

    石天明是在女儿丹丹惨厉的哭声中离开的。两岁女儿的哭声差点动摇了他的信心。可最后,他还是咬着牙离开了。但孩子的哭声就像一根绳索牵扯着他一次次想回头,再看一眼心爱的女儿。但他最终没敢回头。他知道如果他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脚了。女儿的哭声整整在他耳边响了一夜。他不知道此去还能不能再见到女儿。他已经用自己全部的积蓄为女儿买了一份丰厚的保险。一旦他遇难,女儿会得到一份丰厚的保险金,这笔钱能抚养女儿到上大学。

    他们又来到了塔拉雪山脚下。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连的边防官兵。连长是大鬼的朋友。他左手握住大鬼的手,右手握住石天明的手,久久地凝视着他们。石天明看见,连长的眼里流下了一行清泪。很快,泪变成了冰渣。连长使劲摇了摇两人的手,用嘶哑的声音说:“今天我是欢送仪式连同葬礼一起举行了。”说完,退后一步,高举一支步枪,冲着蓝蓝的天空,大喊了一声。“鸣枪!送行!”一时间,清脆的枪声在山顶上响成一片。枪声中,石天明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和大鬼冲全体战士敬了个礼,转回身,头也不回地向雪山走去。

    整整五天五夜,如同孙悟空取经路上历经妖魔鬼怪的九九八十一难,难难险像丛生。可这次,不知是他们大无畏的气概震住了雪山,还是他们视死如归的气势感化了雪山,抑或战士们的“礼炮”声制服了雪山……总之,他们克服困难,终于征服了塔拉雪山。

    在第五天傍晚,当他们像雪人一样精疲力尽地出现在梅里雪山山脚的时候,他们看见远处矗立着一个“雪人”。“雪人”看见他们,突然“哇”地大哭一声向他们踉踉跄跄地跑来,抱住两个人的肩膀就捶胸顿足。把大鬼和石天明哭得莫名其妙。大鬼连问:“操!你是谁?你为

    什么哭?我们不认识你呀!”“雪人”边哭边说:“大鬼,天明,你们把我忘了。我是十年前和你们一起登山的小李呀!”这一下,把大鬼惊呆了。这次登梅里雪山,大鬼找

    遍了小李可能去的地方,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踪迹。大鬼以为小李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呀?”大鬼和天明问。小李哭着说那次登山失败后,他没再回老家,娶了个梅里山区的姑娘,落了户。几天前听边防站的战士说有两个“疯子”登雪山去了。“我一猜就是你们呀!”小李边“呜呜”地哭着边说:“我整整在这里等了你们两天两夜,终于把你们给等来了。我真怕你们出不来呀!”大鬼和石天明情感的堤防,被小李这拍心拍肝的一番哭诉冲垮了。三个人紧紧抱着放声大哭起来。

    男人的眼泪惊天地,泣鬼神,塔拉雪山突起大风雪。

    那是在大鬼和石天明下山后的第二天。

    大鬼一拍桌子,“我操!差一天,我娘连我的骨头碴都捡不着一根了。”

    石天明想起女儿丹丹,一股心酸使喉咙噎咽了。他一再拒绝小李的挽留,次日便搭车奔往火车站。几天后,回了家。直到把女儿抱在怀里,他才体会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要是这次果真没回来,那……

    “那你家里人呢?”含青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爱人”这个字眼。

    “小叶子,你看,这是我第二次拍的塔拉雪山。”石天明好像没听见含青的问话,捧出了一大本影集。含青认真看完后只用了两字来形容:“壮观”。但她还是觉得她最喜欢墙上挂着的那幅雪山。

    “也许它蕴含着生命的意义吧。”含青说:“冰凉的生命。”

    “为什么是冰凉的生命?生命是火热的!”

    “不,生命终归是冰凉的。燃烧只是瞬间的。因此火热也是瞬间的。”

    “瞧你这小丫头,那里来这么多的歪理?”

    “歪吗?只有歪的才是真正正的。最正的则可能是最歪的。”含青较起真的,一副哲人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了。”石天明笑道。

    “那另一幅画呢?又是一个怎样的生命故事?”

    “小叶子,这个故事今天不讲了。讲这种故事要用心去讲,很累。以后有时间我再讲给你听,现在我们谈些轻松的话题吧。”

    “谈什么?”

    “谈谈你吧。”

    “我很轻松吗?”

    “应该是。你这样的孩子,不该有太多的烦恼。不像我们这一代人,是痛苦的影子。”石天明说着点起一支烟,微眯着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掸掸烟灰,笑着问含青:“我说的对不对?”

    “很难讲。”含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痛苦和痛苦不一样,人对痛苦的体验也不一样。很难说什么痛苦比什么痛苦大。”

    “你们能有什么痛苦,无非是少年独上西楼强说愁罢了。”石天明笑道:“和我们比,你们太幸福了。”

    “什么叫幸福也很难讲。一种幸福是时代带给你的,比如说我们的机会比你们那一代多;另一种是来自自身的,这是一种与生俱有的东西。生带来,死带走。人类无法抗拒。”

    “没想到我们小叶子还挺有一套哲学思想的。”石天明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吐出去,用一种调侃的口气说。

    “哲学思想说不上,人生体验有一点。至少女人所要经过的人生经历和痛苦我都体验过了。”含青说着内心深处突然泛出一种感伤。她使劲压抑住了这种情绪。

    “你这么个小东西,哪有这么多的痛苦?”石天明仿佛窥见了含青的情绪。他不再调侃,认真地望着含青,眼里露出关切。“不就是一次失败的婚姻吗?”

    “这还不够?”含青说。感觉自己话里带上了哭腔。她再次强迫自己控制住情绪。她强迫自己抬起头去正视男人的目光。但不知为什么,一遇到石天明那种爱怜的目光,含青哭的感觉愈发地浓重了。她轻轻地咬了咬下唇。

    “小叶子,你要学会做一件事。”石天明轻轻地说。他的声音显得很平静。但不光滑,带上了一丝情感的颤音。

    “学会什么?”含青嗫嚅了一下嘴,不敢让已到喉咙口的哭声漏出去。

    “学会哭。”石天明温和地说着走过来,安抚地拍拍含青的头。

    不知为什么,就这一句话,一瞬间让含青哭的感觉烟消云散。她突然觉得自己滑稽。对一个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人,就产生了哭的感觉。可你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哭?他有什么义务听你哭?

    含青于是笑了。

    看见含青笑了,石天明叹了一口气。

    “给我一支烟好不好。”含青笑嘻嘻地伸出手。

    “不行!”

    “为什么?”含青嘻皮笑脸地,不肯缩回手。

    “不为什么,小叶子,就是不许。你记住,我不管别的男人在你伸手的时候会不会给你烟。但我不会给你。也希望你不要去尝试。”

    二十四小时里面,含青还是第一次见石天明这么严肃地和自己说话。二十四小时以外的三十几年里,也没有人这么和她说话,说了她也不会听。可不知为什么,面对石天明,含青听了,乖乖地缩回了手。尽管口里还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人家不抽还不行吗?”

    “这才是乖孩子。”石天明笑了。

    “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含青冲石天明翻了下白眼。

    石天明哈哈哈更是纵声大笑起来了。

    “时间不早了,小叶子,我带你去吃点饺子,然后我要去接女儿了。”

    含青一看手表,天,可不是时间不早了。竟然已经晚上九点了。自己和石天明居然待了近九个小时。

    “不用了,你别耽误了接女儿。我肚子也不饿。回家随便吃点东西就行了。”

    “那好吧,我先送你回家。”石天明也不多说什么。

    十分钟后,白色的“桑塔纳”开出了公园,向二环路开去。

    一路上,含青和石天明都没说话。

    车在含青住的楼区停下了。石天明说:“小叶子,好好睡觉,我再给你打电话。”

    “好的。”含青说完,拉开车门,刚要下车。想了想,又缩回腿。望着黑暗中的石天明说:“如果严寒冰这几天问你有没有见过我,你怎么说?”

    “他会问吗?”

    “会的。”

    石天明想了想说:“就说我太忙,还没约见上。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他我们见过了。”

    “好的。”含青向石天明说了声再见,下了车。

    含青走得很远了,才听见汽车的发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