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坚硬如水 > 第56章
    关书记除了要立刻参加地区人防工事建设的协调会、民兵大比武的动员会、还要组织当地驻军往中苏边境换防的许多事宜。

    事关民族安危,国家命运,关书记自然不能亲自来和我们谈话,就派了他的亲信、地区机关保卫处的赵处长和我们进行了如同从耙耧山脉到海南岛的一次漫长谈话。

    我们整整谈了一天一夜。

    是我和红梅(以我为主)向他汇报了一天一夜。

    我说完时口干舌燥,嘴唇发木,四肢无力,恨不得随地倒下睡上三天再三夜,一周又一周,听得他人如泥塑,目光呆滞,好像看了惊天动地的一出戏,听了如歌如泣一首歌,读了激越昂奋的一首诗。

    这当儿,又一天的日光从窗子挤进了那间特殊看守室旁的屋子里,落在了我的脸上嘴上眉毛上。

    奇书网+qisuu.东方升起一轮红太阳,革命青年斗志昂,天不怕来地不怕,就怕你们上线又上纲。

    不上线、不上纲,我们依然能把红旗扛;大寨田里能播种,虎头山上能挥枪;革命依旧冲上前,战斗依然杀声响,一寸土地一颗心,颗颗红心都向党,坚守阵地志不移,视死如归向前闯。

    要上线,要上纲,月亮升起不见光,满天星斗黑苍苍,东方日出雨茫茫。

    革命情爱变牛粪,革命热情成粪汤,革命精神如邪气,革命热血成粪缸,革命干劲如屎便,革命觉悟成大肠,硬说革命脚步走的是反革命的路,革命的红色指甲成为坏榜样,革命的草鞋将成草木灰,革命裤子成伪装,革命的上衣箱里锁,革命的帽子成粪筐,革命的围巾变锁链,革命的脸庞向西方。

    革命的双膝地下跪,革命的后背向了党,革命的红心把泪流,革命的脖颈不能昂,革命的头颅成标靶,革命的心脏黑血淌。

    天呀天,地呀地,革命者竟要向革命者的后脑来开枪,不怕血,不怕亡,就怕革命红旗无人扛;头可断,血可流,定要让日出东方放光芒,云开日出有日头,日落西山有月光,抬头能见北极星,一梦醒来东方亮;我们牺牲无所惧,只要能换来人民幸福生活万年长。

    谈话完了红梅把泪流,赵处长在一旁默默想;故事完了我凄伤,赵处长默想一阵开了腔———“喂,接着讲呀。”

    “讲完了。”

    “就讲完了?”

    “全完了。”

    “你们炸掉程寺和二程牌坊回到这儿几点钟?”

    “已是晌午日正顶,这里人都正在满山遍野寻找我们到处忙。”

    “你们是处于什么动机又主动回到监狱的?”

    “革命者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用不着耍阴谋,弄诡计四处躲藏。”

    “程天民死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天上下雨地下流,那是他应得的好下场。”

    “程寺被炸得寸瓦不剩,把程天民埋在下面,浑身没剩下半块好的肉皮你俩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了又何妨。”

    “现在你们知道了有何感想哩?”

    “用程寺的碎砖乱瓦埋了他最适当,留下革命的黄土好播种哩好插秧。”

    “高爱军,你还有啥儿要说吗?”

    “没了没了说完了,一片红心向着党。”

    “再想想到底还有什么没有讲?”

    “想到了我可以补充,对党我不会有半点隐藏。”

    “你呢?夏红梅。”

    “我要说的爱军全说了。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所思就是我所想。”

    “你为你做过的事情后悔吗?感到耻辱吗?”

    “我一心一意搞革命,一腔热血热爱党,和爱军的情是革命情,与爱军的爱是革命爱,流血牺牲不后悔,头断血流不悲伤。”

    “那……你不断流泪是为啥?”

    “我流泪是因为革命风浪冲了革命舟,革命的斧头砸了革命枪;敌人让我流血我含笑,革命者让我蹲监我如何不悲伤?天下幸事是能死在敌人枪口下,天下大悲是亲爹亲娘起了杀儿灭女的恶心肠。”

    “好啦,这次的谈话就到这儿,你们是诚实的,对党也是忠诚的。毫不隐瞒的。我回去会把你们的表现如实向关书记汇报,建议他宽大处理你们,争取给你们重新做人、重新革命的机会。”

    “那就谢谢您了赵处长,记住你的情,记住领导的爱,记住上级组织对我们的无限关怀;有一天我们能重新投入到革命的风浪里,我俩会加倍珍惜,加倍珍爱;甘愿肝脑涂地干革命,粉身碎骨谱新篇。”

    “我今天就要回去了,走之前我再最后问你们一个问题,也是关书记派我来给你们谈话的根本原因,希望你们俩能毫不隐瞒,如实地回答我。”

    “请赵处长随便问,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会把心把肺都扒给组织看一看,让关书记用手掂一掂。”

    “好———我问你们俩,在你们最初被组织部的刘处长从程岗接到县城时,是不是有一会儿关书记不在,只有你们在关书记住的屋子里?”

    我说:“是。”

    赵处长问:“大约有30分钟左右吧?”

    红梅说:“也就半个钟头儿。”

    赵处长问:“在这半个小时里,你们干了啥?见没见过关书记的桌上有一张照片?上边是位女同志,穿军装,中年人。”

    我说:“见了。见了哩。”

    赵慌忙紧紧盯着我:“那照片呢?是不是你拿了?”

    我看着红梅。

    红梅说:“他没拿。谁也没拿。他看了那照片,又把照片给了我,我正看时关书记进来了。因为那照片下边写了“我亲爱的夫人”一句话,我正品味那句话时,关书记一来我一慌,那照片就掉了。”

    赵:“掉在了哪?”

    红梅:“好像掉在沙发缝里了。”

    赵:“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不是掉在沙发缝里了。”

    红梅想一会:“确实是掉在沙发缝里了。”

    赵处长从凳上站起来,立马要走的模样儿,“知道那照片上的女人是谁吗?”

    我和红梅摇了摇头。

    赵处长说:“真的不知道?”

    我说:“真的不知道。”

    红梅说:“面很熟,却一时想不起了她是谁。”

    “事到如今我给你俩说实话吧”

    ,赵处长说:“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加夫人———江青同志的照片哩,照片上的话是关书记写的呢。那照片找到了,你们的命也就保住了。那照片要找不到,有一天落到了别人手里,关书记不仅要丢官,可能还丢命。关书记要丢官又丢命,你们还能活着吗?那时候你们就真的把革命进行到底了。再也别想革命了。”

    赵处长说完就走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马加鞭地去找那张照片了。

    向前进、向前进,我们要革命,我们要战斗。

    革命是航船,我们是舵手,革命是车轮,我们是车轴。

    革命是收获,我们是厚土。

    革命是厚土,我们是金秋。

    革命是战场,我们是弹头。

    革命是高山,我们高山秀。

    革命是水流,我们水中游。

    革命是草原,我们是马牛。

    革命是戈壁,我们是绿洲。

    革命是大海,我们是浪头。

    鱼儿离不开水,离开革命我们如铁锈。

    马儿离不开草,离开革命我们把命丢。

    春天离不了阳光哟,我们哪能离了雨露。

    革命离不开旗帜哟,我们就是旗手。

    前进离不开号角哟,我们就是号手。

    火车离不了车轮哟,我们是永不生锈的车轴。

    航海离不开灯塔哟,我们就是那高高的塔楼。

    我们要革命,我们要战斗。

    我们要高举红旗,让前进的号角响在敌人的山头。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流水不腐,铁轮不锈。

    前进前进前进,战斗战斗战斗。

    战斗战斗战斗,让革命的红旗照耀千秋。

    照耀照耀照耀,千秋千秋千秋。

    2尾声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照片照片照片片……照片呀!

    照片,我日你祖宗呀照片!

    3尾声我们是诚实的,我们也是坦荡的。

    我们是革命的,我们是高尚的。

    可他们没有对我们作出任何的宽大。

    原以为他们会因为我们是一对天才的革命家,为乡村革命作出过卓越贡献,会以革命同道的名义放了我们,让我们重新回到革命的熔炉里。

    然而,他们却把我们分开投进了真正的监狱。

    (犯着革命急性病的同志们不恰当地看大了革命的主观力量,而看小了反革命的力量。

    这种估量,多半是从主观主义出发。

    其结果,无疑是要走上盲动主义的道路,从而害人、害己,害了革命。

    )这是我们的教训。

    血的教训———我蹲的那一间狱房,小得除放一张床和一个屎尿桶儿,就几乎连一只蚂蚁也不能再容了,厚砖墙,粗铁窗,吃饭时从那扇小窗里递进去,有事了从那铁窗里向外唤。

    我在那屋子里待了八个月,也许是一年八个月。

    我差不多忘记了我被放进去的时间和季节,忘记了红梅和我分手时脸上的表情和模样。

    每天除了读床头的毛主席著作和样板戏戏本以改造思想煎熬时光以外,就是躺在那床上喂虱子和跳蚤。

    弄得我差一点也就忘记了天,忘记了地,忘记了苏修和美帝;不知年,不知月,不知革命形势变化急,忘记了革命洪流浪多高,不知道大浪淘沙时已去。

    乾坤翻转时代变,日头果然出之西。

    朝朝暮暮不盼天,暮暮朝朝不盼地,朝暮只盼有人提审你。

    不盼地来不盼天,只盼红梅有消息。

    我连红梅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每夜梦里都和红梅在一起。

    可他们突然间连续不断的提审我时,已经把枪毙我和红梅的布告贴满了城里的大街小巷和程岗镇街街道道,连程前街的井台上和程中街的碾盘上都有我和红梅的照片和名字。

    我们的名字上都印了一个红“x”

    儿。

    一片废墟的程寺瘫在村落后,原来的启贤堂和藏经楼的立柱还坚在半空里,那立柱上贴的枪毙我俩的布告在风中被吹得哗哗响。

    这些情况是程庆林去探监时告诉我的,他一走他们就开始开闸流水样不间断地提审我。

    他们让我把我的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从部队谈到程岗镇,从乡村革命开始的第一天谈到最终炸程寺,从程桂枝和程庆东的死,谈到程天青的疯和程天民被寺砖庙瓦的大活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