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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遗神书(出书版第三版番外)

    漫天大雪,天空是深深的苍蓝色。 她拎着菜篮子去买菜,天并不算冷,凉凉的风拂着她脸上的面纱。

    走出门没两步,就看见不远处的街道正中央躺了一个人,但那样子根本就不能称得上是人吧。他的衣袍比身下的白雪还要白,长发散开,如华丽的黑色绸缎流泻一地,仿佛是这水墨人间最浓重的一笔。

    那人侧躺着,似是受了很重的伤,但长发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面貌。 西蓝花、茄子、蒜苗、土豆……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怕自己一会儿记不清了。她小心地绕开路中间的那个人,避免踩到他的衣服和长发。

    突然,一个东西袭来,她笨手笨脚,没能躲开,一团雪球正中脸上。隔壁的小宝吐着舌头,做着鬼脸,哈哈大笑着跑远了。 她无奈地笑笑,擦净脸上的雪,继续往前走。旁边传来哭丧声,卖烧饼的张大夫说,花秀才昨晚死了,真可惜呢。 她点点头,心里想,真可惜呢,然后递给张大夫一枝桔梗。

    菜市场里的菜都很新鲜,满载而归的时候,她发现那个人还躺在路中央。街上的人从他身边来来去去,一个个都熟视无睹。

    她他叹了口气,再次小心地绕开那个人,回到家里,做好了吃食,然后在院子里浇花。

    她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有曼陀罗、风信子、君子兰、木芙蓉、金盏菊、睡莲、三色堇、月见草、珍珠梅……开了满满一院子,虽然品种繁多,但是错落有致,她的小竹屋在花团锦簇中显得格外雅致。

    第二天,雪一点都没有化。她出门买菜,那个人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路过张大夫的烧饼摊前,张大夫喜滋滋地说,没想到花秀才昨天又活过来了呢,太好了。

    她也开心起来,心想,太好了,然后递给张大夫一枝蔷薇。

    回来后,她继续做饭,浇花。

    一连五天,那个人一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开始变得焦躁不安,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嫌他挡路,但是又不好意思跟他说,麻烦你死到别的地方去吧。

    第七天的时候,她终于不耐烦了,决定把那个人搬到屋里来。

    那个人虽然看着很高,但是轻得吓人,她没费什么劲就把他搬到了床上。

    她心里其实很犯难。自己还东躲西藏,被通缉追杀着,怎么能搬个人到家里来,要是连累他可怎么办?

    她挣扎、犹豫,最终决定等男子一醒来就赶他走。

    拂开男子的头发,一张超凡绝世的脸露出来。她呆愣了半晌,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想重新把他拖回雪地里去,但这样做好像太不人道。纠结许久,她给他喂了点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等着他醒过来。

    男子果然很快醒了,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刹那,世界仿佛被瞬间冰封,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男子用一双冷眼看着她,她看不出他的喜乐,看不出他的悲苦。那是一双只有神才会有的俯瞰众生的眼,她在那样的目光下突然自惭形秽,委屈卑微得几乎快要掉泪。

    世界开始转动。

    一、二、三、四、五、六、七……

    那人一动不动,看了她好久好久,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脸上并不显出一丝痕迹来。

    她心里对眼前的男子有一阵说不出的恐惧感,她意识到自己救了他或许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你醒了就快走吧。”

    她对他没有一丁点好奇,只想赶快把他打发了。男子依旧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她禁受不住那样一双眼,干脆自己站起身来,想要离开,男子却淡淡地看着她。

    “坐下。”

    简单一句,却犹如命令,吓得她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男子又打量了她许久,才道:

    “你嗓子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带着非常强烈的疏离感,仿佛从远古传来。

    “我不能说话。”

    她对此有些气馁。她知道所有人都会嫌弃她,嫌弃她是个哑巴。但是,只要能交流,这应该不重要吧?

    男子突然伸出手,想要扯开她的面纱。她惊恐地退了两步,然后在心里大声对他喊:“我不认识你!你赶快离开这儿,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转身离开,却被他扯住袍袖。

    男子听了她的话似乎有些怔住了,她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正剧烈波动。突然,男子说道:“小骨,我是师父啊……”

    桌上的茶杯、架上的器皿,在男子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全部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狠狠甩开他的手,然后转身往屋外跑去。

    男子追了出来,他看见屋外盛开的百花,在她跑过的瞬间,一朵朵凋谢在雪中。唯有一朵少了片花瓣、犹如水晶的奇异花朵,仍在闪烁发光。

    他一把摘下它来,继续往街道上追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落,看不到边缘,因为边缘处一无所有,八方四野渐渐变得透明,然后消失,远眺只能看见一片虚无。

    大地在震动,仿佛被抬起的桌子,成为一个倾斜的平面。没有太阳的苍蓝色天空也开始剧烈颤动,波光粼粼,翻滚起大浪。

    周围的一切都在随着白雪一道融化,房屋在倾塌,街道在龟裂,行人在扭曲……

    她看着张大夫笑着看她,身体一点点地散化成飞雪,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串她今早用线穿起来的栀子掉落在地上。

    她在心里放声尖叫,却听到整个天空都回荡着她凄厉的喊声,回荡在这即将毁灭的世界,犹如鸿蒙之音,惊天动地,伴随着巨浪拍岸、电闪雷鸣,还有从古至今,亿万生灵的死生痛哭、凄凄哀啼。

    怎么了?

    这一切都怎么了?她瘫倒在地,手里抓着那串栀子,栀子在她触碰的刹那也迅速凋零,化作齑粉。

    “小骨!”

    男子的心几平被她这声凄厉的叫喊震碎了。他追上前,将惊慌失措的她抱在怀里。

    “不要害怕,是师父啊。”

    她许久才平静下来,抬起头,看着他的脸,那脸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

    “师父?”

    “听我的话,闭上眼睛,睡着了,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男子抱住她,丝毫无视身边山倾海倒、世界末日般的景象。

    六百零一、六百零二、六百零三……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他的脸,半途又缩了回来,摸摸自己的脸,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泪流满面。

    突然,骨子里不知从哪儿涌出仿佛积压了几世的伤悲和困顿疲倦。

    她在他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男子只是紧紧抱住她,身后的巨大房屋轰然倾倒,狠狠朝他们砸下。

    漫天黑雪,天空是诡异的深紫色。到处都飘着燃烧后的香纸,仿佛下着永无止境的倾城之雪。这是他毁灭后的世界,生机灭绝,只剩下一片劫灰。

    白子画手一扬,仙索松落,十七根销魂钉从她身体里脱出,花千骨从诛仙柱上狠狠摔在了地上,十七个窟窿血流如注。

    “虽然花千骨是长留乃至天下的罪人,却究竟是我白子画的徒弟。是我管教不严,遗祸苍生,接下来的刑罚,由我亲自执行。”

    那声音空洞陌生,听在耳中,分明是另外一个人所说。

    鲜血漫过脚边,他视若无睹,举起了断念剑。

    “不要!师父,求你,不要……至少不要用断念……”小骨哭喊着,声音凄厉。她一只手抱住他的腿,一只手使劲地抓住断念剑的剑柄,却只是从剑上抓下来当初拜师时他赐给她、后来被她当作剑穗挂着的那两个五彩透明的宫铃……

    寒光划过,手起剑落,没有丝毫犹豫。花千骨身上大大小小的气道和血道全部被刺破,真气和内力流泻出来,全身筋脉没有一处不被挑断。

    整整一百零一剑,她死尸一样倒在地上,微微抽搐着,眼神空洞,面色呆滞,再不能动,更多的鲜血奔涌而出。

    冰冷、黏稠、红色的血液像有生命一样在地上缓慢爬行,然后藤蔓一样缠着他的腿往上,接着触手一样刺了进去,在他的身体里钻探迂回。

    他从未感觉如此痛苦,已经分不清疼痛的部位是他替她承受那六十四根销魂钉的位置,还是他的心。

    终于,那曾经冷硬如冰的心被她的血液刺破,盛开出一朵巨大的血色红莲,鲜艳妖冶,撕裂了他的胸膛,骨刺森森,他弯下腰低喘,疼痛得连灵魂都在颤抖。

    一个声音在耳边凄凄地说:

    “师父,你不要小骨了么?”

    白子画猛然咯出一口鲜血,从梦里醒了过来。

    窗外,寒月一钩,冷光瘆人。

    他翻身坐起,面无表情地擦去唇角的血迹,低下头,借着窗外桃花下的一片月影,看着手中那几乎快要泯灭光芒的验生石。

    小骨,快要死了……

    他昏昏沉沉,病了一月有余,始终把花千骨的验生石紧握手中,哪怕昏迷不醒。

    这已经是花千骨被钉销魂钉、废道行、剔仙骨、挑筋脉,被逐到蛮荒的第三十八天了。白子画自以为她身负妖神之力,定然不会有事,会慢慢康复。可是验生石还是一日比一日暗淡。

    夜夜惊心。

    他也仿佛只剩下了最后吊着的那口气,苟延残喘。他算准了她的妖神之力,还派了哼唧兽去蛮荒照看她,却终究漏了一点,她自己根本不想再活下去。

    一道青影飘然落于院中。

    “如何?”白子画巍然不动,语气却染上了一缕未曾有过的迫切。

    笙箫默犹豫半晌,终推门而入,走到他榻前,蹲下身子,望着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担忧而哀伤地摇了摇头。

    “还是没有寻到。瀚海大战时,遗神书就已灰飞烟灭。”

    听完,白子画面无表情,一头栽倒。笙箫默一惊,连忙上前抱住他。

    “你这又是何苦?你平生就这一个弟子,想办法接她出来吧,她受的罪早已足够抵她犯下的错。”

    白子画缓缓站起身来,那从前超凡屹立于九天之上的长留上仙,此刻单薄苍白得如同一缕烟尘,仿佛随时都会随风化去。

    “没有遗神书,就决计不能让她出蛮荒。”

    白子画的语气依然冷漠而坚定。他披上外衫,强撑精神,大步朝外走去。

    笙箫默着急,拦在他身前:“这么晚了,你伤得如此之重,还要去哪儿?”

    “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我一定要找到遗神书。”

    “遗神书已经不存在了。”

    不,有一个地方,一定还在。”

    “我帮你去找,你躺下好好休养,行不行?这时候大师兄若找不到你,会担心得发疯的!”

    白子画摇了摇头:“这次,只能我自己去。”

    “师兄!”

    白子画已经御风飞离绝情殿,迅速化作钩月旁的一点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