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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先进去坐。”

    冯赛在客椅上坐下,将食篮放在脚边。祝德实看了那篮子一眼,微有些纳闷。

    “祝伯,宫里的炭今晚就能运过去。”

    “哦?”祝德实目光一闪,果然有些意外,“你找见谭力了?”

    “没有,此人眼下恐怕很难找见。”

    “那些炭是……”

    “这事有些绕,一时也难说清楚。”

    “那就慢慢说。”祝德实笑了一下,声气中透出一丝失望。

    “我得赶紧催着把宫里的炭运过去,今天恐怕没时间细说。我来,除了报信,还有一件事要求祝伯。”

    “什么事?”

    “我那妻弟柳二郎现在祝伯宅里?”

    “嗯?哦……是,刚才吴蒙把他送过来的。”

    “宫里的炭我能保证送去,能否恳请祝伯让我把二郎带回去?”

    “这个……你也知道吴蒙的脾气,就算宫里的炭能交付,谭力却至今不见人,我若放走柳二郎,吴蒙要混闹起来……”

    冯赛见他不肯,只得退而言道:“谭力的事,三天之内,我一定办妥。这三天,能否求祝伯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二郎的饭食由我这边来送。”

    “冯二哥还怕他在我家里挨饿?”

    “哪里。只是我那妻弟体质弱,脾胃不好,吃东西有些挑。不好劳烦祝伯。”

    “哦。这不算什么事,何须说‘求’,另一件事呢?”

    “他该是被锁起来的吧?”

    “嗯……吴蒙非说锁起来才安心,我拗不过他,只好……”

    “锁起来也好。不过那门的钥匙,能否求祝伯亲自保管?”

    “哦?为何?”祝德实眼中顿时露出惕意,“冯二哥,你是说……”

    “祝伯,我只是区区一个牙人,不敢多言,只是——祝伯安,我才能安。因此,恳求祝伯多看顾二郎。”

    祝德实低头略一沉吟:“好,我答应你。”

    “多谢祝伯!现在能否让我去看看二郎?”

    “这个……有件事……你也知道吴蒙那脾气,他……”

    “他又动拳脚了?”

    “嗯。不过我已找大夫来看过,只是些皮肉伤,已经敷了药。我现在就带你去……”

    冯赛提着食篮,随着祝德实来到后面一间厢房,门环上挂着锁头。祝德实吩咐仆人阿铜拿钥匙开了门,随即将钥匙要过来捏在手中。

    冯赛走进那厢房,昏暗中,见柳二郎躺在墙边一张花梨木床上,低低发出些呻吟,他忙凑近去看,见柳二郎左眼肿胀,只剩一道缝儿,右颧骨一大块淤青,嘴也红肿,不知道身上还有多少伤。

    冯赛忙轻唤了一声,柳二郎吃力睁开一只眼:“姐夫……”

    冯赛心里一阵痛疚。去年初夏,他娶了柳碧拂,柳碧拂让他带携一下柳二郎。柳二郎原先只在行院里走动,并不懂生意,冯赛顾及碧拂情面才带着他。没想到柳二郎心思机敏,做事稳帖,跟了一个月后,就已上路。不到三个月,便成了冯赛的好帮手,比冯宝胜过百十倍。这一向,冯赛已经离不得他了。

    见柳二郎被打成这样,冯赛心里又腾起一股怒火,想立即去质问吴蒙,然而眼下妻女下落还未知,万万不能急躁,只得温声安慰:“二郎,你先在祝伯这里休养两天,祝伯是仁厚长者,不会亏待人。我尽快把事情办妥,就来接你。我给你带了些吃食,你饿不饿?”

    “姐夫……我不能待在这里……你带我走!”柳二郎拖着哭腔,由于嘴被打肿,话语含混不清,听起来极费力。

    “我知道,只是……”

    “我不管……我得走!”柳二郎挣扎起身,但随即痛叫一声,又躺倒在床上。

    冯赛望向祝德实,祝德实却转过脸避开了目光,自然不会答应。冯赛只得又温声安慰:“二郎,你受了伤,动不得,过两天我就来接你。”

    柳二郎却拼命摇着头,目光惊惧,如同濒死的小兽。

    冯赛心头一颤,难道他也识破其中危局,知道自己性命有忧?他抓住柳二郎的手,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会有事。”

    柳二郎盯着冯赛,目光全不似平日温顺,怨恨中杂着些轻蔑,像变了一个人。

    冯赛一怔,随即愧道:“二郎,莫怕。祝伯会好生照顾你。我不能久留,得赶紧去办事……”说完他又转身恳请,“祝伯,二郎就拜托您了。”

    “你放心。”

    楚三官中午把药送到赵太丞医铺,收了十六贯药钱,兑成半锭银铤,背在袋子里,出来见街上人熙攘攘热闹得很,便不想回家。

    可是去哪里呢?这十六贯药钱是一文都不敢动,否则回去会被父亲打断胫骨。除了药钱,身上就只有几十文钱,除了喝碗茶、买点吃食,什么都不够。原先他常和冯宝在一处,冯宝花钱散漫,他跟着蹭了不少光。可月头上,他们两个一起做成那件事之后,他还等着冯宝分他一半的钱,谁知冯宝再不见影儿。癞泥鳅,我看你能逃哪里去?他恨恨骂道。冯宝经常穿得丝光水滑,说话舌头又没边没沿,他们一班朋友都叫他“冯泥鳅”。

    楚三官背着那十六贯钱,独个儿慢慢往城外闲走,刚走到虹桥时,两个人笑着迎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楚三哥儿,怎么连着几天不见影儿?今天总算逮着了!”

    这两人都三十来岁,一个颧骨尖耸,叫白花子,一个圆脸塌鼻,叫郭盖儿。两人都住在这东城外,常在一处替人帮闲跑腿,最会扮笑脸、说奉承话,这两年从冯宝那憨儿身上至少刮去了几万。

    楚三官却很清楚两人的为人,只淡笑了一下:“这一向忙生意,没空出来闲耍。”

    “难怪!楚三官人如今是越发老成了,将来你家那药铺若由你来经营,必定比现在强十倍。”白花子高声赞道。

    “瞧瞧,昨晚我还在被窝里跟浑家念叨,京城这些药商都不大会教养子弟,小一辈个个难成器,唯独楚家,三个小官人一个比一个有胆魄,尤其三官人,说话行事,一看便是巨商的胚格……”郭盖儿也抢着道。

    楚三官平日最恨的一件事是常被父亲骂不成器,见两人正说中自己志向,心花顿开,忙笑着谦让了一句,但两人哪容他谦让,赞誉的话沸水一般溢个不停,说得他晕醉晕醉,不知不觉被两人拽上了虹桥,要去对岸的章七郎酒栈喝两盏,赌几局。刚走到桥顶,四周就闹起来,接下来便是那梅船消失、仙人降世的奇景。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仙人漂远后,白花子感叹道:“这天兆异象莫非是应在楚三官人身上?咱们刚夸完,就来这么一场。”

    “一定是!看来咱们两个还是眼底子浅,何止药行,这汴京城未来的首富恐怕都是楚三官人!”

    楚三官被两人说得心里暗暗惊喜,脚下如有浮云一般,飘飘悠悠被引到章七郎酒栈,等再出来时,那十六贯药钱和几十文钱全输净了。

    他背着个空口袋,失魂落魄往城里走,心想这样回去,两条腿恐怕都要被父亲打断。这可怎么办?

    刚走到赵太丞医铺时,听见赵太丞从里面言道:“那个不就是楚三官人?”

    他扭头一看,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从医铺望着他走过来,他认得,是冯赛的正房小舅子,似乎名叫邱迁。

    第九章

    三千四百贯

    大凡毁生于嫉,嫉生于不胜,此人之情也。

    ——王安石

    臧齐躺在一张温州何家的竹榻上,旁边古家木器的檀木小几上,只有一小碟菜、一瓶酒、一只酒杯。

    菜是虾腊,是去年腌制好的。他独爱这道腊菜,最好下酒。酒则是当今副宰相李邦彦家酿的花月清酿。民间虽不许私自酿酒,但近年来,显贵之家兴起自酿之风,外人再多钱也难尝到。臧齐常年给李邦彦家送炭,和他家厨房总管往来得亲密,用五十秤炭才讨了两瓶。这酒果然好,比他去年费力弄来的那瓶御酒更清洌,和他这虾腊正相宜。

    他的第五个小妾已经将那碟虾剥好,刚洗了手,这时搬了个绣墩坐在竹榻那头,替他捏着脚。他呷了一口酒,拈起一只虾咬了一段,用绢帕擦净手指,仰头躺倒,慢慢品嚼。

    那小妾在脚跟娇嗔着:“寒食节你给我们几个都只添了一件褙子,大娘子却独多了件珠子抹胸,我们做小的就是泥,从来就在脚底下……”

    妇人家,臧齐哼了一声,没理会,他心里正盘算着大事——过了这两天,他便能和祝德实平齐了。

    他从小就比别人迟钝些,做什么事都慢,为此吃了不少嘲骂。因此,渐渐地越来越不爱说话。成人后却发现,这反倒是件好事。少说话,不但能自保,更能慑人。你话越少,别人便越猜不透,也就越不敢轻举妄动。

    他父亲在京城经营着个小炭铺,他还有个弟弟,比他机敏得多,很得父亲钟爱,便着意调教,想着将来让这小儿子来掌管炭铺。他一声不吭,却细心留意买卖,这炭生意并不多难,到十来岁,他已经清清楚楚,但他一丝都不露。

    长到二十来岁,母亲先病故了,父亲也跟着病重不起,他觉得时候到了。他知道父亲在后院水缸下面偷偷埋了个坛子,他弟弟却不知道。他猜里面一定是钱,而且应该是银子。他便有意让缸里的水用完,趁半夜溜到后院,轻轻搬开水缸,怕闹出动静,不敢用铲子,就用双手一点点刨,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刨开。他揭开坛子盖伸手一摸,里面冰凉凉、沉甸甸,果然是银铤,一共四锭,每锭掂量有五十两。他溜出来时预先背着五贯铜钱,其中两贯是他多年偷偷私攒的,三贯是背地里向解库借的。他取出那四锭银铤,把那五贯铜钱放进去,重新埋好了坛子。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拿着扫帚到后院打扫,这些粗重活向来都是他做。他到埋坛子的那里,用脚踩实了泥土,压平整,遮掩过新挖的痕迹,才又把缸重新压在上面,挑了几桶水,把缸注满。

    他父亲在病床上熬了半个多月,咽气了。临死前把他们兄弟叫到床边,又请了隔壁的老伯作证见,嘱咐说,两兄弟若合得来,就一起振兴家业,若合不来,就分开各自过,后院水缸下有个坛子,里面是他积年存的钱。

    父亲亡故后,他们兄弟两个请了隔壁那个老伯来,一起挖出了那个坛子,他弟弟见里面只有五贯钱,十分失望。之后便自作主张掌管起炭铺,把他这个哥哥只当仆人看待。而且,他留意到弟弟开始偷挪炭铺的钱,他始终一声不吭。

    过了半年,他弟弟腾挪得差不多了,便提出分家,他点头答应。于是,他弟弟请了中人来分家产。连铺带宅,官府收店宅税时估的家产是二百贯,他弟弟却伙同中人,左减右除,算成了一百四十贯,说店宅自己要,给他七十贯钱。他点头答应。

    拿着弟弟分的七十贯,和那四锭值四百贯的银铤,他只身出户,随即在城北赁了个铺面,开起自己的炭铺。

    炭生意的路数他早已摸熟,只需要多加用心用力。过了两三年,他的生意已经从每天四五百秤增到千秤,他弟弟的炭铺却连原先的三百秤都做不到。他在北城又另典了一间铺宅,雇了几个伙计,每天两个铺子来回跑,从来不觉得辛苦。经营十年后,他已经在北城有了十二家炭铺,渐渐将其他炭商逼走。剩下不走的,他也不急,慢慢寻漏子,一旦寻到,就下猛力。

    又用了十多年,北边五丈河的炭全由他来把持了,在汴京炭行,仅次于行首祝德实。而他弟弟,至今仍守着那家小炭铺,只勉强有个人样儿。

    他开始瞄着祝德实,离山顶,就只有这块大石头了。不过这块石头实在太大,所以他不急,慢慢瞅着。他没想到的是,吴蒙在城南猛然蹿跳起来,让他暗暗有些心惊。不过,他仍然不急,反倒觉得这是好事,吴蒙像只疯狗,越凶漏子就越多,他便耐着性子等,一直等到这个月……

    他侧起身,抓起酒瓶,又斟了一杯酒,正要喝,仆人忽然在门外道:“相公,那个牙行的冯赛来了。”

    蒋鱼头坐在冯赛家的院子里,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却仍不见冯赛回来。

    他恨恨骂了句“贼娘骨”,再等不下去,愤然站起身来。那婢女小茗搬了个小凳,一直坐在院门边,听到他骂,忙也站了起来:“这位阿叔,你不必等了,我家相公找不见两位娘子和小姐儿,是不会回来的。再说你要寻的是三相公,他闯了这祸,更加不敢回来了。”

    蒋鱼头听了,越发气闷,白白在这里耽搁了一下午,早知道该去青鳞坊,至少能找见些人,把鱼行的事情理一理。这会儿天已经晚了,更办不成事了,回去怎么跟行首交代?明天可怎么办?

    他也不理那婢女,出门骑了驴子,往回赶去。

    冯赛赶到城北马行街臧齐的宅子。

    这座宅子比祝德实的要宽阔一些,不过庭院中只铺着青砖,中间只种了一棵核桃树,树叶也稀落落,长得不好。臧齐穿着青绸衫裤,外面罩了件青锦褙子,缓步迎了出来,脸像平素一样沉着,只微扯了一丝笑意:“冯二哥,请坐。”

    “臧叔,我来是跟您商议宫中送炭的事。”

    “这是行首和吴蒙的事,为何要找我商议?”

    “面上虽然是他们两位的事,但得靠您助一把力,这事才能办好。”

    “哦?这话我不明白。”

    “不如这样——我来讲一件谭力的事给臧叔听。”

    臧齐望着冯赛,并不答言,但听到谭力的名字,沉黑的目光隐隐颤了一下。

    冯赛放缓了语气:“那天我去宋门外的瓦子耍,见谭力在看斗鸡。场里有两只鸡,一只黑羽,一只红羽,黑羽那只看着要强健一些,旁边赌钱的,大半都把宝押给那只黑鸡。临斗之前,我发觉谭力蹲到黑鸡的鸡笼边,抓了一大把粟米偷偷喂那只黑鸡。开斗后,那只黑鸡先还占了上风,但那只红鸡十分凶狠,不久就开始反扑,最终击败了黑鸡。等场主分红利时,赚得最多的竟是谭力。一问才知道,谭力两边都下了注,不过给红鸡下了两倍的钱。他偷喂那只黑鸡,是让它吃饱,便没了斗志。”

    臧齐越听脸色越暗,却始终不答言。

    冯赛笑道:“说了些废话,还请臧叔见谅。中听不中听,全由臧叔定夺。”

    臧齐仍沉着脸,但目光不断颤动,半晌,他才沉声道:“我这就给宫里送炭去。多谢冯二哥!”

    冯赛大大松了一口气,告别出来,骑上马,又往朱家桥南斜街吴蒙的外宅急急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