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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是外面两个仆妇端进来的,虽不是什么上好饭菜,却也鱼肉齐全,足见谷家银铺家财根基。吴银匠吃饭时也板着脸不说话,三人默默吃完,阿七忙支使邱迁将屋里一把椅子搬出来,放到檐下,又抬出一张小方桌,将炉子上煎好的茶斟在一只乌瓷茶盏里,端到小桌上。吴银匠这才坐到椅上,望着晚霞,慢慢呷着茶出神。

    阿七搬了个小凳,凑到吴银匠旁边坐下,笑嘻嘻陪着说话。邱迁见他们终于开始摆谈,正好探听探听,便坐到门槛上听着。可是那师徒两人所说的都是银器手艺上的事,他大半都听不懂。听了一阵,竟打起盹儿来,直到被阿七拍醒,睁眼一瞧,天已经黑了。

    阿七又使唤邱迁点灯,烧水,伺候着吴银匠洗过脚,去左边房里,给吴银匠铺床展被,照料他躺下睡好。这才一起走到右边的房里,这房里只有一炕一柜一桌,炕是半间通铺,下午外间的仆役已经给邱迁送来了一套被褥。

    阿七说他靠里睡,邱迁忙替他先铺好,才展开自己那套被褥,灯下一看,被褥虽旧,却还算干净。邱迁等阿七躺好后,才吹灭灯爬上炕,躺了下来,好好伸展了腰背。自小以来,他常帮家里做事,但似乎从没这么乏过,更没这么伺候过人。

    阿七在炕那头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着,问邱迁的身世。邱迁怕说漏嘴,小心应对着,尽力把话头往谷家银铺拉。阿七却忽然放低声音,说起吴银匠的女儿来。说他曾跟着吴银匠回过几次家,吴银匠的女儿出来倒茶,见过两回,那标致模样比桃花还娇艳。邱迁都能听见阿七喉咙里大口咽唾沫声,不由得在黑暗中笑了。若不是吴银匠这桃花一般的女儿,自己还进不到这里。不过,他随即又想到:好不容易进来了,却只是被人当奴役使唤,一丝儿消息都没打探到。念及此,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却被阿七听到。

    阿七嘲笑道:“你叹什么气?连我这样,跟了吴师傅几年,到别家已经算得上一等银作匠了,吴师傅还瞧不上眼,你就别生这个瞎念想了。好生睡吧,明天得早起。”

    阿七很快呼呼睡着了,邱迁却睁着眼睡不着。他侧耳听外面,四下极静,巷道里不时传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看来夜里也有巡值的。他本想半夜偷偷出去窥探,听到这脚步声,只能死心。他暗暗叫苦,若这样下去,自己便不是来打探消息,而是来服苦役。

    邱菡为逼那些人要回女儿,终于想出放火的主意。

    她用油灯将床点着后,又将桌椅全都推倒在床边,大火熊熊燃起来。火还在其次,这屋子四处密闭,浓烟一阵阵冒出来,没处发散,只在屋子里翻滚。熏得两人一起剧咳着,眼泪不断被熏出。

    邱菡推着柳碧拂,让她缩到墙角蹲下来。随后奔到门边,上午洗过脸的湿帕子还在,她抓起那帕子又过去塞进柳碧拂手里。而后才用袖子掩着鼻子,用力拍打着门,在咳嗽间隙,不断高声叫喊。

    然而,半晌都不见有人下来。屋里的烟越来越浓,她已经咳得喘不过气,头脑也越来越昏闷,手臂酸软,已经拍不动门了。

    昏沉中,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起:难道我就这么死了?

    另一个念头随即回答:这么死了也好,你已经活得很乏很乏了。

    她瘫倒在地上,如释重负,一丝一毫都不愿再动。正要陷入昏沉中,忽然隐隐听到一声清嫩的叫唤:娘!

    是玲儿的声音,玲儿在叫我。没找见玲儿和珑儿,我不能死!

    她猛然惊醒,伸出手,又拼力拍门。然而,依然没有人下来。她又拍了十几下,手底再没有一丝气力,软瘫在地上,昏死过去……

    第九章

    母钱

    君子所求于人者薄,而辨是与非也无所苟。

    ——王安石

    冯赛赶到城西郊的慈园,才找见秦广河。

    秦广河正坐在曲水茅亭边,看那水中的鲤鱼。见到冯赛,笑着招了招手。冯赛见他面容慈和、神情安闲,丝毫看不出正在遭逢大麻烦,心里暗暗敬佩。

    “秦伯,好闲情。”

    “鱼行的张赐刚派人还来了一百尾鲤鱼。杀了一百尾,养活一百尾,这一死一生之间,不知功罪该怎么算,阿弥陀佛。”

    “您用那一百尾鲤鱼救了鱼行一场急难,这功德自然难量。那一百尾鲤鱼也因此行了善,比老死在这水沟中,更添了些福德,何况又新救了这一百尾。”

    “呵呵。这时你还能跟我闲谈这些,不错,我在你这年纪时,远没有这修为。”

    “惭愧,我是经周大哥开解,才稍稍恢复了些心智。”

    “长清?嗯,他虽宗儒,但心性修为的确令人敬慕。你是来问汪石的事?”

    “嗯。上次我曾问过秦伯,汪石是否可信?秦伯说此人信得过,当时未及细问,所以特地来请教个中原委。”

    “唉,我现在也已不知此人是否可信。当时信他,也是因利心未了,心里存了感恩得失之念。”

    “哦?汪石有何恩于秦伯?”

    “他接连救助了我两次。”

    “两次?”

    “嗯。先说头一次,浪子丞相李邦彦去年派人跟我商议,要投两万贯在我这里生利,我不好拒绝,便接了。今年元月,他却说急着用钱,派人来取那些钱。你也知道,我的钱从不会闲放着,不是借贷出去,就是投到其他生意里。急切间竟拿不出两万贯现钱,李邦彦那里又催得紧。那时,汪石正巧找我商谈,要投些钱在我的解库,原本要投五千贯。他见我有心事,便开口询问,我大略说了说,他立即说那就投两万贯,都是现钱。”

    “第二次呢?”

    “唉,第二次就越发惭愧了。我虽修佛,这利心却始终除不去。‘母钱’的说法你可还记得?这第二次便是和‘母钱’有关。”

    “记得,我正是从秦伯这里第一次听说‘母钱’的。不过,汪石和秦伯的‘母钱’有什么关涉?”

    元月底,冯赛去拜访秦广河,到他的经堂,见佛龛上那尊金佛前摆了一只小玉碟,碟子里放着一枚铜钱,铜线上穿着条五彩丝绦。而之前,秦广河的佛龛前从来只供花果。冯赛有些纳闷,秦广河才将“母钱”的传说讲给他听。

    今年年初京城由于粮荒,物价飞涨,秦广河也受到波及,放出去的贷不值以前一半,因此折了一大笔,正巧身上又掉落了一枚铜钱。他想起“母钱”的话头,宁愿信其真,便供奉在佛前。

    秦广河叹了口气,慢慢言道:“我这财气恐怕真要散去了。那枚‘母钱’好好供在佛像前,有天却忽然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到。那天汪石来访,上楼时,从木板缝里发觉了那‘母钱’。他捡了起来,交还给了我。你知道,那‘母钱’若被谁捡去,我这财气也就随那人去了。汪石当时是独自上楼,前后并没有人,若私藏起来,谁都看不见。”

    “他之前见过您那枚‘母钱’吗?”冯赛生疑道。

    “没有,他不知道我供奉了那枚‘母钱’,更没进过我的佛堂。”

    “那他为何知道那是‘母钱’,而且是您的?”

    “他也知道‘母钱’的讲究,得用五彩丝绦穿起来。不过并不知道是我的。他见到我后,先问是不是我的。”

    “那真是您的?”

    “嗯,我那根五彩丝绦里还穿了一条银丝。”

    “这两件事就足以让您信任他,替他作保,借一百万贯的官贷?”

    “他答应我,借到官贷后,投三十万贯在我解库里,利钱对半分。”

    “他投了么?”

    “还没有,他说得先去买入中的粮草,等交付了粮草再来投……”秦广河不等冯赛开口,接着道,“这一点你不必多疑,他就算不投这钱,我恐怕也愿意替他担保。一来是感他两次相助,二来,我一生经商,不是才上道的青头小子,被人几句话便能骗到。我还是仔细查问过。汪石虽然年轻,但财力还是十分厚实,仅卖给太府寺救汴京粮荒的十万石粮食,当时价就得有四十万贯。正月里,他还和绢行黄三娘做成了一笔大买卖,也得有十多万贯。仅这两项,就至少有五六十万贯。何况,他已先跟太府寺立约,向边地运送三十万石粮食。入中粮草利润至少两三倍。因而,借百万贯并不算太过当。他这个月没准时向太府寺交纳利钱,或许是去筹买入中粮草,路上耽搁了。”

    孙献来到章七郎酒栈外。

    他只在这里吃过两回酒,并没有赌过,和店主章七郎也没说过话,不知该向谁打问。站了片刻,却见两个人说笑着走了出来,都头戴黑冠,身穿紫锦衫,认得是内侍省两位常侍,一个叫高莱,一个叫程西,两人是后苑造作所的常侍。

    大宋开国之初,鉴于历代宦官乱政,对内侍监管极严,绝不许干政,更不许掌兵权。宫中宦官也只有几十人。百余年来,这法规日渐松懈,到当今天子继位,宦官人数增到上千,更重用童贯、梁师成等内侍,不但干政,更委以军权要柄。宦官势力气焰远胜前朝。

    这几年天子大事营造宫观园林,大内诸司中,后苑造作所因此风头最盛,高莱、程西虽然职阶卑下,内侍官阶共有十一阶,他们只是第十阶的祗候内品。但手头掌领的杂务却不少,常在宫外游走。两人都好赌,只要被差遣出来,都要偷空到赌坊里赌几把。这些坊主不敢得罪他们,每回都要特意让他们两个赢一些。这两年,两人都在汴河接引花石纲,因此常在章七郎酒栈中吃酒赌博。花石纲到岸,需要力夫搬运,孙献的父亲花钱托人,将这差事揽给了孙献。

    孙献忙上前深躬拱拜:“孙献拜见两位供奉。”

    “小孙哥?”高莱拖着尖细的鼻音。

    “多日不见两位供奉,今日又来开红局?”

    “红什么红?才赢了两贯不到。”程西气哼哼道。

    “今天小红,明天便是大红。”孙献小心赔着笑。

    “红不起啦,那方贼一闹事,花石纲也停了,咱们也没了差事,等闲出不来了。今天好不容易瞅个空子出来,却只赚了这点眼屎钱。”程西叹道。

    “听说童枢密已去剿灭方贼了,西夏都怕童枢密,何况方腊那群鼠贼?”

    “但愿呢。”

    “方腊坏了花石纲,扰了两位供奉正事,连我也跟着没了差事、断了粮路,这样的贼,便是老天也不容他。”

    “呵呵,怪道你这么恨方贼。你就好好烧香拜佛,求老天赶紧收了方贼。我们也好给你粮吃。”

    “天天都拜着呢。对了,有件事向两位供奉打问。两位供奉往常在这章七郎酒栈赴局时,可曾见过一个叫蓝猛的人?他是左藏库库监。”

    “蓝猛?没听说过,我们只是进去寻耍子,哪有闲心在意那起人?”高莱尖声哼道。

    “就是,看见那起人的丑贱脸儿,便要呕,谁还管他们姓马姓驴?”

    “两位供奉说的是!”孙献原本要狠心花些钱,请两人吃酒。听到这话,再一想花石纲已断,也不必再巴附他们,忙打消了念头。

    恭送走两人,他又往章七郎酒栈后街慢慢行去,边走边张看,才走了几十步,刚到北街街口,就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童从对面小食店跑出来,店里跟着响起喝叫声:“枣儿!莫乱跑!”随即,一个瘦长男子追出来,一把揪住了小童,朝他屁股连拍了几掌,小童顿时哭起来。

    孙献认得那男子是这小食店的店主,叫叶大郎,生了一双大眼,一对眼珠子不住左右乱扫,随时在打探人事。他的店正对着章七郎酒栈,恐怕天天在探视。于是,孙献走进他店里坐下:“叶哥,来碗茶。”

    叶大郎放了那孩子,端茶过来:“好几日不见孙相公了。”

    孙献听那孩子哭个不住,嫌吵,便摸出两文钱给了那孩子:“买果子糖去。”

    小童抓过钱,顿时不哭了,叶大郎忙道:“又让孙相公破费。还不快叩谢孙相公。”

    “值什么?叶哥,下街卖小酒的白老丈的女婿蓝威你可认得?”

    “认是认得,不过他是读书人,古古板板的,以前有几回经过时,我跟他打招呼,他却不应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瞧不起咱们这些小商人。他家丈人在世时,常在我们跟前骂他草袋里头装烂泥,戳也戳不响,拖也拖不动。自他承继了那小酒店,倒像是换了个人,能应答两句话了,脸面上也有些人气了。”

    “他还有个弟弟叫蓝猛,你可见过?”

    “怎么没见过!时常往对过章家钻。他看着比他哥哥活跳得多。”

    “他去对面章家是吃酒还是……”

    “赌!过几天就来赌一回。听说才犯了事,死在狱里了。”

    “他赢得多吗?”

    “听对面那掺茶水的仆妇说,有输也有赢。输赢倒是其次,有一件,他每回赌本都至少五贯钱,一个月来十数回,得几十贯。你想,他只是一个小库监,月俸不过五七贯钱。他兄弟两个在京里又没有什么大根基,哪里来的这些钱?我就一直纳闷琢磨。有回他从对面出来往城里去,那回似乎是赢了,背了一袋子钱。我也正巧要进城,前脚后脚进了东水门,见他进了香染街秦家解库,出来时那袋子钱只剩了一小半。他竟是到解库借钱来赌。”

    “他每回是一个人来,还是有同伴?”

    “似乎都是一个人来去。孙相公问这些是……”叶大郎眼珠子又开始乱扫。

    “你也应该听说了,我父亲受他牵连,冤冤枉枉被贬谪。我从没见过这个人,想弄清楚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人已死了,弄清楚还有什么用?莫非……”

    “没什么‘莫非’!”孙献厌烦起来,但忍住不悦,“你被咬了一口,自然想知道是什么咬的你。”

    “也是。”叶大郎眼珠仍晃悠着,显然不信。

    孙献暗暗后悔不该招惹此人,正要摸钱付茶钱,叶大郎却露出异样神色:“上个月月头,那个蓝猛输了一大笔。”

    “哦?输了多少?”

    “孙相公猜猜看?”

    孙献最恨猜,随口道:“几百贯?”

    “再往上。”

    “几万贯?”孙献索性说了个极大。

    “这倒没有。是三千贯。”

    “这也已经很多了。”

    “谁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