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之下》 第1节 ☆﹀╮=========================================================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盛宠之下 作者:耳元 文案: 盛宠之下,其实难副 前世里,人人羡慕梅茹嫁得好,燕王专宠,富贵荣华。 偏偏她最后自尽而亡。 当了一辈子替身、傀儡,受了一辈子冷落,重活一世,梅三姑娘真的不想再这么憋屈! 友情提示: 男主略渣 本文架得非常空!纯属yy,谢绝考据呀^_^ 内容标签:重生 宫廷侯爵 主角:梅三(循循) ┃ 配角:傅铮 ┃ 其它: 金牌推荐: 盛宠之下,其实难副。 前世里,人人羡慕梅茹嫁得好,燕王专宠,富贵荣华,偏偏她最后自尽而亡。 当了一辈子替身、傀儡,受了一辈子冷落,重活一世,梅三姑娘真的不想再这么憋屈! 本文行文流畅,情节层层递进,悬念重重,人物刻画饱满而且带有矛盾冲突,十分有看点。 ================== ☆、第 1 章 梅茹重生了。 握着那柄簪子,呆呆坐在妆奁前。西洋镜里映出一个人的模样,那样的眉,那样的眼,活脱脱她自己!——可就在一刻钟前,她将这支芙蓉簪扎进了自己胸口! 温热的血顺着簪子滴下来,染红了素衣,梅茹疼得要命,冷汗涔涔,却还不忘再推进去一点。 那是真的疼,疼得她只能伏在案上,断断噎噎抽完最后一口气,叫不出丁点声。昏昏沉沉之间,全是傅铮最后的那些话。 循循,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她为难。 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一字一句,断情绝义,比死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梅茹笑的凄厉。傅铮他坏透了,才舍得这样狠心待她!当她是最无足轻重的替身、棋子、做戏的傀儡,拿她去博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名声! 这世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无人不知,燕王虽冷面冷心,却独独专宠燕王妃,绝不纳妾,连暖床的通房都没有,王府里干干净净,更是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王妃跟前。 这世间,只有梅茹知道他的真面目。 傅铮从未真心爱她、怜她,他一直厌她、恨她,成亲一十三载,傅铮从未碰过她……哦,不,酒醉后碰过一回的,那样的用力,那样的渴望,还变着法的欺负她,没完没了。那个时候,梅茹也疼,疼的浑身战栗,心里却是欢喜的。她软语求他,王爷,你轻一些,我疼。傅铮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应了声好,然后,喃喃唤了一个人名…… 梅茹被他缠的倦到了极点,却也听出不对劲。 那一瞬,她浑身凉了,可身后的人是热的,像一团火卷着她,揉搓着她,折磨着她。 她那样娇蛮的性子,活生生被这个男人磋磨成一地瓦砾碎屑。 及至先帝驾崩,朝堂动荡,傅铮凭着那副交口称赞的“好名声”及赫赫军功,被簇拥登基为帝。 而他的心有多狠,梅茹在那个时候才看的通透。 太子一党全散,梅府阖家牵连被抄,而她的姐姐,原本尊贵的太子妃,却被傅铮偷偷安排进宫。梅茹自己则因无所出,一纸废后诏书降下,直接由中宫皇后变成无足轻重的五品梅贵人,如今,就要被打入冷宫了…… 梅茹是绝望透顶,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些过往历历在目,她拢了拢衣襟,却还是抵不住体内寒意。她下意识去摸自己渗血的胸口,可粉色对襟小袄上面滚着白狐边,干干净净,哪儿还有什么血?再瞧镜子里的自己,小小的,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梳着不大相称的繁复发髻,斜插两三只凤钗金簪,是她,却也分外陌生。 自戕前,梅茹已年近三十,如今再见年少的自己,她初初不大敢认了,饶是接受了重生的事实,还是觉得恍惚在梦里。 “哎呦小祖宗,您得快点儿。” 有人挑帘进来,嗓门颇大,梅茹茫茫然望过去,钝钝一想,认出是娘亲跟前的刘妈妈。 只见那刘妈妈侧身挑起门帘,后面跟着进来一位妇人。一眼望过去是三十多岁的好模样,酒红洒金长褙子,底下是宝蓝地四季平安马面裙,红宝石的头面,端的满身贵气,这会儿笑盈盈的,冲梅茹喊了声“循循”。 “娘!?” 母亲乔氏在梅茹成亲那年去世的。去世前,她说想亲眼看着梅茹嫁人,梅茹正好嫁给了傅铮……如今娘亲活生生站在面前,梅茹怎不激动?她又惊又喜,再顾不上其他,丢开手里东西,一头扎到乔氏怀里。 乔氏惯用茉莉花制的香胰子,到了秋末,更是会加入一味桂花。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梅茹鼻子一酸,心里头的委屈与难受便通通涌上来,泪珠子忍不住吧嗒吧嗒往外掉。“娘亲。”她又软软唤了一声,双手紧紧搂住乔氏,怎么都不愿松开。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乔氏冲刘妈妈笑,“循循这丫头往日最闹腾,怎么一转眼就成小哭包了?”只当女儿又耍小性子,乔氏还如惯常那样哄她:“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她这个女儿礼乐射御书数全不喜欢,生下来就钻到“漂亮”二字里。梅三小姐喜欢漂亮衣裳,喜欢漂亮首饰,连身边伺候的丫鬟也要一等一的漂亮,更别说日常的吃食了,比方说一个鸡蛋,她都得挑最圆润的入口。听听这些,实在不像闺阁大小姐,但除去府里的湘大爷,乔氏统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宠的无法无天,连老祖宗都颇有微词。 往常乔氏一说“不好看”之类的话,梅三小姐的小性子立马能收住,可今天却不管用了。 只见她拼命往乔氏怀里钻,活脱脱一个小无赖再世,“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好看有什么用?”梅茹闷闷回道,眼泪越发止不住。 前世里,她性子争强好胜,凡事喜欢要拔个头筹,尤其是自己这张脸!那些夫人们碍着她的身份,一个个恭维她,说她是京城排的上号的美人。梅茹自我感觉甚好,每日喜滋滋打扮,直到从傅铮眼里看到不加掩饰的厌恶,她才不得不正视自己这张脸。 她这张脸稀疏平常,怎么看都与美字无缘,因着生活不如意,眉宇间恐怕还带着几分刻薄与郁气…… 哪儿好看了? 难得见女儿哭的如此伤心,乔氏有些手足无措:“好循循,快别哭了,你一哭娘的心肝儿也疼。你把娘的衣裳哭湿了,还耽误正事儿。” “是啊,三姑娘。”刘妈妈在一旁帮腔,“保媒的孟老夫人还在老祖宗那儿等着呢!” “保媒?”梅茹霍的抬起头,一张小脸吓得惨白,三魂七魄登时去了一半,“谁要成亲?”她战战兢兢的问。 “哎呦小祖宗,府里芸大姑娘啊。”刘妈妈哭笑不得,“您先前不是还说要去道喜么?” 乔氏也被女儿的傻样逗乐了,轻点她的额头道:“先前你急吼吼来娘屋里,不就是惦记娘这支簪子么?” 几句话一串,梅茹便把今天这事隐约回忆起来。 孟家老太太来给大姐保媒,她刚听到一点儿风声,就连忙梳妆打扮起来,想着在道喜的众人里拔尖儿,可扮来扮去都不满意,于是惦记上母亲的芙蓉簪。这柄簪子,做工精巧,梅茹极喜欢,后来成了她的陪嫁,万万没想到,最后也是这支簪子送她上的黄泉路。 梅茹心头一沉。 乔氏替女儿拭了泪,再将芙蓉簪簪在梅茹发间。她左瞧右瞧,越瞧越喜欢,不由舒心笑道:“只怕再过两年,咱们循循出落的就更漂亮。” 刘妈妈自然连连附和:“大太太,三姑娘水灵灵的,跟朵花似的,谁看了都喜欢。” 这些话便深深刺在梅茹心窝子里。她黯然思忖道,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哪怕再过上十年、二十年,到死,她也就那副堪堪入目的模样,谁会喜欢? 刚入王府的时候,梅茹只道傅铮忙,不与她同床共枕。有一回趁那人未归,她偷偷溜到书房,想瞧瞧他在忙什么。在一众笔墨纸砚旁,梅茹看到一盒胭脂。她好奇闻了味儿,便知这是玉坞斋的上品,还是新的。整个府里就她一个王妃,不是送她的,还能送谁? 梅茹这样想着,熟料那一夜,傅铮揣开她的房门,眼睛红的吓人! “你就是将那胭脂通通抹了,本王也不懒得多看你一眼!” 这是成亲之后,傅铮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梅茹永远忘不了…… 陈年旧事压下来,梅茹心里复又揪得慌,只觉得累。 懒懒将簪子取下来,挽着乔氏胳膊,梅茹央道:“好娘亲,我乏得慌,想回房歇着了。”她本已近三十,如今在母亲跟前,就不自觉的撒起娇来。 小女儿一双眼红红的,还含着泪,轻轻一眨,跟晨间露珠似的金贵。乔氏心疼的不得了,于是道:“明日再去那边也不迟,既然身子乏,就回屋好好歇着。” 乔氏口中的那边,是父亲后宅的孙姨娘处,梅府大姑娘梅芸正是孙姨娘所出。 梅茹乖巧的点点头,乔氏示意人将梅茹跟前的大丫鬟静琴唤进来。她不大放心女儿,一时又走不开,于是特地叮嘱静琴几句。——乔氏如今主持府里中馈,上上下下都得她操持,不过耽搁这么一会儿工夫,外面就候着好几个来领牌子的婆子,还有老祖宗、孟老夫人那儿得去。 乔氏叮嘱的空挡,梅茹闲的无聊,盯着镜子里头的自己看。 就见凤钗金簪插满脑袋,沉甸甸的,繁复累赘,俗气至极,又花枝招展的,跟宫里头圈养的花孔雀似的,徒惹人笑话!偏偏梅茹前世就觉得全部插到脑袋上美极了,自我感觉甚好,而乔氏又宠她宠的厉害,顺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说一点重话? 就这样,梅茹的审美硬生生的长偏了! 她自己都不忍看,何况旁人? 梅茹暗忖,回房第一桩事,必须得把脑袋上插的这些全拔了! 不管如何发生的,她重生回来了。那些痛苦过往好似一场梦,梦里全是凄苦,有她自己酿的罪,有傅铮加诸的苦,如今醒了,就好了。大姐订亲这一年,梅茹才一十有二,还是梅府受宠的三姑娘,母亲也还在,而最好的,是她还未嫁给傅铮。 如此一想,梅茹涩涩笑了。 她如今住在乔氏的跨院里,从正房出来正要回去,迎面恰好遇到一群人,梅茹脸色一变,倏地顿住脚步。 只见那群人中,正中间是个身量长挑的,兜着银白色斗篷,斗篷一角绣着一枝绿萼梅。大约也见到了梅茹,那人招招手,唤道:“三妹妹。”不过一摆手,就是弱柳扶风之姿,如寒风中的摇曳的孤零零花枝,蓦地让人心疼。 梅茹默然。 这便是她的二姐姐,梅蒨。 更是傅铮心尖尖上的那人。 第2节 亦是比梅茹更得宠的嫡女。 那些妇人曾违心恭维梅茹是京城排的上号的美人,那么,梅蒨就是当之无愧的头一位。她打小生的美,偏偏身子骨娇弱,二太太吴氏生她时去了,梅蒨就被老太太接到身边养着,自幼得到的宠爱数不胜数。 那个夜里,梅茹被傅铮抱着,缠着,那人在她耳边不停唤的,便是“蒨蒨”二字,夜月来照之,蒨蒨自生烟,他动情的念着,绞着梅茹的心碎了。翌日清晨,待傅铮醒过来,梅茹冷笑着告诉他,王爷,我的二姐、你的大嫂、当今太子妃闺名不是什么蒨蒨,她叫阿悠…… 阿悠,是老祖宗可怜她刚出世便丧母,希望她一辈子悠游自在。 不像梅茹叫循循,是因她行事没什么规矩,性子又娇蛮,所以老祖宗定下这两个字,望她循规蹈矩。 那一天清晨,梅茹对傅铮说,王爷,我要跟你和离。 梅茹下了最大的绝念,可终究抵不过天意,她怀了身子…… 只可惜,后来又没了。 她骨肉掉的那一晚,傅铮一袭黑衣,在东宫外坐了一夜,只为她的二姐早产,血崩。 ☆、第 2 章 那些陈年旧事在脑中慢慢发酵,宛如一杯涩酒,从口入喉,难受极了。 梅茹心里堵得慌。 她很想避之不见,或者远远躲起来,偏偏被对方捉个正着! 暗叹一声“要命”,梅茹心不甘情不愿的上前:“二姐姐。”说着,又望向梅蒨手里牵着的小丫头。 那丫头梳着双髻,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织金锦缎小袄,正是二房的萍姐儿,也是整个府里为数不多能让梅茹摆摆姐姐谱子的人。 萍姐儿扁扁嘴,好不乐意的冲梅茹见礼:“三姐姐。”萍姐儿行四,整个梅府东西两房总共就这四位姑娘。说话间,萍姐儿瞄了眼后面正房,见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的,她抿嘴一笑,故作天真的问:“大伯母怎么还在?没去老祖宗那儿,莫不是舍不得芸姐姐?” 阖府的人都知道,来替梅芸保媒的孟老太太在老祖宗那儿,这话里头便带着刺了,若是被乔氏听到,心里肯定要窝火! 乔氏人极其能干,连老祖宗都夸她做事爽利,偏偏梅茹她亲爹不争气,顶着定国公世子的名号,早间年在京城里落下个风流公子的名号。成亲后,饶是乔氏看的紧,这内院里还有两三个姨娘。 可梅府二房就不一样了,里面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二太太吴氏进门之后,生了源二爷和蒨姐儿。待吴氏没福气去世后,二老爷梅宸又续弦娶了吴氏的妹妹小吴氏。小吴氏进门没几年,便生了润哥儿和萍姐儿。一家人越发恩爱,年初的时候还得了淇哥儿。 乔氏羡慕啊,却也只能拧着这口气,绷着自己,越发要强起来。 这会儿听萍姐儿小小年纪话里就夹枪带棒,梅茹忍不住冷下脸,胸口一股怒气蹭蹭蹭往上涌,正要发作,那边厢梅蒨已经厉声喝止道:“萍姐儿!”因为太过激动,她掩着口咳了几声,一时咳得脸色通红,越发让人怜。 梅蒨拿话一堵,梅茹那股子气就不好再撒了,若真要争论起来,她落不着好,乔氏也丢脸。 生生咽下这口气,梅茹愈发想撵这二位走了! 眼不见为净啊…… 冷冷拂了梅萍一眼,她领着这姐儿俩往自己跨院去。 许是被这一记眼风给震慑住,梅萍一愣,下意识在后头呛道:“三姐姐,你今天可真真的美!” 这些反话,梅茹原先是听不出什么嘲讽意味的,只乐呵呵受着,今天却不一样了,且正好戳在她心窝子里!先前那股怒气一下子又冒出尖儿来,梅茹正要好好训斥一番,立个下马威,熟料又被一边的梅蒨给抢了先! “萍姐儿,平日里娘亲怎么教你的?跟夫子又是怎么学的?今日回去罚抄小字!” 梅蒨是府里最受宠的嫡长孙女,这会儿教训起人来,颇有威严。她一口气不顺,又拢着帕子避着众人咳了好几声,这才捉起梅茹的手,抱歉道:“三妹妹,咱们去你屋里说话。”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梅茹不得不压着那股气,艰难的扯扯嘴角。 梅蒨拉着她的手,又将她仔细端详了一回,笑道:“三妹妹,你今天是真的好看。” 她说话的口吻和小丫头梅萍的完全不同,乍一听,便让人觉得真心。 偏偏梅茹刺耳。刚咽下去的那口气,一下子又吊到嗓子眼儿,是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呵呵笑了笑,梅茹道:“二姐姐才真的好看。” 一听这话,梅蒨赧笑。 她笑起来,仿佛枝头最美的一朵花,待说起话,声音又是温温柔柔,如水一样。 这人是真的好看,好看到就是嫁了人,也让傅铮藏在心底,到最后,还顶着骂名护着她,愿意给她安宁。 再对比自己的惨状,梅茹心里蓦地又是一酸。 若计较起来,她就是彻彻底底被自己那双钻到“漂亮”二字的眼给害死得! 傅铮生的极其好看,唇红齿白,芝兰玉树,说是潘安再世也不为过。那一年秋狩,梅茹偶尔得见他一面,至此便心心念念记挂着。后来,二姐成了太子妃,她存了那么点私心,跟着去宫里走动过几回。有一回,竟真遇到傅铮!那时,在漫天春色里,他定定看了她一眼,还问,你是梅府的?梅茹那会儿本该低着脑袋,她却大着胆子望过去。只一眼,一张小脸便红的通透……待得知傅铮求圣上赐下他二人婚约时,梅茹欣喜若狂,她万万没料到,自己真的能嫁他! 直到后来,她才懂傅铮那一眼的意味,从那时起,他就拿她当二姐姐的替身了…… 每每回忆起这些,梅茹总是觉得累。 今天天气阴凉的厉害,院子里的丫鬟早早在房里点上了红罗炭,屋子里烧的暖和和的,她拈了一颗酸梅入口,方觉得舒心一些。 梅茹喜吃,乔氏愿意宠着,所以她房里总是备着各色小食。这会儿一叠叠搁在小案上,眼花缭乱,默不吭声的萍姐儿一时没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她也喜欢吃,偏偏小吴氏约束的紧,怕她贪吃没了规矩。 往常梅茹是不愿意给她的,何况二人还置着气呢。可现在重生了,梅茹也得替自己挣个好名声,总不能再顶着“骄纵”二字过了,再说了……萍姐儿以后日子也不大好过。这么一想,梅茹递了一叠桂花米糕过去。 谁知梅萍跟炸了毛的猫似的,浑身戒备的瞪过来。 梅茹手一停,眼珠一转,又慢悠悠的拿回去。这人不想吃,她还不愿意给呢! 那边厢梅萍憋着一口气,腮帮子撅得老高,似乎要说什么,可梅茹却再也不看她了,只剩她一人生闷气。 对面的梅蒨端了盏热茶,静静看二人逗气,到有趣的地方,她抿唇浅浅一笑。热气氤氲开,衬得她越发像下凡的仙女儿。 梅茹刚要再去拈一颗酸梅的,手一顿,她讪讪从头上取下一支珠钗来。 将茶盏搁下,梅蒨道明来意:“好妹妹,你可听说大姐的喜事儿?” 孟老夫人来保媒,保的又是西平伯府那样的厚道人家,这种大事没一会儿工夫,整个府里都知道了。梅茹自然点点头。梅蒨又道:“我和萍姐儿原本是要去给大姐姐道喜的,想着大姐姐生性害羞,便想着找大嫂与三妹妹一起去。” 她这话说的极妙,若是她和萍姐儿先去了,大房的人还没到,便显得大房失礼,这样顺道走一遭,什么都好。 梅茹心里又不舒服了。 就如傅铮说的那样,她这个二姐姐心地软,自小待她好,办事儿面面俱到,惯会做人,任谁都喜欢。若真计较起来,前世里,是那傅铮一直惦记梅蒨,更是傅铮逼的她走投无路!对这个姐姐,梅茹实在连怨愤的地方都找不到! 如此一想,梅茹越发郁卒。 她今日本不想去大姐那儿的,想回房歇一歇,顺便将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首饰好好理一理,可既然二房的人开口提了,梅茹自然也得陪着走一趟,否则显得失礼啊。 “那咱们去找大嫂。”她提议道。 乔氏膝下统共就一儿一女,大爷梅湘,三姑娘梅茹,二人在府里自然比旁人更亲近一些。 一行人还未走到大哥的院子,远远地,就见好几个小丫鬟聚在外面,踮着脚往院里头张望,真真是显得他们这房一点规矩都没有! 梅茹蹙了蹙眉,轻咳一声。 那帮小丫头立马缩手缩脚站好,齐齐福身:“几位姑娘好。” 梅茹板着脸,正要训斥几句,院子里忽的传来女人哭天抢地的声音!那声儿刺耳又尖,恁的突兀吓人。梅茹心生尴尬,悄悄的,偷瞄了一眼旁边二人。只见梅蒨满脸关切,丝毫不见嘲弄之意,而梅萍却是窃窃一笑,一脸的看好戏! 梅茹心里不免又窝着火,给身边的大丫鬟静琴使了个眼色。 静琴会意,盘问其中一人道:“里面怎么回事?” 那丫鬟低着头,战战兢兢回道:“大爷房里的赵姨娘在呢,大奶奶她……”说到这儿,她面色一难,后面的话就顿住了。 梅茹心里已经有了数。 说起来,梅府被抄,和这些污糟事情脱不开干系! 梅府世袭三代国公,皆是朝之重臣。到梅茹她爹梅寅,却成了个专慕美色的风流公子哥儿。等到梅茹她大哥,那更是不堪了——家里有好几个侍妾、通房不说,外面相好的也不少,整日流连风月场,最后捐了个芝麻绿豆小官,根本不成器! 再说她那位大嫂董氏,门户比国公府低,性子更是绵软好欺。乔氏原想着自己性子快、说话直,娶个这样的媳妇能好相处,谁曾想愈发管不住梅茹那胡作非为的大哥。时不时的,更是要被那些狐媚子给气哭,董氏有时候去乔氏那儿告一状,境况会稍好两天,可过不了多久,又会如此! 后来,梅茹她那大哥更是做出了宠妾灭妻这种混账事,董氏一气之下,直接就…… 想到日后的那些惨状,再瞧着现在这一团糟,梅茹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当口是决计不能进去找大嫂了,她也没什么心情去给大姐道喜,梅茹正要寻个理由推脱掉,岂料又被那梅蒨抢了先! 只见她拢着帕子掩面咳嗽不停,待咳完,梅蒨无比抱歉道:“三妹妹,我今日受了寒,身子又撑不住了。不如等大姐姐的事情定下了,咱们再一起去大姐姐那儿讨杯茶喝?” 听听这善解人意的说辞,把梅茹想说的、该说的都说了,她还能如何? 梅茹只能又呕上一口气,还是没地方出! ☆、第 3 章 回到跨院,乔氏已经去老祖宗的春熙堂了,梅茹懒懒坐在妆奁前,命静琴将她那满头累赘去了。 这实在太不符合梅三小姐的性子了! 静琴虽好奇,却也不多问。她性子闷,若不主动搭理,半天不会说一个字。梅茹前世不大喜欢这个大丫鬟,现在倒是觉得主仆二人这样安安静静也不错。何况,最后也就这个丫鬟陪着她了…… 静琴将那些乱七八糟首饰通通取下来,重新替梅茹挽了个简单的髻,又在她发间插了一支珠钗,凤口衔着一串小小的珍珠,摇摇晃晃坠下来,贴在鬓边,衬得镜中的人儿云发乌黑发亮。 不管好不好看,脑袋上轻松不少,梅茹呼出一口气,眼里、心里顿觉舒坦许多。 可一想到往后的那些日子,她又不免焦虑了。 且说他们这一房,爹爹靠不住,哥哥更是不成器,宠妾灭妻,逼的大嫂做了傻事!大嫂一死,董家自然气不过,直接一纸诉状告到衙门,誓要以命抵命。乔氏悄悄命人拿银子去疏通,谁知全打了水票!哥哥还是被判了刑,乔氏自此一蹶不振,整个人便垮了。老祖宗见状,就让小吴氏主持中馈。乔氏一辈子心高气傲,哪儿受得了这些?抑郁之下,没两年就撒手人寰…… 至于二房那边,境况倒是不错,二老爷科举出身,在朝廷里任翰林,后来又入内阁,唯一做错的,就是拥立太子,更别提梅蒨往后还要成为太子妃! 如此一想,梅茹心里头沉甸甸的,只觉得前景惨淡,这日子没法过了。 等等! 她那大嫂什么时候做的傻事? 梅茹蓦地一惊,正要吩咐人去董氏院子里探探消息,恰好外面传来一道厉喝:“姑娘房间也是你能直接闯进去的?” 声音爽利又泼辣,梅茹一听,忍不住笑了。 这是她另外一个大丫鬟,意婵,性子厉害的很。前世里,她对梅茹是真的好,后来,还为她舍去一条命! 梅茹眸色暗了一暗,就听外头小丫鬟在告饶:“意婵姐姐,好姐姐,我真有急事儿!我家大奶奶要寻死哩!” “大奶奶怎么了?”意婵大惊失色。 第3节 屋子里头梅茹亦是一慌,她提着裙裾,快步走出去,“大嫂她怎么了?” 那小丫鬟一进梅茹出来,立刻扑通跪下:“三姑娘,如今太太在老祖宗那儿,奴婢不能去求她,只能来找你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说清楚!”梅茹厉声道。 那丫鬟便将这几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原来,梅湘房里那赵姨娘没有按规矩喝避子汤,一时偷偷摸摸有了身孕,如今竟耀武扬威到了董氏头上,见了面连礼数都不尊。董氏不过说了她几句,那赵姨娘就哭天抹泪,寻死觅活,还在梅湘耳根子底下吹枕边风,今日更是仗着肚子里那个,在董氏面前大闹一场! 真真是一丁点规矩都没了! 梅茹忍不住蹙眉。按说哥哥嫂嫂的家务事,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子不好过问,可若是放着不管,就真要闹出人命来! 前世,她和大嫂刚开始处的不错,但董氏性子太软,你说三句她不一定能接一句。梅茹骄纵惯了,久而久之,就嫌董氏没多少意思,便不大愿意和她走动了。有时,就那么眼睁睁看旁人欺负她,欺负到了麻木。 重活一世,梅茹可不能再袖手旁观——他们这房一桩桩的祸事,从这儿要开始了! 这个念头一起,梅茹吓得冷汗涔涔,手心里攥的都是汗。 她命静琴去春熙堂候着,等那儿散了就悄悄请乔氏来,自己则领着意婵还有其他几个泼辣的先过去。 她们姑嫂二人算算已有十数年没见面,饶是心里有了准备,待见到董氏,梅茹心里还是一酸。 她印象里,董氏还是初嫁进府的模样,圆圆的脸蛋儿,梅茹那会儿拿小手一戳,一个软软的小坑,像个小包子。 而如今,董氏瘦的脸颊双双凹进去,披头散发,手里还拿了把剪子!身上的藕荷色斜襟小袄已经戳了几个口子,后面两三个人架着,也抵不住她一时蛮力。 “好嫂嫂。”梅茹眼眶一红,快步过去。 见着她来,董氏怔楞片刻,旋即抱着她哭:“循循,我这回真是过不下去了。你哥哥对我不闻不问,如今还要纵容那狐媚子……” “嫂嫂,你先别哭,等爹娘回来定为你做主!”梅茹扶着她先坐下。 “就是爹娘做主又能如何?”董氏哭得早已面色苍白,一双眼红肿,垂在那儿,灰蒙蒙的没任何神采,“循循,我与你哥哥是配错了姻缘,今生今世是过不到一处去的了!倒不如死了干净!” 梅茹是死过一回的人,自然明白这种心灰意冷的感觉,若不是绝望透顶,谁会走这条路? 心下一沉,也没太多思量,她转头吩咐董氏身边的丫鬟和穗:“将那赵姨娘找来!” 和穗性子随董氏,绵软好欺的很,一时绞着手犹犹豫豫,实在做不了什么事。 梅茹暗暗皱眉,意婵那火爆脾气已经憋不住,直接喝道:“三姑娘吩咐的,还怕什么?” 董氏背过身抹泪:“叫那狐媚子来作甚?眼不见心不烦!” “好嫂嫂,你不想见她,她却偏要来见你、烦你,如今咱们也烦一烦她!”梅茹如此道。 且说赵姨娘见和穗过来,只当董氏找她,这会儿特地扶着肚子进屋。待见到梅茹在,她连忙将扶着腰的手讪讪放下,敛起嚣张神色,请了个安:“三姑娘。” 梅茹抬眼打量过去。 只见这位赵姨娘确实生的不错,身上穿着玫瑰紫压正红边幅锦缎长袄,底下是月白色的百褶裙,一走起来,倒是有些步步生莲的意味。 “呵。”梅茹冷笑一声,直接对她道:“掌嘴!” “三姑娘,这……!”赵姨娘往后退了一步,不明所以。 梅茹厉声斥道:“见了我大嫂为何不行礼?你什么身份?我大嫂又是什么身份?” 这一串的话振振有词,惊的董氏眼泪都止住了,那赵姨娘更是怔楞住,下一瞬正要呼天抢地的撒泼,梅茹冷冷瞪她:“哭一声,多掌一次,姨娘你好好掂量掂量。” 赵姨娘顿时噤声了,瑟瑟缩缩立在旁边,自己扇了自己一下。她能仗着大爷的喜欢,招惹董氏,可她不敢招惹这位梅三小姐。梅三小姐的脾气在府里是出了名的骄纵,乔氏又宠她的厉害,若是顶撞了这位三小姐,只怕乔氏能有一百个法子来苦整她! 赵姨娘一时暗叹晦气,怎么这位出手了? 那边春熙堂内,孟老太太保完媒,乐呵呵的问:“怎么不见姐儿几个?我家蕴兰那丫头可想她们,今日本来也要跟着来的,被她娘逮住了,这会儿恐怕还在逼着念书呢。” 老祖宗杜氏皱眉:“姑娘家认识几个字就好,读那劳什子的四书五经?难道还跟男人似的,头悬梁锥刺股,考功名利禄么?要这么说啊,蒨姐儿我头一个舍不得,她身子骨娇弱,请个夫子在家教教姐仨识字也就罢了。” 孟老太太笑:“还不是蕴兰的娘?”说着,她看向乔氏:“你那妹妹可是咱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学问好,这会子一门心思想着把安哥儿还有兰丫头栽培出来呢。” ——孟家和梅家是表亲,乔氏嫁给梅寅,妹妹小乔氏则嫁给孟老太太的长子孟政。 这话听着是夸,可细细品品,不免有些老人家的埋怨。 乔氏掩面一笑,少不得替嫡亲妹子说好话:“老太太,您还不知道么?我那妹妹啊,木头人一个,眼珠子都掉学问里了,您千万别介意。”她边说边拿手一比,逗得孟老太太和杜氏都乐了。 乔氏也陪着笑,眼风再一扫,就见静琴候在外面。担心是循循有事,乔氏给刘妈妈使了个眼色。 刘妈妈出去一趟,回来就将董氏和那赵姨娘的事简单说了一句。 乔氏颦了颦眉,面色不好。 从春熙堂出来,她便去董氏那儿,待见到房里平静如常的情形,乔氏倒是一愣。 只见董氏面色苍白,这会儿躺在床上正要挣扎着起来请安,循循坐在旁边陪着说话,而那个惹是生非的赵姨娘则立在一边,战战兢兢的,脸还高高肿了起来。 乔氏登时明白过来,她瞪了梅茹一眼,梅茹吐吐舌,乖乖退出去,留他们在房里说话。 梅茹也知道自己不该多事,可这事儿不管,后面就没法弄了。 ——乔氏为人能干,做事爽利,若说有什么不好,就是太过偏袒子女。 待到夜里用膳时分,梅茹磨磨蹭蹭,蹭到了乔氏那儿。董氏今天没有在旁边伺候,只剩她们娘儿俩。乔氏一直冷着脸,想来还在气梅茹多管这档子闲事。梅茹只好抱着乔氏的胳膊撒娇:“好娘亲,我错了。” “什么错?”乔氏逼问。 梅茹挠挠头,道:“我不该见到大嫂寻死觅活,就一冲动替她教训房里的人。” 好话坏话通通给她说了去,乔氏扑哧一笑,旋即又绷起脸道:“下回别这么没规矩!你一时爽快了,让你哥哥怎么办?” 何况,若是传出去,也显得梅茹太过放肆了些。 知道娘是为她好,梅茹鸡啄米似的点头,末了叹了一声,道:“今日瞧嫂嫂那样,也是可怜。” 乔氏跟着叹气,捶了捶胸口,只是说:“你哥哥就是来跟我讨债的!” “娘,那这事儿准备怎么办?”梅茹追着问,“赵姨娘肚子里的……” 乔氏这回不说了,点了点她的额头,让她一个小丫头别那么多事。 梅茹撇撇嘴,心下甚急,只好委婉提议:“我瞧嫂嫂身子不大好,她身边丫鬟又没个得力的,不如娘再派个能干的去?” 乔氏一听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董氏身边的丫鬟都好欺负,根本立不起来!如此一想,她正要唤刘妈妈,刘妈妈恰好挑帘进来,附耳道:“太太,老爷回来了,这会儿喝的醉醺醺的,去那边了。” 一听这话,乔氏心里不免冒火,可碍着女儿在又不好表露,她点点头,压着火吩咐道:“派人去一趟,就说请老爷过来商量两件事。” 梅茹见状,连忙寻了个借口溜走了。 哥哥嫂嫂不安生,爹爹娘亲估计也有的一顿拌嘴,整个家都不安宁! 如此一思量,梅茹愈发觉得他们这一房前景堪忧。思来想去,她只能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可是,她一个女儿家能做什么? ☆、第 4 章 且说梅寅喝了酒刚回府,就被孙姨娘身边的丫鬟请了过去。 房里头,孙姨娘绞了热的帕子,一边替梅寅擦脸,一边软语道:“老爷,今日孟府老太太过来,好像是替芸姐儿保媒。”梅寅闭眼“嗯”了一声,孙姨娘继续道:“听说保的西平伯府。这是好人家,不知太太她会不会……” 她话未说完,梅寅睁开眼,蹙眉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孙姨娘满脸忧虑,还要再说什么,梅寅倒是先沉下脸,她只好将话憋回去。 今天听闻孟老太太来替芸姐儿保媒,孙姨娘是乐开了花,可一想到不少主母暗地故意使坏庶女的婚事,她不免又忧心忡忡,这才先在梅寅这儿说一嘴,谁知讨了个没趣! 孙姨娘正懊悔呢,外头有人来传话,说太太有两件要事请老爷过去商量。 梅寅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收拾妥当去乔氏房里。 只见乔氏在屋里端坐着,冷冷横过来一眼,梅寅少不得做揖赔罪。 乔氏气消了,将梅芸的婚事说了,又道:“芸姐儿这桩婚事我瞧着不错,老爷,你觉得呢?” 梅寅点头:“西平伯府也算有心,请孟老太太老保媒,虽然是二房庶子,和芸姐儿也算搭配,就应下吧。” 说完一桩,乔氏慢悠悠泯了口茶,故意再冷他一下。 梅寅连忙又做了个揖,伏小做低道:“夫人,还有一桩何事?” 想到那桩事,乔氏重重叹了一声,道:“湘哥儿媳妇今天跟我说,要跟湘哥儿和离呢。” “和离?那怎么行?”听了这话,梅寅连连摇头,“这事儿万万不可。如今董家二子才中了进士,咱们往后还得多走动走动,如果和离,这梁子就结下了。” “老爷,那你也得管束管束湘哥儿,他也太混账了!” 梅寅酒劲一上来,嚷嚷着要打。 “打他做什么?”乔氏拦道,“还嫌不够乱?” 梅寅一愣,叹道:“那如何管教?真真是慈母多败儿啊!” …… 翌日清晨,梅茹来给乔氏请安的时候,梅寅也还在房里头。 梅寅如今三十多岁,这会子一身月白绣竹纹长衫,玉簪束发,整个人风雅的很。若说起来,梅寅和乔氏都是一等一的标致人物,梅湘也长得好,一家子里只有梅茹生的平平,唯有一双桃花眼遗传了梅寅。 上一世,梅寅虽活到了抄家,但自从乔氏去世,他整个人便不对劲了。先是在乔氏下葬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几个人都架不住,后来,更再未踏足那些姨娘的房里,只每日喝酒度日。那时梅茹嫁给傅铮,偶尔才回来,梅寅还指着屋里一桩桩物事,说这是你娘用过的,那是你娘喜欢的…… 如今回忆起这些,再看爹爹娘亲都在,梅茹心里便是满足。 见到梅茹,梅寅一双桃花眼笑的弯弯的,招手就道:“循循过来,爹得了好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梅茹一溜小跑过去。 “哎,慢点慢点!”乔氏在旁边喊,“循循,注意规矩!” 梅茹吐吐舌,跟梅寅相视一笑。 只见梅寅从袖中摸出一方玉,献宝似的递到女儿面前。这玉正面刻着一个花园,垂花门里面百花争艳,背面仅琢了一只蝴蝶。若放到太阳底下,那蝴蝶恰好停在一株花的枝头上。梅茹捧着看个不停,喜欢的不得了。 就听乔氏问:“又花了多少银子?” “不值几个钱,想着循循喜欢就买回来了。”梅寅讪讪解释了一句,复又看向女儿欢喜的笑脸。忽然,他“咦”了一声,冲乔氏道:“我怎么觉着……循循今日不一样了?” “爹爹,我哪儿不一样了?”梅茹一脸不服。 乔氏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不大一样呢,簪子少了,整个人……”可后面乔氏也不知该怎么说,总觉得不太一样。 第4节 梅茹今日让静琴梳了个简单的螺髻,鬓间只插了一只簪子,顶端嵌着颗莹润的珍珠,确实有点少。不自在的摸了摸头发,她扭扭捏捏的问:“爹爹,女儿这样不好看么?” “好看!” 梅寅答的不由分说,可他左瞧右瞧,又道:“就是这模样太素了,都不大像循循了。” “循循喜欢就是了,你管那么多!”乔氏嗔怪了一句。 梅寅哈哈大笑,掸了掸袖子,这才起身。他得去衙门应卯,这会儿对乔氏道:“芸姐儿的婚事赶紧定下来,还有,好好劝劝湘哥儿媳妇,别再生那心思。” “知道。”乔氏点头。 梅茹听的云里雾里,心里痒痒,于是缠着乔氏问:“大嫂生了什么心思?” 这一回,任她使劲撒娇解数,乔氏也就捏了捏她的脸,什么都不没说。 梅茹气馁,托着腮,一脸闷闷不乐。 娘儿俩闹了一会儿,梅芸来请安了。 梅芸今年一十有六,穿一身淡紫色绣竹叶梅花交领长袄,底下是再浅一些的长裙,整个人淡淡的,一双杏眼低垂着,两侧丁香耳坠轻轻摇了摇,衬得模样安静极了。 董氏今日身子仍不爽利,乔氏没让她来,只领着两个丫头去春熙堂给老祖宗请安。 一行人到的时候,二房的人已经在了,围着杜氏和乐融融。 见他们来,杜氏冷下脸,视线戳在梅茹身上,重重蹙眉:“听说……循循昨儿个又没规矩了?” 梅茹知她说管教赵姨娘的事,这会儿上前几步,做乖巧状:“老祖宗,循循知错。” “哼,光知错有什么用?”杜氏戳了戳她的脑袋,恨其不争道:“你这脾气啊,根本不长记性!” 梅茹低头应了一声,杜氏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儿,落在她的发间,不由疑惑道:“循循今儿不一样了。” 又来一个不一样? 梅茹脸一红,暗忖,自己不过少插几支发簪,怎么弄得像发生了大事? 知道女儿不想被训,乔氏开口解围道:“老祖宗,过两日我想领着湘哥儿媳妇去一趟莲香寺。” 莲香寺? 梅茹一听又来了精神,她望着乔氏,眼巴巴的,恨不得脑门子都写上“我也要去”四个字。 老祖宗倒不反对,只是见梅茹那副模样,又不高兴了,“循循也想去?”她问道。 被当场抓个正着,梅茹缩了缩脖子,乖巧应道:“回老祖宗的话,孙女儿是想去。” 杜氏不悦:“一个姑娘家成日往外走,心要玩野了!多跟你二姐学学,在家里安安分分的。” 梅茹扁扁嘴,正想着怎么说呢,那边厢梅蒨已经软语道:“老祖宗,夫子这几日不在府里,我也闷得慌,正想出去走走呢。” 她这一说,杜氏立马变了脸色:“好啊,姊妹几个一起去,在一处热闹热闹。” 这便是差别! 梅茹不免又怄气,一抬头,恰好对上梅蒨冲她笑。这人眼里全是温柔的和煦,善解人意极了,衬得她愈发无理取闹。 梅茹心底一涩,不自在的避开那人的笑意。 再说了一会儿话,杜氏便将他们四个姑娘支出来,只怕是要商议芸姐儿的婚事。 从春熙堂出来,梅芸和梅蒨走在前头,另外两个落在后面。梅茹和梅萍凑在一处,肯定是要斗嘴的,这会儿已经又斗上了。 梅萍道:“三姐姐,我瞧着你今日确实不大一样。” 梅茹道:“四妹妹,我瞧着你每日都差不多。”说着,眼神低低一看,落在她的头顶。 萍姐儿最怕人说她个子矮,这会儿气的蹬蹬蹬往前,梅芸就落了下来,等梅茹一起。 因为顾及乔氏,梅茹平时和这位大姐走动不多。芸姐儿性子也静,不争不抢,没想到最后却是梅府四个姑娘里过的最舒坦的那个。如今再瞧大姐姐,梅茹是真心艳羡。 “大姐,”她压低声,悄悄跟梅芸道:“我早上听爹娘说起你的事,要定了呢。” 梅芸脸一红,那耳根子也紧跟着跟火烧似的。她嗡嗡道:“还没影呢。” 知她害羞,梅茹也不多说,只是淡淡一笑,又过去董氏那儿。 她如今一门心思惦记着哥哥嫂嫂的事,抽到空就想过去看看,生怕一不注意,就…… 梅茹进屋的时候,董氏还躺在床上,头发散着,眼底青乌一片,模样憔悴不堪。和穗端着药在旁边伺候。只见碗里全是黑漆漆的药,一勺入口,董氏眉头就皱深一回。 心病还需心药医,哪儿需要喝这些? 梅茹坐过去,笑道:“嫂嫂,娘说过几日要带我们去莲香寺呢!” 董氏面色虚浮,扯了扯嘴角,心不在焉道:“去寺里做什么?” “嫂嫂,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梅茹故意引她,“那莲香寺有京城一绝,就是素斋包子,用香菇、豆丁再搭配寺里种的野菜、莲叶,香的不得了。” 听她这样说,董氏终于笑了:“就那素斋包子啊?我尝着也一般,就循循你好吃!” 歪头定定望着梅茹,董氏又道:“循循,你今日倒不大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啊?”梅茹故意逗她说话。 抚上她的发间,董氏道:“太寡淡了些。依我看,原来那样,才是咱们的循循。”顿了顿,董氏又道:“你这样一打扮,倒是和蒨姐儿似的了。蒨姐儿身子娇弱,首饰一多便压身;可循循你性子爽利,原来那样,让人看着打心底欢喜,如今做这样打扮,让人看了心底便生凉,像是受了多少委屈似的。” 不妨董氏会说的如此通透,梅茹一怔,旋即心底又是一酸。 她靠着董氏,道:“好嫂嫂,那你尽快好起来,等好起来了,教循循如何打扮。” …… 转眼到了去莲香寺这一日,因着大太太、二太太、大奶奶还有三个姑娘都要去,府里自然要大费周章。 ——身为庶女,梅芸极少出府走动,如今又议下亲事,就更不会去了。 能出府,梅茹自然激动,可也不好表露太多,经过人烟稀少之处,才悄悄掀起一角车帘,往外张望。 远处恰好飞奔过几匹快马,因实在太快,她只隐约看到一角背影,玄衣劲装,飒飒成风,利落极了。 她歪着脑袋想再看清楚一些,就听乔氏咳了一声,梅茹讪讪放下车帘,乖乖坐在那儿,可那一颗心,早飞到素斋包子那儿! ☆、第 5 章 莲香寺建在城外的会觉山上,虽然偏幽,但香火一直鼎盛,尤其这寺里供奉的一尊观音,据说大慈大悲,灵的不得了。还有寺里的住持净明,是个得道高僧,若能得他一句点拨,便如菩萨再世造化了。 乔氏今日来此进香,就是打算带董氏来拜见净明住持,望能得其点拨一二。 国公府的车到会觉山山脚时,一个主事和尚并几个提前来打扫的丫鬟婆子已经侯在那儿了。 梅茹早已按捺不住,这会儿挑开车帘往外一看。 就见山脚不远处一个歇脚的亭子旁亦栓了几匹马,只怕也是来进香的。如今留了几个小厮看着,又在亭子里温着茶,热气氤氲缭绕开,衬得这秋日愈发萧索了。 众人依次下来,五六个嬷嬷扶着乔氏和小吴氏、董氏走在前面,姊妹三个则站在落后一处。 见到乔氏和小吴氏,那主事和尚上前,双手合十道:“二位太太,厢房早就备好了,请先上去歇歇脚。” 乔氏点点头,又问:“净明大师在不在?” 那和尚面色稍稍犯难:“今日寺里不巧来了几位贵客,住持正陪着呢。” 能劳烦净明住持的贵客身份定然不简单。乔氏一听,便问道:“不知是京城哪个府上的?” “贫僧也不知了。”和尚摇头,“那几位施主一来,直接就去后头。” 乔氏知不便再问,只随这主事和尚往上。 这莲香寺下有数百级台阶,依山而凿,又高又抖。如今要上山,于这些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实在是一桩苦事。 原本姊妹三个行在一处,但三人中,梅蒨年岁最长,身量最高,身子骨亦是最娇弱,不过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正巧前头董氏精神也乏,渐渐慢下来,两个人自然恹恹的落在最后。 萍姐儿年纪最小,穿着粉色圆领小袄,戴着璎珞,还是小孩模样,劲头亦是最足。这会儿与梅茹话不投机,她踩着鹿皮小靴蹬蹬蹬往前走。走到高处,又回头冲着梅茹得意的做了个鬼脸。 梅茹只当没看见,懒洋洋的移开眼。 如今是深秋,这会觉山的山间种着红枫、青松,略略一抬眼拂过去,只见漫山遍野,红枫如火,青松湛翠,就是那些枯了的掉在地上的枝叶也泛着好看的古黄,而莲香寺一角暗黄飞檐掩映其中,实在是美。风过之处,叶子的声儿也格外好听。 梅茹今日梳着反绾髻,发间用金坠脚扁簪固定着,又斜插一支小珠钗,耳边戴着翠玉耳坠,风一鼓起来,拂过脸庞,珠钗并着耳坠轻摇,整个人只觉得神清气爽,心境愈发开阔。 她略略一顿,董氏和梅蒨便慢悠悠的上来了。 二人一抬头,就见梅茹站在高处,身上是宽袖窄腰的湘色锦缎压桃红边对襟长褙子,底下搭着条桃红百褶裙,这会儿立在漫天金乌底下,远远瞧着,是一团明媚欢喜。 董氏打心眼喜欢这个小姑子,于是笑着唤她:“循循。”又问:“看什么呢?” 听着董氏的声音,梅茹回头眨眼轻笑。 她一笑,那双桃花眼里淌着光,溜溜一转,灵动极了,倒让人忽略了其他平平无奇的五官。 “好嫂子,你瞧。”一把挽过董氏的胳膊,梅茹抬手往远处一指,摇头晃脑道:“我瞧这河山壮美,江山秀丽。”说罢,她又负手背道:“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 董氏难得心情好的逗她:“循循什么时候也学会咬文嚼字了?” 梅府上下都知道梅三小姐不喜礼乐射御书数,梅茹前世确实不喜,每每看到夫子脑袋就疼。可嫁给傅铮之后,她就不大好意思了。傅铮虽自小不大受宠,可他到底师承贺太傅,文采斐然,胸有丘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通。梅茹想着琴瑟和鸣啊,于是磕磕巴巴补了不少,更是偷偷摸摸画了几幅画、写了几幅字,巴巴的请他指点一二,熟知到最后那人也没正眼看上一回…… 懒洋洋的叹了一声,梅茹回董氏道:“我早就学会了,如今还看不上这些哩!” 轻点她的额头,董氏笑道:“循循最会贫嘴。” 梅蒨亦掩面笑,可她受了风寒,这会儿刚一笑,又捂着帕子偏头咳嗽。她今日挽着百合分髾髻,衬得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实在楚楚可怜。身上是银白色滚蓝边长袄,底下是同色的绣花罗裙,在这茫茫山野之中,形容愈发消瘦,亦愈发出尘。 董氏瞧在眼里,怕耽搁了蒨姐儿身子,回头又要挨老祖宗说,于是道:“这儿风大,咱们往前吧。” 梅蒨点头,三人继续往上。 寺里厢房早已收拾出来,早有下人们在里面恭候着,备了点心茶水,供夫人小姐们歇脚。梅茹不过喝了小半盏茶,便又坐不住了,她拿眼觑乔氏,又偷偷扫了扫外面。 乔氏正在那儿吩咐下人话呢,眼角余光里就见自己女儿跟个猴子似的扭来扭去,待房里没外人了,她故意唤道:“循循!瞧什么呢?”梅茹讪讪转过来,乔氏绷着笑脸,逗她道:“莫不是惦记着莲香寺的包子?” “哪有!”梅茹自然否认,又嘴甜道,“循循是惦记要去替爹爹和哥哥求个平安符呢。” “就你嘴甜!”乔氏挥了挥帕子,“去吧去吧,多带两个丫鬟。” 得了娘亲的允许,梅茹窃窃一笑。 她领着静琴和意婵走出厢房,那边厢,萍姐儿也恰好探出脑袋来。 两人目光一遇,萍姐儿扁扁嘴,又缩了回去。 第5节 小吴氏管的严厉,是决计不许她独自乱走的。萍姐儿又探了探脑袋,对小吴氏道:“娘亲,三姐姐好像去拜佛了呢。” 小吴氏不为所动,只是道:“待见过净明大师,你和阿悠再结伴去转转。” 萍姐儿皱眉,心道,谁要见那劳什子的大师。梅蒨在一旁安慰:“萍姐儿,不过一会子的事,待会儿二姐领你去后面的莲花池。” 萍姐儿扁扁嘴,又暗忖,谁要去看那劳什子莲花池啊,一池子淤泥烂藕,我想吃包子啊! 她双眼往外一扫,哪儿还见梅茹的身影?萍姐儿撅着嘴,愈发厌恶梅茹。 且说梅茹在寺院里闲逛。今日国公府来礼佛,整个莲香寺里面没什么人,偶尔遇到几个和尚,也是双手合十,唤她一声“女施主”。梅茹对拜佛求神一事兴致缺缺,她也不进殿,只是胡乱走着。走来走去,就又惦记上那素斋包子。她给意婵使了个眼色。意婵会意,去和尚的膳房,用油纸包了两个过来。 秋天天凉,这包子还是热的,梅茹握在心里,正好当暖手的手炉了,她眉角眼梢里都是欢喜。 闷葫芦静琴见状,也只能埋怨意婵:“就你纵着姑娘玩儿。”又对梅茹道:“姑娘,姑娘,咱们还是寻个幽静地方,你这样被人瞧见……实在不雅。” 梅茹哧哧一笑,便去到寺庙后头。 这莲香寺后面是一汪莲花池,引活水进来,夏日的时候景致极雅,如今冬日就有些萧索。沿着莲花池建了几处水榭、石桥,又堆叠着高低错落的假山,假山上头还有个六角亭。 梅茹想着去那六角亭,那上头最高,视野最阔,也没人。如此一思量,主仆三人便往那儿去。 熟料她过了石桥,刚转进假山,猝不及防的,迎面蓦地急急忙忙冲过来一个小哥儿!那人根本刹不住脚,两人竟直愣愣撞在一处! 这哥儿个子与梅茹差不多,两厢撞在一处,同时“哎呦”一声,梅茹手一抖,包子就掉地上了,滚了一滚,恰好被那莽撞的哥儿给踩扁了! 这还得了? 意婵连忙堵到跟前,斥道:“哪家的混小子?” 梅茹在后头跳脚:“要他赔我的包子!” “什么包子?”假山石阶上面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冷冷的,淡淡的,像一把寒凉的剑,劈开重重山石,直刺而来! 梅茹浑身一僵。 她本来是低头掸灰的,这会儿像是被冻住了般丝毫动弹不得,又听那人淡淡的问:“钊儿,怎么回事?” 这一回,他的声音愈发近了,像是曾经在她耳边说话一样。 循循,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她为难。 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傅铮! 梅茹缓缓抬起眼。 只见那人立在假山交叠的阴影之中,一身玄衣劲装,腰间玉带收得略紧,黑色交领之下,露出来一圈儿里衣,白色的,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白。几缕碎金落下来,傅铮清隽的眉眼隐在斑驳陆离的金乌之下,看不清楚,却无端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梅茹狠狠掐着手,才不至于想要战栗。 傅铮的视线在梅茹身上扫了一下,又面无表情的拂开。他只是垂下眸子,望着底下闯了祸的傅钊道:“把人家的包子赔了。” ☆、第 6 章 傅铮的视线在梅茹身上扫了一下,又面无表情的拂开。他垂下眸子,望着底下闯了祸的傅铮,淡淡说道:“把人家的包子赔了。” 实在是梅茹熟悉不过的口吻! 傅铮对任何不在意的人或事,就是如此,冷漠又疏淡,隔着远远的距离,听不出丁点感情,可她前世竟听了一十三年! 如此一想,梅茹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那山间的风吹过来,掠动她的耳坠珠钗,仿若一曲怅惋哀歌。 她低低垂下眼,再不愿多看那傅铮一眼。 这会儿“罪魁祸首”傅钊掸了掸灰,直起身来。他个子与梅茹差不多,如今站直了,个头不过到傅铮腰上一点。 指着地上的油纸包,傅钊趾高气扬的问:“这是京城哪家铺子卖的包子?本……我定赔你!” 这话未免太过刺耳,梅茹皱了皱眉。 傅铮与傅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算起来,傅钊更是梅茹前世嫡亲的小叔子。可二人没怎么说过话,就算在家宴上或是王府里碰到,也不过略略点头。谁知这小子气焰嚣张,行事作风竟与傅铮完全不同!虽然他二人行事作风不同,但一样讨厌! 梅茹心中对二人的厌恶不免又增一分。 身为梅茹的大丫鬟,意婵一直忠心耿耿的拦在自家姑娘前面。如今听出面前二人话里的冷漠与轻视,她自然气不过。直直望着傅铮,意婵快言快语的质问道:“这位公子,你家这位小哥儿莽莽撞撞的,冲了我家小姐,如今只想赔个包子了事?你怎地不管一管?” 梅茹知道意婵的性子泼辣,竟不知道她如此泼辣!对着傅铮,这几句说的……实在是大快人心! 梅茹心底大呼过瘾,不由抿唇偷偷一笑。她一笑,鬓间的珠钗亦跟着轻轻一摇。 这一摇,躲不开傅铮的利眼。 傅铮是堂堂皇子,从未被人如此噎过,如今还被一个小丫头取笑为乐…… 他微微眯起眼,神色愈发冷。 傅铮还未说话,那边厢,傅钊早已按捺不住,梗着脖子与意婵争执道:“那你要赔几个包子?我瞧这油纸包里不过包了两个,我如今赔你两屉!” 这人说话愈发嚣张了,梅茹听着,眉心拧的愈发紧,心底愈发不快。 “你这哥儿听不懂话还是怎么着?”意婵叉腰道,“你如今撞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身子金贵着呢,岂是你这等混小子……” “意婵!”梅茹突然喝住自己的丫鬟。 她一直低垂着眼,根本看不清其中眸色,这会儿顿了一顿,又平静说道:“咱们走。” 意婵也知道再如此争执下去,只怕不妥,于三姑娘名声更是不好,她连忙收住噼里啪啦的话头,跟着梅茹离开。 见他们突然说走就走,还没争执完的傅钊一怔,顿觉不爽,“哎”了一声,他道:“包子怎么赔你?” 梅茹脚步略略一顿,侧过脸,冷冷回道:“只当喂了狗,不需要公子赔。” “你——!”这回轮到傅钊跳脚,“你这女子牙尖嘴利,怎么如此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一回,梅茹又是一声嗤笑。 她彻底转过身,立在漫天金乌底下,对着傅钊摊手道:“本姑娘不想知道。”至始至终未看傅铮一眼。说罢,又施施然走了。 傅钊彻底吃瘪! 他气急,一时不知该如何解恨,只能狠狠踩几脚包子,口中怨愤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牙尖嘴利,真够讨厌的!” “十一弟,你也该回宫了,莫再生事。”傅铮冷着脸提醒道。 “不行!”傅钊不服,“我定要查出这是哪家的,再好好治治她!” 哪家的姑娘? 目光掠过尚未走远的梅茹,傅铮蹙了蹙眉——由始至终,梅茹未看他一眼,可傅铮莫名感觉到,她对他有敌意,而且,是很深的敌意。 傅铮的视线是笔直且冷的,纵然重活一世,纵然背对着他,梅茹也能察觉。——这是她一十三年里从傅铮那儿得到的东西,她再熟悉不过! 哪怕他现在只是看了她一眼,梅茹身子亦下意识的发凉。她不得不死死攥着手,牙关紧咬,才努力克制住颤意。直到走出假山,离那人远远的,她才忍不住轻轻一颤,松去一口气。 “姑娘,你脸白的厉害,身子发颤,可是哪儿不舒服?”一直扶着她的静琴问。 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来,梅茹淡淡一笑,道:“无事。不过是太凉了,咱们回去吧。” 静琴拂了意婵一眼,小声埋怨道:“先前你性子也是太急了些,直接这样争执起来,若是那两个人……”她想了还是有些后怕,毕竟那着玄衣的男子,一直冷着脸,目光冷冷的,像个活阎王! 意婵气愤道:“那也是他们理亏,谁让那小子莽撞的?” “好了!”梅茹打断他们,又吩咐道,“回去莫提这事。” “知道。”二人齐齐福身。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毕竟关系三姑娘的名声,他们都是忠心护主的,自然要守口如瓶。 主仆三人正要往回去,就听不远处的水榭边传来喧哗声,倏地,又有嘈杂的人在大声疾呼,“不好了!不好了!二姑娘落水了!”梅茹一怔,连忙跑过石桥,就见水榭边立着团团转的萍姐儿和府里几个丫鬟,再见那水里面扑棱的,不正是梅蒨么? 梅茹心下大骇。 她虽然对这个二姐姐没什么好感,可蒨姐儿是公认的心地软,处事周全,身上更是挑不出任何值得她怨愤的地方!何况,蒨姐儿身子骨本就有病根,哪儿还受得了这样的寒?只见不过一会儿,蒨姐儿整个人就要没入水了,只剩一双纤纤素手在上面扑通。 见状,梅茹心下一沉,某些同样糟糕的回忆涌上心头,她却来不及自怜,只吩咐几个丫鬟分头去叫人,又让其他几个去找些长的竹竿过来。 她不识水性,身边的丫鬟更是不通这些,如今只能盼着人早些过来。她正这样焦急想着,身后恰好传来脚步声! 梅茹一回头,就见是傅铮二人——他们应该也是听到动静过来。 见着她,傅钊步子一顿,眼睛瞪着,似要斗鸡。 梅茹懒得理会,只是下意识的对傅铮说:“我二姐落水了……” 她话还未说完,那道玄色身影已经跃入水里! 梅茹蓦地止住话,她忽然意识到,这都是命。 傅铮注定是要遇到梅蒨的,他注定是要救她一次,更是注定要喜欢上她的…… 梅茹沉默了,走到萍姐儿身边。萍姐儿这会儿已经被吓哭了。她吓得直哆嗦,不得不紧紧揪着梅茹的衣袖,哭道:“三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梅茹拍拍她的肩膀,又望着水里的二人。 成亲一十三载,梅茹从来不知道傅铮的水性如此好。他一身玄衣,如鱼得水,动作干净又利落。而水中的梅蒨扑棱太久,此时将将沉下去。傅铮的手绕过她的肩膀,一把托起她。 最后,傅铮双手打横抱起她,破水而出。 他一身玄衣尽湿,眼眸上也是薄薄水珠,紧抿着唇,仿佛踏着遍地寒气。 而他怀里的梅蒨也好不到哪儿去。 蒨姐儿身子骨本就弱,这会儿银白色滚蓝边长袄和底下绣花罗裙悉数湿透,她紧闭着眼,瑟瑟缩缩靠在傅铮怀里,双手揪着他的衣襟…… 梅茹低低撇开眼。 丫鬟们早已吓得惊叫成团,这会儿拿着斗篷急急忙忙遮住二姑娘的身子,又将她从傅铮怀里扶起来,对着傅铮千恩万谢,就差跪下了。 傅铮不言,垂眸望了梅蒨一眼,又摆了摆手。 就在这当口,乔氏、小吴氏都闻讯而来。见梅蒨双眸紧闭,唇色发紫,好似没了生机,小吴氏花容失色,立刻扑了过去,口中唤着“我儿我儿”,就哭了起来。乔氏勉力宽慰了几句,就命婆子们架着梅蒨赶紧回府,又安排另外的丫鬟提前回府请好大夫,一时虽慌,倒也井井有条。 将梅蒨送走,乔氏这才顾得上那边救了蒨姐儿的傅铮。 傅铮这会儿浑身上下湿透了,却也不狼狈。头发用玉簪束着,池水沿着脸颊聚到下巴尖儿,再滴下来,越发衬得他那张俊脸棱角分明。而腰间玉带此时收的愈发紧,更显得他宽肩窄腰,身高腿长,难怪闺阁里的那些大小姐们私下倾慕于他。 早有丫鬟备了干净的帕子和热茶递上前,乔氏对傅铮谢道:“这位公子,我们是京城定国公府,先前你救的是我们府里的二姑娘,不如公子留下名讳,他日我们定当门拜谢。” 梅茹这会儿还牵着萍姐儿站在那儿呢,听到乔氏自称定国公府的话,她眉心跳了一跳。 第6节 果然,那小霸王傅钊望过来,眼底满是戏谑。 傅铮听了,略略一顿,对乔氏拱手道:“原来是梅夫人。在下傅七郎,与梅老太爷相识。” 一听这话,乔氏暗道不好。她虽往宫里走动过,却从未见到这位殿下,今天更是没料到会在此遇到……难怪先前上山时,主事和尚说来了贵客,原来贵客就是这位! 乔氏刚要说什么,傅铮只是对傅钊道:“咱们走。”说罢,二人微微颔首离开。 经过低着头闷不吭声的梅茹时,傅铮眉心微蹙,眼神往下略略一拂,又淡淡移开。 待走远了,傅钊才哼哼:“原来是京城梅府!听闻梅府有四个姑娘,先前落水的是二姑娘,还有个小丫头,看来,那个牙尖嘴利的应该行三——梅三?”傅钊念了几回,忽又仰天大笑:“好哥哥,我要送她两屉包子!不,四屉!” 傅铮默了默,敲敲他的脑袋,只道:“不可胡闹!” 梅蒨落了水,梅府众人也是连忙收拾回府。回去的时候,梅茹与董氏一辆车。 董氏神思恹恹的看着外头,梅茹也没什么心境逗趣,只望着一处发呆。 前一世,她十三岁那年跟着圣上秋狩才见到傅铮,也正是那一回,傅铮从虎口救了梅蒨一命,他的后背后来一直留着那次的疤,谁知到了这一世,怎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还有什么会不一样?  梅茹如此想着,只觉得累。 且说梅蒨回家之后仍是不省人事,浑身发寒,双目紧闭,不吃不喝,竟像是要死了一般! 老祖宗杜氏哭的肝肠寸断,不由分说,便将梅蒨接到自己近前,恨不得日日夜夜守着,又对底下一干人道:“若是阿悠去了,我这个老太婆也不想活了!” 待见到梅茹和萍姐儿,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姑娘家玩什么不好?非要去那冻死人的水边?这不是坑了阿悠?她自小身子骨弱,哪儿能去那种风口地方受寒?循循,萍姐儿,咱们府里就数你们两个小的没规矩……” 瞧瞧,梅茹连带着一并挨了骂。 萍姐儿更惨,不仅被老祖宗训,回去肯定要挨二老爷梅宸和小吴氏的重罚。从春熙堂出来,她战战兢兢的,攥着梅茹的手哭道:“三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想和二姐姐耍闹一番,谁知……”她这会儿倒是不恨梅茹了,只拿她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可梅茹能有什么法子? 夜里,躺在床上,梅茹睁着眼,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她只要一闭眼,就是傅铮跃入水里的情景。只要稍稍一想,她的心口又开始绞着痛了。 那个时候,她怀了身子,却被人推落入水! 那水好凉啊,她不停扑棱着,可是那水仍旧慢慢淹过口鼻,挤压着她的胸口,梅茹喘不过气,绝望的要命,只盼着傅铮能早些回府,救救她,救救肚子里的孩子。可最后是意婵跳下来救的她…… 意婵死了,孩子没了,梅茹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只觉得冷。 ☆、第 7 章 京城就那么大,只怕不出两日,梅蒨落水的事便会传得人尽皆知。这种事情一但沾上,姑娘家的清白总是会受些影响。杜氏不得不提前替这个疼爱的孙女儿铺路。 春熙堂内,杜氏将身边的丫鬟婆子悉数打发出去。 待只剩她及梅宸、小吴氏时,老太太才幽幽叹了一声,对二人道:“听你大嫂子说,这一回救阿悠的是燕王殿下?” “正是。”梅宸应道,“儿子正准备明日去燕王府道谢呢。” 杜氏面色冷下来,忧心忡忡道:“如今他可是碰了阿悠的身子呢!” 这话便说到了几人担忧之处。 为了这事儿,梅宸两条眉毛一晚上没舒展开过,小吴氏更是急得坐立难安,哭了不知多少。 “娘,这位燕王殿下样貌、人品、才学皆是出挑的,就是……”说到此,梅宸压低声,极其为难道,“就是出身差了许多。若是草草定下,实在是委屈咱们阿悠。” 梅宸这话指的是傅铮生母。 傅铮是当今圣上第七子,生母乃番邦进贡的一个美人。偶得陛下临幸,诞下傅铮,那个美人才借此晋位成了安贵人。安贵人后来又得陛下两三次临幸,再诞下皇十一子傅钊。只是在生下傅钊不久,这位安贵人便辞世了。因安贵人身份实在低微,又生了一张绝世魅惑之颜,所以傅铮弟兄二人并不大受圣上喜欢。 杜氏听了这话,脸色愈发凝重,这会儿忍不住又重重叹了一声。 梅蒨是她心尖尖上的姑娘,这么多年一直养在身边,疼都来不及呢,恨不得寻个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来配,哪儿能随随便便就和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扯上终身大事? 细细一思量,她道:“既然如此,咱们万万不可着急,只能待此事慢慢平息。另外,宸儿,这两日你就与你父亲一道去趟燕王府,定要好好向殿下道谢。面子里子都做足了,坦坦荡荡的,咱们才不至于落人口舌,更能为阿悠留后路。” 梅宸点头:“如此甚好。” 杜氏正发愁蒨姐儿的事呢,熟知第二天又来一桩烦心事! 只见府里管家宋平急急忙忙跑到春熙堂禀报道:“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外头……”说到这儿他面色一纠结,杜氏便不耐烦催道:“有事就说!”宋平连忙说道:“老太太,外头有车马送来四屉莲香寺的素斋包子!说是、说是宫里头十一殿下派人送来的。” 杜氏一听,顿时摸不着头脑:“十一殿下为何送四屉包子来?” 宋平回道:“具体缘由没讲,只道是殿下赔给府里三姑娘的。” “循循?!”杜氏看向一旁的乔氏,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乔氏也觉得莫名其妙,忙命人叫梅茹过来问话。 梅茹这会儿正在后面蒨姐儿那儿呢。 从昨日回府到现在,梅蒨一直没清醒,脸色苍白,根本没什么血色,只能用参汤吊着,又喂了不计其数的药下去,却也不见好。 梅芸也在。如今见了梅蒨这副模样,她撇开脸,悄悄抹泪:“蒨姐儿那么好的人,偏偏自小就要受这些罪,真让人心疼呢!” 想到前世的蒨姐儿,梅茹也忍不住深深一叹。 其实她这个二姐姐也是嫁的不好,就是因为生得美,前世被太子看中,成了太子妃。谁知成亲不过半载,那太子便喜新厌旧……若是她能嫁给傅铮,应该就是一段好姻缘。 如此思量着,梅茹怔怔往床上那人望过去。 她又暗暗思忖,若是今生二姐嫁给傅铮,这样一来,那人登基为帝,总不会再抄斩梅府了吧?至于他二人,更是终成眷属……岂不两全其美? 这个念头一起,梅茹的心仍不受控的揪了一下。 她垂下眼,涩涩一笑。 她还真是多余的那个…… 正好有丫鬟过来道:“三姑娘,老太太唤你过去呢。” “何事?”梅茹疑惑。 那丫鬟便将四屉包子的事说了。 梅茹一听,不由蹙眉,咬牙切齿暗暗骂道:“这个傅钊!” 若是被老祖宗知道她和那二人争执,只怕又一顿责罚——萍姐儿就因为梅蒨落水的事,这会子被罚禁足三天呢! 梅茹只觉得心烦,连忙跟静琴、意婵把话对好了,免得分别问起来的时候说岔嘴。 待到了春熙堂,梅茹便将昨日在莲香寺,如何拿了两个包子,又如何遇到燕王殿下和十一殿下的事说了,自然略过一些“难听”的地方,又“美化”了自己很多。 杜氏横眉,显然心存疑惑:“循循,你是说,昨日十一殿下将你的包子吃了,所以今日特意送来四屉当赔礼?” 梅茹淡定点头。 一旁垂首而立的意婵实在想笑。自家姑娘的这张嘴怎么这么损?昨日还说那包子喂了狗,今日居然就扯谎说被殿下吃了,若是被那小霸王知道,只怕又得气的跳脚! 这四屉包子虽然送的不伦不类,可好歹也是宫里贵人给的……杜氏蹙了蹙眉,转头对乔氏吩咐说,让梅寅也跟着老太爷和梅宸去趟燕王府,将包子的事一并谢了,省的旁生枝节,又落人口舌! 交代完乔氏,老祖宗看着梅茹,又是一声叹气:“出去一趟徒惹这么多事!循循,你这两日且在府里安稳一些,莫再生是非!”说罢,对底下的人厉声训斥道:“府里姑娘都大了,如今芸姐儿刚订了亲,接下来就是阿悠和循循,一个个都仔细着点!” 猝不及防听老祖宗提到将来的婚事,梅茹怔楞住了。 她嫁过一回,已经失败透顶,这辈子还要嫁人么? …… 待梅寅从衙门里回来,听到四屉包子的事,他亦错愕万分:“循循怎么和十一殿下有牵连了?” “就是说啊!”乔氏蹙眉:“原本燕王救了蒨姐儿,老太太的眉头已经拧不开了,如今循循又扯上一个宫里的,老太太这会儿直发愁呢。” 听出话里的担忧,梅寅宽慰道:“我瞧十一殿下做的事跟小孩子闹着玩儿似的,怎么可能是看上了循循啊?再说了,循循才多大?你们这些女人家就容易想太多。” “循循十二啦!”乔氏不满道,“转眼过完年就十三!老爷,你也知道,循循那脾气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咱们还不得赶紧擦亮眼挑一挑,省的到时候全剩下些不成器的!” 梅寅被乔氏说的只有点头的份儿。 二人温存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叹气:“宫里头出来的一个个都太过复杂,根本不适合咱们循循,还是简单点儿的好。” “可不是么?”乔氏说着,已经开始在脑子里盘算京城里排的上号的人家了。 就听梅寅又问:“湘哥儿媳妇如何?” “还能如何?”乔氏摊手,将昨日去莲香寺的事说了。她原本是指望净明大师能点拨自家媳妇一二的,熟知净明大师只看了董氏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乔氏气愤道:“这净明大师未免太不近人情!白白浪费了咱们好几百两香油钱呢!” 梅寅担忧道:“那你更得劝劝湘哥儿媳妇,她是个心思细的,省的她心里愈发介怀。” “知道。”乔氏翻了个身嘟囔道。 翌日,梅寅跟着梅老太爷,并弟弟梅宸一起去了燕王府。 傅铮十五岁那年封王出宫,这燕王府邸也是前两年才修好的,虽靠着皇城,但位置稍稍偏一点。如今府里就住着他一个主子,没有正妃,没有侍妾,用的丫鬟、仆役也少。 梅寅是头一回来这燕王府。随着管事的一路走进来,他一路瞧,竟暗暗觉得这王府未免有些黯淡与荒凉。转念再一想,燕王也是个不大得圣宠的皇子,若是太过招摇,只怕不妥。 傅铮今日一身雪青色宽袖交领长袍,回字纹滚边,黑发用金冠束着,碧玉玉带。见着梅老太爷来,他一并客套见了礼。 梅寅见了,暗忖,这燕王模样、品性倒真是不错,可惜啊,老太太和他那个二弟瞧不上。 几人说了些闲话,便绕到正事上来。 梅老太爷原来是在外面领兵打仗的,如今年纪大了,就在京城颐养天年。这位老人家没杜氏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是个粗人,只是道了谢。 可梅宸是知道该把话说清楚的,于是再道了一回谢:“王爷侠肝义胆,这秉性实在不可多得,下官多谢王爷当日出手相救。” 这话里捧着傅铮,却只字不提梅蒨,意味未免太过明显。 傅铮抿着唇淡淡一笑,也寒暄了句“梅翰林客气”。 说罢,转头望向梅寅,傅铮道:“不知梅郎中前来,也是向本王道谢的?” 梅寅在礼部任郎中,这会儿连忙拱手道:“王爷,下官前来是想谢过十一殿下。” “谢钊儿?”傅铮微微挑眉,面带不解。 梅寅道:“前几日在莲香寺,十一殿下不过是吃了小女的两个包子,就劳烦殿下一直记挂在心,如今还送了整整四屉包子来!” “十一弟吃了……三小姐两个包子?”傅铮拧眉,揪到了一处可疑之处,又问:“这是三小姐说的?” 梅寅哈哈笑道:“是啊,王爷,请务必转告殿下,莫再如此客气。我那小女见了,实在是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第7节 那小丫头的模样哪儿会像是诚惶诚恐,愧不敢当的? 这些瞎话还真是张嘴就来! 傅铮冷冷一笑。 他没有戳破梅茹的谎话,只是淡淡说道:“梅郎中,也请务必转告三小姐,不必介怀,送去府的包子尽管吃就是了。” ☆、第 8 章 听闻爹爹昨日随着老太爷一并去了燕王府,梅茹惊出一身冷汗,追着乔氏问:“爹爹去那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乔氏指指小厨房,“还不是为了那四屉包子?” 一提那四屉包子的事,梅茹顿时委顿了,在心里将那傅钊骂了一通,这才问:“燕王殿下可说什么?” 乔氏略略说了,末了,又对梅茹道:“燕王殿下让你不必介怀,送来府的包子尽管吃就是了。” 梅茹:“……” 傅铮居然没戳破她的谎话,还真是稀奇!再一想这人说话时的冷面模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乔氏趁机教训女儿:“以后少惹祸!老祖宗这两天正烦着呢!” 梅茹不服气,嘀咕道:“娘就知道说我,哥哥还不是一天到晚闯祸?” 昨日夜里,梅湘难得回府,谁知又与董氏吵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回争执得特别厉害,却被乔氏压了下去。梅茹也不好缠着嫂嫂多问,于是拐着弯儿的来娘亲这里套话。 一想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乔氏就堵了好几口子气:“你那哥哥就是个祸根!我跟你爹是没法管他了。” “到底怎么了?”梅茹焦急问道。生怕娘亲不告诉她,又缠着乔氏的胳膊,使起撒娇大法。 乔氏也憋屈,自己这房的丑事实在没地方说,这会儿被小女儿一缠,也就松口了。她说:“循循,你嫂嫂要跟你哥和离呢。” “和离?”梅茹一怔,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好啊!” 和离可比寻死好太多啦! 乔氏一听,立刻瞪大眼,手指狠狠戳了下女儿的小脑瓜,满脸不可置信:“胡说什么呢?你哥哥跟你嫂嫂好好的,做什么和离?一旦和离,咱们府里和董家也就结下梁子啦!你哥哥往后在外面也不好行走。” 听乔氏的意思,是铁定不会答应的了,梅茹着急起来:“娘,你想想啊,哥哥嫂嫂他们是真的好么?” 梅湘院子里什么情形乔氏再清楚不过,那一堆堆的侍妾姨娘狐媚子……不说别人,就是梅寅弄了两三个姨娘在后院,天天杵在眼皮子底下,乔氏已经呕得不得了,推己度人,湘哥儿媳妇自然更加艰难,日日夜夜煎熬着,搓摸着,这日子怎么可能好起来? 想到此,乔氏深深叹了一声,压低声,还是偏袒道:“循循,那是你大哥啊。” “大哥知道么?他怎么说?”梅茹追问道。 “他怎不知道!”乔氏冷哼一声,愈发生气,“昨夜湘哥儿媳妇跟他提了和离一事,你哥哥这个讨债鬼嚷嚷着绝无可能和离,只能休妻!” 梅茹一听,暗道哥哥这回真是糊涂,这不是将人逼到绝路么? 怎么能这么蠢啊? “娘亲,”梅茹还是坚持道:“既然嫂嫂存了这样的心思,何不劝哥哥放她归家呢?就是打错了结,也能松绑啊!” 这声音有点高,院子外头,刚刚过来请安的董氏蓦地顿住步子,眼圈儿瞬间就红了。撇过脸,用帕子拭了拭,她这才往里面去。已经有丫鬟进去通传,还有妈妈替她挑起帘子。 董氏进到里间时,乔氏母女二人已经没再说这事了,乔氏对着妆奁安心梳妆,梅茹则腻在旁边的榻上,拈了一颗果脯入口。 也许刚刚才在背后议论人言,瞧见董氏进来,梅茹这会儿抿着唇,赧赧一笑,有点不好意思。 想到先前听到的那句话,董氏愈发觉得这个小姑子看的剔透。只怕整个梅府,也就循循会替她说先前那番话了。董氏心底难得有一丝暖意。 伺候完乔氏,董氏回了房。房里冷冷清清,她坐在那儿,想到之前循循说的贴己的话,眼圈儿又忍不住泛红,只觉得自己真的太傻。 和穗匆匆忙忙进来道:“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董氏蹙眉:“他又回来做什么?”二人一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起争执,倒不如不见呢。 说话间,外面已经进来一个容貌俊秀的男子,个头虽高但也瘦弱,一身绛紫长袍,正是府里的大爷梅湘。 他大喇喇往正中间椅子上一坐,连忙有丫鬟奉茶。董氏也不看他,只做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儿,梅湘坐不住了,过来道:“你还要和离?” 董氏“嗯”了一声,又道:“还请大爷成全。” “不可能!”梅湘在屋里团团转。 董氏听了,没生气,只淡定说道:“若大爷想休妻,我也是愿意的。” “……”梅湘忽然错愕,就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怔了怔,他连说了几个“好”字,又道:“你等着!” 董氏还是垂眸:“我就在此等着。” 董氏平日都是绵软的性子,极少这样子,梅湘被这话一堵,指天发誓赌气道:“我今天晚上回来就写!” “随便你。”董氏撇开脸,又只做自己的事。 梅湘又是一怔,他呆了呆,拂袖而去。熟知刚出门,猝不及防的,竟撞见听壁角的妹妹! 梅湘眼一瞪,梅茹连忙嘘了一声,拖着哥哥往外走,一路匆匆回了自己跨院,又支开丫鬟。 被妹妹听了壁角,梅湘实在难堪,此时教训她道:“循循,你越发没规矩了!” 梅茹赶紧挽着他的胳膊:“好哥哥,我错了。我本来是去找嫂嫂说说话的,谁知道……”梅湘又横过来一眼,梅茹赶紧保证道:“哥哥,我就听了一点。” 梅湘仍旧板着脸。 梅茹今日本来是真的想找董氏说说话的,熟知不小心听到这么一段。这会儿连忙亲自递了杯茶,又端了好几碟吃食来赔罪,“好哥哥,莫生我气了,我下次再也不听了。” 还有下次?  梅湘嗤的一笑,敲了敲她的脑袋,却也没敢使劲。 对这个妹妹,他也是真的喜欢,哪儿敢舍得真发脾气? 梅湘端起茶抿了一口,算作不生气了。 梅茹见状,问道:“好哥哥,娘都告诉我了,你真要休了嫂嫂么?” 梅湘愣了愣,敷衍道:“你一个小孩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梅茹道:“好哥哥,其实我觉得嫂嫂怪可怜的。” 梅湘横眼:“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梅茹摇头,叹了一声,只是道,“就上回孟老太太来替大姐保媒的那天,我当时跟二姐姐、四妹妹一起去找嫂子,想去给大姐贺喜。谁知还没走到嫂嫂院子里呢,远远的就听见赵姨娘撒泼,哭天抢地的!我都没好意思过去,又白白被二房的人看了笑话!” 梅湘一愣,倒没有人跟他提这件事。那天他回来,只有赵姨娘哭着告诉他,说梅三姑娘无缘无故教训了她一回。看见赵姨娘高肿的脸,他心疼还来不及呢,哪儿还查什么真相? 所以,这并非什么“无缘无故”? 梅茹边说边觑大哥的神色,这会儿又添油加醋道:“哥哥,嫂嫂这人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软绵绵的,谁都能欺负一脚。这府里,只有旁人欺负她的份儿,哪儿有她欺负别人的时候?就那次,我实在看不过去,才教训了赵姨娘一回。” 梅湘心里都明白了。他顿了顿,没说别的,只是道:“循循,今日就属你话多。” 梅茹娇憨一笑,托着腮道:“好哥哥,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太为难嫂嫂。”至于其他的话,梅茹就没法说了,她也没法逼着哥哥去跟嫂嫂和离。只盼着哥哥能听进去,别再为难嫂嫂。 梅湘起身道:“我出去了。” “去哪儿?”梅茹问道。 梅湘回身又敲了敲她的脑袋:“问那么多做什么?” 梅湘能去的,不过是些寻花眠柳的地方,梅茹也知道,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就算哥哥嫂嫂和离了,哥哥这个样子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这日夜里,梅湘没回府,董氏自然没等到那份休妻书。 命丫鬟熄了灯,董氏叹道:“随便他。” 翌日,梅茹去乔氏那儿时,董氏已经早早在了,面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伺候完乔氏梳妆,梅芸也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一行人去春熙堂给老祖宗请安。 梅蒨一直在烧着呢,浑身烫的吓人,灌了无数药下去就是不见好。老祖宗每日都要哭上好几回,这两日更是请了和尚来府里诵经祈福。 其实梅茹不大想去春熙堂,自从萍姐儿被禁足,她一去,就得被老祖宗念。 从梅蒨落水,念到四屉包子,再念到她平日里没规矩的那些事,梅茹真是被念怕了,这会儿犹犹豫豫的,步子不由慢下来。 董氏见状,悄悄落后一步,告诉她道:“蒨姐儿今日好像好起来。” “真的?”梅茹双目放光。 她这模样实在可爱,董氏抿唇轻轻一笑,又走到乔氏身旁伺候。 不用再被老祖宗念叨,梅茹顿觉心情大好。 待到了春熙堂一瞧,果然,老祖宗和小吴氏的脸上松快不少,连被禁足的萍姐儿也在了,这会儿耷拉着脑袋,闷不吭声。见到梅芸、梅茹来,老祖宗乐呵呵道:“阿悠今日身子好多了,姊妹几个过去瞧瞧吧。” 连萍姐儿在内,三人齐齐应了声“好”。 走到后头,只见那帮子嗡嗡诵经的和尚还在外间摇头晃脑,里间梅蒨被扶起来,斜斜靠着一个软枕,她的大丫鬟明芝这会儿正在喂药呢。梅蒨面色还是苍白,那双眼低低垂下来,衬得那张倾城的样貌添了好几分病容,愈发惹人怜。 见他们来,梅茹一笑,忙吩咐丫鬟搬软墩子过来。 “二妹妹快别说话。”梅芸道。 梅茹也赶紧说:“二姐姐好生歇着吧。”先前他们过来之前,老祖宗可是三令五申不许让蒨姐儿累着,尤其梅茹被重点“关照”了,“循循,可不许缠着你二姐,没大没小的……” 梅蒨见他们如此小心翼翼,猜到是老祖宗的意思,这会儿偷偷抱怨道:“我成天躺着,身子也乏。还有,那帮子和尚在外面,更是吵得人睡不着觉!” 梅蒨难得说这样的俏皮话,眸子里浮现着笑意,整个人显得精神许多。 梅芸几个也笑了,围着床坐下来,唯独萍姐儿尴尬站着,小心翼翼的。这一回若不是她起得头惹的祸,梅蒨也不会掉水里。如今面对正主,她自然不好意思。 梅蒨招了招手,体贴唤道:“四妹妹。” 萍姐儿这才挪过来,低低叫了声:“二姐姐。” 梅蒨宽慰了几句,可萍姐儿还是闷闷不乐的——她这次是彻底被罚怕了。 瞧萍姐儿这样,梅茹说不出来为什么,就忽的想到了那天萍姐儿战战兢兢揪着自己袖口的模样,她心底一软,哄她道:“萍姐儿,我那儿还有些莲香寺的素斋包子,你要不要?” 一听有吃的,萍姐儿霍的抬起脸,一双眼也有了些神采。她看看梅茹,又有些羞赧。 梅茹悄声道:“若是怕二伯母知道,你待会儿来我房里,我那儿还有好多。” 那四屉包子实在太多,梅茹使劲吃,又上上下下分出去许多,还剩不少。 梅蒨还不知什么包子的事,这会儿梅茹简单说了一下由来。待听到十一殿下的名号时,梅蒨“唔”了一声,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小半晌,才问道:“那日救我的是燕王殿下?” 第8节 梅茹心里咯噔一声,很快,又扯着嘴角笑道:“是啊,是燕王殿下。”说着,又捅了捅梅萍,似乎找个同盟道:“是吧?” 梅萍一愣,点头道:“是燕王殿下呢。”顿了顿,小丫头又红着脸道:“燕王殿下生的真好看,他还自称傅七郎呢。” 傅七郎…… 单单是这三个字,就足够让人遐想了,让人怦然心动了。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傅铮生的是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可他偏偏常穿一袭飒飒黑色,又在军营历练,整个人肃穆,萧索,踏着遍地寒意,不好接近。 一时间,几人各怀心思都没有说话。 梅蒨眨了眨眼,又问:“爹爹去燕王府谢过了?” “嗯,爹爹、老太爷还有大伯父一起去的。”说着,萍姐儿又悄声道,“好像听爹娘议论说,似乎准备请殿下过府来呢。” 杜氏和梅宸他们的想法,就是要将傅铮救梅蒨的事摊开来,放在大太阳底下,坦坦荡荡的,那些乱嚼舌根的自然没什么可嚼的了。可其中深意,若是了解一点的,自然能品出一些微妙的深意来。 梅府没看上傅铮,或者说,梅府觉得傅铮配不上梅蒨。 梅茹心底沉了一沉,暗叹这些人真是没眼光啊! 傅铮后来可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当然了,他双管齐下,那边厢拿梅茹博了个好名声…… 梅茹蹙了蹙眉,有点恶毒的想,这人怎么不战死算了? 再看着面前怔怔发呆、不知想什么心思的梅蒨,梅茹又默念了句阿弥陀佛,今生傅铮极有可能变成她二姐夫,她还是别随随便便诅咒自己二姐夫死吧,免得二姐守寡啊…… 眼瞧着梅蒨一日一日好起来,梅府也着手准备宴请傅铮一事。 梅老太爷亲自下的帖子,那边自然应下。 一想到这事,梅茹便坐立难安,她实在不想面对傅铮那人,于是早早央了乔氏,只说那日想去孟家找蕴兰。梅家和孟家是表亲,孟蕴兰是小乔氏的女儿,自然是梅茹的嫡亲表妹。两家常常走动,梅茹这要求不算不妥,乔氏根本没有多想。 到了那日,乔氏命底下备好车马,叮嘱完梅茹,又仔细交代静琴和意婵两个人,这才放他们走。 今日天已经很凉了,马车里备下暖炉,梅茹更是穿的像个小粽子。她心里头盘算着要带去孟府的礼物,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一桩忘了,她连忙喝止住车夫,又对意婵道:“姨母的红梅忘了!快去剪一支来,挑最好看的。” 傅铮今日是乘轿子来的,轿子停下,有小厮卷起轿帘,傅铮探身而下。 他没有来过梅府。  面前这座三代国公府稳重而气派,大街上没什么人,唯独一辆马车远远停在街角,有个丫鬟正拿了几支红梅匆匆跑过去。 不过遥遥看了一眼,傅铮便认出了这个丫鬟! 他轻呵一声,视线往旁边那辆马车淡淡移过去。只见那道车帘沉沉悬着,这会儿挑开了,里面隐隐约约的,有个小丫头裹的像团包子。 傅铮别过眼,被迎进了国公府。 ☆、第 9 章 梅茹到了孟府,先去后面拜见孟老太太。孟老太太见着梅茹高兴极了,连忙唤到身边坐下。 说起来,孟府三房统共只得了两个姑娘。大姑娘如今已经出嫁,府里就剩二姑娘蕴兰,上上下下自然疼的紧。偏偏小乔氏一门心思钻到学问里,跟个木头似的,每日管束着自己女儿,何时习字,何时念书,何时学棋……如此一来,老太太想疼爱蕴兰都没机会。这会子见梅府的姑娘来,她也是打心眼里欢喜的。拉着梅茹的手问了几句话,外面便传来一道脆生生的焦急声音:“可是循循来了?” 老太太故意板起脸,道:“什么循循循循的?连姐姐都不叫了?” “老祖宗,我和循循好着呢!”这话音刚落,屏风后面便转出来一个小姑娘,穿着半旧的短袄和罗裙,挽着家常的发髻,是最舒服的打扮。 来人正是孟府二姑娘蕴兰。 见着梅茹,她眨了眨眼,满是你知我知的小心思。 梅茹会意,抿唇一笑。 陪孟老太太又说了一会儿话,姐妹二人牵着手出来了。 孟蕴兰逮着空,终于有机会长长舒出一口气。她噼里啪啦就道:“循循,多亏你来了!要不然,我娘又得逮着我背《论语》、《中庸》,整天之乎者也,脑壳疼死了!”梅茹被她这模样逗笑了,还来不及接话,那边厢孟蕴兰哼了一声,又开始忍不住埋怨:“循循,你都好多天没来见我了!”说着偏头看着梅茹,刚要摆个臭脸,忽然咦道:“循循,你今日倒不一样了?” 梅茹已经够会说的了,可碰到孟家蕴兰还是得甘拜下风,这位说三句,梅茹都不一定能说一句! 这会儿梅茹窃窃一笑,只是问她:“哪儿不一样了?”说罢,又摇头晃脑道:“可是我变好看了?” “就你臭美!”孟蕴兰跳起来咯吱她,梅茹不甘示弱,连忙还击。 两人在路上就闹起来了,没个正行。正得意忘形呢,后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喝—— “兰儿!” 两人同时收住手,讪讪的转向说话那人。 轻喝一声的正是孟蕴兰的嫡亲哥哥、孟府二爷孟安。 “哥哥。” “安表哥。” 两人耷拉着脑袋齐齐唤他。 孟安“嗯”了一声,又道:“兰儿,别在这儿瞎胡闹,省的娘听到又罚你!” 孟蕴兰冲梅茹吐了吐舌头,挽着孟安胳膊撒娇道:“所以啊,哥哥千万别告诉娘。” 孟安拿她没办法,宠溺般的叹了一声,见梅茹在,又开始寒暄道:“茹表妹,你来了。姨夫、姨母身子可好?” 梅茹跟这个表哥关系平平,这会儿点头道:“挺好的。” 一阵安静。 孟安想了想,又问:“老太太身子可好?” “也挺好的。” 还是一阵安静。 孟安只能再问:“听说府里蒨表妹落水,她现在可好些了?” “好多了。” 孟安动了动嘴唇,似乎还要问,孟蕴兰便受不了了,生怕自家这个哥哥将梅府大大小小都问一遍,她连忙插嘴道:“哥哥,你怎么从书院回来了?”孟安如今还在城外的书院读书,准备科举,难得归家来一回。 被孟蕴兰这么一打岔,孟安果然不再问了,梅茹长吁一口气。 孟安解释道:“娘亲似乎要重修编纂一些东西,让我回来看看。” 孟安人虽呆呆的,说话也呆呆的,可学问是顶好的,在整个孟府也算别树一帜。武定侯孟府是行伍出身,从老太爷到几个老爷及至底下的大爷、三爷都在军营述职,唯独孟府二爷孟安后来考了科举,还在殿试里被皇帝点中榜眼。 如今他要去小乔氏那儿,梅茹也要去小乔氏那儿见礼,于是三人正好一路。 他们到的时候,小乔氏刚要开始作画,一手拢着宽袖,一手提笔,正低头凝思着什么。 “姨母。”梅茹上前见礼。 小乔氏微微点了点头,道:“你们自己下去说会儿话吧。”她每日皆按时辰研习琴棋书画,这会儿便到作画的时辰了。孟蕴兰窃喜,正要拉着梅茹离开,小乔氏突然又唤住她:“兰儿,循循走后你就过来,别耽误今日的工夫。”孟蕴兰闻言,那份笑意便凝固住了。 梅茹将从府里带来的红梅递给小乔氏身边的丫鬟,命人找花瓶插好。 小乔氏这才慢悠悠重新抬起脸,“摆这儿不好看,放那儿去。”她如此吩咐了一声,又垂下眼琢磨手里的画。 一旁的孟安问道:“娘,你今日唤孩儿前来是要重修什么?” 小乔氏也不抬头,只是道:“都在后面架子上,自己去瞧吧。” 一听这话,孟蕴兰就走不动路了。她凑着梅茹耳边道:“后面可都是娘的宝贝,咱们跟着去瞧瞧?” 知她喜欢这些,梅茹自然点头。 小乔氏口中的“后面”是她的书房,里面足足摆了七八个大书架子,每个架子上面摆的满满当当,也难为孟府大老爷一个文墨不通的大老粗,却娶了这么一个才女娘子。 小乔氏托孟安重新编纂的册子如今都在第一张台案上摆着呢,厚厚的一大摞。梅茹随手翻了几册,全是小乔氏原先在各地收集到的方物志。既然是小乔氏的东西,梅茹不解了:“姨母如此好的学问,为何不自己动笔重新编纂?” 孟蕴兰撇撇嘴道:“我娘定要说,弄这些东西不过是白白浪费她的学问罢了。” 这口吻学的十足十像,想到小乔氏的模样,二人偷偷对视一笑。 台案上的方物志足足有四五十册,胡乱堆着,孟安只能先分门别类放好,有吃食、衣裳、首饰、花卉、金石……实在是眼花缭乱,数不胜数。看来看去,他便觉得有些为难了,于是对小乔氏道:“娘,这衣裳、首饰我一个男儿家,一窍不通啊,怎么弄得来呢?” 小乔氏落完一笔,这才对孟安道:“道知,你不替为娘整理这些,还能有谁?”——道知是孟安的表字。 孟蕴兰一听这话,插了一句道:“娘,还有循循啊!”小乔氏望过来,孟蕴兰指着梅茹道:“循循最喜欢衣裳首饰了,哦,还有吃食……娘,你交给她是最妥当的!” “我?”梅茹忙不迭摇头,“我不行。” 小乔氏略略一思量,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搁下笔,侧身对梅茹道:“循循,你过来写几个字。” 梅茹不解,却还是上前。 小乔氏用的湖州产的湖颖,梅茹提起来蘸了蘸墨,刚要在底下的宣纸上落笔,小乔氏制止道:“不是这张,是那张。”她说着抬手一指,正是旁边作废了的一张。 梅茹微汗,又拿过那张写下两个字,写完之后望向乔氏。 小乔氏在旁边瞧了一眼,摇头道:“字丑了些,果然不行。” “……”  一室诡异安静。梅茹、孟安、孟蕴兰三人皆瞠目结舌,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小乔氏将梅茹写过的那张纸丢在一旁,道:“丑是丑了一些,却也不是不可教。”说罢,又对着梅茹道:“循循,你明日起过来,姨母教你。” 梅茹闻言,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连蕴兰这样在京城里已经有了名号的才女都吃不消小乔氏,她一个半吊子中半吊子,哪儿受得了小乔氏? “不行,不行。”梅茹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姨母,我如今在府里有夫子教,如果贸贸然不去,只怕夫子会不高兴。” 可任梅茹说破嘴皮子,小乔氏却是再也不看她一眼。仔细端详着底下的画,小乔氏自顾自吩咐道:“明日巳时到府里。” 梅茹一个头两个大,待到孟蕴兰闺房,她气的直跳脚:“就你这个兰丫头多嘴!如今好了!” 孟蕴兰乐的已经捧着肚子在榻上打滚了,“循循,也让你试试我娘的厉害!” 梅茹气结,只道:“我明日可不来。” “别啊,”孟蕴兰道,“好循循,你过来了,咱们还能在一处玩儿呢。” “谁要跟你一起玩儿?”梅茹戳她的背。 两个人为此又闹了一会儿,孟蕴兰忽然想到一桩事,好奇道:“哎,听说宫里十一殿下给你送了四屉包子?” 真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梅茹纠正道:“不是送,是赔!” 第9节 “那吃了人家包子,就是人家的人了!”孟蕴兰拍手笑道。 梅茹一听,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作势要撕她的嘴,那边哎呦哎呦的求饶,又说:“如今京城里都在偷偷传呢,说蒨姐儿和燕王殿下,还有,你和那送包子的十一殿下。” “谁?谁在偷偷传?”梅茹质问道。 孟蕴兰笑着要说什么,她的大丫鬟挑帘进来道:“二姑娘,周家小姐来了、” 孟蕴兰撇撇嘴,道:“喏,来了。”又对梅茹道:“今天还真赶巧了。” 腹中隐隐约约绞起一丝痛意,梅茹脸色微沉,冷冷笑道:“还真是巧!” ☆、第 10 章 前世里,傅铮唯一替梅茹的事,大约就是废掉了周家这位小姐的两条胳膊。 那个时候,他提着剑,冷冷的问:“你哪只手推的?” 周素卿吓得面色惨白,花容失色,只是扑过去求他:“慎斋哥哥,不是我,不是我啊!” 呵。 傅铮冷笑。 梅茹安静的躺在那儿,就那么看着傅铮亲手替他们未成形的骨肉报了仇…… 她闭上眼,全是冰凉刺骨的水,寒意铺天盖地而来。 “循循!循循!”孟蕴兰推她,“在想什么呢?” 梅茹回过神,淡淡笑了笑,“没什么。”她说着捻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味儿入了喉,那周素卿便进来了,雪青色盘领绣兰花纹长袄,牙白色百褶裙,齐眉穗儿,步摇鬓,鬓间斜插一只玉制的花簪子。 “蕴兰妹妹,茹妹妹。”她和煦一笑。 周素卿是贺太傅的外孙女,年幼时母亲去世,父亲续弦之后,便一直被接到京城外祖父家住着。 梅茹和她不熟,不过遇到几次,点头之交。这会儿听周素卿虚头巴脑的喊了声“茹妹妹”,梅茹只觉得恶心。她又冷冷一笑,连应付都不愿意。 吃了一瘪,周素卿楞了一下,却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笑意盈盈的望向孟蕴兰。 孟蕴兰可是躲不过去。她能对着梅茹口无遮拦,却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名声。孟蕴兰笑了笑,上前拉着周素卿坐下,寒暄道:“周姐姐,今日又来找我娘?” 周素卿点头,温婉回道:“乔先生前些日子得了两本古书,心里惦记着我,便喊我过来瞧一瞧。我估摸着先生这会儿在作画,不便打扰,就先来妹妹这儿坐一坐,讨杯茶喝。” 入得了小乔氏眼的人极少,周素卿算为数不多的一个,她自然有这资本。 比方说梅蒨是生的美,容貌倾国倾城,在京城贵女里排头一位,偏偏里子一般。而面前这位周素卿就不一样了。她品貌端庄,温婉贤淑,诗文才学更是实打实比肩男子。如今得她一幅字,也能在家烧香裱着了。 但听她开口文绉绉的说话,梅茹便觉得生出一口浊气,只恨不得离这人远远的。 心有灵犀的,孟蕴兰也是巴不得这人赶紧走。 说起来,整个京城的人都夸周素卿,可孟蕴兰却格外讨厌她。讨厌的原因,无非是因为京城里有两个才学最负盛名的女公子,一个是周素卿,一个则是孟蕴兰,而孟蕴兰一直屈居周素卿之下。外人如此评议也就罢了,连小乔氏闲的无聊的时候,也经常在孟蕴兰耳边念叨,沛瑾这一句接的比你好,沛瑾这一幅字又精益了…… 沛瑾,沛瑾,全都是压她一头的周素卿! 孟蕴兰怎能不烦? 如今对着这人,孟蕴兰还是笑,却也快绷不住了,这会子拿手肘捅了捅梅茹。 吃了一记痛,梅茹偏头望过来,故作不知的嗔怒:“你推我做什么?” 知她装模作样,孟蕴兰悄悄在底下掐了掐梅茹,也故作不知的问:“循循,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可说的呀。”梅茹摊手,真真是一点脸面都不给周素卿。 孟蕴兰抓狂的瞪过来,挤眉弄眼的,梅茹这才轻轻一笑,望着周素卿,寒暄道:“周姐姐,不知贺太傅身子近来可好?” 周素卿含笑道:“外祖父身子一向硬朗。” 梅茹点点头,又问:“贺老太太呢?” “外祖母亦好。” 梅茹还是点点头,一派天真的模样,继续问道:“那贺侍郎呢?” 孟蕴兰这一回算是听明白了,登时抿着嘴悄悄一笑。 周素卿的脸亦终于有些绷不住,她勉强笑道:“舅舅也好。”说罢,又起身道:“二位妹妹,估摸乔先生该作完画了,我先去她那儿。” “周姐姐慢走。”孟蕴兰客套道。 周素卿微微颔首,视线掠过梅茹时,只见梅茹歪着脑袋,一双素手正挑碟子里的梅子吃。她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 待送走这人,孟蕴兰长舒一口气,道:“循循,你也太不给周姐姐脸了。” “呵,给她脸做什么?”梅茹冷笑。 若不是顾及着孟蕴兰,她今日定还要和这人辩一辩为何谣传她与十一殿下的事。周素卿这人自己想嫁傅铮也就罢了,居然还故意折损蒨姐儿和梅茹的名声!真够可恶!偏偏周素卿是京城出了名的女公子,一句“无心之言”能顶旁人十句! 梅茹心里正憋屈的慌呢,那边厢孟蕴兰已经又捧着肚子笑了:“循循,先前你那几句可真厉害!——贺太傅呢?贺老太太呢?贺侍郎呢?”孟蕴兰一边摇头晃脑的学,一边笑着在榻上打滚了,“哎呦呦循循,你也太损了!” 梅茹嗔道:“还不是跟安表哥学的?” 姨夫、姨母身子可好? 老太太身子可好? 蒨姐儿落水了,她可好些了? 想着孟安表哥那呆呆的木讷模样,梅茹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小姊妹又闹了一阵,孟蕴兰留梅茹用了饭,说了些贴己的话,这才依依不舍送她走,又提醒道:“明日巳时记得要来啊。” 想到小乔氏那厉害的样子,梅茹头大。她推脱道:“我回去得问问我娘呢。” 乔氏最疼梅茹了,哪儿受得了自己女儿来受这种苦楚?又不是要她去考状元博功名,乔氏也觉得让梅茹在府里跟着夫子学学就好。 孟蕴兰一听果然嘟起嘴:“姨母定然不同意的。” 找到最大靠山,梅茹窃喜一笑,道:“得了空我再来瞧你。” 正说这话呢,那边周素卿也要回府了。两家马车原本就停在一处的,这会儿她走过来,见着梅茹与孟蕴兰,还是依先前那样笑着唤他们:“蕴兰妹妹,茹妹妹。”仿佛没事人一样。 梅茹也笑:“周姐姐。”又道:“劳烦问贺太傅安好。” 孟蕴兰的嘴角抽了抽,周素卿的脸一僵,随后又淡淡一笑。她自持才女的身份,是决计不会和梅茹这种小丫头做口舌之争的。 二人各自上车,原本应该各自归家,偏巧梅府和贺府都在城中一处方向。如此一来,二府马车便只能暂时走同一条道了。 贺府的车行在前头,梅府的车落在后面。 梅茹与孟蕴兰今日中午破例喝了几盅梅子酒。这酒甜中带酸,最适合姑娘们玩乐时喝,平时倒没事,可这会儿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的,梅茹脑袋便开始昏沉沉的发晕了。静琴早就给她铺好软垫子,梅茹倚在那儿,懒洋洋的掀开车帘往外瞧,待眼风扫过前面那辆车尾时,便觉得格外碍眼。 梅茹沉着脸吩咐道:“咱们绕别的地方走。” “姑娘可是要去玉坞斋?”意婵问。 玉坞斋是城里出了名的胭脂铺子,原先梅茹最爱去逛的了,可只要一想到傅铮前世买的那只玉坞斋胭脂膏子,梅茹就兴致缺缺。想来想去,她道:“去四喜堂逛逛。” “四喜堂?”静琴和意婵同时开口,面露震惊之色,“小姐,你要买字画?” 梅茹脸讪讪一红,嘟囔道:“去逛逛又不是买。” 二人齐齐闭口。 两府马车分道扬镳,到四喜堂门口,梅茹戴了帷帽下来。店家瞧她周身通贵,于是就往二楼引。熟知梅茹刚上楼,就撞见了自家哥哥! “大哥?” “循循!”梅湘亦是万分震惊,“你来挑字画?” 见帷帽底下的小脸鼓起来,明显不高兴了,梅湘连忙哄道:“咱们进去说。” 四喜堂二楼是一个个雅间,店家将他们引到靠窗的一处,又名小厮送了茶水点心,又挑了不少字画送上来。 二楼极静,有人来来回回的走动便显得有些喧闹了。 傅铮在梅府里喝了酒,本来斜斜倚在榻上醒酒呢,这会儿沉沉睁开眼,一双眼墨黑。待听清来人,他又懒懒阖上眼。 那边厢,梅茹瞧梅湘买了好几幅字画,花费不少,不由皱了皱眉,问道:“大哥,你今日怎地不在府里?” “回府做什么?”梅湘狐疑。 梅茹闻言,眉心蹙的愈发紧,她悄声道:“今日燕王殿下去府里了啊,老太爷、爹爹、二伯父、二哥他们都在呢……” 梅湘淡淡道:“不过一个燕王罢了,与我有何干系?” 这话真能将人急死! 如今他们一个个不将傅铮放在眼里,以后可有的后悔! 梅茹不无感慨的叹了一声,道:“我的好哥哥啊……” 这声叹息略重了一些,兜兜转转,不知含了几重意思。 泯了口茶,梅湘狐疑道:“循循,你这是何意?” “哥哥,我与你打一个赌。”梅茹凑过去眨眼。 梅湘偏头望过来,不解道:“什么赌?” 梅茹道:“赌燕王殿下。” 梅湘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抬手重重敲了敲她的脑袋,没好气道:“整日胡说八道,快回府!” 梅茹被他敲得脑袋疼,这会儿抱着头哼哼:“咱们一起回去。” “我还有事。” “哥哥什么事?” 二人声音渐行渐远,傅铮又缓缓睁开眼,眸色清明,冷冷一笑。 这小丫头胆子真是不小,拿他做赌! 所以,那个赌到底是什么?她一个小丫头,团的跟包子似的,又准备赌上些什么? 第10节 ☆、第 11 章 梅湘、梅茹兄妹二人回府之后便去了乔氏那儿。 丫鬟们掀开帘子,梅湘一只脚刚跨进去,往里拂了一眼,另一只脚便莫名顿住了。梅茹不解的在后头推他:“哥哥,怎地不走了?”说着,她歪头往里一看—— 原来大嫂在娘亲跟前伺候呢! 梅茹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听到梅茹的声音,董氏这才稍稍抬了抬眼,却也没看进来的二人。很快,她又低下头去,一派安静。 梅湘手拢着唇咳了一声,这才重新走进去。 见到这个讨债鬼,乔氏气就不打一处来。今天燕王殿下来府,二房的三个哥儿都在,源哥儿满腹经纶,润哥儿机灵董事,不满一岁的淇哥儿更是团子似的可爱,偏就她这个儿子连人影都找不到!老太爷问起来的时候,梅寅只能胡诌了个缘由,说梅湘去外地办事儿去了…… 乔氏心中窝着火,但碍于梅茹和董氏在跟前,不好驳了自己儿子的脸面,只是正色问他:“这几日去哪儿厮混了?” 梅湘笑道:“朋友庄子出了些事,我出城帮个忙,今日才回来。” 知他拿话哄自己,乔氏狠狠斜睨了梅湘一眼。再看一旁低眉顺眼、一言不发的儿媳妇,乔氏还得替自己儿子把话圆回来,这会儿她淡淡责怪道:“你在外头忙,几天都不回来,也不知记挂着家里的人!” “孩儿记挂着呢!”梅湘又认了错,乔氏便轰他走了:“回你院子歇歇去吧。” 得了母亲的话,梅湘起身,顺便拿眼瞟了瞟董氏。就见自己媳妇垂着眸子,一丁点都不曾留意他这个夫君的动静,只当他不存在……略略一顿,梅湘只能自己往外走。 乔氏啜了口茶,又转头对董氏道:“你今日也累了一天,我这儿没什么事,你回去吧,晚上也不用再过来。” 董氏应了声“是”,福了福身,依言离开。 其实,乔氏的心思董氏都明白,不过是想撮合她和梅湘,可他二人是今生配错的姻缘,哪儿还能撮合的起来?只怕这人一回来,就去那些狐媚子那儿,白白给她添堵,还不如不回来呢! 如此一想,董氏叹了一声,只想早些做个了断。 她走的慢,还未到院子跟前,那些丫鬟便早早兴高采烈过来禀报:“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董氏微微一滞,旋即点点头。 走到里间,梅湘已经换下先前的外衫,如今穿了件家常的青色长袍,立在那儿,姿态清雅,这会儿抄起一副丹青,自顾自倚在榻上看起来。 见他如此,董氏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坐到妆奁前。今天婆婆也不需要她再过去伺候,董氏便唤和穗进来,想挽个舒服些的发髻。 外头的和穗刚刚挑开帘子,那边厢梅湘头也没抬,只是吩咐道:“去倒盏茶来。” 和穗愣了一愣,又躬身退出去。 一室静谧,梅湘转头,没话找话的对董氏道:“我今日挑到几幅不错的字画,尤以这幅碧雨红蕉最妙,你觉得裱在哪儿好?” 董氏没看,随口应道:“大爷书房还空着呢。” “哎,不妥不妥。”梅湘走过去,“这画里全是小女儿情态,挂书房倒让人笑话。” 他还怕人笑话? 董氏轻笑一声,随手取下珠钗,正要抬手取第二支时,梅湘已经先替她取下来了。指尖就那么不小心碰着了他的手,有些凉意,董氏微微一怔,又尴尬收回来。 她不动,身后那人也不动,屋子里忽然就安静下来。 梅湘只觉得哪儿有些不一样,须臾,他的手顺势轻轻摁在董氏肩头。他从镜中看她,一双桃花眼仿佛含着荡开涟漪的春水。 董氏不自在的垂下眸子。 “瑶儿……” 梅湘轻声唤她。 忽然,外面有人来传话:“大爷,姨娘身子不舒服呢,也不知是不是动了胎气。”——正是赵姨娘身边的丫鬟。 梅湘一听,应了声“来了”,眼神再往下,就见董氏垂着眼,冷冷一笑。她起身,那双摁住她肩膀上的手就滑了下去。 “大爷,今日可是要说什么?”董氏抬眼,再不复先前的神色。 梅湘一愣,讪讪道:“我今日买了字画,身上没银子了。” 没银子便来对她示好? 像先前那样哄她? 董氏心底一酸,还是笑:“大爷你都没进项,我哪儿又有?”又道:“大爷每月的份银,连带我的都拿到外面花销。我这儿如今也就这些了,你要就通通拿去吧。”说着,她从箱底取出个锦盒给他。 “大爷,你拿了这些,便将休书给我。” 董氏望着他,平静说道:“从此以后,我们便互不相干,两不相欠。” 梅湘又是一愣。 “大爷,”外头传话的丫鬟催他了,“姨娘身子不舒服呢。” 梅湘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火,梗着脖子道:“催什么催?不舒服就去请大夫!” 这一吼,外面登时噤声了。 攥了攥手,他快步掀帘而去。 那梳妆台上还搁着几支珠钗,静静的,流光溢彩。 …… 刘妈妈将那边院子的情形简单一说,乔氏一听,忍不住又叹气。 梅茹在旁边挑点心吃呢,这会儿好奇道:“娘,怎么了?” “还不是你那个不省心的哥哥?一连几日没回来,一回来又钻到那些狐媚子那儿!整日在外头东游西逛,被那些……勾搭坏了,我现在恨不得打断他的腿!”乔氏怒其不争道。 想到哥哥如今这般境况,见天的眠花宿柳,这怎么行? 梅茹皱了皱眉,忽然灵机一动,她道:“娘,不如送哥哥去姨夫那儿?” 梅茹口中的姨夫正是小乔氏的夫婿、孟蕴兰的爹爹孟政,如今任陕甘总兵。 “去那儿?”乔氏皱眉,直摇头道,“你哥哥那身子骨你也看到的,文文弱弱,怎么受得了军营里的苦楚?”明显舍不得。 “娘!”梅茹起了这个心思,越发觉得可行,她劝道:“与其让哥哥在京城里闲着,不如送去姨夫那儿管束,说不定就此历练一番,哥哥能好起来呢。”当然,梅茹没有说,后来傅铮就是去西北道领的兵,到时候哥哥好歹能混些作为,不至于一事无成啊。 “这……”乔氏仍旧蹙眉,梅茹还要说什么,却被乔氏岔开话:“循循,今日去孟府如何?” 想到姨母的那桩事,梅茹头就大。她连忙将这事学了,又央道:“好娘亲,我不想去。”娘亲最疼她了,也最了解姨母的脾性,哪儿舍得送她去姨母那儿受罪呢?这算盘打得不错,梅茹忍不住窃喜。生怕乔氏不答应,她又连忙挽着乔氏的胳膊撒起娇来:“好娘亲,我真的不想去嘛。” 熟料乔氏略一沉吟,这一回竟说:“你姨母这主意不错,循循,明日你就去吧。” 梅茹措手不及,彻底愣住:“娘?”想到姨母那张厉害的嘴,她的小脸更是白了一分。 摸摸女儿脑袋,乔氏叹道:“循循,为娘平日实在是太宠你,去你姨母那儿,学些东西也是好的。” 梅茹完全摸不着头脑,平日最疼她的娘亲,怎么突然就舍得她去姨母那儿受苦了? 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乔氏今日又见到了傅铮。 若论起来燕王殿下真真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二房那边嫌他配不上蒨姐儿,乔氏倒觉得这位傅七郎不错,人品样貌处处拔尖,后宅干干净净,就是出身差些,不得圣宠。既然不得圣宠,也不会惦记那些事…… 乔氏越想,越觉得这位傅七郎好,偏偏她又知道对方绝对不可能看上循循! 府里四个姑娘,芸姐儿性子安静稳重,略读过些书,与西平伯府庶子正好相配。蒨姐儿是倾国倾城之貌,处事面面俱到,还有老祖宗把关,将来自然能嫁一个好人家,至于萍姐儿年纪还小,暂时不提,唯独剩下一个循循,是个老大难。 乔氏虽然宠女儿,但还能不知道自己女儿几斤几两? 循循她容貌平平,学问平平,偏偏脾性不小,更是万般挑剔。 如此一思量,乔氏哪儿安心的下? 正巧听到小乔氏这么一说,乔氏便觉得让女儿去挣些好名声,也是应当应分的,否则顶个骄纵的名号,循循哪儿能嫁到好人家? 梅茹还不知道乔氏是因为瞧见了傅铮,心思才绕这么多个弯,若被她知晓了,定能气死! 且说翌日,梅茹去给老祖宗请完安,说了要去孟府上学一事。 老祖宗倒没什么,只是提醒道:“去跟你那姨母学学规矩也好,别瞎疯!” 梅茹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应了声“是”。 坐车到了孟府,刚探身下来,梅茹就听后面有人唤她:“茹妹妹。”虚头巴脑的口吻,梅茹皱了皱眉,转头望过去—— 果然又是那个周素卿! 梅茹直叹晦气,轻轻颦眉道:“周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周素卿微微一笑,最是端庄贤淑的模样,她解释说:“昨日乔先生让我指点茹妹妹习字,我便来了。” 梅茹脸色一沉:“你指点我?” 要周素卿指点她,梅茹还不如主动再投一次湖呢! ☆、第 12 章 要周素卿指点她习字,梅茹还不如主动再投一次湖呢! 按着她原本的脾气,肯定会直接拂袖而去,可这儿是孟府,眼前这位周素卿更是姨母的座上宾,梅茹脾气再骄纵,也知道现在该收敛着点儿,待到姨母跟前再议此事。如此一想,梅茹勉强摁下厌恶,沉着张脸,跟丫鬟往小乔氏那儿去。 孟蕴兰早早就在了,这会儿见梅茹来,忍不住悄悄挤眉弄眼——有小姊妹陪自己一道受罪,她怎不高兴? 梅茹瞪过来一眼,自然没什么好气。 孟蕴兰心里发笑,等视线往后面一瞥,见到周素卿时,她就笑不出来了,作怪的眉毛更是一下子耷拉住。下一瞬,她连忙讪讪收敛起笑意,又摆出贵女的矜持身份,坐得端端正正,后背挺得直直的,生怕自己哪一处做的不好,被这位周素卿给比下去。 “姨母。”梅茹上前见礼。 这个时辰小乔氏正在练字呢,瞧着她来,只点了点头,随口吩咐道:“循循,你先去后边,把字练好了再来重修那些方物志。”目光一转,倒是冲周素卿淡淡一笑:“沛瑾,劳烦你了。” “先生客气。”周素卿拢着袖子欠了欠身,又对梅茹笑道:“茹妹妹。我要献丑了。” 梅茹根本不想搭理这人,她也不看她,只是央小乔氏:“姨母,不必劳烦周姐姐。” “为何?”小乔氏头也不抬,只是说了一句,“沛瑾的字极好。” 第11节 梅茹见状,知道姨母是打定了主意,可她今天亦是打定主意要说服小乔氏。一双桃花眼滴溜溜一转,梅茹开口道:“姨母,循循有一事不明。”她声音软软糯糯的,配上团子似的脸,倒让人心疼。 “何事?”小乔氏顺着问她。 梅茹心中一喜,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摇头晃脑道:“古人云,琴棋书画皆讲究随心随性,若要旁人横加指点,岂不矫揉造作?”乔氏执笔的手一顿,抬起眼来。梅茹继续道:“姨母,就好比一株花儿、一座山、一处景儿天姿自然,若是有人非要硬加一个箍,去箍住它,岂不无趣?” 小乔氏听到这儿,搁下笔,细细思量一番,不禁摇头:“循循真真是一张巧嘴,姨母差点都被你绕进去!”她说道:“你拿自己比作一株花儿,殊不知任由这株花儿随意胡长,也是不好。” 听话里的意思,梅茹知道自己还得栽那周素卿手里,她实在厌恶此人惺惺作态之姿,这会儿另辟蹊径道:“姨母,若是如此,咱们就辩一辩‘好’这一字。世事千千万,何谓好,又何谓不好?而世人万万千,只怕于这个‘好’字也是看法各异,孰好孰坏又岂能一家之言?” “循循这话倒有些意思。”小乔氏提议道:“今日碰巧安哥儿还在府里,不如循循和沛瑾各书一幅字,由我与安哥儿评个一二?但凡我与安哥儿任何一个说你‘好’,姨母便不强迫你习字。” 梅茹自然同意。 孟蕴兰一听,连忙道:“娘,我也要!”她一直被周素卿压着一头,这会儿只盼能争上一口气,万万不让娘亲小看。 小乔氏又望向周素卿,目露探寻之意。周素卿当然应下。她是名满京城的女公子,至于梅茹……那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旁人说起来,也不过“哦”一声,说就那个性子娇蛮的梅三姑娘。 此事一定,小乔氏便命丫鬟去知会孟安。不消片刻,丫鬟回来禀道:“太太,二爷说知道了。二爷还说,单他与太太您二人只怕还有失偏颇,正好燕王殿下在呢,不如请他一道品评?” 小乔氏点头:“安哥儿思虑得周全。燕王殿下的才学在京城是拔尖儿的,如此更好。” 梅茹原本还有一丢丢信心,这会儿听见傅铮在,不禁恼了火!傅铮他师承贺太傅,那周素卿则是贺太傅的外孙,二人本就相熟,说起来还有那么一点青梅竹马的意思,傅铮定会偏帮他那个好妹妹说话! 丫鬟们将三人笔墨伺候好,小乔氏道:“既然今儿个是比字,咱们就定一幅《灵飞经》。”——《灵飞经》最适合女子书写,一笔小楷,秀美温婉,亦最考验姑娘家功底。 梅茹悄悄皱起眉。 前世,她临这帖临过不下百遍,却终究只得其行,不得其意。她这个半吊子在这帮人眼皮子底下一写就露馅。梅茹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姨母,既然讲究自然二字,为何要拘泥于一帖?” 小乔氏不解:“若写的不同,那还如何比?” 梅茹道:“自古文无第一,本就没法比,就是那兰亭序与寒食帖,孰第一,孰第二?” 小乔氏一听,就知自己又被梅茹给绕进去了,叹了一声,她难得无可奈何道:“真是快要输给循循一张嘴!既然如此,那就不定了,你们拿出真本事,我们也只看好与不好。” 梅茹吐吐舌,旁边孟蕴兰和周素卿都已落笔,这二人本就是才高八斗,不像她,只能取巧……梅茹垂下眼,耳根子微微有些发烫。 有丫鬟将这边的情形向傅铮和孟安一一说了,尤其将小乔氏与梅茹一番你来我往的对话学得活灵活现。 傅铮闻言,眉眼略略一沉。 这小丫头的一番话确实能将人绕进去,让人辩无可辩,可若再细细思量,恐怕多是替她自己找的推搪之词。 只怕这位梅三姑娘浑身上下最厉害的,也就这张不饶人的嘴了! 傅铮摇了摇头。 孟安拱手道:“殿下,我那表妹年纪尚幼,让你见笑了。” “无妨。”傅铮眸色淡淡的回道。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丫鬟们将后面三位姑娘写的字便送来了。一幅是小楷《灵飞经》,一幅是隶书《兰亭序》,一幅则是行书,行的是苏子瞻的词。 傅铮一眼便认出了周素卿的小楷。如她人一样,温婉秀美,在意料之中。他转头看向另外两幅。《兰亭序》并不好写,隶书于女子而言更难一些,可这一幅端庄郑重,蚕头燕尾,腕中功力确实不错,称得上佳品。至于最后那幅…… 傅铮略端详一眼,蹙了蹙眉,不禁轻轻一笑。 …… 梅茹这会儿无所事事,跟着孟蕴兰一道听小乔氏讲经。今日讲的是《中庸》,这对梅茹有些难,她听了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头刚轻轻一点,丫鬟们捧着三幅字从外面回来了,梅茹连忙支起耳朵。 最前面那个丫鬟回道:“二爷说三幅字各有其好,非要挑个最好的,便是这幅《灵飞经》。” 闻听此言,周素卿谦谦一笑。这些夸奖于她而言,真不算什么。孟蕴兰就气不过了,在心里将自己哥哥拖出来狠狠骂了一通。梅茹则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得了一个好,就不用看那周素卿脸色了!安表哥真是好人!她忍不住窃笑。 小乔氏又问:“燕王殿下如何说?” “燕王殿下未挑哪幅最好,只是说,若这三幅字里非要挑一幅不好的,便是这幅苏子瞻的词。” 梅茹一听,脸上的欢喜就挂不住了,登时质问道:“他有说为何?” 那丫鬟顿了顿,小心翼翼回道:“燕王殿下说,琴棋书画皆讲究随心随性,天姿自然,这幅字乃是最矫揉造作的,偷得黠慧,不成器也。” 这个傅铮! 竟然将她说的话,又通通还了回来! 梅茹咬牙切齿,气的冒火,手里一方帕子恨不得都快绞烂了。 偏偏周素卿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宽慰道:“茹妹妹,燕王殿下为人一向是最严苛的,你别放在心里。” 梅茹愤愤暗忖,要你替他说话!倒显得你跟他二人是一家子似的!傅铮才不喜欢你,他喜欢我二姐呢! 这日从孟府出来之后,梅茹越想越不服,越想越丢脸,马车已经快到定国公府了,她又吩咐车夫掉头。 意婵不解道:“小姐,这是要去买什么?” “买笔墨!”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梅茹都不喜舞文弄墨,也没认真想过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可这一回,她觉得自己真该好好争一口气! 梅府马车到了一处纸笔铺子跟前,梅茹刚探身下车,一抬头—— 这回真是冤家路窄了。 傅铮和那周素卿居然一并从临铺的四喜堂出来! 梅茹心里窝着火,又憋着一股气,这会儿并不想和这二人打照面,她刚要坐回马车里,熟知那傅铮倒是偏头,视线隔着兜帽略略一拂,冷冷清清、不好接近的模样,如此一来,梅茹倒不好再缩回去,否则显得自己气短啊! 她大大方方的踩着软墩子下来。 ☆、第 13 章 梅茹大大方方的踩着软墩子下来。  周素卿手里捧着一幅丹青,这会儿款步上前,唤道:“茹妹妹。” 梅茹最不待见此人,这会儿勉强应了一声“周姐姐”,正要提步往纸笔铺子去,那人偏要凑过来搭话:“妹妹来买纸笔?”闻听此言,梅茹躲在兜帽里轻呵一声。她偏头望过去,不客气的笑道:“周姐姐这话问的真好玩儿,不买纸笔,我来这儿做什么?” 被这样顶回来,周素卿面上也不见难堪,更不见羞恼,她只是道:“正巧我也要买一些,咱们一道去逛逛。”说着,似乎这才想起身后的傅铮来,她略一侧身,向梅茹引荐道:“茹妹妹,这位便是救了贵府二小姐的燕王殿下。”又对傅铮道:“慎斋哥哥,这位是梅府三姑娘。”说到这儿,她又道:“慎斋哥哥,你今日居然说茹妹妹的字不好呢,你可是要挨罚。” 这话一说,便戳到梅茹好几处不痛快了。 其一嘛,上回孟蕴兰就告诉梅茹,正是这位名满京城的女公子在说些有的没的东西,除了蒨姐儿和燕王殿下,还谣传她和傅十一呢; 其二嘛,自然是那幅字。 想到傅铮那番话,梅茹就郁卒,恨不得挠他一脸的血! 这会儿只当不认识傅铮,她遥遥一福身,拜道:“参加殿下。”又道:“多谢殿下当日救下民女二姐,梅府自当感激不尽。” 傅铮见梅茹立在那儿,咬文嚼字说着这些,一本正经的装模作样,他只觉得好笑,却也不好戳穿她,这会儿只能陪着梅茹装模作样。 “三姑娘客气。”傅铮微微颔首,依旧冷冷应对道,“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话刚说完,却见梅茹已施施然转过脸,只对着一旁的周素卿道:“周姐姐,燕王殿下真真是宅心仁厚,侠义心肠。他救人一命,也仅说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周素卿听了淡淡一笑,正要接话捧一捧傅铮,就听梅茹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也是,若有人时时刻刻将燕王殿下救我二姐的事记挂在口边,说的多了,反倒显得殿下是故意为博个好名声才救人的了。” 说罢,她只是盈盈望着周素卿笑。 可周素卿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梅茹这几句话说的实在厉害极了。 先逼傅铮说了“举手之劳”,再借此挤兑周素卿先前那些话,末了,还顺便暗暗讥讽了一下傅铮,说他恐怕是“故意博名声”。 傅铮一怔,微微垂下眼,眸色沉沉的望向梅茹。 如今天色将晚不晚,有店家点了灯笼挑挂出来,这小丫头便立在一团晕黄里。她还没抽条,如今个子不过才到他腰上一些,今日穿着粉白万字流云妆花小袄,搭着一条桃红绣花绫裙,整个人小小的一团,那张小脸躲在兜帽底下,看不清眉眼,可傅铮知道这丫头的一张嘴是真真厉害,也不知整个京城还有谁,能有如此伶牙俐齿! 对面,梅茹仍是浅浅一笑,她略略一福身,便不再理会这二人,独自往纸笔铺子里去。行到一半,她忽然又顿住。 傅铮长眉轻蹙,就见梅茹侧目,直直望过来。 隔着飘飘忽忽的兜帽,傅铮都能感受到那道笔直的视线,剜在他脸上,像是丢过来两把刀子。 下一瞬,就听梅茹脆生生对他道:“殿下,今日多谢指点,民女定当谨记在心,不敢忘怀。” 听听这咬牙切齿的话,哪儿是不敢忘怀,恨不得要烹其肉,喝其血了! 傅铮轻轻一笑。 他笑起来,唇角轻抿,眼儿微勾,星眸漆黑,像是有人无比爱怜的执笔在里面落了一滴墨,那墨沿着水悄悄荡漾氤氲开,一层又一叠,满是会撩人的涟漪,足够卸去他身上不少的冷意。 远远瞧过去,还以为是暖的。 梅茹微微一滞,忙低头走进铺子里。 周素卿这会儿倒不好意思再跟上去,她回身,无比懊恼的对傅铮道:“慎斋哥哥,梅三姑娘似乎不大喜欢我,我也不晓得哪一回不小心冲撞了她,这次反倒连累你了。” 傅铮听了,仍淡淡说了两个字:“无妨。” 这日回府,他照例去书房待着。傅铮如今是一个闲散王爷,年纪轻轻,没什么公务在身,平日里不过是和那帮士林学生走动走动,再有年初求了圣上去三大营待了数月,前些日子又被太子一番话给招了回来。所以,傅铮现在还是无所事事,只能随便打发时间。 这一日,他略略在翻一本诗词集册,正好上面收录了苏子瞻的一首词,“大江东去,浪淘尽……”,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白日里梅茹写的那一幅。 阖上册子略略一思量,傅铮唤人进来伺候研磨。 外面候着的石冬这会儿应声进来,一边研磨,一边好奇道:“爷今日怎么有兴致写字了?” 傅铮一笔字写得极好,便是圣上看过,也是赞不绝口的。可他写的极少,倒有些奇货可居的意思。这会子提起笔,傅铮冷冷斜睨过去一眼,石冬登时噤声了。 就见他一手轻轻拢着宽袖,一手落笔,笔走龙蛇,飘若浮云,上下两阕词一气呵成,骨气劲峭,力透纸背,实在漂亮。 待收笔,石冬偏头看过来,悄悄念了两句,“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是苏子瞻晚年的词。 傅铮搁下笔,垂眸仔细看了看,对石冬道:“拿去烧了。” “烧了?”石冬惊呼一声,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傅铮“嗯”了一声,复又抄起先前那本集册斜斜倚在南窗榻上。柔软的绸缎沿着身形蜿蜒而下,衬得底下男人的身子越发颀长。他道:“写的不好,留着无用,只会碍眼。” 石冬咂舌,这位爷您要是写的还不好,这天底下就没几个人好的了。 傅铮这话若是被梅茹听见,只怕又得窝火。 她今日受了憋屈,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动静倒是将外面守夜的静琴惊醒了,这会儿拢着蜡烛进来道:“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 梅茹索性愤愤坐起来,吩咐道:“伺候笔墨。” 她如今身上一袭玉色睡衣,静琴怕她冷,连忙拿来袄子来替姑娘披上,又将案上笔墨伺候好。 第12节 夜里天气已经极凉了,这会儿北风吹着窗棱咯吱咯吱响。静琴在旁边搓着手,随手将暖炉里的炭挑了一挑,拨出些暖意。 梅茹提着笔,将那首苏子瞻的词又写了一遍。写完之后,举到灯下仔细端详。 若说梅茹为何要写这一首词,实在是因为那日在莲香寺山间见到江山壮阔,河山秀美,她心境顿感开阔,一时感怀便念了这首词。今日比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便觉得这阙词用行书配实在合适不过,显得人胸襟开阔,坦荡旷达。 梅茹当时得意万分,谁知竟被傅铮批得一文不值! 如今再细瞧,梅茹倒有些明白傅铮为何说她的字矫揉造作,偷得黠慧了。 实在是她的那点小聪明全被这人给看穿了! 梅茹脸微微一红,这会儿再度提笔,对着案上的白纸,纠结来纠结去,却再也落不下一个字。 翌日去到孟府,周素卿并不在,梅茹长舒一口气,只对小乔氏撒娇:“姨母,循循的字想请你指点一二。” 小乔氏也不看她,只是“咦”了一声,笑道:“昨日有个小丫头可是振振有词,说要作那花儿,天姿自然,不愿被箍着。” 梅茹连忙恭维道:“姨母,我是不爱戴那个箍,却也盼着从姨母身上学个皮毛,受用不尽啊。” 小乔氏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叹道:“这好的差的都被循循说了去,姨母也只能甘拜下风。”略一思量,她又道:“循循,姨母没那些个工夫,你便让兰儿看看吧。” 一旁的孟蕴兰扑哧一声笑出来,问道:“循循,你答应么?如此一来,我可是你半个师父了!” 梅茹笑意盈盈:“为何不答应?你们都是我师父才好呢!”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梅茹虽骄纵,却也明白自己的那些不足,亦有胸襟能容下所有的人,只是,她独独容不下伤过自己的人! 自此梅茹便留在孟府练起字来,她每日都去,乐呵呵的,精神头十足。 待到了老祖宗跟前请安,杜氏不得不提醒一句:“在别人府里莫忘了规矩!” “知道,知道。”梅茹娇憨一笑,又自夸道,“老祖宗,我哪一日没了规矩?” 杜氏摇摇头,实在拿这个嫡亲孙女没法子。 那边厢,梅蒨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整日见梅茹那般欢喜,她便央杜氏道:“老祖宗,我也想去姨母那儿瞧瞧,学些本事呢。” “你学那劳什子做什么?”老祖宗嗔怪道,“阿悠,你身子骨不好,且在家里养着,府里又不是没请夫子,别烦这些神了。” 梅蒨闻言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第 14 章 梅茹这些日子都回来的晚,给乔氏请完安,便急吼吼回房。 惹得乔氏直戳她脑门,不满吃味道:“循循如今都不和娘亲近,一双眼跟你姨母似的,恨不得钻进那纸里去。那里面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惦记着?” 梅茹托腮笑道:“那里头有颜如玉啊。” “就你贫嘴!”乔氏紧紧搂着她,万分不舍道:“好循循,在你姨母那儿受苦了,模样看着就瘦了一圈儿,娘心疼呢。” 若是平时,乔氏哪儿舍得梅茹去受这种罪,现在还不是为了这个女儿的亲事? 谁知梅茹却完全搞错了重点,一听乔氏的话,她惊呼一声“是吗”,连忙跳起来去照镜子。 只见镜子里头的自己,原本婴儿肥的双颊不知什么时候消下去一些,衬得那双艳艳的桃花眼愈发顾盼神飞,鼻梁也高挺了许多,连她前世梦寐以求的下巴尖儿都显出雏形来。 梅茹一喜,摸着脸回头,咧嘴傻笑道;“娘,我好像真的瘦了。” “瘦了不好,还是多吃点。”乔氏叮嘱道。 梅茹如今瘦下来,还真是因为平时的零嘴吃少了。在小乔氏眼皮子底下,根本没有瓜果糕点垫肚子,她练字又常常一站好几个时辰,腿儿疼,膀子酸,每日回来便让丫鬟捏来捏去,怎么不瘦? 实在是意外之喜! 再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梅茹欣喜极了,娘儿俩说了好些话,乔氏才放她回房。 如今梅茹闺房的桌案上,铺的满满的全是她练的字。 前世为与傅铮这个大才子琴瑟和鸣,梅茹憋着劲练了许久,最后也就堪堪入眼。可这些时日却不同了。梅茹练着练着,居然练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来——她本是个喜爱漂亮之人,如今那一笔一划在她眼里,跟首饰衣裳差不多,这么摆顺手,那么写有韵味,一个字琢磨半晌,极有意思。 有时候心情好些,便写俏皮一点,有时候见到那落木萧萧,心境就不自觉沉重点。 原本极难对付的字,这会儿到了她手里,跟捏泥巴似的,能按着梅茹自己的心意,捏出不同的样子来。虽不一定每次都好看,却胜在足够自然。 梅茹越练越有劲,触类旁通,她最近便对作画也有了些兴趣。 这日急着回房,正是想偷偷试一试自己的功底。 熟料刚铺开笔墨,落下一笔,意婵挑帘进来道:“姑娘,二姑娘、四姑娘来了。” “哦?”梅茹搁下笔,抬头望过去,就见梅蒨领着梅萍走进来。 外头大约下起了雪,他们的斗篷上沾了些雪珠子,一身寒气。有丫鬟伺候他们脱下斗篷,奉上热茶和小食。梅蒨被冻得脸色有些发白,越发显得楚楚可怜,惹人心疼了。梅茹忙命丫鬟将暖炉垫到她手里,又不安道:“外头下着雪,天寒地冻的,二姐姐怎么来了?”若是被老祖宗知道,肯定又要挨责罚了。 梅蒨回道:“这些日子三妹妹都不在府里,我与四妹妹想找你说话也找不到人呢。” 梅茹讪讪一笑:“平日光顾着去姨母那儿了,还请姐姐见谅,二姐姐快坐。” 梅蒨却没坐,而是走到桌案旁,随手挑起一幅梅茹的字看。细细端详良久,她道:“我也说不出来哪儿好,只觉得三妹妹的字精进许多,摆在一处,自有一股风流意味。” 风流意味?怎么个风流法? 这话勾的萍姐儿好奇了。她原本在吃糕点的,这会儿从软榻上起来,凑过去一瞧,撇撇嘴酸溜溜道:“还不是因为姨母教得好?” “是蕴兰指点的。”梅茹纠正道,“姨母才没空呢。” “兰儿竟有这等好本事?”梅蒨望过来。梅茹自然点头。蕴兰指点过一两回,她自己又悟了许久,练了许久,现在却也不敢居功。 梅蒨搁下手里的字,低低垂下眼,半晌,才对梅茹叹气:“倒羡慕你们。我和萍姐儿整日在府里,请的夫子不过是来混些银子,随意敷衍罢了。”她声音轻轻的,又让人怜了。 梅茹自然而然接道:“二姐姐若是想去,明日求了老祖宗咱们一道去姨母那儿。” “老祖宗哪儿舍得二姐姐?”萍姐儿插话道。 梅茹一想也对,她不说话了,再瞧梅蒨,却见她满脸黯然,自是失望。 翌日给小乔氏请安时,梅茹忽的就想到蒨姐儿昨夜的这桩心事,于是顺势向小乔氏提道:“姨母,我二姐姐也想来跟您学上一二呢。” 小乔氏头也不抬,一贯的口吻回道:“我这儿又不是学堂、书院,收这么多人做什么?”说着,睨了梅茹一眼:“就你一个我都嫌吵,再多来一个娇滴滴的蒨姐儿,我真是供菩萨了。” 梅茹暗暗一惊。听姨母的意思,似乎不大喜欢蒨姐儿,她吐了吐舌,神思刚神游出去,下一瞬,小乔氏便将她昨夜作的那幅画径直丢回来! 这一次,小乔氏可是连一个丑字都懒得说。 梅茹只觉得心塞。对着那幅画看了又看,她暗暗不服道,自己真有那么差么? …… 再过两天便是冬节,皇帝去祭祀,家家户户也得过节。 梅茹这日不用去孟府应卯,她难得睡个饱觉,这才懒哒哒去娘亲那儿。 大嫂已经在了,依旧是安静的模样。梅茹好久没跟董氏说上话,也不知她和大哥最近如何,这会儿不好直接问那些话,只暗暗留意大嫂的神色。见她眉宇里淡淡的,仍是心灰意懒的模样,梅茹便知大哥还是那番旧样子。她不禁有些着急,心想着,是不是该跟娘再提一提让哥哥去营中历练一事啊? 梅茹心里头装了事,一直盘算着要怎么跟娘亲开口好,直到走进春熙堂,才堪堪回过神来。 里面欢笑阵阵,老太太更是搂着梅蒨乐个不停。 见到梅蒨,梅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至于原因嘛,自然是姨母那番不大客气的话。每每想到姨母的说辞,梅茹便莫名其妙的,稍稍有些心虚,竟好像有什么地方对不住蒨姐儿似的。 这会儿她不免又开始尴尬了。 倒是梅蒨笑盈盈的望过来道:“三妹妹,周姑娘的芳辰待会儿咱们便一道过去吧。” 她这一提,梅茹才想起来有这么一桩事。 冬节正好是周素卿的芳辰,她更是早早派人去各府下了帖子,定国公府二姑娘、三姑娘不消说都收到了。因为梅茹实在不喜此人,她意兴阑珊,不大想去,所以不曾放在心上。如今经梅蒨一说,她才重新记起来。 梅茹皱了皱眉,正要找个借口回绝呢,老祖宗发话了:“姊妹两个一道去,热闹热闹。”又道:“难得阿悠身子好了些,想去外面走动走动,循循你别太贪玩儿,照顾着点你二姐姐。” 如此一来,梅茹倒不好拒绝了,只能和梅蒨一道去那贺府。 贺太傅是朝中重臣,学生满天下,底下几个儿子也是身处要职,老祖宗让姐儿俩去,也是不想得罪贺家。 想到这一层利害关系,梅茹暗自咋舌,她早就将那周素卿得罪过好几回了,若是被老祖宗知道,只怕拿家法训她! 且说姊妹二人坐在马车里,梅茹捂了个手炉,悄悄掀开帘子往外瞧。 梅蒨则端坐在另一侧,规规矩矩的,只是笑着问梅茹:“这会儿到哪儿了?” 梅茹看了看,说了一处街口地名。 梅蒨略略一沉思,道:“三妹妹,待会儿回府前我想去挑几幅丹青,你等得及么?要不要先送你回府?” 梅茹一听“丹青”二字,登时来了精神。她这两日实在是被小乔氏嫌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偏偏这位姨母又懒得说她哪儿不好,梅茹只能问孟蕴兰。可蕴兰于作画造诣上也就是个半吊子,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这会儿蒨姐儿的提议正中下怀,梅茹点头道:“二姐姐,正好我也想去涨涨见识呢,咱们一起去吧。” 梅蒨微微一愣,仍是笑道:“那最好不过。” ☆、第 15 章 周素卿是贺太傅捧在心尖上疼爱的外孙女,她的芳辰自然要好好操办。这天京城数得上名号的贵女几乎都会过来,梅蒨、梅茹到的时候,里面已经热闹的不得了。 听丫鬟禀报说定国公府的两位姑娘到了,周素卿立刻迎出来。她今日穿的不是特别喜气,但一如既往温婉端庄,鹅黄小袄,牙白罗裙,鬓间是一只小凤钗。那坠下来的珍珠都不小,色泽莹润,不是凡品,而她身上的料子,更是宫里贵人们才有的…… 梅茹淡淡撇开眼,那周素卿已经行到跟前,正捉着梅蒨的手,仔细打量。梅蒨生的是倾国倾城之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站在那儿便是弱柳扶风之姿,惹人垂怜。周素卿稍稍一讶,旋即笑道:“蒨妹妹的眉眼越发好看了,我瞧了都心动。” 梅蒨是听惯这些恭维话的,她这会儿只是见礼:“周姐姐客气。” 周素卿回了礼,又望向梅茹。 “茹妹妹。”她笑着唤道。 梅茹真佩服这人。周素卿心里肯定讨厌她讨厌的不得了,偏偏还是笑脸相迎,得维持自己的身份。梅茹自问是做不到这些。她略略点头,应付了一声:“周姐姐。” 走进里面,孟蕴兰已经在了,还有其他人也是平时见过的,一时间姐姐妹妹称呼一番。 自从重生之后,梅茹一连串的忙,已经好久未露面,如今这些贵女见着她,不觉一愣,竟有些不敢认了。 就见梅茹摘了以往满头滑稽的凤簪珠钗,今日只绾了个纂儿,鬓间一支赤金点翠花簪,衬得整个人慵慵懒懒的,实在是说不出的风流韵味。再见她这些时日个子长高了不少,这会儿圆圆的脸瘦下来,那双会勾人的桃花眼愈发艳丽,眼波流转之间,哪儿还是平日那个俗之又俗、供人私下取笑的梅三了? 有快言快语的疑惑道:“你真是茹姐儿?” 第13节 这话说的便有些没规矩了。 梅茹循声望过去。说话的正是贺府的贺妍。这位是贺侍郎的二女儿,贺太傅的嫡亲孙女,年纪比梅茹小两岁。梅茹蹙了蹙眉,懒洋洋移开眼,不和她计较。那边厢,贺娟已经低声喝斥她了:“妍姐儿!” 贺娟是贺府的嫡长孙女,贺侍郎的大女儿,一声低喝,颇有威严。 贺妍撅撅嘴,不甘心的跟身旁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嘀咕着什么。梅茹认出这个姑娘是西平伯府的三姐儿谢佳宣。再旁边端端正正坐着的,是西平伯府的二姐儿谢佳宁。 梅府的大姑娘梅芸已经与西平伯府二房庶子订下婚事,两家也算姻亲。 这会儿梅茹冲谢佳宁笑了笑,那人抿了抿唇,又垂眸移开视线,只望着贺妍。 梅茹微微一愣,不由多看了谢家两位姑娘几眼。 那二人再没回过头来,梅茹淡淡转开脸,走到孟蕴兰身边坐下。 孟蕴兰如今一个人坐在靠后的角落里。她和周素卿本就是有些“宿敌”的意思,如今那些人都捧着周素卿,哪儿还顾得上排第二位的孟蕴兰? 梅茹笑盈盈的看着孟蕴兰,孟蕴兰哼了一声,抱着她的胳膊说:“还是循循你最好。” “没大没小!”梅茹捻起一块糕点,慢悠悠吃起来。 这种虚头巴脑的场合她懒得应付,有梅蒨就够了。蒨姐儿是个思虑最最周全的,绝不会说出错话,更不会办错一桩事,又生了一张美若天仙的脸,那些贵女们不管真心假意,都愿意和她交好。 这会儿那些人围着梅蒨,七嘴八舌。 这个说:“蒨姐儿,你上回落水我本该去瞧的,可惜你家老太太闭门谢客了。” 那个问:“蒨姐儿,你身子可好些了?” 梅蒨一一应对,格外得体,梅茹听着就觉得累。 忽然,一旁嘴没把门的贺妍打听道:“蒨姐姐,听说是燕王殿下救的你?” 这话就不知是什么深意了。 梅蒨耳根子微微发红,赧然道:“正是燕王殿下。”她本就生的白,吹弹可破,如今双颊泛起淡淡红晕,仿若是桃花点点,愈发娇羞,愈发美了。 这模样和傅铮站在一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众人一时安静下来,望着梅蒨,眸色各异,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自然还有瞧不起的。 梅蒨咬了咬唇,脸颊越发的红,像枝头挂着的水蜜桃。 周素卿出来打圆场了:“蒨姐儿身子刚好,快坐吧。”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又道:“说起来,茹姐儿还得了十一殿下的四屉包子呢!” 这话算解了梅蒨的围,却又将焦点移到梅茹这儿来。众人打量过来,一时也是各怀心思。 梅茹不悦,她才不愿意将自己和傅钊那小家伙联系在一起,更不愿意有人拿这事儿说个没完! 梅茹立时笑了笑,大大方方承认道:“不过四屉包子罢了,我改明儿再还给殿下四屉!”又道:“莲香寺的素斋包子最是好吃,姐妹们可还有要的?我一起送了!” “我要!”口无遮拦的贺妍很捧场。 贺娟皱了皱眉,刚要出声阻拦,梅茹爽快应道:“好啊,我可记下了,找个空儿就给妍妹妹送来府里。” 不过几句话,先前那种莫名尴尬烟消云散,众人一时又说笑开。 那边厢周素卿对梅蒨道:“蒨妹妹,三姑娘可真厉害,我可是领教过好几回了。” 这话未免带刺,自己的妹妹还是要维护的。梅蒨也笑:“我家茹姐儿就是这个脾性,天真可爱,还请周姐姐多担待。” “这话就见外了。”周素卿客套一句,又说:“不只我领教过,就连燕王殿下也吃过三姑娘一回瘪。” “燕王殿下?”梅蒨偏过头来,“茹姐儿何时遇到过燕王殿下的?” 周素卿便将那日在纸笔铺子外头的事略略讲了讲,末了,笑道:“三姑娘可不是厉害么?” 梅蒨笑了笑,拢着帕子轻咳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待人来齐,众人闹了一会儿,便有人提议说作诗玩儿,熟知立刻有人反对:“不行不行,周姐姐那么厉害,我们不用比,已经甘拜下风了。” 不知又是谁提议说作画,还是有人摇头:“作画太费时,没什么乐趣。” 周素卿道:“我上回在武定侯府与蕴兰妹妹、茹妹妹比过字,三人不相上下,不如今日咱们姐妹们一起再比一回?也不请旁人品评了,就咱们自己看。” 这个提议不错,这些贵女们皆能写一笔漂亮的字,不至于输的难看。 有人又问:“周姐姐,若是得了头筹,有什么好处?” “好处嘛……”周素卿想了想,笑道,“前些天燕王殿下送来一幅画贺我芳辰,我如今便拿这个做头筹。” 一听这话,众人不由咋舌——燕王殿下竟与周姐姐这么好?一时看看周素卿,又看看低眉的梅蒨,众人心思转了几转。 梅茹撇撇嘴,心想,这位周素卿也不问问傅铮喜欢谁,眼巴巴跳出来,到时候又使阴招! 且说丫鬟们伺候好笔墨,众人各自埋头书写。 梅茹于这种比试兴致缺缺。她正好临窗,这会儿单手托着腮发呆。一扭头,正好对上外面的一株红梅。那梅树老干横枝,一簇簇红梅攀附其上,有些刚结出花苞,有些则已经熙熙攘攘开了,红的花瓣儿,黄的蕊儿,远远瞧过去,活脱脱的一幅画儿啊! 梅茹心念一动,忙提起笔。 …… 丫鬟们将各位小姐们写的字挂在一处,众人一一瞧过去,忽听有人小声疑惑:“这是谁画了一幅画儿啊?”好奇之下,众人都围拢过去。 只见那画不过寥寥几笔,粗的是干,细的是枝,用笔尖圆润点上的则是花苞,虽未用其他颜色,可活脱脱一株苍劲梅树,实在是……自然而然,又惟妙惟肖。 周素卿瞧了瞧这幅画,再往众人看去,视线拂过梅茹时,顿住了。 “茹妹妹,这可是你画的?”她问。 梅茹正和孟蕴兰凑在一处叽叽喳喳说话呢,听到有人喊她,才将将抬起眼。看了看被人围住的画,再看看周素卿,她“嗯”了一声,说:“是我画的。” 周素卿一时微微怔楞。 “为何不写字啊?”贺妍又问的快了。问完,她恍然大悟道:“可是茹姐姐的字不好?” 梅茹懒得多争辩,她笑了笑,只是点头道:“是啊,不敢献丑。” 如此一来,贺妍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对挽着手的谢佳宣咬耳朵,时不时扫过来的神色满是不屑。 这一日,这个头筹终究还是被周素卿给摘了,但大家仍想看燕王殿下送的那幅画,周素卿便命人挂出来。 傅铮送的是一幅碧海潮生图。远远望过去,真的是白茫茫一片海,汹涌的潮水从远处奔涌而来,或高或低,或深或浅,壮阔极了。让人看了,仿佛临海而立,也许下一瞬,一个浪花儿会拍上岸来。 画的是真的好,可梅茹移开眼,懒得多看。 众人一道吃了席面,又听了女先儿唱曲,这才高高兴兴散了。 临上马车时,梅茹瞧见西平伯府的两位姑娘,想到最开始的那些不快,她还是缓缓上前道:“宁姐儿,宣姐儿,今日都没怎么说上话呢。” 谢府的三姑娘谢佳宣这会儿使劲往车里钻,真真是一点都不想搭理梅茹,二姑娘谢佳宁微微一笑,道:“是没说上话。茹姐儿,新春的时候来我们府里走动走动。”说罢,也不多闲聊,微微一欠身上了车。 这便是梅芸未来的两个小姑子,就这样? 梅茹缓缓转身,心里盘算着这件事,慢慢走回自己车边。 蒨姐儿在和周素卿寒暄道别,梅茹懒得搀和,她只略略颔首便上了马车。忽的,就听贺妍在底下喊她,梅茹挑开车帘问:“妍妹妹何事?” 贺妍仰着头,提醒道:“那莲香寺的包子可别忘了!” 梅茹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跳,“嗯”了一声,回道:“定忘不了!” ☆、第 16 章 回府的马车里,姊妹俩面对面坐着说话。梅蒨拿着梅茹的那幅画细细端详一番,笑道:“三妹妹,这么多姑娘家里就属你最恣意了,旁人都规规矩矩写字,就你作了一幅画出来,难为老祖宗要喊你循循。” 循循二字,便是盼她循规蹈矩,熟料梅茹还是本性难移。 梅茹有点难为情,这会儿央道:“二姐姐,今日之事千万别说给老祖宗听,不然又得罚我。” “那是自然。”梅蒨点头,又对着画道,“三妹妹,你如今作画的本事也精进不少,倒让姐姐我羡慕。” 这事梅茹也觉得奇怪呢。她坦然回道:“平日想画也画不好,今日倒是心血来潮,真是怪了。”想到作画一事,梅茹心里又开始痒痒了,她问:“二姐姐,如今时辰尚早,你还去挑丹青么?”今日出府时梅蒨便说想去挑几幅丹青的,如今一张小脸巴巴望着,生怕梅蒨反悔不去。 笑了笑,梅蒨说:“咱们去瞧瞧吧。” 他们还是去四喜堂,掌柜的迎了他们上到二楼。每个雅间里其实都悬了几幅字画,做成书房的模样,可掌柜的恐不够她们挑的,于是又从旁处移了好几幅过来。 梅茹今日是来偷师的,并不打算买,梅蒨倒是挑的仔细。 一室安静。 今日是冬节,店里人本来就少,偶尔能听到楼下有人说话,还有走廊的脚步声,沉沉的,很快又往楼下去。 梅茹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合心意的。那些画如今在她眼里,不知怎的,通通多了两分匠气,像是刻意而为之,不够自然。梅茹暗自颦了颦眉,没有打扰专心致志的梅蒨,而是领着意婵,悄悄走到对面雅间,在门口朝里看。 这里面仍旧挂了几幅,她一眼望过去,依然没有合心意的。略有些失望,梅茹顺势走到隔壁。这间还是没有。梅茹再往旁边那间去。她边走边看,不多时便到了尽头。只见宽阔的两面墙上,左右各悬了一幅。梅茹定睛一瞧,居然有一幅入眼。 她款步走过去,偏着脑袋看。 这画挂的位置有点高,梅茹个子稍矮,脖子歪了没一会儿便发酸,她于是努努嘴,示意意婵去楼下请掌柜的过来。 走廊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梅茹一人立在那儿。 她仍旧歪着头看,忽的,正对面雅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人阔步而出。 梅茹漫不经心的拂过去一眼,见是个男人,又漫不经心移开视线,侧着身子,往旁边避开两步。 蓦地,她浑身一个激灵,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梅茹复又霍的偏回头去—— 只见面前这人着一身玄色阔袖蟒袍,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江牙海水,那金蟒盘踞胸口,张牙舞爪,恁的吓人,腰中又束金镶玉嵌东珠玉带,袍子底下若隐若现的,则是绣吉祥八宝纹样的黑缎靴子,端的是满身贵气,犹如芝兰玉树。 梅茹身子一僵,钝钝撇开脸。 “殿下。”她侧身见礼。 傅铮垂眸。 入目是一个纂儿,上面不过一支赤金点翠花簪,然后是小半张侧脸,一双眼儿低低垂着,底下是桃红撒花滚白狐边缎面对襟褙子,月白色绣花棱裙。这小丫头个子好像稍长了些,原先只到他腰上一点的,如今似乎开始抽条了,冒出来小半个脑袋。她整个人安静的立着,唯独耳间那翠玉水滴坠子,轻轻的,一摇又一晃。 傅铮“嗯”了一声,唤她:“三姑娘。” 声音还是清清冷冷的,裹着彻骨寒意。 梅茹不接话,只盼着这人赶紧走,熟料傅铮背后突然又窜出来一道声音—— “七哥,你在跟谁说话?”说话间,一个脑袋从门边探出来。 梅茹一听这声音,眉心忍不住打了个结。 “哈哈哈。”傅钊笑的张狂,“原来是梅府三姑娘,那四屉包子吃了么?” 第14节 果然一遇到这人就没好事! 梅茹皱了皱眉,没好气的回道:“谢殿下的四屉包子,都吃光了。” “都吃光了啊,以为你拿去喂狗了呢!”傅铮实在是个睚眦必报的。顿了顿,他又笑嘻嘻的问:“三姑娘,可还要了?我再送你四屉!” 话里全是狡黠与捉弄,梅茹抬头瞪他。 傅钊今日也穿着皇子的吉服,大约是随陛下祭祀回来,这会儿正朝她挤眉弄眼呢。 梅茹说:“不必麻烦殿下,我今日还想着礼尚往来,送你四屉呢!” 这二人你一眼我一语,针尖对麦芒,争个没完。傅铮负手立在一侧,只是安静的轻轻垂眸。 他的视线不经意的拂过梅茹,却见她现在的模样和先前在他跟前完全不一样。这小丫头在他面前,是僵硬的、避让的、甚至是厌恶惧怕的,可在十一弟面前,却是最寻常最活泼的样子,眉角眼梢里满是神采……仿佛死而复生似的。 傅铮别开眼,依旧沉默。 他不说话,安静的时候,越发像个无足轻重的外人。 那边厢,有人推门而出,脚步轻轻,声音柔柔,唤道:“三妹妹。” 梅茹正跟傅钊争得不可开交呢,这会儿轻盈温婉的声音飘过来,她滞了一下,扭头望过去。 只见梅蒨领着大丫鬟明芝立在不远处,聘聘婷婷,如出尘仙子,国色天香。 梅茹抬眼飞快的瞟了眼傅铮。这人还是垂着眸子,反倒是傅钊疑问道:“梅三,这是你那个落水的二姐吧?” 就这么快熟稔的称呼她梅三了…… 梅茹嘴角抽了抽,却也正好顺势道:“两位殿下,正是我的二姐。”又对梅蒨道:“二姐姐,这位是燕王殿下,这位是十一殿下。” 梅蒨没有上前,而是遥遥见了礼,道:“参加两位殿下。” 她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跟水似的,梅茹低下头。 说话之间,意婵领着掌柜上来了,见状楞了一下,过来小声问道:“小姐,那画还看么?” 梅茹看了看梅蒨,心想,自己这二姐如果今生能嫁给傅铮便是最好的了,不如借故看一会儿……她心思转了转,就点点头。 傅钊见她要取这幅画,笑得不无得意:“这可是我哥哥的手笔,你真有眼光!” 傅铮没有回头,就听梅茹厉害呛道:“殿下,又不是你画的,你得意什么?” 被她一刺,傅钊又是气的跳脚。 梅茹进了身后的那个雅间,掌柜将画取进来,她正要命意婵关门,谁知傅钊亦一并走了进来。 梅茹冷着脸道:“你进来坐什么?” 傅钊压低声道:“我瞧你那二姐似乎有话跟我七哥说,我杵在那儿,还自讨什么没趣?” 梅茹一怔,啐道:“你胡说什么?莫乱说我二姐姐!” 虽是这样,却也没再轰他走,只是将门敞着,又让意婵和掌柜的都在,这才勉强避嫌。 莫名其妙的,就剩傅铮一人杵在外面。 对面的梅府二姑娘年纪稍长,身量长条,略略抬眼望过去,已经是个大姑娘。非礼勿视,他这会儿只能望着旁处。 就听对面的梅蒨声音软软的道谢:“殿下,多谢当日的救命之恩,自不敢忘。” “二姑娘不必客气。”傅铮回道。正要说“举手之劳,无足挂齿”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蓦地一顿。正好对面雅间敞开的门里传来梅茹与傅钊的说话声,不知这二人又斗了什么嘴,钊儿又是一顿恼。 傅铮怔了怔,侧目望过去。 入目是一团明媚的桃红身影,立在直直的金乌之下,仰着脸望着他的那幅画。 她看的认真,碎金在女儿家长长的眼睫上打了个璇儿,然后落进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中。 傅铮微微有些怔忪,他一时竟想不大起来,自己那幅画究竟画了什么。 他愣愣转过眼。 对面的梅蒨冲他福了福身,又吩咐身旁的丫鬟明芝:“去请三妹妹出来,咱们该回府了。” 明芝应了声“是”。 那丫鬟垂首过来,傅铮索性避回先前的雅间里。 眼见着那个丫鬟走进去,对面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那对小冤家不知又在争执什么了,钊儿许是落了下风,这会子只剩一道声音,脆生生的,威风凛凛。 傅铮安静听了一会儿,垂下眼,倏地笑了笑。 …… 且说姊妹二人上了马车,梅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梅蒨出言提醒她:“三妹妹,你和十一殿下似乎极为熟稔?人多口杂,还是稍稍多注意些。” 这话是真为她着想,梅茹红着脸道:“二姐姐,我下次再也不逞口舌之快了。” 一路再无其他话,待回到府,二人一并去春熙堂请安。从春熙堂出来,梅茹便去了乔氏那儿。熟知她正要走进正房,候在外面的刘妈妈急急忙忙过来拦住她道:“三姑娘,大爷在里面受罚呢。” “怎么了?”梅茹自然而然的问。 刘妈妈皱了皱眉,满是为难。 梅茹正疑惑着呢,里面传来梅寅的骂声:“看看你做的好事!吃了几口黄汤,那么好的媳妇,就就就就被你休了!” 梅茹大骇。 嫂嫂被休了? ☆、第 17 章 梅茹站在正房外头,不过惊愕了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大哥嗷嗷惨叫,想来是被爹爹打了。另一边是乔氏气急的骂声,骂完了又劝董氏,“湘哥儿媳妇,他这个天杀的讨债鬼就是日里喝多了,一时糊涂……” 董氏回话声轻轻的,还伴着哥哥的惨叫,又隔着厚厚门帘,梅茹实在听不大清。她这会儿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正犹豫着呢,下一瞬,董氏便探帘而出了。 姑嫂二人甫一罩面,董氏眼眶便又红了一些。这个家里她最舍不得的,便是这个小姑子。 “循循。” “嫂嫂……”梅茹还是有些懵。她往里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哥哥的一个背影,后背的衣料开了,渗出刺眼的血来。 董氏擦了擦泪,柔声道:“循循,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嫂嫂了,你若是记挂我,就来看看我。” 这话一说,梅茹眼圈也红了。 见她现在就要走,梅茹下意识的拦道:“好嫂嫂,你不和哥哥再说些什么了?” 董氏淡淡摇头,平静回道:“我与他早就两相生厌,还能说什么?” 这话飘进帘子里头,梅湘身子怔了怔,再打下来的板子,竟浑浑噩噩的,也不喊疼了。 且说董氏早就铁下心,如今又得了一封休书,再无其他牵挂,当日便离开定国公府归家去了。这事自然惊动老祖宗。当着众人的面,老太太将梅湘骂了一通不止,连带着给乔氏的脸色也不大好。 “好好的一对人儿,就这么散了,你这个当娘的平日未免太惯着湘哥儿!赶紧给董家赔罪去!” 老太太这会儿在气头上,见梅茹也在,愈发眉头紧锁:“还有循循,一天到晚没的规矩,你真该一并好好管束管束!” 得,梅茹无缘无故又挨一记训斥。 她是无所谓,可乔氏是个心高气傲的,当着众人的面,哪儿受得了这些话?当日回去,又好巧不巧听到几个曾经责罚过的婆子在那儿嚼舌根子,话里话外全是嗤讽,乔氏怒火中烧,训了几句,一时急火攻心就气倒了。 乔氏的身子向来很好,这一病,倒把梅寅急的团团转。请大夫过来诊脉,也只说乔氏是郁结之症,凡是都得宽心。可乔氏一辈子绷着自己,哪儿丢的起这种脸,又哪儿能宽的下心? 这块心疾自此便缠上了乔氏。 梅茹瞧在眼里,不由心惊。前世娘亲正是因哥哥嫂嫂的事得了郁卒之症,没两年就撒手人寰,今生怎的还是如此?莫非……这世上因果报应,什么都改不了? 她暗暗蹙眉,再也不往孟府跑,每日只陪在乔氏床前,一刻都不敢懈怠。 小乔氏和孟蕴兰来探几次。——这种丑事旁人不好来,也只能自家姊妹走动走动,说说话了。见着她们,往往没说几句,乔氏便唉声叹气的垂泪,直叹自己前世做了什么孽,竟生下这样一个孽障! 小乔氏不免劝她:“姐姐,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又何苦将这罪过全揽到自己身上?” 乔氏哪儿听得进去这些,她还是抹泪。这一日日,眼见着就消瘦下去。 梅茹见状,心里着急上火,起了满嘴的泡。她日思夜想,掂量来去,仍是想到上回跟乔氏提过的那件事,却也知道不能再单独跟娘亲提了。 这日趁爹爹一并在房里,梅茹才将那件事又说了一次:“爹爹,娘亲,不如送哥哥去姨父那儿历练一番吧?” 乔氏一听,自然反对:“那怎么使得?你哥哥身子本来就弱,如今又被你爹用板子狠打了一顿,还剩多少人形?” 梅湘这回确实被打的极惨,绑在条凳上,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这还不算完,后来又被老太爷责罚,去祠堂跪了一晚。夜里寒风阵阵,梅湘就那么冻冻索索跪了一夜,第二日,直接被几个小厮给抬回院子里。 整个人烧的浑身发烫,嘴里面全是胡话,而后背上的伤早已经结了血痂,实在是恐怖。 乔氏只看了一眼,整个人登时要昏死过去。她一时伤心,这病未免又加重一些。如今再听梅茹的提议,乔氏自然舍不得。梅湘哪怕做了混账事,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哪儿舍得他去受苦啊? “不行!不行!”乔氏想来就可怕,这会儿连连反对,又训斥道,“循循,这事莫再提了。” 梅茹却只看着一旁默不作声的梅寅,固执问道:“爹爹,你觉得如何?” 知晓女儿的心思,乔氏立刻板下脸,对梅寅凶道:“老爷,你莫胡来!那种地方是湘哥儿能去的?每年胡人都要来进犯个十次八次!循循不懂事,你还不知道轻重?” 乔氏这话担忧的也有道理。魏朝边境原本就不大太平,南有蛮夷,北有回鹘,西有吐蕃,海上还有时不时骚扰的倭寇。这些年北方的胡人仗着草肥马壮,越发猖狂起来。尤其到了秋冬时日,更是纵马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死在他们手下的人只怕不计其数了。 梅寅是个最怕乔氏的主儿,平日里更是处处听这位夫人的,可这一次却意外的沉默了。 斟酌良久,他终叹了一声,道:“循循这个主意不错。” 乔氏气血上涌,捶着胸口道:“你这不是逼死我么?!” 梅寅吓得连忙坐在床边替她顺气,又说:“别急别急,我去问问湘哥儿的意思——他若是想去,咱们就扯下这张脸去求求连襟;他若是不想去,那咱们也就不再逼他,只随他去吧,这辈子哪怕是烂在了泥里,也是你我的儿。” 乔氏闻言一滞,小半晌,才别开脸,悄悄抹泪。 “既是你我的儿,哪儿又舍得他那么烂掉?老爷,送湘哥儿去吧,眼不见心不烦……” 梅茹也未料到爹爹办事如此快,不过三四日,就听到消息说,只怕过完年就要送哥哥走了。她算算日子,也没剩多少光景,他们兄妹二人感情本就极好,梅茹一时舍不得,便想着去哥哥那儿多走动走动。 这日,梅茹刚到梅湘院子里,便见自己这位哥哥勉勉强强撑着身子,居然踉跄往外走呢! 梅茹一惊,连忙过去搀他:“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梅湘后背皮开肉绽,伤的极重,又浑浑噩噩烧了好久,这两日勉强清醒一些。如今刚好点,就要出府胡闹,梅茹怎能不诧异? 梅湘脸色暗沉,默了默,只是说:“你一个姑娘家别多问。” 一听哥哥说这话,梅茹还能想到哪儿? 第15节 无非是眠花宿柳之地了! 乔氏知道此事之后,恨得牙痒痒,骂道:“这混账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放不下这些?”又吩咐丫鬟:“等大爷回来,就喊到我这儿来。” 结果这日直到夜里,梅湘才回来。他满身酒气,熏得人直皱眉。乔氏要骂也无从骂起,沉着脸,摆摆手让人架着回院子里去了。不一会儿,梅湘身边的丫鬟过来禀报说大爷后背上的伤裂了,这会儿又渗血呢。 这个家实在是一团乱…… 梅茹叹气。 翌日清晨,她正要去给乔氏请安,梅湘身边的丫鬟过来请她了:“三姑娘,奴婢实在是不敢惊动老爷和太太,劳烦姑娘快去劝劝我们大爷吧,他这会子又要出去呢!” “又要出去?”梅茹蹙眉,实在不知外头到底有什么! 丫鬟点头,又道:“大爷后背的伤根本没好呢,昨晚还烧了一夜,劳烦姑娘去劝一句吧。” 梅茹到梅湘房里的时候,那几个丫鬟正轮流围着劝呢。梅湘这会儿已经自己摸了外衫穿好,就是脸色雪白如纸,形容消瘦,扣盘扣的手都在抖呢,哪儿还有往日清俊风雅的模样? 梅茹气结,过去拦道:“哥哥,你是身子要紧还是喝酒要紧?” 见她来,梅湘沉着脸,面无表情,仍是那句话:“你一个姑娘家别多问。” 梅茹脾气这回真上来了,问旁边的丫鬟:“昨日是谁跟大爷出去的?”丫鬟回了一个小厮的名字,梅茹立时吩咐道:“唤进来!”房中的人皆是一怔,连忙劝道:“姑娘,这实在不妥。” “妥不妥的算什么?快去!”梅茹厉声道。 梅湘一听便有些急了:“妹妹,你管我的事做什么?还当我是你哥哥么?”这话有些重,说罢,他头晕眼花,身子一时支撑不住晃了几晃,连忙有人搀扶着他坐回床边。 “好哥哥,我就是拿你当我的哥哥,舍不得你,才不愿你伤了身子。你若是真想喝酒,哪时、哪处不能喝?非要现在拼上一条命喝么?”梅茹不解。 梅湘不说话了,半晌,才幽幽叹了一声:“你一个小丫头哪儿懂?” “你不说,怎知我不懂?”梅茹反将他一军。 正巧外面那小厮来了,跪在院子里头,战战兢兢的请安:“大爷,三姑娘。” 梅茹正要准备问话呢,梅湘喝了声“循循别胡闹”,顿了一顿,这才低着头,缓缓道:“循循,哥哥想求你一件事。” “哥哥你说。”梅茹应道。别说一件了,就是几千几百件,她也答应下来,只盼哥哥能好。 许是难堪,梅湘一直垂着眼,踌躇良久,直到耳根子都有些红了,他才说:“哥哥想求你,去、去见见你嫂嫂。” ☆、第 18 章 董氏归家之后,娘亲紧接着就病了,梅茹还没腾出空去探望董氏呢。这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她抿着唇,窃窃一笑。 梅湘有些恼火,抬头敲了敲妹妹的脑袋,低喝道:“不许笑。” “哥哥想去瞧嫂嫂,怎么自己不去?”梅茹只觉得好玩,忍不住逗自己那个“蠢”哥哥。 她如此一说,梅湘更是恼,瞪过来一眼道:“她要是见我,还要劳烦循循你?”昨日梅湘就去董家了,站在外面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冷风嗖嗖的吹,结果连董家的门都没进去! 梅茹还要笑呢,梅湘已经彻底拉下脸来,“循循,你去不去?” “去去去!”梅茹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 梅湘想了想,忍不住交代道:“循循,你嫂嫂喜欢首饰,偏偏为人节省,归家之后恐怕要看她几个嫂子的脸色。你今日就带她去逛一逛,若见着喜欢的,就做主替她买了,回头哥哥给你银子。”顿了顿,他又添几分愧意,“成亲这些年,我还没有送过你嫂嫂什么东西,现在想来只是后悔,觉得对不住她。” 这一番话说完,梅茹倒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怔怔看着面前怅惋的大哥,小半晌,才问:“哥哥,这些话为何不早些对嫂嫂说?如今她人都走了,更不知道你的心思,岂不可惜?” 梅湘垂眸,良久,终轻轻叹了一声。 梅茹跟乔氏提了一句,便乘车去董家。 董家如今是董氏长嫂当家,听闻是梅府的三姑娘来,倒没有直接轰出去,但脸色也不大好。 “三姑娘,我家大姑娘好端端的嫁到你们府,没想到回来直接就瘦脱了形!如今汤汤水水的伺候着,还有每日的药,得要废多少功夫!” 一听这话,梅茹便品出些其他的意思了。 难怪梅湘担心董氏归家之后要看她几个嫂子的脸色,如今一看这人确实不好对付,董氏性子又软,只怕受了欺负也没地方说。 又应付了几句,梅茹才去到董氏房里。 董家府邸不大,董氏原来做姑娘的闺房早已经没了,现今住在一处偏僻厢房里。梅茹到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呢,面色苍白,模样消瘦,远远瞧过去,养的确实不好,梅茹心里微微一酸。再见这屋子里陈设简陋,连个取暖的炭盆都没有,不由轻轻颦了颦眉。 见到梅茹,董氏倒是眉眼舒展开,忙拉过她手问:“循循,你怎么来了?”说完便开始咳嗽。 梅茹咦了一声,坐在她床边,好奇道:“嫂……”那两个字又要脱口而出了,梅茹忙咽回去,改口道:“瑶姐姐怎么病了呢?” ——董氏闺名静瑶二字。 董氏涩涩一笑,随口答道:“也不是病,就是想躺一会儿,左右没别的事。”说着仍止不住咳了两声,又问梅茹:“你今日怎么来了?” 想到哥哥的交代,梅茹不好直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她只是推托道:“我今日来想找姐姐去外头逛逛。” “逛逛?”董氏不解。 “是了。”梅茹道,“过年我还未添新首饰呢,想着找姐姐一道去挑一挑。” 董氏一听这话,就觉察出不对劲。乔氏素来是最疼循循的,怎么到了年前还没给她添首饰?她心下生疑,便将这些问出来。梅茹顺势叹气:“我娘亲被我哥哥气病了,顾不上其他的呢。” “病了?”董氏微微诧异。 梅茹点头,又道:“哥哥被爹爹痛打一顿,又吹了一夜的冷风,这两日才勉强清醒一些,等过完年,就准备送哥哥去我姨父那儿呢。” 闻听此言,董氏又是一惊。 梅茹姨父孟政任陕甘总兵,她是知道的,那儿可是个凶险之地,还有杀人不眨眼的胡人……她心思转了一转,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又通通咽了回去,只是道:“如今我身子乏,不能陪你一道去。” “无妨,我们说说话就好。” 梅茹在董家待到快要用午饭的时候,才起身告辞。董氏咳个不停,根本吹不得风,只能让和穗送她。待坐到车里,梅茹才趁机问和穗:“你们府里的人对瑶姐姐如何?” 一提这话,和穗就开始抹泪了:“三姑娘,你也大约猜到了,我家姑娘回来之后处处得看那几个的脸色,给的炭火根本不够,我家姑娘身子本就不大好,一下子便着凉了。这一病又得请大夫、熬药……七七八八下来,我家姑娘再也不敢开口要什么,只说随便对付一二就好。” 梅茹冷冷蹙眉,心生不悦,偏偏这是董府的事,她哪儿能管?只是吩咐静琴拿了不少银子给和穗,又叮嘱道:“若是还有什么缺的,你就来府里知会我,就是莫让你家姑娘知道。” 和穗千恩万谢,等梅府马车不见了,这才抹干净泪回去。 梅湘一直等在房里呢,他背上出了血,重新上了药,这会儿只能趴在床上,抻着脖子问身边的丫鬟循循回来没。问了不知多少遍,梅茹终于回来了。 梅茹将董氏那儿的情形略略一说,梅湘脸色变了好几变,末了,红着眼道:“我是再也没脸见她了……” ……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就过年了。 这一次过年,梅茹难得不高兴,娘亲病着,哥哥也病着,董氏那儿也不大好,而且,过完年就要送哥哥去陕西,也不知何时才回来,她又哪儿高兴的起来?一桩桩事压在她心头,梅茹只觉得烦闷。 正月十五花灯节,梅茹原本最爱出去凑热闹的,这会儿也懒洋洋的窝在房里,不愿意出门。还是孟蕴兰过来,央她道:“循循,一起去嘛。”梅府和孟府是表亲,往年都是一起去赏花灯的,孟蕴兰又和梅茹最好,如果梅茹不去,她就少了许多乐子。 被孟蕴兰摇得脑袋疼,缠的没办法,梅茹才勉强答应下来。 今日孟安也在。 见到这位木讷表哥,梅茹就想笑。 果然,孟安见着梅茹,又开始了:“茹表妹,姨母身子可好些了?” 梅茹点头道:“好多了,谢表哥关心。” 孟安想了想,又问:“老太太身子可好?” 梅茹突然就不愿答了,只想逗逗这位表哥。这会儿她望着孟安,故作不知的问道:“安表哥,你今日不是去给老祖宗请过安了么?怎么还问?” 孟安一滞,白净的脸蓦地红了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问道:“蒨表妹可好些了?” 梅茹这回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抬手遥遥一指,道:“待会儿二姐姐来了,表哥自己问问呗。” 孟安不说话了,他讪讪看了梅茹一眼,梅茹已经撇开脸,兀自笑的开怀。 就见她立在晕暖的灯下,一笑起来,顾盼神飞,眼波流转,不知添了多少分明媚艳丽。 ☆、第 19 章 孟安见着梅蒨,也没好多少,那张白净的脸比先前还要红。更是因为这位二姑娘实在太美,他连话都不说了,直接做了个揖,唤了声“蒨表妹”,便转过身去。 梅蒨愣了一愣,掩面轻轻一笑。 待梅、孟两府的人来齐了,一行人结伴往外去。 此时天色已暗,街旁、树梢、廊檐下的花灯都点亮了,一时流光溢彩,万千繁华。梅茹远远望过去,便觉得这些星星点点的光,仿若是佛前安然的明灯,一盏接一盏,汇聚成人世万象,实在美不胜收。 她和孟蕴兰手挽着手,叽叽喳喳行在前头,孟安跟在一侧看顾着。 后边是梅蒨和梅萍还有二房的源哥儿、淇哥儿。因为梅蒨生的是国色天香之貌,这会子怕被坏心眼的人或者拐子瞧见了去,于是又多戴了一个斗篷。梅萍规规矩矩的跟在梅蒨和几个哥哥身边,眼珠子却不停往前头看,艳羡的不得了。究其原因嘛,实在是因为跟在二姐身边就得安分守规矩,全赏的什么诗词歌赋花灯,哪儿有在三姐身边自在?两个人还能斗嘴呢…… 梅萍悄悄叹了一口气。 就见前头孟蕴兰拉着梅茹往一处杂耍摊去:“循循!循循!快来!” 那儿在表演遁术,一时间围了许多人,挤的慌,梅茹懒得动,兴致缺缺,孟蕴兰却劲头十足,领了个丫鬟见着空子往里一钻,不过几下就到了最里面,看不见人了。 孟安一下子惊住,“兰儿!”他高唤一声,急急忙忙要往里头去找孟蕴兰,熟知往前快走两步,忽的又怔怔顿住身形,孟安回头看了梅茹一眼。 梅茹会意,忙说:“安表哥,我就在这儿。”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在这样一个夜晚,听上去仿佛舌尖上还裹着元宵的甜。 孟安微微一愣,又不放心的叮嘱道:“千万别乱跑。” “知道!”梅茹脆生生的答应下来,说着娇憨一笑。 孟安不知怎的,脸又是一红。 梅茹立在街边,就剩意婵跟在她身旁。里面不知演到了什么,就听人人叫好,意婵爱凑热闹,这会儿忍不住也踮起脚,偷偷往里头瞄了两回。梅茹只觉得好笑,对她道:“你去瞧瞧吧。” “那怎么行?”意婵赶紧偏过头来。 梅茹抬眼四处一打量,斜对面是个卖花灯的摊子,不知为何生意极其不好,冷冷清清的,没一个人光顾,在这儿又能一眼看到。她说:“我就去那儿,你看完就过来。”意婵还待犹豫,梅茹指了指后面,道:“二姐姐、二哥哥他们就在后头呢。”——梅蒨他们确实离的不远。 意婵将梅茹送到那花灯铺子前,仔细交代完,这才重新返回去。 第16节 这摊子实在冷清,店家见有人来,也没招呼只自己低头看书。 梅茹抬眼细细打量上面挂的花灯,才发现都是用白纸糊的四方竹灯。其他摊子里的花灯都是各式各样的,兔儿灯,荷花灯,红的,绿的……可这儿灯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凄凄惨惨,荒荒凉凉,哪儿又能卖的出去?难怪生意差。 又见那摊主一身半旧青袍,姿容气度倒还可以,梅茹便想照顾他的生意,于是问道:“这一盏灯怎么卖?” 那人头也没抬,只道:“不卖。” 梅茹疑惑:“为何不卖?” “这么丑你买?”那人终于抬起眼。 梅茹一怔,扑哧一声笑了,她回道:“既然知道丑,那还拿出来卖?” 那人道:“虽不卖,但你可以画,画了挂这儿等人来买,我左右赚些中间银子。” 梅茹一听有些意思,她问:“有卖出去的么?” 那人摇头。 梅茹跃跃欲试了,她道:“我来画一盏。” “画一盏一两银子。”那人淡定开口,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一两?!”指着上头一排奇丑无比的花灯,梅茹眼皮子跳了跳,“就这?” 那人依然淡定点头,还一脸爱答不理。 梅茹还从未在口舌之争上输过,这会儿不服气了,径直丢下银子道:“一两就一两,你拿笔墨来。” 那人努努嘴,示意梅茹自取。 笔墨果然就搁在一旁,随手拿的到,可灯笼挂在上头,而且挂得有些高,梅茹抬手够不着,她脸红红的道:“你给我拿下灯啊。” 那人“啊”了一声,似是才反应过来,又努努嘴示意她:“旁边有小凳子。” 梅茹这回是彻底没脾气了,一张小脸气鼓鼓的,转身正要走呢,身后就有人唤她:“茹妹妹。” 那声音温婉端庄——又是周素卿! 颦了颦眉,暗叹一声“晦气”,梅茹这才施施然转过身,视线略略扫过去,就见贺家娟姐儿、妍姐儿和周素卿,还有……傅铮,梅茹忙别开眼,又低下头。 周素卿上前问:“茹妹妹,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 梅茹还未答呢,后头那个摊主这次倒答得飞快:“周姑娘,这位姑娘够不着花灯。”这话一说,对面三个姑娘涵养再好,也绷不住笑了。梅茹怒极,她扭过头,就见那人只对着周素卿做了个揖,恭敬而谦卑。梅茹恨不得银牙咬碎,又知不是跳脚的时候,只能自己怄下一口气,任由他们笑话。 忽的,旁边伸来一只手,往上稍稍一够,就轻轻松松托下一盏灯来。 傅铮递给梅茹,算是替她解了尴尬。 他难得穿了件石青色团花暗纹锦袍,袖子略宽,一只手裹在其中,在盈盈灯下衬得五指修长而干净。 梅茹才到他腰上一点,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接,也没打算领他的情。 傅铮似乎不气也不恼,只是一双墨黑的眼垂下来,视线淡淡落在梅茹身上,他唤道:“三姑娘。” 他的声音偏冷偏沉,不自然而然的就透出些许压迫来。 梅茹浑身又开始不自在的冷了,她接过来,低着头道:“多谢殿下。” 那边厢孟安捉着孟蕴兰从人堆里挤出来,又瞧见意婵一个人在后面踮脚看的津津有味,再看那个地方哪儿还有梅茹的影子?他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忙问意婵:“你家姑娘呢?”声音都有了几分颤意,眼前恍恍惚惚的,还是梅茹笑意盈盈的模样,她说,安表哥,我就在这儿…… 孟安越发焦急,孟蕴兰也吓了一跳,连忙四处打量。 意婵一愣,侧身指给他二人道:“表少爷,表姑娘,我家姑娘在那儿呢。”她可是看一会儿杂耍,再看一会儿姑娘,哪儿敢真的放心? 孟安顺着一瞧,正好见到梅茹从一人手里接过一盏花灯,她低着头,身子又僵又硬。再看她面前的那个男人,身姿挺拔,萧萧肃肃,似乎是燕王殿下。他怔了怔,忙要过去,旁边的孟蕴兰早就一溜小跑过去。她一把挽住梅茹的胳膊,好奇问道:“循循,你在做什么?” 循循? 傅铮默了默,拂了梅茹一眼,退到一旁。 孟安上前见礼:“殿下。” 傅铮微微颔首:“道知。” 梅茹正在跟孟蕴兰说这个花灯的事,孟安听到一些抬眼瞧过去,就认出那卖灯笼的摊主正是他书院同窗——周焕章。周焕章亦见到他,拱了拱手:“道知兄。” 孟安回礼:“云秋兄。” 这位周焕章家原本也是有些家底的,可后来家道中落,到了他这一辈,实在支撑不下去,也只能抛头露面来卖些东西了,偏偏性子还极其孤傲。 孟安见状,顺势提议道:“云秋兄,你这些花灯左右也是要卖的,不如卖我吧。” 一旁的周素卿却道:“孟公子,这倒没了趣味,不如我们各画一盏花灯,摆在这儿来卖?看看谁的最妙,卖的价钱最高,也正好替周公子筹措些银子。” 梅茹和孟蕴兰闻言,同时不屑的撇撇嘴——这人就是爱冠冕堂皇的争个高下,非要旁人衬托她的文采好,字画天下第一! 后面梅蒨与萍姐儿还有源哥儿几个也到了,听到这个提议,倒是觉得有意思,便就此说定。 旁边正好是景云楼,一行人要了几处雅间,另有丫鬟婆子们捧着花灯跟着过来,一时惹得路人频频侧目,听闻京城最富盛名的两位女公子要画花灯,愈发有了兴致。 梅蒨走进雅间,才将斗篷摘掉,她今晚路走的有点多,这会儿脸红扑扑的,鼻尖沁出热热的汗。 姊妹三人坐在一处,对着三盏花灯发愁。另一边贺家两个姐妹还有周素卿和孟蕴兰都动笔了。 梅蒨先问梅茹:“三妹妹,你画什么?” 梅茹托腮歪头想了想,懒洋洋答道:“写一帖《灵飞经》吧。” 梅蒨闻言,倒是一怔:“三妹妹写这个做什么?” 梅茹摊手道:“懒得多想,这个最简单,我还想写完赶紧去旁处逛逛呢。” 梅蒨掩面一笑道:“你瞧瞧旁人都在花心思,博名声,偏巧三妹妹你最随意了。” “花那等心思做什么?”梅茹回道,心里又不免愤愤的想,她才懒得给那姓周的筹措银子呢!说罢,又问梅蒨:“二姐姐呢?” 梅蒨略一沉吟,道:“作一首贺花灯节的诗吧。” 这种最是应景,梅茹又问:“萍姐儿呢?” 梅萍在一边悄悄的吃糕点,这会儿突然被问话,她忙挺直身子,拍了拍嘴边的碎屑道:“我也作诗。” ☆、第 20 章 一排花灯重新挂好,原本就等着看热闹的人瞬间围拢上来,比旁边杂耍摊还热闹。 只见每盏花灯上都没有名字,众位公子小姐使出看家本事,有写诗的,有作画的,却见有一个随意画了几个形态娇憨的元宵团子,远远瞧着,活灵活现,而剩下最后一个,只寻寻常常抄了一帖《灵飞经》。这《灵飞经》实在太过稀疏平常,根本不扎眼,又恰好挂在最边上,冷冷清清的,众人看了一眼便觉得无趣,转而拥在其他花灯底下。 梅茹原本也想下去瞧瞧的,再顺道去旁的地方逛一逛,但这会子底下人有点多,她只能被梅蒨拉住了。 几个姑娘围坐在一起,透过支开的窗棱,往下打量。 她们看灯,也在看人,尤其在看傅铮。 原因么,无非是因为这人生的着实好看,芸芸众生之中,第一眼瞧见的,总是他。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总让人不自觉的心生仰慕。 梅茹懒懒撇开眼,只给意婵使了个眼色。 意婵会意,悄悄下楼,准备待人少的时候,将三姑娘的这盏灯买回来。 她们这些大家闺秀的字迹、画作平日皆不外传,梅茹盘算过,孟蕴兰的定会被孟安买回去,蒨姐儿、萍姐儿也有二哥哥在,唯独她的字迹无人认识,又无人依仗,所以梅茹才示意意婵如此。 楼下,孟安扫了一排花灯,确实只认出自己妹妹和周素卿的字迹。 孟蕴兰今日作了一首《上京元夕》,看得出是卯足了劲。旁边的周素卿恰好也作了首《元夕竹枝词》,以金戈铁马咏叹良辰美景,能窥出几分洒脱。而周素卿旁边的《咏元宵》也不错,温婉灵动,一看就是女子作的,跟水似的,又柔又美。三首放在一处,在众人眼里,还真有些血雨腥风之势,至于其他诗作就逊色太多。 孟安再扫了一遍,视线落在那画了几个元宵的花灯上面,暗忖,难道这是茹表妹的? 他先掏银子赶紧定下孟蕴兰的花灯,再转眼看其他人如何。 就见傅铮站得不近不远,这会儿他略略抬眼,眸色淡淡,目光不知落在其中哪一盏上。 “殿下。”孟安上前见礼。 傅铮点了点头,孟安问道:“不知殿下如何品评?” 孟安一问,其他人也一并侧身听着——实在是因为傅铮经明行修,整个士林学子年轻一辈只怕也无出其右者,但可惜他就是个赋闲王爷,两手空空,虽有满腹经纶,也只能闲来写写诗,作作画,打发下时间罢了。 景云楼上的众人瞧见了,忽然也有了兴致。 若得了他的青眼,自然不同。 却见傅铮不知说了什么,又上前搁下银子,那周焕章便在纸上记下来。 众人愈发好奇,傅铮到底说了什么?谁第一?谁第二?又买了谁的? 又猜,大约是周素卿的。他二人算得上青梅竹马,如今周素卿已入及笄之年,若没有变故,这二人的婚事明年也该议下了。 雅间内,一时众人心思各异,连带着气氛都低沉了些。 就见那周素卿虽端坐着,嘴角却已隐隐弯起笑意。 梅茹看在眼里便觉得无趣,她起身道:“二姐姐,四妹妹,我下去逛逛,待会儿再回来。” 正说着呢,有丫鬟上来回道:“各位姑娘的诗作里,燕王殿下点了梅府二姑娘的《咏元宵》第一,说是最美,周姑娘的第二,孟府二姑娘的第三。” 梅蒨第一? 听到这个结果,众人一时错愕怔楞住,谁都忘了说话。 要知道梅蒨的才学在京城贵女中只能算一般,突然一下子……变成翘楚了? 梅茹看了周素卿一眼。只见她嘴角虽仍抿着笑,却已是勉力支撑之势,想来快要挂不住了,梅茹心里难得痛快,她笑着对梅蒨道:“二姐姐,咱们家这回也出了个才女。” 梅蒨轻轻唬了她一眼,道:“不过是偶得妙句,不足挂齿。” 这一唱一和,真能将周素卿气死,她攥了攥帕子,不得不再堆出一个笑意。 梅茹又是一笑。 她这回连傅铮都顺眼了半分,想到他将来要做自己的二姐夫,如今也算有些眼光。她偏过头,从窗边望过去,恰好见到傅铮抬起一只手,往上稍稍一够,便托下一盏灯来,如先前替她解围那般,那手素净,如佛前探下的一缕慈悲温柔。 梅茹一怔。 就听那丫鬟继续道:“燕王殿下却买了梅府三姑娘的花灯。” 第17节 “为何?”众人齐刷刷问,显然比先前更加不可置信。 梅茹也不信,这会子只冷冷瞧着。 许是她的视线太冷,戳身上又跟刀子似的,傅铮略略抬起头,一双英俊的眼往她这儿望过来。他整个人映在一团晕黄里,周身是柔柔的淡淡的光,衬得眉眼越发精致出挑,亦衬得那张薄薄的唇越发的勾人,像是沾了毒,抹了血,引得人去吻一吻。 丫鬟回道:“殿下说这盏花灯上的字最别致,亦最有趣。” 傅铮的原话是如此说的,这些诗作都好,唯独这帖《灵飞经》有些意思。那一个个字原本该是这样长得,到这位笔下却多了些魏晋风流之态,好比一雅士宽袖长衫,横卧榻上,醉醉憨憨,不算最好,却最别致,亦最有趣。 这算什么评价? 众人蹙眉。 傅铮原本是不知道是谁写的,这会子倒是知道了。 他收回视线,将花灯递给长随石冬,只吩咐拿回府去。 梅茹气急,到处找意婵呢。 意婵不过偷懒看了会儿杂耍,一回头,就知道坏了事,谁能想到无人问津的那盏灯突然就转到燕王殿下手里?她连忙过去,恭谨问道:“殿下,这盏灯我们姑娘早就看中了,不知能不能……” 话未说完,傅铮冷冷垂眸道:“不能。” 意婵一噎,也知道不好在这地方为一盏灯争执,只悄悄抬头看了眼楼上的小姐。 这会儿人散去不少,楼上雅间内的众人便下楼来。 梅茹落在众人之后,她冷冷拂了傅铮一眼,又淡然别开眼。不过一盏灯罢了,不和这人多做计较,如此想着,梅茹只懒洋洋的看着那排花灯。 这些贵公子的花灯也不乏人在猜,而更多的是在猜傅铮的一盏。人人都知道他字画精湛,见过的却不多,一时眼风纷纷往最好的那个扫。 梅茹略略一扫,笑了。 她走到梅蒨身旁,问道:“二姐姐,你要挑一盏么?” 梅蒨偏过头来。她这会子斗篷略戴了戴,有些松,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晕在灯下,让人看着就有些晕眩。旁边早有些浪荡子偷偷往这儿打量,明芝过来,悄悄拦住跟前,又整理一番。梅蒨道:“三妹妹可是有合意的?” 梅茹摇头,只是悄声道:“我觉得那盏画元宵的花灯一团欢喜,想着老祖宗喜欢,不如二姐姐买回去?” 梅蒨疑惑道:“既然欢喜,循循你怎么不买?” 梅茹无奈摊手:“老祖宗若是看见我送,就得说我了,若是看见二姐姐送,便是喜笑颜开,我做什么要去惹老祖宗动怒?” 梅蒨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依你。”说着,转头吩咐明芝去买了下来。 梅茹见状,淡淡笑了笑,道:“二姐姐,我和蕴兰去旁的地方逛逛,待会儿再来寻你们。” 梅蒨点头。 梅茹与孟蕴兰便手挽着手,往旁处去。 孟安不放心这两个妹妹,自然要跟过去,他跟傅铮拱手辞别。 傅铮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到一个明媚欢喜的背影,浅金桃红二色百蝶穿花褙子,月白色软缎百褶罗裙,不知说了什么,她笑起来,摇头晃脑的,娇娇俏俏。 傅铮收回视线,就见自己画的那盏元宵花灯被一个丫鬟买走了。 这是梅府二姑娘的贴身丫鬟,他见过一次。 先前梅府两个姑娘避在众人后头嘀嘀咕咕,以为旁人看不见,也不知在说什么,大约是在说他的这盏花灯么? 傅铮默了默,又抬眼往那儿看了看。 灯影摇曳,人影茫茫。 他淡淡别开眼,只对石冬道:“咱们回府吧。” 这会儿周素卿走过来,一双眼望着他,盈盈笑道:“慎斋哥哥,我那首诗逊色在何处了?” 傅铮步子一停,如实道:“太过匠气,难免失了自然意思。” 周素卿嘴角的笑意滞了滞,仍好脾气的点头:“如此受教了。”又抬手一指,问道:“那这帖《灵飞经》又好在何处?慎斋哥哥告诉我,我也好受教一番。” 傅铮往石冬手里提的花灯打量过去,顿了一顿,才回身道:“她的字比不上你,沛瑾你无需受教。” “慎斋哥哥,你知道是谁的?”周素卿问。 傅铮回道:“知道这做什么?无名氏最好。” 这话一说,燕王殿下买了盏无名氏花灯的事儿便传得街头巷闻,而梅茹靠他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便被他一句话给扼杀了。 自然,梅茹也没想着靠傅铮的抬举来博个好名声。 傅钊来燕王府里,对着那盏花灯看来看去,疑惑道:“这字好看在哪儿了?值得哥哥你花银子买?为何不买周姐姐的?哥哥,你不是……” 傅铮头也没抬,只是道:“见着有趣罢了,问那些做什么。” 傅钊挠挠头,又问:“哥哥,你真不知道是谁的?” 彼时傅铮正懒懒倚在榻上,姿容惬意,他从书中抬起眼,定定看了看对面的十一弟,又垂下墨黑的眸子,淡淡的说:“我真不知道。” ☆、第 21 章 过完十五,梅湘就该被送去姨父那儿。 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若站的时间久一些,后背还会抻的疼。 乔氏这两天又在偷偷抹眼泪。梅湘是她和梅寅唯一的儿子,她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但说出去的话,跟泼出去的水似的,哪儿收得回?只是见到小女儿在身边晃悠,乔氏会忍不住埋怨两句:“都是你这个小冤家出的馊主意,送你哥哥去那种地方受苦!” “娘亲,你不是也答应的么?”梅茹回道。 见乔氏瞪过来一眼,她缩了缩脖子,连忙钻到娘亲怀里哄她:“娘亲,姨父肯定会看顾哥哥的,你莫担心。再说了,哥哥又不是不回来,就是不得空、回不来,咱们还能过去瞧嘛。”顿了顿,梅茹又故作无意的问了一句:“娘亲,过些时日是老祖宗寿辰,往年你可早就上心了,怎么今年到了这会子还不提……” 乔氏一听,不由暗暗心惊,自己从年前病到这时候,又忧思湘哥儿的事,一时竟忘了这等大事! 她从榻上慢悠悠坐起来,轻轻点了点梅茹的脑袋,嗔道:“你这个小机灵鬼!” 梅茹眉眼弯弯,顺势劝道:“如此娘亲更该好好养好身子了。” 除了哥哥嫂嫂,她最担心娘亲的身子,梅茹这辈子可想要娘亲长长久久的活着哩。 正月十九,梅湘离京。 乔氏早已经哭得恨不得岔过气去,梅寅也是老泪纵横。梅湘跪在床边,难得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乔氏见状,那泪越发止不住,最后还是梅寅狠狠心,一拂袖子赶梅湘走了。 那帘子一挑一落,哪儿还有什么心心念念疼着想着的儿子身影? 乔氏不忍再看,又伏在那儿哭。梅寅舍不得妻子,扶着乔氏安慰几句,还是狠狠心,转头吩咐梅茹:“循循,你替爹娘送送你哥哥。” 梅茹也抹泪,一双眼肿的跟秋日里的桃核似的,这会子点点头,忙追出去。 梅湘院子里那几个姨娘侍妾在外面也哭哭啼啼的。赵姨娘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了,她本来想对梅湘说些什么的,见到梅茹出来,又畏畏缩缩避回去。梅湘见到了,摸了摸她的肚子,转头看看梅茹,一双清俊的眼也有些发红。 梅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道:“哥哥,我知道的。” 这是哥哥的骨肉,她再不喜欢这些人,也不会为难哥哥的血脉,更会尽力照看。 梅湘叹了一声,挥了挥袖子,拔腿往外走。 几个姨娘侍妾哭的越发凄惶。 梅府的马车准备送到城外十里亭,梅茹坐在上头正垂眼抹泪,忽的,前头有人过来传话道:“三姑娘,大爷还想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梅茹问。 那人打量了一眼四周,压低声回道:“董府。” 梅茹转瞬明白过来,哥哥走之前只怕还想去见见瑶姐姐。这一去山长水远,若是见不到,只怕会抱憾许久。 暗暗叹了一声,她道:“咱们一起去。” 董家听到梅府的大爷又来了,自然没什么好气,董家大爷根本不愿没露面。当家的钱氏看在梅府三姑娘的面子上,勉强请他二人进来坐了坐。 梅湘对她道明来意,说自己要离京,想再见见董氏。 “梅大爷这话倒有些意思。”钱氏呵呵冷笑,“原来我那妹妹如花似玉在你们府里,有什么见不着的?如今休了她,倒想起来了?你们梅府一休了事,倒是我们府里又添了一个人!” 梅湘实在臊得慌,他素来知道钱氏是厉害的,如今被这么一说,竟连一句话都回不了。 钱氏又冷冷道:“如今梅大爷既然已经休了我那苦命的妹妹,那便是婚姻嫁娶各不相干,还来做什么?我这几日正打算替我那妹妹再寻个好人家呢,也请梅大爷莫再来了。若是给旁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一听这话,梅湘霍的抬起脸。 “再寻个人家?”他愣愣质问。 钱氏哼道:“不再寻个人家,我那妹妹难不成一辈子不嫁了?就我们府里一直养着?” 听出话中深意,梅湘默了默,道:“若是嫂嫂不嫌弃,瑶儿的药钱、月份、冬日的炭、夏日的冰、一概用的、吃的、首饰皆由我来出,每月月初就会送来,直到……”他稍稍一顿,声音微微发颤:“直到瑶儿再嫁。” “不敢当,我是你哪门子嫂嫂?”钱氏驳了这一句,却没有退回后头一句,那便是答应了。 梅湘看了眼梅茹,梅茹悄悄点头,这桩事便就挂到她头上。 和穗听说梅府大爷和三姑娘来了,躲在厅堂外头悄悄听了一会儿,又连忙一溜烟小跑回厢房。 因为梅茹给的银子,和穗悄悄添了不少炭火,这屋子里暖和许多,已经不再冷了。 董氏的病还没好透,这会子披了件半旧的袄子坐在床上。她没有问银子的事,但心里通透,对梅茹越发感恩和喜欢。她如今打算绣个小香囊,装些艾草兰花干儿什么的送给循循。循循那丫头的女红差了些,常眼红旁人的丝绦、香囊、手绢。 这会儿董氏正半靠在软枕上,拿着绷子绣呢,和穗进来道:“姑娘!姑娘!大爷和三姑娘来了,如今在那边呢。”——没什么人的时候,和穗就称呼钱氏为“那边”。 拿针的手停了一下,董氏垂眸道:“他们来做什么?” 和穗回道:“听说是大爷今日要离京了,想着来瞧瞧姑娘。” 董氏这一回停得更久了些,沉默半晌,她又问:“还说了什么?” 和穗道:“那边还说要做主给姑娘你再寻一门亲事呢。” 董氏一听,怔住了,末了,懒懒搁下绷子,又重新躺下。 她一个被休回家的弃妇,要哥哥嫂嫂他们养着,嫂嫂怨言肯定多,总归是要想办法将她另嫁的。 这么一思量,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背过身,悄悄擦了擦泪,她吩咐和穗道:“你出去跟大爷说一声,刀枪无眼,让他在那儿避着些。还有,我与他早就两清,以后请他莫要再来、再惦记了。” 他再来,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 和穗将这几句话学给梅湘,梅湘滞了一下,最后只生硬的别开脸,看向旁处。 第18节 攥了攥手,他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往前纵去。 …… 十里亭外,孟安已经在了。他和梅湘是表兄弟,梅湘这次又是去投奔他的父亲,定要来相送的。见到茹表妹也来相送,他才不觉愣了一愣。 弟兄二人说了几句话,梅湘又对梅茹交代要孝敬祖父和老太太,孝敬爹娘。梅茹乖巧点头,眼圈止不住的红了。末了,梅湘还是不放心道:“再记得去看看你瑶姐姐,若是……她真要再嫁,你记得托娘亲多打听打听。” 梅茹还是点头。见哥哥这回牵了马缰,真的准备上马要走,她连忙唤了声“哥哥”,扑到梅湘怀里。 他们兄妹二人感情极好,若不是为了替哥哥谋个出路,她又哪儿舍得让哥哥离开? “哥哥,你定要多加照顾自己,我和爹娘寻了机会就去瞧你。” 梅湘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笑道:“真是傻丫头。” 他对孟安拱了拱手,跨上马,身形微微一顿,也不知在想什么,蓦地,又狠狠抽下一鞭子。 …… 直到再也见不到哥哥身影了,梅茹才揉了揉眼睛回身。 她一回身,就见孟安立在旁边,似乎是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满脸局促的不得了。梅茹又被他逗乐了,她偷偷一笑,唤他:“安表哥。” “茹表妹。” 二人静默。 梅茹不说话,孟安越发局促,小半晌,才硬着头皮开口问询道:“表妹,这些日子可得空了?我娘亲的那堆方物志还等着表妹编纂呢。”顿了顿,他又赧然道:“那些衣裳、首饰、吃食表哥我实在一窍不通,看着就脑袋疼。” 梅茹这回扑哧一声直接笑了,她道:“表哥,我回去问问娘,若是得了准许,就过府去。” 孟安“嗯”了一声,道:“表妹快些回府去吧,记得问姨父、姨母好。” “哎,知道!”梅茹脆生生的答应了。她踩着软墩子上车,正要弯腰进去的时候,忽的又顿住身形。梅茹侧身,也一本正经的道:“表哥,你也记得问姨母好。” 孟安一窘,脸又有些红了。 ☆、第 22 章 梅茹本以为娘亲还要再多躺上几日,熟知哥哥离京后的第二日,乔氏便下了床。 梅茹早上来请安的时候,乔氏正由丫鬟们伺候梳妆呢。 “娘,今日怎么起来了?”梅茹好奇问道。 乔氏嗔道:“总不能一直躺着,既然湘哥儿已经走了,娘也该去老太太那儿请安了。” 前段时日乔氏身子不好,整日恹恹的,顺不过气,动不动又哭天抹泪,杜老太太看着心烦,便准许她歇着,不用每日去春熙堂请安。 当然,除此之外,老太太还让小吴氏暂管府里几日。 乔氏是个最最要强的性子,哪儿受得了这个?她思来想去,越来越怄,心里难免又对老太太置了一些闷气。 可那日梅茹提了一句老太太的寿辰,乔氏便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的疏忽与不妥,这会子等梅湘离京了,她自然得打起精神来。 这一日,乔氏领着梅芸、梅茹去春熙堂,三人还没到呢,便听到里头飘出来的笑声,再和乐不过。 乔氏的手紧了紧,又淡定走进去。 见到乔氏来,老太太也是那般反应:“怎么不多歇几日?” 乔氏笑道:“娘,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今好的差不多了,哪儿还躺的动?”又说:“媳妇先前在外头便听到大家在说笑,我就知道今日准来对了,要不然留我一人在房里多闷的慌?” 老太太又被乔氏的几句话逗乐了,她道:“如今正聊给我这老太婆办寿的事呢,你来的巧了,也听听。”说罢,偏头对小吴氏道:“你那个法子不错,下个月就由你来,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多问问你嫂子。” 小吴氏连忙起身,推辞道:“老太太,既然嫂子身子已经爽利了,那还是该由嫂子操办。” 乔氏听了,也连忙笑着推回去:“弟妹别客气,今年就由你来,我正好落个清闲,到时候就带一张嘴来吃老太太的寿宴!” 这话一说,大家又笑了。 杜氏道:“光带嘴来可不行,得要备礼。”又指着乔氏道:“寅哥儿媳妇你可得头一份!不许拉下!” “拉了谁也不会拉老祖宗的。”乔氏摊手回道。 众人这回更是乐不可支。 老太太搂着梅蒨,想到一桩事,又道:“说到送礼,就阿悠最贴心,一直惦记着我,前两日还送了盏花灯来。” “老祖宗,那盏花灯还是三妹妹先挑中的呢。”梅蒨替梅茹解释了一句,说罢,她冲对面的梅茹笑了笑。 那笑意最是温柔,又最是和善。 梅茹心里稍稍有鬼,这会子也淡淡扯了个笑意。 几个大人商量其他的事,姊妹几个便先从春熙堂出来,梅蒨稍落下一点,等梅茹一道。 梅茹猜她有事要说,于是主动问道:“二姐姐,可是有事?” 梅蒨目光柔柔的望着她,声音轻轻的说道:“三妹妹,那盏花灯……我后来听二哥哥说,是燕王殿下画的。”她顿了顿,又问:“这事你可知道?” 梅茹自然故作讶异,她摇头道:“我怎知道?” 说着,撇撇嘴,梅茹不屑道:“才高八斗的燕王殿下竟然就爱画这种东西?说出去真是要笑死人了!恐怕这人也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三妹妹,这话万万不可说。”梅蒨连忙止住她,又道,“别瞧只是几个元宵团子,这种越是简单的玩意儿,越是能见作画者的功底,燕王殿下手里的一支笔只怕是出神入化了。” 梅茹闻言,垂眸涩涩抿了抿唇角,然后又抬头,笑盈盈的望着梅蒨。她笑道:“二姐姐,你今日可帮殿下说了不少好话呢。” 小丫头话里有话,梅蒨一下子脸就红了,倏地低下头。 梅茹淡淡望向旁处,一时稍稍有些怔忪。 回到自己房里,梅茹见靠窗的案上还搁了纸笔,只是她最近乱七八糟的忙,已经有些时日没练过字了。这会子左右无聊,梅茹让意婵拿了一丸墨锭在旁边研磨。她执起笔,立在案边,另一只手拢着袖子,心里盘算着要写些什么,待要落笔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几只元宵团子。 梅茹落笔。寥寥几下,那纸上便是个圆不溜丢的软软团子,再来几道褶,就成了包子。 意婵见到,不由笑道:“姑娘,你画的可真像,就跟这纸上有真包子似的。” 梅茹垂眸怔怔瞧着,又在旁边再画了个圆不溜丢的软软团子,再拿笔尖在上头轻轻点了几点。 她问意婵:“这像什么?” 意婵看了看,恍然大悟道:“像沾了芝麻的元宵。” 梅茹这回笑了。 意婵说:“姑娘,你画的可真好。” 梅茹冷冷止住笑,低低垂下眼,其实,这几个还是傅铮教她的。她之所以能认出傅铮的花灯,也就凭着这些。 前世里,有一回年节,傅铮在甘肃领兵抗敌没有归京,梅茹在京城无所事事,索性千里迢迢奔去营中找他。 见着梅茹来,这人仍一如既往的冷,横眉不耐道:“你快归京。” 他轰她,可梅茹才不会走。 她在傅铮帐中住下。这人白日不在,只有夜里回来,二人难得睡在一处,勉强相安无事。元夕这日夜里,梅茹拿手戳他的背:“王爷,我今日还未吃上元宵呢。”这地方兵荒马乱,到处打仗,哪儿有人记得这些玩意儿? 傅铮不理她,梅茹还继续拿手戳他的背。 他的背坚实又硬,梅茹戳不动,乐此不疲。 傅铮被她烦的没办法,翻坐起来,画了几幅元宵丢给她。 “望梅止渴,拿去!” 梅茹静静端详许久,偷偷藏在了枕头底下。 第二年元夕夜,二人从宫里回来,傅铮喝过酒,正倚在马车里阖眼休息,梅茹又说:“王爷,我今年也还未吃上元宵呢。” 傅铮不睁眼,也不说话。 梅茹道:“王爷,你再画一幅给我?” 傅铮这才倦倦的睁开眼,问:“什么?” 梅茹回府之后,从盒子里拿出去年的那几幅画,举到他跟前,跟献宝似的。 傅铮瞧见了,怔了一怔。 他走到案边,执起笔,回身对她道:“我教你。”梅茹一喜,就见那人转过身去,又冷冷道:“学会以后别再烦我。”她的笑意刚挂在嘴边,一瞬又滞了…… 梅茹叹了一声,懒懒搁下笔,将案上的那张纸团了团,丢给静琴。 她去乔氏房里。 梅茹到的时候,刘妈妈不知在娘亲劝什么,见着她来,又不说了。梅茹大概猜到一些。她这个娘争强好胜一辈子,先前在老太太那儿因为寿辰的事,乔氏心里哪怕有不乐意,定还是得装出贤惠的模样,这会子肯定又在生闷气了。 还真被梅茹猜中了,乔氏回来就一直在想府里的这些事。 他们两房摆在一处,老太太明显喜欢二房多一些。 这些年宸二爷的官运越来越好,梅寅却还是那副风流不上进的模样。再说底下几个孩子,梅湘已经够不争气的了,循循也个贪玩不守规矩的,不讨老太太喜欢,可二房那几个呢,各个争气,那几个哥儿就不说了,蒨姐儿如花似玉招人疼,做事说话找不出一丁点错处,前几天上元节的那首诗还得了燕王殿下的青眼,一时间这又不一样了。 看着眼前的女儿,乔氏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梅茹连忙转过去给娘亲揉肩膀,边揉边劝道:“还是身子最重要,娘亲莫要多操劳。” 乔氏偏头唬她一眼,道:“你这个小丫头懂什么?” “我哪儿不懂了?”梅茹顺着道,“娘亲无非是闲得慌,想找些事忙呢。” 乔氏回头:“第一个就忙你的事!”一想到蒨姐儿都有了诗作才女的名衔,她就不免心焦,只催促道:“循循,你什么时候去你姨母那儿?” 梅茹也想到了这事儿呢,她自然回道:“等娘亲身子好了再去。” “不行不行,你明日就去!”乔氏轰她。 梅茹一怔:“这么着急做什么?” 挣名声的这种事,能不着急吗? 看着自己女儿不思上进的样子,乔氏恨不得撸起袖子替循循多念些书了! 翌日,梅茹到了孟府,给孟老太太请安,又给小乔氏请安。 小乔氏见着她来,难得舒了一口气,道:“安哥儿给我重修的那些个方物志,真真是不能入目,连簪子和钗都分不清,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还是循循你来,姑娘家心细总会好些……” 第19节 小乔氏说这话的时候,孟安正尴尬立在旁边呢,白净的一张脸涨的通红。 梅茹眼皮子跳了跳,暗暗告诫自己,万万不能犯错,否则……下场也不好。 ☆、第 23 章 【补齐】 梅茹和孟蕴兰两个小姊妹凑在一块儿,就容易叽叽喳喳的闹腾。 小乔氏烦不甚烦,索性将梅茹放到后面书房里头,让她一个人待在那儿,安心的替自己干活。 后面是小乔氏的书房,足足有几大架子的书。 梅茹对此心生敬畏。 她这人不太爱读那些诘屈聱牙的经史子集,半吊子的水从前世晃荡到今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大概也是梅茹重生一世领悟修炼到的一种本事。 比如外头的蕴兰,策论诗作样样拔尖,厉害的她恨不得五体投地,再比如二姐姐,洛神再世,倾国倾城,梅茹是拍马都追不上。重活一世,她如今求的,不过是父母康健,哥哥有为,阖府上下平安,至于自己,她还真没想过能静下心来认真干点什么。 如今对着一大堆姨母早年间收藏的杂七杂八的方物志,梅茹倒是意外的能看的津津有味。 她就喜欢漂亮的玩意儿,衣服、首饰、吃食……看在眼里便觉得高兴。 若是碰上书里写的不明不白的,她又不曾见过的,便去问小乔氏。熟知小乔氏头也不抬,直接回道:“姨母哪儿能通晓这些?循循你自己琢磨去吧。” 梅茹瞠目结舌,又好气道:“那姨母收集这些做什么?” 小乔氏淡淡道:“那会子闲着无聊,给你姨父找些事做。” 梅茹哑然。 后来,孟蕴兰悄悄跟她咬耳朵:“我娘那会子本不愿意跟我爹去外地任职,后来我爹一路上就四处想法子寻这些来哄我娘欢心。” 一想到姨父那么五大三粗的汉子,还有这样子窘境,梅茹不由抿嘴偷笑。 孟蕴兰继续跟她咬耳朵道:“循循,我娘和我打算天气好一些便去瞧我爹。他过年都不曾回来,我可想他呢。” 梅茹一听便止不住艳羡了。那些书里头写的不明不白的地方,跟有一堆小刷子不停在她的心挠似的,挠了又挠,痒了又痒。她可是最喜欢漂亮物仕的了,若是不亲眼看一回,想来还真有些磋磨遗憾……这会儿叹了一声,梅茹哼哼不满道:“可不许再来眼馋我。” 孟蕴兰笑的摇头晃脑,不无得意,又炫耀道:“我娘还说我的作画功底不行,打算趁这一回带我四处游历一番,长长见识呢。” “让你别来眼馋我,还来!”梅茹咯吱她。 孟蕴兰笑的东倒西歪,连忙求饶,忽然咦了一声,道:“好循循,咱们一起去吧,你哥哥不是也在我爹营帐里么?你也正好一道去瞧瞧他啊。” 梅茹闻言,根本没有喜色,她蹙眉道:“我哪儿走得了?” 这些日子乔氏看她看得比谁都紧。自从哥哥离京,乔氏又在府里闲下来,她一腔热情便通通灌到梅茹身上。每日都要问,今日在姨母那儿做了什么,又读了些什么书,或者写了几幅字。想到待会儿回去还要应付娘亲,梅茹脑袋又大了。 孟蕴兰见她闷闷不乐,话锋一转,便问道:“循循,你打算送什么给你家老祖宗贺寿?” 梅茹略略偏头,道:“还没想好,你呢?” 孟蕴兰瞧了瞧外头,小声道:“我娘让画一幅百寿图。” “这么麻烦?”梅茹惊讶。 孟蕴兰鼓着一张小脸,无可奈何的撅嘴叹气。 二月初十是杜老太太的寿辰,定国公府自然要好好操办,孟府和梅府是表亲,杜老太太也是疼蕴兰的,孟蕴兰送这个合适不过。自然,当日请的人也多,让人看见了,对孟蕴兰名声也是有益而无害。 梅茹这么一想,越发觉得姨母为蕴兰考虑的甚多。 倒是她自己,还真没一项能拿得出手的,难怪乔氏着急呢! 如今再见孟蕴兰鼓着脸生气,梅茹笑道:“兰儿,你这一幅百寿图,倒将我们府里姐儿四个给比下去了,我这种还没着落的,心里更是惶恐了。” 孟蕴兰提议道:“不如你再画一幅南海仙翁送福图,咱们不就正好了?” 梅茹直皱眉:“这可比百寿图烦多了,你可要难死我。再说就我那等斤量,可别在众人面前献丑了。” “既然你画不了,咱们就去买啊!” 孟蕴兰这么一提议,她自己玩心顿起,于是借口买纸笔拖着梅茹一道出了府。 其实,梅茹还真不会随便买一幅画打发老祖宗的寿辰,今日完全是孟蕴兰想溜出府逛逛了。 二人出府之后也没去字画铺,反倒是直奔城里的七宝斋。 那七宝斋是京城老字号,专卖从海上或者其他番邦运来的好玩意儿。府里头的西洋镜就是从这儿买回去的,能将人照的格外清楚。 孟蕴兰笑眯眯道:“咱们今日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万一挑着好的,正好送给你家老祖宗当贺礼。” 二人刚到铺子,还真就看中了一件好东西,却不是送给老祖宗的,而是梅茹自己喜欢。那是一方秀美精致的小屏风,双面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若是远远瞧着,只觉得那上面的叶子都在随风微微翩跹呢,有意思极了。梅茹是最喜欢这些漂亮东西的了,她一时错不开眼。 那掌柜的连番告罪:“二位小姐,这刚被一位公子订下的,我正准备着包起来呢。” “谁啊?”梅茹有些失望,“能不能请对方行个方便?” 掌柜的正为难极了,后面传来一道声音:“先来后到,还真不能!” 这声音…… 梅茹侧身一瞧—— 真真是冤家路窄,不是那傅十一,还能是谁? 梅茹懒得跟这人多搭理话,一搭理就没完没了了,她赶紧悄声对孟蕴兰道:“咱们再去挑旁的。” 对于梅茹主动避让,牙不尖嘴不利,傅钊还真有些不习惯,他连忙跳脚问道:“三姑娘,你不要了?” “是了,先来后到,我不要了。”梅茹顺着他话道。 可就算如此,傅钊还是觉得气不过,恨不得要跳脚。 “你为何不要?”傅钊追着问道。 梅茹笑道:“真是奇了,我不要还不行了?非要跟你争,你心里才欢喜?” 孟蕴兰不明所以,小声劝道:“循循,你若是喜欢,做什么不要?”她望着傅钊,直接问道:“这位公子,这方屏风你究竟让不让我们?说了这么久,也不给个痛快话!” 其实孟蕴兰顾及自己才女名号,平日在外头绝不会如此放肆说话,今日跟在梅茹身旁,又见循循和对面那人似乎熟稔,才不小心插了一句嘴,说完她便觉得不妥,缩了缩脖子,有点心虚。 傅钊怔了一下,瞥向孟蕴兰。 他原先是远远见过名满京城的女公子孟蕴兰的,这会儿便认了出来。 这三人年纪相仿,傅钊原本和梅茹差不多高,可翻过一岁,就比她多冒出一个脑袋了,孟蕴兰又比梅茹矮了小半个头,这会儿站在梅茹身旁,穿着半旧舒服的水绿袄裙,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没想到这位孟才女的一张嘴竟跟梅茹一样厉害! 双拳难敌四手,一张嘴也说不过两个人,自然溜之大吉。 傅钊梗着脖子回道:“自然不让!”说罢,往外走了两步,又对掌柜的吩咐:“快些弄好,送到外面车上。” 听到这人实在胡搅蛮缠,孟蕴兰挽着梅茹的胳膊,小声无语道:“循循,这人既然不让还说这么多,是不是有点傻?” 傅钊已经走到了外面,这会儿听到“循循”二字,他步子不由顿了一顿。 待这人走后,梅茹才告诉孟蕴兰傅钊的身份。孟蕴兰一听,呀了一声,转而坏笑道:“循循,就是这位傻殿下送了你四屉包子呀?” “我已经还了啊……”梅茹纠正道,说罢,她也笑的很坏,“好兰儿,我都快忘了这事儿了,倒是你怎么一直惦记着殿下的包子?” “谁惦记了?”孟蕴兰气的挠她,“可不许你乱说!” 且说傅钊乘马车到燕王府,那会子傅铮刚从宫里头回来。 见着他来,傅铮冷冷蹙眉:“钊儿,这会儿不好好的在南书房读书,跑出来做什么?” 傅钊笑道:“哥哥,你这回可错怪我了。”见傅铮狐疑,傅钊邀功道:“好哥哥,过两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早早就想寻个风雅的小玩意儿给你,今日可算是买着了,眼巴巴的买来献宝呢,熟知又落你一通教训!” 傅铮愣了一愣,才弯起唇,浅浅一笑,如春风破冰。 倏地,又敛起笑意。 他叮嘱道:“钊儿,过些日子我要离京,你平日就贪玩,如今更要记得时时勤勉。” “七哥要去哪儿?”傅钊疑惑道。 傅铮道:“前些日子有人上了道折子,奏的是镇国将军方登云、陕甘总兵孟政克扣军饷一事,朝里几方为此争来争去,迟迟定不下一个过去的人,今日贺太傅便举荐了我去。” “孟政?” 傅钊略略思量,讶然道:“我今日还遇到了他女儿和梅三呢。” 傅铮闻言微微一顿,他抬起眼,淡淡望向旁边的钊儿。 傅钊指着那道娟秀屏风说:“七哥有所不知,我们还为了这方小屏风争了几句呢。”说着,他又不无得意道:“梅三原本也是想要的,我就偏偏不愿意让给她!” 傅铮默了默,这才转头重新端详面前的屏风。 这道屏风不高,双面绣着梅兰竹菊,不知用了什么绣法,那些枝叶片片舒展开,仿佛被风轻轻拂过,说不出的温柔娇媚。 傅铮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忽的,就听傅钊又拍手笑道:“哥哥,你知道么,那梅三竟然叫循循?这二字简直太好笑了!怎么会有姑娘家叫这个?” “循循,循循……”傅钊摇头晃脑连唤两遍,还是觉得不过瘾,忍不住哈哈大笑。 傅铮垂下眼眸,仍是一贯淡淡的模样,看不清神色,他只是沉沉训诫道:“那是人家姑娘家的闺名,你喊像什么样子?成何体统?” 傅钊扁扁嘴,不敢再喊了。 ☆、第 24 章 二月初十是杜老太太的寿辰。 这日梅茹早早起来,跟着乔氏去给老太太拜寿。 春熙堂内,一团热闹,二房的几个哥儿都在,最小的淇哥儿刚学会走路,今日穿的金灿灿的小袄子,肉团子似的双手捧在一块儿,正朝老祖宗贺寿呢。杜氏笑的合不拢嘴,脸上皱纹都舒展不少。乔氏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又不禁想到自己远在外头的梅湘。梅湘这一走十数日,还没有信回来,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光这么一想,乔氏就觉得脸上的笑绷不住了。 几个哥儿后,便轮到几个姑娘。 大姑娘梅芸今日是一水的湖蓝裙衫,安安静静,跟她的性子似的,二姑娘梅蒨则是一贯的银白色,整个人越发出尘,跟仙子似的,余下两个小的,三姑娘梅茹和四姑娘梅萍,颜色就艳丽出挑许多。 四个姑娘站在那儿,水灵灵的,光是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杜氏还是笑的合不拢嘴,难得对梅茹也温和许多。 第20节 贺寿的人陆陆续续到了,春熙堂内越发热闹。 今日来贺寿的都是京城各府的老太太、当家主母,这会儿坐在那儿闲闲说着话,眼睛却根本闲不住,时不时觑眼打量梅府的四个姑娘。——定国公府世袭三代国公,到了梅寅这一代虽然不怎么样了,可梅二爷的仕途不错,若是能和梅府结下一门亲事,亦是好的。如今大姑娘已经订下亲事,四姑娘年幼,剩下二姑娘和三姑娘是该好好的、仔细的瞧一瞧。 这些人是知道梅蒨貌美的,可今日一见,越发震惊了。 只见她身姿婀娜,聘聘婷婷,随着这年岁越长,生的也越发美了,光站在那儿,便让人移不开眼珠子,再加上几分病态凝在眉宇间,实在是个惹人垂怜的心肝儿模样。而且,这位梅府二姑娘办事妥妥帖帖,性子又是温温柔柔,是再好不过的媳妇人选。 唯独不大妥当的,便是这二姑娘实在是太美了一些,偏偏身子骨又不大好…… 众人这样几番思量着,目光再转到梅茹这儿,乍一看,不觉微微有些诧异。 梅府三姑娘原本是个最爱胡闹的顽劣丫头,在京城贵女圈里占尽“娇蛮”二字,今日一见,倒与往日很不同了。 梅茹比梅蒨小一岁,去年的时候还是小丫头团子模样,如今翻了新岁,身量突然长挑不少,原本圆润的脸蛋儿亦瘦下来,衬得一双桃花眼越发的艳,轻轻一眨,便是顾盼生辉,眼波流转之间,更平添了好几分的娇俏明媚,而她穿的衣裳也明艳,但这位三姑娘却压得住,让人并不觉得流俗,反倒是她懒洋洋站在那儿,一举一动,风流又娇憨,说不出的恣意。 众人不禁暗叹,真真是女大十八变,这梅三姑娘还真是越变越美了! 就是不知这性子……好没好些。 当下移开眼,众人各怀心思的笑了笑。 说话之间,各府的其他姑娘也陆续到了。孟蕴兰果然是献了一幅百寿图,众人见了赞不绝口,待到周素卿来,更是不遑多让,直接献了篇贺寿骈文,连小乔氏都点头说好。得了小乔氏的肯定,这一篇文更是直接传到前面去了。 前头众人之中文采最好的当属孟安。他瞧过之后,也是觉得这文写得好,一时间周素卿得的赞赏数不胜数。 可那人只是端着笑,不骄不躁的站在那儿,最是温婉。 梅茹懒得多看这人一眼,她淡淡偏过头,只望着外面。 周素卿许是察觉到一二,这会儿盈盈望过来,笑着问道:“茹妹妹,可是有何指教?” 她不去招惹这人,这人还要来招惹她!梅茹蹙眉,直叹晦气。 “不敢。”她坦然望过去,回道,“周姐姐的文采好、品性也好,我是怎么都比不上的了。” 她这话虽是夸的,却带着刺,一屋子人精哪儿听不出来?周素卿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端庄得体,而梅茹又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娇蛮任性,二人放在一处,众人自然是偏向周素卿的,一时又不由暗忖,这梅府三姑娘的性子果然没变,不好,不好。 梅茹又是一阵冷笑。 她不过是懒得多看这人一眼罢了,若这周素卿真是端庄得体的,那她先前怎么还会特地质问梅茹?怎么还会在乎这个? 分明就是做给大家看的! 梅茹懒得跟周素卿争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她懒洋洋的退出春熙堂,往后头园子里去。 这会儿不少年龄相仿的各家小姐们在园子里逛呢。就见贺府的妍姐儿和西平伯府的三姑娘谢佳宣手挽着手,不知道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斜楞愣的视线时不时的拂过一处,似乎在往哪儿瞟。 梅茹好奇,待下一回他们再瞟过去的时候,她顺着望过去—— 梅茹不由一怔。 原来他们在瞟大姐姐梅芸。 梅芸是个性子最安静的,从来不争不抢。她如今独自坐在旁边的亭子里,也不好意思跟旁人说话。似是察觉到那两道探究打量的视线,她一直低着头,脸已经悄悄有些不自在的红了,显得尴尬又窘迫。 梅茹狐疑。 梅芸已经和西平伯府二房的庶子谢柯订下亲事,这宣姐儿的不乐意是不是也太明显了些? 想到上回在贺府给周素卿祝寿的时候,宣姐儿也是这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梅茹不禁蹙眉,这谢府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茹走到亭子里,到大姐旁边道:“大姐姐,咱们俩去逛逛。” 知她来替自己解围,梅芸抬头,笑了笑。 梅茹心里头惦记着谢府的这件事,这日夜里便跟乔氏说了:“娘,西平伯府的宣姐儿似乎不大喜欢大姐姐呢,是不是他们府里有什么事啊?娘,你要不要去打听打听?” 乔氏一听这个就不由蹙眉:“你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管的真多!”点了点梅茹的脑瓜,又道:“循循,你瞧瞧蒨姐儿,今天见了,谁不是夸?你呢?跟蕴兰那小丫头躲在一处吃吃吃!还偏偏跟周姑娘对着来!”一说到这个,乔氏气不打一处来,“循循,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收一收?什么时候能省省心?” 梅茹眼珠子一转,小声央道:“娘,蕴兰和姨母要去陕西那儿探望姨父哩,我也想去看看哥哥,顺便沿路增长些见识,说不定能收一收脾气,省一省心。” 乔氏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一个姑娘家整天想着往外头跑,像什么样子?” “姑娘家怎么了?”梅茹反驳道,“咱们大魏朝还有女子当官的先例呢,姨母的学问更是多少男子都比不上呢……” 乔氏说不过她那些歪理,只是道:“反正不许去!” 乔氏态度一硬,梅茹就软了,连忙钻她怀里哄道:“娘亲,我就是想哥哥了嘛……” 梅茹这么一提梅湘,乔氏眼圈便又有些红了。她嗔怪道:“你那个狠心的哥哥,也是个心肠硬的,这一走,连个音信都不捎回来,真是气人!”乔氏边说边抹泪,待见到旁边眼巴巴望过来的循循,叹了一声,狠狠戳了戳她的脑门,只觉还不解气。 乔氏挥手道:“去吧去吧,你们通通去那刀枪不长眼的地方,不回来才好!” 乔氏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她这么说便是准了,梅茹心里高兴,抿着唇窃窃一笑,却又不敢得意忘形,她连忙敛起笑意,只专心想法子哄乔氏开心。 ☆、第 25 章 既然得了乔氏的准许,梅茹第二日高高兴兴的去孟府,熟知孟蕴兰的脸却是挎着的。 “怎么了,蕴兰?”梅茹关切问道。 孟蕴兰便将孟政被人参了一本的事说了。——孟府从老太爷到底下的大老爷、二老爷、大爷都在外头领兵,朝堂里面的事可谓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刚刚收到风声。 梅茹宽慰道:“蕴兰,这种朝堂上的事,向来是你来我往的党派之争,只要姨父他行得正坐得端,又怕什么呢?” 虽说如此,孟蕴兰还是止不住担忧,心急如焚。 “循循,我和娘亲打算这两天就动身去我爹那儿,如今府里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你还要一起么?” “这么快?”梅茹惊呼。孟蕴兰点点头。梅茹皱眉道:“那我得现在回去跟我娘说一声。” 从孟府出来,梅茹略一沉吟,吩咐车夫先去董府。二月初的时候她已经去过一回。除了给董府当家的钱氏那儿送了一份银子外,又悄悄塞了一些给和穗,主要还是防着钱氏又胡乱克扣。如今这一走,恐怕要两三个月,梅茹哪儿放心的下?自然得先去跟董氏说一声。 马车到了董府外头,梅茹踩着墩子下车,便遇到一素净妇人从董府出来,而送这妇人离开的则是钱氏跟前得力的大丫鬟。 “姑娘,这位是媒人呢。”意婵附耳道。 梅茹微微怔楞,这钱氏真这么快就打算将嫂嫂另嫁? 如今梅茹私下还是习惯称呼董氏为嫂嫂。但董氏如果要另嫁他人,她亦是赞同。董氏性子软,留在娘家受气,倒不如找个真心疼她的人,就不知钱氏会挑什么样的人家给她了。 董氏这几日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梅茹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院子底下绣花呢。 “瑶姐姐。” “循循。”见到梅茹来,董氏极为高兴,又将绣好的小香囊给她。 董氏绣工巧的不得了。这香囊绣成梅花的模样,又特别细心的在香囊一角绣上“梅三”二字。里面不知装了什么,闻上去飘着淡淡的清香。梅茹喜欢的不得了,“谢谢嫂嫂。”她脱口而出道。 董氏楞了一下,略略尴尬的笑了笑。 梅茹连忙改口道:“瑶姐姐,我这两日大概要去姨父那儿,要有两个月不能来见你了。” 董氏大惊:“你去那凶险地方做什么?” 梅茹便将小乔氏和孟蕴兰打算去看孟政的事说了,又道:“哥哥去了这么久还没来过一个口信,爹娘怪着急的,我一道过去瞧瞧。” 董氏不知想到什么,她低下眼,小半晌,才道:“你哥哥给我来过一封信。” 这回轮到梅茹一惊——她竟不知哥哥如此看中嫂嫂?! 董氏道:“那信我还没拆,循循,你拿回府去报个平安吧。”说着,示意和穗将信拿出来,递给梅茹。 梅茹自然摆手:“好姐姐,那是我哥给你的,我哪儿又能看?” 董氏垂着眼,淡淡笑了笑,轻声道:“我哪儿又能留着呢?” 她如今被休回家,哥哥嫂嫂做主另嫁,怎么还能留着前夫的信函呢? 想到这儿,梅茹不免替哥哥暗暗叹了一声。见董氏不打算多提此事,也就不再多问。二人说了一会子话,梅茹便起身告辞了。董氏本要送的,梅茹按住她,只说外头风大,让和穗送送就好。 待到马车里头,梅茹先让意婵将银子拿给和穗。——这些银子本该亲手给董氏的,可董氏脸皮实在太薄,根本不会要,梅茹只能这样。她又问和穗:“可知道你们当家的要把瑶姐姐说给哪户人家?” 和穗摇头:“还没看中呢。”又道:“三姑娘,其实我们家姑娘也担心此事,就是憋在心里不肯说。她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不好的人家,只怕也是会一声不吭的嫁过去。” 梅茹颦眉,略一思量,叮嘱道:“若是听到风声,对方不是什么好人家,就劝瑶姐姐装病,病得越严重越好,能拖一日是一日,莫要随随便便嫁了,等我回来想办法。”话锋一转,她又交代道:“若是个好人家,那就让瑶姐姐欢欢喜喜的把这事定下来,回来我给她备贺礼。” 和穗一听这话,心里对梅三姑娘的感激便又多了几分。 这么好的小姑子,天底下哪儿去找? 梅茹惦记着董氏的事情,她实在放心不下,想来想去,便想到了一个人。回府之后,她便先去找梅蒨。她这位二姐姐处事最为妥帖周到,把这事交给她,梅茹是顶顶放心的。 梅蒨单独住在老祖宗的跨院里,这会子正在端详一幅画呢,见到梅茹来,牵着她坐下道:“三妹妹今日怎么来了?没去姨母那儿么?” 梅茹将这一整日发生的事略略一说,又道:“劳烦二姐姐空了便去嫂嫂那儿走动走动。” “三妹妹放心。”梅蒨自然应承下来。 梅茹松了口气,见案上摆了一幅画,她不由好奇道:“二姐姐新画的?” “哪儿是我画的?”梅蒨笑着摇头,解释了一句,“前些日子买的。” 梅茹一愣,她倒不知道二姐姐何时又去买过画。 她走过去,只见这幅画画的是婆娑烟雨,一叶孤舟,上面的落款是“慎斋”二字。慎斋她知道的,这是傅铮的表字。梅茹微微一怔,回头笑道:“二姐姐真是好眼光。燕王殿下的画本就少,如今被二姐姐一眼挑中,岂不有缘分?” 梅蒨唬了她一眼,嗔怪道:“莫乱说。”她是最美的,这样唬一眼,也让人恨不得要醉了。 梅茹回道:“我可没乱说,二姐姐你生的美,性子又好,定有人心里头万分欢喜着呢。” “还乱说!”梅蒨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梅茹还是淡淡的笑,她道:“二姐姐,旁人我不知,我只知道以后的二姐夫定然是这样的。” “三妹妹……!”梅蒨脸一红,羞羞赧赧低下头去。 从二姐姐那儿出来,梅茹这才去见乔氏,正好爹爹也在。 一听女儿这两日便要离京,乔氏心里又舍不得了,她道:“循循,你的心比你哥哥还要硬,说走就走!” “娘,我又不是不回来,一去一回,至多两个月呀。”说着,梅茹又看向梅寅,寻求同盟道:“爹爹,你说是不是?” 梅寅也舍不得自小捧在手心里的女儿,但也知道女儿的心思,这会儿他顺着循循的话道:“是了,姑娘家也该去长长见识,整日闷在闺阁之中,眼界就那么丁点窄。” “姑娘家眼界那么宽做什么?”乔氏瞪了他一眼,梅寅连忙噤声。 乔氏又叹道:“循循最爱吃东西的了,如今走得匆匆忙忙,路上带的零嘴小食都没备呢,我怎么放心得下?” 第21节 娘亲果然是最疼她的了,连这些都替她想着呢,梅茹心里头软软的,她搂着乔氏胳膊道:“好娘亲,我去去就回,等你把身子彻底养好了,我也就回来了。” 乔氏还是叹气,转头对梅寅道:“明日我领着循循去寺里求两张平安符。”想了想,又对他道:“你娘那儿你去说,若是知道循循要出远门,老太太定是要发脾气的,说不定还要训斥循循呢。” 梅寅诺诺答应下来,起身去了春熙堂。 果然,杜老太太很生气:“这还得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那么远的地方,出了事怎么办?” 梅寅道:“娘,有孟府的人一道呢。已经说好了,若是循循突然不去,只怕他们要心生嫌隙。” 孟府如今手握兵权,这可是定国公府比不上的……叹了一声,杜老太太无可奈何道:“罢了罢了,循循这丫头自小就是这么不省心,一点规矩都没有!以后可怎么办?”话说到最后,杜氏实在是替这个嫡亲孙女担忧,哪个府里愿意要这样一个没规矩的媳妇? 翌日,拜见过老祖宗,乔氏领着梅茹去莲香寺进香求平安符。 到了寺内,乔氏去见住持净明。 熟料那主事和尚双手合十道:“不巧了,今日住持跟前又有贵客在。” 一听贵客二字,梅茹眼皮子跳了跳,她思忖道,总不会又是傅铮吧? 乔氏不好多问,只能先去拜佛。 今日寺庙的人不多,乔氏心诚,每个菩萨面前都要磕一遍。她求得自然是一双儿女平安无事。梅茹跟在后面,也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不知拜了多少尊菩萨,终于有小和尚来请乔氏道:“住持请夫人过去。” 净明不喜喧哗,乔氏交代了几句,梅茹便独自留在住持的院子里等着。 这老和尚住的地方真真是风雅,前庭种着成片的翠竹,墨绿打眼。院子中间是一株红梅,梅树底下是一方朴石堆砌的小池子,旁边以空心竹首尾相接引后山的清澈溪水过来,那池子里面还养了几尾小鱼儿,这会儿游得欢快,偶尔有几瓣梅花瓣儿掉进水里,柔柔荡荡的,越发美了。 梅茹立在旁边看了看,就听后头有小和尚恭送的声音,“施主请回。” 一人回道:“还请大师莫忘了。” 那道声音微沉,裹着彻骨的凉意,梅茹再熟悉不过,她身子一僵,忙避过身,只装作没听见,一门心思的盯着庭院边上的墨竹。 傅铮与那和尚说完话,一转身,便看到了院中的梅茹。 她立在那株红梅底下,鬓间的珠钗轻轻摇了摇,身子明显僵硬着,这会子正掩耳盗铃的望向旁处,只当不知道这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 她无处可躲,便当做没听到、不认识,装傻充愣,还以为旁人看不出来那点小心思……也就她这么蠢了。 傅铮摇了摇头,轻笑一声。 这声轻笑戏谑淡淡,梅茹自然听到了。她就知道,傅铮肯定是通通看出来了,却也不点破,只任她自己做戏。梅茹略微有点尴尬,却还是故作淡定的背对着他站着,就当他不在。 很快,男人脚步沉沉的离开。 梅茹这才暗忖,傅铮今日来寺里做什么?他这个王爷闲得发慌么? 略略一盘算,梅茹心念一动,转头望过去—— 可哪儿还有那男人的身影? 二月十二是傅铮的生辰啊。 前世梅茹与他做了一十三年的夫妻,每年到这一天,这人就不见踪影,问他去哪儿,也不说……原来,他就是来这莲香寺了? 他来这儿做什么? 梅茹不解。 ☆、第 26 章 二月十三,梅茹跟着小乔氏和孟蕴兰一道离京。 乔氏抱着女儿,眼睛都要哭肿了:“循循,路上一定要听你姨母的话,别乱跑、别闯祸、安安分分的待着!”还道:“见到你哥哥,让他自己多当心些……”絮絮叨叨一大堆,末了想到了什么,又特地叮嘱了一句:“循循,娘给你备了你爱吃的梅子、酥糖,就放在后面,别忘了,路上记得吃。” 梅茹本来挺想掉泪珠子的,听到最后,她不由笑了:“娘,我都知道。” 见女儿居然笑的出来,乔氏越发生气:“没良心的小家伙!” 小乔氏也听不下去了,劝道:“姐姐,有我在,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深深看了她一眼,乔氏说:“我还就真不大放心你……” 拜别了梅寅和乔氏,梅茹又去给老祖宗辞行,听完一顿子老调重弹的教训,梅茹终于从梅府出来,她不由长舒一口气。 一共三辆马车,小乔氏自己一辆,孟蕴兰和梅茹一辆,最后一辆装行李以及小乔氏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的笔墨纸砚及书籍——小乔氏是个离不开这些的人。 孟安这次送他们去保定。 他骑马,这会子立在马车边上,等他们呢。 梅茹见到他,脆生生喊了一声“表哥”。 孟安抿了抿唇,终于省去那些乱七八糟不着调的寒暄,只睿智的回了三个字:“茹表妹。” 可他这个样子还是木木讷讷的,哪儿像个书里的风流才子? 梅茹仍旧想笑。 她眼底刚蕴起笑意,孟安便又尴尬了,白净的脸红了红。 一行人出城,径直上了官道,一路往西北走。 梅茹和孟蕴兰待在车里,凑在一块儿就容易叽叽喳喳,一路说个不停。孟安骑马行在外面,听着里面飘出来的声音,不由轻蹙眉心,妹妹和茹表妹怎么这么多话说? 倏地,那车停下来,孟安只当有什么事,连忙拍马过去。却见茹表妹的贴身丫鬟下了车,走到后面那辆马车里不知去拿什么,又回到车里。孟安不解,也不好多问,下一瞬,就见车帘掀了一掀,露出小半张明媚的脸。 梅茹问他:“表哥,你要不要吃梅子?” 孟安一窘,摇了摇头。待见她神色似乎略有些失望,他又勉强道:“那就尝一个吧。” 梅茹很大方,随手分给他一包。 孟安手里莫名其妙的多出来一包梅子,沉甸甸的握在手里,他皱眉尝了一个,非常意外的发现,居然没有想象的那么酸,还有一丝丝甜。他又吃了一颗,才揣进袖兜里。 这日,一行人歇在涿州驿馆。 随行的小厮们正忙忙碌碌的将行李搬进去,婆子们先进去打扫,梅茹和孟蕴兰正要下车呢,就听到孟安在外面和人见礼——似乎是遇到什么熟人了。梅茹悄悄挑起车帘,小心翼翼的望过去。这一看,不由颦了颦眉。 那边仰着头装大人模样与孟安说话的,不是傅十一,还能是谁? 他一个皇子,不在宫里住着,怎么离京了? 说起来,梅茹是不大乐意见这位十一殿下的,因为那四屉包子的事,至今京城里还有人将他们俩绑在一处说呢…… 想到这些,梅茹还是颦眉。 外面丫鬟摆好软墩子,扶着孟蕴兰先下车。 见到孟蕴兰,傅钊不觉一愣:“孟公子,孟姑娘和孟夫人一道去么?” 孟蕴兰自上回屏风之事后,便对这位无理取闹的十一殿下印象差了许多,她撇撇嘴,只回头招呼道:“循循快下来。” 梅茹躲不掉,只能探身下来。 帘子掀开,外面是淡淡薄暮,天色有些暗了,梅茹抬眼四下望了望,身子不觉一滞—— 驿馆二楼的窗边还有个人,他就负手站在那儿,低低垂着眼。 四目遥遥相对。 哪怕隔得远,梅茹也知道傅铮的一双眸子漆黑,仿若点了墨,能烫进人的心底。他不笑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眼特别的冷,冷的像是千年寒潭,令人遍体生寒。可这一回,他的眼儿轻轻弯了弯。 不明所以的轻笑,还是会让人冷。 梅茹身子僵了一僵。 她很快移开眼,仍是当没看见这人,踩着软墩子下车。 傅钊见着她,乐道:“梅三,你怎么也来?” 梅茹蹙眉,冷冷反问道:“殿下,你为何也在?” 傅钊得意道:“就不告诉你。” 梅茹:“……” 她真真是不愿再搭理这人,梅茹转头,只对孟蕴兰道:“蕴兰,咱们进去。”——后院的厢房已经收拾好,小乔氏已经带着她那一堆宝贝进了房。 孟安在后面和傅钊告辞,梅茹挽着孟蕴兰走在前头,快要到楼梯间的时候,她身子不自在的蓦地一顿,还是觉得冷。 她偏头望过去—— 只见傅铮已经下来。 他立在那儿,穿着一身玄色宽袖交领长袍,腰束玉带,昏昏沉沉的暮色里,愈发显得他唇红齿白,宽肩窄腰。 梅茹低下头。 孟蕴兰也是见过傅铮的,这会儿一怔,赶紧顿住步子。 旁边的孟安已经上前见礼:“殿下。” 傅铮微微颔首道:“本王先前在上面喝茶,听到道知你的声音,所以下来瞧瞧。” 孟安先前已经听傅钊提起他们要去西北大营的事。但傅钊没有明说他们是去办什么事,孟安再木讷,也猜到大约是和父亲有干系。想到自己只能送到保定,他又实在不放心小乔氏和两个妹妹,于是指着旁边的梅茹和孟蕴兰介绍道:“殿下,这是我的妹妹和表妹,也是要去西北道的,还望殿下一路多加照拂。” 傅铮这才偏头望向那二人。 孟蕴兰低着头见礼:“见过殿下。” 傅铮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那儿,似乎在静静等着什么。 他的视线微沉,拂过来的时候,不自然而然的透出些许压迫。 梅茹拧了拧眉,身子僵硬着,略略福身道:“见过殿下。” 傅铮这会儿才淡淡“嗯”了一下,回了一声:“三姑娘。” 昨日,梅茹无处可躲,就当做没听到、不认识,她装傻充愣,傅铮通通都知道。 所以,今日他就是在逼她! ☆、第 27 章 第22节 梅茹与傅铮做了一十三年的夫妻,说起来,对这人还算比较了解。 傅铮这人面冷心更冷。 人常说石头捂久了也会热,可傅铮这人,就是真正的铁石心肠。前一世到后来,尤其是孩子掉了之后,梅茹就已经不怎么主动去见他了。避而不见,她方能好受一些。偶尔必须两个人一起进宫,或者去其他王府走动,才勉强立在一处寒暄几句,比陌生人还不如。 若是再有其他人艳羡的说,王妃,燕王对你可真好,梅茹也就淡淡一笑,没那么伤心了。 她躲着他,不愿再见他,傅铮也都知道,他那个时候权势越大,亦越发寡言,两个人面上维持着相安无事罢了。 梅茹还记得有一回守岁,二人坐在厅堂之中,周围围着一圈伺候的丫鬟,可没有人说话。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府里在办丧事呢,哪儿有丁点喜气?梅茹再也坐不住,子时未到,便欠身道:“王爷,我先回房了。”傅铮也只是淡淡点头道:“去吧。”那一年,二人统共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翌日,傅铮就被一道八百里加急奏折召进宫。他根本来不及回府就又匆匆离京,等再回来的时候,已是来年夏日,风尘仆仆,晒得又黑又瘦。梅茹见着他,唤了声“王爷”,就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个人干坐了一会儿,傅铮泯了口茶,这才问:“这一年府里好么?” “都好。”梅茹这样回答他,话锋一转,又欠身道:“王爷,我身子不适,先回房歇着了。” 傅铮看了她一眼,垂眸“嗯”了一声。 他们这对夫妻便是这么过日子的,至疏至远。 所以这一世,梅茹是真的没法再面对他了。 偏偏如今哪儿都能遇得见,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怎么能不怄气,怎能不觉得晦气? 好比现在,她不过溜达去驿馆后面的厨房拿了两块米糕,一转出来经过花园,就又遇到了傅铮! 这涿州县的驿馆不大,前后不过几个小院子连在一处。孟家住西边两个院子,那二位殿下分住东边两个院子,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梅茹从花园的月门一出来,便看到了这个人。 如今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他换了一身家常的墨色直缀,玉簪束发,姿容清雅,许是来花园里逛逛的。 狭路相逢,又躲不过去了。 梅茹步子一顿,拧了拧眉,索性面无表情的见了个礼:“殿下。” 这二字要多勉强有多勉强,要多应付有多应付,傅铮岂能听不出来? “三姑娘。”他回了一声,又低低垂眸。 入目还是个松松绾着的纂儿,半旧的湘色小团花袄子,牙白罗裙,仔细看看,个子比之前遇到的时候又略高一些,已经高出他的腰半个脑袋了,那耳间戴着的珍珠耳坠正好到他腰上面一点,轻轻摇着,仿若有一双素手在轻轻撩拨着湖水,会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傅铮移开眼,视线不经意的拂过梅茹的手里。他看到两块米糕。一块包在油纸里,冒出个小尖尖。很白的一点尖尖,似乎很香甜。另一块则被咬掉小半口,上面还留着隐约可见的小小贝齿痕。 那拈着米糕的手也白,指尖根根如削葱。 不知怎的,傅铮突然想到了上元节的那盏花灯。那花灯上的字醉醉憨憨,风流又别致……正是这双手写的。 他默然收回视线。 眼前这位三姑娘安安静静的站着,不说话的时候,总是对他蕴着一股莫名戒备敌意。 虽然傅铮不知道这小丫头对他的敌意从哪儿来,可他知道,这位梅三姑娘非常讨厌自己。 讨厌到见了他,还能装傻充愣,当作没看见,真是愚蠢至极! 傅铮忽然有些好奇,这丫头到底讨厌他什么? 他到底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招惹她这么大的怨愤? 自莲香寺见第一面起,她在他面前,就是这副避而不见、生冷僵硬的模样。 如今,她在他面前还是这样,低着头,盘领里隐隐约约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颈,那珍珠耳坠在耳边轻轻摇着,全是小心翼翼的畏惧。 蹙了蹙眉,傅铮终于又开口唤她:“三姑娘……” 梅茹一直想走的,可傅铮动也不动,像座山一样站在跟前,又迟迟不开口,一言不发,不知是什么意思。她正想找个借口溜走呢,傅铮突然说话了,他声音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梅茹连忙抬头,无比戒备的瞟了他一眼。 傅铮一顿,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后面传来十一弟的声音—— “咦,梅三你手里是什么?” 傅铮抿了抿唇,沉默的别开眼。 梅茹暗暗长舒一口气,傅钊来了,正好解围,她难得好脾气的应道:“回殿下,是米糕。” “米糕?”傅钊无比讶然,“我先前怎么没吃到?”还没走近呢,他又夸张道:“好香啊,哪儿来的?” 梅茹指了指后面的厨房,解释道:“这是我们厨娘自己做的。” 说起来,因为驿馆的饭菜实在难入小乔氏的眼,所以她出门在外总是会带着厨娘。 这涿州胜产贡米。那厨娘心灵手巧,特地做了一碟精致米糕。这米糕又糯又软,香的不得了。晚上的时候,顾忌着小乔氏和孟蕴兰在,比不得家里,梅茹只规规矩矩吃了一个。刚刚她在房里抄录了十来页方物志,正好抄到点心这一块儿,梅茹便不由自主的思量起先前的米糕来。心猿意马之间,她领着静琴悄悄出来。 见傅钊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块米糕,梅茹连忙命静琴递给他,又道:“殿下你尝尝。若是喜欢,后面厨房里还有,就在屉笼里蒸着呢。” “那先替我谢过孟夫人了。”傅钊也不客气,直接拈起来咬了一口。 这米糕的口感极好,绵软香甜,他刚吃了一口就止不住频频点头,抬头对傅铮献宝道:“七哥,你也该尝尝。” 傅铮蹙眉,视线略略拂过十一弟手里的半块糕点。 那糕点果然很白,应该还很香甜,十一弟咬的是一大口,可刚刚那人咬的却是小小的半口…… 移开眼,默了默,傅铮淡淡训诫道:“莫要贪食,尤其是夜里。” 萧萧肃肃、清清冷冷的四个字,梅茹和傅钊同时滞了一滞。 这两个人都是贪吃的主儿,这会子被他一说,戳中痛脚,一时都尴尬起来。 傅钊闷头吃,梅茹微恼。她也不看傅铮,只朝他福了福身,闷头往自己院子里去,那耳畔的珍珠一摇一晃的,全是她的怒意。 傅铮沉默着,淡淡看了一眼。 待梅茹走后,傅钊忙不迭道:“七哥,这米糕真好吃,咱们去吃几个吧。这驿馆的东西难吃的不得了,我先前都没吃饱……”话里满是抱怨,话锋一转,又欣喜道:“七哥,据闻这涿州有双塔晴烟、胡良晓月,美不胜收,不如明日顺道去看看?再去找找这儿的父母官,看看有什么好玩儿的、好吃的。” 到底是小孩心性。 傅铮闻言,略略沉下脸,肃色道:“十一弟,你我二人又不是出来游山玩水,自当轻车从简,麻烦这些做什么?”末了,又严厉道:“你若是只惦记着玩儿,只顾着吃,还不如立刻回宫去!” 傅钊这回是好容易求着父皇,才跟着傅铮一起出宫的,他可不想被轰回去。 这会儿见哥哥是真的生气了,冷冷的,满是寒气,不好接近,他就不说话了,只继续闷头吃那块米糕。 且说梅茹回到厢房,还剩半块糕点在手里,这会儿被捏的有些碎了。 将这半块糕点放在手边,梅茹看着看着,心里又不免窝火,这人不说话不行么?一说话就要气死人!就是贪吃又干他何事? 梅茹定了定神,转念忽然又想到一桩事——先前十一殿下没来之前,傅铮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梅茹不解,也懒得多想跟这人有关的任何事,她提起笔,重新开始整理抄录。 这么一大堆方物志需要重修编纂,梅茹算过,只怕要弄好久。这一回离京,她特地带了几本出来,边走边看,体会倒是更深了些。比如这小食一册里曾提到过涿州当地的督亢面。这督亢面她从未吃过,一直闹不明白,但今日却尝到了,岂不满足? 梅茹劲头越发足,这一夜她挑灯夜写,第二日孟蕴兰见着她,不由一惊:“循循,你昨晚做贼去了?” 梅茹摇头晃脑笑:“去做偷书贼了。” 旁边有人嘁了一声,插嘴道:“偷米糕还差不多……” 梅茹瞪过去,就见傅钊摇了摇手里的油纸包。这是他跟孟安讨的。一个皇子要吃,孟安能不给么?昨夜没剩几个了,厨娘今早又赶制做了一笼,蒸熟了,通通给十一殿下包起来。 傅钊颇为大方的说:“梅三,你昨天分了我一个,我今日也能分你一个。” 梅茹只觉得这人可笑的紧,全是一团孩子气。她指了指静琴手里的油纸包,故意呛道:“殿下,我这儿有,您自己留着慢慢吃。”又假意对孟蕴兰叹气:“昨日米糕吃多了,我这会子还撑着呢,今日咱们路上吃梅子,消消食,也换换口味。” 傅钊果然又想跳脚了。 “钊儿!”傅铮走过来冷冷喝了一声。 梅茹正冲孟蕴兰笑呢,听到他的声音,脸色笑意一滞。想到这人昨天还训诫她说“莫要贪食”,梅茹心里那股火不禁又冒了冒,真想把梅子通通丢他一脸! 孟安本打算送小乔氏三人去到保定府的,如今遇到傅铮二人,小乔氏便轰他归京了。 孟安扭过不他这个最不拘一格的娘亲,于是只能拱手对傅铮托付道:“燕王殿下,劳烦这一路西去多照顾一些家母及两个妹妹。” “那是自然。”傅铮颔首道,“道知且宽心。” 孟安对小乔氏交代了几句,又转头去跟孟蕴兰和梅茹仔细叮嘱了几句。 傅铮离的远一些,却也听到了梅茹的声音,软软的,她唤道知为“表哥”,又央道:“回去跟我爹娘还有老祖宗说一声,让他们别担心……” 怎么听都不像在他面前那样硬邦邦的,带着刺。 傅铮转过身,负手望向远处高山薄雾。那一处景儿寂寥又孤远,他不由微微有些茫然。 …… 二月的天气,春寒料峭,还是有些凉。 静琴给梅茹添了个小手炉,梅茹继续歪在那儿看书。旁边的孟蕴兰好不到哪儿去。虽然是从京城出来了,但小乔氏仍给她立下不少规矩,命她每个时辰都不得耽误工夫。孟蕴兰虽然不乐意,却不得不照做。 梅茹看在眼里,不禁感慨,身为一个名满京城的女公子,真是很不容易啊。 她是自叹不如,也只能修修这些打发时间的志异了。 梅茹端坐起来,继续替姨母重新编纂那些眼花缭乱的方物志。 等写的乏了,她挑帘往外看。 外头一片荒凉,绵延群山上面都是光秃秃的土黄色,沿路走来都是这种萧瑟肃穆的早春颓败之色,她看在眼里便觉得有点闷,正要放下帘子,傅钊骑马从旁边冒出来。 这一路,傅钊偶尔坐马车,闲的无聊了便骑马,这会儿他定是无聊了来找她斗嘴。 梅茹不想理他,忙搁下帘子。 傅钊在外头好奇道:“梅三,你在写什么?” 梅茹只沉沉道:“不告诉你。”之后傅钊再问什么,她都不开口了。 傅钊讨了个没趣,见实在没什么逛得,他又回到马车里。 车里头,傅铮随意铺了一张白纸在案上,正在作画呢。傅钊扫了一眼,兴致缺缺,掏出油纸包,拈起米糕吃起来。 那香味儿四散开,执笔的手一停,傅铮看了看案上的米糕。 那味道很香,那米糕很白,不知怎的,他眼前似乎又看到被姑娘家咬掉小半口的那一块。 那一小块就握在女儿家白净如葱的指尖,说不出的诱人,只怕上面还留着口脂…… 傅铮略略一愣。 于男女之事上,傅铮一直非常的淡,今日倒实在有些出格了……他兀自拧眉。 见他打量米糕,傅钊顺势提议道:“哥哥,你也吃一块呗。”——他这个好哥哥最是会克制,亦活的最无趣,就没见他喜欢过什么,用傅钊自己思忖的话说,这人就快变成仙了,一丁点欲念都没有。 傅铮摇摇头,只是垂下眸子。 那纸上寥寥数笔是绵绵远山,他端详了一回,手中的笔都提起来了,最终却又轻轻搁下。傅铮将这幅没画完的画收在一侧。 第23节 “哥哥怎么不画了?”傅钊好奇。 傅铮眉眼倦倦的回道:“心境略有不同。” 傅钊是个不喜舞文弄墨的粗人,这会儿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想不通就看一眼米糕,心境能不同到哪儿去? 挠挠头,他忽然想到一桩事,一直还没机会打听呢,如今压低了声,悄悄询问道:“七哥,这回是贺太傅举荐你来的,可是你和周姐姐的婚事要差不多定下来?我就要多个嫂子了?”说到最后,傅钊话里满是笑意。其实多个嫂嫂也蛮好的,哥哥那燕王府空空荡荡,看着怪冷清的,哥哥回去之后,连个体己说话的人都没有。周姐姐也不错,端庄又娴淑,名满京城,还是当朝太傅捧在心尖尖上的外孙女……怎么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是一段最最合适不过的姻缘。 这些个利害关系连傅钊都通透,身在其中,傅铮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他默了默,随手抄起一本书,又随手翻了一页。视线落在上面半晌不动,倏地,傅铮懒洋洋抬起眼,目光正好落在那米糕上。 他定定看了一眼,眉心蹙了蹙,又重新落回视线,只安静的又翻过去一页。 …… 这一日众人在保定府的驿馆歇下。 小乔氏自然仍旧命厨娘去做饭。这儿习惯吃驴肉、喝羊羹,梅茹光是想想,又有些馋了。她去小乔氏院子里等着吃晚饭,熟知外面的丫鬟拦道:“三姑娘,燕王殿下在里头呢。” 梅茹楞了一下,暗忖,他来做什么? 她静静在外面立了一会儿,就听里面傅铮道:“孟夫人,本王实在有要事在身,必须要先行一步,还望孟夫人见谅。”又道:“本王已命十一弟一路护送你们。” 一听这话,梅茹忍不住笑了。 她实在受不了跟傅铮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再这样天天见下去,梅茹觉得自己能逼疯!只求他赶紧走吧! 小乔氏是个懒得跟人寒暄废话的,这会儿只是道:“殿下你忙,不必客气,有十一殿下在亦是一样的。” 傅铮拱了拱手,退出来。 他的脚步声沉沉的,跟他这个人一样阴鸷冷漠,梅茹再熟悉不过,她一个闪身,连忙避到旁边廊柱后头。 傅铮从里面走出来的瞬间,眼角余光里已经捉到一角裙裾,躲在廊柱后面。 躲他躲成这样的,还能有谁? 傅铮脚步略略一停,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往那儿拂了一眼—— 这一回连那一角裙裾都收了进去。整个人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他看见似的。 傅铮顿了顿,复又提步离开。 重新听到这人沉沉离开的脚步声,梅茹方轻吁一口气。这顿饭她吃得格外舒畅,一连吃了好几块驴肉。最后,还是小乔氏唬了她一眼,道:“小心积食。”梅茹才赧然的停下筷箸。 到了夜里,坐在那儿埋头写了几页书,再一吹风,梅茹果然隐约有些不舒服了。待到躺下来,更是涨得慌,难受的要命,肚子里像是塞了坚硬石块一样撑。梅茹躺不了,更是坐不住,索性穿上衣服去花园里溜达消食。 保定府的驿馆比涿州的大不少,这花园亦大上许多,里面竹影重重,曲径通幽,还种了各色牡丹,只是如今春寒料峭,还没有长花苞。 梅茹积食积的难受,沿着石径走了好一会儿还没消下去,静琴心慌道:“姑娘,你怎么样?”这一回梅茹就带着静琴一个大丫鬟出来,如今她身子不舒服,静琴怎么不着急?她又问:“姑娘,要不要让人去请大夫?” 这种丢脸的事,怎么能请大夫? 梅茹摇头道:“无妨,应该是晚上驴肉吃多了。” 这话说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轻哼,轻轻的,含着戏谑。 梅茹浑身一僵。她戒备的循着声望过去,只见重重叠叠摇曳的竹影里走出来一个人,俊朗的面容沉沉,好看的眉眼淡淡,不是傅铮,还能是谁? 也不知他在这一处看她溜达了多久! 梅茹微恼,僵了僵,福身道:“殿下。” 傅铮走到跟前,又看了她一眼,才淡淡提醒道:“三姑娘,莫要贪食,尤其是夜里。” 他说话总是这般清清冷冷的,可这一回,梅茹却听出了半分取笑,像是被这人捉到了什么把柄,她耳根子不自在的微微一烫。 傅铮吩咐静琴道:“让驿丞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静琴只觉莫名其妙,可眼前这人身份尊贵,她看了梅茹一眼,犹犹豫豫的唤道:“姑娘……” 梅茹也觉得莫名其妙,这是她的丫鬟,他凭什么指示?她刚要断然拒绝,傅铮沉下脸对静琴道:“还不快去?” 他沉下脸的时候,满面皆是肃杀萧索之意,让人打从心底畏惧害怕。 静琴一怔,赶紧转身跑去请找驿丞了。 梅茹心里咯噔一声。 那傅铮一双眸子墨黑,沉沉望过来,径直问道:“三姑娘,本王可是在哪儿得罪过你?” 完全是猝不及防的,梅茹心中蓦地一痛,痛得她难受。这一瞬,所有痛苦凄楚的过往在她心里不停来回翻涌,一幕接一幕,刺的人眼底发烫,那个被芙蓉簪狠狠扎进去的地方,丝丝的疼着,额上也冒出隐隐的汗……梅茹觉得自己又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低下眼,脸色惨白。 傅铮蹙眉。 小半晌,梅茹钝钝摇了摇头。 傅铮愈发疑惑:“那你躲我做甚?” 这会子梅茹沉默的越发久了一些,她低着头,在他面前,难得声音轻轻的回道:“殿下,我只是可惜你识人不清。” “哦?”傅铮冷冷狐疑,“本王哪儿识人不清了?” 梅茹道:“殿下,你放着那美若天仙、性子又好的人视而不见,非要去看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岂不识人不清?” 傅铮觉得有些意思了,他问:“三姑娘,你在替谁打抱不平?谁又是沽名钓誉之徒?” 梅茹望着他道:“殿下有眼睛自然会看,还需要我明说么?” 被她驳了一句,傅铮冷冷的一张脸,竟难得弯着唇角,轻轻笑了,又摇了摇头。 他笑起来,犹如春风拂过,好看的紧。 梅茹怔怔重新低下头,道:“殿下,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先回房了。” 傅铮点了点头,道:“去吧。” 这话一听,梅茹仍是一怔。她身形顿了顿,赶紧转身走了。 傅铮定定望过去,就见她先是快走几步,待拐了个弯儿便跑起来,裙裾飞扬,像是要尽快逃离他似的。 这位梅三姑娘肯定没说实话,他知道。 那边厢梅茹跑的飞快,出了花园正好迎面遇到静琴。静琴见状,吓了一大跳:“姑娘,你怎么了?”她说着往后望了一望。 “没事。”梅茹停下来,亦心有余悸的往后看了一眼。 后面层层叠叠的竹影横斜,哪儿还有那个人的身影?她长舒一口气。 其实刚才那番话,她一个小姑娘说出口,已经算非常出格了,可这人和周素卿愈走愈近,二姐姐那边厢倒是情根深种的模样……梅茹怎么能不借机替二姐姐婉转的说几句? 扭回头,梅茹暗叹一声。 想到傅铮先前的那句话,她眸色不禁暗了暗,若是前世他愿意对她说上一句关切之言,哪怕是敷衍,她的心也不会如现在这么凉了。 …… 翌日,傅铮果然是骑快马独自先行离开。他离开的那会子梅茹用完朝食,正到处走走消消食——昨夜她难受了一晚上,今天断不敢再马虎。 傅铮正和傅钊交代话呢,余光又瞟到她。  四目相对,梅茹又淡淡撇开眼,暗忖,你还是赶紧走吧。 傅铮跨上马,跟傅钊交代道:“莫贪玩,多照顾一些孟夫人和二位姑娘。”顿了顿,又冷冷训诫道:“莫要贪食。” 他这话说的不轻不重,恰好飘到梅茹耳朵里,梅茹不禁微恼。 他表面说给傅钊听,其实就是要说给她听,只怕还在取笑她昨夜驴肉吃多了的事! 梅茹不屑的扁扁嘴,往其他地方走去。 傅铮抬眸望了一眼,只看到一团背影,这人哪怕是背影,也是气鼓鼓的模样。傅铮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哥哥快些走吧。”傅钊赶他。 扯了扯马缰,傅铮终于走了,一路疾驰,不多做停顿。 且说没了傅铮,梅茹一路果然轻松自在许多。 傅钊就是个小孩心性,又是个贪吃的,没了傅铮约束,他这一路每到吃饭的时候,就非常自觉的过来找小乔氏。小乔氏便让厨娘多做一些,给这位十一殿下送过去。 春寒料峭,一路上没什么景儿看,他们三个小的年龄相仿,经常斗嘴,倒也不嫌闷,就是小乔氏嫌他们烦。 从保定过来,待到二月下旬,一行人入了山西,路上便能看到稀稀疏疏抽条的新叶了,冻结凝固的河水开始咕咚咕咚淌着,一切都开始变得美起来,人的心境也跟着开阔。 眼见着群山连绵,山间田埂成片相接,望不到尽头,实在是壮美无边,梅茹心念微动,就想到了傅铮送给周素卿贺寿的那幅碧海潮生图。那画远远望过去,是白茫茫一片苍茫大海,傅铮落笔壮阔,胸襟高远,亦是他最厉害的地方。 如今眼前瞧见的,岂不是一个道理? 河山壮美,江山秀丽,谁人见了不爱?傅铮如今是个赋闲不得圣宠的王爷,却也是放不下那等心思的…… 梅茹叹了一声,铺开宣纸,思量半晌,落下一笔。 她这画作的极慢,又有傅钊在耳边窸窸窣窣的烦,哪儿能快起来? 傅钊得知她这些日子在作画打发时间,不由好奇道:“循循,你在画什么?” 三人斗嘴的时间久了,傅钊自然而然也跟着孟蕴兰一起喊她“循循”,还真是没有男女之别!起初的时候梅茹会横眉,训斥他:“殿下,这也是你能喊的?”傅钊指着孟蕴兰道:“她能喊,本皇子为何不能?”听听这些,梅茹又不想理他了,这几日正避而不见、省去些闲话呢,这人又过来蹭饭,顺便寻他们说话斗嘴了。 如今她们在翼城县的驿馆住下,眼见着没几日就要到陕西了,梅茹懒得多跟他计较,只搁下笔,懒洋洋回了一句:“殿下,你自己不会看么?” 傅钊看了小半晌,撇嘴道:“本皇子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又万分断然道:“肯定是你技艺太差!” 梅茹也不生气,只道:“我这是对牛弹琴。” 傅钊不服:“本来就是你画的不好,等到了大营见到我哥哥,请他来断个一二。” 想到傅铮,梅茹冷下脸道:“给他看做什么?他便是天理了?” 傅钊拍手笑:“我哥哥旁的不说,于这作画造诣上,还真就是天理。” 梅茹简直呕出一口血,将这人轰出了自己院子。 再见到傅钊的时候,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再往西北走了没四五日,三月初,一行人终于入了长安城。孟政在城内有办公的衙门。想到要见到爹爹了,孟蕴兰激动的不得了,熟料去衙门一问,才知道孟政去平凉抗敌去了。再问到先来的燕王殿下,只说也一并去了。 平凉在甘肃,还得继续往西北去,又是个战事慌乱之处,几人一时无言。 这日夜里孟蕴兰跟梅茹一道睡的,她道:“循循,我真想我爹爹。”一说这话,她眼圈儿就红了好几分。孟蕴兰又抹泪道:“我爹都一整年没回来过了,我惦记的紧,熟料到了这儿,他还是在外头,也不知要不要紧……” 梅茹一时静默。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轻叹了一声,宽慰道:“蕴兰,姨父那么厉害,定不会有事的。”而且,孟政后来还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呢,武定侯府更是荣耀满门,可梅茹这些都不能说啊,只能捡些好听的宽慰自己这个表妹。 孟蕴兰哭了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梅茹却睡不着。前世傅铮领兵在外的时候,她也曾如此这般的担心过,想着那些不长眼的刀箭,就日日夜夜睡不着。梅茹在京城坐不住,便出去寻他。他去辽东,她就去辽东。他到川西,她就去川西。可那人见了自己,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后来她就不去了,再之后连他去了哪一处打仗都不知道。那一回他一年多未归,梅茹后来还是偶尔从石冬那儿得知这人身上又添了几道重伤,想着他身边总该要有个人照顾,梅茹便做主给他收了一房侍妾,那侍妾生的柔柔弱弱,眉眼楚楚可怜不输二姐姐,比之更是美上几分,熟料那人也不要…… 默默又叹了一声,梅茹阖上眼,懒得再想那些过往。 第24节 翌日,小乔氏决定去平凉。 于此决议,梅茹没意见,孟蕴兰很着急,傅钊更激动。 从长安去平凉,这一回日夜赶路,仅走了三天。景越走越荒,心越走越凉,从那儿过来避难的人亦越来越多,有抱小孩的妇人,有拖着尸首的老人,让人不忍多看。 傅钊的脸亦越发黑沉,他没什么心情斗嘴,只是骂道:“怎么才三月份,又有这种事?” 胡人一般都是秋冬才会进犯,分作好几股,一并策马南下,得了空便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可如今是春种的最好光景,怎么还会来? 梅茹也是想不通。 到了平凉府,他们才知道孟政他们今日去了彭阳县。 几人立在大营之中,一时有些浑噩,只觉得不过从东向西走了半个月的光景,就是天翻地覆的模样。这一处本就生的荒凉,如今再加上胡人进犯,愈发显得凄惶。 有底下的兵役领他们去歇脚。小乔氏是个不担心的,她在孟政营帐里又看起书来。孟蕴兰和梅茹默然无言的坐着。傅钊根本待不住,他四下跑去看看,正好看到几个人策马从外面回来,定睛一看,其中一个不正是傅铮么? 傅钊一喜,忙跑过去:“七哥。” 傅铮明显有些意外,跳下马疑惑道:“钊儿,你怎么来这儿了?为何不在长安城好好呆着?” 傅钊便将他们路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傅铮听完,略略蹙眉:“孟夫人和孟小姐也来了?” “是啊,循循也来了。”傅钊顺口回道。 傅铮微微一滞,低头看向十一弟。 傅钊却恍然未觉,他兴高采烈的跑去孟政的营帐报信:“孟夫人,孟姑娘,循循,我哥哥他先回来了!” 说不出任何缘由,傅铮心里忽的一紧,他定定望着那儿,就见营帐里走出来几个人。 他的视线一一拂过,不知为何,落在最后那人身上。 只见漫天金乌之下,她站在那儿,一团明媚欢喜。 ☆、第 28 章 这天稍晚些时候,孟政才领着兵从彭阳县回来。 梅茹这个姨父生的是五大三粗,高高壮壮的黑汉子。听到底下的人禀报说孟夫人和十一殿下来了,他面上是止不住的喜色,脚下生风,急吼吼地跑回自己营帐。 “夫人!”孟政兴冲冲地钻进来,完全把还有个小十一殿下给忘脑袋后头了。 那会子小乔氏正在他营帐里看书呢。懒洋洋瞥了自家夫婿一眼,她淡淡道:“别吵我,还没看完呢。” 孟政立刻噤声了,头一转,这才注意到另一边的孟蕴兰和梅茹。 “兰儿?循循?”孟政愈发惊诧,实在没料到女儿和外甥女都来了,一时激动。 “爹爹!”孟蕴兰连忙跑过去抱住他。孟政一把就将女儿举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点头得意道:“长高了。”可说完又蹙眉:“还是太瘦!” 孟蕴兰笑眼弯弯的,抱着孟政的胳膊,摇道:“蕴兰惦记爹爹惦记瘦的。” 这句话孟政受用的不得了,他哈哈笑起来。 对面,小乔氏略略一颦眉,孟政又立马收住声。 梅茹上前见礼:“姨父。” “循循,你怎么也千里迢迢来了?”孟政好奇。 梅茹回道:“我哥出来至今还没音信送回家呢,爹爹和娘亲一直担心着,所以我就和姨母一道过来瞧瞧。”说着,往外瞟了瞟问:“姨父,我哥哥呢?” 她先前已经偷偷瞧过好几次,就是没见到哥哥的身影,想到外面兵荒马乱的,忍不住又担心。 听梅茹这么一提,孟政那张黑脸都快皱在了一处,极度不满的哼了一声,道:“湘哥儿啊……还在平凉城呢。” 他们的大营驻在平凉城外三十里,可哥哥还在平凉城里,这算怎么回事? 梅茹怔了怔,便猜到其中肯定是哥哥坏了事。这当口她也不好意思多问,只能默然退到一边,想着若是见到哥哥,定要再勉力劝一劝。 这会子,外头有人过来提醒道:“大人,十一殿下也在呢。” 孟政这才想起来还有这桩事,于是出门拜见。 傅钊先前准备跟着梅茹他们一块儿的,熟料就被傅铮单独拎了出来,又被傅铮板着脸教训了一顿:“钊儿,你整日把人家姑娘闺名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傅钊撇撇嘴,“噢”了一声,面上有些不服。 见他这幅模样,傅铮还是冷冷道:“你也仔细想想人家姑娘清誉!” “想什么?”傅钊顺嘴回道:“实在不行我就勉为其难娶了呗。” 傅铮闻言一滞,有些不可思议的垂眸,望向眼前的十一弟。 他的一双眼定定的,眼底掩着些许微不可见的意外,倏地,又消失了。 傅铮抬起手,敲了敲他的脑袋,肃色教训道:“钊儿,梅府长房那班光景,你还是尽早收收这些混心思,莫要被旁人知晓!” 傅钊还要说些什么,傅铮沉着脸冷冷一拂袖袍,将他后面的话通通摁了回去。 正好孟政过来给两位殿下行礼,又提议道:“二位殿下,此地诸多危险,卑职派人尽早护送二位殿下回平凉城。” 傅铮如今就是个赋闲王爷,在他们看来,只会舞文弄墨,手无缚鸡之力,留在此处,碍手碍脚不说,还得分派人手多加保护。万一再不小心伤着了,那更是一桩大.麻烦。何况,傅铮这次来西北大营,就是彻查方登云和孟政克扣军饷一事的,并不太受这边待见。他每日在营中走动没少受将士们的嫌弃,今天还是因为实在缺人手,才跟着一道过去帮忙。 这会儿听了孟政的提议,傅铮也不多说其他,只淡淡拒绝道:“孟总兵,战事吃紧,不必劳烦营中兄弟多跑这一趟,本王和十一弟自行回城。” 孟政挠挠头,不好意思的央道:“王爷,末将家眷也要回城,劳烦这一路再多加照拂。” 傅铮自然点头应下。 一行人刚来大营,就要去平凉城,孟蕴兰有些舍不得刚见到的爹爹,小乔氏倒是不甚在意,早早坐进车里。孟政安慰了女儿几句,也坐到前面的车里。小乔氏歪在那儿看书呢,他将书抽出来。小乔氏自然瞪他,一双杏眼圆瞪,孟政也不理会这个,凑过去就狠狠亲了一口! 小乔氏唬了他一眼,把书拿回来道:“老爷,你自己当心些。” “哎,知道!”孟政答的无比舒心,又偷香了一口,悄声道:“夫人且等我……” 小乔氏懒得理他这些诨话,背过身去,孟政这才依依不舍的下车。 外面,孟蕴兰和梅茹、傅钊各自坐回车里,傅铮骑马,还有孟政多派的两个兵。 这一阵子胡人莫名其妙进犯,一路上都不安宁,哪怕只有三十里路,也不好松懈。 且说他们从长安府一连赶了三天的路到平凉府,今日只在营帐中歇了一会儿,如今又要再继续赶路,又都是崎岖不平的官道,车马都有些吃不消。 约莫走了十多里地,众人停下来休息。 梅茹早就坐乏了,她掀开车帘往外看。三月初的平凉府还是天寒地冻,一眼望过去,处处都是荒凉破败之色。偶尔有几个附近逃难的百姓经过,满眼皆是战战兢兢、慌慌张张的模样,生怕碰到那些胡作非为的歹人。 傅铮骑马行在前面,他没有下马,而是轻轻扯了扯马缰,往前过去。 梅茹视线径直越过他,再往前望过去,就见前头的树底下也有两三个农家坐着歇脚,不知在聊着什么,见有几辆马车并几个士兵停下来,一时齐齐噤声,偏头觑向他们。农户大多没有与官府打过交道,尤其见傅铮骑着马慢悠悠过来,通身气派非凡,他们目光戒备又躲闪,似是畏惧极了。 那傅铮骑马经过他们,才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前停下。他这时才跳下马,安安静静立在那儿,负手站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梅茹最不愿意见到傅铮。先前在大营中,在这人面前,她没其他办法,重重耷拉下脑袋,才勉强觉得好熬一些。这会子梅茹赶紧搁下车帘。喝了口水,又让静琴捏了几下肿胀的胳膊,她才觉得身上松快一些。 歇了小半盏茶的光景,又继续上路。 行在最前面是傅钊的车,然后是小乔氏,再轮到梅茹和孟蕴兰。梅茹坐久了,便倚在车厢边,寻了个惬意的姿势。对面的孟蕴兰仍旧坐的端端正正,在写策文,梅茹倚在窗边,懒洋洋的翻了一页书。 马蹄子慢慢达达,车轱辘吱吱嘎嘎,其实挺安静的,偶尔传来外面人悄声说话的动静。 梅茹正全神贯注看着书呢,忽然,有一句压得很轻很轻的话飘进来,轻的让人心里不大舒服,还有些奇怪……梅茹颦眉,再要凝神去听的时候,就又没了。 略略一思量,她心念倏地微动,连忙侧过身,掀开车帘往外瞧—— 尴尬了,马车正好经过傅铮身旁。 梅茹万万没想到他根本没有上马,如今还是笔直的立在那株枯树下,像一柄要出鞘的剑,唯独眸色淡淡的,掩去锋芒。 四目猝不及防的相接,梅茹又是一怔。 见车里的姑娘掀帘慌慌张张打量出来,傅铮蹙了蹙眉,正要开口问她何事,梅茹的视线已经极快掠过他,往旁边扫过去…… 旁边正是那两三个歇脚的农户,这会子戒备的朝梅茹打量过来,很快又偏过头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要起身继续赶路。 梅茹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头还是不对劲,她仍是颦着眉,脑袋探出去四下张望,似乎想要找个人。 可那几个士兵都分别压在最前和最后面,这儿只有傅铮跟他的长随石冬…… 她心下焦急,勉为其难的望向傅铮,想要使个眼色的,熟料傅铮却没有再立在那儿,而是径直往旁边那几个农户走过去。那几个人走得急,他步子也阔,没两三步便上前摁住一人肩膀。那人被制住,身形微微一僵,再陡然回头的时候,手里便不知何时多了把小巧袖箭,迎着他的面门过来,傅铮侧身往旁边一躲,从靴子里利落拔出匕首…… 梅茹抻着脑袋还再要看,那几道身影就缠斗到马车后面。 动静不小,几辆马车齐齐停下,前后的士兵们跑过来,连傅钊都跳下马车。听到动静,一直写策文的孟蕴兰这才抬头,好奇道:“这是怎么了?” 梅茹担忧道:“只怕是碰到了胡人的探子。” “探子?”孟蕴兰惊呼,这才掀开车帘往外望过去。 只见傅钊愣愣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孟蕴兰问:“十一殿下,如何?” 听到傅钊恍恍惚惚抬头,面上有些非常奇怪纠结的表情。他眨了眨眼,道:“无事。” 梅茹亦转过身,从身侧的窗口探出脑袋张望。 这一回,还是看到傅铮。 他立在那儿,一身劲瘦玄衣,衣袖、下摆上面沾着暗红殷沉的血,正随手把匕首丢给石冬。许是察觉到梅茹不经意拂过的视线,傅铮缓缓抬起头—— 他的眸子很黑,他的视线很冷,是见过血之后的冷。 梅茹心下一骇,连忙缩回去。 她坐在那儿,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事有些糟。 傅铮早就看出那几个人的不对劲,所以他才故意骑马过去,立在那儿。他原本肯定是打算等几辆车离开之后再动手的,偏偏被梅茹听出了不对劲,打草惊蛇,他只好提前动手了…… 想明白这些,梅茹不禁有些怨自己这双耳朵,听什么不好,非要去听这些! ☆、第 29 章 第25节 那三个农户果然是胡人派来的探子,这会子死了一个,另外两个被五花大绑,丢在一旁。 傅铮问了几句,那二人死不开口,还一副不知是要服毒还是要咬舌自尽的忠心模样。傅铮面无表情的命士兵撬开他们的嘴,那二人又哇啦哇啦乱叫,也不知在叫什么。 没有一个人听得懂。 傅铮冷冷转过眼,目光落在其中一辆马车上头,顿了顿,他上前问道:“三姑娘,你是不是通晓胡人的话?” 车里,梅茹重重拧眉,暗叹这情况实在糟糕。 傅铮这人最是心细,自己刚才的不对劲肯定逃不过他的眼…… 如今真是骑虎难下。 定了定心神,梅茹回道:“殿下说笑了,梅茹并不通晓什么胡人的话。” 傅铮回得也不客气,针尖对麦芒道:“三姑娘这话说的甚妙,既然不是通晓,那定然是会一些的?” 这人声音冷冷的,总是透着压迫,而且还会逼她! 梅茹微恼,她竟不知道这人这么能说…… 傅铮又在车外质问:“三姑娘,如今抓到两个探子,事关重大,你就这样袖手旁观?” 真真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孟蕴兰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会子狐疑道:“循循,你何时会这些的?” 梅茹越发恼,她道:“我哪儿会?”又对外面的傅铮道:“殿下,既然事关重大,为何不速速送回军营?为难我算什么?” 外面,傅铮不说话,良久,只拱手道:“三姑娘,是本王唐突了。” 说罢,他拂了微动的车帘一眼,又偏头吩咐士兵几句。 几个随行的士兵押着这两个探子回大营,其余人则继续往平凉城去。 平凉城内也是格外荒凉,还未到日落的时候呢,城里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马车行在街上,只觉得越发冷清。 一行人还是在驿馆歇下。 早有平凉知府和其他的官员迎在那儿,见着傅铮二人,齐齐拜道:“卑职不知二位殿下前来,实在是……” 傅铮摆手,止住他的话道:“平凉府乃处多事之秋,诸位无需兴师动众来见本王。” 趁傅铮被人拦住,梅茹赶紧溜进驿馆,实在是怕这人多问。 就听那知府又道:“殿下,如今卑职已经备了些薄酒,还请殿下屈尊移驾。” “心意领了,薄酒自然不必再要。”傅铮说罢微微颔首,转身进了驿馆。 剩那些官员面面相觑。 平凉府本就偏僻,此处驿馆比涿州的还要简陋许多,不过后面几间干净厢房,一口小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厨娘晚上就做了几碗面疙瘩,还有路上剩下的腌肉,切成小块的丁,再撒上葱花,闻起来香的不得了。 梅茹今天却有些不大对劲,她让静琴去小乔氏那儿说了一句,只道要留在自己房里用饭。 那面疙瘩很香,可梅茹吃了一口,就没什么胃口再动筷子。 实在不像平日的她。 静琴见状,不免担忧道:“姑娘,可是身子不舒服?又积食了?” 梅茹摇头。 她不是身子不舒服,而是心里不舒服,偏偏无人可说…… 梅茹叹了一声,只命静琴去找人打探一下梅湘的下落。想到她那个哥哥,梅茹愈发头疼。 她如今根本不愿意出门,生怕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会遇到傅铮,更加怕他又问起路上的那事。 不多时,静琴便打探梅湘的消息回来,说是大爷如今在城里的一家医馆里躺着呢。 “医馆?”梅茹喃喃重复了一遍,心下不免着急担心,想着赶紧去看看。 如此一来,她不得不还是要出门。 梅茹去跟小乔氏说了一声。小乔氏也是心大,只派了个车夫给她。不过,她这个姨母一贯都是如此惊世骇俗行事的,梅茹也不在意。 主仆二人急急忙忙赶到驿丞口中的那家医馆。熟料那医馆早已经落了栓,任凭静琴在外面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里面黑漆漆的,根本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梅茹心下着急,可如今夜深人静,她和静琴又孤身在外,只能明日再来。 “回驿馆吧。”梅茹倦倦吩咐道。 驿馆里也是冷冷清清的,主仆二人走进去的时候,脚步同时滞了一滞。 静琴结结巴巴的见礼道:“殿、殿下。”——静琴一贯是怕这个冷面又冷心的燕王的。 傅铮也不走过来,他只是立在那儿,肃色沉沉的吩咐道:“本王跟你家姑娘说几句话。” 梅茹不由蹙眉。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她是知道的,可这人是不是也太…… “不知殿下何事?”梅茹遥遥一拜,口吻甚是不悦。 傅铮淡淡问道:“三姑娘,还跟本王装模作样?” 闻听此言,梅茹忽然不接话了,就是要跟他装模作样。 难得傅铮居然没有生气,他轻轻一笑,道:“还是今日之事,劳烦姑娘跟本王去一趟大营。” 梅茹自然拒绝,微恼道:“殿下,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营中将士与胡人交锋已久,岂不比我一个闺阁女子通晓的多?” 傅铮道:“既然如此,三姑娘为何不走这一趟?你又在怕什么?” 被他逼到这等境地,梅茹实在无路可走。默默叹了一声,她道:“殿下,既然如此,梅茹便走这一趟。若是我真听不懂,殿下你可不能再为难我。”说到最后,她望着他,一双艳艳的桃花眼满是怒意。 “当然!”傅铮应道。 翌日清晨,二人一道去军营,傅铮骑马,梅茹乘车。 平凉府的清晨分外的冷,三十多里路,车帘时不时飘起来,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静琴备了个手炉,梅茹握在手里,方觉得暖和一些。 清晨根本没什么人,这一路愈发安静,衬得傅铮马蹄声轻快极了。 梅茹还是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声。 到了城外大营,梅茹探身下车的时候,还是被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拢了拢斗篷,抬眼望过去,只见傅铮已经下马,身姿挺拔的立在前面。他披着大氅,站在风里,萧萧肃肃,眉眼清隽。 他难得等她。 梅茹心口一窒,连忙别开眼,跟在傅铮后面一道进了大营。 二人直奔那关押探子的营帐。里面人不少,似乎很吵,梅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傅铮抬手止住她:“三姑娘且慢。” 梅茹不解,望了他一眼。 傅铮却不说话,更不解释,只安静立着。 梅茹也只能安静的立在一边。 风拂过来,吹动她耳畔的耳坠,小小的身影,一摇又一晃。傅铮垂眸,低低看了一眼,又淡淡收回视线。 梅茹没有察觉,只是静心留意里面的动静。 里面大概是在行刑,有鞭笞的抽打声,一下又一下,下手重的不得了,时不时夹杂着高声叱问的声音。可那两个探子不知回了几句什么,问话的人愈发暴躁:“给老子打!打到他们会说话!”这还不过瘾,又骂骂咧咧道:“说的啥玩意儿!就他妈的没一个人听懂!都是一帮蠢货!” 傅铮垂眼。 就见梅茹低着头,那耳坠子也不摇了,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 傅铮冷冷问道:“三姑娘,听得懂么?” 梅茹身子颤了颤,她纠结的抬起头,黛眉轻蹙。 傅铮只是目光沉沉的望着她,一双眼墨黑,意味不明。 梅茹嗓子有些涩,停顿片刻,她艰难回道:“略懂一些。” 饶是傅铮猜到了一些,可亲耳听到她回答的时候仍是滞了一瞬,深深看了梅茹一眼,他道:“你随本王来。” ☆、第 30 章 梅茹跟着傅铮去中军帐。 彼时孟政正挠着头在里面走来走去的骂娘呢。骂的就是那两个嘴硬又死活撬不开的探子!军营里当然有不少将士通晓胡人的话,可这回捉到的两个探子口音甚是更是奇怪,不知是哪一处冒出来的。北方各部落间本就分散的极开,这样子听不懂的情况实在不奇怪,只是让人心里头窝火。 见到梅茹和傅铮来,孟政止住步子,疑惑道:“殿下,循循,你们怎么过来了?” 傅铮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孟政愈发惊诧:“循循,你怎么会的?” “姨父,”梅茹无比淡定的扯谎道,“府里原先请的许夫子年轻时云游各处,会不少这样的俚语,循循便偷偷跟夫子学了不少,偶尔能听懂一些。” 这个借口是昨日夜里梅茹想好的。 梅府原先聘的那个许夫子年轻时真的是四处云游,如今已经不在梅府,不知跑去哪儿逍遥自在了。找不到他,自然无人会去查证。这个借口稳妥至极。 孟政是个大老粗,听了梅茹的话,根本不疑有他,皱的不耐烦的一张脸登时舒坦了。 “循循这回可帮姨父大忙了!”孟政哈哈笑。 梅茹脸上却是羞羞赧赧,又软语央道:“姨父,这事儿您回去可千万不能告诉我爹娘,对了——也不能告诉老祖宗!若是被老祖宗知道了,定要责罚我……” 她声音软软的,满是女儿家不愿示人的小心思。 偏偏孟政这个粗人什么都听不出来,这会子顺着她满口答应道:“姨父绝不说出去!” 梅茹这回笑了。 傅铮垂下眼。 梅茹在孟政面前已经摘下兜帽,姑娘家白净的脸上挂着娇娇憨憨的笑,那笑意仿若是用指腹晕染开的一层薄薄的桃花妆,而那双桃花眼望着人的时候格外真切,还真是会唬住人! 弯了弯嘴角,傅铮淡淡移开视线。 孟政将梅茹带去羁押犯人的营帐里。 傅铮沉默的落在后面,他没有跟进去,而是独自立在外面。说起来,这些事都不是他该问的,这些军情也不是他该听的。他是个闲散王爷,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总要和这些避嫌的。 但不用凝神,也能听见里面那个小丫头的声音。 第26节 这位三姑娘似乎确实不大会说胡人的话,生疏又生硬,勉强极了,但是她肯定听得懂。那两个探子起初还蛮横嘴硬,哼哼唧唧,骂骂咧咧,待发现梅茹能听得懂时,声音不自然而然的变了一变。 他们骂一句,梅茹解释一句。 那些话大概骂的难听的很,偏偏梅茹不动声色,通通淡定的转述成:“姨父,他们在骂人。”。 那两个探子恼羞成怒,这会子似乎骂的越来越过分,越来越急。于是梅茹改了话,只是淡定道:“姨父,他们还在骂人。” 像是一场特别的较劲。 末了,他们终于不骂了,梅茹又道:“姨父,他们不骂了,要不要给他们一口水润润嗓子?” 实在是牙尖嘴利的紧,真是能将人逼疯! 傅铮嘴角忍不住又弯起来。 他别开脸,眉眼淡淡的望向旁处,可是那漂亮勾人的眼尾止不住的往上扬,墨黑的眼底蕴着浅浅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在。 傅铮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如此约莫过去两刻钟,梅茹和她的丫鬟从营帐里出来。 听到脚步声,傅铮转过身来。 梅茹有些猝不及防,脚步不觉一滞。她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杵在这儿,下一瞬,又浑身戒备的看了傅铮一眼。 哪怕是隔着兜帽,那视线也是像刀子一样剜在他身上。 傅铮淡定的受下这把刀子,面色无异。 孟政亦走出营帐。他的面色虽然稍微轻松一些,但眉头仍是紧紧锁住:“循循,那两个人的嘴硬得很,今日委屈你了。” 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听了两刻钟的污言秽语,怎么不委屈? 梅茹却笑,反而宽慰孟政道:“姨父,这有什么要紧?军情要紧,如今委屈我一人的耳朵,实在是小事一桩。” “循循这胸襟不错。”孟政点头赞许道,“今日先如此吧,你明日再来,姨父这便派人送你回平凉府。” 梅茹笑着应了声“好”。 一旁的傅铮淡淡开口道:“孟总兵,本王亦要回去,正好护送三姑娘一路。” “如此甚好。”孟政哈哈笑道,跟小乔氏一样心大,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梅茹心里虽是厌恶至极,恨不得避如蛇蝎,可一时又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这会子躲在兜帽底下,重重拧着眉,跟姨父告辞。 傅铮仍立在前头等她。 他披着大氅,定定立在那儿,立在初春微凉的碎金之下,周身哪怕镀着淡淡的薄光,可身影依旧沉沉。 待梅茹上前几步,他才往前走去。 梅茹微微一怔,总觉得这一幕不大真切。 以她对傅铮的了解,这人今日太过宁静,他想知道的,他所怀疑的,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果然,傅铮问她:“三姑娘,那些胡人的话你究竟是如何学会的?” 梅茹平静道:“殿下,方才我在姨父面前都已经说过了。” “说过什么?”傅铮淡淡反问,仿佛先前没听见似的。 这人又在逼她……梅茹微恼,将先前那套许夫子的说辞拿出来继续对付傅铮。 她还未说完,傅铮就嗤的一声,笑了。 “三姑娘为何骗人呢?”傅铮问她。 梅茹淡然回道:“殿下说笑了,我哪有骗人?” 傅铮停下步子,侧身望着她,继续问道:“三姑娘为何不说实话?” 梅茹被他逼问的无路可走,恼的不得了,呛道:“我就是不想说!殿下还能如何?” 拂了她一眼,傅铮淡淡道:“不能如何。” 梅茹真是能呕了一口血! 她冷着脸,厌恶道:“既然如此,劳烦殿下离我远一些,免得旁人以为殿下为难一个姑娘家,于殿下名声无益。” 傅铮这回止住了,他只是立在那儿,定定看着梅茹。 哪怕是隔着兜帽,这人对他的厌恶和厌烦也是挡不住、藏不掉的,那些厌恶比刀子似的目光刮在身上还要沉,还要重。 某个地方蓦地又是略略一紧,傅铮微微有些愣神。 下一瞬,梅茹已经钻进车里。 坐定的刹那,梅茹长舒一口气,不用对着傅铮,实在阿弥陀佛,太好了。 回程的路上,仍是一派安静,只有车轱辘吱嘎吱嘎,傅铮的马蹄声也没有来的时候那么的轻快,他策马行在前面,有些慢。 翻了两页书,梅茹怔了怔,不由苦笑。 说起来,她能听得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胡人的话,还是得益于前世的傅铮。 那会子梅茹追着傅铮到处跑。傅铮不愿意搭理她,整日不见踪影,梅茹无所事事,索性在营中跟着人学了这些杂七杂八的话,勉强能听懂个七七八八。光是这还不够,后来傅铮的战功越来越多,偏偏他子嗣着急,陛下没其他可赏的,只时不时送一些各地番邦进贡或者俘虏的美女到燕王府里,一个赛一个的美。 傅铮没什么兴趣,梅茹反正闲着,见一堆美人闲置着,还吃着府里的,穿着府里的,便让她们唱唱歌给自己解闷。偏偏她们不大会魏朝的曲子,只会吟唱各自家乡小调。 久而久之,耳濡目染,梅茹就能听懂大多数了。 她万万没想到,重活一世,这些没用的伎俩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想到这些,梅茹又是一个苦笑。 车马进了平凉城,梅茹便吩咐车夫直接去医馆,她还要去找哥哥呢。 也不知道哥哥伤的如何。 如此一想,梅茹越发心焦,她又让静琴出去跟傅铮说一声。 熟料傅铮听了,淡淡道:“你家公子已经不在那医馆里。” 静琴“啊”了一声,梅茹坐在车里亦是一怔。 拂了眼后面的马车,顿了一顿,傅铮冷冷道:“你们跟本王的长随走吧。” 说着,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策马先离开。 梅茹心下生疑,她悄悄掀开帘子,正好对上傅铮的背影。 和前世一样,笔直,孤远,一人。 她垂下车帘,不愿再看。 石冬领他们到了一处农宅。 梅茹见到梅湘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哼哼呢。见到梅茹,梅湘也吓了一跳:“妹妹,你怎么来了?” “哥哥,你怎么……”后面的话梅茹实在说不出口。 她这个哥哥在京城被爹爹揍过一顿刚好,如今居然又受了伤,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还绑了好几条绷带,实在不像个样子。 梅茹看在眼里,实在心酸,她眼圈就忍不住红了。 “哥哥,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和……”梅茹往外面看了一眼,石冬在院子里站着,她收回视线,压低声道,“哥哥,你怎么又和燕王殿下一起的?” 梅湘叹了一声,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他从京城到长安城的时候,孟政正准备要开拔平凉府。梅湘一听,当下就怂了。他何时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他什么都没经历呢,平日连杀一只鸡都没杀过,何况是去拼命?孟政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又没时间管教,只随便他。 梅湘在长安城待了几日,混过几日,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是上路去平凉府。 熟知刚到平凉府底下的一个县,就遇到了几个胡作非为的胡人。他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被抢了,还身中数刀,最后没想到还是燕王殿下救的他。 孟政听到这些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直言军营不养废物,根本不愿意见这个没用的外甥。 傅铮便将他安置在这一处民宅,找了个人来照顾,又请了大夫过来。 梅茹听了这些,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看着眼前不成人形的哥哥,她叹了一声,唤了一声“哥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忽的,梅茹抓到一处错漏,她狐疑的问静琴:“昨夜谁跟你说哥哥在医馆的?” ☆、第 31 章 兄妹二人有数月未见,一时说了不少的话。 梅湘问起爹娘还有老祖宗他们。梅茹一一都答好,又捡了好几桩趣事说给哥哥听,还将娘亲去莲香寺求的平安符拿出来。梅湘贴身收好,才笑了。他一个人在外头的时候,心心念念惦记着府里的爹娘,可如今被送出来,什么都没混到呢,就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实在是没脸送信回去,如今在此处见到妹妹,也是好的。梅湘这些天终于欢喜起来。 顿了顿,他又不好意思的问:“循循,你……嫂嫂如何?” “嫂嫂一切都好,身子亦好了不少。”梅茹说着将董氏绣给她的那个香囊解下来,献宝道:“哥哥,你瞧这是嫂嫂绣的。” 梅湘接过去仔细端详完,才递回给梅茹,又问:“董家待她如何?那个钱氏呢?” 看着哥哥暗暗期盼的模样,梅茹狠狠心,还是如实道:“有了银子,那钱氏自然是还不错,只不过我离京的前两日,那钱氏正张罗着替嫂嫂另找人家呢,还有,哥哥,你给嫂嫂的信她也没看……” 闻听此言,梅湘脸色白了一白,原本就没什么血色,如今愈发白了。 好半晌,他才低低交代道:“循循,你这次回京千万要替她打听打听清楚,免得、免得又嫁的不好……若是那亲事不好,你便想法子拦住,若是对方人家好,你就让她欢欢喜喜嫁了……” 说到最后,梅湘就顿住了,再说不出其他。 他撇开眼,使劲眨了眨,又道:“循循,你就告诉她,我不会再那写劳什子的信,也不会再扰她了,只盼她以后都过得好。” 梅茹心里默默叹了一声,愈发觉得造化弄人。 好好的一桩姻缘,非要折腾到这个地步,硬凑在一处,是一对怨偶,可真散了,又百般不舍得……这做的什么孽? 如此一想,她又叹了一声。 从哥哥房里出来,梅茹定定看了眼石冬。 这个是跟着傅铮最久的人,亦是他的心腹,跟傅铮性子差不多,寡言少语,如今垂首立在院子角落里,若是不留心,只怕还看不见此人。 梅茹淡淡转开眼,回到马车里。 静琴走在后头,按着三姑娘的吩咐,拿出两张银票来。她对石冬道:“劳烦这位大哥,替我家大爷、小姐谢过燕王殿下的救命之恩。这些银子是大夫的诊金、我家大爷的药钱、补品还有其他零碎。我家小姐说了,若是不够,还请殿下尽管开口。如今我家大爷伤得重,不便移动,也请这儿的人多费心照顾一些。” 第27节 石冬自然不敢要,仍是垂首,直挺挺站着。 静琴见状,只能搁在堂屋的桌上。 那银票被风吹得刺啦刺啦响,石冬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待梅三小姐走了,他连忙回驿馆,一字不差的向燕王禀报。 那两张银票的面额不小,傅铮静静看着,随手搁在桌上,又问石冬:“还说什么了?” 石冬摇头:“什么都没说。” 傅铮的手顿了一下。他本想抿口茶的,一顿之下,他转而望向石冬,蹙了蹙眉,道:“什么都没说?” “是了,王爷,三姑娘其他什么都没说。”石冬回道。 傅铮默了默,他放下手里的茶盏,又拈起那两张银票。 她用这两张银票打发他。 这两张银票轻飘飘的,托在他的手中,却有些重,全是那人对他的厌恶。  薄唇抿着,傅铮仍是沉默。 半晌,他将银票重新搁在手边。眨了眨眼,傅铮淡淡道了句:“本王知道了。”说罢,又沉沉摆了摆手。 石冬退出去,顺手将门阖上。 转了个身,就见傅钊迎面过来,兴匆匆道:“石冬,我七哥在么?”他找了傅铮一上午,就想问问他和那几个探子交手的事。傅钊亲眼看到的时候,被吓到了。他竟不知自己这位好哥哥居然还有这等本事,如此利落冷静。这会子缓过劲来,自然要缠着傅铮问。 瞥了眼里面,石冬推搪道:“殿下,王爷如今有事,不便打扰。” “什么事?”傅钊越发好奇。 石冬面不改色胡诌道:“王爷的机密要事。” 傅铮坐在屋子里头,听着这一问一答,他没有动,好看的眉眼低低垂着,视线落在那两张银票上。 就听傅钊有些可惜的叹了一声,转而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找循循,看看她那幅画怎么样了……” 这兴高采烈的声音渐渐远了,傅铮仍是沉默的坐在那儿,眸色略暗,一言不发,那张勾人的唇紧紧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半晌,他起身,推开门唤道:“十一弟。” 傅钊那会儿已经走远了,听到声音步子一顿,回头道:“七哥。”又兴高采烈的跑回去。 且说梅茹回了驿馆,径自回自己厢房去 。 静琴担忧道:“姑娘,真不用当面给燕王殿下道谢么?” “不用。”梅茹冷笑。 她不去找那人算账就不错了,还当面道谢? 拿哥哥在医馆这种事唬她出门说话,也真难为他堂堂一个王爷做得出来! 梅茹气极,却也懒得当面质问这人——她根本不愿与傅铮有任何的牵扯。可这人好歹救下哥哥,所以勉强拿些银票给他,也算是两不相欠,没有瓜葛了。 翌日,梅茹起的极早。 她今日答应了姨父要去大营,但梅茹又不愿意再和傅铮同路,所以她早早起来,跟小乔氏说了声,没有用朝食便先行过去。 那会子天刚蒙蒙亮,城门刚开,车夫还在打呵欠。 梅茹也困得厉害,静琴给她后面垫了两个软垫子,让她再靠着眯一会儿。 见自己姑娘睡下了,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有马蹄声,静琴忍不住开始担忧,这一路三十里,就她们主仆二人外加一个车夫,万一遇到作恶的胡人怎么办?听说那些胡人可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呢…… 如此一想,静琴不由愈发担心,亦愈发紧张,她挑开车帘望着外头,只盼赶紧到大营。 又想,自家姑娘也是心大。 …… 那边厢傅铮自然也要去大营。可他出发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石冬将他的马牵过来,傅铮没有即刻上马,立在那儿顿了顿,他淡淡吩咐道:“去问问三姑娘好了没。” 石冬抿了抿唇,悄声回道:“爷,三姑娘已经先去了。” 闻听此言,傅铮又是一怔,转瞬又明白过来梅茹的用意。他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牵过缰绳,沉默的跨上马,浑身透着寒意。 “七哥,我也要去大营。”傅钊追出来,急吼吼的说。 “你去做什么?”傅铮面色并不好看。 傅钊坦率回道:“七哥,我也想去学些本事。”傅钊是个最最贪玩的,舞文弄墨一窍不通,可他昨日想,与其每日在平凉城闲的难受,不如去营中走动走动,顺便学个一招半式,也能跟那天的哥哥一样,至少见到胡人也能杀个一个半个的,才不枉费男儿身嘛。 傅铮默了默,冷冷道:“骑上马。”说罢,他自行先往前驰去。 得了哥哥的允诺,傅钊开心极了,忙骑马追过去,却怎么都追不上。只能远远的看着前面的一袭黑影,那道身影倾下身,与马背贴的极近,速度极快。 傅钊暗忖,哥哥骑那么快做什么? 傅铮到了营中,即刻下马,见到孟府的车夫时,他身子一顿,才淡淡别开眼。 中军帐外,傅铮略略一扫,就见孟政与几个属下在里面商议军情,而梅茹不在。他这会子避嫌不能进去,于是往那关押探子的营帐去。 在那边,果然听到了梅茹的声音。 脆生生的,伶牙俐齿,还是能气死人。 偏偏对他一言不发…… 傅铮默了默,忽的,就见梅茹从帐中走出来。 那两个探子还是骂骂咧咧,什么都不肯说。那些污言秽语梅茹实在听乏了,她索性出来透透气。 甫一见到傅铮,梅茹猝不及防,脚下步子一顿,脸上本是慵慵懒懒的表情,如今亦是生生僵住。 滞了滞,她福身道:“殿下。” 拂了她一眼,傅铮淡淡“嗯”了一声。 二人间无声的安静下来。 远远的傅钊走过来,还是兴高采烈的模样:“七哥,循……梅三姑娘居然也在!”——傅钊还什么都不知道。 傅铮侧过身,道:“三姑娘就在这儿。” 见到梅茹,傅钊自然问道:“循循,你来做什么?” 梅茹终于说话了,她道:“来帮我姨父的忙,却不能告诉十一殿下你。” 说到这里,她忽然自顾自的“咦”了一声,憨憨笑道:“我真是蠢!” 梅茹急急忙忙转身走进帐中。 傅钊一怔也要跟进去,傅铮拦住他,提醒道:“十一弟,这儿的事咱们不便多听。” 傅钊瞬间意会过来——他们这种皇子都得顾及太子的眼线,若是有丁点不合规矩,就会麻烦不断。叹了一声,他踢了踢脚步的石子道:“哥哥,真没意思。” 傅铮顿了顿,道:“咱们走吧。” “七哥,去哪儿?” “去给你找人学一些本事。” 傅铮领着傅钊去中军帐,彼时孟政他们已经议完事,如今就剩他依然,见到两位殿下来,他上前见礼。傅铮颔首,对孟政道:“孟总兵,我这个十一弟那日在路上遇到胡人,便想学些射御之术,不知营中是否有人方便?” 一个皇子要学这些,又不是什么实质性的,孟政自然还是能答应的。他当即点头,又道:“以后十一殿下每日过来即可。” 正说着话呢,梅茹兴匆匆闯进来:“姨父!姨父!我知道那两个探子是哪儿的了……” 声音欢喜的不得了,傅铮抬头望过去,就见一张笑盈盈的脸,满是明艳。 那张脸的主人视线掠过他,发现还有他在时,硬生生收住笑,梅茹垂首,低低唤了声:“姨父。” 孟政看了傅铮二人,笑了笑。 知道又是自己不能听的,傅铮领着傅钊便告辞了,傅钊欢天喜地的去找他那个师傅,傅铮独自立在那儿。 他是真的有些好奇,梅茹到底凭什么知道了那二人的出处,又为何说自己蠢呢? 傅铮蹙眉。 …… 第二日,梅茹还是起的很早,她今日还是得去大营,没想到往外一走,居然遇到傅铮! 那人一身窄袖束腰长袍,立在庭院里,手里提着一柄剑,许是想趁着人少的时候练会子剑。 如今天光微亮,他身上还蒙着丝丝雾气。 见到梅茹来,他收回剑,沉沉道:“走吧。”说罢,便转身往外。 梅茹不解,也不动。 许是察觉到她的固执,傅铮又回头淡淡解释道:“三姑娘不必多虑,明日起十一弟与你一路,不是本王。” 一听这话,梅茹通通明白了。 如今胡人进犯,哪怕短短三十里路也有不太平的时候,这人看穿了她躲他的心思,仍执意送她一程…… ☆、第 32 章 第二日傅铮信守承诺,梅茹果然没见到这人。可见到叽叽喳喳的十一殿下,她头也是极疼的。 梅茹嫌傅钊烦,这位殿下一路在马车外说个不停,不得清净。她不愿跟傅钊同路,偏偏傅铮不知跟他交代了什么,梅茹怎么劝,都说不动这个人。 傅十一叽叽喳喳啰嗦也就罢了,他居然还嫌梅茹坐马车赶路慢,话里话外怂恿梅茹跟他一起去学骑马。 瞥了他一眼,梅茹摊手道:“学骑马做什么?” “跑得快啊!”傅钊跺了跺脚,性子急的很。 梅茹又问:“要跑那么快做什么?又不是去赶集……” 傅钊一时被噎住了,好半晌才道:“万一有胡人来,还能保命呐。”说罢,他又细数了数十种会骑马的好处。 梅茹听到最后,笑了笑,只是回道:“殿下,我懒,不想学。” 傅钊气急,转身去找他那个师傅。 耳根子终于清净下来,梅茹长舒一口气,她往探子营帐去。 第28节 这两个探子来自北辽底下的回屠一部。北辽由数个游牧部族结盟而成。最大的一支自然是鞑靼,其他的铁勒各部实在太小,没有结盟前,各部完全是被鞑靼追着打,而这个回屠就更小了——难怪没有人听得懂他们的话。 梅茹之所以能记起来,全是因为他们说的话。 整个军帐没有人能听的懂,意味着双方至今没有交过手。如今又只有她一人能听得懂,那定然是她前世在哪儿学过。 如此顺藤摸瓜细细一思量,她就记起来在哪儿学的了…… 所以梅茹才说自己蠢呢,非要浪费时间听那两个探子污言秽语,竟然完全忘了这些! 听闻是回屠一部派来的探子,孟政亦觉得奇怪,回屠部早些年就被鞑靼赶跑了,如今怎么又偷偷摸到平凉府这儿了? 这中间定然是有什么事。 孟政于是派人加紧问话,梅茹自然要在旁边候着。 那两个探子的嘴还是硬的不得了,一连数日,他们什么都不肯说,梅茹有些心急。因为,她已经大概回忆起来,偏偏还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面前嘴硬的二位被抽得皮开肉绽,她稍微有些于心不忍,只能叹了一声,走出营帐歇一歇。 最近军情紧张,营中诸人皆面容萧肃,唯独她一个小丫头立在营中,说不出的怪异。 整个营中,另外一个闲的,就是傅钊。 他这会子骑着一匹棕色马过来,故意在梅茹周围威风凛凛的溜达了两圈,才摇头晃脑的对梅茹得意道:“循循,要不要一起学?” 梅茹面无表情的淡定摇头。 傅钊无语:“循循,你要不要这么懒?” 梅茹蹙眉:“殿下还能逼着我学不成?”说罢,她施施然走回帐中,剩傅钊一人在外面恨不得跳脚。 这日回到驿馆,梅茹给小乔氏请完安,便去找孟蕴兰说话。 孟蕴兰来了平凉,跟在京城差不多,整日被小乔氏看着,诗书经文样样都不落下。 这会子见梅茹回来,孟蕴兰羡慕的不得了:“循循,我也想整日去玩儿呢。”她比梅茹还要小一岁,虽是个名满京城的才女,但骨子里也是个爱玩儿、爱闹腾的性子。 梅茹立即纠正道:“我可不是去玩儿的,是去帮姨父的忙。” “不管是玩儿还是帮忙,总比我闷在这一处好啊,”孟蕴兰托着腮,闷闷不乐的叹气,“我还想去见爹爹呢。” 梅茹看在眼里,提议道:“蕴兰,你明日跟我一道去呗。” “我娘那儿不允呐。”孟蕴兰撅嘴,无比泄气。 梅茹默了默,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坏笑道:“蕴兰,你就跟姨母说实在是惦记姨父,想去营中见见姨父。”孟蕴兰怔怔听着,根本没琢磨出味来,梅茹又道:“等到了姨父跟前,你就说姨母这回是要带你四处游历、长长见识的,却整日这样闷着,你让姨父去跟姨母说说情呗。” 孟蕴兰反应过来,亦眉眼弯弯的笑:“好循循,你这个主意不错!”转瞬她又眉头皱起,叹了一声道:“我爹是最听我娘话的了,只怕是……”没什么用的。 如此暂议下了,孟蕴兰便去跟小乔氏说。央了好半晌,小乔氏才同意她跟着梅茹一道去见孟政,又耳提面命道:“切莫耽误你爹公事。”孟蕴兰自然点头。 翌日,她和梅茹一道坐车过去。 见着孟蕴兰,傅钊楞了一下,疑惑道:“孟姑娘今日也去么?” 孟蕴兰对这位十一殿下的印象着实不太好,私下里都唤他“那个有点傻的殿下”,这会子蹙眉道:“殿下,我不能去么?” 她一说话,傅钊就想起来这人也是极其厉害的。 他一个人说不过这二位,傅钊非常识时务的骑马行在前面。可要他三十多里路都不说话,实在是憋得慌。傅钊落后几步,继续问梅茹道:“循循,真不学骑马么?” 这人又来了! 梅茹无奈至极,她道:“殿下,我真的不学。” 傅钊又道:“骑着马能看山看水,岂不比坐在车里舒服快哉?” 梅茹没说话呢,孟蕴兰一听,难得点头道:“循循,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我倒是也想学了呢。” 梅茹道:“你若是想学,就跟姨父说呗。” 三人到了营帐,才知道孟政今日又去了底下的一个村子。昨日夜里那边又有胡人来抢东西。这些胡人最讨厌的,就是神出鬼没,他们只管烧杀抢掠,根本不会与人正面碰上,让人摸不着方向。 教傅钊的那个士兵奉命还在,傅钊过去,孟蕴兰因着好奇,也一道过去看看怎么学的。 梅茹叹了一声,走到那两个探子营帐。 今日只有一个士兵在外面看守,并没有其他的人,梅茹走进去,看了他们一眼,在案边坐定。 那二人满身伤痕,血肉模糊,旧的伤上面刚结了血痂,又被抽得绽开。一人已经昏死,另一个人吊在那儿,只怕也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听到有人进来,那人沉沉掀起眼皮子,见是梅茹,冷哼一声,又垂下头去。 梅茹叹了一声,只是托着腮,望着旁处,淡淡对这人道:“我都已通通知道了,不懂你还嘴硬什么……” 那人一怔,戒备的抬起头,仍是用胡人的话问她:“你知道什么?” 梅茹这才转过脸来看他:“你们部族的事。” 那人不说话,梅茹又淡淡道:“若是你们说出来,只怕我们这儿还会有人想法子帮帮你们,若是你们不说,只来掳我们的东西、杀我们的人、烧我们的村子,那便是无力乏天了……” 那人还是戒备:“谁会帮我们?” 这回轮到梅茹不说话了,她单手支头,仍旧望着外头,默不作声。 这帐帘半卷,能看到外面傅钊和孟蕴兰的动静,不知那二人在争执什么,傅钊恨不得骑着他那匹棕色大马四脚齐跳。 梅茹心情越发好了,她抿唇一笑,起身离开。 那人见状,这回改用汉语,生硬的问:“谁会帮我们?” 梅茹慢悠悠转身,憨憨笑道:“自然得你先说了,再来看有没有人想帮你们。” 那人抿着唇,不说话了,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梅茹淡淡走出帐外。 不远处,傅钊还是骑着他那匹马乱得意,而他的那个师傅给孟蕴兰牵来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傅钊见到了,一时眉开眼笑。孟蕴兰瞪他。傅钊还是笑。再见孟蕴兰怎么都蹬不上去,手忙脚乱的,傅钊更是笑弯了腰。孟蕴兰愈发生气,这会子脸都恼红了,偏偏没法子。 梅茹走过去。 见到梅茹出来,傅钊驱马过来,得意道:“循循,要不要试试?” 梅茹仰面望着他:“试什么?” “骑马啊。”傅钊道,想了想,他又道,“循循,咱们打个赌。” “赌什么?”梅茹笑着反问。 傅钊思量一番,指着孟蕴兰的那匹枣红小马道:“若是你蹬不上去,咱们就一起学。” “行啊。”梅茹居然好脾气的答应。傅钊一愣,就听梅茹反问:“若是我蹬上去了呢?”傅钊又是一愣,不知该赌什么好,梅茹笑道:“殿下,若是我蹬上去了,就赌你三天不能说话。” 这算什么赌约? 傅钊当即应下来。 孟蕴兰这会子也听到了,她停下来,对梅茹道:“循循,就应该罚他十天半个月的!” 傅钊哼哼道:“不管十天半个月,还是三天五天的,循循都骑不上去……” 他正说着话呢,梅茹从孟蕴兰手里接过缰绳,一手稍稍提起裙裾,一手稳住马匹,脚踩在马磴子上用了下巧劲,整个人便腾地跨坐上去。 那边的傅钊话音刚落,梅茹转头对他摇了摇三根手指头,“殿下,三日不准说话啊。” 傅钊一愣,过来道:“那不算!” “那怎么不算?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殿下这是要说话不作数么?”梅茹牵着马缰,稍微溜达了几步。战马大多温顺,所以她勉强坐的稳。 见她骑得歪歪扭扭的,傅钊道:“即使如此,那咱们该好好赌一赌。” “拿什么赌?”梅茹回头看着他。 傅钊道:“赌谁骑得快,若是本皇子这回输了,才三日不说话。” “我不跟你赌。”梅茹不看他了,“我这个不过是一匹小马,又温顺……” 傅钊脱口而出道:“我便让你先走。” 梅茹笑道:“行啊,赌就赌,殿下输了可是三日不说话。” “当然!”傅钊亦跨上马,“循循,你若输了,咱们就一起学。” 这大营附近就有一处草场,最适合骑马,二人约好到那儿碰头。梅茹接过鞭子,又将裙裾收了一收,孟蕴兰还有些担心,梅茹道:“无妨。”说罢,她抽下一鞭子,那枣红色的小马登时就冲了出去,扬起一堆的尘土。 只见没过多远,她又抽下一鞭子,速度变得愈发快,梅茹也不慌,只是稍稍倾下身子,稳住底下的马。 傅钊一看,又忍不住跳脚,这人还说她懒不想学,分明就是会的! 远远的,就见梅茹回头,冲他们笑。那笑意明晃晃的,虽然明艳,却更是可恶! 傅钊想追过去的,孟蕴兰淡淡道:“殿下,你可是要让着循循的……” 傅钊越发呕血。 那边梅茹笑着转回脸,双腿微微用力,正要往前奔去,熟料刚抬眼,浑身上下皆是僵住—— 就见傅铮骑着马迎面过来。 这人好几天都没有在平凉府了。他这次奉旨出京,是查方登云和孟政克扣军饷一事,所以他这两日从平凉府去了西北大营。西北大营设在巩昌府。一来一回,今日才回来。 猝不及防,梅茹怔了怔,完全下意识的抽下一鞭子,那枣红小马擦着傅铮经过,扬了他一脸的灰…… ☆、第 33 章 傅铮好几天都没有在平凉府了。他这次奉旨出京,是查方登云和孟政克扣军饷一事,所以他这两日从平凉府去了西北大营。西北大营设在巩昌府。一来一回,今日才赶回来,风尘仆仆,又累又倦。 傅铮没想到甫一回到平凉府大营,就迎面撞到一匹马从营中冲出来,那马背上的人竟然扭着身子,一张脸还冲着后面! 这匹马的速度极快,横冲直撞的,危险极了,傅铮略略蹙了蹙眉,暗忖是哪个冒失的家伙,就见骑马的那个小丫头转过脸来—— 她脸上是笑着的,那笑意明晃晃的,眼里还簇着光。 傅铮眉心蹙的越发紧。 他正要喝斥,熟料梅茹定定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及,她既没有慢下来,更没有见礼,而是居然又直接抽下一鞭子! 那匹枣红马的速度越发快,迎面而来,傅铮忙牵过缰绳往旁边避让开。不过下一瞬,那匹枣红小马就硬生生擦着他过去,马蹄子扬起来,兜了他满头的灰。 傅铮这回脸直接皱起来。他抬手掸了掸灰,又被呛得眯起眼往后看。 第29节 那匹枣红小马跟离弦的箭一样,直直地往前奔去,速度不减,而那上面的姑娘连头都没有回过来一眼。 她没有穿骑马装,却仍旧骑得有模有样,这会子被收住的裙裾被风鼓起来,吹的有些乱,连带着三千青丝也乱了。 实在是没有任何规矩可言…… 傅铮默然。他正要收回视线,忽的,有一个闪着盈盈光泽的东西从她身上掉下来,滚进旁边的草丛里。梅茹浑然未觉,那枣红马速度太快,她为了不摔下来,只顾着稳住身形。 傅铮不发一言,回头看了看石冬,转身驱马回营。 将将到大营门口,又见十一弟冲出大营,急匆匆的,满脸焦灼之色,手中的鞭子抽的又快又狠,不知要去做什么。 “钊儿!”傅铮沉沉唤道。 陡然见到傅铮,傅钊亦是一愣,旋即急道:“七哥,我在和循循赛马,待会儿回来说。”他说着又抽下一鞭子。 傅钊的马速也快,话音刚落,便冲出数丈远。 傅铮拧眉,复又偏头望过去。 那两骑一前一后,各自都快极了——果然是在赛马。傅钊落后不少,甚至太过急躁,不得章法,还不如那小丫头骑得稳。而行在前面的枣红马已经奔远了,如今只能隐约看到姑娘家被风扬起的裙角,看不清颜色,只觉得在金乌底下亮得发烫。 傅铮仍旧沉默的收回视线,石冬骑马过来了。 “殿下。”石冬手里托着的是一枚圆润的珍珠,小小的,白白的。 傅铮垂眸。 这应该是梅茹耳间的珍珠耳坠,她站在他跟前,那珍珠耳坠正好在他腰上面一点晃荡,总是不安分。 傅铮别开脸,吩咐道:“先收着吧。” 石冬有些为难:“殿下,收卑职这儿?不大合适吧……” 这一个姑娘家的首饰,他一个大男人拿着,算怎么回事? “不然收哪儿?”淡淡瞥了石冬一眼,傅铮轻拂袖袍,策马回了大营。 孟蕴兰正在大营里头踮脚张望呢,见到燕王殿下回来,她连忙见礼:“殿下。” 傅铮微微颔首,问:“孟姑娘,十一弟和梅三姑娘他们俩是怎么回事?” 孟蕴兰便将先前他们的赌约说了一通。 “赌十一弟三天不说话?”傅铮深深蹙眉。 他声音沉沉的,冷冷的,听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却透着说不出的压迫。孟蕴兰有些惧意,“嗯”了一声,不再多说其他,只是立在那儿,在心里头默默盘算着不知那二人比试的如何,又暗想循循到底赢了没啊,一时愈发好奇循循什么时候骑术这么好了? 今日的军营格外安静,傅铮亦没有动,他负手站在那儿,眸色沉沉的往大营门口望过去。 忽的,后面有士兵着急来报:“殿下,一个探子有话要说。” “孟总兵、齐参将他们呢?”傅铮自然问道。 那士兵拱手道:“回殿下,昨夜好几个镇子被劫,今日总兵大人率兵亲自过去查探,还未归营,如今军中实在没什么人,偏偏那个探子突然吵着说要见最说得上话的人……” 如今整个营中就他一个王爷在…… 傅铮略顿了顿,道:“先去看看吧。” 他是第一次进这个营帐,一身墨色银丝暗纹团花束腰锦袍,通身气派。那醒着的探子被鞭子抽得眼睛高肿,只眯了一条缝,见着傅铮,却还是认出来他来——这是在路上与他们交过手的那一位,下手利落又狠,不是好应付的。 戒备的看了傅铮一眼,那探子生硬的用汉语要求:“那个姑娘也要在。” 傅铮知道这人口中的“姑娘”指的是梅茹,他转头冷冷吩咐道:“沿路去草场,将梅姑娘找过来。” 傅铮坐在那儿,并不言语,只是淡淡望向旁处。 小半晌的工夫,营帐外面就有脚步声走近了,听上去有些急。一开口,她声音还是脆生生的:“殿下,你可不能进去。” 又听十一弟哼了一声,没说话。 然后是梅茹在笑,她道:“是了,殿下你输给我,可要三天不能说话!”少许得意,又娇娇悄悄。 傅铮垂下眼。 下一瞬,有人走进来,那脚步还是急,待见到他的时候,又是定定一滞。 傅铮偏头望过去,梅茹又是一僵,连忙低头见礼:“殿下。” “嗯。”傅铮淡淡应了一声,又示意道,“坐吧。” 这儿是审讯的营帐,平日里就摆着两张椅子、一张书案,如今傅铮坐了一张,他身侧那张还空着,却挨得近,梅茹不愿意坐,只道:“殿下,我站着就好。” 傅铮又看了她一眼,道:“随便。” 静琴在后面垂首而立,只觉得这位燕王殿下说话声儿也实在太冷了些,全是令人发憷的寒意。她头埋得更低一些。 那探子见梅茹来了,开口问道:“究竟谁会帮我们?” 幸好这人说的是胡语,梅茹不大自在的瞥了眼傅铮,还是那句话:“自然得你先说了才知道。” 那探子也不蠢:“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非要我说?你这小丫头想诓我的话?” 梅茹轻笑:“既然你怕我诓你,那就不说呗,反正又不是我有事。” 傅铮在旁边听得是一头雾水,他只能听懂梅茹的两句话,却也察觉到这二人之间有隐秘,似乎那个小丫头知道些什么……傅铮心下存疑,就听那个探子又开口了,这回换成汉语,将他知道的通通招供了出来。 傅铮按下疑惑,看了眼梅茹,又拂了拂案上的纸笔。 梅茹会意,却也颦眉。 今日营中没什么人手,如今这个探子突然招供,自然得有人记录。这位殿下肯定是不可能纡尊降贵做这些杂活的,只能轮到她来写了。 想到姨父,还有那些可怜的无家可归的百姓,梅茹这才勉勉强强上前,执起笔记下供词。 她仍旧没有坐,只是立在案边。 那人说一句,她记一句,安静的就像不在似的。 傅铮淡淡望过去。那纸上的字果然与花灯上的一模一样,那些字在她笔下似乎重新被捏过,并不如沛瑾的秀美温婉,却透着一股别样的恣意,那笔画怎么舒服怎么写,是道不尽的韵味。再稍稍抬眼,视线掠过小丫头白嫩的耳垂,就见两侧坠子轻摇,其中一个上面果然少了一颗珍珠…… 只怕她自己还不知道。 收回视线,傅铮只眉眼淡淡的望着前面,静心听那探子招供。 回屠一部原本就被鞑靼追着打,一直偏安一隅,与鞑靼相安无事。谁知去年年末鞑靼南下进犯魏朝的同时,又悄然派兵绕到回屠一部后面!一夕之间,整个回屠部族被杀的不剩多少,他们余下的这些人胡乱逃到荒僻的平凉府,没吃的没穿的,就只能动手烧杀抢掠了…… 孟政回营见到这份供词,不由骂了好几声他娘的。有这么这么凶悍的胡人残部在平凉府附近,那还得了?他当即要唤人进来,准备速速派兵马围剿回屠残部,早一天剿完,早一天心安啊! 梅茹耷拉着脑袋站在旁边,一颗心悄悄提起来,却仍不言不语。 她看着地上,就听旁边傅铮忽然出言阻拦道:“孟总兵,万万不可。” 梅茹的那颗心倏地一紧,这事果然跟前世一样! 孟政却不大高兴被人指手画脚,他不满挑眉:“不知殿下有何高见啊?” 傅铮道:“孟总兵,如今北辽鞑靼四处吞并,一家独大,这于我朝没有任何益处。不如考虑另立一个起来,待足够与鞑靼抗衡,便是他们之间的内斗,我们作壁上观即可。” 孟政没说话,只是拧着眉,傅铮略一停顿,又道:“依本王看,我们正好利用这次回屠一事,破掉各部联盟,还能顺势扶植起一个回屠当傀儡,岂不两全其美?若是直接剿了,本王便觉得有些可惜。” 孟政听完还是拧眉。看了眼梅茹,他道:“循循你先出去吧。” 煎熬了这么久,梅茹连忙退下。 她的身子有些僵,直到走到中军帐外,才舒上一口气。 前世那个回屠就是傅铮扶植起来的傀儡,到最后,自然跟她一样,没什么好下场。 这个人的心啊,就是狠的。 这天回驿馆,坐到了车里,静琴才讶道:“姑娘,你的耳坠怎么掉了颗珠子?” 梅茹反手一摸,果然,空空荡荡的。 她略一思量,便猜到肯定是骑马的时候掉了的。幸好没出大营多远,她连忙喊了停,就和静琴下车来找。 可哪儿还找得到? 傅铮这会子骑马行在前头,侧目望了眼那团身影,又淡淡撇开脸,只望着远山,不知在想什么。 ☆、第 34 章 傅铮写完两封信涵,交给石冬,一转头,案上多了个小珍珠。 那粒小珍珠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屋子里头虽然暗,那珠子上却泛着淡淡的光泽。拈起来,才发现这粒珠子上有个极明显的刮痕,应该是掉下来的时候擦到的。傅铮看了看,留在指尖把玩着,又去拆旁边的信函。 他去巩昌府数日,早有下人将这数日的信函收在他房中。 搁在最上头,居然是周素卿写来的。 她的一笔字是真的秀美温婉,透着姑娘家的稳稳端庄。信里没说旁的,只道得知傅铮在平凉府,便劳烦傅铮替她带几坛当地的酒麸子回京,说是外祖父喜欢,到时候正好给外祖父贺寿用。——贺太傅是个文人,平日最喜喝上几杯。平凉城的酒麸子在京城极其少见,故此也算周素卿有心。 信末她才小心的添了一句,慎斋哥哥,离京在外,切以平安为念。 面无表情的看完,傅铮将信重新搁回手边。他这会儿手里还拈着那粒小珠子呢。指尖在上面来回摩挲着,温温凉凉,让人有些爱不释手。 再想到这珠子的主人,傅铮略略蹙眉。 也不知为何梅茹如此厌他,难道像她积食那天夜里说的,只因为他和周素卿么? 傅铮也知道自己跟周素卿这事上是不大光彩。他年纪不小了,需要成亲,周素卿是个不错的选择,温良贤淑,才学也高,背后还有贺太傅,娶回来当王妃,似乎再稳妥不过。 偏偏那丫头说周素卿沽名钓誉,又怨他识人不清…… 沉默半晌,傅铮叹了一声,再唤石冬进来,将周素卿这事吩咐下去。 他起身,孤零零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这才推门而出。 天色有些晚了,薄暮沉沉,这驿馆不大,走到外头,再拐几个弯,就能看到那三个小的凑在一起的身影。十一弟今天跟梅茹赛马赌输了,所以他三天不能说话,这会子憋着劲坐在那儿,一脸郁卒生着闷气。那两个小丫头不知在说什么,笑意盈盈。 傅铮没有上前。他知道自己一过去,什么都没了。 立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心里有一处倏地一紧。 又叹了一声,傅铮转身走了。 …… 自那两个探子招供之后,梅茹便不再去军营,她每日都往梅湘那儿跑。梅湘伤的重,可一天天好汤好药的养着,也逐渐恢复起来,如今还能站起来走动走动,只是他脸上心思愈来愈重,亦越来越迷茫。 第30节 梅茹大约猜到一些,却也不问,只是每日告诉梅湘外头的消息。 “哥哥,听闻姨父昨日写了八百里急报回京。” “哥哥,陛下似乎同意要派使臣去和回屠谈结盟的事。” “哥哥,回屠那边也答应下来要谈。” …… 梅湘一直就那么听着,不言不语,这日梅茹过来,正要准备絮叨着说外头的事,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问:“循循,你可知道那使臣何时去?哥哥我也想跟着去看看……” 梅茹心中一喜,面色却还是如常。她道:“还早着呢,得等京城的人过来,哥哥若是真想去,我这便去问问姨父。” 梅湘沉色点头。 孟政这两日正好在驿馆呢。自从皇帝老头定下傅铮的那个怀柔提议之后,他这个一门心思打仗的大老粗无事可做,只能眼巴巴回来看望小乔氏了。小乔氏那会儿在看书呢,蹙眉拂了他一眼,道:“你站远点。”孟政“噢”了一声,乖乖退后了一步,手却还是粘在她的腰上。小乔氏回头还要说什么,孟政便不管不顾亲下来。“臭死了!”小乔氏嫌弃,孟政一把将她抱着,拂了烛火道:“夫人香着就好。” 夫妻一年多未见,他哪儿还忍得住,这会子只恨不得使尽浑身力气。 小乔氏那样清冷模样的人,在他身下也是面色潮红,千娇百媚,被折腾来去。 床幔里的动静直到天方将白才渐渐消停下来。 这日见姨父心情大好,梅茹顺便提了哥哥的事,孟政道:“这事儿得问燕王殿下,陛下这回定了殿下负责此事呢。” 傅铮? 梅茹一怔,央道:“劳烦姨父去跟殿下说说,行么?” 见自己外甥有上进的心思,孟政极爽快答应下来。他去见傅铮,熟料再回来的时候,面色有些奇怪,“循循,殿下允了湘哥儿的事,只是……让你也一道去呢。”孟政皱着脸。 “我?”梅茹惊讶。 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根本不能抛头露面,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梅茹微恼:“不是有鸿胪寺的人来么?” 孟政哈哈笑道:“等那鸿胪寺的老头过来,咱们早失了先机!”他又解释道:“故此殿下并不想多等这些时日,如今这儿只有你一人通晓回屠话,所以殿下他……” 这又把她架在火上烤了,梅茹还是蹙眉。 “姨父,循循不想去,咱们不是抓了他们的两个探子么,他们是懂的。” 孟政无奈:“还不是胡人多狡猾,怕被他们诓了么?带个咱们自己的人总是好一些。” 梅茹没有答应,这事对她来说,不是从京城到平凉府那么简单了。 那是一个她不知道的世界,她怎么去? 梅茹心里有些烦,索性回屋重修方物志定定神。看到那些漂亮首饰、漂亮衣裳,她心情就好上许多。 这日歇过午觉,外面忽然有人敲门。静琴替梅茹斟完一杯杏仁茶,这才转身去开门。 梅茹抿了一口茶,执起笔继续抄录,就听外头静琴的声音不大自在,“我家姑娘还在歇着呢 。”静琴这样回道。执笔的手顿了顿,梅茹眉头悄悄拧起来,待静琴回来,她问:“先前是谁来?” 静琴连忙压低声,回道:“是燕王殿下跟前的人。” “说什么?”梅茹蹙眉。 “说殿下有事找姑娘你商量。”静琴顿了顿,又道,“姑娘,我给推了。” 梅茹点头。 她这日没有出门,但翌日不得不去梅湘那儿。她那个哥哥只怕还在等消息,梅茹总不能一直不出去见他。 她早早就起了,熟料刚下马车,梅茹便见到了石冬,立在初春的料峭里,身板笔直。她微微一怔,再看向里面,又忍不住蹙起眉来。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梅茹叹气。 果然,傅铮立在院中,见到她,只沉沉唤了声“三姑娘”。 梅茹了解他,这人想要的东西,总会得到手。前世,他要二姐姐,最后自己当了皇帝,管别人如何说?如今,他顶着陛下的压力行事,要一个稳妥胜算,就一定会想办法把梅茹带着。她再躲,也躲不掉,不如把事情说个明白。 暗暗叹了一声,梅茹正色道:“殿下,我不过是一介女子,只通晓这些蛮语俚调,其他什么都不会……” “你会这些就足够了。”傅铮顿了顿,淡淡安抚道,“其他的自有本王应付。” 梅茹遥遥福了福身。 得了她的话,傅铮这才阔步离开。经过梅茹身旁的时候,他停下来,一双墨黑的眸子低低望着面前小丫头,顿了一顿,傅铮道:“三姑娘,在外面你跟在本王身边就好,本王定护你周全。” “……” 梅茹有些意外,她怔了怔,只低着头,没有说话。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时不时吹过来,掠过耳畔,沙沙的响。梅茹垂着眼,入目是那人长袍的衣摆,团花暗纹,这会子被风阵阵吹起来,像只灵巧翻飞的乳燕。 如此说定,傅铮派那两个探子回去,跟那边议好时间,一行人便往回屠部去。如今这一支残余在平凉府不远处的地方,行了不过两日,傅铮他们就到了对方之境。 那些胡人一个个本就生的人高马大,又满脸凶神恶煞,瞪过来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傅铮气定神闲,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那个小丫头走在他身后,这会子正抬眼四处打量呢,丝毫不见惧色。 傅铮别开眼,淡然走入帐中又落座。 梅茹因为要翻话,只能在他身后坐下。这人端坐在前面,背影笔直又挺拔,仍是像一柄出鞘利剑,透着丝丝渗人的寒意。梅茹垂眸。 帐内,那帮胡人见对方的王爷居然领着一个年岁不大、个子不高的姑娘过来,一时忍不住,都哈哈笑了。 梅茹头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她一时略有些惶惶不安。 瞥了梅茹一眼,傅铮转头淡淡道:“我们魏朝巾帼不让须眉,便是这样的姑娘也是不容小觑,诸位笑话一个姑娘做什么?倒显得你们可笑了……”他说着,视线拂过众人,眸色清清冷冷。 那两个探子一向怕他,现在被傅铮多盯了一眼,连忙将傅铮的话柔和的转给最上面的那人听。众人不笑了,却仍是蔑然轻哼。  后面,梅茹已经定下心神,这会子落落大方的冲众人淡然一笑。 她一笑,那帮大男人倒真不好再为难一个小姑娘,一时还有些尴尬窘迫。 傅铮没有回头,拂见众人的脸色,便知自己身后发生何事。他嘴角弯了弯,亦轻轻笑了。 ☆、第 35 章 今日坐在傅铮身后,梅茹是切切实实意识到这人是真的厉害。 他的话一贯都是不多的,可他身上就是有一股莫名压人的气势在。尤其他那双眼总是冷极了,寒彻入骨。但凡对方提的要求不合理,他便淡淡转开眸子。旁人若是再威吓什么,傅铮只道:“如今是你们被鞑靼赶尽杀绝,又不是我……” 戳别人痛脚,这人真是极其在行的。 对方自然生气,说的话愈发难听,嚷嚷个不停。梅茹听在耳中,面无表情。她只是稍稍倾身,将这些话一字一句的通通告诉傅铮。傅铮是略微偏过头来听的。他这样,垂下眼帘,正好能看到小姑娘柔软额发底下的眉眼。她对着他,声音难得小小的,软软的,没那么强硬。傅铮忽然笑了笑。梅茹看了他一眼,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冷冷提醒道:“殿下,您若是再不停的戳他们痛脚,对方可是信誓旦旦的,要将我们几个除之而后快呢……” 他们几个进帐的手无寸铁,还不是任对方宰割? 见她这样,傅铮眸子里的笑意持续久了些,他问:“三姑娘,你怕死么?” 梅茹冷笑,直直望着他道:“我怕。” 她的眼底、她的话里透出真正的凉意,像是从阿鼻地狱攀爬出来的怨气。傅铮静静看着,敛起了笑意。他的眸子愈发的黑,愈发的让人猜不透。 梅茹垂下眼,眨了眨,继续面无表情的提醒道:“殿下,对方已经很不高兴了。” 傅铮淡淡道:“无妨,本王也不高兴。” 他偏回头,一脸冷然。 这种时候总是看谁沉得住气,又不怕死。 比定力,大概真的没人能比得过傅铮。 这人长久以来一直安心当个闲散王爷,从不显山露水,写写诗作作画。旁人说起来,也只是佩服一句燕王殿下才学是一等一的好,无出其右者。他蛰伏了这么久,一直在等机会,梅茹觉得,他的机会等到了。 回屠部虽然蛮横,但其实已经走投无路。他们自然将这桩招安的交易应承下来。这桩交易目前看起来确实有受制于人的危险,但总比被鞑靼赶尽杀绝好。至于以后,自然是等势力大了,再慢慢谋划吧…… 谈妥这些,又约定互派使臣,梅茹便无事做了。她又不想跟在傅铮身边,待傅铮空下来,又未吩咐她事情呢,梅茹便溜出来。 走出营帐的时候,外头的阳光有些烈,她不由眯了眯眼。 不远处,梅湘正在看胡人养的战马。那些马奔得极快,腾空的时候跃得极高,比寻常他们骑的马确实要厉害不少。梅湘看得出神,安静的立在那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哥哥!”梅茹跑过去。 梅湘回头,唬了自己这个妹妹一眼,重重叹道:“循循,若是被爹娘和老祖宗知道今日之事,他们肯定要扒了你的皮!” 自从得知循循要跟着一道过来,梅湘便是百般不愿意。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此做实在是太不妥当,若是传回京城,只怕格外不妙。 谁家愿意要这么一个不守规矩的媳妇? 这会子他忧心忡忡,抬手重重敲了敲梅茹的脑袋。 梅茹捂着脑袋愤愤道:“哥哥未免也太过迂腐,本朝还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再拿姨母的学问来说,也是多少男儿家比不上的。” 梅湘说不过她,只是语重心长提醒:“回了京就收收心。”说罢,又深深叹气:“循循,你也不小了。” 他的话里愈发稳重,梅茹觉得今日的哥哥又有些不大一样,但她也不好多问,只是试探道:“我这次回京了,那哥哥你呢?跟我们一道回京吗?” 梅湘笑了笑,摇头道:“哥哥不回京,等挣着脸面能见爹爹娘亲了,再回去。” 不知为何,闻听此言,梅茹眼眶蓦地涌起些湿润。 她觉着哥哥真的不一样了。 梅湘身子刚好,不能久站,梅茹这会儿挽住他的胳膊,靠着哥哥,忽然好不舍得,“哥哥。”她软软唤了一声。梅湘揉了揉她的脑袋,还是淡淡的笑。 这天夜里,他们留宿在回屠。 回屠部算是逃难过来的,这儿荒僻,夜里只烤了几只羊招待贵客。 那羊肉烤的滋滋的响,金黄滴油,梅茹隔着好远就闻到浓郁的香味,她又有些馋了,却根本不好意思过去吃,只能远远看着。 后来,还是这儿的婢女送过来,托盘里搁着好几碟东西。梅茹一喜,再定眼一瞧,眸子里的笑意又没了。 那几碟全是小菜,而她心心念念惦记的烤羊肉就一点,还不够一筷子的! 偏偏那个婢女还解释了一句:“这位姑娘,你们的那位大人说夜里不能吃太多,所以吩咐只送这些过来。” 她口中的大人就是傅铮,梅茹郁卒。她就知道傅铮这人最是斤斤计较,上回告诫她莫要贪食呢,这会儿便趁机取笑她……真是够讨厌的! 休整了一夜,翌日清晨他们出发回平凉府。 第31节 他们来的时候着急,为行事方便,梅茹随着那帮男人一道骑马。那帮男人行军总是快的要命,梅茹前世有过这种经验,那大腿根子处隐隐约约的疼。静琴更是叫苦不迭。她的骑术还不如梅茹呢。这会子主仆二人再看着马,面色都有一瞬的为难。 梅茹正要咬咬牙,牵着缰绳再跨上去,石冬突然唤她:“三姑娘。”梅茹狐疑,石冬指指后面道:“后头备了辆马车给姑娘。”梅茹望过去,真见到一辆马车,大概因为实在仓促,这马车略有些简陋。梅茹仍是心下存疑,石冬没再说什么,只拱了拱手,退下。 梅茹颦起眉,远远的,看了眼傅铮。 那人已经跨上马。金乌之下,头束金冠,身着墨色云纹团花锦袍,腰间是金丝绣蟒纹腰封,衬得这人身形越发颀长,宽肩窄腰。他不知在跟谁人说话,下一瞬,便转过脸来。视线遥遥一对,他的眸色还是淡淡的,冷冷的。 梅茹别开眼,有些纠结,傅铮这个好意,她到底是受还不是不受? 扭头看了眼后面的静琴,见她苦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梅茹心下有了计较,当即吩咐道:“去请哥哥坐马车,你跟着在旁边一并照顾着。”梅湘身子还未痊愈,根本经不起这样的长途奔波,昨天夜里刚结痂的伤口又渗血了,如今她这个做妹妹的自然心疼。 静琴下意识道:“姑娘你呢?” “我无妨。”梅茹牵住缰绳,利落的跨上马。腿根子擦到马鞍的时候,还是有些疼。她嘶了一声,抿了抿唇,面色旋即恢复如初,眉眼间愈发透出好几分倔强来。 傅铮回眸。 她今日穿着骑马装。前两日赶路,他倒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会子腰身窄窄的,褪去了团子似的圆润青涩,方真正显露出一个姑娘家该有的模样来…… 像一枝嫩芽破土而出,柔软却又纤直。 非礼勿视,傅铮淡淡移开眼,对着前面茫茫的黄土苍原,忽然有个念头冒出来—— 她怎么长这么快? 忽的,另外一个念头也冒出来,她怎么这么倔? …… 梅茹骑在马上,大腿根子自然疼。幸好回程并不着急,来的时候原本只用了两天,回去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拖了个病人,一路走走停停,竟然足足花了四日! 梅茹平日骑马,就跟在马车旁边,歇下来的时候便去照顾哥哥,哪儿也不乱跑,安安分分的,连梅湘都止不住惊奇:“循循,你怎么不乱跑着玩呢?”听出话里的揶揄之意,梅茹哼哼道:“哥哥都伤了,我哪儿还有心思玩儿?” 再说,她可真不愿意见到傅铮。 如此四日,入了魏朝境内,隔着老远呢,梅茹就看到了姨父。 这一回孟政没有亲自率兵跟随,而是指派了底下的参将护送傅铮过去。如今燕王顺利回来,他们自然还是要来迎一下的。 到了近前,梅茹刚跳下马,便听有人唤她“循循”,梅茹蹙了蹙眉,就见傅钊跑过来。 “殿下,你怎么也来了?”梅茹狐疑。 “来接你呗。”傅钊还真是个口无遮拦的,梅茹登时生气:“殿下!” 前头的傅铮也板着脸转过来,“钊儿!”声音低低沉沉的,全是训诫之意。 傅钊吐了吐舌,压低声对梅茹道:“其实我是护送周姐姐过来的。” “谁?”梅茹蹙眉。 傅钊指了指那边的马车里。梅茹顺着望过去,就看到一个戴了帷帽的姑娘立在车边,鹅黄的衫子,白色的裙子,那帷帽被风一吹飘飘悠悠,在这初春的山野里,倒是真像花儿一样。 梅茹哼了一声,撇开眼。 这一声轻哼有些重,带着蔑意,顺着风飘到傅铮耳边。他本是个最淡定冷清的人,这一瞬蓦地便有些微妙的尴尬了。看着周素卿,傅铮忽又想到梅茹的那句话,殿下,我只是可惜你识人不清…… 却不知梅茹这会子暗忖道,这周素卿还未嫁呢,就追着傅铮追到这儿来了,自己那个二姐真该加把劲了! ☆、第 36 章 周素卿没有立刻上前,只立在那儿,遥遥一拜,说不出的温婉端庄。 梅茹懒得多看一眼。一见到周素卿这副模样,她就恨不得立即戳穿这人假惺惺的脸,然后再在傅铮脑门上刻上识人不清四个字!这人招惹谁不好,招惹这样一位,以后二姐姐若是嫁他,只怕暗地里还要受这人欺负! 如此想着,梅茹别着脸,不愿意说话。傅钊却是个藏不住话的,一会子的工夫,就已经把周素卿过来的经过通通倒了出来。 原来,周素卿是和鸿胪寺的寺丞一起来的。 她是名满京城的女公子,在圣上跟前都是露得上脸的,又有贺太傅保荐,这回便跟着鸿胪寺寺丞一道过来,说是想见识一番,开开眼界。圣上听了高兴的很,说难得咱们大魏朝有女儿家不束于闺阁之内,竟有如此志向,当下就乐呵呵准了。 只是周素卿万万没料到,在他们来的路上,傅铮担心错失良机,已经顶着圣上的压力,领着人先行过去了…… 她是昨天才到的平凉城,今日便跟着孟政一道过来接他们。 真真是白折腾了一趟。 听了这些,梅茹眼珠子一转,这才看了看周素卿。那人正好也看过来。隔着帷帽,她笑了笑,这会子稍稍走上前唤道:“茹妹妹。”说话间,不多不少恰好立在傅铮旁边。 “周姐姐。”梅茹略回礼。 见那二人立在一处,俨然一对璧人自居,梅茹冷冷笑着,又淡淡拂了傅铮一眼,熟料正好撞上这人墨黑的眸子。 这一眼的意思,就他们俩知道。 梅茹懒洋洋的撇开视线,根本不愿再多看这人。 傅铮面色却淡淡的,不露神色,只静静看了梅茹一会儿,这才错开眼。 周素卿倒是一愣。 实在是因为梅茹生了双艳绝的桃花眼,先前这么漫不经心的一拂,却是眼波流转,嗔意浅浅,跟小猫爪子似的,说不出的挠人心。 她一个旁边的都被恍惚惊艳了一瞬,也不知傅铮被拂这一眼,心里头是什么样的滋味? 如此思量着,她自帷帽里偷瞥了一回傅铮。 旁边这人仍是原先那般漠然模样,面色如常,虽丰神俊朗,却萧肃冷峻,透着寒气。 周素卿复又望向梅茹。 那人已经歪过头,十一殿下不知在跟她说着什么,她悄悄皱了皱眉,满是嫌弃。 心思转了几转,周素卿笑道:“听闻茹妹妹这回是随殿下一道去的,想必在众人面前立下大功吧?到时候定要让殿下在圣上面前给你请功了。”说罢,她对傅铮笑道:“慎斋哥哥,你可不许忘了!” 这口吻熟稔的……简直是一家子,居然还顺便暗讽她抛头露面。 这一次,梅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一群外人跟前抛头露面。虽说确实是有要紧的事,关系平凉百姓之危,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何况,这里头还是被傅铮半胁迫去的。若是梅茹这次的事儿传回京城,于她名声不算有益,传来传去,恐怕只会还更难听!不像周素卿,是得了圣上恩准来的,光耀门楣啊…… 也难怪梅湘一路上郁闷呢。 梅茹虽然豁达,不大放在心里,但这会子听周素卿这么一挤兑,难免有气。她冷冷一哼,只笑而不语。 对面的傅铮顿了顿,冷冷摇头道:“沛瑾,三姑娘只是跟着去照顾梅公子,本王怎么好在父皇面前请功?沛瑾你糊涂了。” 周素卿又是一怔,明显糊涂了。 梅茹也是笑盈盈的,回道:“是了,周姐姐,我不过是跟着去照顾哥哥的,哪儿能敢自居有功?倒是周姐姐千里迢迢赶过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莫要忘了请功啊。” 这句话戳中了周素卿的心窝子,她面色虽不变,心里不免又有些敌意。 梅茹笑了笑,慢慢悠悠溜达往前去找孟政。 却说这个说辞是她和傅铮说好的。 梅茹根本不想贪这份功绩,更不想被任何人知道自己通晓蛮语,到时候回了京城,只会解释不清!她不想招惹这些麻烦。所以,那天在去哥哥的院子里,梅茹便与傅铮约法三章。她不要任何功劳,只求傅铮不要替她传出去就好。另一边,傅钊、孟蕴兰虽然隐约猜到一些,但梅茹死活不松口,只说去照顾哥哥,他们也不好多问。 闲叙几句,一行人出发回平凉城。 周素卿视线拂过梅茹身后的马,再见傅铮众人皆是骑马,她心思又是一转,邀道:“茹妹妹,不如与姐姐我一道坐车回去?” 梅茹最不喜与这人呆在一处的,自然拒绝。偏偏这话被孟政听到了,立刻同意道:“循循,你跟着去坐马车。” “姨父……” 梅茹还没说完,孟政就让底下的士卒牵了她的马。这儿人多眼杂,循循一个小姑娘还是坐马车合适,大老粗的孟政难得细心一回,梅茹却是要呕血。 二人坐在车里,各自的丫鬟跟在身边,也不多言。 外面,傅钊很想跑去跟梅茹聊几句的。数日没见,他有一堆事情要讲呢,可刚过去,傅铮便冷着脸将他约束在身边,傅钊只能耷拉着脑袋跟着自己的这个哥哥。 周素卿笑了笑,像是开玩笑道:“茹妹妹,十一殿下与你真是极好的。” 又将她和傅钊凑在一处! 梅茹微恼,面上却仍淡定应道:“周姐姐说笑了。十一殿下生性自然,不拘小节,便是见到姐姐你,也是姐姐前、姐姐后的喊,岂不是也很好?” 一句话堵她回去,梅茹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入了平凉城,一行人径直回驿馆,梅茹先去拜见小乔氏。还没见礼呢,就被小乔氏轰了出来,只让她赶紧去梳洗一番再过来。 这是嫌弃她浑身脏兮兮的。 梅茹抿嘴笑。 随行的婆子们得知姑娘回来,早早的烧了一大桶的热水,等梅茹一回来,连忙伺候姑娘梳洗。 她这几日浑身上下都是灰,如今泡在热水里,方觉得舒坦。 可是大腿根子磨破了,这会子一下水,梅茹被渍的嘶嘶抽气。幸好出府的时候备了些膏药。她洗干净了抹在伤处,清清凉凉的,别提多舒服了。 静琴在后面替她梳发,正巧孟蕴兰过来寻她。 小姊妹数日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哎,循循,你不知道,我娘对着我跟我爹整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自从那位周姐姐一来,我娘可算是终于舒坦了,昨夜还想拉着她秉烛长谈呢,连我都不大管了……”说到最后,竟有些醋味儿。 梅茹笑盈盈道:“那你不正好得了空,跟你爹学骑射?” 说到这儿,孟蕴兰仍是气鼓鼓的:“那个傻子殿下老是笑话我,我看着他就气。” 梅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须臾,就笑了:“十一殿下啊……”傅十一爱损人的毛病梅茹算是领教过的,蕴兰这张嘴她也是知道的,这二人凑在一块儿,肯定也是斗个没完。她这会儿好奇的打探:“怎么回事?他又惹你了?” “这厮总笑我跨不上马!”孟蕴兰气道。不过是被傅钊捉住一个把柄,如今就没完没了了,每次遇到总要取笑她一回!孟蕴兰可是排在周素卿之下的第二号才女,现在却硬生生多了个黑点,孟蕴兰怎能不怄气? “循循,不如明日你来教我。”她央道。 梅茹自然问道:“姨父怎么不亲自教你?” “我爹不舍得我学这些,再说了,我娘也不同意,我爹哪儿还敢……”话没说完,孟蕴兰已是无比郁卒。 见她这样,梅茹爽快答应下来:“行,我来教你。” 待她收拾完,二人又结伴去小乔氏院子,没想到周素卿已经在了,正和小乔氏聊的投机呢。孟蕴兰撇撇嘴,碍于名声,还是唤了她一句“周姐姐”。周素卿的目光拂过来,梅茹只点了点头,又朝小乔氏见礼。 小乔氏挥了挥手,似乎懒得打理她们,梅茹和孟蕴兰便自顾自坐下。 梅茹拈了颗青杏入口,那边厢周素卿笑着问道:“茹妹妹,听闻你在帮乔先生重修编纂些方物志?” 梅茹点头。 第32节 小乔氏解释道:“循循琴棋书画都不行,帮忙做做这些倒是还可以,不会出错。” 梅茹有些恼。自己这个姨母是不是说话也太耿直了?真是不替她留情面。不过再想想小乔氏一贯都是这样的,梅茹也只能默默吞下这口气。 周素卿顿了顿,又道:“茹妹妹,听十一殿下说,你最近在潜心画一幅大作,不知能否借看一眼?” 闻听此言,梅茹又要吐血,傅钊这张嘴真是什么话都留不住! 周素卿口中的那张画正便是梅茹在来路上画的那幅,她一直没画完,这会儿周素卿将梅茹抬得高高的,只怕又在等着看她出丑呢。 梅茹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自然推辞道:“不过画着玩儿的,还没作完呢,入不了大家的眼。” “茹妹妹这话说的客气了。”周素卿道,“我还记得妹妹去年在我芳辰上画的那株红梅,寥寥几笔,老干横枝,实在是惟妙惟肖呢。” 周素卿还在拿话抬她……梅茹心底冷笑。 偏偏小乔氏起了兴致,她竟然不知道循循会画画,一时说道:“循循,既然如此,就先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梅茹没了法子,只能让静琴去房里取画。 因为梅茹一直在偷懒,又没什么作画的心情,这幅画确实没作完,如今摊开在众人面前,只见这纸上东一笔西一笔,或虚或实交错在一起,没个章法…… 小乔氏和周素卿齐齐怔楞住,跟当初的傅钊一样,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 一室安静半晌,小乔氏方蹙眉道:“循循,你这……”又停顿半晌,面容纠结道:“循循,你这画的未免太奇怪了些,都画的什么啊?” 完全不是平日作画该有的路子,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梅茹讪讪吐了吐舌头。她也知道自己完全是在瞎捉摸,入不得这些人的眼。 周素卿提议道:“乔先生,你我二人的画艺是比不得燕王殿下的,不如请他看看能不能品评出一二来?” 这是存了心让她在傅铮面前丢脸。 梅茹仍是推辞道:“不敢劳烦殿下。” “茹妹妹,有何劳烦不劳烦的?”周素卿道,“慎斋哥哥是最喜作画的,咱们只当文人雅士切磋便是。” 小乔氏是个一门心思舞文弄墨的,这会子也想听听傅铮如何说,于是吩咐丫鬟去问问。须臾,那丫鬟回道:“殿下说他如今空着。”于是小乔氏便命人将画送到了傅铮那儿,又偏头不解的问梅茹:“循循,你到底画的是什么?” 梅茹只觉得汗颜,回道:“姨母,循循画的是青山连绵,田埂成片。” 小乔氏惊讶:“你那东一笔西一笔、虚虚实实的竟是田埂?” 梅茹讪讪点头。 小乔氏摇头笑了:“这谁能看得出来?有这么画的么?”又对周素卿道:“只怕是燕王殿下也无能为力。” 周素卿只淡淡的笑,并不说话。 果然,丫鬟回来道:“殿下说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作画的,殿下便做主将画留下来了,说是需多琢磨一会儿。” 梅茹忍不住撇嘴。 见她脸色有异,周素卿宽慰道:“茹妹妹,慎斋哥哥于作画上是这么严苛的,你莫见怪。” 梅茹听了又不高兴了,要你替他说话?傅铮才不喜欢你,他喜欢我二姐呢! 如此一想,梅茹暗忖,赶紧秋狩吧。 前世这一年的秋狩,傅铮救下二姐,以至于后头情根深种,亦是这一年,她偷偷瞥见傅铮一眼,才有了后面那些糊涂事。 叹了一声,梅茹只盼着二姐这一世能嫁有情郎啊。 且说翌日,梅茹去小乔氏那儿,周素卿又在。她有些理解孟蕴兰了,真真是阴魂不散,哪儿都是这人,偏偏周素卿是小乔氏的座上宾,连孟姨父这会子都只能可怜巴巴的排在她后面呢。 众人又说了会儿话,外面有人过来传话说:“燕王殿下命人去取三姑娘的画。” 小乔氏便派了个丫鬟过去,再回来的时候,丫鬟脸色有些怪怪的。 梅茹直觉那人肯定没什么好话。 “殿下如何说的?”小乔氏泯了口茶问。 丫鬟道:“殿下说三姑娘的落笔略显稚嫩了些,整体架落不好,太过潦草随意了……” 果然! 这话落在耳里,梅茹气的咬牙切齿,她的画关他何事?要他这么说道?真是可恶! 那丫鬟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小乔氏只笑着问:“殿下可看出来画的是什么了?”丫鬟道:“殿下说了,让大家看此画便知。” 小乔氏和周素卿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们昨日看过画了,根本猜不出来,如今再看有什么用?还能再意会不成? 下一瞬,那丫鬟便小心翼翼的将画摊在案上,众人走过去一瞧,不由愣住。 昨日还是乱七八糟的画,今日却不一样了,连绵巍峨的群山扑面而来,层层叠叠,壮阔又澎湃,足够让人彻底怔住。而那些原本极其随意的横七竖八的落笔被彻底融进去,变成壮美河山间的交错田埂,若是细瞧,还能看见汩汩浇灌的细流,还有那耕地的水牛,头闷着,一个身子,两个角,尾巴轻轻甩着,似乎在赶着小虫子,这才是惟妙惟肖。 周素卿怔怔回过神来,这才看了梅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 梅茹却是冷冷颦眉。 傅铮居然都看了出来,还替偷懒的她将这画画完了?甚至……画得更好来笑话她? 再看那画作最上面居然还留下了傅铮的印章,大喇喇的慎斋二字,梅茹越看越烦,只对丫鬟挥手道:“赶紧拿去烧了。” “烧了做什么?”小乔氏拦道,“燕王殿下他久未作画,这一幅墨宝自然该留着。”又看了几眼,小乔氏可惜道:“就是循循的这几笔笔力弱了不少,不过也不碍事,殿下揉的极妙。” 梅茹只觉得呕血。 ☆、第 37 章 梅茹还来不及生气,更来不及教孟蕴兰骑马,便接到娘亲命人写来的信函,信里在催她赶紧回京呢。 大姐与谢柯的婚期定在五月份,眼看着快到四月了,回京路上要大半个月,万一再耽搁上其他的事…… 梅茹算一算,确实该回去了。 她跟小乔氏提过这事之后,小乔氏没意见,而且爽快回道:“咱们该一起走。”如此一来,便拟下三日后归京。 一听到这个消息,孟蕴兰便开始舍不得自己爹爹了,孟政又舍不得自己媳妇,偏偏小乔氏又嫌这父女二人麻烦。 看着姨父这一家子,梅茹心里只觉得好笑,又想着得去城外大营找一下哥哥。 梅湘如今已经在大营里了。他身上的伤势根本没好,但是从胡人那儿回来之后,他就直接去了营中,谁劝都不听,固执的要命。梅茹一直放心不下。 去之前她已经和姨父打听过,得知哥哥一直在马厩里打杂时,梅茹心下有一点点酸。等真正见到哥哥的时候,梅茹还是呆呆惊住。 就见自己那个哥哥一身粗布衣裳,正来来回回倒马粪呢! 梅湘从小到大都没有干过苦力活,这会儿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袍子袖口、衣摆上头蹭的全是脏物。忙到现在,他脸上已经全是汗,胡乱抹了一把,那白净的脸上早就黑了,哪儿还有原来的清俊风流模样? 梅茹看在眼里,眼眶一热,高高喊了声“哥哥”。 “循循!”梅湘回头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却不停,又交代说:“你别过来,站那儿等哥哥。”他说着弯腰铲出一些马粪,堆到一旁的板车上头,待会儿还要再推到营外的庄稼地里头。铲完这一铲子,梅湘才掸了掸衣摆,走过来。 他一靠近,梅茹闻着那股味儿就颦眉:“哥哥,你怎么想到来这儿?”听姨父说哥哥是自请去马厩打杂的,真有些出乎梅茹意料。 “哥哥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时不能上阵打仗,营里又不养闲人,所以先来这儿打打杂。” 梅湘淡淡笑着,努努嘴,对着马厩道:“这儿最缺人,又没人愿意干,我就试试吧。”怕妹妹担心,又特地宽慰梅茹一句:“姨父说了,等今年招来新兵,我就跟着一块儿过去练。” 听了这些话,梅茹心里愈发放心,这会儿赞许道:“哥哥看得开就好。” 这没大没小的……梅湘抬手就要敲她的脑袋,梅茹连忙捂着脑袋一躲,手里落了空,梅湘故意唬着脸问她:“循循,今儿来做什么?” 梅茹想到正经事,忙将府里寄来的信函拿出来。 梅湘接过去看了看,道:“循循,娘这是催你回京呢。” “是了,哥哥。”梅茹回道,“我跟姨母、蕴兰三日后便走了。” 梅湘将信又仔细看了一回,这才叮嘱梅茹道:“回去之后见到爹娘还有老祖宗他们,千万别说我受伤的事,也别提我在马厩这儿打杂,免得爹娘听了徒增担忧。” “知道。”梅茹乖巧点头。若是被娘知道哥哥做这些苦活,肯定要不舍得的。 将信折好收起来,梅湘不忘叮嘱说:“别忘了常去看看你嫂嫂,银子可不许缺。”他说的无比顺嘴,一说完自己个儿倒是先怔了怔,叹了一声,这才无奈改口道:“别忘了去看看她。” 梅茹自然点头。 犹豫少顷,梅湘再特地嘱咐了一句:“若是她定下好人家了,循循你记得给哥哥来个信。” 来信能做什么?无非是断了念想。 梅茹心里头叹气,暗忖那么好的嫂嫂,也不知会另配给何人。 兄妹二人再多说了会儿话,梅湘便轰她了,指着马厩道:“我这儿活多,循循你赶紧回去吧。”待送她上了马车,梅湘又道:“循循,三日后哥哥就不去送你了,你归京的路上跟着姨母别乱跑、别闯祸、乖乖听话。” 听到这些细心的话,梅茹眼圈儿忍不住又红了,“哥哥!”她软软唤道。 梅湘眼圈儿也有些红,他偏头吩咐了车夫一句,马车便赶着往前去了。 梅茹猝不及防的,连忙从帘子里探出脑袋往后看。 就见哥哥一个人孤零零立在大营门口,浑身上下那么的脏,因为受了伤,形容越发消瘦。 光是看这一眼,梅茹就受不了了,她连忙躲回车里,低头抹泪。 “姑娘别哭啊!”静琴急着劝道,“大爷留在这儿是好事,咱们还得回去给老爷太太报喜呢。” 梅茹抹了抹泪,又探出脑袋张望。可马车已经走得远了,哪儿还能瞧得见哥哥的身影? 梅茹坐回车里,想到先前哥哥的模样,还是难受。 她红着眼回到驿馆,正好遇到那二位殿下不知从哪儿回来。看到傅铮,梅茹心里那股火就蹭蹭的窜,但她更加不想与这人多言,这会儿一福身,也不多搭理这二位,直直往里头走。 熟料傅钊三两步追上来,笑话她道:“循循,你眼睛这么红,肯定是哭过啊!”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梅茹嫌烦,刚要瞪他,眼角余光正好瞥见立在后面的傅铮。眼珠一转,梅茹心里改了主意,索性顿住步子,故意说道:“就怪殿下多嘴,害得我好好的一幅画儿被毁了,我怎能不怄?” “怎么回事?”傅钊不解挠头。 看来他是一无所知的,梅茹摊手道:“殿下,就因为您在周姑娘跟前提了一句我那幅画儿,如今被众人奚落,各个都说我画的难看,又被人私自拿去变成他的了,根本不问我的意思!”说到这儿,梅茹偏头问:“殿下,您说这人是不是讨人嫌?我是不是该怄气?” 余光里,傅铮面容冷冷绷起来,薄唇紧抿,并不上前,只立在那儿静静看着。 “居然还有这种人?”傅钊不可思议极了,义愤填膺道,“谁这么讨厌?本皇子替你教训他!” 梅茹冷冷一笑,又一福身道:“只怕殿下您也教训不得。” 说罢,她自顾自先进了驿馆。静琴在后面听出一身的冷汗。她悄悄瞥了眼后面的燕王殿下。 那人负手立在那儿,眸色淡淡的望过来,没什么表情,却亦是最可怕的。 静琴连忙低下头,跟着三姑娘进去。 第33节 留傅十一在那儿摸不着头脑,他回身问道:“七哥,你可知道这事儿?” 傅铮又拂了眼那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背影。冷冷收回视线,他不发一言,径自往里走。 傅钊见状,越发莫名其妙。顿了半晌,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那个人就是七哥!”他吐了吐舌头,难怪循循说他也教训不得呢。 且说梅茹往驿馆里走,经过中间庭院的时候,身后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是傅铮!这会儿天色将晚,驿馆的驿丞都各自归家或者找地方懒散歇下了,哪儿还有什么别人? 梅茹略略蹙眉,就听后面那人果然唤她:“三姑娘。”声音低低的,透着压迫。梅茹弯弯的黛眉颦着,冷冷回过身。 她不说话,两道目光直直戳过来,还是跟丢刀子似的,看来真气的不清。 傅铮道:“本王有话要跟你说。” 梅茹道:“我却无话跟殿下说。” 傅铮猜她就会是这样子的拧脾气。他上前半威吓道:“三姑娘既然无话说,就暂且听着。” “……” 梅茹哑然,抬眼瞪他。 熟料傅铮只是垂眸。那双墨黑的眼定定看着她,小半晌,他只道了一句:“本王并非有意要动三姑娘你的画。” 梅茹冷笑。 那笑意太冷,傅铮便多解释了一句:“不管三姑娘信还是不信,本王不过是想替姑娘你圆个场。” 梅茹自然不信。 她懒洋洋欠身,敷衍着谢道:“呵,那多谢殿下的圆场之情。”又不客气的呛道:“只不过我竟然不知道,殿下替人圆场就是说那等奚落之言。”梅茹可没忘,这人说她落笔略显稚嫩,整体架落不算好,太过潦草随意……句句扫她的脸!想起来便窝火,梅茹继续呛道:“殿下,我知您作画造诣高,瞧不上我这种不入流的,只盼以后也别再污糟您的眼!” 她一字一句像刀子剜过来,傅铮眸子蓦地一缩。他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只望着面前这人。 梅茹却懒得再看他,福了福身,拜别这人,往屋子里去。 这一通话,总算是让她稍稍解了气。梅茹心里终于舒坦了一些。熟料回房歇了盏茶的工夫,孟蕴兰带来个消息,梅茹便又不舒坦了。 周素卿要跟她们一起回京呢! 梅茹只觉得心烦,不由狐疑道:“这人才刚来平凉,怎么愿意跟咱们一道回京?”——傅铮会继续留在平凉,与回屠商议后续的安排,还要查克扣军饷一事,所以,周素卿怎可能舍得离开? 孟蕴兰道:“就刚才,燕王殿下让她跟着咱们一道回京呢。” 傅铮? 梅茹有些不解,他不回京,怎么单让周素卿回去? 再想了想,梅茹便知道了,傅铮这人怕是想避嫌呢。 他们一众人都走了,留周素卿在这儿,虽然有圣上的准许,但深究起来,和傅铮之间又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梅茹轻笑。傅铮这人还真是冷情,人家好容易追到这儿,就这么轻飘飘的把她打发了…… 既然说到燕王殿下,孟蕴兰话题一转,笑道:“循循,你那幅画我娘跟周素卿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燕王殿下看出来了,还替你画全了,是不是脸上有光?” “脸上有光?”梅茹面上冷笑。 孟蕴兰跟她咬耳朵道:“循循你是没瞧见周素卿,她当时就黑脸了!”想到周素卿的那张脸,孟蕴兰心情好的止不住大笑,又悄声道:“她跟燕王殿下是最好的,肯定没想到燕王殿下会这样费心费力……” 梅茹闻言一愣,她忽然就想到傅铮先前的那句话,本王不过是想替姑娘你圆个场……所以,傅铮猜到她会被周素卿取笑,才特地补全了她这张画? 梅茹还是颦眉,根本不愿意多想跟这人有关的任何事。 三日之后,梅茹一行归京。 四个弱质女流上路到底让人不放心,孟政派了几个亲兵送她们至陕西,另一边傅铮又让傅钊跟着,好歹一路上能照顾一些。 离开平凉城那日,梅湘果然没来,梅茹探着脑袋张望了会儿,有些失望。她闷闷缩回马车里。 傅铮那会子正在跟傅钊交代话呢,突然就看到一个脑袋在车帘边冒了冒,不知在看什么,很快又躲了进去。 他静静看着那道帘子,可那人根本没有再探出身,也根本没有多看他一眼。 ☆、第 38 章 到了四月,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从西北越往京城走,日头越是晒。 因为有周素卿在,梅茹一路上都不大出来走动,连话都懒得多说几句。 平日姊妹二人坐在马车里,孟蕴兰有自己的功课要忙,梅茹在旁边也不扰她,只自己安静看书。等夜里在驿馆歇下,她便开始重新抄录。这一路走走看看,于书上记载的这些东西,梅茹倒是有了些自己的心得,再细细思量斟酌一番,愈发觉得受益匪浅。如此一来,她的干劲更足。 只是苦了傅钊。 离开平凉前,傅铮便提醒过他,行事务必要有分寸,尤其那边是几个姑娘家。傅钊谨记了几日,一转眼又通通抛到九霄云外。他就是个嘴巴根本闲不下来的。路上一得了空,或者闲的无聊,他就去找梅茹说话。 梅茹才不愿意陪这个小孩斗嘴,自然说自己忙着呢。 傅钊取笑道:“循循,你有什么忙的?莫非也要像周姐姐、孟姑娘一样做个才女?” 越是靠近京城,梅茹越不愿与这人有太多牵扯。尤其傅钊一口一个“循循”,听在旁人耳中实在不像话。上一回,周素卿偶然之下就听见了。她面上稍稍有些惊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盈盈的望着梅茹。那份笑意竟像是梅茹和傅钊私底下有什么似的! 那个时候,梅茹已经有些埋怨傅钊的口无遮拦,如今再一听他唤自己“循循”,梅茹当即冷下脸,道:“殿下,莫要再这么喊我!” 见她突然生气,傅钊一怔,下意识嘟囔:“为什么?” 梅茹还是冷面:“您是殿下,身份尊贵,自然不在乎清誉名节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却不同。” “我……”傅钊一噎,讪讪顿了顿,不说话了,只骑着马溜溜达达往前去。 梅茹耳根子终于清静了,她又继续看书。 好半晌,外面突然有人唤她:“梅三,本皇子有话要说。” 又是傅钊! 声音老大不愿意,偏偏还假装出正正经经的模样,不知想说什么,打什么算盘。 梅茹悄悄拧眉。 一直在旁边静心练字的孟蕴兰这会子也抬起头来,压低声对梅茹道:“循循,这个殿下是不是又在犯傻了?”说着,她嘴角咧开来,笑意满满。孟蕴兰比梅茹更瘦弱一些,个头也比梅茹的矮,但是她一双眼睛圆圆的、大大的,这会儿笑起来,全是小丫头的促狭。 梅茹也抿唇一笑,朗声回道:“殿下,有事请说。” 傅钊仍是正经回道:“你先前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话?”梅茹顺着问道。 傅钊赌气道:“本皇子虽然身份尊贵,但也是在乎那些清誉名节的。” “那更好了。”梅茹道,“殿下就该离我们这些粗鄙之人远一些。” 被她一噎,傅钊愤愤哼了一声,又只能骑着马往前。 熟料耳根子还没清净多久,这人再度回来了! 梅茹哭笑不得:“殿下,这次又有何事?” 傅钊无比自然的接道:“自然是找粗鄙之人说话打发时间。” 车里头孟蕴兰和梅茹都笑了。孟蕴兰更是笑得直不起来腰,她捂着嘴,才没笑出声来。梅茹也觉得这人可爱,于是道:“殿下,您稍等。” 傅钊骑着马在外面悠悠闲闲的溜达。 稍等了一会儿,就见旁边的车帘掀起来,静琴探出身来。她手里托着个油纸包。傅钊命小厮接过来,一看,竟是一包青杏!他好奇道:“梅三这是干嘛?” 车里头,梅茹回道:“此乃粗鄙之人赠给殿下打发时间磨牙用的,殿下千万别客气,吃完了我这儿还有呢。” 这便是嫌他啰嗦,用青杏打发他呢! 傅钊哼了哼,拈起一颗丢进嘴里。 且说周素卿独自乘了马车在后头,听到前面似乎有说话动静,她搁下书,悄悄掀开帘子。就见傅钊已经慢慢落下来,正好快到她这辆车旁。周素卿顿了顿,问道:“殿下,你和茹妹妹在说什么呢?是不是又惹着她了?听上去,茹妹妹似乎不大高兴呢。”——因为傅铮的关系,周素卿与傅钊也走得近一些。傅钊自小就喊她姐姐,这会儿周素卿问起话来无比自然亲切,真像个姐姐。 傅钊是个嘴没把门的,他刚要将先前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突然想到前些日子梅茹说的那些话了,就因为他在周姐姐跟前提了一句梅三的画儿,害得她被众人奚落,还害得她哭…… 心思转了转,傅钊笑着回道:“周姐姐,我在跟梅三姑娘讨青杏吃呢,没说什么。” “梅三姑娘?”周素卿笑意盈盈的望着傅钊,一脸的心知肚明。她问:“怎么不唤循循了?” 这说话的模样还是像个关切的大姐姐。 傅钊仍是笑:“周姐姐,我那是一时兴起学着玩儿的,若是被父皇知道,定要罚我!就是父皇不罚,哥哥知道了也得罚我!”说罢,又悄悄对周素卿道:“好姐姐,我以后可不会这么没得规矩。幸好如今只有你一人仔细听了,又时时惦记在心里头,只求姐姐千万别说出去。” 周素卿面色稍稍一白,倏地,又笑着应道:“自然不会。” 放下帘子,周素卿笑意彻底滞住。 先前也不知傅钊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说得话极其厉害,不仅处处护着梅家那位三姑娘,竟然还将她绕进去,暗暗警告她,只要京城有人传这事儿,就是她周素卿说的…… 周素卿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这回有些冤。 如此一来,周素卿也不太愿意与梅茹有牵扯。万一那位莽莽撞撞的傅十一再扣一桩罪下来,她可是吃不消。她虽然有外祖父疼着,还有一个名满京城的女公子名声,可到底是寄人篱下,周素卿也得再谨慎一些。 梅茹耳根子越发清净。 一路相安无事,行了半个月的路,到了保定府驿馆,众人便见到了来接他们回京的孟安,一身象牙白银丝暗纹团花直缀,羊脂玉的簪子,还是那么温润。 孟安是提前两天到的,这一日更是早早派人去官道上候着。 如今他扶着小乔氏下来,后面孟蕴兰和梅茹也踩着墩子下来。 “哥哥。”孟蕴兰唤道。 孟安回头笑了笑。自家妹妹还是那个样子,文文弱弱的,身子骨单薄了点。视线拂过旁边的梅茹,倒是略略一怔。两个多月不见,茹表妹个子好像又长高一些,比旁边的蕴兰要高出大半个脑袋了。 见他望过来,梅茹大大方方的喊了一声:“安表哥。” 孟安那白净的脸还是一红,回道:“茹表妹。” 周素卿没有上前,只是遥遥跟孟安见礼。 对着周素卿,孟安倒没有对着梅茹那么局促,他也简单回了个礼:“周姑娘。” 另一边早有来接周素卿的贺府人马。这保定城里有贺府的别院。他们这会儿正是要接周素卿去那边住。她跟小乔氏告了辞,又跟孟蕴兰和梅茹笑了笑,待轮到傅钊时,傅钊笑嘻嘻道:“周姐姐,千万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周素卿心里咯噔一声,面色却还是笑着:“殿下说笑了。” 这两句话传到梅茹耳边,她是不大在意周素卿的事的,偏偏傅钊来找她邀功。他这个嘴没把门的,对着梅茹跟倒豆子似的,将他和周素卿之间的对话通通说了出来。末了,挑了挑眉,一脸得意。 第34节 梅茹只觉得好笑,对他道:“这位周姐姐说不定要成你皇嫂,为何不向着她,却向着外人?” 傅钊压低声道:“说起来,我现在觉得这位周姐姐心思略深,配我那本就冷冷清清的哥哥,有点不大合适。”他原本想有个嫂子,能跟哥哥体己说话,如今再见周姐姐这样,就不大喜欢了。 听见傅钊这么有觉悟,梅茹终于看他顺眼一点,连忙点头附和道:“燕王殿下的性子确实是冷清,还是得配个性子温顺、心地又软的。” 傅钊看了梅茹一眼,笑道:“反正不是你。” 梅茹脸上本含着笑的,这会子突然滞了滞,须臾,才淡淡笑道:“自然不是我。”顿了顿,她又道:“我瞧这京城里头啊,性子温顺、心底又软的再没有我二姐姐更合适的了。” 傅钊“嘶”了一声,忽然觉得这样配着确实不错呢! 梅宸如今在任翰林,深受父皇器重,不多几年便有望入内阁,何况,这位二姑娘落了水还是被哥哥救上来的,配在一起也有说头,而且,据闻梅府二姑娘美若天仙,和哥哥模样也般配……如此一思量,傅钊越发觉得这个梅府二姑娘靠谱。 他心下一喜,只盼着哥哥回来之后,能找个机会说道说道。 这日歇在保定驿馆,翌日一行人往涿州去。这一路上有数景,双塔晴烟,胡良晓月……傅钊早就惦记了,去的时候因为有傅铮约束没有看成,现在回来路上自然是要顺道去瞧一瞧的。 孟安陪着十一殿下去那双塔,小乔氏则领着两个姑娘去附近的庵里歇脚,顺便用些茶水。 早有婆子们打扫了厢房,梅茹喝了盏茶,就与孟蕴兰去庵里逛逛,这种事小乔氏是没多大兴致的。 歇了一会子,她们一行乘车要走呢,就见这儿的师太又在门口迎了个中年美妇人进去,驼底团花杭绸褙子,素色马面裙,整个人清清淡淡的打扮,面容稍有些病色。那人身后又跟着几个丫鬟婆子,看上去也像是哪一处大户人家路过进来歇脚的。 香火还真是不错。 ☆、第 39 章 当日在涿州驿馆歇下,翌日一大早,众人便出发往京城去。出了涿州城,上了官道,那会儿才天光大亮。巧的是有两辆马车正好走在他们后头,看样子,也是打算起早赶路的。 约莫是归心似箭,这一路没怎么歇,走了大半日,便到皇城根脚下。 乔氏早早派人在城门边守着了,这会子见到孟府的马车入京,连忙喜笑颜开的迎上去。 一众人先往梅府去,只有傅钊得领着身边的人回宫。 这位十一殿下自昨日夜里起便有些闷闷不乐,今日更是没个笑脸,早上的时候还躲在车里头唉声叹气,连马都不乐意骑了。想到待会儿就要回宫,傅钊愈发苦闷。幸好他今天早上跟梅茹要了几包零嘴,这会子吃在嘴里,略有些安慰。 孟安过来道别。傅钊探出脑袋,往孟府的马车那儿拂了一眼。自然是见不到平日玩伴,他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还真有点不大舍得呢。 且说马车从角门进了定国公府,又换上小轿子,众人先去春熙堂。 春熙堂内,杜老太太、乔氏、小吴氏以及底下三个姑娘都在。梅茹一见到娘亲,眼圈就控制不住的有些红了。乔氏唬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向上面使了个眼色。梅茹会意,连忙乖乖去给老太太请安。 “循循见过老祖宗。” 碍于小乔氏、孟安和孟蕴兰在,杜氏这会子轻哼一声,道:“先去你娘身边坐着吧。” “是。”梅茹闷着头,坐到乔氏身旁。 乔氏惯用茉莉花制的香胰子,坐在娘身边,闻着这股熟悉的香味,梅茹才觉得自己真正回来了。她往娘亲身边挪了挪,乔氏却还是偏头唬她,又悄悄地厉声训道:“娘回去再跟你这小丫头算账!”可说着,却又在底下握住了小女儿的手。 乔氏担心女儿,担心了快三个月,如今见着人,总算松掉一口气。见到梅茹的人 ,乔氏心里是又是高兴,又有些埋怨这小没良心的——循循跟湘哥儿似的,一出去就只捎回来一个音信,其他时候,害他们夫妻二人在府里头白白惦记。 知道娘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如今被娘亲握着手,梅茹心里头也高兴,她抿着嘴窃窃一笑,正好,被对面的梅蒨捉住这份笑意,也冲她笑了笑。 这一笑,便是巧笑嫣然。 梅茹看在眼里,有些惊讶,只觉得二姐姐脸上的病态消下去一点,眉眼间添了几分生机。蒨姐儿平日衣裙大多是素色的,今日却难得穿了身白地撒朱红小碎花长身褙子,底下是牙白色百褶裙,在这曼妙春日里,真真是好看极了,跟天仙似的,衬得梅茹还真像个从山野来的粗鄙之人。 讪讪笑了笑,梅茹略有一点自卑、还有一丢丢嫉妒的撇开眼。 旁边,老太太越看孟安越欢喜。这孟安生的模样俊朗,当得上温润如玉四个字,又是腹中有才气的,将来定然前途无量,再说了,武定侯府里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如此一想,老太太心里头越发满意。 孟安被打量了这么久,自然有所察觉,他早就不大自在了,这会儿却也不能乱瞟。因为对面就是蒨表妹。光是眼角余光不小心拂到,孟安就觉得那人坐在那儿,仿若洛神再世,美的跟幅画似的。他只能低着眼,看着地上。 幸好小乔氏与杜老太太说了说了一会子话,便起身告辞。 孟安终于舒了一口气。 知她们定然也是着急回府去,杜氏没留他们,等二人一走,她立刻板下脸来,“循循!”杜老太太沉声唤道。 还是得挨训! 梅茹缩了缩脖子,规规矩矩走上前,应道:“老祖宗。” 老太太上上下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回,忍不住蹙眉道:“还真没个姑娘家的样子!这小脸都晒黑了,跟个猴子似的,定然是在外头到处乱跑!” 梅茹小声替自己辩解了一句:“老祖宗,循循没乱跑,实在是那边日头晒呢。” “就知道拿这种话唬我!”老太太戳穿了梅茹,又立下规矩道,“可没有下次了!一点规矩都不守,传到旁人耳中,可不好听。” 梅茹“噢”了一声,不再多说话。 其实她也觉得出去这一趟挺累的。梅茹原本只是想游山玩水,开开眼界,再去看看哥哥,没想到会遇到傅铮,更没料到还得替他办事……想到那些,梅茹叹了一声,暗忖道,真不如待在家里舒服呢。若是再要出京,她定不愿意这么麻烦了。 “有空多和你二姐姐学学,别一天到晚瞎闯祸,在府里好好呆着。”杜老太太继续立规矩。 听老祖宗又将心尖尖上的二姐拿出来,梅茹也不说其他,仍是乖巧点头。 那一边梅蒨却及时替她解围:“老祖宗,三妹妹不在的时候,您明明还教训我们说别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省得把身子闷坏了,怎么到了三妹妹跟前,又不怎么说了?” 这话一说,杜老太太攒着的眉终于舒坦开,哈哈笑了。 梅茹悄悄看了二姐一眼。梅蒨又是一笑,还是温温柔柔、善解人意的模样,显得她真没什么规矩…… 听完老祖宗的训斥,梅茹连忙捡了路上几桩趣事说了,逗老太太笑了,梅茹才松去一口气。 到了用饭的时候,老祖宗也没要乔氏再在跟前伺候,只说:“你们母女二人回去吧。” 梅茹欢欢喜喜的跟着乔氏回院子。 房里头梅寅已经在了。见着梅茹,这个当爹的高兴的不得了,拉着女儿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笑道:“长高了,瘦了,还晒黑了一些。” 先前老祖宗也这么说,如今爹爹也这么说……梅茹郁闷:“真黑了么?”她耷拉着脸,连忙转身去照娘的镜子。 这两个多月在外面,她还真没怎么照过镜子。如今见到镜子里头的自己,是比原先更瘦了一些,下巴尖尖的,衬得明眸皓齿,灵动狡黠,整个人透着股勃然向上的生机,就是双颊好像……真的黑了一点! 梅茹有些心塞,回头看着爹爹,一声不吭。 梅寅哄道:“循循这样也好看。” 乔氏瞪了他一眼,怨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又从妆奁里拿出个小瓷瓶道:“这儿是珍珠粉,每日记得抹,明儿娘再让人弄些方子回来。” 梅茹点点头,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一世她已经不大介意这幅皮囊到底如何。懒得烦这些,梅茹索性话锋一转,将哥哥的事说给爹娘听。不过,她自然是捡好听的说。那些哥哥受伤、还有在马厩打杂的事儿梅茹可不敢告诉爹娘。娘一听,准会哭的。 听了梅茹的话,乔氏频频点头宽心道:“你哥哥能安心在营中历练,也是不错。” 梅茹抿了抿唇,想到最后见到哥哥的那副模样,心里又有一点点酸。 趁着未用饭呢,她先回自己跨院换身衣裳。忽的,就见院子外头有个丫鬟正探头探脑的瞟她。梅茹不悦。意婵这个火爆脾气,已经让人将这丫鬟揪过来问话:“谁跟前的?这么不懂规矩!” 那丫鬟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来回道:“三姑娘,我是大爷房里赵姨娘跟前的丫鬟,姨娘派我来瞧瞧三姑娘回来了没,说想问问大爷的事儿,又想问问……大爷有没有捎什么话回来……”说到最后,那丫鬟已经吓得战战兢兢。 一思量那赵姨娘,梅茹就不住蹙眉。 …… 赵姨娘的肚子已经极大了,这会儿也不躺着静心休息,只顾着跟其他几个侍妾玩牌九。见小丫鬟回来,赵姨娘顿住手,偏头问:“大爷怎么说?” 听她这么一问,其他几个侍妾也齐齐停住手,只支着耳朵听着。她们都是没资格问的,也就赵姨娘能借着肚子问上几句话。 如今那赵姨娘脸上果然有得意之色,眉心略挑,淡淡望着丫鬟。 那丫鬟缩手缩脚立在旁边,回道:“三姑娘说了,大爷在那边好得很,大爷也没捎话回来,三姑娘让姨娘你安心养胎呢,别想其他的。” 一听这话,赵姨娘登时就有些不大高兴了。 董氏被休之后,梅湘房里没人,如今就赵姨娘一人怀了子嗣,又最得大爷宠爱,就连乔氏都送了不少好东西过来。这院子里头的侍妾姨娘们一个个都隐约以赵姨娘为首,明里暗里巴结着。她正春风得意,所以才当着众人的面去问三姑娘一句,谁知大爷连一句话都没有给她,还被三姑娘这么随便应付搪塞回来?这不是打她脸么? 赵姨娘脸色越发难看。 又见那几个侍妾一个个低着头,脸上憋着笑,只怕都在心里笑话她呢,赵姨娘将牌一推,冷下脸不说话了。 那几个侍妾连忙告辞。 一桌牌就这么空了,赵姨娘一股子火越发没地方撒。 再想到曾经有人在她跟前说过,大爷走之前可是三番四次去董府吃闭门羹呢,到了她这儿,连一句话都没有,还要处处看那个三姑娘的脸色…… 赵姨娘越想越气,她蹭的起身,不经意间那肚子就重重刮到了桌子! 陡然这么一碰,赵姨娘肚子里隐隐约约有些疼,她也没在意,只是一股子火气蹭蹭蹭往上冒。在屋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她也没能撒掉这股火,只能怄在心里头,自己憋着难受。 等到了夜里,躺在床上,这腹中就开始绞着疼了。起初是丝丝的疼,再后面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往下坠,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冷汗涔涔,疼的直叫唤。丫鬟盏了灯进来,挑开床幔一看—— 只见那薄薄的褥子上面全部都是血! 丫鬟登时三魂七魄吓去了一半,她惊在那儿不知所措。那赵姨娘自己摸了摸底下濡湿的地方,又颤颤巍巍的送到跟前一瞧,两眼一翻差点昏掉,强撑着骂道:“快去找人啊!” 丫鬟这才反应过来,口中高声唤着“不好了、不好了”,疯了一样去捶已经落锁的院门…… ☆、第 40 章 那丫鬟吓得半死,幸好乔氏惦念赵姨娘快生了,早早在下人房里备着个稳婆。 这会儿稳婆被请过来,看到大滩的血暗红暗红的,顺着床沿儿往下滴,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她连连摆手道:“这我可不行,这是要出大事的,赶紧去请大夫啊!”丫鬟闻言急的团团转,再见床上的赵姨娘疼的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淌,嘴巴里却已经没力气哼哼,竟像是要昏死过去一样,她不敢再耽搁,连忙去回了大老爷和大太太。 那会子梅寅和乔氏已经歇下,陡然听到下人回禀此事,不由惊了一跳。 他们底下就梅湘一个儿子,如今儿子被送到陕西,这几年统共就留下这么一条血脉……虽然不争气是个姨娘肚子,但毕竟是他们的孙儿。 乔氏连忙让人去请大夫,又让刘妈妈过去守着。  这一下便闹得鸡飞狗跳,连跨院都听到了动静。梅茹这会儿还没歇呢,穿着薄薄的玉色春衫,头发随意绾了个纂儿,正在烛下抄录那些方物志。听到外面的声儿,她让意婵出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没一会儿,意婵就急吼吼回来,道:“姑娘,大爷院子里的赵姨娘要生了呢,多半是不妙啊……” 一听这话,梅茹被惊到了。 前世赵姨娘有了身子之后,被哥哥宠的无法无天,连规矩都不懂,后来大嫂狠下心闹过一次,熟料赵姨娘越发蹬鼻子上脸。娘亲看不过去,就让哥哥送赵姨娘去外面庄子安胎,万万没想到半道上那孩子就掉了……孩子没了之后那赵姨娘自然不依不饶,非说是嫂子害死的,哥哥耳根子软,就越发针对嫂嫂了…… 但现在赵姨娘安安稳稳在府里,怎么又生这种事? 梅茹不解蹙眉:“怎么回事?” 意婵便将打听到的说出来,说是赵姨娘推牌九的时候动了胎气,到夜里就成这样了。 “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动了胎气?”梅茹仍是狐疑。 第35节 意婵压低声将事情原原本本回了,又劝道:“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那人自己不知道身份,竟还跟姑娘和大爷怄这种气。” 梅茹没说话,只叹了一声。 赵姨娘跟她怄气这事儿梅茹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是如果伤到了哥哥血脉,梅茹还是歉疚的。尤其哥哥临走之前,还将这些托付给她。 更何况,她自己也曾怀过身子,做过几日的娘亲,知道这种时候有多伤人…… 不知想到什么,梅茹又轻轻叹了一声。赵姨娘那儿她自然不能去,于是派了个丫鬟过去瞧瞧。 一夜不安稳。 翌日清晨,那小丫鬟回来说,赵姨娘那边还没生下来,夜里更是昏死过去好几次。梅茹听在耳中,不免担忧那腹中的孩子。到乔氏跟前,发现娘也是忧心忡忡的,梅茹愈发内疚了,“娘……”梅茹难得安安静静立到乔氏跟前,等着听训斥。 摸了摸她的脑袋,乔氏叹道:“循循这关你何事?且看那个孩子自己的造化吧。” 过了乔氏这一关,梅茹心里头还担心老祖宗问罚。 杜老太太自然也已经得到消息。 这事儿其实挺尴尬的,一个姨娘生子,却是孙辈儿里面头一个,但无论如何,这腹中的是她的重孙儿……杜老太太着人送了两根参过去,又在春熙堂等消息。众人陆陆续续过来请安。见到梅茹时,老太太的脸色果然不大好。 “循循!”杜氏沉色唤道。 梅茹低头走过去。 老太太抬手戳了戳她的脑门,不悦道:“自明日起,禁你三日的足,在屋子里头老老实实待着!” 梅茹应了声“知道了”,又讪讪坐回到乔氏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下人急急忙忙过来报喜道:“恭喜老祖宗,贺喜老祖宗!” 一听这话,众人脸上明显松快许多,梅茹心里一愣,却也舒去一口气。 杜老太太连忙问:“小子还是丫头?” “生了个粉嫩丫头,恭喜老祖宗,得了个重孙女。” 一听到哥哥竟然有了女儿,而自己多了个侄女,梅茹突然又有点懵——毕竟前世哥哥没能留下丁点血脉,她底下也没有子嗣,今生却不同了,不知哥哥知道会如何,转念再一想,若是被董氏知道,也不知是个什么心境…… 至于那赵姨娘如何,春熙堂里老太太简单问了一句,底下人回道:“如今还昏着呢。” “让大夫看看吧。”老太太这样说着,摆手让人退下。 之后,杜老太太留乔氏说话,其他的人都先行离开。 既然先前思量到董氏,梅茹心里头就一直在惦记着,也不知瑶姐姐身子如何,有没有受她那个大嫂欺负,又有没有另配他人……这么想着,正好走在前头的梅蒨落后两步,邀道:“三妹妹,待会儿去我屋子里喝杯茶?”说完,又是一笑。 这人笑起来是真好看,梅茹愣了愣,越发不大自在。但是离京前,她将大嫂的这些事都托付给了二姐姐,如今知二姐姐有话要说,梅茹也淡淡笑了笑,道:“我一会儿就来。” 她好容易出趟京,回来自然给府里众姊妹都带了东西。 大姐姐的是双喜字五蝠如意簪,正好贺她大喜,二姐姐的是一方描金山水墨锭,萍姐儿的则是几包厨娘在涿州做的米糕。 现在还不能随便去瞧那个刚出生的小丫头,明日又要被禁足,梅茹如今得了空,便先将东西一一给姊妹们送过去。 梅芸是个安静性子,不争不抢,这会子客客气气道了谢。萍姐儿却是个火爆性子,一点就着。见到那几块稀松无奇的米糕摆在碟子里,她不满道:“三姐姐就拿这打发我?”说罢还哼哼两声。 “四妹妹不要就算了。”梅茹说着便要收回去,萍姐儿“哎”了一声,勉为其难道:“我尝尝还不行么?” 这一尝可就停不下来了,就连梅茹想吃一个,萍姐儿也立马护住,跟护食的母鸡似的。 梅茹笑了笑,去二姐姐那儿。 梅蒨单独住在老祖宗的跨院里,里面陈设清雅幽静,最适合她这样身子骨弱的人养身子。 将那方墨锭从匣子里拿出来,梅茹道:“知道二姐姐喜好字画丹青,路上偶然遇到一方李廷章制的墨锭,便想到送给二姐姐。” “谢过三妹妹。”梅蒨接过来,命明芝好生收起来,又道:“三妹妹有心了。” 梅茹淡淡笑了笑,只问:“二姐姐,大嫂那边如何?身子可好些了?” 梅蒨道:“正想跟三妹妹说呢。瑶姐姐身子好多了,至于三妹妹担心的那桩事儿,听闻董家前些日子似乎相中了一家。” “哦?”梅茹怔了怔,“可知道是哪户?” 梅蒨摇头,掩面咳了一声歉疚道:“三妹妹,我这些日子身子骨又差了,老祖宗更是不许我出府,所以还没机会问究竟怎么回事呢。” 梅茹是知道董府钱氏的脾性的,光认钱的主儿,也不知道这人到底相中了哪一家…… 梅茹心里头装着这事儿,回院子里,乔氏已经从春熙堂回来,正雷厉风行的安排乳娘将刚生的小丫头抱过来,准备放在她身边养着。交给赵姨娘那蠢货,只怕好好的苗子也会被带歪了! 一听这话,梅茹就走不动道了。 前世她就没怎么见过小孩子,再加上自己还掉了一个,梅茹一直觉得遗憾,这会子心下好奇,便等着乳娘抱过来瞧瞧。 不多时,乳娘便将奶娃抱过来。 襁褓里丫头小小的,皱皱的,软软的一团,什么都看不出来。 梅茹有些不可思议。 熟料一边的乔氏已经将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仔细看了看,笑道:“像湘哥儿。”旁边的刘妈妈也说:“太太,您瞧,这眼睛、鼻子可不就是跟湘哥儿小时候一模一样么?” 梅茹闻言愈发不可思议,这样也能看得出来? 乔氏抱了一会儿,见梅茹杵在旁边,笑道:“循循可要抱一抱?” 梅茹怔了怔,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这种沉甸甸的感觉特别奇妙。她低头看襁褓里的奶娃娃,可那个孩子只是闭着眼酣睡,在她的怀里,安安静静,乖巧极了。静静端详着,梅茹心头莫名一痛,她忽然想,也不知自己前世的孩子是什么模样,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长得乖不乖,又会不会喊她娘亲…… 心窝子那个地方止不住的阵阵泛疼,梅茹措手不及,连忙将小丫头还给奶娘。 “循循,你眼圈儿怎么红红的?”乔氏好奇道。 涩涩笑了笑,梅茹道:“我替哥哥高兴。”又道:“娘,我想给哥哥写信报喜。” “行!”乔氏爽快应道。 梅茹这日夜里就给梅湘写信。担心赵姨娘回来吹枕边风,梅茹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待写到那小丫头时,她不忘添了一句:“哥哥,娘说那丫头像你哩。” 梅湘是半个月之后收到这封信的。 得知自己有了个女儿,他实在不可思议。呆呆愣了半晌,他跑出营帐,直觉上该做些什么才好,却又不知该做什么。他立在那儿,仍是呆呆的,迎面见一人经过,他笑了笑,傻乎乎道:“我有闺女了,像我。” 傅铮只觉得莫名其妙。顿了顿,他破天荒的,淡淡道了一声“恭喜”。 梅湘又跑回营帐,提笔回信。 末了,才小心翼翼的问了两句:“你瑶姐姐婚事如何?她可知道有这个小丫头了?” 写完之后,梅湘便觉得愈发忐忑不安,有这个小丫头在,只怕她更不愿瞧他一眼了……当初就为这个孩子闹成那样,如今他哪儿还有脸? ☆、第 41 章 生完第二日,赵姨娘才慢慢悠悠醒了。 可她醒虽然醒了,身上却落下了病根子。听大夫的意思说,好像是再也不能生养,再加上这回失血过多,如今只能躺在床上将养着呢。 那赵姨娘听到这些,眼睛一翻,恨不得又要晕过去,再一想,便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如果不是大爷连一句话都没有,如果不是被三姑娘随便应付打了她的脸,她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么? 丫鬟战战兢兢的劝:“姨娘,您如今还有小小姐呢。” “哼。”赵姨娘冷哼,“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用?玥姐儿又不在我自己身边养着,还能有指望什么?”按族谱刚出生的小丫头已经取名梅玥,如今养在乔氏跟前,自然不会跟她亲近的。想到这些,赵姨娘又是一声冷笑,阴仄仄的,心里头对梅茹的恨意便又多上好几分。 那边厢梅茹规规矩矩被禁足三日。 她不生也不恼,实在是因为懒得多想这档子事儿——跟赵姨娘怄气简直掉价,跟老祖宗怄气也没什么好处——梅茹只一门心思躲在房里重修方物志。自打去年秋日她接下小乔氏的这个活,如今已经四月底,再耽搁下去可就要入夏了……趁着这几日禁足,梅茹正好稍微收收心,想将这事儿赶紧办完。 三日之后,梅茹终于得空去了董家。 听闻是梅府三姑娘来,钱氏仍是没什么好脸色,冷冷的、淡淡的模样。等见到银子,这位彻头彻尾换了张脸皮子,笑呵呵的,跟变脸似的。不过很快,她眉头一皱,又是个为难的模样。 梅茹瞧在眼里,知她定还想要银子。梅茹心里有气,这会儿不动声色,只慢吞吞泯了口茶,故意冷一冷她。 她本是定国公府出来的小姐,平日虽然没个正行,但冷下脸的时候,自有几分气度。 钱氏怔了怔,小心翼翼堆出满面愁容,讪讪叹道:“不瞒三姑娘,我家这位妹子最近身子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多少金贵的药下去还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样……如今这样,我们这府里少不得又要费心思。”说到最后,又是重重叹气。 听闻瑶姐姐身子反复,梅茹心里一怔,待思量到什么,她顿了顿,故意蹙眉,也跟着叹气:“既然总是看不好,那我们府请个大夫过来,瞧瞧瑶姐姐到底怎么了。” “这……”钱氏满脸为难,推辞道,“三姑娘,已经请过好几个大夫,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养着,你们府里也别麻烦。” “怎么会麻烦?”梅茹越发讶然。说着,她转头就命意婵派人去请大夫,又特地吩咐一句:“请闵老大夫来。”梅茹口中的闵老大夫医术高明,不是一般人家请得到的,更何况,原先董氏嫁到梅府,身子不适也是由这位老先生调理。 如此一来,钱氏就不好再推脱,否则显得自己真有什么坏心思似的。她笑了笑,派了个丫鬟领着梅茹去董氏那儿。 梅茹前脚刚走,后脚就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模样跟钱氏有几分肖像,额头方方的,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眯着,有些滑头,正是钱氏的亲弟弟——钱钟。 “姐姐,如何?”他一屁股坐下来,笑眯眯的问。 钱氏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从梅府掏银子那么容易?” 钱钟明显怀疑:“他们每月给过来的银子可不少,如今不过多要区区几两银子就计较成这样?” “那位三姑娘精着呢。”钱氏抱怨了一声,转瞬瞪大眼道,“难不成你以为姐姐会私藏那几两银子?” 钱钟还是笑:“不管了,姐姐你每月记得分我一些就是,反正姐夫也不知道……”说着,又努努嘴,压低声道:“姐姐,这亲事儿要不先搁一段儿时间?你家这位大姑娘身子骨那么差,病怏怏的,回头给我带晦气!娘也不答应……” 钱氏啐道:“你懂什么!” 这位身子骨差,但抬回来的嫁妆可不少,娘家弟弟又是个不上进、只知花销不知挣的,二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钱家老娘可是急死了…… 如今美玉似的一个人在跟前,听凭磋捏,哪儿不好了? 钱氏打着如意算盘。 且说梅茹去董氏那儿,屋子里头果然飘着一股子药味儿。 内室里,董氏侧身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一头青丝晃晃悠悠落在背后,说不出的形容消瘦。梅茹一见眼眶又热了,“姐姐。”她急忙上前唤道。 董氏一听这声音,连忙转过来:“循循?!”她有些不可思议,又对着和穗嗔道:“怎么不进来说一声?” “是我不让和穗说的。”梅茹抢着道,说着便在床榻边坐下端详。董氏比二月份的时候又消瘦许多,印象里那个脸颊圆润的嫂子是真的不见了,梅茹问道:“姐姐身子究竟怎么了?” 董氏轻咳一声,掩面道:“老毛病了。” “姑娘,你还不告诉三姑娘么?”旁边的和穗急了。董氏埋怨的拂过来一眼,和穗道:“姑娘,那个装病躲婚的法子还是三姑娘教的呢。”董氏闻言彻底愣住,只呆呆看着梅茹:“循循,你……” 梅茹心里有了数,先前钱氏说瑶姐姐身子反复时,梅茹就猜到了一些,这回再一听主仆二人对话,便彻底明白了,不再多拐弯子,梅茹径自问她:“瑶姐姐,你嫂子要将你许给何人?” 董氏低低垂着眼。 第36节 梅茹看向和穗,和穗道:“要将我们姑娘配给她娘家的亲弟弟呢!”既然说了,和穗直接倒苦水:“三姑娘,那位爷可不是什么好人,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如今那家人只怕还贪着姑娘的嫁妆,眼见姑娘病成这样,还日日来逼着,非要急吼吼的定下这事儿……” 和穗又抹泪道:“若是三姑娘你再不回来,这事儿就该定了!幸好知道国公府大姑娘是五月份成亲,我们就猜三姑娘这个月定会回来的,这才能劝我家姑娘装病躲一会儿……” 梅茹心里只觉得疼,她叹气:“怎么不跟二姐姐说呀?” 和穗回道:“二姑娘来过两回。可我家姑娘是个不愿意麻烦的人,说和二姑娘走得不近,又见二姑娘身子骨弱,不想她操劳费心,便没有多提这事儿……” 董氏还是低低垂着眸子,一双眼了无生机,那模样实在叫人疼。 梅茹让屋子里头的人先出去,待里间就剩她二人,梅茹捉着董氏的手道:“瑶姐姐,妹妹扯着脸皮子斗胆问一句,你可愿意嫁这样的人?” 董氏抬起眼,那里头全是滚烫的泪珠子,轻轻眨一眨,便通通滚下来。她泣道:“循循,姐姐也不瞒你,我是早就想好了的,若是再叫我嫁这样的人,受这样的苦楚,姐姐我没别的法子,只能死了算了……” 她说着从枕头底下掏出把剪子,目光定定的落在上头。 梅茹心头一凉,将那剪子接过来道:“好姐姐,那咱们就不嫁,咱们更不能走寻死这条路子!” “我爹娘都去了,如今住在哥嫂家里,也只能听哥哥嫂嫂安排。”董氏面色惨灰。 梅茹道:“姐姐别急,我来想法子。”董氏怔怔看着她,梅茹道:“咱们这病还得继续装,吓死他们才好!让他们起这样的贪念!” 说话间,那位闵老大夫就到了,梅茹笑着指了指外头这位,又冲董氏眨眨眼。 梅茹自然是在打这位闵大夫的主意。可这位老人家哪儿愿意陪小姑娘做这样的把戏?这会子听了这鬼主意,他连连摇头:“不可胡闹!老头子我一辈子济世行医,可没做过这等坑人的把戏!”说着就要走。 梅茹拦道:“老先生,您若是不说这一句话,才真是将我家姐姐推进火坑里头,那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闵大夫步子顿了顿,还是蹙眉:“若是被旁人知道老夫子诊错脉,岂不落人口舌?” 梅茹求道:“那只需老先生说一句实话便成。” “什么实话?”老大夫好奇道。 梅茹指着床幔里的董氏,冷冷道:“就说我这个可怜的姐姐时日无多了。” …… 闵老大夫和梅茹一道去钱氏那儿。 钱氏这回很客气:“大夫,不知我那妹子如何?” 闵老大夫捻须,啥都没说,只摇摇头叹了一声。 “这……”钱氏不解,那边厢梅茹也黑着脸不说话,钱氏愈发摸不着头脑,正还要问,对面的闵老大夫已经起身告辞,走到一半,又似不忍心回头提醒道:“你家这位姑娘啊已经时日无多了。”顿了顿,又道:“凡是去过那位姑娘房里的更得注意着些,若是觉得胸闷、气喘、夜里盗汗,那只怕就是过了病气……若是真出现这症状,就记得找我开两剂方子。” 梅茹闻言心中一喜,旋即感激的望向老大夫,满是心领神会的促狭。 钱氏一听这些却登时慌了神,她这几日天天去董氏那儿,替她那个弟弟说好话,如今怎么就……时日无多了呢? 她愣愣跌坐在椅子上头,脑子里一团乱。 这日夜里想着闵老大夫的话,钱氏翻来覆去越发睡不着,只觉得胸口闷,喘不过气,再一摸额头,可不是冷涔涔的汗么? 看着手心里头的汗,再想到那位快不行的人,钱氏越发难受! 翌日一早,钱氏恨不得立马送董氏走,却又不知该往哪儿送,这定然是落人口舌的事。钱氏正犯愁呢,丫鬟回道:“外面来了辆车,说是梅府三姑娘派来接大姑娘去他们庄子上养病的……”钱氏一听这话登时转脸笑了,也不管合不合适,急急忙忙轰董氏走了。待董氏一走,这位连忙命人将那院子里头的被褥、枕头、棉絮里里外外全烧掉了。光是这样还是怕得要命,又去闵老大夫那儿求了方子。 熟料两剂方子一吃,她这心里头跳的更慌。 钱氏在家拍着大腿哭道:“要死了要死了,这回真的是要死了!” 钱钟捂着口鼻道:“我可不要染这份晦气!姐姐可别再撮合!” 钱氏咬牙道:“要不赶紧定下来?趁还有口气在,贪了她那份嫁妆再说……” “姐姐,你真是要钱不要命!”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懂什么?”钱氏啐道。 “呵,我可不要!”钱钟一挥袖子,跑的比谁都快,避之不及,生怕染上那绝症毛病,兜一脸晦气。 董氏跟钱钟的事暂时搁置下来,梅茹却仍有些发愁。 这装病总不是个长久之计,总得有个具体谋划才行。偏偏她们两个都是女儿家,什么都做不了,梅茹愈发犯愁,又暗自思量道,待大姐姐成完亲,她先求娘亲去庄子里住几天,到时候再问蕴兰去不去,那丫头还总是在耳边偷偷念叨着想学骑马呢。 ☆、第 42 章 日子入了五月,一转眼,梅芸和谢柯终于成亲。 来迎亲的那天,梅茹才重新见到了前世的这位大姐夫。 谢柯这人生的是五官端正,相貌堂堂,话不多,往日大姐立他边上,二个人安安静静的,实在般配极了。虽说谢柯是庶子出身,但他自己上进,后面考了个好功名,最后外放做官,还将大姐领出去了。 大姐跟大姐夫的这桩婚事,那真是再美满不过。 梅茹越看越觉得好,熟料旁边的萍姐儿瞥了眼穿大红绸缎喜服的谢柯,哼了一声,小声嘟囔道:“也不过就是这样嘛……”梅茹就知道这个妹妹要吃嘴巴上面的亏,正要出言训斥呢,那谢柯便转眸打量过来—— 被逮个正着,萍姐儿登时噤声。待谢柯移开眼,往喜房里去迎亲,她才重新撇撇嘴。 梅茹抬手敲了敲萍姐儿的脑袋,萍姐儿不满的捂着头,替自己辩解道:“三姐姐,我没说错啊。” 一个庶子,也就只能配一个庶女,还想如何? 萍姐儿不服气。 梅茹摇头叹了一声,不想再搭理这一位。 世上姻缘哪儿就能这样看配不配的? 待到回门这日见大姐姐满面含羞,大红如意纹的长褙子,底下是浅水红百褶裙,越发衬得眉眼娇滴滴的,梅茹便知这二人定是琴瑟和鸣的。 如今姊妹几个如今难得在一处说话,偏偏萍姐儿还在一旁好奇多嘴问道:“大姐姐,你在西平伯府如何?那帮人可没为难你吧?” 这话可就有些难听了,“萍姐儿!”梅蒨冷冷训了一声。 萍姐儿扁扁嘴,不说话。倒是梅芸稍稍一怔楞,转瞬即逝,仍是淡淡笑道:“都好。” 大姐成亲之后,梅茹便寻了个机会,想找乔氏说去庄子上的事儿。熟料刚磨磨蹭蹭了一会儿,乔氏就知她有话要说了。那会子奶娘正好将玥姐儿抱过来,乔氏搂在怀里哄着呢,头也不抬,只是问道:“循循又有什么事?” 梅茹乖乖道:“我想去庄子里住两天。” 乔氏抬起头,眉头轻蹙:“上回已经依你的意思将董氏接到咱们庄子里去住。但如今她和你大哥早就没了干系,你再这样忙前忙后,叫人听着实在不好,让她怎么另嫁?” “我知道。”梅茹也是发愁这些事,正想想个法子呢。 乔氏道:“一直住咱们庄子上也不是长久之计,若真想找个安顿地方,不如送去城外庵里小住,还能清净些。” “庵里?”梅茹一听连忙摇头,“瑶姐姐身子不好,那种地方住着,怎么养病?再说了,她一个人在外总得有个依仗。” “你也知道她得有个依仗?”乔氏瞪过来一记眼,“循循,她那哥哥嫂嫂就是她最大的依仗!” “娘,你不知道,瑶姐姐那个嫂嫂就是黑心的!”梅茹有些急。 乔氏叹了一声,道:“那还能如何?” “我先过去瞧瞧再说……”梅茹绕到正题上头。 “你去也没用!”乔氏打定主意。 “娘……” “行了行了,别杵在娘跟前哼哼了。”乔氏拍了拍梅茹脑袋,又道,“玥姐儿这两日要满月,你明日先跟娘去趟莲香寺替玥姐儿求个平安符回来。” 梅茹缠着乔氏无果,闷闷不乐的回了房,意婵悄声道:“小姐,董家姑娘那边派人送了口信来,似乎说钱氏要接她回去呢。” 梅茹就知道靠装病这一招托不了太久,等钱氏琢磨过来,再见到瑶姐姐好端端的在庄子里活着,还没死,定要继续打这个主意! 她一时有些心急,暗忖这事儿该找谁去帮个忙。 自己嫡亲大哥不在府里,这事儿似乎只能去求二哥哥了。可梅茹跟二房的人完全不熟,而且,若是被人知道是梅府在后面动手脚,只怕于瑶姐姐的名声也不好。 梅茹这日去孟府也是闷闷不乐的。 她如今方物志已经整理的差不多,正一册册的拿去给小乔氏过目呢。 这会子小乔氏翻着梅茹重修编纂的书册,也不说话,只慢慢悠悠的翻完一本,末了,抬眼望着梅茹道:“循循这笔下的功夫颇有长进。” 梅茹一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夸她呢! 姨母居然头一次夸她?她这位姨母可是极难得夸人的…… 梅茹愣了愣,旁边的周素卿过来拿起桌上的一册,翻了一页仔细端详了一会子,笑道:“茹妹妹的字是真的好,居然能自成一派,这册子重编的也活泛有趣,让人一看就舍不得松手了,不如借几册我回去长长见识?” 这有什么不可的?小乔氏挥手道:“沛瑾你自己挑就是了。” 梅茹不知这位又要打什么主意,她心里头还在想着瑶姐姐的事,一时懒得多猜,又恨不得离这人远远的。 梅茹坐到孟蕴兰身边,姊妹俩碰到一处又悄悄咬耳朵。 孟蕴兰问:“循循你做什么闷闷不乐的?”两个人再好,梅茹也不能将瑶姐姐的事到处说,这会子只道自己遇到了些难缠的麻烦。孟蕴兰道:“我哥哥这两日从书院回来,要不要去问问他?” 孟安? 梅茹想到安表哥那副呆呆的模样,跟自己说个话还要脸红,若是托付这个事儿,怎么看怎么不大对劲。 摇了摇头,梅茹道:“还是算了。” 托付孟安,她还不如去找不靠谱的傅钊呢,至少在周素卿那档子事上,这位还是挺靠谱的。 这日夜里梅茹认真思量了一番该如何才能见到傅钊,可想来想去,也觉得是见不到的。这位是天潢贵胄,住在宫里头呢,哪儿能随随便便见到?看来还得另找个人。再转念一想,梅茹便想到了自己的大姐夫——谢柯。谢柯性子沉稳,办事是极妥当的,就是不知他如今行事方不方便,不如找个机会去谢府试试其口风。 如此一想,梅茹心下稍安,第二日才跟着乔氏去那莲香寺。 因为玥姐儿没足月就生了,这些日子总是大大小小毛病不断,又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到夜里头就啼哭不止,那小嗓子都哭哑了,乔氏便想来寺里求个平安符。 母女二人到了莲香寺,在厢房里歇了一会儿,乔氏便去住持净明那里,梅茹不大愿意再去那儿,想到瑶姐姐的事,索性去菩萨跟前拜一拜。这寺里供奉的一尊观音,据说大慈大悲,灵验极了。梅茹便想着去磕几个头。 今日这寺里头人不多,梅茹双手合十,认认真真磕了几个头,又将要求的事说了一遍。静琴去捐香油钱,梅茹又拜了一拜,方才起身。 出了观音菩萨的大殿,梅茹有些不大放心,便又去其他殿里拜了一拜。 她还是头一回这么诚心呢,却万万没想到莲香寺的各种殿七七八八加起来竟有二三十个至多!梅茹起先劲头十足,到最后那几个偏得不能再偏的殿里,连和尚都在殿外点头打瞌睡、寻常人更是不会来的地方,梅茹有些累,便悄悄坐在蒲团上歇了一会子脚。 只这一歇,身后便有人轻哼出声,冷冰冰的刮在心尖上,不舒服。 梅茹蹙眉,扭过身去。这一看,她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殿外,傅铮一身玄色销金云纹团花长衫立在那儿。 梅茹只当自己花了眼,蹙了蹙眉,再定睛一看,还是他。 第37节 萧萧如松下风,轩轩似朝霞举。 他不说话,只盯着她看。 梅茹这会子还悄悄坐在蒲团上歇脚呢,她半扭着身子,坐在一团石榴红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锦长裙上,就被他这么盯着……梅茹满是窘迫,连忙起身。 她一动,鬓间的金坠脚扁簪摇了摇,白嫩耳垂边悬着的羊脂玉梅花耳坠也跟着晃了晃。 ☆、第 43 章 傅铮今日才回京,没入城,径直来莲香寺。他从住持净明那儿出来时,迎面遇到了乔氏。 乔氏见礼:“殿下。” “梅夫人。”傅铮微微颔首,又下意识的略略抬眼瞥了瞥乔氏身后。后面不过跟着三四个丫鬟婆子…… 收回视线,傅铮漠然告辞。 已经快要走到山门,他又突然顿住脚步,折回寺里。 石冬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位主子今天是怎么了? 跟着燕王殿下在莲香寺里漫无目的的转了几个殿,石冬越发奇怪。这位殿下见了菩萨也不烧香、更不拜佛,只立在殿外负手淡淡的往里看,也不知殿下究竟在看什么…… 也不知这么走了几处地方,终于,行在前面的傅铮顿住脚步。 石冬更加好奇了,视线越过殿下,悄悄往前探了一眼。 远远的,就见一位姑娘走出观音大殿,粉红提花镶边云雁纹盘领褙子,石榴红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锦长裙,仿若朝霞映雪,桃花含露。这会子日头有些晒,碎金从廊檐的青瓦间落下,那姑娘立在廊下,稍稍抬起头,一张俏生生的脸就这样落进碎金里,愈发显得白,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许是被晒得难受,这姑娘一双眼懒洋洋地半眯起来,眼尾稍稍往上勾,眸光潋滟。 石冬不敢多看,连忙缩回脑袋。 他拧了拧眉,正暗自思量这位姑娘的身份,忽然——石冬恍然大悟。 那枚珍珠啊…… 他仍低着头,悄悄瞥了眼前面殿下。 傅铮身影沉沉立在那儿,也不上前,只负手远远瞧着。等梅茹跟她的丫鬟自观音殿走了老远,他才慢慢悠悠跟上去。 …… 如今这处僻静偏殿就一个老和尚在廊下打盹,安静的不像话。 那一声轻哼自然愈发刺耳。 见傅铮在殿外,梅茹遥遥一拜,也不多话,只目不斜视、规规矩矩走出去。 那小脸板得厉害,刻着“生人勿进”四字。 傅铮淡淡望着,待梅茹经过身旁时,顿了一顿,他沉声唤道:“三姑娘。” 他声音总是迫人,梅茹不得不顿住步子,冷着脸又福了福身,回道:“殿下。” 傅铮垂眸。梅茹今日梳着简单的偏髻,乌发柔软,衬得掩映在底下的小脸莫名的白,还有那隐隐约约不小心露出来的耳朵,也是小小的,白嫩而软,那羊脂玉的梅花坠子仍在轻轻摇着,还是像姑娘家的素手拨开了沉沉湖面……傅铮移开眼。 他不说话,梅茹就要走了,“殿下,我……”她低头告辞道。 “三姑娘。”傅铮打断她,再略略一顿,道,“你兄长有一封信函托付本王。” 一听哥哥的书信,梅茹有些诧异,她抬起脸疑惑道:“我哥哥的信?” 她一抬头,傅铮瞧得更明白了。这小丫头不知为何是真的变白了,像是剥了壳的蛋,还透着润,盈盈的,只怕伸手一掐会沁出水来。 傅铮默了默,点头道:“正是你哥哥的信函。” 梅茹虽然好奇哥哥的信怎么会让傅铮带回京,这会子也不好多问,只是福身道谢:“劳烦殿下。”再等了一会儿,见傅铮没有动静,梅茹悄悄抬眼望着他,困惑道:“殿下,我哥哥的信呢?” 这句话便有些不耐烦了,如果不是哥哥的信,她才不愿意跟这人说话。 傅铮听出来来了,却仍是面色淡淡的回道:“本王今日未带在身上。” 梅茹一想,也是,谁出来求神拜佛会带着一封信? 后头的石冬却是冷汗涔涔。梅家大爷的这封书信如今就在他们身上呢,殿下张嘴就说瞎话,还面不改色…… 既然如此,梅茹只好道:“待殿下回府之后,我们府里再差人去取。” “无妨,本王有事要问过尊祖父,届时一并带去府里。” 傅铮这么说,梅茹也不好矫情推脱,她再谢了一回,转念想到董姐姐的麻烦事……梅茹心念微动,她有些为难的拧了拧眉,又悄悄看了傅铮一眼。 四目相对。 小丫头眼神难得怯怯的,似乎有事相求。 负在身后的手略略一紧,傅铮难得主动开口道:“三姑娘,有事?” 梅茹“嗯”了一声。 傅铮问:“要本王帮忙?” 梅茹还是乖巧点头。 傅铮心中一软,道:“何事?” 梅茹回道:“殿下,我有桩急事想劳烦十一殿下打听,如今殿下他人在宫里,我实在是无缘得见,所以……”说到这儿,梅茹望着傅铮,赧然央道:“所以,想劳烦殿下替我带个话儿。” 心口蓦地骤然一缩,傅铮冷冷问道:“就这?!” “嗯。”梅茹还是点头,又问:“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帮忙?” 傅铮低低垂下眼,不再看她。 小半晌,才“嗯”了一声。 梅茹道了谢,又有些焦急的问:“不知殿下何时方便?”见对面这人神色冷然,遍体生寒,梅茹顿住话头,讪讪解释道:“殿下,我实在有些着急……” 傅铮立在那儿,孤身玄色,半晌,淡淡回道:“明日吧。”又道:“你去四喜堂找他就是。” 梅茹再福身道谢,这才欢欢喜喜走了。 傅铮立在那廊下,良久,抬头望了望这漫天金乌。这金乌刺眼,他眯起眸子,才勾着唇,冷冷一笑。 这一笑,只笑自己自作多情…… 梅茹翌日要去四喜堂。 如今除了去姨母那儿,她要出府简直难上加难。杜老太太看她看的紧,就怕梅茹在外头生事。目光转了一转,梅茹想到了二姐姐。听昨日傅铮的意思,这四喜堂跟他们有关系?或者他是店铺东家?不管如何,梅茹打定主意邀二姐姐一道去。万一能遇到傅铮,再撮合一回呢?何况,有了二姐姐这道金牌,老祖宗定会同意的。 梅茹先去找二姐姐。 听她道明来意,蒨姐儿笑道:“三妹妹你要我一道去?” 二姐姐是知道瑶姐姐的事的,梅茹便将瑶姐姐和钱钟的事简单说了,又说正要去请十一殿下帮忙,如果二姐姐在,一则避嫌,二则还可以挑挑书画。 梅蒨垂眸,淡淡道:“书画不必挑了,给三妹妹避嫌倒是需要的。” 翌日,蒨姐儿在老太太跟前提了去四喜堂的事儿,老太太答应的很爽快,又叮嘱了好几句,生怕蒨姐儿身子骨吹风着凉。 梅府马车停在四喜堂外,梅茹先下车。她立在那儿,等蒨姐儿的工夫,便觉得有一道凉意落在自己头顶上,那道凉意她很熟悉——傅铮。 梅茹略略抬眼,就见二楼一处雅间的窗户支着,一道颀长身影沉沉立在窗边。 四目遥遥一对,傅铮转过身,不见了。 回头看了蒨姐儿一眼,梅茹心中颇喜。 有店家出来,将二位姑娘迎上楼,傅钊果然在那雅间里。 见到梅茹他还是很高兴的,早早吩咐底下人备了吃食,可见到蒨姐儿,他又有些不大好意思,这会子稍稍收敛了些,见礼道:“梅二姑娘,梅三姑娘。”视线拂过梅茹,他一惊,脱口而出讶道:“循循,你怎么变这么白了?” 一个月前在平凉府梅茹晒得跟猴子似的,不过一月,如今笑起来,明眸皓齿,哪儿还像个猴子? 傅钊自然疑惑。 梅蒨听了不由悄悄蹙眉。 梅茹倒是一怔。 她白回来了么?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脸,梅茹只觉得滑,没觉得白啊…… 此话不提,姊妹二人回了礼,梅茹抬头不见傅铮,她瞟了眼那支着的窗户,先前那道身影就是沉沉立在这儿的……梅茹心下狐疑,拐着弯问道:“燕王殿下不在?” 傅钊摇头:“我七哥今日不在。”又道:“这儿有一封你兄长的书函,我哥哥让交予你的。” 梅茹接过来一瞧字迹,果然是自家哥哥的。 她不知傅铮为何要撒谎,这人明明在的,自己还看见他了,却不露面,害得她撮合想撮合二姐姐都无从下手……可这会子梅茹也不好戳破,否则显得自己太轻浮了,她道了谢,与蒨姐儿略坐下,将要求的事简单说了。 傅钊听了,笑道:“反正你不想那位姐姐嫁给姓钱的小子,想让本皇子想法子打听一下,若是断了这场姻缘就更好了?” 梅茹点头。 傅钊却问:“若这事儿办成了,本皇子有何好处?” 梅茹想了想,道:“让我姨母那厨娘再给殿下坐碟米糕。” “这个好。”傅钊拍手笑。 梅蒨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后头,不言不语,等坐回了车里,才小声提醒梅茹:“这种事儿可不能再有第二回了,若是被旁人知晓,于妹妹名声无益。还有那殿下也是胡闹,妹妹的闺名……” 这话是为她好,梅茹自然点头。 她二人走后,傅钊去最里头那间。傅铮正在里面喝茶。见他进来,傅铮没说话,只又吹去一道热气,泯了口茶。 傅钊是个大嘴巴,藏不住话的,不过一口茶的工夫,便将梅茹要求的事通通倒出来了。 傅铮冷笑。 就这么件事儿,这么个泼皮无赖,她也不当面求他,宁可兜个圈儿去求十一弟…… 傅铮又是一声冷哼。 旁边傅钊道:“好哥哥,你就帮弟弟一回忙呗。” “她给你什么好处?”傅铮淡淡的问。 傅钊挠了挠头,吞吞吐吐的说:“一碟米糕。” 第38节 “呵。”傅铮还是冷笑。 ☆、第 44 章 梅茹等了不过两日,外边就有消息。说那钱钟原先欠下好些人的银子,这些日子实在还不起就出去躲债。他原本躲得好好地,也不知被谁查出下落,透了风声,他今日直接被那帮债主揪了回来扭送去衙门,和钱钟一道揪回来的还有一位…… 说到这一位,意婵顿住,压低声继续道:“和钱钟一块儿被揪回来的是赵王殿下养在外头的宠倌,听说已经不见了好几日,正在暗地里到处找呢,谁能想到竟是跟钱钟跑了!今日被送到府尹衙门一问——才知道那人是这等身份,如今闹得人尽皆知……” “这种事也跟姑娘说!”静琴从外头掀帘进来,“不怕脏了姑娘的耳!” 意婵吐了吐舌头,继续给梅茹通发。 梅茹掩面一笑,又暗忖道,傅钊办事儿还挺快的,不过两日就寻了个由头替她办妥。若不是他,只怕自己这会儿还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转呢。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事儿峰回路转,这么精彩,居然从钱钟身上牵出赵王殿下的龌龊……当今陛下共十七子,早夭了两个,这位赵王行三,据说平日挺受陛下器重的,谁料到有这等肮脏事? 梅茹摇了摇头。 旁边,静琴将从乔氏那儿领来的白脂膏子放到小盒子里头,又道:“姑娘,太太可催着你用这些膏子呢。” “哎——”梅茹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自从她晒成猴子那样,乔氏就不断往她这儿送东西,日日夜夜叮嘱她抹珍珠粉、抹膏子、抹玉露。梅茹这张脸都不知抹了多少东西了!这会儿她取出一点膏子在脸上抹匀。那膏子不知用什么调制的,又香又滑。抹着抹着,梅茹突然想到那天傅钊说自己变白的事,对着妆奁照了照,她不由一怔。 只见镜子里面的自己乌发柔软,双颊粉白,还有一双长开的桃花眼,怎么看,怎么和上一世有些不同了。 具体哪儿不同,梅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确实白上许多。 这算是因祸得福么? 梅茹窃喜一笑,将那膏子在双手上也抹了抹。 如今夜深了,她吩咐意婵明日找个伶俐点的小厮赶紧去郊外庄子报信,好让董氏心安。 其实董氏无所谓那钱钟如何,她已经彻底心死,旁边的和穗才真的心焦。 那钱氏这两天派人来催过她们好几次。和穗一直拿姑娘身子不好当挡箭牌,如今这借口只怕顶不住几天了……她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梅府庄子管事请和穗过去,说府里三姑娘有话过来。 那小厮一早就骑了快马过来,这会子将钱钟要吃官司又惹到赵王的事儿一五一十通通说了。 和穗一听念了句阿弥陀佛,好生谢过他们,连忙欢天喜地回房告诉自家小姐这消息。 “姑娘!姑娘!” 董氏嗔了她一眼,又低头绣花。眼见着就要入夏,暑气重,蚊虫多,她就想绣两个香囊出来,里面装上薄荷,一个给梅茹,再一个给乔氏。——如果没有乔氏点头,循循肯定没办法留她在庄子上长住的。董氏如今身无长物,只能做些小玩意儿表表心意。 和穗上前,附耳将钱钟的事儿说了。董氏闻言面色淡淡的,道:“这有什么高兴的?” 没有这钱钟,还有那李钟、王钟,她就是个孤苦无依的,还能如何? 想到这些,董氏叹了一声。 和穗劝道:“姑娘别想这么多了。”又问:“要不要再去外头走走?” 董氏身子总是恹恹的,不见大好。那位闵老大夫劝她多走动走动,别每日躺着坐着,那样可是真要出毛病的。梅府这个庄子在郊外,周围都是种田的农家,没多少闲言蜚语。董氏到了这儿,也就被和穗劝得每日去外头走走,散散心。 将绷子搁下,董氏想了会儿,道:“去庵堂看看吧。” 这附近有个尼姑庵,不大,里面不过四五个剃了头的姑子,自己挑水种菜,青灯苦佛,安稳度日。董氏去过两回,今日这可是第三回了。 和穗连忙劝道:“姑娘,你可万万不能有那种想法。” 哪种想法? 自然是绞了头发当姑子…… 董氏淡淡的笑,只是道:“去瞧瞧吧。” 那庵堂约莫三里地,说远不远,可说近也不近。庄子管事的自然要派马车相送,董氏不想多劳烦他,连忙推却道:“劳烦齐管事。那庵堂不远,我们走着去就是了。”齐管事还要再说,董氏已经领着和穗出了庄子。 庄子外头都是田地,这会子中午日头晒,农忙的庄稼人都回去歇着了。董氏特地挑这个时候出来,就是趁人少。 熟料这一日的日头特别晒,董氏走了半里地,整个人便晕沉沉的要往下栽,她连忙在旁边树下歇脚。这会子太阳明晃晃的,她额头上全是晶莹的汗珠子。董氏用帕子擦了擦。和穗带了扇子,赶紧替董氏扇风。歇了半晌,主仆二人才继续往前走。 约莫又走了半里地,董氏这回彻底吃不消。和穗连忙将她扶到河边歇脚,又拿起帕子去水里沁湿了,稍稍拧干给董氏擦脸。河边热气淡,还有风吹过来,董氏擦了把脸,整个人觉得舒服许多,她松了口气。 忽的,那水里有动静。 主仆二人齐齐戒备的望过去,下一瞬,就见河面上突然钻出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 那人浑身晒得黝黑,头发束着,眉眼很凶,身上是一块一块的铁疙瘩…… 只怕是遇到了凫水的贼人! 董氏吓得连忙起身就跑。和穗也吓得要命,扶着董氏仓皇往前跑。 身后那人大喊了一声:“哎!” 董氏被这人一嗓子吼过来,心里越发害怕,跑的更快了。偏偏裙裾扯绊,她跌跌撞撞的绣花鞋又磕到石子,一下子跌下去,手刮过尖尖的石子,皮都蹭破了……和穗急急忙忙去扶她,董氏哆哆嗦嗦往后瞧了一眼,就见那贼人三步两步已经从水里追上来,和穗连忙拦住姑娘跟前。 那人浑身湿哒哒的,灰色中裤紧贴在两条硬邦邦的大腿上。 董氏吓得魂飞魄散,手里连忙攥起几颗石子丢过去。 那人脑门生生挨了一记,他不躲也不跑,只是皱眉掸了掸灰。 董氏越发惊骇,形容惨白。 那人看了董氏一眼,粗声粗气问道:“夫人,这里离京城还有多远?” …… 且说梅茹终于从孟府讨到一碟米糕,她不方便走到,于是命静琴送到四喜堂,就说是谢过十一殿下。 静琴送去米糕的时候,被店家请到了二楼雅间。 雅间里,那个好说话的十一殿下在,而那位燕王殿下也在旁边坐着的,沉着脸,浑身清清冷冷。静琴一直挺怕这位的,她连忙给两位殿下请安,将米糕递上前,道:“这是我家姑娘谢过十一殿下的薄礼。” 傅铮淡淡瞄了眼那食盒,又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 傅钊让后边的人接过来,好奇道:“你家姑娘怎么没亲自来道谢?” 按着梅茹的吩咐,静琴回道:“殿下,我家姑娘在准备府里二姑娘的芳辰贺礼呢。” 听她这么一说,傅钊脑筋转了转,忽然发现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 在回京路上他当时觉得梅府这位二姑娘与自己七哥极配,还说要等哥哥回京之后撮合撮合的,怎么就忘了呢?幸亏今天这丫鬟提了一嘴……想到这桩事,傅钊狡黠一笑。 待静琴退下,他拈了块米糕,话不拐弯,直接道:“七哥,其实我觉得梅府二姑娘挺不错的,她爹梅宸如今任翰林,深受父皇器重,不多几年便能入内……” 话未说完,傅铮便冷冰冰地望过去,目光似刀子。 傅钊一噎,呛到了,连忙咕咚喝下一大口茶,“七哥。”他讪讪喊了一声。 “十一弟,谁让你来说这种话的?”傅铮冷冷问道。 他心里头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刚才梅茹那丫鬟别别扭扭说什么我家姑娘在替二姑娘备贺礼时,傅铮就觉得奇怪,好端端的提她二姐姐做什么?这会子再听傅钊一说,傅铮心里登时透亮! 这会子再见傅钊犹犹豫豫护短的模样,傅铮笑的越发冷:“是不是梅三?” 傅钊没答,只是硬着头皮道:“七哥,那位二姑娘落水是被哥哥你救上来的,而且,梅府二姑娘我亲眼见到那确实是倾国倾城之貌,和哥哥模样般配极了……” 傅铮萧萧肃肃的模样,薄唇紧抿,不说话。 傅钊又继续道:“七哥,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想着周姐姐,贺家家世确实更好一些,可七哥,周姐姐心思深着呢。上回她就故意拿循循的画供人奚落取笑,害得循循丢脸,回京的路上,还拿我跟循循说事……” 傅铮勾着唇角,忽然淡淡笑了,他声音沉沉的道:“你和她倒是好!” 傅钊都能看透的心思,他会不知道?他如果不知道,看不透,他为什么要那么辛苦替她圆一个场?他落得什么了?就一句讨人嫌打发了么? 傅铮拂袖走出去,可那心口疼过的地方还是在疼。 ☆、第 45 章 傅铮回府,下轿的时候仍攒着眉,满脸肃色。 “王爷,”见他回府,王府管事儿的连忙小心翼翼禀道,“先前一人递了帖子,说是陕甘总兵孟政底下的小都统胡三彪,如今在书房里候着呢。” 胡三彪? 傅铮略一思量,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书房里,胡三彪根本坐不住,紫檀木的椅子上面仿佛长了钉子,他挪挪这儿动动那儿。案几上面是一套青花缠枝纹茶盅,胡三彪喝了一大口也不觉得解渴。 傅铮走进去的时候,胡三彪正扣着茶壶猛摇呢。见到傅铮,他连忙起身见礼:“燕王殿下。”胡三彪生的是浓眉大眼,孔武有力,傅铮原先在营中见过的。微微颔首,傅铮道:“胡都统坐。” 胡三彪是孟政的亲兵,这次回京探亲,孟政他顺便让他带个口信给傅铮,内容和之前的克扣军饷一事稍有关系。这会子把话带到,胡三彪就受不了这些文绉绉的繁文缛节,忙不迭起身告辞。 傅铮在书房略坐了一会儿,吩咐石冬去备轿。 “殿下这是去哪儿?”石冬问。 傅铮淡淡道:“贺府。”不知想到了什么,长眉轻蹙,傅铮改口道:“不去贺府,进宫。” …… 傅铮入宫的时候,那位胡三彪正好归家。他为了讨生活,离京七八年,一直没回来,实在想念家里老娘想的紧。按记忆摸到胡同口附近,东瞅瞅西瞅瞅,不知对不对时,迎面遇到一个书生。那书生半旧青衫,见到胡三彪楞了一下,下一瞬,惊讶道:“胡大哥!” 他一开口,胡三彪也认出来了:“周兄弟!” 两个人狠狠抱了一下,胡三彪道:“娘的,老子七八年没回来,到处都不认识了,门口那开棺材铺的老头是自己死了么?”又问:“周兄弟,我娘呢?” 周焕章哈哈笑,指着里头道:“胡大哥,你家还在那儿呢,胡大娘日日念叨你。” 说话间,周焕章领着胡三彪归家去。 胡三彪家如今就剩一个老子娘,身子骨还算不错,正自己在灶房做饭呢,听到外面动静出来一看,怔了怔,操起旁边的笤帚打道:“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胡三彪也不躲,只傻乎乎笑着受着,胡大娘打累了,将笤帚一丢,问道:“儿媳妇呢?” 胡三彪满不在乎的回道:“急啥啊,等老子再杀几个胡人。” 胡大娘气道:“那我啥时候能抱上孙子?” 胡三彪不说话了。 胡大娘唠唠叨叨了一整天娶媳妇的事,胡三彪不回来还好,操心不到,现在就在眼皮子底下,胡大娘说:“这两日就把娶媳妇的事定了。” “急啥啊?”胡三彪还是这么回。 第39节 胡大娘又是一顿猛揍。 这天夜里,胡三彪躺在床上,不知怎的,想到了白日在河边遇到的那个小娘子,怯生生的,娇滴滴的,怕他怕的要命,还拿石子儿那种不顶用的小东西砸他,她跌在那儿,手心里还刮破了……可惜啊,就是个妇人打扮,应该已经嫁人了……但胡三彪一闭眼,还是那小娘子又惧又怕的声音:“京城不远,快马半日就到。” 这么一想,胡三彪心尖尖有点痒痒,底下胀胀鼓鼓的,更加难受。他坐起来,掏出难受的玩意儿,自己哼哧哼哧动起手来。快纾解的时候,胡三彪啐道,他娘的,真该娶个媳妇! 翌日早上吃烙饼的时候,胡三彪说:“娘,我要娶媳妇。” 胡大娘倒是一惊:“一晚上就变卦?” 胡三彪没说话了,吃完烙饼,又卷了几张包好牵着马出门,胡大娘在后头喊:“那我找媒婆相看了啊。” “不急,我先自己去看看。”胡三彪头也不回的答道。 “你去哪儿看?”胡大娘在后头追着问。 胡三彪也不答,快马出城,不过半日,又到了那河边附近。稍稍找人打听一下便知道这儿是京城定国公府的庄子,胡三彪啥也不干,就坐在那条道上等人。日头中移,又到了昨日那个时辰。这会子日头晒,根本没什么人。他目力不错,远远的,就看到一主一仆。那走在前面的小娘子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白纱裙,走起路来跟仙女似的,真他娘的好看! 大约昨日受了惊吓,今日这主仆二人也不敢走太远,更不敢靠近河边,很快就回去了。 胡三彪悄悄跟上前,一看—— 这二人直接走进定国公府的庄子! 嘶了一声,胡三彪暗道不妙,这可人的小娘子不会是定国公府里哪位公子的夫人吧? 他耷拉着脑袋回家,那会子胡大娘正喜滋滋的在跟媒婆说话呢。见到媒婆,胡三彪冷着一张脸就要轰她走,胡大娘怒:“这呆子又是在发啥疯?” 胡三彪一言不发,倒头睡在炕上,闷着脸睡大觉。 …… 傅铮这日又入了趟宫,从宫门出来,正好遇到贺太傅回府。 贺太傅年岁已大,头发花白,但整个人精神矍铄,一双眼盯着人的时候全是老辣、深藏不露。见到傅铮,贺太傅笑呵呵道了声:“殿下。” “老师。”傅铮见礼。 理了理袖袍,贺太傅道:“听卿儿说,那几坛酒麸子还是殿下在平凉府的时候亲自去买的。这酒是真香,如今府里还剩下一坛,老夫邀殿下一起尝尝?” 贺太傅会找他,傅铮是料到的。昨日他得了孟政的消息本该去找贺太傅商议——毕竟这差事他还是受贺太傅举荐的——但傅铮没有去,反而直接入宫面见父皇。今日上朝的时候贺太傅才知道这事,无论事情大小,定会找机会跟他说道说道。 傅铮心里有数,面色仍是淡淡的,道了一声:“好。” 贺府里,听闻傅铮今日随外祖父从宫里过来,周素卿心头一喜连忙派了个丫鬟去外祖父书房外头候着,又叮嘱道:“待见到慎斋哥哥,就留他一会子,说我有得了好东西请他品鉴。” 贺太傅没有在书房,而是领着傅铮去园子。这会子正是晚杏开得最浓的时候,贺太傅还没绕到正题,只是说拿杏花酿酒的事。文人么,总爱附庸风雅。傅铮安静的听着,偶尔说几句话。 那丫鬟在书房没等到人,听到人说殿下在后面花园,于是又悄悄过去盯着。熟料刚探了探脑袋,就被贺太傅眼尖看见。 傅铮和周素卿是青梅竹马,那帮人都知道,待今年年底周素卿及笄,二人可能还要议下亲事。如今在贺府里面,贺太傅也没那么多规矩,何况,他还是傅铮的老师。 贺太傅招过来那丫鬟,问道:“何事?” 那丫鬟也不敢看傅铮,只是说:“小姐得了些好东西,想请殿下品鉴。” 贺太傅哈哈笑:“既然是这种风雅事,有什么可藏得?让卿儿将东西拿过来,我这个老头子也一道开开眼。” 丫鬟回去如此回了周素卿。 知道外祖父的用意,周素卿浅浅一笑,让丫鬟拿着东西一道跟去园子里。 如今晚杏最浓时,风过处,那人长身玉立,立在沉甸甸的花枝底下,眉眼精致的仿若用狼毫一笔一画勾勒出的工笔画。 周素卿怔了怔,脸微微的热。 “外祖父,慎斋哥哥。” 她款步上前,借着洋洋洒洒的花雨,一双眼看了看傅铮。 傅铮只微微颔首。 “卿儿得了什么宝贝?”贺太傅问。 周素卿道:“外祖父,我前些日子去乔先生那儿,得了几卷书,写得真是不错,还怪有趣的。” “哦?”贺太傅一听有了兴趣,“拿来给我瞧瞧?” 丫鬟托着漆盘上前。 贺太傅拿了一卷,自顾自看起来,好似不存在。傅铮负手立在那儿,不言不语,周素卿这才大着胆子看他:“慎斋哥哥,你不瞧瞧?” 傅铮闻言这才拿起另一卷。才翻开一页,他便知道这是谁写的了。放眼整个京城,只有梅茹的字长成这么一个稀奇古怪却又无比讨喜的模样,也算是自成一派。 傅铮拿得这卷正好是小食。里面写的是有意思,活灵活现,光是让人看着就仿佛闻到了那股子味儿,窸窸窣窣的从书页里飘出来,都让人想尝尝了。思及那小丫头惦记着吃的娇憨,还有积食之后的着急,傅铮轻轻弯了弯嘴角,转瞬面色冷然的将书放回去。 周素卿笑道:“慎斋哥哥,你觉得写得如何?” 傅铮道:“有趣,确实不错。” 周素卿道:“我上回在乔先生那儿见到,觉得这书若是只被乔先生一人收着,实在是可惜,不如让大家都知道,岂不是好?” 好么? 傅铮不觉得好。 那小丫头写的东西流到外头,就算得了好名声,以后一旦被人提起,也会多加一句她是借周素卿的名声起来的,而且,恐怕更多的人只会惦记周素卿的才学好、品性高、慧眼有加、温婉大方。 对那小丫头有什么好处? 空得一个不知屈居多少人之下的才女名号么? 傅铮觉得,这事儿对于梅茹,就没有丁点好处,也许还被人说不学无术…… 若那小丫头真想得个才女名号,还不如他寻个机会亲自来抬她,也比周素卿提的这档子事靠谱。 傅铮心底冷笑,这会子淡淡回道:“沛瑾你觉得这样好,只恐怕没问过写书之人的意思。” 听他语气不赞同,周素卿愣了愣,仍笑着问道:“慎斋哥哥,你可知道这是谁写的?” 傅铮道:“知道这做什么?与本王何干?” 被他这么一回,周素卿脸色稍稍有点挂不住了。 ☆、第 46 章 上回梅茹跟傅钊说自己在替二姐姐准备芳辰贺礼,其实她比二姐姐先过寿,一个是六月,一个是七月。 梅茹这两日已经拿到了董氏托人送进府的香囊贺礼。装着晒干的薄荷叶子,系在腰间,风一吹过清清爽爽,别提有多舒坦了。梅茹的这个香囊角落边还是绣着小小的“梅三”字样,乔氏的则绣得规规矩矩工整许多。对着香囊,梅茹就有点想瑶姐姐了。 她在乔氏跟前磨蹭:“娘,我想去庄子里住两天,这两天热的夜里睡不着觉呢。”梅茹素来畏热,如今才六月份,盖着滑丝薄被,都能沁出一身密密的汗。 她说的是实话,可小心思也有,乔氏当然猜出来,这会子直接说道:“她娘家可是托人送了口信来,这两日定要去庄子接她回家呢。”又道:“循循你若真想避暑,娘送你去山里头的别院,不比那庄子凉快?” 一听这话,梅茹脸迅速垮下来,那钱氏怎么阴魂不散?偏偏这是瑶姐姐的娘家,她总不能求傅钊去对付…… 梅茹暗忖,就不能有个好一点的男人去董家求亲么? 若是由着钱氏这个见钱眼开的主相看,只怕挑的全都是歪瓜裂枣! 想到这些,梅茹气急。 回房练了一会子字,她的一颗心还是静不下来,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那边厢,钱氏派来的马车已经停在梅府庄子外头。钱氏今日亲自坐镇,两三个彪悍婆子看着,死死盯着她们主仆二人,无论说什么非要接她们回董家去。梅府庄子上的人不便多插手,董氏也不想麻烦他们,跟管事道了谢,转身就要登车。 那车里钱氏阴仄仄的坐在那儿,一脸不善。 “姑娘!”和穗喊道。 董氏平静嗔道:“好了。” “姑娘!”和穗匆匆拦住她,急的要哭,此时已经不管不顾,直接说道,“姑娘,这回还不知道要给你找个什么黑心人家呢!你可不能回去!” “你这个小蹄子在说什么呢?”钱氏在车里头骂,“快给我撕了她的嘴!”又恶狠狠吩咐道:“还不快把姑娘扶进来?” 那几个彪悍的婆子得了令,立刻过来,拽手的拽手,掐人的掐人,和穗憋了一肚子火气,这会儿不甘示弱,也拼命抓花了一个婆子的脸。那婆子吃了一记痛,愣了愣,下手掐得越发重。 董氏则被两个婆子连推带搡的往车里头拽,踉踉跄跄的,差点磕到车辕上面,但一直不言不语,面色平静,可那双眼分明已经死了。 一旁躲在旁边的胡三彪实在忍不住了,他大喝一声:“住手!” 那帮婆子正扯得开心呢,陡然听到一个大男人的声音,跟钟似的响,耳朵嗡嗡的,一时吓得齐齐住了手。 就见到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拔腿奔过来。那人步子极大,三两步跑到跟前,将拉扯董氏的一个婆子一推,“干啥动手?”他力气大,这么一推,那婆子一屁股跌在地上,摔得砰地一声响。除了一言不发的董氏,其他人登时愣住,只呆呆盯着这个山野粗鄙汉子。 钱氏最先反应过来:“你谁啊?” 胡三彪蛮不在乎道:“你管老子是谁?” 被这么一噎,钱氏气得浑身抖如筛糠,她登时骂那些婆子:“还不快扶姑娘进来?!” 胡三彪生的高大威猛,这会子护在娇小的董氏前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钱氏又骂道:“你到底是谁?跟我家妹子什么关系?” “没关系啊。”胡三彪还是那副样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管得着?” 钱氏气不过,但见他结结实实,孔武有力,那个拳头恁的大,一拳下来估计能将马车都砸个洞,此时此刻,她不得不噎下一口气,好言好语求道:“这位壮士,我是来接我家妹子回去的,想必其中有所误会……” 胡三彪不说话,只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小娘子。 她还是低着头,垂着眼,好像这儿的一切如何都跟她没关系,她早就心死了。 胡三彪转头问钱氏:“你接她回去啥事?” 钱氏心里骂道关你娘的屁事,面上又道:“我家妹子被夫家休了,这会子出来散散心,我们如今要接她回去再……” 钱氏话没说完,胡三彪立刻道:“我娶她!” 话音未落,所有人已经都被惊到了。 “你娶谁?”钱氏一双眼瞪得硕大! 胡三彪又说了一遍:“我娶你家妹子。” “你你你……”钱氏被气的心口疼,转头问董氏:“大姑娘,这人到底是谁?!你们是不是私底下……”后面的话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董氏这会儿才抬起头,呆呆看着面前如山一样的男人背影。 正巧,胡三彪转过身来—— 第40节 那张脸被晒得黝黑,眉角处还有个疤,面容凶煞。 董氏呆呆看了一会儿,一双眼里终于有了惊骇,这不是河边的那个汉子么?他怎么…… 董氏还来不及细想,钱氏又问她:“大姑娘,你们是不是暗地早有勾结?你竟做出这等丑事!我们董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胡三彪凶巴巴的望过去,钱氏噤声了。他只对董氏道:“这位姑娘,我——胡三彪想娶你,你嫁不嫁我?” 董氏呆呆看着他,手一松,袖子里面掉出来一把锃亮的剪子…… 胡三彪捡起来,看了看,直接往后一扔:“这啥啊?以后别拿着玩儿了。” 那剪子恰好戳到车辕上面,梆的一声,钱氏又吓了一跳。 她还要骂,董氏望过来,平静的说:“大嫂,我就嫁他了。”顿了顿,她又道:“大嫂子若是还想我嫁那些人,我也只有死路一条,求大嫂子饶我一命。” 她本来就想死的,如今头一回有男人愿意救她……董氏眼眶有些热。 这话将钱氏气的当场恨不得昏过去,“你到底是谁啊?!”她吼胡三彪。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京城胡三彪,住在雁儿胡同。”自报完家门,胡三彪道,“我这就回去请媒人上门提亲,敢问你家是哪家?怎么称呼?在哪儿?” 敢情这位啥都不知道! 钱氏心口疼得厉害,她捶了捶,不想说话。 董氏在旁边道:“这位胡壮士,我家姓董,这位是我大嫂……” 她声音轻轻的,让人心疼。 胡三彪立时记下,心下着急这事,他跑了几步,又回头憨憨笑道:“回去等消息!” 董氏点点头。 看着这人跑远了,她恍恍惚惚的,还是觉得像场梦。 且说胡三彪骑马回到家,胡大娘见到他,还是气的不打一处来,“难得回家还天天往外跑!这都跑哪儿去了?” 胡三彪哈哈哈笑:“跑到个媳妇儿。” 胡大娘当他做梦呢,操起笤帚又要打,胡三彪躲了一下,咧嘴笑道:“娘,快去请媒人,替我提亲啊!”又急吼吼的问:“家里有多少银子?”这几年他在军营里每月都往家寄银子,聚一聚也不少,应该够娶媳妇了,胡三彪美滋滋的想。 ☆、第 47 章 六月初九是梅茹芳辰,她是个最爱偷懒又最怕麻烦的,这次根本没要请人,就家里姊妹三个,再打算邀一个孟蕴兰。 大姐刚嫁人,不大方便回来,初七这日,就早早的差人送了贺礼回府。一对胭脂膏子,桃花红的嫩颜色,喜人的紧,最适合姑娘家用。静琴替梅茹绾了个纂儿,然后用指腹在梅茹脸上抹了很薄的一层。随着那些胭脂在姑娘白净的双颊慢慢晕开,仿若真的淡淡开出了一朵花儿。 一室安静无声呢,意婵突然急吼吼的从外面进来,“姑娘!姑娘!”她喊道。 静琴瞪了她一眼,意婵缩了缩脖子。 梅茹好奇道:“你不是归家去了么?明日才回来?” 意婵道:“今儿早上突然听到几个人在外头说,好像董家那边又要给大奶奶定亲呢!”——她也是一时改不了过口,习惯唤董氏为大奶奶。 “什么?”梅茹闻言一惊,又问,“这次是谁家?” “没听清楚。”意婵摇头,“好像说什么胡家。” “胡家?”梅茹蹙眉。 她梳妆完,连忙去寻乔氏。 玥姐儿刚吃过奶,乔氏正在逗她玩儿呢。天气热了,襁褓根本包不住,玥姐儿搁在榻上,没一会儿一双小手便偷偷伸在外头,白白嫩嫩的攥成个小拳头。眼睛比刚生的时候长开不少,正直愣愣盯着乔氏手里的拨浪鼓呢。 听到梅茹说想去董家瞧瞧,乔氏叹了一声,道:“循循,你能管得过来么?” “不能……可是总得想法子啊。”梅茹有些着急。 乔氏看过来一眼,戳了戳她的脑袋,这便算是答应了。 在老祖宗面前,梅茹只哄说是要去孟家,老祖宗亦没有拦她。 董家那边,钱氏正在哭天抢地呢,听闻梅府三姑娘过来,她实在没心情陪这位大小姐。 从梅府庄子回来的翌日,那个胡家就急急忙忙派媒婆过来提亲。钱氏哪儿可能真答应,往外轰都来不及呢!熟料当日下午,那位胡三彪就亲自领着媒婆找上门来,凶神恶煞,脸黑的跟锅灰似的。董家大爷是个懒得问事的主,钱氏再泼辣,见到胡三彪那样子,她心底便发憷,于是勉勉强强答应这桩婚事,如今已经问名了。每每想到这桩亲事,钱氏就怄气,怄的心口疼,偏偏什么法子都没有。而且,那位大姑娘也似乎打定主意,非嫁他不可了。 钱氏捶着胸口叹气,让人领着梅茹去董氏那儿。 梅茹脚下匆匆忙忙,生怕见到董氏的时候为时已晚,熟料她到偏院的时候,董氏正坐在廊下安安静静的绣东西呢!见到她来,董氏还十分难得笑了笑,一脸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循循,就知道你会来。”她居然还有心情说笑。 梅茹愈发疑惑:“瑶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氏看了眼外头,和穗自觉的守在外面,她这才将在河边遇到胡三彪以及那天马车旁的事简单给梅茹听。 梅茹又是一怔,下一瞬,不免担忧:“这位胡三彪虽然侠义心肠,可姐姐不过见过他两回,连他以什么营生、为人究竟如何都不甚清楚,是不是太匆忙了些?” 董氏仍是淡淡的笑:“不瞒循循,我那会子都已经想死了,有这样一个人出来救我,他便是眼瞎的、腿瘸的,我也认了。” 经她这么一说,梅茹眼眶有些潮湿,心里又好难受。 “姐姐,你将他住在那儿告诉我,我去打听打听。” “哎——”董氏叹气,“我大哥大嫂已经答应下这么亲事,还打听做什么?”她面色淡淡道:“若打听出他是个好人,知道了是能心安,若打听出他是个不好的,不是给自己心里难受么?还不如这样直接嫁了呢……” 梅茹怔住。她不知道董氏竟然已经如此万念俱灰…… 一个人狠下心走到不得不自尽这一步,那真的就是心死了。 梅茹暗叹一声,不再多问。 待到从董家出来,她悄悄跟和穗打听了一番,知道那胡三彪住在雁儿胡同,梅茹立刻吩咐车夫去雁儿胡同瞧瞧。 胡同有些窄,马车赶不进去,梅茹只能让静琴下去打听打听。 静琴去了没多久回来道:“小姐,左右略打听了一点。这胡家只有一个老娘在,说这位胡三彪常年在外头,好像就是在姨老爷手下当兵的,这些日子突然回来,一回来就嚷嚷着要娶媳妇,胡大娘正张罗呢,他又突然回来说定下了董家,那邻居小娘子也是一头雾水,说得云里雾里的。还说这位生的是凶神恶煞,一张脸黑得像碳,让人看着就怕。” 梅茹闻言,不禁蹙眉,在姨父手下?这胡三彪怎么听怎么不像好人啊? 心思转了几转,她又吩咐车夫去四喜堂。 她得去找傅钊。傅钊在姨父营中走动过,可能知道,正好再多劳烦他打听一下,反正求过一次,虱子多了不痒,大不了再多送他几碟米糕。 见梅家三姑娘来,店家连忙请她去了二楼,又有人送了茶水和点心来。 梅茹哪儿有心思吃东西,她连忙道明来意。 那店家回道:“十一殿下今日没出宫,劳烦三小姐留个口信,我去办也是一样的。” 梅茹一怔:“方便么?” “三小姐客气,自然是方便的。”店家憨憨笑道,又说,“这是殿下吩咐好的。” 听闻这话,梅茹楞了一下,着实有些意外傅钊居然会交代这么妥当……不过,她如今有事,也不跟傅钊客气,直接将胡三彪这个名字说了,又道劳烦打听清楚一些。 那店家点头称记下了,又立在旁边问:“三小姐可还有其他吩咐?” 梅茹摇头。 那店家指着几案上的茶水点心道:“三小姐,这是今年新下来的雀舌还有茶饼,殿下吩咐说三小姐过来的时候……”话未说完,外面有人躲在门边,也不敢往里头看,只悄悄打断道:“东家,殿下来了。” 一听傅钊阴差阳错来了,梅茹心头一喜,心道这事儿今天定能办妥。 就听走廊脚步沉沉,梅茹抬头望过去—— 蓦地,正好对上傅铮一双冷冷的墨黑的眸子。 他步子很大,衣袂翻飞,行色匆匆,如今陡然顿住,那些衣摆悄悄垂下来,仿若浪花柔柔拍到岸上,倏地一下子,通通静止。 梅茹尴尬撇开眼。 她只是想来找傅钊的,没有想过遇到这个人。 店家上前见礼道:“殿下,梅家三小姐是来托十一殿下打听人的。” “什么人?”傅铮淡淡问。 店家回道:“说是孟总兵手下的胡三彪。” “胡三彪?”傅铮重复了一遍,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思及傅铮也曾在姨父的营中走动过,梅茹挣扎了一会儿,在里面起身见了礼,遥遥问道:“不知殿下知不知道此人?” 拂了她一眼,傅铮仍是淡淡回道:“本王不知。”又吩咐身边的人:“去打听清楚一些,待会儿来禀报。” 应了声“是”,店家连忙退下。 傅铮则走进雅间,梅茹戒备的盯了他一眼,傅铮示意她坐,正色道:“三姑娘,本王有事跟你说。” 梅茹不接话,也不坐,只戒备地望着他。 傅铮亦望着她。 她眸色冷冰冰的,偏偏双颊上面仿佛淡淡晕开了花儿一样,倔的要命。 傅铮不知怎地笑了笑,不说话,他撩起衣摆,坐在黄花梨透雕云纹玫瑰椅上。又有人奉了茶进来。傅铮端起茶盏泯了一口,才偏头问梅茹:“这茶如何?” 梅茹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冷冷问:“殿下先前有何事要说?” 看她那副模样,傅铮心里不免有气,他点了点下巴,面无表情道:“三姑娘坐吧。” 在这人身旁,梅茹哪儿坐得下? 她还是颦眉,只觉得这人今日这副模样比冷漠的时候还要可怕。 见她仍是这样,再想到往日她那副模样,傅铮心里不免又多了一些窝火,默了默,才淡淡道:“三姑娘,你可知道平阳先生?” 平阳先生? 梅茹点头。这位跟小乔氏一样,是大魏朝的才女,只是这位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却不知他突然提起是何意。 傅铮道:“如今平阳先生回了京,想收一个入室弟子。” 梅茹愣了愣,听懂了他的意思,“我?”她指着自己狐疑道。 傅铮冷笑:“你差远了!” 梅茹气结,一张脸气鼓鼓的:“那殿下告诉我做什么?” 第41节 傅铮“呵”了一声,冷冷道:“本王告诉你,是想劳烦三姑娘转告府里的二姑娘。” “我二姐?”梅茹一怔,望着傅铮。 傅铮亦转眸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就是想撮合本王和你二姐姐么?” ☆、第 48 章 “你不就是想撮合本王和你二姐姐么?”傅铮淡淡道。 梅茹仍有片刻怔楞。 定定看着傅铮,看着那人熟悉的模样,她前世曾在心里描绘过无数遍的,甚至阖上眸子,也能轻而易举记起来他的眉,他的眼,可是,他从来没有看过她一回……顿了顿,梅茹别开脸,略略欠身道:“知道了。请殿下安心,我回去就转告二姐姐。” 她的语气平静,是真的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傅铮心里越发不大舒服。 而且,他之前一直让梅茹坐的,她死活不愿意,偏偏这会儿脸色淡漠的坐下来,还端起茶抿了一口,客套寒暄的回道:“殿下,这雀舌是不错。” 这份冷冰冰的客套,还不如原先的戒备与讨厌呢。 傅铮心口那个地方又有点疼了。 “三姑娘。”他唤道。 梅茹起身,望过来,仍是毕恭毕敬道:“殿下,您说。” 她的眼底是冷的,她的身上也是冷的,偏偏碍于他的身份才在这里。 傅铮忽然就不知该怎么解释了,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反正过不了几日她都知道……稍稍一顿,他道:“坐吧。” “谢过殿下。”梅茹又一福身,在他身旁的玫瑰椅坐下来。 傅铮将两碟点心稍稍推过去,道:“这是刚做的,三姑娘你尝尝么?” 梅茹还是起身道过谢,这才坐下来,纤纤素手拈了块茶糕。这糕点是取明前龙井最嫩的芽尖磨碎了现做的。闻着就有清雅气,入口更是唇齿留香。梅茹咬了一小口。 那青嫩的点心上面便留下了姑娘家的口脂,淡淡的,粉粉的。 傅铮垂眸。 梅茹只咬了这一口,剩余的交给静琴。静琴用帕子包好。梅茹仍是客套寒暄:“殿下,这点心也是不错。” 还是那样的冷……傅铮点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才能打破这种如履薄冰的局面。 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坐着,直到店家上来将打听到的胡三彪的事一一说了。梅茹听过之后,心下一安,连忙客气道谢,又跟傅铮欠身告辞。傅铮只看着她。就见梅茹走出去两步,想到一桩事,她忽的回头道:“殿下,去年周姐姐芳辰您可是送了一幅碧海潮生画,我二姐姐下个月芳辰……” 这话的意思极其明显,傅铮却只看着她问:“你呢?” “我?”梅茹淡淡的冷冷的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道,“我差远了,不劳殿下惦记。”说完,略一福身又走了,这次再没有回头。 傅铮沉沉起身,走到窗边。 梅府的马车就停在楼下,他安静的看着,吩咐石冬:“去打听一下……” 且说梅茹上了马车,就赶紧吩咐静琴,回去之后把那半块茶糕找地方扔了。静琴应了声“是”,梅茹这才长舒一口气,这个地方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来! 至于那位平阳先生收徒的事,梅茹在马车上亦回忆起来。 前世那周素卿是她的入室弟子。其实放眼京城,也就周素卿、孟蕴兰之流能入得了平阳先生的眼。可蕴兰是小乔氏的女儿,怎么可能来争这个位置?所以,那会儿这位周姑娘声名鼎盛,已经到了大魏朝人人皆知、人人皆夸的地步,后来还被平阳先生举荐到宫里当了女官。至于这中间到底如何,梅茹就不大清楚了,毕竟前世她对这些完全没兴趣,她那一双眼全长衣裳首饰上去了! 幽幽叹了一声,梅茹暗忖,若是二姐姐顶了周素卿,也是喜事一桩。 她冷冷一笑。 回府的路上梅茹特地绕道去一趟董府。她没有下车,只是让静琴去找和穗,悄悄的将胡三彪的事说了,好让瑶姐姐真的安心。谁知董氏听到和穗的转述,还是淡淡的模样,不喜也不乐。她是真的心死,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了。 反正左右不过一个死字么…… 虽然心里变扭,梅茹回府之后,但仍先去找二姐姐将平阳先生的事说了。 梅蒨那会儿和梅萍在夫子那儿呢。按着老祖宗的规矩,梅家几个姑娘识得字就好。这个邱夫子正好乐得清闲,随便教一教应付一下。梅茹到的时候,梅蒨正在自己琢磨诗文,萍姐儿心思定不下来,一不留神,就去后面花园里溜达了。 梅茹唤道:“二姐姐。” “三妹妹。”梅蒨搁下诗集。 梅茹道:“二姐姐,可听说平阳先生要收一个弟子?” 梅蒨笑:“可巧了,今日邱夫子还说到这个事。” “你可知道她要收谁?”梅茹浅浅笑着问,故意卖个关子。 “这哪儿能未卜先知?”梅蒨狐疑,“那平阳先生不是说,要作她的弟子,必须得通过数重考量,还得她亲自挑中、合眼缘的。” “啊?”梅茹不解,难道傅铮今天的意思不是指定二姐姐么? 还是说,傅铮私下去找过那位平阳先生,已经跟她说好了挑二姐姐,那些考量什么的,只不过走个过场? 见她愣成呆头鹅,梅蒨掩面笑:“看来三妹妹你还真不知道,就是能去平阳先生那儿供她出题考量的,也得有人举荐才行。而且这还不是普通的举荐,得是有个说头,而且琴棋书画四样得一一应和这个说头,才能让平阳先生留下这个举荐。” 这么麻烦? 梅茹又是一怔。 那傅铮跟她说这些算什么? 还以为二姐姐板上钉钉,没想到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果然文人事多,麻烦的很! 梅茹转念一想,莫非,傅铮的意思是——他举荐了二姐姐? 梅茹越想越有可能,这会儿她试探的问:“二姐姐,你可想去试试?” 对着自己三妹妹,梅蒨也不多隐瞒,点头道:“自然。”——只怕整个京城的贵女都想削尖了脑袋去试试,以挣个好名声。可说着,她又蹙眉:“不过这需要人举荐,二哥哥还不认得这位平阳先生,又恐他不能应付。”如今梅府只有梅蒨的亲哥哥源二爷在外头走动。 梅茹不好多说,只宽慰道:“二姐姐,说不定已经有人在平阳先生面前举荐你了。” 梅蒨垂眸,淡淡的笑:“希望吧。” 待到六月初九梅茹生辰这日,孟蕴兰过来的时候也在说平阳先生的事。她是绝对不可能去的,于是悄悄怂恿梅茹:“循循你要不要去试试?” 梅茹摊手:“我这半吊子去献丑么?” 孟蕴兰道:“我哥哥认得那平阳先生,若是你想,让我哥哥去举荐试试。” 梅茹略略蹙眉,转而央道:“蕴兰,你让表哥去替二姐姐举荐。”她担心万一自己会错傅铮的意呢? 万一,傅铮真的只是要她转告二姐姐有这回事呢? 再加个表哥保险一些。 孟蕴兰嗔道:“循循你也不替自己打算些!”她压低声道:“二姐姐这样的容貌品性在外面,还缺什么?倒是你,总不捉急……” 梅茹仍摊手:“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强求也没用啊。” 听这老气横秋的话,孟蕴兰忍不住戳她:“循循,你得道成仙了不成?” “差不多。”梅茹笑着躲道。 孟蕴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暗暗哼了一声,才不想听循循的呢。 循循总不捉急,她也该替循循急一急,再说了,娘亲也说循循那些书编纂的确实好啊…… 中午,姊妹三个还有孟蕴兰小聚了一回。喝的是梅子酒,酸甜可口,最适合姑娘家。孟蕴兰在梅府歇了午觉才回去。梅茹昏昏沉沉倒是一觉睡到盏灯的时候。她醒了之后,有些口渴。静琴送来一盏茶,梅茹喝了才觉得好受一些。天气已经渐渐热了,她换了玉色团花软纱薄衫,方倦倦起来。 静琴道:“姑娘,外头有人过来说,董家的日子定下了。” “怎么说?”梅茹问。 静琴回道:“定在明年。” 董氏与胡三彪的亲事确实是定在了明年。 胡三彪本来很急的,恨不得立刻能娶上媳妇,毕竟他在家时间也就十数天,恐怕夜长梦多。可董家不答应,说刚提了亲就急吼吼成亲,传出去实在难听,一口咬定待他明年回来才行大礼。 胡三彪这几年虽然攒了些银子,但跟董家的家业比,还是差一大截。自知有点配不上董氏,他这回也没有硬来,只偷偷盼着这一年再攒多点银子,能购置一个好一点宅子娶媳妇,还有聘礼,也不能太亏待董氏。 胡三彪喜滋滋的这么想,他家老娘却蹙眉:“这么个娇滴滴的媳妇娶回来,还是个被休的,也没生养过,是不是……” “娘!”胡三彪听了登时不乐意,“这是我看中的。” “你看中的!你看中的!”胡大娘又抄起笤帚揍他,“就看中这么一个,我啥时候能抱上孙子?” 胡三彪哈哈笑:“娶回来不就有了么。” 离京前,他想再见一见董氏的,可根本见不到。胡三彪暗忖,娘的,这样的人家就是规矩多,亲事都定下了还见不上呢……想到自己小娘子娇娇柔柔的模样,他又挠挠头,憨憨一笑。 明年吧,明年等着老子回来跟你成亲! 胡三彪骑快马,不到半个月便回了大营。一回去,他便跟孟政说这事儿:“孟总兵,你明年可一定要多准我回去,不然我媳妇儿就没了……” 孟政大笑:“三彪,你都能娶上媳妇?真是老天开眼!明年定让你回去成亲,跑不了。” 得了这话,胡三彪喜滋滋的回营帐。 里面已经有好几个得了消息的兄弟在,听说他这次回去居然娶到了媳妇,一个个围着打听。因为同是京城人士,梅湘也过来。这会儿听到他定下亲娶了媳妇,他也拱手道了声“恭喜”。 胡三彪还是哈哈笑。 有人问:“彪哥,你家媳妇是哪家的?” 胡三彪大喇喇道:“董家的大姑娘。” 梅湘怔了怔。 “哪个董家?”有人问。 胡三彪道:“就是西平街的董家……” 他话没说完,旁边一记拳已经揍过来:“那是我媳妇!” 这拳有些重,胡三彪身子歪了歪。瞪眼看着攥着拳气急的梅湘,他掸了掸灰,笑呵呵道:“现在是我媳妇了。” ☆、第 49 章 第42节 这几日京城谈得最多的事就是平阳先生收徒一事,据说每个被举荐的人都能收到平阳先生发的帖子。 梅府这日也收到一张帖子。 那会儿众人在春熙堂请安呢。梅茹挨着乔氏坐,二房的人在对面,唯独梅蒨挨着老祖宗坐。众人正在商议蒨姐儿七月的芳辰。为了避讳生母吴氏的死,梅蒨往年都是不过寿的,这一日更是要去莲香寺烧香拜佛祭奠生母。老祖宗心疼她,今年说什么也要热闹热闹,梅蒨自然推辞道:“老祖宗……” 杜老太太叹了一声,握着梅蒨的手道:“阿悠,你娘亲去了这么多年,若知道你还有这份心思,她心里虽是高兴,更盼你能释怀呢。” 说到去世的娘亲,梅蒨的眼便红了。 “好了,你身子骨不好,可不能掉泪,阿悠你一哭啊,我这个老太婆就心疼了!” 听老祖宗这么说,梅蒨又淡淡笑了:“劳烦老祖宗跟着伤心,是阿悠的错。” 听听这些懂事的话,老祖宗越发心疼这嫡亲孙女儿。 众人正说着话呢,外面丫鬟递进来一张镂花烫金帖子,道:“老祖宗,这是平阳先生给府里的帖子。” 一听是平阳先生下的帖子,老祖宗当即笑了。这当口哪家府里的姑娘若能接到平阳先生的帖子,那外头的名声自然而然又会好上好几分。 搂着坐在身边的梅蒨,老祖宗心里有数,她笑着点点头,示意丫鬟念吧。 其实,阖府上下皆知这帖子是下给蒨姐儿的。 蒨姐儿本来名声就好,今年上元节作的诗还被燕王殿下定为第一,多多少少添了个才女的名号。而且,府里源哥儿还去平阳先生那儿举荐过一母同胞的蒨姐儿,不像梅茹哥哥不在身边,外面也没个依靠…… 除此之外,梅茹偷偷知道还有傅铮呐,另外她还拜托过安表哥,蒨姐儿被举荐上的事儿简直十拿九稳。 见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梅茹抿了抿唇,亦淡淡一笑。 看到女儿这样心大,乔氏心里头越发生气。循循跟在小乔氏跟前这么久,丁点动静都没有,她怎能不急?反而对面的蒨姐儿越生越美,名声也越来越好,以后根本不用着急亲事,只有自己这个蠢姑娘……默默叹了一声,乔氏稍稍偏头,唬过来一眼,那眼神厉厉的,分明就是在说“循循你也太不争气了”。梅茹不敢笑了,她缩缩脖子,安安分分坐在那儿。 就见那丫鬟打开帖子,郎朗念了一堆文绉绉的说辞,老祖宗不时点头。待念到最后,那丫鬟许是有些累她不自在的一顿,再继续的声音就有些轻了,“老祖宗,”她低低道,“这帖子是下给三姑娘的。” 这话音一落,春熙堂内安静下来。 怔楞片刻,待反应过来,乔氏旋即偷偷笑了。 除了乔氏,其他人还呆呆愣着。 老祖宗这会儿正搂着蒨姐儿呢,顿了顿,她偏头望过去,又将那帖子拿过来自己一看—— 再抬头望向梅茹时,老祖宗已经没有笑意。 “循循,到底怎么回事?”杜老太太厉声问。 梅茹也是万分惊讶。 怎么可能是她啊? 怎么不是二姐姐? 谁会举荐她啊? 脑子里乱糟糟的,梅茹连忙起身如实回道:“老祖宗,循循不知。” 杜老太太还是蹙眉。梅湘不在家,那更没有旁人会想到循循,难道是哪个外男?思及此处,老太太脸越发皱:“这事你真不知?”声音更是严厉。 “回老祖宗的话,循循真不知道。” 梅茹耷拉着头立在那儿,有些冤枉。 本是一件高兴的事,怎么到她这儿,就这么倒霉呢? 老祖宗生气的时候,只有梅蒨能打圆场,她缓和道:“老祖宗,定然是姨母举荐的三妹妹呀。” 老祖宗戳了戳梅蒨的额头,将那帖子递回给丫头,面色淡淡道:“姑娘家认得几个字就好,还是少往外面走动。” 一听这话,乔氏有些心急。自己女儿好容易有了一分名声在外头,怎么能被老祖宗一句话掐断? 她试探的道:“那循循的事?” 看了梅茹一眼,杜老太太思量着,没说话。梅蒨又道:“老祖宗,多好的机会啊,还不让三妹妹去试试?”杜老太太这才笑了笑,道:“阿悠就是个心疼人的。”她叹了一声,道:“循循,你就去试试吧。” 梅茹这才低低应了声“是”。 出了春熙堂,姊妹三个往外走。看到二姐姐,梅茹稍稍过意不去,她前几日还在二姐姐面前宽慰她呢,熟知今天就变成这样了,要她在老祖宗面前替自己说话……梅蒨倒是笑盈盈的,拉着她的手道:“三妹妹,可要恭喜你了。” “二姐姐……” 见梅茹还是讪讪的,梅蒨仍笑着宽慰道:“不瞒三妹妹,上回二哥哥从平阳先生那儿回来,就对我说过,他的举荐只怕过不了,所以我也根本没放在心里。” 蒨姐儿一向是最会做人的,听听这些,梅茹真是有点自愧不如。 她这日还得去孟府。一路上,梅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傅铮让她转告的二姐姐,还有安表哥那儿……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待到孟府,见孟蕴兰冲自己挤眉弄眼,梅茹心下越发狐疑。 待到歇息的时候,孟蕴兰才过来跟她咬耳朵,得意洋洋道:“循循,这回是我哥在平阳先生那儿举荐你的。” “安表哥?”梅茹诧异,悄悄抬眼往外面看。 今日孟安也在。——因为小乔氏的方物志有些地方需要润色,梅茹和孟安两个执笔的必须得按小乔氏的意思修改。她望过去,只见外面的孟安玉簪束发,一袭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腰间挂了条碧色丝绦,整个人温温润润。 收回视线,梅茹转而又看向孟蕴兰。 孟蕴兰点头,压低声道:“我哥回来说平阳先生挑剔的很,他也是勉勉强强。” 如此一来,梅茹倒不好意思了,可还是好奇:“不是说好举荐二姐姐的么,为何是我?”她又哀叹道:“我这回彻底要去丢脸了。”如果这一世没有任何改变,那岂不是还是周素卿?梅茹实在不喜看到这人得意。 “循循别自贬呐,凡事都有个万一呢?”孟蕴兰宽慰道。 梅茹苦笑,兰儿这句话还不如不说呢。 旁边,孟蕴兰又在小声解释其中的变故,她道:“我哥说他本来想两个都试试的。谁知在平阳先生那儿正好遇到你们府的源表哥。见源表哥举荐了一母同胞的二姐姐,我那呆头呆脑的哥哥想到湘表哥不在,就傻乎乎的只举荐了循循你一人。” 闻听此言,梅茹默了默,又悄悄看了眼外面的孟安。 许是察觉到她打量的视线,孟安写字的手一顿,白净的脸慢腾腾地就红了,像六月里的石榴,傻得可爱。 梅茹笑了笑,轻轻垂下眼。 这一日,她特地寻到一个机会要跟孟安道谢,“安表哥。”她唤住他。 孟安脚步一顿,见礼道:“茹表妹。” 知道这个表哥怪木讷的,梅茹也不多逗他,只好生谢过他一番。 孟安连忙道:“茹表妹莫要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一说话,白净的脸还是有些红。 梅茹以扇却面,笑了笑,道:“安表哥,这是我的谢礼。”说着,她摊开手来。 孟安这才稍稍抬头。就见面前的素手纤纤,五指如葱削,姑娘家白润的掌心上面竟托着一个圆溜溜的红石榴!孟安一愣,狐疑的望向梅茹。梅茹还是笑。她的大半张脸被团扇挡住了,只露出一双桃花眼蕴着笑意。这一笑,便是明艳而娇媚,乌黑的眸子里淌着透亮泛着涟漪的水意,能晃人的心。 孟安连忙别开眼,根本不敢多看。 梅茹掩面还是笑。她问:“安表哥,你在平阳先生那儿是如何举荐我的?” 孟安结结巴巴道:“妹妹聪慧,那书重修的也好,更得了我娘的夸奖……” …… 且说梅茹接下这个帖子,她自忖不能太过丢脸,于是日日夜夜恶补那些头疼的诗书经文。梅茹就是个半吊子,哪怕重生一世,也就堪堪如此。恶补数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于这诗书经文上面实在没任何造诣。 叹了一声,梅茹觉得自己前景堪忧,只怕自己这个脸是丢定了。 待到帖子之日,梅茹去平阳先生那儿,下了车,便由家仆领进去。待走到院子里面,梅茹看到已经有几个人了,贺府的贺娟和周素卿也在。那些人看到梅茹来,皆是微微怔了怔。梅府三姑娘一向占个“骄纵”二字,怎么这种好事就轮道她头上了呢?为何又不见梅府那貌若天仙似的二姑娘? 心思转了转,众人也不表露出来,更不能多问,只互相行了礼。 周素卿实在忍不住,又好奇多看了梅茹一眼。 在院中稍站一会儿,又有家仆领着他们一道去偏厅。那里面摆着数张几案,众人跪地而坐。 谁都没料到,第一道关卡竟是看眼缘。若是平阳先生觉得不合眼缘的,便被请出去。这实在是无迹可寻,众人坐在那儿,心里忐忐忑忑的,等着被唤进去。 且说平阳先生处,小丫鬟伶俐的问:“先生,先看谁?” 平阳先生淡淡道:“先看看燕王殿下和孟府二公子举荐来的梅府三姑娘。” 整个京城的贵女,也就这一位独得二人举荐,她实在有些好奇。更何况其中一位还是经明行修的燕王殿下?偏偏燕王殿下举荐的二字是……有趣? ☆、第 50 章 偏厅之中,没有家仆招呼,众人依次跪坐。众人之中又隐隐以周素卿为首,所以先前虽然推辞半晌,那周素卿还是坐在首位。梅茹是个无人问津的,为了不太丢脸,她捡了个角落坐定。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终于有丫鬟进来。 这帮贵女跪坐到现在,已经稍稍有些累了,但仪态都好,谁都没表现出来。连梅茹这个坐不住的猴儿,思量到乔氏的千叮咛万嘱咐,也只悄悄动了动腿。 那梳着双丫髻的丫鬟进来,环顾四下。 众人心下不由好奇,也不知被平阳先生第一个唤进去的会是谁。再转念一想,又肯定是周素卿。他们之中,周素卿早就名声在外,周大才女的名号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平阳先生虽然多年未归京,但也是该知道的。一时众人看向周素卿,目光艳羡。 最前面周素卿的察觉到众人视线,嘴角弯了弯,端庄又温婉,也只盈盈望着那丫鬟。 就见那小丫鬟看完一圈,郎声道:“梅府三姑娘跟我来。” 众人一怔,齐刷刷往后看过去,见到坐在最角落的梅茹时,不由暗忖,莫非那平阳先生打算先将这些骄纵的、不省心的不好的苗子筛掉,再留着慢慢挑不成? 梅茹亦是暗暗叫苦,怎么头一个就轮到自己?却也不好表露出来,只起身跟着丫鬟过去。这平阳先生大约是喜竹,庭院中全是翠竹。待走进一间厢房,那屋子里点着沉水香,一道青中泛黄的竹帘悬着,梅茹跪在外面,又恭恭敬敬见了礼。 就听竹帘里面一人淡淡问道:“会些什么?” 梅茹如实回道:“学生诗文不精,棋艺略差,唯独对习字有些兴趣。” “呵。”里面一声轻笑,“你这丫头倒老实。” 梅茹恭敬道:“学生不敢隐瞒。” “听闻你喜研究些吃食?” 梅茹稍稍有些窘,表哥没提到这个啊,平阳先生怎会知道?顿了顿,她讪讪道:“学生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平阳先生又淡淡问道:“听闻你还通晓一些蛮语俚调?” 表哥是肯定不会知道这个的!梅茹又是一怔,一个有点骇人的事实跃上舌尖,就要脱口而出了——傅铮? 第43节 梅茹蹙眉。 傅铮为何举荐她啊? 这会儿也不容多想,她回道:“学生是通晓一些。” 里面“嗯”了一声,有人从竹帘里面递过来一卷书。那书并非本朝文字,而是用番邦语言写的,梅茹翻了一页,两眼一抹黑,根本看不懂。她如实回了。 平阳先生叹气:“原来是个只会听、不会看的,这不行。” 被她这么一点,梅茹耳根子有些红。 平阳先生没有再说其他,里面没有动静,梅茹便随着那丫鬟回到偏厅。 见她回来,众人思量着这次肯定还是按照最差的先过去,也不知谁那么倒霉的会在梅茹后面,正这么想着呢,没想到下一位请的居然就是周素卿! 听到自己的名字,周素卿亦是楞了一下,回头看了眼梅茹。 梅茹只是坐在那儿,面色淡淡的,不言不语。 众人这便奇怪了,按这意思,难不成平阳先生觉得梅府骄纵成性的三姑娘比周素卿好?对梅茹还青眼有加些? …… 所有人依次看完,丫鬟过来请那些不合眼缘的回去。 经平阳先生刚才那么一说,梅茹心知自己希望不大,她无所谓,就是觉得有点丢脸,自己好像是有点太不求上进了……熟料那丫鬟念完名字,竟然没有梅茹!贺府的娟姐儿倒是被请出去,众人一时又有些诧异。 来不及多想,他们被请往下一房间,每人桌上是一盏茶。 每一种茶都有自己的清香与味道,面前这盏茶中混了六道茶,如今要让她们写出这六味茶来,再以这六味茶各作诗一首。 这品茶和品香很是不同,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乱七八糟。 梅茹凝神品了一品。先闻气味。香气袭人,那香味弥久不散,而且慢慢悠悠,醇厚浓重,最后那一点余香之中,竟还飘出一道冷来。梅茹点点头,再抿上一口—— 她脸皱的比谁都快。 万万没料到这茶入口却偏苦,而且苦味较重,丝毫不见清爽之意,待再勉强回味一番,才隐隐约约在唇齿间泛出一点甜来,很淡,淡的都不引人察觉。 说真的,单品一道茶是文人雅事,品这一道混茶实在不是什么美差。 梅茹提笔,待齿间涩味稍稍退下一点,才先写一下一道不知春,吃了口蜜饯,然后再依次慢慢写出其他五道茶来。她喜欢品茶吃东西,这事儿还真难不倒她,唯独作诗略微逊色,不过用尽两世的心力,这几首诗也不是拿不出手。 这一轮梅茹侥幸过关,而且这么多人中居然就她一人写对了六道茶…… 梅茹讪讪的,暗忖自己是不是太好吃了些? 下一轮考量的是作画,无题,任凭众人自己拟个题目随意发挥。 周围人已经早早动笔,梅茹立在那儿,也不心急,只慢慢思量。其实她真不大擅长作画,上回那幅画好容易有些感怀,还被傅铮给毁了……想到这事儿,梅茹不免仍是有气。 她叹了一声,提起笔,却也不知到底要画什么,这会儿只随着心境随意落笔。 不知怎的,这几笔落下去,便在纸上化作点点秋雨。再添上几笔,便是雨丝中胡乱摇曳的枝条儿,有些叶落了,碾在尘土里,有些卷进风里,飘得极远。这几笔完,待再想画其他的,梅茹却又没有了。她呆呆立在案前,一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提笔蘸了蘸墨,梅茹在旁边写下三个字——不知春。 众人画作由丫鬟挂到一旁。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周素卿的画作。她画的是万里河山,层层叠叠,千沟万壑,大气磅礴。其余众人有画花鸟逗趣的,有画美人工笔的,梅茹那幅不知春挂在其中,倒显得孤零零的,太过单薄。 平阳先生这才走出来。 面容素净,装扮素雅,鬓间只斜插了一支玉钗,一袭湖色梅兰竹暗纹刻丝褙子,茶色潞绸裙子,整个人清清淡淡的。梅茹见了只觉得略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再看一眼—— 她想起来了,涿州双塔庵的那位病妇人,一面之缘,倒没想到这会儿又碰上了。 平阳先生目不斜视,只略略走过去瞧几人的画,也不停顿,只淡淡瞧着。 待走到周素卿画作跟前时,她终于顿住脚步。 众人看向周素卿,眼色一时恭喜,又一时羡慕。 平阳先生回头,看了看底下那四五个姑娘,又对旁边的丫鬟道:“这画配这字匠气又刻意,我实在不喜。” 众人:“……” 这可是周素卿的画,平阳先生竟这么挑剔? “先生,我这画……”周素卿面红耳赤的问。她极少被这么说,一时难堪的连话都说不完整。 平阳先生道:“你这画是不错,可惜里头意思太过刻意,失了本真,尤其这诗……” 经这么一提,众人才看向周素卿上角提的诗。那是一首远山行。做得不错,不过这字确实写得有那么一点——也不是说难看,就是太过不羁了一些,俗话称,太过用力,再仔细一看,还有点别扭。至于是何种别扭,他们又说不上来。 众人看不明白,但梅茹却能看出一点苗头来。 周素卿这字写的是好,却有一分是在模仿梅茹的字啊! 梅茹写字颇为随性,那些字跟搓面团似的怎么舒服怎么写,怎么酣畅怎么摆,在京城也算别具一格。但看过她字的人极少,小乔氏一个,傅铮一个,周素卿也算一个,尤其她还看过梅茹重修的方物志。 梅茹的字跟她这人贴切,那些字在她笔下,就如傅铮所说,多了些魏晋风流之态,醉醉憨憨,不算最好,却最别致,亦最有趣。但若换个人写,便只能模仿其行,不得精髓了。 周素卿只怕是见平阳先生对梅茹青眼有加,便想投其所好,没想到将自己栽进去了! 梅茹冷笑。 那边平阳先生摆摆手,便有人将周素卿的画摘下来,又领她出去。 周素卿彻底闹红了脸,她在诗文书画上头还没有这么丢脸! 熟料她正想赶紧离开,梅茹却又突然唤住她:“周姐姐!” 周素卿步子一紧,定定回头。 梅茹故意淡淡问道:“周姐姐,我的那几册书……你还给姨母了么?”她也不揭穿她,只旁敲侧击一句。毕竟这事说出去没人信,因为根本没多少人见过梅茹的字。不过这话说得时机太妙,供人玩味啊。 周素卿面色一白,二人冷冷一对视,她道了声“还没”,便匆匆走了。 梅茹心头又是一声冷笑。 之后又考量了“礼乐”二字。梅茹上一世为了跟傅铮琴瑟和鸣啊,特地学过雅瑟。当初学得欢快,可惜如今心境不同,她端坐下,轻轻一拨,那指尖自然而然流露出好几分苍凉凄惶之意。 平阳先生一听便顿时摆手,梅茹一愣,连忙戛然而止起身。 平阳先生蹙眉道:“小小年纪,哪儿那么多愁绪?” 梅茹立在旁边不知该如何解释,平阳先生叹道:“我身子不好,再听这些可就要伤怀了,你还是回去吧。” 梅茹又是一愣,待上了马车,还是困惑,她这算是“死”在自己一双手上? 不过,梅茹觉得也不算太过丢脸,毕竟周素卿更惨。 一想到周素卿那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梅茹心里就高兴。 她喜滋滋的回到府里,乔氏见状心头一喜,连忙问:“可是选中了?” 梅茹道:“哪儿啊?平阳先生让我回来了。” “那你还笑得出来?”乔氏戳她的脑袋,简直能被自己这个心大的女儿给气死。 不过两日,梅府上下都知道三姑娘没被选中。春熙堂内,老祖宗道:“循循,日后安安分分留在府内,跟你二姐姐多学着些规矩,少出门,少惹事!”她还是不大放心这个不安分的三丫头,生怕行将踏错。 梅茹也不气也不恼,只乖乖巧巧应了声“是”。 下一瞬,老祖宗身边的大丫鬟进来道:“老祖宗,平阳先生又来一个帖子。” 听到平阳先生的名号,杜老太太就没什么好气,只皱着眉让她随便念一念。 那丫鬟摊开略略一扫,笑道:“老祖宗,三姑娘被选中了!” “啊?”杜老太太一惊,乔氏却是一喜:“快拿来我瞧瞧。” 那镂花烫金帖子到乔氏手里,她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果然是自家这个的小丫头!她心里头念了句“阿弥陀佛”,又戳了戳梅茹脑袋。 梅茹诧异,那平阳先生不是赶她走了么,怎么…… 老太太将帖子也拿过去看了一下,抬头望向梅茹,难得摇头无奈笑了笑:“咱们梅府还真要出个不规矩的才女了?” ☆、第 51 章 梅茹被平阳先生选中,这消息实在能惊掉人下巴。外头的人若是谈论起来,都要酸溜溜的说一句:“也不知道看中梅府三姑娘什么……”实在是梅府三姑娘娇蛮任性的名声在外,放在京城贵女圈中,她是一点都不冒尖,怎么就被平阳先生看中了? 傅钊在宫里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寻了个借口去哥哥府上。 傅铮那会儿正在书房呢,听到十一弟来,将一个彩锦如意小盒子收起来。 “七哥,循循怎么突然这么厉害了?”傅钊大喇喇推门进来。 抬头看了他一眼,傅铮淡淡回道:“三姑娘定然是有些本事,才能入得了平阳先生的眼。” 傅钊还是摇头,不解道:“循循有什么本事?吃么?怎么就被看中了?” 这事儿梅茹也想知道。 拜师那日,梅茹试探的问了平阳先生。先生只淡淡回了句“自己悟吧”,便将她打发了。梅茹又问:“先生,学生该从哪儿开始学起?” 平阳先生道:“为师瞧你诗文歌赋确实不精……”被戳中软肋,梅茹的脸稍稍有些红,就听先生继续道:“姑娘家有多大能耐,便做多大事,邯郸学步只会让人贻笑大方。” 这席话说的梅茹茅塞顿开,那周素卿岂不就是邯郸学步,存了点小心思,被先生看了出来? 平阳先生又道:“三姑娘你那幅不知春作的不错,书画上可以再精益一些。还有,你通晓一点蛮语俚调,但只会听、不会看着实有点可惜,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学,为师正好缺一个帮手。另外,你那雅瑟太过苍凉悲惶,为师实在不喜,改学柳琴如何?” 梅茹点点头,通通记下来。 平阳先生身子不大好,每日只上午指点她一个时辰,其他的都得靠梅茹自己悟。那些外邦文字,梅茹看得云里雾里,一个个稀奇古怪,简直就是睁眼瞎。她能听,但不会说,更不会看,平阳先生摇头,命她每日说一个时辰的话。 是真正的说,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叽里咕噜随便她说什么,反正直到说顺了才能停。 有小丫鬟盯着她的,一点懒都偷不得。 梅茹起初不大好意思。她一张嘴是伶俐,可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从自己嘴里出来,还真是奇怪,她有点拉不下脸。后来实在被逼的没办法,因为她不说,就要多罚站一个时辰。这会儿的太阳明晃晃的,在外面站上一个时辰,身上都是黏黏的汗,哪儿能再多一个时辰?梅茹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张嘴,说那些几乎没人听得懂的蛮语。这事儿说来有点难,说简单却也简单,不过两日,平阳先生在里面问一句,梅茹就能在外面答一句。 整个大魏朝,除了鸿胪寺那帮老家伙,估计没人知道这师徒俩在说什么。  待回了府,梅茹就自己在房里偷偷用功。她也知道自己底子差,诗文歌赋确实拿不出手,但更不想太丢先生的脸,所以愈发刻苦。 日子溜得快,七月二姐姐的芳辰,梅蒨还是悄悄的过了,她说什么都不愿意大肆热闹,只跟小吴氏去莲香寺烧香祭拜生母。 也直到蒨姐儿芳辰这一日,梅茹才重新记起傅铮来。 第44节 上回这人替她举荐,梅茹还不知该怎么谢他,何况,也不知这人是到底什么意思,为何说好是二姐姐的,突然又变成了她? 还有,这次二姐姐芳辰,不知傅铮会不会有什么表示。 暗暗等了一日,没听说傅铮有什么动静,梅茹不由撇撇嘴,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喜欢上二姐姐?难得非要等秋狝之后么? 想到秋狝,她又蹙眉。 这一回,梅茹是不会再去的。去了,也不过是徒惹一些伤心,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但想太子也要跟着去,梅茹不免又有些焦虑。上一回太子就是在围场见到二姐姐的美貌,才生了那种心思。一想到太子,梅茹只觉得恶寒,这位就是个贪图女色、喜新厌旧的,不知糟蹋了多少姑娘,二姐姐今生可不能再被这种人看上。 她愈想,愈觉得太子恶心。 梅茹知道是该悄悄提醒二姐姐一句,让她避着些太子,却又不能明目张胆的说……如此纠结思量着,梅茹一时有些为难。 熟料她还未寻到机会跟二姐姐说呢,这日在春熙堂,老太太正好说起秋狩。她板着脸,提醒府里三个姑娘在外面要安安分分,不能不守规矩。 一听这话,梅茹连忙起身道:“老祖宗,循循不想去。” “呦,这可是奇事,循循居然不愿意去凑热闹?”老祖宗笑道。 梅茹道:“循循一门心思想跟着平阳先生学东西,所以不想去。” 老祖宗点头赞许道:“难得。”却又道:“这回皇后娘娘也要去,咱们府里几个姑娘家也该去瞧瞧,别藏着掖着。循循,你和先生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通融一二。” “可是……”梅茹还要争辩,旁边的乔氏唤住她:“循循!” 梅茹有些着急,她是真不想去,可这回老祖宗是铁了心。梅府二姑娘、三姑娘转眼就要到议亲事的年纪,一个是美,但才名少一些,一个是骄,刚有些好名声。如今二人去皇后娘娘跟前露露脸也是好的,得一句夸赞更是顶用。 梅茹拗不过老祖宗,只能去问平阳先生。 没想到先生答应的很爽快,她道:“循循,你作画迟迟不得精进,出去开阔眼界胸襟是件极好的事。”又提醒道:“每日那些功课别忘了,回来再多交两幅画给为师。” 梅茹这回彻底是赶鸭子上架,不去也得去了。 就是上了车,她还是闷闷不乐,梅蒨浅笑道:“三妹妹不愿意去?” 梅茹拈了颗葡萄入口,如实道:“是不大愿意去。”——乔氏这回还是给她备了许多吃食,让她在路上打发时间。 “为何?”萍姐儿问。 梅茹叹道:“外头那么晒,还不如在京里待着呢。” 梅府的马车到城外,那边已经是浩浩荡荡一群。最前面自然是天子銮驾,紧跟着是凤驾,然后是受宠的几个妃子,还有诸位皇子——天家已经先走了。剩下的都是各府车马。孟蕴兰和孟安也是去的。找到孟府的人,他们两家停在一处。梅茹听意婵说,贺府和谢府也都来了。这两家是姻亲,这会儿在一处呢。 梅茹最不喜周素卿,偏偏梅蒨是个惯会做人的,她跟这些人都处的极好。这日夜里各府寻地方住下来,周素卿和贺娟便过来说话。梅蒨道:“我身子不好,倒有劳两位姐姐过来了。”他们这一路赶的极快,梅蒨身子是有些受不住。梅茹离府前,老祖宗还特地叮嘱她,蒨姐儿身子不好,让她这个身体皮实的多照顾着些。 听了这话,贺娟连忙道:“蒨姐儿你身子不好,是该早先歇着,倒是我们叨扰了。” “无妨,反正也是闲着,还不如姐妹们一起说话。”梅蒨道。 梅茹最不爱听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她这日功课还没做呢,于是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见她往外走,周素卿看了她一眼。 外头月朗星稀,风轻云淡,周围全是僻静的农庄,旁边还有阵阵虫鸣。庄里人歇息的早,早早吹了灯,上炕睡觉。如今一眼望过去,这庄子里零零星星几盏窗亮着。静琴提着玻璃风灯走在前头,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梅茹指着旁边的田埂道:“就那儿。”她如今养成习惯,一日不说上一个时辰,这嘴就有点不利索。 偏偏这练嘴皮子的事儿有点吵,刚刚她在房里练了一会儿,就被萍姐儿嫌弃,所以这会儿得寻个稍微僻静的地方,生怕一不留神吓倒旁人,还有可能被当成奸细抓起来。 主仆二人到了田埂中间,梅茹才小声叽里咕噜开始每日功课。 静琴听不懂,只能立在旁边候着。 约莫听了一盏茶的工夫,她就有些累了,还有些困,前面的三姑娘倒是精神奕奕,还在嘀嘀咕咕念着这些让人犯困的东西。她动了动脖子,稍稍往旁边打量过去,左看看,右看看,再一看—— 静琴不由吓了一跳。 “殿……”她刚要请安。 傅铮微微摇了摇头,眸色沉沉的望过来,静琴提着盏风灯,立时战战兢兢站好。 梅茹这次没练一个时辰,她今日练了约莫两刻钟,便收住了。这闷热的暑气到这会儿才慢慢消散,她摇了摇扇子,转过身来,定睛一看,也是吓了一跳! 只见静琴耷拉着脑袋立在那儿,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傅铮! 这人难得穿了件鸦青色销金云纹团花束腰长衫,立在那儿,肩宽腰窄,皓月之下,俊朗精致的眉眼蒙了层淡淡的清冷月色,越发摄人心魂。 梅茹一怔,很快镇定下来,“殿下。”她略略欠身,淡漠见礼。 “三姑娘。”傅铮微微颔首。 梅茹知道这人话少得厉害,又极能沉得住性子,经常半晌不说一句话,她不想跟傅铮多浪费时间,于是主动道:“听闻殿下曾在平阳先生那儿举荐过我,一直寻不到机会问过殿下缘由,又没来得及谢过殿下。”她说着福了福身,恭恭敬敬道了声谢,挑不出一个错处。不待傅铮说话,梅茹又直接道:“如今夜色深了,实在不便在外久留,待明日我再遣丫鬟送谢礼给殿下。” 句句在理,倒显得他是个登徒浪子似的…… 这份规规矩矩的客套,也掩不住这丫头的厌恶之意。只怕他再说什么,也是徒惹厌烦。 傅铮望着她,顿了顿,道:“三姑娘在平凉府助过本王一臂之力,举荐是应当的,不必客气。” 既然如此,两不相欠,那更好了。梅茹再一福身,直接领着静琴离开。 傅铮双手负在身后,掌心里面攥了个彩锦如意的小盒子。 ☆、第 52 章 翌日,梅茹果真派人给傅铮送了谢礼——一方李廷章制的描金梅花墨锭。 离京的时候,梅茹就想到这一路肯定会遇到傅铮,所以这份谢礼是从府里带过来的。说起来,从平凉回京,她一共偶然得了两方墨锭。一方山水墨锭回府的时候送给了二姐姐,剩下这一方送给傅铮也合适。 人多眼杂,梅茹不能大张旗鼓的送谢礼,于是派了个眼生的小丫鬟过去。 熟料那丫鬟回来,手里竟多了个彩锦如意盒子,她回道:“三姑娘,这是燕王殿下的回礼,说是恭贺姑娘拜平阳先生为师。” 瞄到那盒子,梅茹早就蹙起眉。旁边意婵压低声训道:“这种东西也能随随便便拿回来?你那些规矩怎么学的?” 那小丫鬟缩了缩脖子,就要哭了。 梅茹冷冷道:“还不赶紧退回去!” 那小丫鬟脚下不停,连忙按着吩咐去做。 那彩锦如意盒转了一圈,如今又回到傅铮跟前。 那会儿傅钊还在他跟前呢,嘀嘀咕咕小声抱怨:“七哥,这一路真是无聊的要命,我想去后面找循循。”他们是皇子,自然要伴着天子銮驾行在前面,住也是住在各处行宫。后面隔着老远才是各府马车。傅钊一直被他七哥约束着,根本没机会乱跑,更别说去找梅茹了。 听了这话,傅铮还是淡淡回道:“人多眼杂。” 这四个字便是驳了他的话,傅钊无聊的要命,只能自己去找乐子。 十一弟走后,傅铮这才拂了拂石冬。石冬连忙上前,将彩锦如意盒递上前。 沉沉看了那盒子一眼,傅铮抬眼望向石冬,一双眸子墨黑且冷。石冬低头轻声道:“殿下,确实是三姑娘退回来的。” 傅铮没说话,只摆摆手,石冬连忙退下去。 静静端详着那盒子,半晌,他才一言不发地收起来。 先前那方墨锭也已经被他收起来,仔细的放在雕红漆锦盒里。这方墨锭是大师李廷章制的,极不容易得,他王府里不过只有两方。傅铮先前光是看上面的描金梅花便认了出来。他就知道梅茹的谢礼肯定不会轻。这人讨厌他呢,所以宁愿用这些贵重东西打发他,划清界限。 这会儿打开锦盒,定定看了眼墨锭,傅铮将那彩锦如意盒与梅茹送的这方墨锭妥帖的收在一处。又看了一眼,他才阖上盖子。 经过小半个月的舟车劳顿,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到围场。 梅茹只觉得整个人被颠的都快散架了,梅蒨身子骨弱更是吃不消,一停下来老毛病便犯了,满脸病容,咳个不停。姊妹三个只有萍姐儿还是精神奕奕,看什么都新鲜。见蒨姐儿病怏怏的歇下来,萍姐儿只能央梅茹一道出去看看。 梅茹是见识过围场的,她对这些实在是兴致缺缺,可萍姐儿振振有词道:“老祖宗说了,姊妹三个在外面要互相照顾……”梅茹没法子,只能陪着萍姐儿先出去走走。 帐篷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天高地远,澄碧如洗。 立在苍茫天地间,梅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再见一顶顶乳白的帐篷或近或远落在延绵的草地上面,倒像是天地间开出的一朵朵白色野花。这一路走到现在,梅茹终于觉出一点意思,她轻轻一笑。 不远处有人在骑马,萍姐儿眼巴巴看着,扯梅茹的袖子道:“三姐姐,你教我吧?”梅府上下都知道,梅茹小时候野,在庄子上偷偷跟着梅湘学骑马,差点掉到沟里去,挨老祖宗狠狠训了一通。不过说起来,姐妹四个也就梅茹认认真真学过,所以萍姐儿如今只能求三姐姐了。 “是啊,循循,你还得教我呢。”孟蕴兰也过来凑热闹。她可没忘梅茹在平凉答应的事。 梅茹俏皮笑:“那你们是不是该叫我师傅?” “什么师傅?”傅钊跑过来道。这儿规矩没那么重,他又没什么事儿,一歇下来,就兴冲冲来找梅茹。 见着傅钊,梅茹自然悄悄颦眉。她并不愿意跟这人走太近,怕生闲话啊,偏偏这人要往她这儿来!还真是见了鬼了。 几人给傅钊见了礼,梅茹毕恭毕敬回道:“殿下,我们在说教骑马的事。” 一听这话,傅钊指着孟蕴兰哈哈笑:“这位连马磴子都没踩上去呢,就想学后面的了?” 孟蕴兰登时冷下脸来,大大的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怒不可遏。 傅钊还是乐不可支。 梅茹最见不得他这样,这会儿故意不说话,只望着傅钊,眼眸弯弯的笑。 她这么一笑,傅钊不由愣住了:“循循你笑什么?” “我在笑殿下你——还是我的手下败将呢。”梅茹还是笑,一双眼亮亮的,狡黠而灵动。 这话一说孟蕴兰就扑哧掩面笑了,瞬间解气。 被戳在软肋,傅钊气的跳脚,他无赖道:“那不算,我们再比一场。” 梅茹摊手,俏盈盈道:“为何还要再比?” 不远处,几个人正往大帐去,沿路走来,恰好将先前这一幕收入眼底。 天高地远,浅草青青,美艳的眸子,白净的素手,还有姑娘家独有的纤细的腰肢,胀胀鼓鼓的胸脯……无不勾人。 不过粗粗看了一眼,太子已经有些销魂难耐的滋味了。那腰太细,只怕他一手就能搂住,那胸肯定白嫩而软,握在手里……还有那双桃花眼,光是远远看着,那眼波流转就撩的他心痒痒。 他再想要仔细看,旁边的傅铮温言提醒道:“皇兄,父皇已经在帐中久候了。” 经他这么一提,太子想起正事,连忙回过神往大帐走。 傅铮这才不动声色的又瞥了眼那边说话的几个人。视线落在梅茹身上定了定,见她还是笑盈盈的,傅铮眸色微沉,冷下脸来,只恨不得立刻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提进去! 这天晚些时候,皇后娘娘召各府陪行的小姐去说话。其实也没说什么话,不过是将她们喊过去看一看,再略赏下一些东西。 梅府三个姑娘也都是要去的。 可自打在帐中歇下,梅蒨就病倒了。她这会儿躺在那儿脸白的可怕,又咳个不停,实在起不来。听到皇后传召,一时心急,咳嗽的就更厉害了些。皇后听说了,只让梅蒨好生歇着,还特地派了个太医过来瞧瞧。 梅茹只能领着梅萍过去。 第45节 皇后帐中,众人齐齐跪拜行礼,又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那儿。 皇后如今坐在最上头,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周素卿她是见过的,皇后没有说话,继续安静的往底下看。见到面生的梅茹时,皇后终于问了一句:“你就是平阳先生刚收的学生?” 梅茹回道:“正是臣女。” 皇后点点头,视线在几个人中间游移一番,轻轻摆了摆手。众人无声退下,只有梅茹和周素卿被留下来说话。 梅茹一愣。 其他人也是一愣。 这是不是有些意思? 唯独周素卿面无表情的立在那儿。 这帐中陈设古朴,端庄威严,梅茹立在下面,有点不大自在。 这位李皇后她前世是打过交道的,心思弯弯绕绕一堆,却也有点傻气。因为太子后来实在不争气,而傅铮权势越来越大,这位李皇后每次见着梅茹都没多少好脸色。梅茹前世最不愿意进宫,一进宫就要被这位皇后说。有一回大约是正月初一进宫,她又被李皇后当众挑出好几个错,就连多戴了几支珠钗也要说。回去的车上,梅茹实在忍不了,跟傅铮抱怨了一句。傅铮淡淡道:“你理她做什么?” 梅茹没想到他会接话,楞了一下,小声回道:“还不是为了你?” 傅铮冷笑:“若是为了本王,更不用理她了,她还能怎么为难你?”他说着稍稍倾身过来。梅茹心一跳,低低垂下眼。下一瞬,那人抬手将她鬓间的珠钗取下两支,旋即又淡淡坐了回去……不过是这个动作,梅茹心慌跳了一路。她低着头想,这人今天怎么回事啊?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傅铮那天见到二姐姐了…… 梅茹连忙敛起心思。 就听李皇后在先问周素卿话:“沛瑾,听闻你上回那幅画被平阳先生说了?” “是了。”周素卿连忙回道,又笑,“臣女才学实在不及梅三姑娘半分。” 梅茹略略蹙眉,这人是不是将她恭维的太过了? 对面李皇后已经在问她话了:“你都跟平阳先生学什么?” 梅茹如实回了,李皇后笑:“这些倒是稀奇。”她又问怎么学的,学到哪儿了,梅茹又一一回了,李皇后再没说其他的,便让她俩退下。梅茹松了一口气,安静着,由宫里的嬷嬷领着往帐外走。 熟料刚一出皇后帐篷,她和周素卿就遇到一个着杏黄色服饰的人。听见那个嬷嬷请安叫太子时,梅茹浑身一寒,她死死低着头,只中规中矩跟着见了礼。旁边的周素卿亦是。 太子略一垂眸,就笑了。 眼前这人粉红如意纹妆花褙子,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锦长裙,绾着偏髻,头发用碧玉七宝玲珑团花簪固定着,珠钗垂下来,衬得三千青丝乌浓,不就是白日见过的那个笑盈盈的姑娘么? 再望向旁边一个,鹅黄的褙子,白色的裙子,温婉端庄,模样也很是不错。但中规中矩的,比先前那个,倒是少了些莫名的滋味儿。 这么一想,太子又定定拂了梅茹一眼,这才走进母后帐中。 这人视线落在头顶时,梅茹浑身能惊出一身冷汗来,她对这太子实在没什么好感。 太子的视线周素卿自然也察觉到了,看了梅茹一眼,她又望着前面,没说话。 ☆、第 53 章 梅茹是顶着一身冷汗回营帐的。 她就是心再大,也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正好二姐姐病着,梅茹便安安分分陪在梅蒨身边照顾,在营帐中待了两日,哪儿都没去。 梅蒨歉疚:“三妹妹,我这儿没什么大碍,你去外头玩儿吧,正好多照看一点四妹妹。”萍姐儿跟兔子似的,这两天脚下撒欢,跑的比谁都快。 梅茹回道:“二姐姐这儿不能没人,等二伯母闲下来,我再走。”——梅宸随扈,小吴氏也一并来了,只是这两天不得空,要一直在皇后跟前。 “有劳三妹妹了。”梅蒨谢道。 梅茹道:“二姐姐不必客气。” 梅茹这么故意躲避着,傅钊就找不到她人了。他光见到周姐姐还有其他府里的小姐们陪在宝慧公主那儿,就是不见梅府几个人。上回循循还让他撮合她二姐姐和七哥呢,现在都看不见人,怎么撮合啊? 傅钊悄悄跟他七哥抱怨:“循循怎么不出来?是不是病了?” 傅铮冷哼一声,抬手用力敲敲傅钊的脑袋,没好气道:“就让她这么待着!”顿了顿,又肃色交代道:“十一弟,围场到底还是人多眼杂,你别总往她那儿跑,也别拉着她再什么赛马!” 傅钊吐了吐舌头,问:“七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傅铮眸色沉沉的,没说话。 一拍脑袋,傅钊恍然大悟过来:“不是吧,循循跟我差不多呀。” “呵。”傅铮冷笑,“已经不小了。”默了默,他提醒道:“十一弟,你也别整天……循循、循循的喊!” 傅钊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傅铮又道:“若是这几日她在外面,你别顾着玩儿,多看着点。” 梅茹总不可能永远不露面的,傅铮心里有数。 果然不过两天,北辽各部到围场,陛下晚上设宴。为了表示与民同乐,所有随驾的人都得在场。梅蒨身子依然不适,皇后还是特准她好生歇着。梅茹坐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安安分分。 太子坐在上头瞄了一圈,就看到梅茹了。 她今日不过穿了件普通月白色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打扮的非常不出挑,乍一看,也不打眼。 太子蹙了蹙眉,借着抬手喝酒的机会,又偷瞄了一眼。 就见那张脸还是俏生生的,白嫩嫩的,晕着淡淡的一层红,怕是能吮出水儿来。一双会勾人的眉眼低垂着,这会儿看不清楚,可眼尾分明就是含着点点秋波,在眸子里荡啊荡。她光是这样坐着,便是说不出的娇媚动人。唯一可惜的,就是年纪还小了些。 太子一仰头,将手中那樽酒喝了。 冷冷打量了眼太子,傅铮又望向梅茹。 这丫头已经尽量坐在角落里,偏偏那些旖旎夜色铺在她身后,衬得那张脸越发明艳。 只见旁边人不知在跟她说什么,梅茹这才懒洋洋抬起眼。她一抬眼,恰好撞进傅铮的眸子里—— 远远的,遥遥的,可就是知道他在看她,而她也在看他。 他就在那儿,眉目如星如画,总是让人第一眼就看见,那唇薄薄的,还引的人想亲一口,尝尝滋味。 梅茹淡淡撇开眼。 她今天耳朵边已经不停听到北辽的人在夸傅铮呢。就是这会儿,不远处几个北辽公主,还在用胡语叽叽喳喳谈论傅铮——只当这儿没人能听得懂。她们夸傅铮生的好看,还夸他……身材好,肩宽腰窄,身形修长而挺拔,又说他的猎物最多,那弓拉得最满,定是个孔武有力之人。梅茹听了,稍稍有点脸红,又觉得实在好笑。 她一笑,顺便抬头拂了眼傅铮。 那人本已经移开视线,心念微微一动,傅铮转回眼来。 四目遥遥相对。 梅茹垂下眸子。 “循循!循循!”旁边的孟蕴兰在跟她咬耳朵,“明天宝慧公主说是想去打猎,皇后娘娘正在找人陪呢。”皇后就得了这么一个公主,这回秋狩也就带了这么一位公主来。这是件露脸的事,孟蕴兰悄声问她:“你要不要去?” 梅茹摇头,压低声道:“我不想去。” 孟蕴兰欣喜道:“那你教我骑马?”孟蕴兰本来是要跟梅茹学骑马的,可是这两天梅茹一直躲在蒨姐儿那儿,外面会骑马的姑娘就剩下周素卿和贺府娟姐儿几个人,万万没想到,周素卿的骑术居然是最好的!孟蕴兰很不服气,她是绝对不可能向周素卿讨教的,所以一连几日待得实在无趣。 梅茹推辞不过,这会儿点头道:“也行。”又道:“咱们趁人少的时候偷偷找个地方练。” “我也要我也要。”旁边的萍姐儿凑热闹。 梅茹戳她的脑袋。 三人刚刚这样约好,熟料皇后娘娘跟前的嬷嬷就下来传梅茹,只道皇后娘娘唤她过去。梅茹颦了颦眉,起身的时候已经不动声色,跟着嬷嬷过去。她如此一走动,又引来视线数道。 到了皇后跟前,梅茹还是垂首而立。 李皇后问:“听闻三姑娘骑术不错?” 梅茹有些诧异,皇后从哪儿知道她骑术不错?这会儿也不好多思量,只连忙回道:“要让娘娘见笑了,臣女只是勉强可以,断不能称不错。” 李皇后满脸难色道:“沛瑾先前过来告罪,说她身子不大舒服,担心明日不能陪我儿去行猎。”——周素卿的骑术是几个姑娘家里最好的,难怪皇后会觉得为难。叹了一声,李皇后又道:“公主是个最爱闹腾的,本宫实在放心不下,明日三姑娘你就陪着她一道吧,多个细心的姑娘跟在身边照顾,本宫心里头也安稳一些。” 既然皇后如此说了,梅茹断不好拒绝,她福身称“是”。 再起身的时候,梅茹视线恰好拂过底下的周素卿。 那人身子似乎真的不适,这会儿拧着眉坐在那儿,梅茹不愿多看,她懒洋洋移开眼,熟知遥遥一对,恰好又对上傅铮的眼! 他淡淡望过来,一双眼墨黑。 傅铮思量的时候,总是抿着薄唇。他这会儿也是,却不知在想什么。 梅茹懒得想,她别开脸。 翌日,梅茹陪着宝慧公主去狩猎。周素卿身子不适,果然没有来。一道去的,还有贺娟几个并一大帮侍卫。姑娘家打猎不比那些大男人,不过是小玩小闹。这围场极大,后面是一个坡度极缓的山坡,前面则是狩猎的林子。一行人也不走远,只在林子外边转悠。 梅茹兴致缺缺,她骑术不错,在几个姑娘家里面算是拔尖的。可她箭术不行,手上没劲,拉不开弓,所以只能骑着马在附近瞎溜达。 宝慧公主年纪跟萍姐儿差不多,手上倒是能拉开弓,就是没个准头。她常常乱射一气,梅茹的马就已经被无缘无故惊了好几回。她手中不得不紧紧牵着缰绳,双腿稳住马背,才勉强控制住,却也只想离这位公主远一点。 梅茹暗忖,这位宝慧公主果然是个爱闹腾的,比她还厉害。 这位宝慧公主没射到猎物,没一会儿就失了耐心,乱发一通脾气。那些侍卫被她骂的只能更加卖力的赶小兔子、小狐狸出来。 “怎么回事?”旁边忽然窜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宝慧公主不发脾气了,只回头委委屈屈的唤道:“太子哥哥,快来教我。” 听到这几个字,梅茹浑身又是一阵寒意。那些冷汗密密的泛起来。她头也不抬,就要随着众人下来请安。 太子连忙摆手止住他们,温言道:“本宫是来教公主行猎,你们且随意。” 梅茹戒心重,这会儿冷眼旁观。 那太子果然没做其他的,更没多看她们一眼,只一门心思教宝慧公主射箭。 纵然如此,梅茹仍骑着马离这个人尽可能再远了一些,装作寻找猎物的模样。 等到这时,太子这才悄悄抬眼。 今日这位三姑娘穿了骑马装,干净而利落,那姑娘家的腰肢越发纤细,不堪一折啊,跨在马背上的两条腿也是修长而匀称,一颦一笑不经意间,美的格外打眼。 太子现在正手把手教宝慧公主射箭呢,这会儿梅茹背对着他们,离得稍微有些远。他悄悄将弓偏转了一点方向,再松开宝慧的胳膊—— 就见那银白色箭矢嗖的一下射出去,一下子扎在梅茹骑得那匹马脚掌上! 那马彻底吃痛,一下子疯了一样窜出去。 第46节 梅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马带得往前走。 前面就是狩猎的密林,梅茹不想往里面去,她死死攥住马缰往旁边扯。可底下这马惊得太狠,她根本控制不住,只能愈发用力的攥着缰绳,一人一马就这样胡乱没有方向的窜着往前。 太子惊呼一声“不好”,立时策马追了过去…… 且说傅铮从大帐中出来,就见远处一片慌乱。他看了石冬一眼,石冬眉心皱成个铁疙瘩。傅铮登时沉下脸,他牵过一匹马,一下子翻上去,连忙追了出去。 ☆、第 54 章 梅茹从来没骑过这么癫狂的马。那马吃痛,纵得极高,又发了狠劲的跑。她知道若是现在被颠下来,不死也要半残。梅茹只能死死攥着缰绳,整个人尽量贴在马背上。这马疯的要命,马蹄子乱撅,彻底惊起林中的大片飞鸟。 黑压压的一大片,从头顶密密飞过,梅茹浑身发麻,又觉得阴森。 这一路她早就被颠的难受,手上、腿上力道已经松去许多,整个人只能堪堪挂住这匹疯马。偏偏马速不减,越跑越深,越跑越远,一条道往前,枝叶茂盛,连光都透不进多少,越发阴冷。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密林深处不知谁放了捕兽的夹子,那疾驰的马蹄子直接踩中,那疯马痛苦哀嚎一声,前蹄抬起狠狠往后一仰,梅茹再也抓不住,一下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那地上是石子乱成堆,尖锐还硬。梅茹重重摔下来,不知磕了哪儿,一瞬间头晕眼花,整个人脑袋里嗡嗡嗡乱响,久久动弹不得。 这匹疯马前蹄被夹住了,后蹄子中了箭,到了这时已差不多精疲力尽,痛得原地转着圈儿的乱踢。梅茹跌在那儿,无端端挨了几下,痛得她龇牙咧嘴,人却稍稍清醒了一点。 她强撑着要站起来,可是刚刚一动,就疼得冒冷汗,尤其是靴子里头的一只脚痛得不行,只怕不是肿了就是折了,这会儿实在是动不了了。梅茹勉强往旁边挪了一些,勉强离那匹马远一点,再抬头四下观望。 这儿是密林深处,离大营实在太远,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回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稳了稳心神,梅茹知道定会有侍卫来找她,地上的马蹄印子都在,那些人定会寻过来。她也不乱动,安安分分在原地待着,只求那该死的太子千万别跟着过来。 不过歇了小半晌,不远处就有急促的马蹄声。梅茹心头一喜。她的马疯,窜得肯定快,没想到还有人追的也这么快。她抬眼望过去—— 就见一人急急忙忙跳下马,快步走过来:“三姑娘!” 这林子光线颇暗,那人逆着光,形象清癯,看不清模样,但这声音就足够让梅茹浑身发冷! 正是最先追过来的太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殿下!”梅茹连忙喝止住他。 太子脚下一顿,旋即还是撩起衣摆走过来,问道:“三姑娘,你没事吧?”枝桠交错间落下几道光,这人停在梅茹面前,挡住了一道。 梅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仰头看他。那人目光毫不掩饰的悉数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不放过任何一处。落在这人审视又玩味的视线里,梅茹极不自在,身上不停的打着冷战,寒毛直竖。若不是现在动不了,她定要跟这个人拼命! 她心里恶心又难受至极,面上却还是冷冷道:“臣女无妨,不劳殿下费心。” “别这么见外啊,三姑娘伤哪儿了?”太子温言,又俯下身。他的目光自她的腰间往下,最后落在姑娘家纤细的腿上。又问:“可是伤到脚了?”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捉梅茹的马靴,梅茹往旁边一躲,手里操起一个又坚又硬的石头就要砸下去—— “皇兄!”有人沉声唤道。 梅茹心头一跳,循声望过去。 这林子暗,她只能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浑身泛着寒意,立在不远处。 就算看不清面容,梅茹也能认出来这人来。 傅铮! 太子亦认出来,他直起身道:“七弟你怎么会来?”他望过去的眼神冷冷的打量着,审视着。理了理袖口,他又意味深长的笑:“这林子深得很,七弟来的倒是快……” 傅铮恭敬道:“原是父皇急着要召见梅姑娘,所以皇弟才紧着追过来,未想到皇兄已经在了。” 这一回太子一愣,“父皇要召见她?所谓何事?”他指着梅茹问,是不是也太巧了? 傅铮回道:“梅姑娘乃是平阳先生高徒,聪敏伶俐,通晓各邦文字。昨日北辽诸部公主到此,无人作陪,父皇不想太失礼数,便要召见梅姑娘。”顿了顿,他又道:“皇兄,父皇正亦着急找你,说是要与你商议回屠一事。” 太子冷笑:“回屠一事父皇不都交给你的么?怎么突然要找本宫?” 傅铮面色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异样,仍是恭敬应对:“皇弟上回不过是在平凉恰好遇上,国之大事,如今自然还是要交给皇兄。” 今日虽然不能偷香,但将傅铮的功劳握在手里,太子也极其满意。他走过去,吩咐道:“既然是父皇急召,本宫先去了,七弟你将梅姑娘带回去。” “是。”傅铮道。 太子骑着马走了。 傅铮立在那儿,等这人不见了,才松开攥着的手,走上前。 他身影沉沉的,踏着遍地寒意,愈发显得面容阴鸷。 对着傅铮总比对着太子强,梅茹确实是这么想的,至少这人对她是不会有任何情.欲的。梅茹抬头看他。 傅铮面色不善的蹲下来,冷冷道:“明明知道被他看中了,还往上凑!” 听他凶自己,梅茹极不服气,胸口一股火蹭蹭蹭往脑袋上冒,她不满呛道:“还不是因为殿下那位……” “本王什么?”傅铮反问。 梅茹一字一顿道:“殿下的青梅竹马!” 周素卿肯定知道太子的心思,所以自己装病,将梅茹举荐给皇后,不就是想撮合她和太子? 梅茹冷笑,这人真是如意算盘。 听出她话里的讥诮,傅铮顿了顿,解释道:“本王心里没有她。” 梅茹还是冷笑:“她心里可是只有殿下呢。”又故意问他:“殿下,你是不是识人不清?” “是。”傅铮承认的很快,又沉声道,“这事本王绝不会忘。” 如此一来,梅茹倒不好再说什么。她还跌坐在地上,这人还蹲在他旁边,两个人这样杵着也不是个办法,她扶着旁边的树就要起来,傅铮问道:“你伤的如何?” 梅茹试着动了动伤腿,刚一动,密密的汗就沁出来,她咬着唇,才不哼出来。 傅铮见状,默了默,伸手过去要扶她。 梅茹避如蛇蝎,避之不及,连忙往后躲,一双眼只戒备的死死盯着他,直盯得傅铮的手尴尬的缩了回去,梅茹才冷冷道:“劳烦殿下给我找个粗点的树枝。” 这人真是倔的要命。 傅铮沉着脸,去旁边捡了一个手腕粗细的树枝丢给梅茹。梅茹还是盯着他,傅铮别开眼,真是不想再理这人。他自顾去检查那匹疯马受的箭伤。 这匹马的马掌中箭。那支箭射的力道极重,伤口入的深而且扎的狠,不是宝慧这样的小丫头能有的力道。傅铮眸色更冷了一点,阴仄仄的,会嗜血。 傅铮再回头的时候,就见梅茹一手扶着树,一手撑着那树枝站了起来,可她明显有一只脚伤了,碰都不敢碰到地上,一张脸痛得血色全无,还在逞强。 他冷哼一声,道:“你准备这样走回去?” 梅茹骑的那匹疯马已经彻底废了,所以,这会儿她硬气的“嗯”了一声。 还是倔的要命。 傅铮冷笑:“这条腿不要了?” 梅茹道:“那殿下把马让给我?” 傅铮一言不发,只是将他的马牵过来,冷冷对梅茹道:“你上的去就归你!” 梅茹看了他一眼,单脚往前跳了几步,伸手够住马缰,那只伤脚踩着马磴子,稍稍一用力正要往上跨,这一回却痛得泪花儿都出来了。她一双眼努力睁着眨了又眨,忍了又忍,眼底还是水盈盈一片,眼圈儿红红的,莫名让人怜。 下一瞬,傅铮虚扶着她的腰,稍稍一用力,将她送到了马背上。 梅茹怔住。 那被他扶过的腰肢,僵硬的厉害。 见傅铮也要翻身上马,梅茹回过神,连忙拿树枝戳他:“你走开!” 那树枝手腕粗细,戳到人脸上也是蛮疼的。 傅铮黑着脸道:“现在就一匹马,你腿还伤着,如何骑?本王如何回去?” “反正你走开!”梅茹骑在马上,难得垂眸俯视他,那双眼冷的可怕。 傅铮攥了攥手,走到前面扯过缰绳,哼道:“本王难得替人牵马坠蹬。” 走了几步,他回头道:“三姑娘,先前扶了你,本王……” 梅茹连忙拿恭维的话堵他:“燕王殿下侠肝义胆,臣女谢过殿下照拂还有救命之恩。” 傅铮被她一噎,冷冷回过头。 这一路极长,枝叶层层叠叠的缝隙中才偶尔透下一道光,两个人都安静。 直到不远处能看到侍卫的身影,傅铮方停下来,他望着梅茹,叮嘱了一句:“你在父皇跟前好好的,他才不会动你。” 梅茹心头一跳。她先前还奇怪呢,傅铮突然在太子面前将自己夸得天花乱坠,什么聪敏伶俐,又好端端的被陛下召见,要去陪什么北辽公主……所以,这些都是傅铮安排的么? 她看着傅铮,傅铮垂眸。 梅茹心里头忽然又升起好几个疑问,可她没来得及问,大片侍卫已经近到跟前,领头的居然是傅钊。傅钊吓道:“梅三姑娘,你没事吧?”在外人面前,这人终于收敛了些。梅茹应道:“还好,谢殿下关心。”傅钊拂了眼旁边负手而立的七哥,又冲梅茹悄悄眨眼,故意道:“你二姐姐担心的不得了,正在林子外头等着呢!” 梅茹只觉得好笑,她附和道:“咱们快去。” 傅铮沉着脸,真想将这人丢回到那林子里头,先前还不如不去救呢! 一群人往林外去,梅蒨果然候在林子旁边,还有孟蕴兰和萍姐儿等人。 见到梅茹平安回来,众人长舒一口气,连忙手忙脚乱迎着她先回营帐给太医治伤,再去拜见陛下。待走得稍远一点,梅茹才悄悄回头。 就见二姐姐福了福身,不知在对傅铮说着什么,银白团花暗纹青领对襟褙子,玉色烟笼梅花百水裙,身影窈窕,容颜倾城,傅铮一袭玄色束腰阔袖长袍,萧萧肃肃。二人立在一处,他像料峭的山,她似柔情的水…… 该来的,总会来。 梅茹扭回头,只看着前面。 ☆、第 55 章 陛下念梅茹伤了,这两日先命她养伤,又派太医过来好生医治。 梅茹的脚幸好只是肿了,没折,可也肿的跟白馒头似的。马靴根本脱不下来。那一处甚至不能碰,一碰她就嘶嘶抽气,眼泪打转儿。最后还是意婵拿剪子给剪开。 她身上先前挨马踢过几脚,如今脱下衣裳一瞧,姑娘家如玉的后背、腰窝里青青紫紫,恁的吓人,再加上摔到石头上磕的碰的…… 几个丫鬟齐齐掉泪。 意婵边替梅茹抹药,边自己抹泪:“这可如何是好?” 第47节 梅茹疼的龇牙咧嘴,哼哼两声,勉强笑道:“快寻点吃的来,我得分分神。”她这会儿痛的要命,冷汗一波一波往外窜,只能自己找点乐子。 几个丫鬟都被她逗笑了:“姑娘还有心情说笑话。”虽然如此,静琴取出一碟马奶糕、一碟风干肉脯,搁在旁边的小矮几上,道:“姑娘,这是十一殿下先前差人送来的。” 得知梅茹出事,傅钊愧疚极了。前几日七哥已经提醒过他,别顾着玩儿,多看着点梅茹,可傅钊还是自顾自溜着玩,没想到就出了岔子,幸亏七哥去的及时……傅钊越想越内疚,先前回来的路上就向梅茹作揖赔礼道歉,又可怜兮兮道:“本皇子今天跟人赛马得了好吃的,待会儿让给你。”梅茹那会儿道:“我还缺殿下这口吃的么?”没想到傅钊还真差人送来了…… 梅茹拈起一片肉脯入口。这肉脯不错,有嚼劲,酸酸甜甜的,她又吃下几片,心情终于好起来。 远处,梅蒨正对着傅铮福身道谢:“我那妹妹伤的重,这回多亏了燕王殿下出手相助……” 傅铮道:“不过是一桩小事,梅姑娘不必记挂在心。” 掩面轻咳一声,梅蒨又说:“待回了京,再送谢礼到殿下府上。” “不劳国公府兴师动众,何况……”傅铮顿了顿,慢慢道,“本王救三姑娘也是应该的。” 何谓应该不应该? 梅蒨有片刻的怔楞,旋即淡淡笑道:“殿下客气。” 傅铮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转身离开。 梅蒨垂眸,只低低望着地上的柔软嫩草。 “姑娘,外头风大……”明芝提醒她。 梅蒨回神笑了笑,道:“咱们去瞧瞧三妹妹。” 主仆二人往梅茹住的帐篷去,迎面恰好遇到孟安。 “安表哥。”梅蒨见礼。 孟安原本脚步匆忙,如今脸色一红,忙顿住身形,回礼道:“蒨表妹。” “表哥这是去三妹妹那儿么?”梅蒨问。 孟安侧身点头:“我刚行猎回来,就听到茹表妹出事了……”又焦急道:“茹表妹现在如何?说是腿伤,不能动了?” 柳眉轻蹙,梅蒨道:“还不知呢,我这准备去三妹妹那儿。” 孟安“噢”了一声,忽然想到桩事,连忙道:“我今日打了只小兔子,正好给茹表妹养伤解闷儿。”他说着将手里提的小兔笼子递给明芝。明芝接过来。梅蒨笑道:“我替三妹妹先谢过表哥了。” 她一笑,肌胜白雪,夹杂着一分病容,平添了许多的楚楚可怜。 孟安脸愈发红了一些,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改日再猎一只给蒨表妹。” 梅蒨到梅茹那儿的时候,梅茹已经浑身上下抹好药,换上干净衣裳累的歇下了。她只能第二日再来,来的时候梅茹嘴巴里正在吃东西呢! “三妹妹。”梅蒨坐在旁边。 看到她,梅茹笑了笑,道:“二姐姐身子不好,就别再来我这儿,免得再受风寒。” 梅蒨轻咳一声,道:“我今日好了一些。”又道:“三妹妹,我先前谢过了燕王殿下,这谢礼就等回府之后由大伯母再定吧?” “听二姐姐的就好。”梅茹淡淡道。 梅蒨又将那兔子的事说了。梅茹只觉得好笑,安表哥送她兔子干嘛?让她烤着吃么?梅茹还是觉得好笑。梅蒨道:“三妹妹,你这回出事……”话未说完,静琴道:“二姑娘,三姑娘,周小姐出事了!” ☆、第 56 章 周素卿也摔了。 不过她比梅茹更惨一点,直接从疾驰的马上摔下来,折了一条腿,还差点被箭擦伤脸! 她抬回营帐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痛得昏厥,据闻贺太傅当场就黑下脸来,沉沉一拂袖就去找皇帝了…… 听见这些,梅茹意外至极:“她不是身子不适么?那还骑什么马、射什么箭呀?” 静琴回道:“具体的事奴婢也不知,只知道是刚刚和北辽的几位公主赛马时伤的……” “赛马?”梅茹越发摸不着头脑。她如今只能窝在营帐中养伤,外面发生什么一概不知。“因何赛马?”她问。 静琴为难的皱皱眉,小声道:“好像是……因为燕王殿下。” 因为傅铮? 这话怎么听上去有点争风吃醋的意思呢? 梅茹愈发好奇:“到底怎么回事?” “三妹妹少听这丫鬟胡说!”轻轻唬了眼静琴,梅蒨柔声解释道,“昨日三妹妹伤了腿之后,周姐姐便自荐去替妹妹陪北辽的几位公主。昨日夜里,那几位公主在陛下跟前突然说想和周姐姐比试比试,陛下一高兴就答应了。先前我来妹妹帐中的时候,她们正比着呢,估摸是周姐姐不小心摔下马的。” 听到周素卿倒霉,梅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她挑了挑眉,拈起一块奶糕。 “三妹妹你先好生养着,我去周姐姐那儿瞧瞧。”梅蒨道。 知道二姐姐惯会做人,梅茹小口咬着奶糕,点了点头。就见梅蒨款款起身,忽的,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又坐下来,拂了旁边几个丫鬟一眼。静琴和明芝都乖巧退了出去。一时帐中就剩姊妹二人。 知她有话说,梅茹径直问道:“二姐姐要说什么?” “三妹妹,”梅蒨低声道,“昨日我向燕王殿下道谢时,殿下回的有些奇怪,他说,他救妹妹是应该的……”话到这边,她就止住了。其他的梅蒨也不多说,这会儿只静静看着梅茹。 梅茹微微怔楞。腰间被傅铮虚扶过的地方又开始僵硬起来,蓦地,她耳根子有些发热。 什么叫应该的? 这话说的好像她和他有什么似的! 梅茹微恼。 见她明白过来,梅蒨这才好言提醒道:“三妹妹你与殿下在林中单独相处那么久,回来的时候,殿下还给你牵马,这几件事本就不大合规矩,容易落人口舌。若是殿下这话再被旁人听见,实在于妹妹名声无益,显得太过轻浮。所以,咱们在外面更要谨言慎行。” 这些话挑不出错,又字字句句在替她名声考虑……梅茹讪讪“哦”了一声,赧然道:“多谢二姐姐,我记住了。” 梅蒨这才离开。 那奶糕不过咬了一小半,梅茹就没什么胃口。她随手搁在旁边,不由暗暗思量,傅铮在二姐姐面前这么说,到底想干什么?这不是让二姐姐误会么? 还有周素卿受伤的事,跟傅铮又有什么关系? 梅茹唤静琴进来,命她将周素卿摔伤的前因后果好好说一说。 原来,昨日周素卿陪着几位北辽公主时,恰好遇到傅铮。傅铮就跟周素卿说了两句话,据说还破天荒的笑了笑,结果那几个公主就吵着闹着要跟周素卿比试赛马和射箭,然后——周素卿今天就出事了。 这不就是在为傅铮争风吃醋么? 梅茹啧啧摇头,男人长得太好,有时候也是祸水啊! 那几个北辽公主,梅茹是亲耳听到的,叽叽喳喳三句不离傅铮,连他禁欲的衣衫底下是什么样子恨不得都想一探究竟,没羞没臊。让她们亲眼见到傅铮和周素卿有说有笑,还能不生气? 只怕今天就是那几位公主故意害周素卿落马,又故意想毁她的脸…… 如此一想,梅茹叹了一声,还是摇头。 这件事梅茹没有多想,那边厢傅钊却是满腹疑惑,又担忧不已。现在贺太傅已经闹到父皇跟前,口口声声说要讨个说法。可这说法怎么讨啊?几个小丫头背地因为傅铮争风吃醋,结果闹成这样,不让人笑话死?贺太傅没办法,现在的意思似乎要他七哥负责……傅钊很着急。这位周姐姐心眼多,他实在不喜,万一真是七哥在里面动了什么手脚,被查出来可就不妙了! 傅钊想来想去,还是担忧,这会儿悄悄询问:“七哥,周姐姐受伤一事,你真的什么都没安排?” “没。” 傅铮头也没抬,仍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中的书。 “可我明明看见七哥你昨天和周姐姐说笑呢……”傅钊小声嘟囔,还是着急。 傅铮这才抬眸,一双眼冰冷至极。他漠然纠正道:“是她找我,不是我找她。” 昨日遇到周素卿和那几位公主,傅铮见完礼就想避嫌走的,没想到周素卿却唤住他:“慎斋哥哥。”柔柔软软的一声。 傅铮那个时候看了她一眼,又淡淡拂过那几位公主。不知想到什么,他顿住身形,浅然一笑。 傅铮极少笑的。他笑起来,俊朗的眉眼越发好看,仿若冷冷冰川化作那一池温柔春水,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面。若是再得他垂怜好好注视上一眼,便是佛祖千年的慈悲。 那几个小丫头齐齐愣住。 傅铮不动声色,只按着性子与周素卿好好说了几句话,才拱手离开。 他什么都没安排,什么都没做,只不过笑了笑,说两句话罢了,一切不费吹灰之力。 有时候女人的嫉妒心才可怕,他不过是借刀杀人。 傅铮心里冷笑。 这一串事情摆在一起,傅钊是个直肠子,弄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更不懂七哥的深沉心思。但他知道哪怕是阴差阳错,也已经替梅茹报了一半的仇。敛起平时的孩子气,傅钊正色道:“七哥,谢谢你。” 长眉轻蹙,傅铮淡淡望着对面的人,问道:“你谢我什么?” “我不知七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替循循报了仇,我就想谢过七哥。”傅钊道。 傅铮神色一顿,下一瞬,眉心蹙得又略紧了些。他看着面前的十一弟,静静端详着,小半晌,才沉声问道:“你替她谢什么?” 傅钊黯然道:“七哥,我一想到循循伤的那么重,就自责的不得了……”七哥早就提醒过他的,他却还贪玩!如今害得循循动都动不了,傅钊愈发内疚,昨夜更是翻来覆去,没睡安稳。他很想见见梅茹,可又不能贸贸然闯进一个姑娘家的帐篷。这一日,他已经悄悄在梅茹帐篷外转悠过好几次,却只能打听一些消息,再送些吃的过去。 “七哥,我一直想替循循报这个仇,就是想不到法子,又觉得自己太笨,我急的团团转……”傅钊眼底全是痛楚与愧疚,还有些红,他说到着急处簌簌眨了眨眼,连忙别开脸,似乎怕被看见什么。 傅铮一怔。 在他看来,他这个十一弟一直是小孩心性,长不大,爱玩爱闹。可今天,他知道终究是不一样了。因为一个女人,不,连女人都算不上,因为一个小丫头,他照顾了这么久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就长大了。 傅铮默然,心口蓦地有些紧,又有些疼。 他怔怔看着,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傅钊却又笑了,他兴匆匆又喜滋滋道:“七哥,我再去给循循送些吃的,昨日她丫鬟还说循循爱吃肉脯……”这会儿又变成小孩心性,边说边往营帐外跑。 傅铮坐在那儿安静看着,良久,他才起身走到帐外。 只见茫茫辽阔草原之上,十一弟的身影欢天喜地,格外打眼。 沉默看了一会儿,傅铮淡淡垂眸。 …… 周素卿那事皇帝果然和了个大大的稀泥,又不可能真罚对面那几位公主,而且,北辽也已经装模作样训斥一番,给了面子,这事儿就算翻过了。唯独贺太傅气不过,在皇帝面前摆了两天老臣的脸色。 梅茹在床上歇了两日,到第三日,脚踝便在太医的良方下消了肿,重新变成不堪一握的纤细。落在地上走一走,跳一跳,也不觉得疼。 这一回,延昌帝、李皇后再传召梅茹。 上回傅铮已经跟她提过此事,梅茹心里早就有准备,她更知道自己不能疏忽。太子还对她有那种心思呢,等她脚伤之后,说不定又有什么其他的恶心主意。梅茹心里清楚,傅铮也跟她提过,只有给她自己多添些分量,那个色鬼太子才不敢随随便便的轻薄她。 面前的皇帝大帐一片明黄,庄严气派,梅茹在外面候了一会儿,跟着小黄门进去。 第48节 规规矩矩向帝后二人行过大礼,她垂着眸子端跪在那儿,不卑不亢。 延昌帝道:“皇后和燕王都在朕面前提过,你师从平阳先生,通晓外邦文字?” 梅茹这会儿也不客气,更不藏着掖着,回道:“臣女确实略通晓一点。” 延昌帝点头道:“平阳先生常年云游在外,身子一向不大好,朕每每思及必有所虑,得知她终于愿意收个徒弟,朕深感欣慰。”顿了顿,又道:“平阳先生是不可多得之女子,胸襟广阔,你跟在她身边,定要多学多听多记,如今在外面,别给你先生丢脸,也别辜负朕的希望。” “臣女谨记在心。”梅茹叩道。 李皇后坐在旁边,看了延昌帝一眼,又慢悠悠收回视线。 ☆、第 57 章 为了彰显大魏朝的礼数,梅茹被延昌帝派去陪那几个北辽公主。 这几个公主性子刁蛮的很,但因为周素卿的事被教训过一顿,如今看上去收敛许多。可见到梅茹的第一眼,那些人还是不喜欢她。到了这会儿,梅茹五官慢慢长开了,那张脸瘦下来之后,愈发明艳,尤其一双桃花眼怪勾人的。 那几个公主越看越不喜,于是邀梅茹比试,想故伎重演,让她出丑。 梅茹只觉得她们傻得可笑,主动坦诚道:“各位公主,我的箭术实在很差。”听到这个,她们开心了,趾高气扬的问:“有多差?”梅茹仍是坦白道:“非常差。”她的劲小,根本拉不开弓,也从来没人教过她。 如此一来,这几位公主倒不好明目张胆邀梅茹比试射箭,否则落个欺人太甚的名号,于是就单单赛马。反正中原女子骑术最多就那样,怎么比得过自小草原上长大的姑娘? 又是一次赛马,这回看得人愈发的多,连延昌帝居然都到了。 为了方便,梅茹今日将乌发束成男子样式的发髻,穿着收腰的湖色骑马装,整个人站在那儿,竟有一股雌雄莫辨的风流韵味。再见她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至极,英姿飒爽,衣袂翻飞间,仿若有一波又一波温柔的水围着她,实在引人注目。 太子眼睛又看直了,傅铮抿着唇,眸色沉沉。 待几匹马如离弦的箭一道冲出去,众人第一眼还是看到梅茹。她的身段纤纤,可骨子里又像是藏了一柄剑,刚柔并济,说不出的撩人。万万没想到她的骑术更是绝了,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比那几位草原姑娘还要酣畅淋漓。 最后,梅茹第一个回来的时候,她笑了一下。 这一笑,便是百媚千娇。 她脸蛋红扑扑的,好比秋日甜美的蜜桃,让人真想用唇吮上一口尝尝滋味,那双眼乌黑又发亮,淌着世间最明媚的光,直接映进人的眼底,再移不开眼。 延昌帝哈哈笑,望着贺太傅道:“咱们大魏朝要有一个不一样的姑娘了,不输沛瑾啊。” 贺太傅也淡淡的笑,却不说话。 北辽几个公主输给了梅茹,越发不高兴,知道她不会射箭,就每日在外面骑马行猎,以期望看梅茹笑话。梅茹确实拉不开弓,等好不容易射出一支箭,可也不知道歪到哪儿去了。她们看在眼里,心情舒畅许多,便常常挂在嘴边取笑。 对于此,梅茹自己根本不在意,谁还没一两桩不会的东西? 如平阳先生所说,姑娘家有多大能耐,便做多大事,邯郸学步只会让人贻笑大方。 可传到傅钊耳朵里,他就气不过了。 这一日,她们一行人在林中恰好遇到傅钊。见梅茹又被她们以此为乐,傅钊气不过,义愤填膺道:“本皇子要教你射箭!” 梅茹无奈:“殿下,我不想学。” “不学也得学!”傅钊撂下这句话,当日晚些时候就来找梅茹了。 梅茹那会儿才骑了一天的马,累得不想动弹,偏偏这人还让孟蕴兰过来劝她。 孟蕴兰附和道:“是啊循循,干嘛让这些人瞧不起?陛下若是知道了,只怕也会不高兴的。” “好吧好吧。”梅茹只能妥协,不然这罪名可就大了。 薄暮沉沉,傅钊一身飒飒骑装,背了把大弓,意气奋发。 他将那弓丢给梅茹。 男人的弓更加硬,梅茹拉了一下,根本拉不动,一双手还被弦勒得生疼。 傅钊看在眼里,忍不住嘀嘀咕咕:“你劲道怎么这么小啊?”又道:“骑马的时候倒是一股子蛮力,冲得比谁都快!” 梅茹嫌他啰嗦,她刚一蹙眉,傅钊闭嘴就不说话了。 几次三番下来,梅茹还是不得要领。 傅钊心里着急,于是绕到梅茹身侧,告诉她手该如何摆,又该如何使劲。可梅茹还是不开窍。傅钊忍不住跳脚:“循循,你也太笨了吧!” 梅茹怒极,呛道:“殿下,又不是我想学的,我难道非要跟个男人似的,十八般武艺全会么?” 孟蕴兰在旁边看热闹到现在,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傅钊却笑不出来,他一下子抢过梅茹手里的弓,就准备试一支箭—— 可顿了顿,傅钊没有动。他只偏头看着梅茹,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他刚才好像不小心碰到循循的手了…… 梅茹也是一愣,旋即冷下脸道:“殿下我可不学了。” “哎——”傅钊唤了她一声,又不知想说什么,只呆呆问,“真不学了?” 梅茹不再搭理他,更不看他,自顾对孟蕴兰道:“蕴兰,我教你骑马。” “好啊!”孟蕴兰拍手。这儿人不多,正适合孟蕴兰学,还不丢脸。 傅钊怔了怔。见她二人去旁边练得高兴,没人搭理他,傅钊站了一会儿,又眼巴巴跟着过去。见孟蕴兰还是蹬不上去,他哈哈笑了两声。孟蕴兰又气又急,一张白净的脸羞得通红。梅茹瞪过去一眼,傅钊立马收住笑声,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躲着人,悄悄笑了。 远处,傅铮负手立在那儿,远远看着。 暮色沉沉,他的身影斜斜,天地间,只孤远一人。 傅钊这日回来,就兴匆匆的想寻一张软一点的弓,问了不少人,都找不到趁手的,问到他七哥那儿,傅铮默了默,淡淡回道:“我这儿正好有一把,你试试。” “真的?”傅钊不信。 傅铮看了看石冬,石冬抿着唇,取出一张弓来。这弓做的小巧,那弦虽硬,但勒在手里却不怎么疼,弓把上还缠着柔软的羊皮,不会伤手。傅钊试了试,笑着问道:“正合适,七哥我要了?” 傅铮那会儿正倚在那儿看书,他也没抬头,只点了点下巴。 傅钊又道了谢,便喜笑颜开的去找梅茹。 傅铮这才抬起眼,一双眼墨黑而沉。 “殿下……”石冬似乎想说什么,傅铮睨了他一眼,石冬连忙低下头,不说话了。 翌日,梅茹又累又乏,那些公主各自散去行猎,她一个人骑着马慢慢悠悠落在最后面。不知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一样懒洋洋的马蹄声,不疾不徐。梅茹有些好奇,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她的身子便略略有些僵硬。 自从上回在密林里单独相处之后,她还没遇到过傅铮呢。 这会儿不能装没看见,也不能对自己救命恩人太差,梅茹跳下马,恭敬福身道:“殿下。” 傅铮微微颔首,驱马稍稍上前。 他在高处,视线冷冷垂下来。 梅茹能够察觉到这人的视线落在自己新背的那张弓上面,一瞬,又淡淡移开。她垂眸道:“多谢殿下当日的救命之恩,还未来得及谢过殿下。” 傅铮不提此事,只是问她:“你腿好了?”他声音冷冷的,凉凉的,仿若这林间的风一样。 “好了。”梅茹仍低着头,如实回道。 傅铮“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的视线向下,只看到女儿家乌浓的黑发,白皙的颈子,还有小巧的耳垂,那耳垂上坠着珍珠耳坠。小小的一颗,从乌发中偶尔露出来,莹润透亮。 定定看了看,傅铮默默别开眼。 梅茹知道这人最能沉得住气,也知道他能够半晌不说一句话,又想到二姐姐提醒的事,梅茹不大愿意跟这人再多有牵扯,于是客套道:“殿下,我要去前面找那几位公主了。” 傅铮仍淡淡“嗯”了一声。 见梅茹就要翻身上马,他终于开口:“三姑娘且慢,本王有一样东西送你。” 梅茹一怔,她仰面戒备的看了傅铮一眼,又前后左右看了看。见后面只跟着石冬,并无别人听见,她才勉强舒了一口气。 “殿下的东西我不能要。”梅茹推辞道。 傅铮并不多言,他只是从袖中抽出一柄约莫一掌长的匕首。这匕首做的极为精巧,姑娘家握在手里最是趁手。傅铮道:“给你防身。”梅茹愣了愣,傅铮已经垂下手,递到梅茹跟前。 他的手修长而白,指腹还有些薄薄的茧,蕴着股莫名力量。 梅茹还是不动,她不接,也不多看,只道:“殿下东西贵重,我不能要。” 瞥了眼她身后背的弓,傅铮移开视线,弯着唇角轻哼一声,仿若自嘲,又冷然反问道:“你上回情急之下只有石头能用,若下次连石头都没有呢?若今日来得不是我,是他呢?” 梅茹哑口无言。怔了怔,她仍是不要,又道:“不劳殿下费心,我回去自己备着就是。” 傅铮收回手,目光沉沉拂了梅茹一眼,他随手一丢,便将那把匕首扔到林子深处,当的一声,也不知落在了哪儿。 梅茹仍低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傅铮扯了扯缰绳,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往前去。 石冬跟过去,悄悄往匕首扔掉的地方看了眼,眉心拧了拧,有点心疼。 待这二人都走了,梅茹才抬起头来。 ☆、第 58 章 傅钊仍日日来教梅茹射箭。 梅茹不想去,也不想见到这人,偏偏傅钊拿话诱惑她:“循循,你不是想撮合你二姐姐和我七哥么?”关于这事儿,傅钊比梅茹还着急。这几日说起来,他七哥很有些微妙。周素卿折了腿,脸上擦伤,傅铮竟派人送过一次膏药! 他实在弄不懂傅铮的意思。 所以,他七哥还是打算要借贺家的势力么?待周姐姐及笄,便求娶回来? 傅钊是个直性子,一听闻此事,便急吼吼的去跟傅铮说:“七哥,周姐姐品性不好,她三番四次想害循循呢。相反,循循她二姐据说性子是极好的,模样生的跟七哥你般配,而且,梅宸眼见着能入内阁,为何不考虑循循她二姐?” 那会儿傅铮定定看了他一眼,小半晌,才神色淡淡道:“这些不是你该过问的。” 傅钊还是不服:“周姐姐她就是品性不端!” “十一弟,”傅铮攒眉打断他,又沉声道,“放一个了解的人在身边,不是什么坏事。” 这话实在太过冷静……傅钊心里咯噔一下,忽的就有些难受了。他七哥性子已经很冷了,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看不透,走不进,只能隔着氤氲的凉意,远远观望着。如今七哥婚事近在眼前,他就想七哥娶个知冷暖、能高高兴兴说上话、能让七哥笑的,谁想叫那种人嫂嫂啊? 第49节 傅钊急赤白脸保证道:“七哥,循循她二姐真的很好。” 傅铮轻哼一声,他垂下眼帘,遮住神色,只抿了抿唇,冷冷训斥道:“你和梅三姑娘都收收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别再胡乱撮合!” 停顿少顷,傅铮拂袖断然道:“我是不会娶她二姐的。” 傅铮话说得这么绝,这么毫不留余地,如此一来,傅钊只能去梅茹那儿了。 梅茹也已经听说傅铮送药的事,或者说,整个围场的姑娘都知道了此事,私下讨论着呢。众人去看周素卿的时候,一时眸色里更多羡慕——这二人到底是青梅竹马,燕王殿下对周素卿真是不一样。 这两个人的事还真铁板钉钉了一样。 事不宜迟,傅钊悄悄跟梅茹商量:“不如你邀你二姐、四妹,我拉我七哥,一起去骑马?再拉上孟姑娘和孟公子……” 梅茹拒绝:“这实在不妥,我二姐姐是最顾及清誉的。” 傅钊道:“咱们佯装遇到就行。” 二人鬼鬼祟祟商量好,梅茹便去二姐姐和四妹妹跟前,提了明日去骑马的事。萍姐儿立时拍手同意。蒨姐儿身子不大好,这些日子不怎么出去走动的,这一回大概不想扫她们的兴,于是也答应下来。 翌日,孟安领着孟蕴兰还有梅府姊妹三个去后面骑马。 得了孟安的兔子,梅茹一直没机会好好谢过呢,这回趁机道:“安表哥,谢谢你送的小兔儿。” 孟安一直不敢看她,这个时候才大着胆子瞥了一眼。面前的梅茹仍是赛马那天的打扮,束成男子发髻,整个人明艳艳的,眼波流转,仿若草原最烈的酒,只怕喝上一口,就熏的人要醉了。他不自在的低下头道:“茹表妹喜欢就好。” 待见到梅蒨,孟安这回是绝不好意思抬头的,他规规矩矩见了礼,牵着马行在旁边。 五个人里面,有三个是不会骑马的。于是,孟安教最小的萍姐儿和孟蕴兰,梅茹则教二姐姐。教了好一会儿,终于,身后有懒洋洋的马蹄声过来,不疾不徐的模样。梅茹心里莫名一顿,她攥了攥手,才往后看去—— 只有傅钊一个人来了,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梅茹疑惑挑眉,傅钊无奈咧了咧嘴。 梅蒨那个时候就立在梅茹身旁。她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打了个转儿,默了默,又悄悄别开视线。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眸里淡淡的,有些飘忽。她望着身旁白色的马,手轻轻抚摸着,好半晌,才听到旁边的嬉闹动静,梅蒨愣愣抬眼。 那边厢是孟安在教萍姐儿和孟蕴兰。 …… 直到秋狩结束,梅茹都没怎么单独遇到傅铮,更别提撮合他和二姐姐的事了。 梅茹一直在回忆二姐姐前世虎口遇险是什么时候,如何发生的。但想了好久,她也没记起来具体是怎么回事。梅茹又暗中留心了好几日。但二姐姐身边一直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更是连太子都没有遇见上一回! 梅茹只觉得奇怪,今生和前世怎么通通不一样了? 不过,二姐没被太子看上,这真的是好事一桩。如此一来,二姐不用成太子妃,他们梅府以后就能离太子一党远一点。至于梅茹自己,她心里有数。何况,她才十三,根本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回京之后,太子不会明目张胆动她的,更何况,还可以想其他法子。 秋狩结束,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京。 梅府还是和孟府行在一起,前面车里是梅蒨与梅萍,梅茹和孟蕴兰坐后面的一辆车。外头,傅钊跟前伺候的小黄门在跟静琴交代:“这是我们殿下送来给三姑娘打发时间的。”孟蕴兰听见了,笑盈盈道:“这个包子殿下对循循你倒是上心。” “这种话也能乱说?”梅茹唬她。 孟蕴兰还是掩面笑:“可不是么?日日费心教你射箭,又日日进贡零嘴。”说着,又摇头晃脑板着手指头数道:“循循,如今你吃了他四屉素斋包子,还有那么多肉脯、奶糕、瓜片什么的,可不真就是他的人了?” “你还胡说!”梅茹扑过去咯吱她。 孟蕴兰躲不过,只能笑着求饶。 两个人正玩闹着,孟安在外面轻声唤她们:“兰儿,茹表妹。”姊妹俩立马正襟危坐。丫鬟将车帘掀开一些,就露出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视线拂过梅茹,孟安脸仍是稍稍一红,悄悄一转,视线落在底下的兔笼上。偏偏那兔笼搁在梅茹脚边……那是松花色百蝶穿花的八幅湘裙,底下不经意间露出一点姑娘家的绣花鞋来。孟安连忙撇开脸,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梅茹知道这个表哥怪木讷的,于是主动说道:“安表哥,这兔子不爱吃草,光喜欢吃肉呢!”她说着摇了摇兔笼,却见孟安手里还提着一个兔笼! 梅茹微微有些诧异。 许是察觉到她的打量,孟安低头解释了一句:“这是上回应承过蒨表妹的,昨日终于猎到一只,今日便拿去给她解闷。”他说话的时候,温润如玉,可白净的脸皮子还是有些红。 …… 回去的路上没有那么受罪,一路都是慢慢悠悠,颇有几分游玩的意思,似乎连陛下都没有那么着急。 越往京城走,秋意越浓。 梅茹拉下不少功课,白日她和孟蕴兰一道在车里看书,等夜里歇下来的时候,或是专心画画,或是练那些蛮语俚调。她原本嘴皮子并不太溜,除了平阳先生,更是没机会真刀真枪的练。趁着这一回陪那几位北辽公主,梅茹正好张嘴练练。她心思也细,将自己听不懂的、不明白的一一记下来,等夜里回帐篷再慢慢琢磨,通通记下来。如此一来,梅茹越说越溜。而且她本就机敏,口齿伶俐,常常能应付那几个公主的刁难,还不卑不亢。 有一回不小心被延昌帝听到了,不住点头,指着梅茹赞许道:“这小丫头能进鸿胪寺。” 梅茹那会儿低着头,赧然道:“让陛下见笑了。” 旁边一人却声音淡淡的说道:“父皇,鸿胪寺库里有一些西域的书一直无人过问,不如让梅姑娘多费心些?” 延昌帝好奇:“慎斋,你如何知道此事的?” “寺卿刘大人曾问过儿臣,”傅铮仍口吻平静的应对道,“只是儿臣于西域文字一窍不通,又觉得书放在那儿实在可惜,便在心里一直记下了。” 延昌帝点头,转头问梅茹:“西域那边的你可会一些?” “臣女只学了一些,并不通晓。”梅茹如实道。 延昌帝道:“回京之后,朕就让人把那些书搬去平阳先生府上,你和平阳先生多费心些。” 如此三言两语,梅茹身上又多了个活,说起来,还是因为傅铮的那句话。 梅茹觉得这事有点微妙,傅铮干嘛总是帮她? 回京路上,梅茹只远远见过傅铮一回。那几天她想要作画,于是常常掀开帘子往外看。山路盘桓,浩浩荡荡的车马沿着山路弯弯绕绕,她就这么突然见到了傅铮。 那会儿,他骑着马行在贺府马车旁边。不知车里的人在说什么,傅铮偏头,低低垂下眼眸。 梅茹只看到他的半张脸,清冷而又淡漠。 梅茹阖上帘子。 提笔蘸了蘸墨,她动作一顿,又悄悄掀开帘子。 应该是已经说完话,就见傅铮自顾驱马往前去了。天高地远间,这人身影总是孤零零的一个,远而又远,料峭如高高的绝壁,没人能靠近。一旦靠近,就如她那样,摔得粉身碎骨。 收回视线,梅茹定了定心神,这才落笔。 她很清楚,傅铮和二姐姐今生如果没有缘分,他心里没有了喜欢的人,没有了牵挂,就一定会娶周素卿的,哪怕这人亲口说过,他心里没有周素卿。傅铮心思那么深,那么沉,要对付一个周素卿,简直是手到擒来。 怔楞片刻,梅茹只觉得可惜。她一丁点都不喜欢周素卿,真不想看到这人得逞! 蓦地,不知想到什么,梅茹又幽幽叹了一声。 孟蕴兰好奇:“循循你叹什么气啊?” 梅茹笑了笑,没说话。 回京已是暮秋,而周素卿的芳辰在冬节,离现在还有好几个月,可知道苗头的人都在隐隐翘首以待,就等着看燕王殿下和周素卿的婚事尘埃落定。这事儿一旦定下来,也是一桩美谈啊。 梅茹没再放在心上,她只日日去平阳先生那儿。 延昌帝果然命人将鸿胪寺库房里的那几大摞西域的书送到平阳先生府上。 那些书卷已经泛黄,旧的不能再旧了,一翻全是灰,呛的人直咳嗽! 平阳先生不悦:“这皇帝还真拿咱们师徒二人当苦力使唤。”这么几大摞的书要译过来,实在是件费神又费心的事。平阳先生身子虚弱,每日也就指点梅茹一个时辰,这些书她更是懒得多看一眼。于是乎,通通变成了梅茹的事儿。 西域的事情梅茹几乎是一知半解,她弄不明白,或是问平阳先生,或是去鸿胪寺——这是延昌帝允许的。 杜老太太原本最反对此事,她根本不喜梅茹小小年纪就在外面做这些,但听到是皇帝允许的,也只能勉强答应下来,又告诫梅茹许多。 梅茹不得不越发小心谨慎。 偏偏傅钊知道她偶尔会去鸿胪寺,便经常出宫在鸿胪寺等梅茹,还晃着手里的油纸包,得意道:“景云楼最新有个酱鸭子不错,顺便带一只给你。”又或者道:“这是宫里的百合酥,特别好吃。” 见完梅茹,傅钊通常还要去燕王府里坐坐。 傅铮见到他,总是淡淡的问:“十一弟又出宫?” “给循循送吃的。”傅钊坦然道。 傅铮冷冷一笑,道:“你没什么正事儿了?” 傅钊挠头:“七哥,我哪有什么正事可做?”他们这些皇子闲散最好,如果锋芒太露,最容易惹祸上身。 安静少顷,傅铮望着跟前的十一弟,沉声道:“十一弟,你不是在意梅三姑娘受伤的事么?”傅钊一怔,点了点头。傅铮缓缓道:“如今还有一半的仇在跟前,咱们暂时动不了。只是,你自己若是不在意,不想法子,她便有可能是那个人的。” 顿了顿,傅铮叹道:“我总不能一直替你和她谋划。” 傅钊脸一红,赧然道:“七哥,你在说什么?” 傅铮垂眸,难得轻轻一笑,眉眼温温柔柔:“我还看错了不成?” 傅钊脸越发红了。好半晌,他才支支吾吾的说:“七哥,我是觉得循循挺好的,我跟她一起特别自在,特别高兴。”他说着又憨憨笑了笑。 傅铮仍低低垂眸,良久,才“嗯”了一声,嘴角弯了弯。 ☆、第 59 章 已经入冬,天气怪冷的,静琴挑了挑烛火,屋子里更亮堂了些。 晕黄烛火下,梅茹穿着件桃红小袄,乌发柔柔散下来,耳间是米粒大小的坠子,她低头写字的时候,会轻轻的摇呀摇。 “三姑娘,夜深了,该歇下了。”静琴小声劝道,重新递了个暖炉过去,继续道,“若是被夫人知道,又是要说姑娘不仔细身子。” 梅茹搁下笔,接过银鎏金簪花暖炉,无奈叹了一声。 这几日西域局势突然不稳,异动频发,鸿胪寺里面的那些小吏、寺丞每每谈起来,皆是忧心忡忡。梅茹听多了,也知道局势不太妙。想到自己这儿堆了好几摞西域的书,她就想尽快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用。这些天梅茹便在忙这些,就连今儿跟平阳先生学柳琴,还因为走神挨了一顿骂。 思及西域之乱,梅茹不由颦眉。 哥哥这几日来过信。信里,他那儿的情形一字未提,只说今年不能回来过年,让大家莫惦记他。 可就算哥哥不提,梅茹还有府里众人亦知道梅湘身在陕甘,是挨着西域的,他那边的局势肯定比京城更紧张。如此一来,梅茹不免愈发担心,又猜会不会打仗。 至于董氏,哥哥信里果然没再提,只问了一句玥姐儿如何。年中的时候得知董氏订下亲事,梅湘急匆匆一连发回来好几封信。梅茹看在眼里,只觉得难受。但后来,哥哥就不再提这事了……也不知他一个人在那山长水远的地方究竟如何,心里头好不好过。 如此思量着,梅茹提起笔,实在写不下去,又轻叹一口气。 翌日,从平阳先生那儿出来,梅茹先去董府。 自从董氏和胡三彪定下亲,钱氏虽然消停了,不再到处相看,可话里话外夹枪带棒,难听至极。这会儿见到梅茹,钱氏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她更是三句不离银子,只想从梅茹这边掏钱。主要原因么,是因为定下亲事之后,胡三彪便请梅府停了每个月的银子,他直接给了董氏一笔银子,让她自己缺什么就添什么,省的受这些气,又多受梅府的恩惠。 断了财路,钱氏哪儿能不怄气? 梅茹懒得跟她多费口舌,只坐了一会儿,就往董氏院子里去。 天气虽冷,但屋子里烧着炭,暖烘烘的,比去年可是好上太多,梅茹悄悄点头。 第50节 她掀帘进到里间的时候,董氏正穿着家常的丁香色袄子,头发半绾,坐在炕上绣花呢。见到梅茹来,董氏极高兴,抿唇一笑。她这些日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烦,这一笑,面色红扑扑的,脸颊圆润,人也精神许多,好像又变成梅茹记忆里的那个嫂子了。 梅茹心头一喜,也笑了。 “姐姐,这好东西哪儿得的?”她指着收在一边的狐狸围边好奇。这狐狸毛纯白,摸上去又软又密,是真的好东西。 董氏望了一眼,赧然道:“前几天你胡大哥托人送回来的,说是京城天气冷,风大。” 没想到胡三彪那种糙汉子,还知道这些!梅茹挑了挑眉,再思量到自家哥哥……她不由又替哥哥叹了一声。随便说了几句话,梅茹问:“姐姐,胡大哥过年可回来?”董氏与胡三彪的婚事就定在明年二月份,如果胡三彪过年回来,再准备准备,正好成亲。 “还不知道呢。”董氏淡淡道,“好像说营中有事,得多等几天,才能定下回来的日子。” 梅茹心里咯噔一下,胡三彪肯定是因为西域异动耽搁的,就不知道是不是真要打仗了。 她心里揣着事,去鸿胪寺的路上也变得忧心忡忡。上辈子这事儿离她挺远的,可这一世自家大哥还有这位胡大哥都卷在其中,梅茹心里不免担忧。 到了鸿胪寺,梅茹随着小吏去最后面的书房。那里人最少亦最安静,还有历代记录可查,她这些日子总要来这儿看上一个时辰的书。 傅钊今日没来,梅茹心里略微轻松。论来论去,这位还是她前世的嫡亲小叔子,偏偏最近苗头不太对,尤其梅茹在围场受伤之后,傅钊对她愈发好了些。梅茹心里隐约有些不对劲。 今日书房照样安静,梅茹在里面看书,只听见外面两个看门小吏在窸窸窣窣的聊天,似乎也在说西域那边的事。梅茹不由悄悄竖起耳朵。 一人轻声叹道:“这年恐怕过不好了。” “可不是么?”另一人接道,“听说陛下昨夜急召太子商议,咱们寺卿刘大人也一并被召进宫呢……” 听到太子的名号,梅茹不由自主皱眉,再想到那人打量自己的赤.裸裸的眼神,梅茹更是不寒而栗,胃里一阵阵的泛恶心,难受至极。她努力凝起神,不去听这些,就连外面的人突然止住话头,梅茹也没多在意。 蓦地,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儿极少有人来的,梅茹愣了愣,她扭过头怔怔望过去—— 门边落下一道清癯身影。 “三姑娘。”那人这样唤她。 这个声音宛如噩梦,梅茹浑身瞬间发麻。 又是太子! 他这会儿立在门边,玩味的打量着里面的人,嘴角微扬。 身子僵了僵,梅茹冷冷福身道:“殿下。” 太子颔首道:“本宫今日来,是向刘大人请教些西域之事。听闻三姑娘这些日子都在鸿胪寺,又对西域颇有研究,于是顺便过来瞧瞧。”他说着无比自然的走进来,那脸上笑意愈发明显。 意婵连忙挡在自己姑娘身前。 太子见状轻哼一声,对着梅茹调笑:“三姑娘,这是做什么?本宫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样的轻佻,梅茹只觉得恶寒。两道月眉稍稍轻蹙,她面上不得不毕恭毕敬道:“回殿下的话,臣女并不精通什么西域之事,更谈不上颇有研究,实在不敢在殿下跟前献丑。” “无妨,本宫就想听你说话。”太子大喇喇的在梅茹先前的玫瑰椅上坐下。他随意的靠着那儿,眼角余光里瞥见旁边小案几上搁着一册西域通鉴,一道瓜片茶,一碟翠玉豆糕,其中一块仅咬了小半口,上面不经意留着姑娘家的口脂……太子抬眼望向梅茹,视线拂过她娇软的唇畔,只觉得这会儿已经闻到瓜片茶的幽香。 把玩着手里的扳指,太子扫了扫意婵,吩咐道:“你先出去,本宫有要事与你家姑娘商议。” 意婵自然垂首不动。 太子不悦,冷哼道:“朝廷要事也是你这种人能听的?”又威吓道:“还要本宫派人请你呢?” 意婵还是不动。 太子这人一向阴鸷,喜怒无常,这会儿已经明显不高兴了,梅茹攥了攥手,沉声吩咐意婵:“你去门口守着。” 意婵担忧的看过来,梅茹点点头安她的心。 太子笑了。其实他的眉眼和傅铮有一点点像,只是更加风流。他仍把玩着扳指,慢悠悠道:“三姑娘这才识趣嘛……”说完,招招手道:“你上前些,我们好说话。”这丫头的身段纤纤,那双桃花眼光远远看着,就勾的他身子有些热,还有那唇,软而莹润,不知亲一口是什么滋味。待她直挺挺站着不动,太子又哄道:“别以为本宫是什么轻浮之人,三姑娘,本宫今日来,是许你侧妃之位的……” 梅茹冷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 太子登时沉下脸,霍的站起来,惊呼道:“就凭你要行刺本宫?” “不。”梅茹漠然摇头。 话音落,就见她将刀尖对着自己胸口,缓缓扎下去。 梅茹今日是白底红花的长褙子,那刀一下子下去,正好扎在一朵花蕊中间,艳艳的,分不清是血还是花。 “你——!” 太子狠狠惊了一瞬,可不过刹那,他轻轻笑了:“这么烈的姑娘本宫见的少了,倒有些意思。”太子连忙摆手止住她:“三姑娘你也别急着求死,本宫这就走……”他说着眨眨眼,意味深长的说:“反正日子长着呢。” 梅茹不说话,只是瞪着他。 太子笑呵呵的离开,经过她的时候,抬手就要碰她的乌浓黑发。梅茹恶狠狠的望过去,太子无所谓的笑了,他收回手。 直到太子走出去,梅茹还维持着这幅自戕的模样。 意婵立刻扑过来:“姑娘!” 梅茹手中一僵,匕首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她眼眶有些热,身上却止不住的冷。 打了好几个冷颤,梅茹才稍稍平复下来,她不忘交代意婵:“今日这事莫传出去。”又问:“外面的人呢?” 意婵边抹泪边道:“似乎早被太子的人喊走了。” 梅茹冷笑:“这人倒还知道些羞耻!” 主仆二人匆匆忙忙离开,上了马车还是惊魂未定。意婵还是要哭,梅茹已经冷静下来,太子既然敢说什么“反正日子长着呢”,近日肯定不会再找她,只是那什么侧妃之位,谁稀罕? 梅茹抿着唇,一脸寒气。 她心事重重,翌日弹柳琴的时候,又惹得平阳先生频频摇头:“循循,你今日心神不宁,不宜抚琴。”留下这句话,平阳先生便回自己屋子里歇着了。 梅茹还跪坐在廊下,捧着柳琴。 她随手挑了几个音,这柳琴的音色本来既高且华丽,可落在她手下死气沉沉,着实不好听,还很晦涩,梅茹心里不由越发难受。 耳畔是北风呜咽的呼声,今日天阴的厉害,只怕是要下雪了。 叹了一声,梅茹就要唤人过来将这把柳琴收起来,熟料她初初抬头,就见傅铮立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 梅茹已经有数月没遇到这人,如今陡然一见,她不禁一怔。 今日天色暗沉,傅铮一身玄色镶边金线撒花缎面圆领袍,立在白墙灰瓦旁,虽萧萧肃肃,但整个人又不由自主添了好几分寒彻的阴郁和凌厉。 他身旁还有平阳先生的家仆跟着,也不知这人来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梅茹不自在的垂眸。 傅铮偏头跟家仆交代了什么,那家仆先退到旁边,他独自上前,身影沉沉。 梅茹那会儿还捧着柳琴跪坐在廊下,听见他的脚步声,身子略略一僵。傅铮也不说话,只跪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慢慢悠悠替自己斟了杯茶,神色愈发的冷。 “殿下。”梅茹微微欠身见礼。 瞥了她一眼,傅铮冷哼:“匕首是防身的,不是拿来做傻事的。”他的声音一字一顿,钻进人的心里,还是冷的可怕。 梅茹一滞,仍低低垂眸。 从傅铮那儿望过去,能看到姑娘家微红的眼圈儿。 默了默,傅铮问:“伤哪儿了?” 梅茹硬邦邦回道:“不劳殿下费心。” “呵——”傅铮还是冷笑。他声音愈发漠然:“不是本王想费心,是十一弟。听闻太子昨日去过鸿胪寺,他便有些担心,于是让本王今日来平阳先生这儿走一遭,瞧瞧你。” 听闻是傅钊,梅茹心底莫名一松,她还是低着头,道:“多谢十一殿下。”声音比先前软了一些。 拂了梅茹一眼,傅铮移开视线,只望向别处。 今日天气真得特别阴沉。 沉默少顷,傅铮眸色愈发幽深,他冷冷道:“那人近来会分.身乏术,三姑娘你不用太过担心。” 这几日西域异动,梅茹知道太子肯定要领兵打仗,自然分.身不暇顾不上她,傅铮大概当她不知道此事……这会儿梅茹也不多说,更不多问,只“嗯”了一声,客套道:“多谢殿下提醒。” “不必谢。”傅铮淡然回道。 两个人之间忽然安静下来,安静的只能听见风声。 想到最近的那些传闻,再想到上一世的丧子之痛,梅茹心口有些紧。顿了顿,她问:“殿下,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但殿下您真的要娶周姑娘么?” 傅铮转眸。 男人视线沉沉落在她的发间,梅茹后面的话忽然就不知该怎么开口了,她抱着柳琴跪在那儿。 傅铮也不说话,他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梅茹,一杯搁在自己面前。 “三姑娘,”傅铮道,“若本王说我要娶你,你嫁我么?” ☆、第 60 章 红绡帐中,她枯等了一夜,两对烫金龙凤喜烛燃尽,窗外已是天明。 梅茹那时还是一身大红喜服。几个丫鬟早就要伺候她换掉的,可梅茹就想这样等傅铮回来,喝合卺酒的时候,这人连眼角余光都没飘过来,也不知是不是羞赧。 她坐在那儿,头上是双喜宝钿,沉甸甸的,有点重。 怔怔对着东方的鱼肚白,她忽然意识到,这便是洞房花烛,她自己一个人的…… 那种痛楚复又从心底钻出来,梅茹垂眸。 她手里还抱着柳琴,面前的粉青釉茶盏氤氲着袅袅热气。这茶是老君眉,汤色翠绿,香气清郁。那热气随风往上送,覆在眼睫上,会凝成点点小水珠子。偶尔轻颤一下,竟像是泪。梅茹眨了眨眼,浅笑道:“殿下真会说笑。” “本王没有说笑。”傅铮望着她正色道。 他的声音沉沉,蕴着这个男人独有的力量。 他的面容萧肃,墨黑的眸子坚定、沉稳,全是难得捧出的真心。 梅茹还是淡淡的笑,唇角微抿。那笑落在凛冽的北风里,仿佛就要被吹散了。 这一瞬,傅铮便知道了答案,宽袖底下,他悄悄攥起手。 就见梅茹望着他,坦然回道:“殿下,我也没有说笑。”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第51节 她当他在说一个笑话。 这话轻轻的,就那么漫不经心的拂过心尖,明明早就有了准备,可傅铮的胸口还是骤然一紧,仿佛有一把刀子狠狠刮过,让人情不自禁的疼。 傅铮仍定定望着她,那双俊朗的眼还是漆黑,只是薄唇紧紧抿着,手死死攥着。  梅茹也不再看他,她只略略欠身,捧着柳琴走进隔壁。 她今日难得着了一件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底下是雨过天青色织金连烟如意纹锦裙,全都淡淡的,仿若婆娑烟雨,愈行愈远。 傅铮没有动。 他坐在廊下,好半晌,才从宽袖中抬起手,端起面前的这杯茶。 他的手煞白。 这会儿北风愈演愈烈,直接从九霄云天卷下冷冽白雪,扑面而来。那些雪片落在眼角眉梢上,落在粉青釉茶盏中,傅铮终于觉出一丝凉意。那道凉意顺着喉渗进心里,他动也不能动。 慢慢喝完这杯茶,庭院中的雪已如鹅毛,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根本看不穿。 傅铮沉沉起身,对里面道:“三姑娘多保重,本王告辞。” 良久,屋中的人只轻回一句:“恭送殿下。” 那扇木门阖着,窗纱深深。傅铮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不过踏出去一步,他身上已落满雪片,融化了,沁进去,寒意彻骨。 屋中,梅茹还抱着那把柳琴,定定站在那儿。直到听见这人的脚步声,她才重新抬起眼。眼圈儿有些红,还有些冷。 …… 梅茹这两日没去鸿胪寺,只安安分分待在平阳先生那儿。 她打算等太子领兵离京之后再去鸿胪寺,熟料等来等去,却等到太子被延昌帝禁足的消息! 梅茹颇为震惊。 至于太子为何会被禁足,因何事触怒龙颜,宫里却没有丁点消息传出来。众人只知道陛下白天才定下太子领兵出征一事,当日夜里便龙颜大怒,太子就被勒令禁足于东宫。 后来,还是几个小黄门出来才买的时候不小心漏了嘴,好像说当天宫里缢死一个九品才人。 如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有人感慨色字头上一把刀,有人好奇也不知道陛下究竟会再派哪位殿下,是赵王,齐王,鲁王还是燕王。 这一日在平阳先生府上,就连外面扫院子的几个家仆也在窸窸窣窣小声议论。 梅茹听在耳中,不禁微微怔楞。 她知道这事多半是傅铮顺水推舟谋划的。傅铮那日曾亲口对她说过,太子这些日子会分.身乏术,让她不用太过担心。梅茹原先以为他是指太子领兵出征一事,现在想来,傅铮说的应该就是这件…… 其实,这一步极其凶险。 旁人不一定能看出端倪,空叹一声太子自己好色,但当今圣上老谋深算,会察觉不出其中蹊跷?只怕震怒过后,陛下可能看的更透! 前世傅铮没有走这一步,他一直在韬光养晦,他的耐心很足,他从来不会如此着急行事,这一世不知什么原因迫得他提前兵行险招。 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全身而退。 梅茹垂眸。 她对着书上的字,稍稍有些失神。 再等一天,果然—— 延昌帝下旨改由燕王殿下领兵,即日离京。 梅茹清楚记得,前世她和傅铮成亲之后,这人才第一回领兵出征,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雪一连下了多日,她抱着柳琴仍跪在廊下。 梅茹抬头,正好对着这漫天风雪。 她随手拨了个两个音。琴弦铮鸣,仿若能够穿破迷蒙长空。这一瞬,梅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她所有的心绪好像皆由这指尖倾泻出去,说不出缘由的,她眼底蓦地泛起一些潮湿之意。 梅茹什么也没多想,下一刻,便任由自己的手指随意拨动。 这一重接一重的音色,和着茫茫白雪,卷进风里,四下散去,呜咽却又带了好几分凌厉。 …… 那边厢,傅钊很着急。 他不精于权术,但也知道这道领兵的旨意是父皇在敲山震虎,想拿七哥当成磨砺太子的一把刀子呢! 待前面散朝之后,傅钊便去找他七哥。 傅铮那会儿已经接了圣旨领下虎符,撑伞从乾清宫出来,正沿甬道往宫外去。 “七哥!”傅钊唤住他。 红墙绿瓦间,傅铮一身朝服转过脸来,眉眼清隽,还是踏着遍地寒意。 “七哥。”傅钊跑过去,还在喘气,四下看了看,他想要焦急的说什么,傅铮却已经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叮嘱了一句:“你在京里好好的。” 傅钊点头。 傅铮顿了一顿,有句话他很想说的,最后又咽回去。 他只淡淡道:“我走了。” 傅钊还是点头。 这一年,十一月初七,傅铮领兵离京。 梅茹这日终于去鸿胪寺。 立在书房门口,她抖落着斗篷上的雪,再抬眼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立着一道身影!瘦瘦高高的,还穿着皇子常服,腰间配着一枚羊脂玉。梅茹蓦地一愣,再定睛一看—— 是傅钊。 她和傅钊去年还差不多个子,不过一年光景,没想到傅钊已经比她高上许多。 “循循。”见她来,傅钊声音有些低落。 “殿下。”梅茹福身请安。 傅钊连忙止住她,“循循,在我面前非要这样么?”他难得抱怨一句,眉头皱的紧紧的,显然很烦。 梅茹看着他,不由笑道:“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 傅钊微微一愣。那种最深的焦虑在旁人面前自然不能流露,但在梅茹跟前,他还是不由自主稍稍放松一些。磨蹭了一会儿,傅钊忍不住担忧道:“我哥去打仗了。” “我知道啊。”梅茹淡淡回道。她今日坐车来鸿胪寺,一路都在听外面的人议论燕王殿下今日离京时的情形,说他如何威严肃穆,还有说他俊朗好看的。 熟料傅钊接道:“你不懂。” “我如何不懂?”梅茹笑盈盈的反问。 傅钊抿了抿唇,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还是说不出口,他不想脏了梅茹的耳,更不想她卷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心烦。叹了一声,他坐下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凉茶。 见他这样自己生闷气,梅茹默了默,宽慰道:“燕王殿下不会有事的。” 傅钊疑惑的看过来。 梅茹还是笑:“我保证。” 傅铮肯定不会出事的,他前世打了那么多仗,什么时候死过?不都好好的么? 梅茹虽然知道这仗稳赢的,但京城中还是人心惶惶,毕竟已经有好些年头没有这样打过仗了。 梅府更是担忧。 说起来,这一回傅铮领的是西北大营的兵,孟姨父和梅湘就在其中,还有胡三彪,对他们几个的安危,梅茹还是颇为担心的。 她这几日没去平阳先生那儿,只安心陪在娘亲床前。 自从知道西北要打仗,乔氏这些日子已经吃不下睡不着了,整日躺在床上,愁容满面,时不时捶着胸口,以泪洗面。 整个府里,只怕只有玥姐儿什么都不懂,她这会儿穿着厚厚的小袄子在炕上爬来爬去。 她最近刚学会爬,什么都新鲜。 见玥姐儿快要爬出来,梅茹方伸手将她抱回去。梅茹不大亲近这孩子,或者说,她对所有的孩子都亲近不起来。 抱在手里,梅茹才发现这小丫头近来吃的多,抱在手里很沉。 玥姐儿还不安分,两只小手胡乱一抓,就握住梅茹的胳膊,劲儿还不小。 这是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梅茹垂下眼,这才发现玥姐儿眉眼已经长开了一些,不再皱皱巴巴,眼睛乌溜溜的,真的有点像梅湘。 见到玥姐儿笑,乔氏又开始难受抹泪了:“那种刀剑无眼的地方,也不知道你哥哥怎么熬……” 梅茹连忙将玥姐儿交给奶娘带下去,想宽慰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坐在南窗下,只盼着这场仗能快点结束。 冬节这日是周素卿芳辰,她十五岁及笄,因着如今朝廷有战事,贺府并没有大办。她只邀了几个府里的姑娘过去聚聚。梅府的二姑娘和三姑娘自然还是收到了帖子。 ☆、第 61 章 周素卿的芳辰在冬节之日。 按着梅茹的性子,她是极其不愿意去的,熟料乔氏早早的就让人替她备下贺礼——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团花簪。 “娘,你这是做什么?” 看着这份贵重的贺礼,梅茹就有些心烦。娘亲如今整日躺在床上为哥哥的安危神伤,居然还有闲心思操劳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 乔氏叹气:“你这小丫头什么都不懂!” “我到底哪儿不懂了?”梅茹梗着脖子顶回去。一个两个都当她不懂,其实梅茹看得最通透了。 戳了戳自己女儿的脑袋,乔氏还是叹气。 如今京城人人都知道这位周姑娘是要嫁给燕王殿下的,而燕王殿下这回恰好领了西北大营的兵,梅湘正好就在里面……乔氏遇不到燕王殿下,总可以借着名头跟这位未来的燕王妃走动走动……还不是为了自己儿子打算么? 昨日夜里,乔氏也跟梅寅聊起这场西域之乱。可她们这些妇道人家哪儿懂打仗的事?只是听梅寅的意思,这回战事有些麻烦。乔氏便越发担忧了。 关于这次西域之乱,梅茹倒是知道一些——她最近就在译西域各国的书,所有资料看得七七八八,又在平阳先生和鸿胪寺里耳濡目染。 西域原本大大小小三四十个国家,通通被西羌吞并。西羌当年又被魏高祖打了下来,归属西域都护府。万万没想到后来魏朝自己内乱,西羌便趁机脱离出去,还暗中与北辽鞑靼多有勾结。说起来,这一回北边有胡人南下掠夺,西北有西羌骚乱,大魏朝也算是两面受敌,不知道这仗打得到底如何了…… 不知想到什么,梅茹微微有些怔楞。 第52节 敛起心神,她知道娘亲在为哥哥打算,但仍摇头,不赞同道:“娘亲未免太糊涂。”虽然巴结一下燕王是不错,而且很有必要,可太子还在呢!太子现在虽然被圣上禁足,但上杆子和燕王搞关系,就有些明目张胆了。 乔氏昨天也是这么被梅寅教训的,“所以啊,”她对梅茹说,“你们小丫头之间来往,别人不会多心。”见梅茹还是不愿意,乔氏便轰她:“反正去又不会少块肉,多走动走动,总不是坏事。” 梅茹暗自咋舌,乔氏根本不知道她女儿早把周素卿得罪了…… 如今,梅茹正不情不愿的跟二姐姐坐在车里。 姊妹二人对坐着,随便聊些家常的话。 梅蒨这些日子精神不错。得知她在秋狩时颠簸病了,老祖宗便愈发心疼她的身体,这些日子一直汤汤水水养着,眼见着梅蒨面色红润起来,眉宇间的病气去了好几分。今日她送周素卿的贺礼是前朝书画大家李儒生的大作。 此画梅茹早在府里就端详过一回,实在是上品,一想到要送人,还是送给周素卿这种沽名钓誉之徒,她不免有点遗憾:“二姐姐,这幅丹青极其难得,这样送人有些可惜。” 梅蒨笑道:“这画留在我这儿才是埋没,不如送给懂画之人。” “怎么能算埋没?”梅茹惊奇,“二姐姐不是最爱收藏画作的么?” 梅蒨淡淡一笑,眼中藏着些许落寞之色。顿了顿,她对梅茹笑道:“我现在只盼能收一幅三妹妹的画。” 被她这么一说,梅茹脸稍稍有些红。自从她那幅不知春入了平阳先生的眼,梅茹在京城莫名其妙便多了个虚名,传闻还有人在寻她的画……这会儿梅茹连连摆手,讪讪道:“二姐姐莫要笑话我了。” “哪儿笑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梅蒨仍笑盈盈的望着她。 姊妹二人到了贺府,随丫鬟去周素卿院子里。 那丫鬟打起帘子,姊妹二人走进明间。只见里面已经到了不少人,将周素卿身边围着水泄不通。——这人就要嫁傅铮了。傅铮原先有个文采斐然的士林虚名,燕王妃的位置自然没什么稀罕的,这次傅铮若是得了战功回来,那就不一样了。这会儿能巴结的,自然都要巴结。 听闻梅府两位姑娘到了,周素卿就要起身,梅蒨连忙客套拦道:“周姐姐莫要客气,仔细身子。”秋狩的时候周素卿折了一条腿,养了这几个月,听说将将养好。 自从周素卿在围场受伤,梅茹一直没见过此人。这会儿初初打个照面,她便觉得周素卿及笄之后,眉眼生的愈发温婉端庄,举手投足更添稳重。不像梅茹个子虽然长高了,模样长开了,到底还是有些娇蛮之气。 周素卿也好久没见到梅茹,自从上回在平阳先生府,她二人更是未说过一句话。 你知我知的对视一眼,周素卿主动唤她:“茹妹妹。” 梅茹却懒得敷衍,这会儿不发一言,只傲慢的点了点下巴。 在众人面前被落了脸,周素卿一愣。 旁边人也是一怔,不由暗忖,这梅茹未免太不懂事了吧?如此骄纵,连自己名声也不要了? 梅茹不怎么理会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让丫鬟上前递贺礼,自己则去找孟蕴兰说话。 梅蒨的人缘好,与谁都交好,说了一圈话才回来与这二人坐在一处。那会儿孟蕴兰正在对梅茹抱怨呢:“循循,我娘那些方物志还差最后一点,她如今逼着二哥哥和我在弄呢。”一想到小乔氏的严苛,孟蕴兰就愁得眉头紧锁,她央道:“你什么时候再来弄一会儿呗?”感觉这重修编纂的事儿只有梅茹弄得,才入得了小乔氏的眼。 梅茹攒眉:“我这些日子怕不得空。” 孟蕴兰哼哼,摇头晃脑酸溜溜道:“果然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就不去我们府了……” 梅茹戳她脑袋。 旁边梅蒨疑道:“还差多少?要不……我来替三妹妹?” “也行!”孟蕴兰拍手笑,“我待会儿回去就同娘亲说。” 梅蒨点头。 她们小姊妹三个说着悄悄话,周素卿那边一大群人正在聊这一次的西域之乱。 有人担忧:“也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打完……” 还有人道:“宫里皇后娘娘为了战事吃斋念佛,还主动降了自己的份例。” 这些话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就绕到傅铮身上。 “周姐姐,燕王殿下可曾来信说战事如何?”有人好奇打探。这话有些出格,但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二人青梅竹马,而且燕王殿下归京只怕就要娶她了,这会儿也没人觉得太过唐突。 梅茹坐在角落里,偏头望向窗外。 今日还是有雪,好像没完没了了似的。这院子里有一株红梅,枝头压着雪,枝干纵横,红梅点点,像离人泪。 就听周素卿道:“可不许胡说!”声音有些嗔意。知她不好意思,众人只恭维的笑。周素卿又道:“我听外祖父说,似乎战事稍有不顺,也不知那边究竟如何。”她说着叹了一声,话里话外无不是担心,又悄悄拂了梅茹一眼。 那人正单手支头望着窗外,那眉眼娇娇憨憨,全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不经意间就会勾人,这副模样竟比旁边天仙似的蒨姐儿还惹眼! 周素卿垂眸,默默攥了攥帕子。 有人接道:“燕王殿下吉人天相,定能早日平安归来。” 又有人顺势笑道:“等殿下得胜回来,咱们就要向周姐姐讨水酒喝了……” 至于是什么水酒,大家心知肚明。 周素卿的脸羞得越发红,难得啐了一声:“就知道胡说!” “才没有胡说呢……”那人恭维道,“燕王殿下是什么样的性子?他只对周姐姐一个人好,我们还看不出么?” 周素卿面红耳赤,嗔怪道:“还胡说!”顿了顿,又道:“上回秋狩,殿下还救过茹姐儿呢。” 这人说自己也就罢了,干嘛扯她进去?梅茹拧了拧眉,淡淡转过脸来,眸色不甚客气。 只见众人齐刷刷望过来,当她是个恶人。 梅茹心里冷笑,面上却装无辜,顺着恭维道:“燕王殿下心里只有周姐姐一人,周姐姐这话若是被殿下知道了,殿下心里可该难受死了。” 这话便将周素卿高高架起来。周素卿这人最擅长装温婉贤淑端庄大度,亦最不能落人话柄,现在被梅茹反将一军,先前那话倒像是在拈酸吃醋。 人还没嫁呢,就先吃上味,名声不好啊。 周素卿一张脸涨的通红,尴尬笑了笑,低低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管你什么意思?梅茹不想再听这人装模作样,她冷冷一笑,别过脸。 这一别,恰好撞上二姐姐的眼。 发现蒨姐儿在看自己,梅茹怔了怔,还是笑。 梅蒨也笑,眉眼柔柔,梅茹看在眼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原本一心一意撮合二姐姐和傅铮,但是现在……梅茹自己也根本弄不明白,到底哪儿不对了。 也许傅铮娶了周素卿,这一世他们都能解脱。 …… 一行人从贺府吃完席面出来时候尚早,梅茹想去董氏那儿瞧瞧。董氏和胡三彪的亲事因为西域之乱被推迟了,胡三彪也没有定下归期,所以她有点放心不下。梅蒨则跟着孟蕴兰一道去孟府,打算问问小乔氏方物志的事儿。 马车里只剩梅茹一人,一时陷入久久的安静。 她懒洋洋倚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眉眼仍是淡淡的,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 这日晚些时候,梅蒨来梅茹院子寻她,那会儿梅茹也才从董氏那儿回来。 “二姐姐怎么来了?”梅茹好奇。 梅蒨倾城的脸稍稍一红,微赧道:“今儿下午姨母嫌我字不好看,还是得劳烦三妹妹有时间过去。” 想到小乔氏说话时的苛刻,再见二姐姐窘迫的模样,梅茹连忙好生宽慰道:“姨母说话一贯就是这个样子,二姐姐千万别往心上去。”又自嘲道:“我当时被姨母好一通奚落,各种嫌弃,简直丢脸死了。” “我知道。”话虽如此,梅蒨的脸还是尴尬的红。 下午那会儿,她不过才落下一笔,小乔氏就在旁边摇头,梅蒨见状,就不好意思再写了…… 翌日,梅茹去了趟孟府。 她先去给孟老太太请安,再去给小乔氏请安。 小乔氏那会儿正在练字呢,见到梅茹,打心底长舒一口气:“还是循循合我心意。” 梅茹一窘,也不知昨日二姐姐来这儿到底发生什么,姨母又如何不满意。 小乔氏懒得多费唇舌,只指着旁边道:“要弄的东西我已经都交代安哥儿了,循循你问他就是。” 因为靠近年关,书院放了假,孟安正被小乔氏捉住写东西呢。 梅茹看了孟安一眼,孟安抿了抿唇,耳根子又是稍稍一红。 二人是表兄妹,又因为小乔氏也在,没太多顾忌,一时坐在相邻两个几案前抄录编纂。 孟安自己的快弄完了,梅茹却才开始。那些衣裳首饰小食孟安一窍不通,只等着梅茹来收尾呢。 这会儿梅茹随手拿起一册,提笔蘸了蘸墨,偏头问孟安:“安表哥,姨母说要修哪一处?” 孟安闻言起身,走到她身旁,指给梅茹看。 他的视线低低垂下来,正好落在姑娘的乌发间,那发丝柔柔的,绾成不同的模样,让人心生柔软。 孟安耳稍微烫,他连忙移开眼,敛起神思,尽心转述小乔氏的要求。 末了,梅茹抬头冲他笑:“谢谢表哥。” 她一笑,便是桃红成片,云蒸霞蔚,让人移不开眼。 孟安一滞,他目光轻轻落下来,不言不语。 被他这样盯着,梅茹亦是一滞。笑意慢慢散了,她缓缓垂下头。 ☆、第 62 章 西北战事未定,这个新年在人心惶惶中来了。 说起来,梅府也遇到一桩事。 正月初一,杜老太太进宫拜见皇后,李皇后问起了梅府的一个姑娘—— 梅茹! 听到循循的名字,杜老太太委实惊讶,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秋狩之后循循不知怎么入了延昌帝的眼,皇后娘娘现在问一句也是应该的。待听到皇后要召循循进宫,杜老太太更是有点意外。 回府之后,杜老太太将梅寅和乔氏唤到春熙堂,说了此事。 乔氏一听,笑道:“娘,这是好事啊!”她天天都盼着循循有出息呢。 老太太却皱眉:“就怕皇后娘娘有其他的意思。” 东宫原先有一位太子妃的,前几年得病死了。算来算去,皇后也差不多该给太子再定下一位太子妃。本来这应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这位太子于男女之事上实在荒唐,如今又触怒龙颜,被禁足在东宫,如今谁家都不太愿意攀这门高枝。 一时间三人安静下来。 老太太沉声吩咐道:“过了年循循也不小了,你们做父母的暗地里且留意一二。” 梅寅和乔氏应下此事,二人回了院子,便躲在里间说起悄悄话。 第53节 乔氏分析道:“立太子妃可不是什么小事,得贤者居之,以后是要统领六宫的。咱们循循的脾气你我是知道的,娇娇蛮蛮,小性子还不少,行事没什么分寸,怎么入得了皇后娘娘的眼?” 梅寅道:“循循如今拜平阳先生为师,又得了陛下赞许,还不够入皇后的眼么?”说着,他压低声道:“如今东宫那边定想要顺着陛下的意思安分行事,所以肯定要立一个陛下喜欢的……”说到这儿,梅寅重重叹了一声。 “那该如何是好?老爷,咱们要给循循定一门亲事么?”乔氏柳眉轻蹙,摊手道,“可不知该找什么样的人来配循循啊……”说到这里,乔氏数道:“得要脾气好的,能容下循循的小性子,还得有能耐一些,不至于循循以后过苦日子,更得婆婆好相与,不磋磨媳妇的……” 听了这些,梅寅的两条眉毛也快拧成结了。忽的,不知想到什么,他一拍桌案,喜道:“夫人,孟府的安哥儿不错呀!”梅寅喜滋滋道:“安哥儿一表人才,和循循是表兄妹,如今没订亲呢。还有,他明年应举,前途定差不了。要不……夫人你去孟府探探口风?若是好的,咱们就悄悄订下来。” 一听安哥儿,乔氏微微摇头,她道:“安哥儿是不错,可我瞧老太太的意思,似乎想要配给蒨姐儿呢。” “啊?”梅寅惊讶,“那不着急打听,等初三这日再观望观望。” 初三这日定国公府要宴客,届时能再瞧瞧杜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想法……似乎也只能如此了,乔氏颦着眉,略一停顿,悄声道:“循循似乎和十一殿下走得近些。” “十一殿下?”梅寅越发诧异。 乔氏默然点头:“说是在围场的时候就对循循不错,连循循喜欢零嘴这事儿也知道。循循秋狩背回来的那张软弓,好像也是殿下送的。” 梅寅嘶了一声,一张脸就皱起来。 十一殿下与循循年岁相仿,如今还没个定性,两个人凑在一处,定要拌嘴吵闹,怎么可能过的好日子?更何况,梅寅根本不想循循嫁给天子家的人。一旦嫁了,就是数不尽的约束,循循哪儿受得了? 光是这么一想,梅寅就舍不得自己心尖尖上的女儿,登时摇头。 …… 梅茹这会儿正在平阳先生府上拜年呢。说是拜年,还不如说是先生在出难题试她。梅茹又是写诗又是作对,才勉强得了先生一个点头。 对面,平阳先生正在翻看她译的那些西域旧书。不过少顷,先生拿笔一圈儿,又挑出许多错处来。 梅茹彻底闹了个大红脸,她有些不好意思,可这会儿也顾不上羞赧,舔着脸求平阳先生给她讲讲错在何处——她明明是对着鸿胪寺里的资料一个字一个字写的。 见梅茹性子坦然,就算是错了也不见忸怩之色,平阳先生心里甚是满意。 她提点道:“错不在你,你这丫头到底没亲眼见过,等以后眼界宽了,见识广了,自然就明白。”又道:“为师看过你给你姨母重修的那些方物志,比这些有灵气!所以说,读万卷书真不如行万里路。” 得了教诲,梅茹怔了怔,当即点头。 从平阳先生府里出来,梅茹就遇到了傅钊。 这位十一殿下坐在街边的马车里,还穿着皇子的吉服,想来是刚从宫里过来。 这条巷子僻静,傅钊又带着人,梅茹直接问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给循循你拜年啊。”傅钊坦然回道,说着他略欠身作了个揖。 两人难得不斗嘴,梅茹一笑,也盈盈福身回了个礼。 傅钊身边的小厮递年礼过来,是杏仁佛手和合意酥。梅茹见状,赧然道:“殿下,我可没备下礼,下次再给你。” 傅钊顺嘴接道:“你的东西能入得了本皇子的眼?” 这位说不了两句,果然还得斗起来。 梅茹颦眉呛道:“是是是,入不了殿下的眼,那殿下赶紧回宫呗,省的见到我这种粗鄙之人也污糟了眼!” 被她一噎,傅钊尴尬顿住了。 只见梅茹转身登了梅府的马车,也不看他一眼。傅钊想喊她的,偏偏又拉不下脸来…… 挠了挠头,傅钊心下微恼。 这日梅茹回到府,便听见自己明日被召入宫的消息,她只觉格外诧异。 梅茹惊呼:“为什么?”虽然太子在禁足,她不用担心遇到那人,但是梅茹一丁点都不想进宫见李皇后啊。 乔氏道:“别人一听这份恩典都是欢欢喜喜,怎么到你这儿,就这副推脱模样?”生怕梅茹在宫里不守规矩,乔氏和杜老太太在梅茹面前叮嘱良久,磨得梅茹耳朵上都出茧子了,她不得不再三保证再三起誓,这二位才不多叮咛。 正月初二,梅茹被皇后召进宫。 有这殊荣的,还有周素卿。 周素卿是魏朝头一号的女公子,几乎年年都要进宫拜谒,梅茹却是第一次。 如今,二人在坤宁宫外候着。 甫一见面,周素卿便冲梅茹笑了笑,似乎已经不记得芳辰那天的事了。 梅茹面色淡淡的,不由暗忖,这人真能沉得住性子,配傅铮也挺好。 那边厢,听闻梅茹被皇后娘娘传召进宫,傅钊就遣了个跟前见过梅茹的小黄门过来瞧瞧。待听说确确实实是梅府三姑娘时,傅钊蹙起眉,面色微滞。他想去见梅茹的,可在宫里根本不方便,何况——他二人还在吵架呢! 傅钊愤愤垂眸。 他桌上是要写给七哥的信。这几日战事在玉门关附近胶着。听闻玉门关艰苦异常,黄沙漫漫,天寒地冻,到了冬日连粮草都极少,也不知七哥在那儿究竟如何了。 傅钊提起笔,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若是七哥在就好了,至少能给自己支支招。一时他又庆幸,幸亏太子被父皇禁足了,不然还不得眼巴巴寻机会去见循循? 且说梅茹从坤宁宫里出来,也是格外不自在。先前那李皇后打量她的视线似乎太热忱了些,让人不舒服呢。 梅茹抿了抿唇,瞥了眼旁边的周素卿。 这人跟傅铮的亲事似乎是铁板钉钉了,今日皇后对周素卿明显要冷淡一点——不妙啊! 梅茹蹙眉,这真是个死结,万一皇后心里真有那种打算,该如何拒绝才是? 她脑袋里胡乱转了转,不知怎的,就突然思量到了安表哥。不过一瞬,梅茹又兀自摇头,暗想自己未免太龌龊了些,竟打这种主意…… 梅茹拧着眉,回了府。 正月初三,定国公府宴客。 这一日定国公府极其热闹,人来人往,车马络绎不绝。 后面春熙堂内,各府的老太太和夫人们正坐着说话。乔氏招呼着客人,心里有事,一双眼悄悄往老太太那儿瞟去。那边,杜老太太正拉着孟老太太聊天呢,似乎还相约初十这日一道去莲香寺进香。 乔氏暗中叹气,只觉得这事儿是真麻烦。 老太太明显看中了孟安,那循循可不能再想这个了,不然在老太太那儿也不好听,看来得另外寻个法子。 这日夜里,她如此跟梅寅说了。 梅寅宽慰她:“循循的婚事万万急不得,咱们再好好相看相看。”又庆幸道:“幸好循循才十四,还能再拿年纪说事,这一年万一太子看中了别人,也就好了。” 乔氏附和着点头,又想,再去相看谁呢? 循循虽然有了些名声,可到底脾性不好,骄纵又会耍小性子——还不是被她宠出来的? 一想到这儿,乔氏又睡不着了,越想越觉得孟安好。她一时悄悄思量着,等到初十这日再观望观望,万一安哥儿没看上蒨姐儿,万一看上循循呢? …… 玉门关。 傅铮接到傅钊的信,好容易才抽出时间略略一扫。这一扫,不禁眸色微沉,那双好看的眼愈发凌厉。 这两个小东西在京城都不省心! ☆、第 63 章 正月初十,杜老太太要去莲香寺。虽然她是想撮合阿悠和孟安,却也不能做的太明显,索性将梅茹和梅萍也通通带上。更何况,定国公府初三宴客那天,孟老太太悄悄打量了好几眼循循。 说起来,循循确实是越长越标致,眉眼长开了,出落的水灵灵的。 初三宴客那日,杜老太太仔细留心过,阿悠和循循并肩站在一起,循循的气度、模样并不输阿悠。姊妹二人个子身段如今差不多,只是一个打扮素雅,眉宇间稍有些病容,一个性子明媚,眼角眉梢恨不得通通往上飞。初三那一日,打量循循的冢妇并不少,但循循始终占着娇蛮二字,尤其周素卿芳辰那日,听说循循她在众人面前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只按着自己性子行事,真真是被骄纵坏了! 叹了一声,杜老太太领着姊妹三人浩浩荡荡去莲香寺烧香拜佛。 梅茹不大想去的,她到过莲香寺数次,差不多回回都能遇到傅铮! 这次傅铮虽然人在玉门关,可梅茹还是不大想去。 察觉到女儿的懒惰心思,乔氏顿时轰她,还敦促静琴和意婵给梅茹好好打扮打扮。 梅茹不解:“娘亲,佛门清净之地打扮做什么?” 乔氏不能说透啊,只道:“少跟娘贫嘴!” 如今梅茹坐在马车里,梳着反绾髻,上面是一件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交领小袄,底下是浅色棉绫百褶裙,怎么看怎么乖巧明艳。她出门的时候,乔氏更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守规矩。 仔细琢磨琢磨,梅茹觉得这事有点不大对。 她看了眼旁边规规矩矩坐着的二姐姐。 梅蒨今日还是做素雅打扮,水蓝色滚边缎面暗纹对襟袄子,烟霞色百褶裙,首饰也是清清淡淡的,并不出挑,只在鬓间斜插一柄衔珠小凤钗。如此一来,衬得梅蒨那张倾城的脸愈发出众。恐怕让人看上一眼,就舍不得移开眼了。 梅茹淡淡垂下眸子,暗自思量,今日到底何事啊。 待到莲香寺厢房,见到孟老太太领着孟安和孟蕴兰过来,梅茹心里便有了数。亏她那日从坤宁宫出来还悄悄打了一会儿安表哥的小主意,只怕老祖宗早就想要将二姐姐配给安表哥呢,她还没头没脑的…… 梅茹不由咋舌。视线在他二人中间扫了扫,她与孟蕴兰悄悄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的笑了。 就见孟安站在旁边,他哪儿都没看,一双眼光盯着自己的皂靴。光洁的额头上还悄悄渗出一些汗来。 几步之遥的梅蒨也只垂着眼,规规矩矩的。  打量了二人一眼,杜老太太道:“你们几个去菩萨跟前拜拜,省的打扰我们两个老太婆说话。”  孟老太太也吩咐道:“安哥儿,你照顾着几个妹妹。” 孟安应了声“是”,连忙急巴巴的走出厢房。再待下去,他一张脸都快烫熟了。待走到厢房外面,吹了吹风,孟安方松去一口气。他一回头,就见兰儿几个都走出来了。 梅蒨和梅萍行在前面,孟蕴兰和梅茹落在后面一点。这小姐们二人好的如胶似漆,手挽着手,不知在嘀嘀咕咕说什么,一时又笑的眉飞色舞。 梅茹笑起来,眼角眉梢总是不由自主的,透着水一样的灵动。 孟安视线拂过众人,又不自在的别开脸。 他问:“诸位表妹,兰儿,你们想先去哪个殿?” 熟料这话一说完,一时安安静静的,根本没人回答,就连一直叽叽喳喳的孟蕴兰和梅茹都止住话头,安静下来。 孟安不明所以的抬起头,白净的脸皮子稍稍有些窘迫。 只见孟蕴兰和梅茹皆看着前面的梅蒨,唇角抿着笑意,不说话。萍姐儿原本是不大懂的,如今察觉到有异,也恍然大悟过来,她回头看了看三姐姐,悄悄往后退了几步,立到三姐姐跟前。 就剩梅蒨一人行在前面,与他遥遥立着。 如此一来,孟安再木讷也明白过来,这几个丫头正努力撮合他和蒨表妹呢! 拂了眼梅蒨,他尴尬的垂下眼。 梅蒨这会儿面色也有些红,轻轻回道:“安表哥,咱们去观音殿吧。” 孟安“嗯”了一声,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第54节 再后面跟着梅蒨,最后的是梅茹、孟蕴兰和萍姐儿。 前面两个各走各的,不言不语,后面三个叽叽喳喳,似有说不完的话。那声音顺着风飘到前面,衬得前面愈发安静,安静的有些让人不自在了。直到到了观音殿,孟安才轻呼一口气。如今是冬日,他身上还起了一层密密的汗。 梅茹对求神拜佛的事没太大兴致,她四下看了看,孟蕴兰和梅蒨则认认真真跪在蒲团上跪拜,而最小的萍姐儿只惦记莲香寺的素斋包子,她连这殿宇都没进来。 孟安也没拜,他捐了香油钱,眸子抬起来,恰好又落在梅茹身上。 她那会儿正立在一尊罗刹前,仰面端详着。 孟安顿了顿,再顿了一顿,终于上前拱手道:“茹表妹,听闻你多有涉略西域之事。” 一说完这话,他耳根子又一点点的烫。 梅茹偏头赧笑:“只略懂一些,谈不上涉略,更不是精通。”说着,她又不好意思道:“不瞒表哥,初一这日我还挨了先生的训斥,说我只知其字不知其意呢。” 孟安笑了笑,只是道:“茹表妹可否给我讲讲西域之形势?” 梅茹吓道:“我哪儿敢班门弄斧?”又狐疑问:“安表哥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些了?” 孟安仍是压着窘意的笑,眉眼温润,他解释道:“我今年应举,担心会遇到这些。”又道:“我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倒叫茹表妹见笑了。” 梅蒨跪在蒲团上,认认真真磕完三个头,再抬眼的时候,就见到孟安和梅茹立在罗刹前。不知在说什么,两个人脸上皆笑盈盈的。背对她的孟安着了身宝蓝色暗紫云纹团花锦袍,玉簪束发,那耳根子微红。 梅蒨默默转过眼,怔怔对着菩萨,双手合十。 众人从观音殿出来,她眸色淡淡的,梅茹和孟蕴兰、梅萍还是走在后面。 孟安问她:“蒨表妹,接着去哪个殿?” 梅蒨抬眸浅浅一笑,回道:“不如问问茹表妹或者兰儿吧。” 她笑起来,便是清新脱俗,望之若濯濯仙子。 孟安也不敢多打量,只依言道:“好。” 梅蒨停住脚步,问梅茹她们想去哪里逛逛。 萍姐儿嘴快道:“不如去吃包子?” 梅蒨唬了她一眼,萍姐儿吐了吐舌头,孟安接话道:“那我去讨几个来。” “让丫鬟去吧。”梅蒨道。 孟安道:“还是我自己去吧。”他若是再待下去,恐怕愈发不自在,他身上已经尴尬的冒汗了,还不如寻个机会独自走走。 梅蒨也不戳破他,只约好在后面假山的六角亭那儿等。 孟安点了点头,这才自顾轻松去了。 姊妹四个往后面花园走,这一回萍姐儿和孟蕴兰两人落在后面争论包子的事,梅茹和梅蒨走在前面。过了桥,便是莲香寺的后园子。梅蒨落水的那湖里面还留着成片的枯荷,略有些残破萧肃之象。 望着这片枯荷,梅蒨不禁感慨道:“这日子过得倒是快。” 梅茹接道:“是了。” 后面的萍姐儿道:“说来也是巧,上回还是燕王殿下在这儿救了二姐姐呢。”顿了顿,又忍不住好奇:“不知燕王殿下来这儿做什么?” 萍姐儿这话正是问出了梅茹的疑惑,她也好奇傅铮来这儿做什么,他生辰要来,离京、归京都要来,这儿到底藏了些什么? 梅蒨顿了顿,淡淡道:“听闻燕王殿下的母妃似乎与这会觉山有缘,燕王殿下便请净明法师诵经呢。” 闻听此言,梅茹不觉一愣。 旁边的萍姐儿好奇:“二姐姐如何知道?” 梅蒨道:“有一回随老太太去净明法师那儿,听到的一言半语。” 梅茹不由自主悄悄瞥了二姐姐一眼。 若是前世,二姐姐和傅铮是真心般配,怎么今生就……傅铮明明见过二姐姐的,为何就不动心?前世他二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何事? 不过,二姐姐和安表哥也是极其般配的。 梅茹这样思量着,随梅蒨缓缓往前走。 后面孟安过来,给萍姐儿、孟蕴兰分了素斋包子,梅蒨身子不适不大能吃这些,梅茹是傅钊的那四屉包子吃腻了,再也不想吃了。孟安见状,手里还多了一个油纸包,他对梅茹道:“这儿还有几个梅子,茹表妹先垫垫。” 梅茹脸一红,连忙拉着梅蒨道:“正好二姐姐也喜欢。” 拿过梅子,姐妹俩坐在远远的说话。 梅蒨拈了颗妹子,笑盈盈的,悄声对梅茹道:“三妹妹,我瞧安表哥对你倒是不错,也能跟你说上话……” 今日是来撮合二姐姐和安表哥的,梅茹可没有其他的心思!而且,自从撮合二姐姐和傅铮失败,梅茹自觉有些尴尬,今日可不能再坏事了…… 她连忙道:“二姐姐说笑了,安表哥对谁都好!” 见梅蒨还是笑着,梅茹急忙撇清自己,笃定道:“我瞧安表哥性子还是跟二姐姐更合适,也更般配!” ☆、第 64 章 从寺里回府,乔氏便将梅茹喊到跟前。见心尖尖上的女儿出落的越发标致,乔氏心里喜欢,却又隐隐着急,不知道今日究竟看得如何。她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如今只盯着梅茹纠结。 在莲香寺那会儿,梅茹便猜出了娘亲的打算——肯定是盼着安表哥没看上二姐姐,看上她呢。现在见娘亲不说话,梅茹耳根子微微发烫,唤道:“娘亲。” 摸了摸女儿的软发,乔氏道:“今日如何?” “不错。”梅茹故意回道。 “什么不错?”乔氏两眼恨不得放光。 梅茹笑道:“寺里风光不错。”又道:“我还给哥哥和玥姐儿都求了个平安符。”梅湘自不必说,上阵杀敌,玥姐儿这几日身上发疹子,大夫不敢下重药,如今只能慢慢养着。见玥姐儿小手要挠脸,梅茹便将求到的平安符递到小丫头手里。玥姐儿一下子抓住,笑眯眯的,就忘了先前的事。 乔氏明白梅茹在跟自己打哈哈呢,拿手戳她的额头道:“你这丫头就跟娘贫嘴!” 梅茹告了饶,又坦诚道:“好娘亲,以后这事可别再将女儿往外面推。” “怎么?”乔氏好奇。 梅茹小声道:“表哥是好,只可惜我不中意,但二姐姐似乎是中意的。娘若再这样,我以后就没法跟二姐姐处了。” “什么中意不中意的?”乔氏板着脸唬她,“小丫头说话也没个把门,让人听见不知羞!” 梅茹吐了吐舌头,挽着乔氏胳膊道:“反正里间就娘亲跟女儿二人,若不说清楚,只怕娘亲以后还得乱忙活。” 乔氏叹气。看着身边撒娇的女儿,她颦了颦眉,悄声问:“循循,那你中意谁?” “娘!”梅茹被吓到了,一张俏脸蹭的涨的通红。 乔氏瞪过来:“还不是替你这个小丫头操心?”她实在是怕自己闺女受丁点委屈。 梅茹如何不知娘亲的意思?前世她能嫁给傅铮,乔氏便欣喜的不得了,就连撒手人寰的那天,她说不出话了,还直愣愣望着傅铮,怎么都放不下。傅铮那时候应了一句“本王定会好好照顾循循”,乔氏才安心阖眼……心底沉了沉,黯然叹了一声,梅茹勉强笑道:“娘,女儿还小,暂没想过这种事哩。”又试探着吹耳边风:“娘,若是能跟先生一样四处云游,我便是觉得自在极了,要嫁人受那拘束做什么?” 乔氏这回直接重重敲她脑袋瓜:“就知道胡言乱语!”又道:“可不许存这样的心思!” “哦。”梅茹慢吞吞应了一声。 回了自己跨院,她懒洋洋坐在书案前。案上是一幅没作完的画,梅茹本想要在二月献给老祖宗贺寿的。如今淡淡看着,她意兴阑珊,实在懒得再动笔,于是只命静琴暂且收下去。再坐一会儿,梅茹将平阳先生批阅增删过的译本拿出来。 这一看,再一比,她便愈发觉得自己实在是……差远了。 梅茹悄悄叹气,暗地里愈发用功。 正月十五上元节,孟蕴兰又如去年那样来邀梅茹去看花灯。梅茹这回说什么都不愿意去了。自从发现安表哥对自己也许有那么点不一样的心思,她便只想躲着。论起来,还是因为梅茹察觉到了二姐姐的一点意思。那日在莲香寺后山亭子里,她对二姐姐说完那番“合适不合适”的话,梅蒨便低低垂下眼,耳根子红了,平素温柔的眼里波光潋滟。 梅茹是喜欢过人的,二姐姐虽然没有明说,可这样子不就是中意安表哥么?她实在不愿搀和这个事,且对安表哥没那多余的心思,又怕姐妹间生分,梅茹索性躲的远一些。 孟蕴兰愤愤:“循循,你真不去?” 梅茹摇头:“我还得去先生府里,今日真不去。” 平阳先生未嫁人,如今膝下就收了梅茹一个弟子,梅茹逢年过节都得去侍奉。如此一来,孟蕴兰真的不好再邀她,话里话外不免可惜。 待见到孟安,这人目光拂过来,梅茹低着头不说话。这道目光停了一停,又不自在的移开。 他们一行去逛花灯,梅茹则独自去平阳先生府。 如今天色已经暗了,外头熙熙攘攘热闹的厉害,梅茹到底喜欢这些,她悄悄掀开车帘往外看。就见街两旁灯影悠悠如水,映的这夜也淡了好几分,她偷偷打量着。待到平阳先生府前的后街巷时,梅茹就见到了傅钊。 年初一,他二人置了一回气,如今梅茹只当没见到难伺候的这位主,径直往平阳先生府里去。 傅钊在后头“哎”了一声,问道:“说好的年礼呢?” “什么?”梅茹偏头冷冷问。 傅钊重重道:“你上回亲口说的,‘下次’将年礼给我,如今这是想抵赖?” 梅茹呛道:“殿下不是也说,我的东西入不了殿下的眼么?” 这明明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嘛……傅钊又郁卒了,他扁扁嘴道:“如今将将入了本皇子的眼,不行么?” “自然是行的。”梅茹福身,继续挖苦道,“只是——殿下一会儿入眼,一会儿又不入眼,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不如殿下回宫之后召个太医来看看这双眼?” “……” 傅钊又被噎住了!他差点忘了梅茹是最伶牙俐齿的,这人亦最能挑旁人说话的漏子!自顾自愤愤半晌,傅钊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那边厢梅茹略略欠身,已经转身走进平阳先生府。 傅钊郁郁寡欢的回宫,心里一时又暗忖,七哥那儿怎么还没消息?也不知他是否平安呀? 据闻这仗是艰苦至极,玉门关外天寒地冻,偏巧粮道又被北边的胡人给截断了,前两天还听说父皇为此烦忧的不行,连夜召人进宫商议呢。 叹了一声,傅钊只盼七哥能早些回京,他还想七哥替他把把关,出出主意呢! 不论是傅钊,还是延昌帝,这场仗像是压在大魏朝所有人心上的灰,厚厚的,沉沉的,本该喜庆的一个年也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去。二月初十是梅府杜老太太的大寿,原本应该大肆操办的,偏偏遇到这种战事吃紧的时候,梅府就不打算大张旗鼓了。熟料就在初七这一日,西北道发回八百里奏折,上呈皇帝这仗胜了!如今这两日,京城都在说这事呢,老太太的寿宴自然又能好好准备了。 梅茹从平阳先生那儿出来,就听见街头巷尾皆在议论这场仗,而议论的最多的,自然还是燕王殿下。 这些年魏朝与西羌陆陆续续打了很多次,这一回还是近年唯一的胜仗,而且是大获全胜! 据说两军在玉门关胶着之际,傅铮悄悄领了数千轻骑,出其不意自漫漫黄沙之中日夜奔袭,趁西羌国内空虚之际,绕到对方背后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对方摸不清情况,手忙脚乱,又不得不急急忙忙往回撤,魏军便分好几道追击过来……几处一合围,西羌大军瞬间被冲散,多数之人于玉门关外被屠。 这还不止,傅铮领着人一路追至西羌首府,沿路夺下好几座城池。 只唯一奇怪的是,傅铮打了胜仗,没有立刻班师回朝,他再给延昌帝发回一道奏折。那折子的意思似乎是恭请使臣入西羌,商议西羌臣服归顺一事。原先魏朝内乱,西羌顺势脱离出去。两国打了这些年,如今西羌再度被打下来,臣服归顺魏朝,实在是大快人心一事!于是乎,傅铮的赞誉更甚。 这些议论之言飘入耳中,梅茹叹了一声,唯一的念头竟然是真真便宜了周素卿! 她今日还是乘车去鸿胪寺。还未静心看几页书,就有个皇后跟前的小刘公公过来,宣梅茹进宫。 也算是与小刘公公见过两面了,梅茹好奇:“刘公公,不知皇后娘娘宣我何事?” 第55节 刘公公道:“这事儿咱家也不知道,三姑娘去了便知。” 梅茹只能勉强按下心思。 待到坤宁宫,梅茹才发现延昌帝居然也在! 梅茹愈发好奇,不知今天帝后二人到底在卖什么药。 延昌帝没说话,御前的三公公尖着嗓子开口了。 跪在那儿,没听几句,梅茹便算是通通明白了。原来这一回傅铮领兵攻破西羌首府,还入了对方皇城,西羌皇室有守节而死的,有被杀的……零零碎碎凑在一起,不知怎的,如今西羌居然就剩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公主娃娃!傅铮前些日子发奏折回京,提及派遣使臣一事时,顺便将这事写了几笔。 延昌帝是个最重颜面的。为彰显魏国气度,他觉得不能全让鸿胪寺那帮老头过去,否则落个欺负小娃娃之名。延昌帝思来想去,便想到了梅茹。 这一日下朝,延昌帝便将梅茹召进宫。 召她进宫,一来是想试试梅茹的胆量与口才,二来,看看她是否愿意随鸿胪寺一道过去,是否觉得为难,毕竟随鸿胪寺出使可不是一件小事。 梅茹听明白过来,倒不觉得有任何的为难,毕竟平阳先生也提点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能出去长长见识是好事,只是……梅茹觉得此事来的有些微妙,怎么正好轮到她脑袋上? 而且,这事看上去竟万般适合她——整个大魏朝,只怕就梅茹与平阳先生两个女子通晓外邦之言,而对方又是个不到十岁的公主,让梅茹一个姑娘去刚刚好——这事怎么看,怎么像是替梅茹谋划好的。 她悄悄拧了拧眉,暗叹了一声奇怪,却不知道延昌帝会如何考量她。 就听三公公继续道:“今日请梅姑娘进宫,陛下与皇后是想请姑娘辩上一辩。” 所谓辩上一辩,通俗一些讲,就是斗嘴、吵架、揪对方话里的错处。 鸿胪寺那帮老头浸淫数十年,皆擅长于此,所以延昌帝才不好意思只让他们过去对付一个女娃娃。 梅茹还是觉得这事稍稍有些微妙,这一切真的是太巧了,连她口齿伶俐都算在其中…… 如今梅茹也不便多想,这会子只静下心思问:“陛下,娘娘,不知臣女要与何人庭辩?” 延昌帝哈哈笑,抬手道:“跟你自己。” 自己与自己辩愈发考验人,梅茹沉了沉心,正起面色,规规矩矩叩道:“请陛下与娘娘出题。” ☆、第 65 章 跟着小刘公公走出坤宁宫,站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梅茹觉得有些晕。 她虽然口齿伶俐,嘴皮子上有点歪才,却从未说过那么多、那么涩口之言。先前延昌帝让她自辩公孙先生的白马非马。——公孙先生是东周时的大家,能言善辩,白马非马亦是公孙先生的成名之作。如今,那一连串的“白马马也、非马也”从梅茹对立的两面说出来,足够将人听晕。她强自镇定下心神,才没有将自己绕进去。 待梅茹酣畅淋漓的说完,坤宁宫中一片寂静。 梅茹跪在那儿,还不知到底考量的如何。 上面,李皇后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护甲微微泛着光。 延昌帝亦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让梅茹先退下。 如今跟着小刘公公往宫外去,梅茹心思飘飘忽忽的,终于定下来琢磨今日之事。她还是觉得很不对劲,这几件事加在一起掉在她脑袋上,未免太凑巧了。梅茹悄悄拧了拧眉。 不过,这件事虽然来得巧,但也来的妙。 若她入了延昌帝的眼,能随鸿胪寺一并出使,那简直是于她的名声如虎添翼。太子想纳她为侧妃,还得多思量思量。就算以后要纳她为太子妃,梅茹也能有胆子说一句“不行”。  如此盘算着,她当日回府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此事,只悄悄躲在自己房里。若是被乔氏或者老祖宗知道,肯定是不允许的。这一日,直到夜里梅寅从衙门回来,梅茹的事才被乔氏知晓! 如此梅茹被唤到乔氏院子里。 只见明间梅寅纠着眉坐在那儿,乔氏脸上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担忧之色,见着她,先重重叹了一声。 “循循。”梅寅沉声唤她,缓缓开口道,“今日陛下召爹爹入宫……”今日延昌帝召梅寅进宫。身为一个不太受重视的礼部侍郎,接到皇帝召见的旨意,梅寅未免惊讶——他平时实在极少见皇帝。待跪在乾清宫,听闻延昌帝对他说的话,梅寅愈发惊讶! 延昌帝道:“令千金有些许诡辩之才,又通晓外邦文字,朕想遣她这次随鸿胪寺出使,梅卿以为如何?” 从乾清宫出来,梅寅还是懵的。他知道循循那张嘴不饶人,小性子嘛更是娇娇蛮蛮,万万没想到这也能入陛下的眼?梅寅心中一时欢喜,可思量到循循尚未及笄,更未出阁,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实在是…… 如此一来,他也不知是喜,还是忧了。 如今再见女儿娇娇软软的站在跟前,梅寅叹了一声,道:“循循,你自己如何看?” 梅茹回道:“去年我跟着姨母去平凉,爹爹还帮着劝娘亲,说女儿家出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否则整日闷在闺阁之中,眼界就那么丁点窄…… ” 乔氏一听就坐不住了,瞪过来道:“眼界宽有何用?谁家挑媳妇看眼界了?京城里头哪家姑娘跟你似的,成日在外面疯来疯去?” 被娘亲骂了,梅茹轻轻垂眸,一双眼眨了眨,稍稍有点委屈。 乔氏还要再教训,梅寅就舍不得女儿了,连忙护道:“夫人,就随循循去吧,这可是陛下看中了循循的才气,是天大的喜事啊!”乔氏看看梅寅,又看看循循,心窝子里不免又怄上一口气。眼见这仗结束了,梅湘却还没报平安回来,如今眼前这个又要往那种地方去,乔氏怎能不气? 梅茹小声劝道:“娘,你不是就盼着我出息么?” 乔氏捶胸:“娘只盼你多念些书,能挣点姑娘家讨巧的名声就好,谁让你……”见梅茹耷拉着脑袋立在那儿,乔氏后面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你跟你哥哥都一个两个的没良心!” 这便是允了,梅茹轻轻一笑。 乔氏还是护着她的,只对梅寅道:“循循的事,还是你去娘跟前说……” “知道。”梅寅不敢不听。 这日夜里梅寅从春熙堂回来,乔氏问他如何,梅寅摊手道:“还能如何?如今是陛下金口玉言,娘不愿意也只能如此了。”乔氏心里酸,仍愤愤骂道:“这两个小没良心的!” 梅寅替她抹泪,又哄道:“夫人若是嫌弃,咱们再生一个便是了……” “没个正经的!”乔氏骂了一句,心里又有些吃味,睨了一眼道,“老爷怎么不去那些人那儿了?” 一听这个,梅寅就有点慌,少不得作揖讨饶。 …… 翌日,梅茹跟着乔氏到春熙堂请安。 看着这个嫡亲孙女儿,杜老太太摇了摇头,忍不住好笑又好气道:“循循啊循循,本想你能循规蹈矩,没想到你这丫头是一条偏路走到黑……”说着叹了一声,招手道:“过来这儿说话。” 梅茹走过去,难得挨着老祖宗坐,杜老太太另一边是梅蒨。姊妹二人对视,互相笑了笑。 府里众人也已经知道梅茹被延昌帝钦点的事,这会儿围着乔氏道恭喜呢。乔氏心里还是舍不得,说道:“我只盼着循循跟蒨姐儿似的,在家安安稳稳待着,招人疼。” 梅蒨笑道:“大伯母,我还羡慕三妹妹呢,我身子骨弱就没这些福气。” 乔氏道:“蒨姐儿的福气在后面呢。” 老祖宗笑了笑,道:“咱们府里几个丫头都有各自的福气。” 梅茹的事就这样定下来。她今日就去平阳先生那儿告假。对于这事,平阳先生是极赞成的,不住欣慰,又多留了好几份功课,只叮嘱梅茹不许偷懒。梅茹挠挠头,道:“学生不敢。” 从平阳先生府里出来,梅茹已经想好了,要去董姐姐那儿瞧瞧。这次过去说不定能遇到胡三彪,也不知董姐姐和他的婚事到底推迟到什么时候,本来说好春节后的,如今都二月份了。 待听闻梅茹又要西去,董氏定定看了梅茹一眼,衷心笑道:“循循越来越有本事。” 梅茹不好意思道:“正好凑巧了。”又问董氏:“胡大哥可有什么消息回来?” 董氏摇头:“还没呢。” 梅茹“哦”了一声,下意识的担忧道:“我哥哥也没消息呢。”一说完这话,梅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吐了吐舌头,耳根子就红了。 董氏淡淡垂眸,也不在意的模样。 梅茹这才问道:“好姐姐,你可有什么话要递给胡大哥?我这次去应该能遇上他呢。” 董氏眉眼仍是淡淡的,绣了几针,无波无澜道:“没什么话,让他自己在外面平平安安的就行。” 梅茹点点头。 回府的路上,想到这次过去能见到哥哥,梅茹心里是一阵欣喜,又一阵发愁,也不知哥哥在那边到底如何了。马车入了国公府,梅茹快要到乔氏院子时,远远的就见到什么人在院子门边犹豫,再定睛细细一瞧,其中一个竟是赵姨娘! 差不多有一年没遇到这人,梅茹都快将她给忘了,如今模样形容消瘦,估计是去年生产时落下的病根子。 见到梅茹,赵姨娘连忙上前巴结道:“三姑娘。” “何事?”念在玥姐儿的份上,梅茹好好问了这一句。 赵姨娘央道:“听闻姑娘得了陛下钦点要去西边,想着姑娘若是在那儿见到大爷,跟他提一句玥姐儿。” 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梅茹暗自叹了一声,对这人恶感稍稍减了一些,她点头冷冷道:“那是自然。”那赵姨娘磨蹭了一会儿,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梅茹就不愿多听了。望着梅茹的背影,赵姨娘皱了皱眉。 梅茹走进乔氏房里时,乔氏和刘妈妈正在炕上给玥姐儿身上抹药呢。炕上烧的热乎乎的,又要擦去疹子的药,玥姐儿这会儿就穿了个肚兜。白白的,胖胖的,特别可爱。 梅茹夜不过去,只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道:“娘,我给玥姐儿画一幅画。” “画那些做什么?” “给哥哥捎过去。” 乔氏手中一顿,叹道:“也好。玥姐儿这都八个月了,你哥哥还没见过一眼呢,也是个狠心的。” 梅茹让静琴伺候笔墨,那玥姐儿躺在那儿,身子被箍住了动不了,只有脑袋扭过来对着梅茹。眨了眨乌溜溜的眼,她咧嘴冲梅茹傻笑,也不知小丫头在笑什么。梅茹怔怔看着,心里只觉得软软的,还有点难受。 用了三天画完玥姐儿,梅茹也该离京了。 这次出使西羌的人不算太多,鸿胪寺五位,其中一位正使,一位副使,外加一个梅茹,还有护卫数十人。 离京那日,梅茹索性没要府里的人来送,省的她不舍得就想哭了。 出城门时,梅茹悄悄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她就这样看到了傅钊。那人在街边茶寮的雅间里。 其实,二人昨日还遇到过。昨日,李皇后再召梅茹进宫,以示恩典。梅茹出宫之后,就遇到了傅钊。 傅钊是特地来找她的。 对于梅茹跟着出使的事,傅钊这两日听到消息也是略想不通。后来左右思量,他估摸着是七哥的谋划,毕竟循循在京城里,就在皇后和太子的眼皮子底下,想什么时候召见就什么时候召见,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没别的法子,干着急。如今循循出使,不仅能多添些名声,还能让太子多些忌惮和考量…… 如此一思量,傅钊便觉得七哥这主意万分妥当。 见到梅茹,傅钊没再斗那些气,只道:“你在外面注意着些,毕竟不是京城。”想了想,又悄声道:“我这儿有一封信,循循你交给我七哥。” “信?”梅茹蹙眉。 傅钊坦然回道:“是啊,劳烦七哥多照顾你一些。” 闻听此言,梅茹未免有些尴尬,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没接那封信,只是冷冷回道:“我自己能行,不劳殿下费心,更不敢劳烦燕王殿下!” 如今再见到傅钊,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梅茹不自在的低下眼。她垂下帘子,眉心不由轻轻蹙了蹙。 ☆、第 66 章 第56节 使团一行自京城入河北再取道山西,和梅茹上回走的路线是一模一样。这一回没有姨母身边的厨娘,吃的差了不少。离京时,老祖宗和娘亲再三提醒过她,注意规矩,别乱跑,所以白日她就在车里赶路,夜里就宿在驿馆,平日除了意婵和静琴谁都看不到,再规矩不过了。 如此行了八.九日,到陕西境内,一行人便遇到孟政手下的人——他们早就在此恭迎使臣。 诸人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互相见礼。 梅茹没有下来。她乘的马车落在最后,如今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只觉得其中一道很有些耳熟,梅茹稍稍一怔,连忙挑开帘子。 只见外面一个瘦瘦高高的侧影。 那身量熟悉的很,只是身形偏瘦,而且一张脸更是瘦,且被晒得黑黄黑黄的,说话的唇边还有些皴。梅茹皱了皱眉,再定睛打量过去—— 她心中蓦地一震,旋即一喜,眼前这瘦高汉子可不是她亲哥哥么? 原来,这一回孟政派来迎接使团的人竟然是梅湘! 隔得有些远,梅茹差点没认出自家哥哥来。 再顾不得其他,她连忙跳下车,高高唤了声“哥哥”。 正在跟几位使臣说话的梅湘亦是一愣,下一瞬,倏地扭过脸来,一双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啊!他快步走过来,梅茹也急急忙忙上前跑了几步。待到跟前,梅茹只觉越发不敢认这个哥哥了。原先的梅湘是风流倜傥的白净公子哥儿,如今这……哪儿还有丁点过去的模样? 梅湘亦有点不大认得了,“循循?”他又激动又不敢相信,只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妹妹。差不多一年光景,循循怎么长高了,还好看许多!? 梅茹也高兴,高兴的眼圈儿都红了,她不可思议的问:“哥哥,今日怎么是你来啊?可真是巧了!” 梅湘道:“燕王殿下估摸着使臣差不多快到了,于是派我和几个兄弟过来在此候着,接你们入长安城。”顿了顿,他咦了一声,沉下脸道:“你这丫头为何也在?” 梅茹挽着他的胳膊,笑道:“回头再告诉你。” 梅湘抬手敲敲她的脑袋,只宠溺道:“你这个小鬼灵精!” 且说一行人再走一日,便入了长安城。使臣都住在驿馆。为行事方便,梅茹也自然随众人住在驿馆之中。兄妹二人又说了好久的话,梅湘便要回大营去——他如今在营中任百夫长,下辖一百人。梅茹听过之后,深深替哥哥高兴。如此一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正事,连忙关切的问:“哥哥,这次打折你可伤着哪儿?” 梅湘自然道:“没有。” “哥哥莫骗我?”梅茹偏头。 揉了揉她的脑瓜,梅湘道:“我骗你作甚?” 梅茹欢欢喜喜的将玥姐儿的画像拿出来。梅湘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终于笑了。他点头道:“确实像我。”梅茹挑了几件玥姐儿的趣事说给他,梅湘安安静静的听着。他有些话想问的,再看了看玥姐儿的画像,他又安静下来,只是抿着唇淡淡的笑。 从驿馆出来,梅湘回到营中,手里还卷着玥姐儿的画像。路过中军帐时,他往里面看了看,恰好见到燕王殿下在与孟政挑选人马护送使臣入西羌一事。梅湘在外面定定站了一会儿,待燕王殿下出来,连忙拱手道:“殿下。” 看了他一眼,傅铮淡淡道:“回来了?” “多谢殿下。”梅湘仍拱手道。 “谢本王什么?”傅铮口吻仍是淡淡的,似乎有些不解。 梅湘道:“卑职妹妹也在其中,如今能见到面,自然得谢过殿下。” 沉默少顷,傅铮“嗯”了一声,视线拂过梅湘手里的画,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卑职女儿的肖像。”梅湘说着喜滋滋的展开画轴,还补充道,“卑职妹妹画的。” 傅铮视线落在画上,他没太细看白胖小丫头皱成团的脸,只拂了拂落笔的腕力,他点了点头,提步要走。梅湘却又唤住他:“殿下!”傅铮身形微停,拂道:“还有何事?”梅湘央道:“殿下,这一回卑职妹妹在使团中,卑职不大放心,想自请护送使团去西羌。” 傅铮闻言顿了顿,淡淡答道:“护送一事本王与孟总兵已有安排,你另有其他要务。” 一听这话,梅湘不好再坚持,只拱手称“是”。 ……  这天夜里,陕西布政使宴请使臣众人并燕王殿下。此种场合梅茹自然不能去。她转而去总兵府给孟政请安。 孟政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形,又叮嘱道:“如今班师回朝,咱们在西羌留的人不多,姨父另外再多派两个护卫给你。” 梅茹对于西域之事略略知晓一些——大约是西羌被打败之后,原本被他控制的那些个小国便蠢蠢欲动,有可能想寻机会私下捣乱呢。 一想到前去的这些烦心事,梅茹这日夜里都没怎么睡安稳。偏偏那帮鸿胪寺的人吃了酒,回来的时候就有些吵。哪怕隔了院子,也能听到他们高谈阔论的声儿。鸿胪寺的人最擅辩,这一闹就有些晚了,梅茹脑袋昏昏沉沉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下。 翌日,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春雨。 这日使团仍留在长安城休顿,另外还要部署后续的安排。不管如何安排,反正这些都和梅茹没什么关系,她不用烦任何的心,只需到西羌对付那位小公主即可。既然无事,昨夜又被那帮人吵的脑袋疼,梅茹这会儿还躺在床上,倦倦的,有些神思昏沉,睡意绵绵。 她阖着眼,听雨声落在屋檐上滴滴答答,还有雨丝拂过窗户,也是悉悉索索的。 一切正好呢,忽的,外面有人来请她,对静琴道:“孙大人请姑娘过去松燕堂有事相商呢。” 孙大人是这回出使的正使,所有人都得听他的。 既然是孙大人来请,定然是要事。 静琴急急忙忙应下,转身去里面伺候姑娘梳洗。 梅茹已经无奈的坐起来,乌发柔柔落在身后,身上是玉色的睡衣,总透着一丝下雨时的绵懒。 要去见外人,总不好太过随意,静琴和意婵二人一个伺候梳发,一个伺候穿衣,总算将梅茹伺候好。梅茹坐在那儿眼皮子直打架,心头愤愤,就孙大人昨夜最吵,今日还不让人睡个回笼觉! 待梳妆好,外面雨势稍稍有些大了,静琴拿了伞,主仆二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前面的松燕堂去。 松燕堂内已经有人在说话,声音清清冷冷,跟今日这雨一样凉。梅茹接过静琴手中的伞,独自过去。待快要到时,目光略略往堂内一扫,就见孙大人、郁大人几位果然都在,而最上座的,居然是数月没见的傅铮! 梅茹稍稍颦眉。再略一想,也该是这人。 他如今打了胜仗,人又在这儿,这种出使的事自然轮到他过问。 隔着蒙蒙雨丝,梅茹正要垂眸,那人忽的偏头望过来—— 二人视线遥遥一对。 不过数月未见,这人已褪去原先唇红齿白的精致风雅,面容愈发瘦削而冷硬,眸子里不自觉的多了好几分凌厉,乍一看,竟像上一世登基时的傅铮了,那双眼望过来便像是要戳到人心窝子里…… 梅茹漠然垂眼,收伞进来。早有丫鬟将伞拿过去,又递了帕子给梅茹。梅茹没有接,只对着众人福了福身,又对着傅铮见礼。 收回视线,傅铮道:“三姑娘请坐。” 梅茹顺势坐在最下首。 今日商议的是到西羌之后的安排,此事关系重大,所以先前孙大人才请梅茹过来。梅茹如今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听。待听到傅铮将随使团一起过去时,她忍不住悄悄颦了颦眉。 傅铮正沉声说话呢,眼风往她那儿一扫,梅茹立时又面无表情的端坐。 待众人商议完,孙大人等人告退,梅茹也上前一并跟着告退,熟料傅铮单对她一人道:“三姑娘留步。” 梅茹垂眸问:“殿下还有何事?” 傅铮道:“先前三姑娘来晚了,有些事本王还需再交代一次。”声音不咸不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梅茹确实是来晚不少,如今经他这么一说,她就不好意思走了,免得耽误正事,于是道:“劳烦殿下。” 傅铮仍看了她一眼,道:“坐吧。” 这一回堂中就剩他二人和几个立在边上伺候的丫鬟,梅茹不好再故意跑到最外面,于是在傅铮下首淡然坐下来。 这样的近,近的傅铮隐隐约约闻到一缕幽香,这香味儿四散在绵绵雨丝里,像是梅香暗涌,又透着些冷意。 傅铮打量过去。 下首处,梅茹微垂着头,乌发挽成松松软软的发髻。长安的天气要比京城凉的多,尤其今日在下雨。她穿了身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底下是月牙白的八幅湘裙,这会儿坐在那儿,裙裾被风吹得轻摇,仿若柔柔的水。姑娘家的手搁在身前轻握,那袖口里不经意的露出一点雪白的手臂,上面带了翡翠手钏,衬得那手臂越发的白,跟乌发掩映下的耳垂一样白嫩。 傅铮沉沉撇开眼。 ☆、第 67 章 外面的雨势不减,沿着廊檐打在青砖上,滴滴答答。 松燕堂内,傅铮将先前的安排再依次对梅茹交代一遍,见她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又仔细解释。待提到凶险之处时,傅铮沉声道:“三姑娘,本王再多派两个护卫给你。” 熟料梅茹回绝的很快,也狠:“不劳烦殿下。”她声音平静极了,而且丝毫不领情。 傅铮冷冷望过来。 漠然地迎上这人视线,梅茹解释道:“不瞒殿下,我姨父已多派了两个护卫。” “呵。”傅铮哼了一声,冷笑道:“那是孟总兵的事。”抿了口茶,他也不看梅茹,只望着外面雨丝面无表情的解释道:“本王昨日接到十一弟的信函。信中他托本王多照顾三姑娘一些,所以——三姑娘就不必拂了十一弟的好意。” 梅茹一怔,下一瞬,耳根不免微微发烫。她离京前已经跟傅钊说的清楚,没想到这家伙还是如此自作主张、画蛇添足啊……拧了拧眉,梅茹坚持道:“实在不敢劳烦二位殿下。”又道:“出使随侍的护卫名额有限,孙大人、郁大人乃正副使,实在比我重要许多……” “要你提醒?”傅铮打断道,声音不由自主又冷下好几分,似乎不大高兴。 梅茹不说话了。 一室安静下来,还是只能听到外面的下雨声,偶尔落在芭蕉叶上,跐溜一下就会滚下去。 沉默少顷,傅铮敛去所有的情绪,面色冷然道:“随便你!” 听他这么说,梅茹便顺势起身告辞。 小半晌,傅铮没说话,他只是起身。 两个人离得有些近。那道冷香暗暗浮动,还是像梅,顺着飘过来,极能安抚人的心绪,傅铮不由垂眸,视线往下。不过数月未见,梅茹站在那儿,已经到他胸口。她略低着头,模样清清淡淡的,也如落了雪的梅一样的挺而冷。心口莫名的微微一紧,顿了一下,傅铮方开口道:“三姑娘,西羌那位公主叫阿眸……” 听到他终于提起那位公主的事,梅茹仰起头道:“还请殿下提点。” 她这样稍稍仰面,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便彻底落进傅铮的眼底,月牙眉,点绛唇,尤其一双桃花眼里含着温柔的水,轻轻拂人一眼,便像是下了一道会勾心的蛊,而眼尾处更是抹了桃红点点,仿若淋过春雨后的娇媚。这种娇媚到了极致,揉进骨子里,就这样蓦地绽放在跟前,让人怔楞,还有些措手不及,烫进了心底,更是丝丝的疼。 长袍底下的手轻轻攥了攥,傅铮道:“这位公主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尤其心性狡猾,你自己务必多留心着一些。”声音比先前又柔和许多。 梅茹恍若未觉,她面无表情的道过谢,告辞离开。 傅铮却没有动,只是立在那儿,怔怔看着,倏地,又黯然垂下眼眸。 …… 再休整了一日,一行人待雨停下便启程上路。这次队伍比之原先又多了几个人,比如傅铮,再比如梅茹身后的两个护卫。 此次西去,不仅条件艰难,说不定有一点凶险。梅湘根本不放心自己妹妹,西域有多苦,他是知道的,最难受的时候,恐怕连口水都喝不上!如今,梅湘在马车边千叮咛万嘱咐,字字句句提醒梅茹安全为重,别乱跑,守规矩,边说边往车里塞各种吃的东西,生怕梅茹在路上受丁点苦楚。 看着如今的哥哥黑黑瘦瘦,俊朗的脸上又裂又皴,再见他对自己这般体贴这般好,梅茹心里就舍不得了,眼圈儿又要开始泛红。 “好了好了。”梅湘摸摸她的头。 梅茹委屈的扁扁嘴,正要说话呢,旁边忽的有个嗓门极粗的高个汉子在大大咧咧骂娘,许是没瞧见有姑娘家在,满口他娘他娘的,听着极其不雅。梅湘蹙眉望过去,冷冷喝道:“哎,说话注意些,我妹妹在呢!” “呦,梅姑娘?知道知道。”那人说着就要大喇喇凑过来。 梅湘拦住。梅茹在后面探着脑袋,瞥了那人一眼,不解的问:“哥哥,这是谁啊?” 那人耳力不错,自报家门道:“老子是跟你董姐姐定亲的胡三彪啊。” 第57节 原来这位就是胡三彪! 梅茹一惊,连忙望向挡在自己跟前的梅湘。只见梅湘身子绷得直直的,袖子底下的手微微攥起,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怒意。梅茹心思转了一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哥哥和这位胡三彪一起在姨父手下?难怪哥哥那时候得知董氏定了亲,一连发了数封信回京,只怕……哥哥那时候受了不小的刺激。 光是这么一想,梅茹便觉得万分尴尬。 偏偏胡三彪还问:“梅姑娘,你这次过来,你董姐姐有没有托你给老子带话?” 这话音未落,梅湘身子滞了滞,独自往旁边走去。 梅茹自然不会隐瞒,但又担心哥哥听了心里会愈发不痛快,于是小声的将董氏的那句话转述了。谁知这胡三彪听过之后哈哈大笑:“有女人记挂老子就死不了!行,等老子忙完了就回去成亲!” 梅茹不自在极了,她又悄悄拂了哥哥一眼。那边,梅湘还是绷着脸,望着旁处,仿若未闻。 这儿的动静有点大。傅铮骑着马远远行在前面,听着胡三彪铜锣似的嗓音,他又遥遥瞥了瞥马车里探出的那张脸,她生的极白,微微一笑,便像是雪山尖尖的雪。 抿着唇收回视线,傅铮冷冷吩咐道:“赶紧出发,省得在路上磨蹭!” 且说使团从陕西到甘肃,再从甘肃过了玉门关,入到西羌境内。 这一段路要比之前艰难的多,吃的、喝的都不算好,要出玉门关的时候,傅铮还命当地官员补了数十匹骆驼。 待他们一行越出玉门关,就见外面到处都是漫漫黄沙戈壁,寸草不生,一眼望过去什么都没有。而且这仗才打完,这空气里头还飘着血腥味儿,闻久了便令人作呕。不过行了半日路,静琴已经趴在车辕边呕吐了,可远远的,似乎还能见到一堆森森白骨,静琴忍不住呕得越发厉害。 乍一行在漫天黄沙里,梅茹亦有些不大适应,这儿白日有些晒,到了夜里又分外的冷。若是当天走不到集镇,夜里便只能在路上歇脚,光秃秃的睡在马车里。如此自然更是冷的要命,哪怕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冻得厉害,更别提连梳洗都没办法了——这儿水金贵的很,只能喝,不能做别的。 梅茹心想,难怪平阳先生听见她要随着出使,只问她能不能吃苦呢。那时候她还不解,如今才发现这苦处都在路上了…… 如此艰难行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西羌的首府,梅茹自然随众人去宫中拜见。 现在西羌的皇帝都死了,金銮殿上就坐着一个年幼的公主。这位阿眸公主不到十岁,自然什么都做不了主,只盯着底下的魏朝官吏看,面上还笑嘻嘻的,两条腿一摇又一晃,似乎什么都不在意,更不见忧伤。梅茹看在眼里,想起傅铮提醒的那句话,这位公主年纪小,脾气不小,如今看样子确实有些怪。而且,这位公主听了一半的魏朝国书,就赤脚跑了…… 看起来,这位公主不止一点怪,恐怕是非常怪了。 待一行人从宫里出来,那位公主贴身伺候侍女便过来请人了。梅茹见状,以为这公主会请她过去,熟料那位公主请的居然是傅铮! 这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梅茹落在众人最后,她拧了拧眉,悄悄抬眸望去。 傅铮行在前面,今日他穿了一件宽袖束腰的蟒袍,端的是天潢贵胄的模样。 颦了颦眉,梅茹正要移开眼,忽见傅铮淡淡偏过头,那双墨黑的眸子恰好就落在她的眼底,梅茹一愣,只听傅铮唤她:“三姑娘,你随本王过来。”梅茹实在觉得费解,这公主请的是傅铮一人,他把她带着算什么回事?可她又不能推脱,这会儿只能跟着傅铮过去向公主请安。 傅铮走在前面,他的个子高,男人的身影通通落下来,恰好将落后一步的梅茹团团罩住。她不大自在,略略往旁边偏了偏。 待到这公主殿外,梅茹还未来得及等人通传呢,就见一团不高的人影从里面奔出来——正是那位阿眸公主。梅茹怔怔看着,就见这位公主赤脚跑出殿来,跑到他们二人跟前,然后——一把抱住傅铮! 梅茹狠狠愣住,她滞在那儿,钝钝扭过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傅铮。 傅铮亦回望了梅茹一眼,又沉沉唤道:“殿下。”他声音冷冷的,是刺骨的寒意,偏偏那公主还不撒手,只仰头望着他。 梅茹在一边看着,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走了? 还要她来做什么啊?哪怕隔着血海深仇,这人连不到十岁的小丫头都搞定了,她杵在这儿,岂不是太点多余? ☆、第 68 章 【修文】 从公主殿里出来,梅茹跟在傅铮身后,敛眉抿唇,早就恢复平静。前面的傅铮面色倒是特别难看,眉眼冷冽,透着煞人的寒意。二人一言不发,只安静的往宫外走。西羌皇宫不比紫禁城奢华,独有一种古朴沉重感。苍劲的宫墙指尖,残阳如血,将二人身影斜斜拉长。 出了宫,外面就停着一辆马车,傅铮径直掀帘而入。梅茹落后一步,她左右看了看,车里头的傅铮已经冷冷拂了她一眼,道:“本王有话交代。”又冷又硬的口吻,也不知在为什么置气。 如今出门在外,梅茹也不多言语,只利落上车。 她为了行事方便,着的皆是方便裙衫,乌发束成男子发髻模样,举手投足间颇有英气。 马车里,傅铮坐首位,梅茹靠着车窗淡然而坐。 又冷冷拂了她一眼,傅铮蹙眉:“你刚才在公主面前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梅茹面不改色道,“不过是将殿下说的话译得更温和一些。” 在回屠的时候,梅茹已经替傅铮翻过一次话,她也算轻车熟路,可这一回扯在这二位中间实在是怪怪的。那位公主眼巴巴的望着傅铮,又是爱慕又是情深,偏偏傅铮处处横眉冷对,说话冷得像冰渣子一样。所以,为了不触怒这位公主,梅茹就将傅铮的话减了几分意思,比如傅铮冷喝,公主请自重,梅茹就翻成,公主请松手,傅铮又道,公主年幼,此举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梅茹就说,公主年幼,以后再议…… 神色复杂的看了梅茹一眼,傅铮难得沉声解释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梅茹颦眉,不客气的呛道:“殿下怎知我想的是哪样?” 懒得跟这丫头争口舌之快,傅铮只是提醒道:“那位阿眸公主绝对不容小觑,她年纪虽小,心思却深,你别胡思乱想想歪了。” “谁想歪了?”梅茹不服,她道,“我虽不知殿下与这位公主有何枝节过往,却也看出来殿下并不想与这位公主扯上干系,我自然不会提着脑袋到处闲说此事。”傅铮对付人的手段,梅茹是知道的,没必要在这上面跟他唱反调。 听到梅茹的话,傅铮弯了弯嘴角,终于笑了。这份赞许的笑意很浅,转瞬又变得更冷,傅铮冷然道:“那公主要的就是‘你们回去闲说此事’,若被父皇知道本王与这个小娃娃扯不清,只怕父皇就要怀疑到本王头上!”说到最后,傅铮话中全是寒意。 默了默,梅茹还是接了一句:“不过……” “不过什么?”傅铮转眸望过来,又变成心情不错的样子,难得这人主动跟他搭几句话。 梅茹道:“依我瞧,那位公主对殿下的心意未必全部是假的。”女人看女人最准了。先前那位阿眸公主戳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啧啧,恨不得直接戳两个洞呢。若是被她知道傅铮要娶周素卿,还不知道要戳几个洞呢。 闻听此言,傅铮浑身上下冷下来,一双手攥在袖口里,恨不得能掐死面前这人。 梅茹笑了笑,道:“殿下,我绝对不会对周姑娘说的。” 那手攥得更紧,傅铮只望着她问:“你不介意?” “我介意做什么?”梅茹只觉得可笑,她望着傅铮,无比坦然的正色道,“还请殿下莫再说笑。” 她的话太冷,她的视线太直,戳在心里,像把刀子。 傅铮转开眼,望着旁处。 马车里安静下来,梅茹亦眼观鼻鼻观心的思量以后的安排。 忽然,傅铮两道英眉轻蹙,他稍稍探过身挑开旁边的车帘,一双眼往外望过去,略微凌厉。 这人靠的近,全是男人的强悍气息,梅茹不大自在,正要往旁边挪过去,蓦地,傅铮摁住她的肩头,“别动!”他低声道。 梅茹僵住。 那被他摁住的肩膀像是刺入一根深且长的银针,恐怕还沾着剧毒,她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偏偏这人靠的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来……梅茹有些恼意。她往后一躲,冷冷横眉怒瞪过去之际,傅铮已经收手坐回去,他面无表情道:“本王唐突了,只是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梅茹冷着脸,心中愈发恼。 傅铮没再说话,只阖着眼闭目养神。梅茹自己挑开帘子往外张望。可这路上哪儿有什么不对劲?吆喝的吆喝,行路的行路,唯一不对劲的,只怕是刚刚放经过一处青楼! 梅茹落下帘子,淡淡垂眸,面色越发冷。 那被傅铮摁过的肩膀,僵的要命。 这日夜里,西羌在宫中设宴招待大魏朝的使臣,因为公主不出席,所以梅茹就没有去。她留在驿馆,静琴和意婵伺候梅茹梳洗。这一路西来,行了大半个月,梅茹都没有寻到机会好好梳洗一番。从玉门关至西羌首府,这一路上全是黄沙遍野,缺水的厉害,唯独到了这儿,引天池之水下来,能灌溉绿洲。 劳烦驿丞烧了热水,梅茹好好洗了回澡。 如今,满室氤氲缭绕,雾气腾腾。她的那件外衫就挂在屏风上,梅茹看在眼里仍是十分不痛快,只觉得碍眼至极,还很恶心。她蹙眉对静琴交代道:“这件衣裳收起来,待回了府就烧掉!” 静琴也不多问,只连忙卷起来,放回包袱里。 梅茹从浴盆里起来,擦干身子,再换上干净的衣裳,她方松了一口气。 这种苦还真不是一般娇娇软软的姑娘能受得住的,说起来,梅茹也有点嫌自己脏。有时候狂风夹杂着沙子往脸上吹,干裂而皴。 这会儿头发湿漉漉的,柔柔垂在身后,意婵拿帕子细细擦拭着,又道:“姑娘,这一路风沙大,待会儿得多抹一点香露。” 梅茹无奈笑道:“抹那么香做什么?”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院子外面就传来熙熙攘攘的喧哗声。——西羌首府的驿馆不大,皆是一个院子连一个院子。他们照顾梅茹是个姑娘,将最里面的一个单独的小院子给她。如今虽然在最里面,外面的吵嚷声还是悉数传过来。梅茹知道这是孙大人、郁大人他们吃了酒回来。文人爱酒似乎是自古天性,而这些人吃了酒之后就爱高谈阔论,辩经明义,嗓门更是不小,谁都不服谁。 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梅茹只觉得这帮人也是可爱,年纪这么大了,还在为一个“理”字争辩。没多久,众人陆陆续续回自己的院子里,外面复又安静下来。梅茹这才意识到,若没了这些人声儿,这儿的夜里格外寂静,连一丝虫鸣都没有,更是连一点活的动静都没有。梅茹隔着窗纱往外面看了看,今日月朗星稀,明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头发没干透呢,她披着小袄坐在烛下看书。 夜色沉沉,烛火幽幽,只坐了一小会儿,梅茹上下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她这几日赶路也实在辛苦,眼圈儿底下泛起青乌。 这儿的夜里还是冷。静琴弄好暖炉将衾被里烘暖和了,过去请道:“姑娘,早些歇着吧。” 想到明天还要当朝商议割地一事,梅茹点点头。 那被窝里暖烘烘的,她钻进去没一刻钟就睡着了。静琴放下床幔,和意婵歇在隔壁。 梅茹再醒过来,是因为听到砰地一声,很响,很沉,然后是两扇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乱响,那些风卷着床幔,飘飘忽忽,梅茹登时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翻身撩开床幔—— 就见一道黑沉沉的身影立在床前! 瘦瘦的,高高的,一双利眼望过来,煞红,仿佛要嗜血! 梅茹吓了一跳,立刻手忙脚乱的拿被子护住自己,“谁?”她高喝一声。问完这句话,梅茹就认出来,这道阴沉的身影是傅铮! 梅茹头皮发麻,又恼怒至极:“殿下来做什么?” “穿上衣服快跟本王走!”傅铮肃然,面容沉峻。 他说话间,梅茹就听到外面一些非常奇怪的动静,像是铮鸣,又像是风声在呼啸呜咽。再见这人身后的窗户上映着火光,只怕是哪儿走了水!梅茹立刻翻坐起来,胡乱摸了件长袄穿上,偏偏这人还杵在跟前,她底下还只穿着姑娘家的中裤,当着男人的面—— 梅茹还在犹豫,傅铮已经耐心耗尽,毫不客气掀开她的被子,面无表情道:“快!别磨蹭!”说着,那人紧攥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跑。 梅茹胡乱趿了鞋子,被他扯着,狼狈的不得了。 待到外面,梅茹才真的发现不对劲,只见外面火势冲天,那火烧的旺得不得了,窜的高高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厉啸,划破长空,阵阵铮鸣。 这种声音梅茹前世很熟悉,她略一沉吟,便反应过来——是箭! 有人在往里面射箭! 他们糟袭了! 梅茹心头一沉,试图要跑去隔壁喊两个丫鬟,熟料她脚下刚一动,一支箭羽铮的一声破风而来,恰恰射进她身侧的门柱上!那箭头上带着火,也许还泼了桐油,窜的一下子,火势迅速撩起来。就在同一瞬,她的身后又有一股劲风,梅茹正要偏头躲,就听梆的一声,那只箭被傅铮持剑挡了回去! 梅茹这才发现他手里执了把剑,剑尖上面有血,他的衣袍上面也有血,暗沉沉的,嫣红的,泛着难闻的腥味。 梅茹一瞬安静下来。 傅铮也不说话,仍攥着她的胳膊往外跑。她们这儿是最里面的院子,要出去简直是难上加难,也不知傅铮先前是怎么过来的……偏偏那落进院中的箭势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星星点点的,有些淬了毒,有些沾了火,简直是寸步难行! 梅茹被他掩在身后,忽的,她道:“殿下,我的丫鬟——” 傅铮脚下不停,只冷冷道:“留给护卫。” 梅茹还要说什么,那人霍的一下子搂过她,眼疾手快的将她护在怀里。 第58节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就这样被傅铮抱着,贴在他的胸口……梅茹的脑袋轰的一下子要炸了。这人箍的有些紧,梅茹使劲挣了挣,不过一瞬,傅铮就松手放开了她。 梅茹冷冷横眉,正要开口狠狠骂他,蓦地她又顿住了…… 就见一支箭自后而前狠狠贯穿了傅铮的右肩。那箭矢上面泛着银光,明显淬了毒。梅茹一怔,要骂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傅铮沉着脸,一言不发,左手执剑,右手半搂半护着她,找其他的路冲出去。 这一路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惨叫声,焦糊味,那种味道熏到人的眼里,钻进人的鼻子里,是冷冰冰的真实的死亡。梅茹好像还隐隐约约听到了孙大人的哀嚎,那声音顺着风送过来,像是从阿鼻地狱爬出来的凄厉,梅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傅铮将她搂的更紧了。 梅茹望着他:“殿下……” 傅铮沉声道:“本王救不了那么多。” 他说话间,又挡了几支箭,一黑衣人自后面追了过来,傅铮直接将剑刺到这人胸口,干净利落,连丝犹豫都没有,他只冷着脸,带着梅茹离开。 甩到追兵,傅铮没有带梅茹走很远,他找了个偏僻角落观察驿馆,一双眼利如鹰隼。 梅茹被他护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她到这个时候才勉强缓过神来,开口问道:“殿下如何?” 傅铮冷冷收回视线,他没说话,只绷着唇,将箭头和箭尾分别折了下来。 梅茹看着他,男人的身体绷得很紧,他应该很疼。傅铮喘了口气,歇了一下,垂眸沉沉望过来。 他道:“咱们找个地方避一晚上,明天想办法出城。” ☆、第 69 章 夜色沉沉,驿馆的火越烧越旺,映红了半边天。整座西羌首府都被折腾醒,到处都是鸡飞狗跳的喧哗,还有城中侍卫在不停巡逻、四处搜捕的声音。 这些动静极大,每走一步都要极度警惕,在这样的暗夜里,梅茹只能跟着前面的男人。 傅铮对这儿似乎较为熟稔,梅茹随着他一路并没有遇到什么官兵,哪怕有,这人也将她护在里面。最后行到一处小院的背后,他立在那儿静静听了一会儿动静,确认没有埋伏,才领着梅茹绕到前面。 走到前面,傅铮亦没有开院子门,而是径直跃上院墙,再安静的跳下,一切都是悄无声息,跟猫似的。 梅茹当然没这个本事,傅铮虚扶着她的腰,抱她一并跃上去。 哪怕这一夜受他搭救,此刻被他虚扶的腰肢,还是僵的难受,梅茹紧紧抿着唇,幸好这人适当松手。 看了他一眼,梅茹转眸四处打量。 这个院子不大,且落了灰,好像久未有人住过。梅茹猜,这应该是傅铮小心安排下的地方,平日绝对不会用到,除非要紧的时候,比如现在。 那边厢,傅铮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小心翼翼将门栓挑开,又扶着门框缓缓将门打开,所有都是静而又静。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松掉一口气,黑色的身影仍旧绷得很紧,在努力隐忍着什么。 一言不发,傅铮跨进屋里。 望着那道黑漆漆的门,梅茹仍抿着唇,顿了顿,她走进去。 为安全起见,傅铮没有点灯,屋子里面仍是黑漆漆的。 借着月色和半边天的火光,梅茹见他已经脱去外衫,雪白的中衣上面嫣红成片,全是血。那被他狠心折断的箭就断在他的右肩里,直愣愣刺在那儿,恁的吓人。 不过少顷,独有的血腥味在这个小屋里越聚越重,怎么都散不掉。 皱眉查探了下肩膀伤势,傅铮吩咐梅茹:“去外面舀些水来。”这儿家家户户都有个水缸,里面会囤水,这家也不例外。 此时情势危急,梅茹也不介意他说话的口吻,她连忙转身舀一瓢水进屋。 再进房间的时候,傅铮仍端坐在那里,坐得跟座山似的。梅茹将水端过去,傅铮仍冷声吩咐:“你去那边。”这间屋子分左右两间,他指的就是对面。傅铮又道:“那边衣箱应该备着些衣服,你勉强找些能穿的。” 梅茹这会儿身上是胡乱拿的长袄,底下是姑娘家不能示人的中裤,褪了绫袜的小脚就那么趿在绣花鞋里,露出一方洁白的脚背,像最光滑的羊脂玉…… 如今听傅铮这么说,梅茹有点不大自在。 又拂了她一眼,傅铮沉声道:“快去吧。”仍竭力克制着痛楚。 梅茹垂眸问:“殿下你呢?” “本王不碍事。”傅铮淡淡道。 福了福身,梅茹道:“谢过殿下救命之恩。”她说完又问:“殿下,你真的不用我帮忙?”梅茹直直望过来,一双眼坦坦荡荡。 傅铮抿着唇,冷冷道:“不用,你快去歇着。” 既然如此,梅茹也不跟他多争执,再一欠身,她独自去到那边。 对面房间里有张落了灰的炕,铺盖什么的都卷在里头,旁边则安置了一个衣箱。梅茹翻了翻,居然找到几件大小不一的衣裳。她自己得穿,长一点的男人袍子,明天还得拿给傅铮。 梅茹拍了拍灰,又将铺盖铺好,仍呛了满脸的灰。 她袄子也不脱,直接和衣而睡。 这屋子很黑,什么都看不见,如此一来,其他的感觉自然更为清晰。比如,她安静的躺在那儿,能听到外面傅铮隐忍到极致的抽气声。那支箭有毒,如今扎在他肩膀里,没有止血的伤药,是不能随便轻易拔出的。所以,傅铮大概是在擦伤口。 梅茹默了默,阖上眼。 外面又起风了,伴随着搜捕的鸡飞狗跳声,她勉强睡了一会儿。再醒过来的时候,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梅茹换上西羌女人的粗布衣裳。这衣裳有点大,还有点肥,她用腰带扎了好几圈,这才勉强走出去。 外头很安静,傅铮阖眼倚在那儿,薄唇紧抿,长眉轻蹙,仍是一脸寒意。 他身上果然还是带血的中衣,那支箭还断在肩膀里面。梅茹昨天端进屋的水如今全红了,暗沉沉的,通通是这个人的血。 怔怔看着他,又看了看外面的鱼肚白,梅茹叹了一声,她往前走去。 熟料只这一步,傅铮立刻睁开眼,一双墨黑的眼仍凌厉的可怕,眼底还泛着猩红! 他行军打仗惯了,本来就睡得浅,再加上身上的伤,根本就是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儿。见是梅茹,他绷着的胸口稍稍缓掉一口气,只是问:“你醒了?”他的声音有些哑,还有点吃力,想来真是累到了极致。 梅茹顿了顿,道:“殿下,你去里面炕上歇息一会儿,我去外面买伤药。” “不行!太危险!”傅铮断然拒绝。 梅茹亦断然道:“我会见机行事,殿下莫担心。” 傅铮双眸微眯,沉沉看着她。梅茹坦然回望过来,她上前几步,扶他去里面的炕上。 傅铮本不想要她搀扶的,可经过这一夜,他的半边身子根本使不上动静。如今,梅茹过来搀他的胳膊,傅铮不得不将身子的分量压在梅茹身上。 那分量不轻,傅铮视线向下,却见梅茹眼观鼻鼻观心的望着地上,她只尽心搀扶,再没有旁的心思。因为仓促,她的头发还没盘,这会儿柔柔的披在肩头,像匹缎子。昨日夜里靠的近的时候,傅铮就闻到了梅茹乌发里的软香,幽幽的,还是透着股冷意。 不知怎的,他心里泛起一道莫名酸楚。 梅茹将他扶到炕上,恭敬问道:“殿下,需要买些什么药?” 敛起心思,傅铮将药品一一交代,再将城中离得近的几个药房交代给她,又吩咐道:“别在一处买。” “知道。”梅茹点头。 她将头发随便盘了一下,包在这儿女人惯用的头巾里,只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静静看着她,傅铮忽然道:“你还是别去了。” 梅茹扭过头,定定望着他。她的面色凝重,“既然殿下救我一命,我也绝不会让殿下在这儿出事。”梅茹如此说道。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傅铮闷得难受。怔了怔,他难得柔声道:“小心些,本王等你回来。” 梅茹亦难得笑了一笑,她这一笑,愈发明艳。临走前,她又随便抹了点灰在脸上。梅茹生的白,抹上一点灰,才看着略微邋遢一点。 傅铮没有躺下来,他只靠着墙半坐着,听着她离开的软软脚步,然后是她小心翼翼的开门与关门声。之后,他便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傅铮将整个分量都靠着墙。 他很累,亦疲倦至极,整个身体沉沉的,就跟不是他自己的似的,可傅铮不敢睡,万一梅茹太久没回来,他还得想办法出去找她。 傅铮这样想着,靠着冷冰冰的墙,默默调息了好几口气。已经疼了一夜,他早就疼的没知觉了,如今不过是想法子保持清醒。 傅铮垂眸。 这张炕是昨夜梅茹刚歇下过,他视线随便拂了拂,便看到一根姑娘家长长的头发掉在旁边,他凝神,似乎还能闻到那股香味儿。 傅铮就盯着那一处看,一点都不敢歇,双目赤红。 只是,梅茹出去的时间真的有点太久了。 她出门时,天光蒙蒙亮,如今日头中移她还没有回来,算一算已经有一个多时辰。傅铮在心里盘算了那几条路的来回时间,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正要想法子起来,蓦地,外面有小心的推门声。那声音小心翼翼的,然后是姑娘家软软的脚步声…… 傅铮楞了一下,下一瞬,就见梅茹进来,手里多了两个小包袱。 梅茹唤了一声“殿下”,也不浪费时间,此事直接将外面的情况说给他听:“听说昨日夜里西羌宫廷有变,你那位公主也不知是被软禁还是被如何了,现今是西羌的镇国将军当政。”顿了顿,梅茹又道:“我只打听到孙大人和郁大人都被杀了,其他的人不知如何,如今外面正四处通缉我们呢……” 傅铮却只怔怔看着她,连她说什么“你那位公主”也不甚在意。 梅茹一边说,一边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有治伤的药,小剪子,还有热乎乎的包子和可以填肚子的饼。 傅铮转眸望过去。 论起来,梅茹的胆色不错,处变不惊,能打听到这么多消息,又置办下这么多东西,真不像一个娇娇软软的大家闺秀。 他抬眸看着她,眸色愈发深。 梅茹自顾自的忙碌,很快,又舀了干净的水进来,端到傅铮跟前。她冷静安排道:“殿下,你力气大拔箭,我来上药和绑绷带。” 傅铮面无表情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男女到底授受不亲,何况是脱衣之事呢……沉沉望着梅茹,顿了顿,他板着脸喝道:“你出去,本王自己来。” 梅茹坚持道:“殿下如今行动不便,莫再争执此事。” 傅铮还穿着那带血的中衣,浑身上下全是血腥味,像个孤煞。坐在那儿,定定看了梅茹一眼,忽的,傅铮开口,正色立下誓言道:“三姑娘,如此本王这次回去定娶你为妻。” “不用。”梅茹再度拒绝,且拒绝的很快。 傅铮眸色骤缩,只牢牢盯着梅茹。 梅茹仍坦然望着傅铮,连丝姑娘家该有的忸怩也没有。她还是那句话:“殿下你既救我一命,我定当竭力还殿下一条命,其中没有任何男女私情,也请殿下不要再误会。” 她说的更是直白,傅铮径直望进她的眼底,甚至望进她的心底。 他看人一向不差的,可眼前这人对他是真的没有半分情谊,因为,梅茹的那双眼实在太过坦荡,坦荡的能灼伤人的心。 也许,他在她眼里,跟女人、兔子、猫狗无异。 傅铮抿着唇,不知为何,喉中亦泛起一道腥咸。 是血。 ☆、第 70 章 第59节 男人的胸膛结实,腰窝劲窄,除了右肩上的这道新伤,身上还有其它几处旧伤,结了痂,生了新肉,没有完全好透。而那右肩伤口处的血已经凝结起来,傅铮自己根本脱不下中衣。 梅茹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只拿小剪子利落剪开他的衣袖,再用清水擦拭伤口。因为怕引来官兵,所以这水冰冷刺骨。光是拧了一下帕子,她就被凉到了,手指头冻得通红。如今那水实在太冷,碰到伤口的瞬间,梅茹便能察觉那人的身子绷了起来。 傅铮不说难受,也不皱眉,只紧抿着唇,低低垂眸,看梅茹为他无声忙碌。 半晌,他道:“三姑娘,多谢。” 梅茹头也不抬,平静回道:“殿下莫再言谢,我也受不起。”说话之间,伤口处已经擦拭干净。 这道伤口已经发黑,血都是暗红色,有些可怕。 梅茹撇开眼。 傅铮坐在那儿,左手握住那支断箭。沉沉吸了几口气,他死死咬住唇,猛地一发力,将断在里面的半截箭硬生生抽了出来!一瞬间,血汩汩而出,傅铮疼得轻哼一声,他的身子弯在那里,豆大的汗珠往下淌。 梅茹有些不忍看,却根本来不及多想,连忙替傅铮上药。她前世为了这人跟着军营东奔西跑,也曾见识过军医治伤的手法,如今勉强一试。那止血的药洒在干净布条上,需在伤口摁上一段时间。梅茹摁住他的肩膀,不过片刻,瞬间就被染红。 那血是温热的。 她的手不禁有些发抖。 “我自己来。”傅铮头仍低低垂着,这会儿闷闷说道。说罢,他抬手自己摁住药,同一瞬间,梅茹急忙抽回手。她的手心里还是这人的血。她不敢看,这会儿垂手站在旁边。等他的血勉强止住,再抹其他的药,又替傅铮缠上绷带。 因为伤在肩膀,所以绷带斜斜经过他的胸膛和后背。 面对男人赤.裸的上身,梅茹面不改色,动作极快,还使劲缠了好几道。 到了这时,傅铮还是疼,身上冷汗淋漓,他已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只是低着头,一张唇苍白的可怕,视线里只能看到梅茹的一双手。那手娇娇软软,五指如葱削,本该执笔或者弹琴的,如今全都是他的血。 傅铮安静看着,心里莫名的,还是很软。 那手仿佛掠过他的心尖,难受的紧。 忽的,那手停了下来,梅茹道:“殿下,你休息一会儿。” 傅铮没有力气,他说不出半句话,只轻轻点点头。 梅茹尽量不碰到他的伤,扶他躺下。这人本就在发虚汗,这炕又是冷的,梅茹只能拿些旧衣服给他再压一下。 傅铮看她一眼,终于阖眼歇了一会儿。 他也不敢睡得太沉,毕竟不安全,这儿不是什么稳妥之处,他得做其他打算。 等再睁眼,这间屋子安静极了,静的人心里发慌,傅铮一下子翻坐起来,“三姑娘?!”他略提高了嗓音喊了一声。 没有人应答。 傅铮心下狠狠一沉,连忙掀被子下炕,只下一瞬,那道软软的脚步声从外间过来,“殿下?”梅茹立在门边应了一声,一双眼正视着他。 望着她,傅铮怔了怔,问:“什么时辰了?” 梅茹道:“大约是午时一刻。”又道:“殿下,你才歇了不到半个时辰。” 略一沉吟,傅铮吩咐道:“收拾东西,咱们即刻出城。” “出城?”反倒是梅茹面有难色,她蹙眉,“殿下你能走么?” 傅铮不答只说:“他们迟早搜到此处,再待下去才真的危险。”又道:“昨夜敢如此明目张胆行刺使臣,恐怕不止是宫变,肯定还有其他几方势力在里面搅局。”哼了一声,傅铮冷笑:“也不知那个蠢将军听了谁的谗言!” “殿下,那出城后我们该往哪里去?”梅茹疑道。 这一回傅铮沉默下来,垂眸思量片刻,他望着梅茹,只模棱两可的答:“先往东去。” 对此梅茹没太在意。毕竟西羌地势傅铮比她熟,她就是纸上谈兵,这人好歹实打实征战过,知道哪儿能去,哪儿有大魏朝的驻兵。若找不到驻兵接应,不消几日魏朝使臣遇刺的消息,定然也能传回国内,自然还有大军开拔。 如此一想,梅茹点点头,只道“好”。 她如今已穿戴整齐,傅铮还赤.裸着上身呢,他的中衣破了,外衫全是血。梅茹将找到的袍子拍了拍灰,递给他。傅铮右手上药之后几乎不能动,如今等同于半个废人。拧了拧眉,梅茹上前正要伺候他穿衣,傅铮冷然拒绝道:“既然三姑娘不愿嫁本王为妻,此事不可再麻烦你。” 稍稍一顿,梅茹道:“那随便殿下。”她将袍子整齐的放在旁边,自己走到外面。 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弄得,好半晌,傅铮勉强算穿戴整齐了出来。 看他满额头的汗,定疼的不轻……梅茹撇开眼,一言不发的背上包袱。 淡淡看了她一眼,傅铮道:“将包袱给本王。” 顾忌这人身上的伤,梅茹难得体谅他:“还是我来好了。”又安排道:“殿下,城门口盘查严苛,待会儿我来应付,殿下你就……”说到此处,顿了顿,梅茹低头道:“殿下你这一路就装哑巴好了。” 傅铮真能被这人气死! 默了默,他抬手从梅茹肩上取下包袱,背到左肩。 那不小心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又开始僵硬了,梅茹定定立在那儿。 傅铮冷哼一声,提醒道:“三姑娘,在外面别再叫殿下,唤本王慎斋便可。” 身子还是僵硬,默了默,梅茹淡然改口道:“七爷。” 傅铮戳过来的视线是冷的! 哼了一声,轻拂袖袍,他沉着脸背着包袱走在前面。 梅茹还是在后面提醒道:“殿下务必记得装哑巴。” 傅铮冷冷看了她一眼,果然一言不发。 他受了伤,走得慢,梅茹将就着他,也走得慢。只是得了空,她竟然沿路又买了些垫肚子的干粮!等买完东西,梅茹再一溜小跑追前面的人,哪儿像个逃难的?没多久,又多了个包袱!傅铮冷冷看在眼里,又默默接过来。 前面城门口盘查得厉害,傅铮定下脚步,略略打量片刻,他抿了抿唇。 这人的面容苍白,没什么血色,如今在大太阳底下这么一晒,显得愈发白。 梅茹偷偷的想,待会儿若问起来,得说傅铮得了肺痨……她看了傅铮一眼,没跟他说。 城门口有不少的人等着出城,二人混迹在其中,一时嘈杂不已。除了傅铮,旁边还有其他的男人在,身上还有股难闻的味道。梅茹不大自在,她低低垂着眼,白嫩的耳根子微微泛红。傅铮垂眸,只默然的将她护在自己身侧。 谁都没有说话,只随着人慢慢往前去。 越是靠近,梅茹心口越是跳的厉害。 旁边的傅铮倒是淡然许多,只是他周身的凌厉寒气通通收敛起来,如今看上去,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哥儿。 待轮到他们前面一人时,梅茹已经非常紧张了,她手心里都是冷晶晶的汗。那几个守城侍卫仔细打量着梅茹与傅铮,用西羌话盘问:“什么人?” 梅茹刚要按照之前安排的应付侍卫,就见傅铮已经如前面那些人一样朝官兵见了礼,而且——他同样用西羌话回了一句。 那句话清清楚楚传到耳中,梅茹不由怔楞,她昏昏沉沉的,只觉片刻晕眩。这一瞬,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耳朵里嗡嗡的响。梅茹抬眸定定望着傅铮,那人亦垂眸拂了她一眼,又对着几个侍卫不知在说什么瞎话。 梅茹低下眼,身子僵了僵,脑子里还是傅铮先前指着她说的那句话。 先前,傅铮指着她说:“这是我夫人。” 说不上缘由的,梅茹心口似乎缠着一道弦,这弦紧了紧,勒得她好难受,勒得眼眶一并涨的慌。她不能说话,如今只死死攥着手。也许是梅茹的神色太过怪异,侍卫明显不信,一双眼打量过来。梅茹扯了扯唇角,机械的笑了笑,又稍稍避在傅铮的身后,故作羞赧道:“官爷,我们夫妻二人确实是回乡探亲的。”一双手只在袖袍底下还是死死攥着。  直到被傅铮牵着胳膊走出城门,梅茹还是努力攥着手。 对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她长长呼了几口气,勉强散掉些郁结之气,才重新怒视傅铮。 梅茹不悦:“先前为何不跟我商量?” 傅铮冷笑:“你那个哑巴说辞实在是荒谬!”无端端冒出个哑巴,定是要被带回衙门盘问的,哪儿能轻易脱身?亏这人居然能想到这个? 梅茹仍是蹙眉,与他争辩:“那我也可以扮你的丫鬟!” “丫鬟?”傅渣又是一声冷笑,眸色沉沉的望着她道,“你这模样哪是丫鬟?”又道:“如今眼多口杂,此地不宜久留,这事不必再争——”稍稍一顿,他道:“阿茹,咱们速速上路。” ☆、第 71 章 这一路,梅茹落在后面,走得慢,不过她根本不着急,因为前面傅铮走得更慢,时不时还得歇上一会儿。 冷眼打量着前面半死不活的那人,叹了一声,梅茹终上前扶住他。 这人身上带着重伤,若一不留神死在这儿,便算是为她而死的了——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傅铮怎么可能沦落的这么惨?欠下这么大的人情,梅茹也没什么可还的,她只能一路尽心照顾,盼着他别死,又盼着早日遇到援军。 甫一被梅茹扶住,傅铮倒是微微一怔。 她的指腹是软的,手心也是软的,哪怕隔着厚厚的衣料,傅铮也能感觉出来。 他低低垂眸。 她的头发都盘进头巾里,露出雪白的颈子和小巧的耳垂。今日为了不引人注目,她将耳坠子通通取下来,如今那上面光溜溜的,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薄唇微抿,傅铮移开视线,抬头辩了下方向,在心底比量着几条道的快慢与凶险。 梅茹只当傅铮是因为伤口太疼才顿住脚步,于是主动拿过包袱,尽心劝道:“七爷,你坐会儿吃点东西。”他们赶路赶了这么久,她真怕这人死在这儿! 梅茹这会儿声音难得柔软,还将早上买的包子从包袱里翻出来递给他,真是万般体贴。傅铮有片刻的怔楞,他低下眼。只见葱削似的指尖上拈着一个包子,就在今天早上,这双手还沾着他的血,还尽心为他擦过伤口……心口略略一紧,他问:“你吃什么?” 梅茹说:“我吃这个饼。”她今日在外面随便逛了逛,发现这儿小吃很多,各色各样,琳琅满目。她是最爱吃东西的了,尝过数样之后,梅茹捡自己最爱的买下好几个。他们要赶路,必然要准备干粮,当然备自己爱吃的了,她这样想着。 瞧了眼梅茹买的那厚厚的一块饼,傅铮蹙了蹙眉,冷冷吩咐道:“我吃这个,你吃包子。” “为什么?”梅茹不服气。这是她最爱吃的了,何况包子冷了就不好吃。 傅铮不解释缘由,只沉声道:“没有为什么,在外面要听我的。” 吃得被抢走,梅茹不高兴。 傅铮却仍蹙眉:“让我瞧瞧你都买了什么。” 他找了个干净地方,将包袱摊开。这一看,傅铮两道英气长眉蹙的更紧了!这包袱里,除了饼还是饼,若没有水,他跟梅茹定能被这些饼给噎死!——西羌这儿最大的弊病就是缺水,除了首府这边引天池的水下来,其他地方普遍都旱着呢。他们一路打过来,有些人没死在刀下,却差点被渴死! 望着这一堆饼子,傅铮愁眉不展,拿手颠了颠随身两个水囊,这眉还拧在那儿。 梅茹忽然明白过来,她脸蹭的就红了,这会儿说:“还是你吃包子,这些饼我自己慢慢吃好了。”她不跟一个病人计较,更不能让一个病人被渴死。 见她这样突然身段柔软下来,傅铮也软了些,他道:“无妨,晚上我们找个村落歇脚,到时候要一些便可。” 二人在路边吃东西。 最后那厚得跟砖似的饼子,还是被傅铮拿过去掰成几块,慢慢噎下去吃了。他的旁边,梅茹埋着头,努力小口嚼着冷掉的包子。傅铮个子比她高,就算坐着,还是比她高上许多。视线往下,一一拂过她的眉,她的眼,还有那空荡荡的小耳朵,他这才别开眼望着远处,眸色淡淡的,也不知他到底又在思量着什么。 那边厢,梅茹边吃包子,边思量平阳先生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这才行了几里路,就发现自己真的是毫无经验可言,而且还有点犯蠢。在这个地方,若是不计前嫌,她都可以拜傅铮为师了。 包子冷了不好吃,好容易塞下去,梅茹有点被噎到了,脸涨得通红。傅铮将水囊拧开,递给她。梅茹就着冷水,咕咚咕咚几口方将那包子才咽下去。晃了晃空空的水囊,她又有些脸红了。 傅铮淡淡道:“我不渴,你喝就是了。” 看着他手里那块难以下咽的饼,梅茹脸还很烫。 这日傅铮果然没有喝过一口水,梅茹却走得口干舌燥,她也不舍得喝太多,只小口小口咽着,赶在天黑前,二人找到一户农家。 第60节 听到二人求宿,那农家大娘极为赧然:“我们家条件差,二位不要介意。”梅茹连忙道:“不会不会。”她难得走这么久的路,腿都快难受死了,只想有个地方歇脚,还挑好或差么?那大娘笑呵呵的将他二人领到里头一间房,指着道:“你们夫妻二人晚上就歇在这儿。” 听大娘这么说,梅茹身子还是微微一僵,她不自在的低下头,像被定住似的。拂了她一眼,傅铮对那人道了谢,左手自怀里掏了些碎银子。见到银子,那位大娘愈发高兴:“要什么就说一声。”傅铮点点头,跟这人要了些吃的和喝的。 梅茹却还是僵着,看着里面唯一的一张炕,她僵的更厉害了。 用过晚饭,趁着外面还亮着,梅茹替傅铮换药。他走了一天的路,那道伤口迸裂开,血将绷带染红了,陡然一见有点吓人。见她面色一怔,傅铮道:“我自己来。”梅茹连忙道:“没事。”她连忙收敛起骇意,坦坦荡荡将药换了。 她真的是太过坦荡,就连手指碰到傅铮赤.裸的胸膛,耳根子也不会红上半分。哪怕傅铮定定凝睇着她,这人还是如此坦荡,甚至迎上他的视线,姑娘家那张艳丽的脸一点都不红。梅茹本就生的白,若是脸红,很容易看出来的。 由此可见,她真不把他当成个男人! 傅铮冷冷移开眼。 换完药,梅茹转身将东西收拾好,后面傅铮已将外衫穿戴整齐了。她也不看他,只坐在房中唯一的条凳上,托腮望着外头。 很快,天色暗下来,这户人家没钱点灯,自然早早歇下。 可哪怕天色暗了,梅茹还是直挺挺坐在那儿,不言不语。 看了她一眼,傅铮唤道:“阿茹,你过来。”有外人的时候,他便这么喊她。 梅茹颦了颦眉,一股气赌在嗓子里,却根本不好说什么,只慢吞吞走过去,问:“何事?” “你去睡吧。”傅铮压低声,示意道。他说着坐到那条凳上,也不看她。 怔怔看了那人一眼,梅茹转身将炕铺好。 这儿夜里冷极了,风还很大,撼动着窗棱,吱呀吱呀响。背对着傅铮,梅茹躺在那儿,她睡不着,睁眼对着沉沉的黑夜。身后的人气息很弱,隔得这样的近,梅茹能听得出来,想到他的伤,又想着他不会要死了吧……暗暗叹了一声,梅茹坐起来。 听见窸窣动静,傅铮偏过头,他坐姿略有倦意,那双墨黑的眸子在月色下覆着淡淡的光。 梅茹没说话,只望着他。 傅铮亦望着她。 只见梅茹整个人隐在黑暗里,身影纤瘦,偏偏那双桃花眼也很亮,亮的仿若外面璀璨的星子,勾的人能坠进去。 这一瞬,冰凉刺骨的夜色化成了一双温柔的手,拂过男人的心尖,引得他不由自主的战栗,连呼吸都沉了一沉。 默然无声的,梅茹往里面挪了挪,稍稍一顿,又挪了一挪,紧紧贴着墙。 只是,她虽然如此做,却仍坦然的望着傅铮。 这种坦然像把刀子,在人心尖上钝钝的磨着,还是会疼。 傅铮坐在那儿,没有动。 隔着暗沉的夜,对视一眼,傅铮撇开脸,紧抿着唇,还是定定望着外头。 这一夜二人便如此过了,只是第二日傅铮脸色愈发差了。那张薄唇发白,毫无血色。梅茹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有些被吓到了,连忙扶着他,生怕他一走路就晕倒。熟料傅铮不言不语的抽出胳膊,仍沉沉看了她一眼,然后自己往前走。 他不要她的好意。 梅茹悄悄算了算身上的银子,真不够买一匹马的。她看着前面那个人,心里不由微恼,这会儿赌哪门子的气?命不要了么? 这一日二人一路无言,到了夜里,仍歇在一处人家。 今天给傅铮换药时,梅茹更有些不忍看了。那伤口发黑发污,血渗出来也是黑的。那人面色惨白的可怕,一双精致的眼眸沉沉阖着,没什么力气,气息越发弱。梅茹叹了一声,劝道:“七爷,咱们还是去找大夫,你这样下去……” 傅铮闻言淡淡睁开眸子,他冷冷盯着梅茹,“阿茹,你说这些是在担心我么?”傅铮这样问。 他的视线冰凉且阴鸷,眼底又深又沉,盯得人不自在。梅茹别开眼,仍是恭敬的那句话:“七爷,你救了我一命,我自然要尽心照顾你。” “呵。”傅铮冷哼。下一瞬,他陡然发狠,用力钳制住梅茹的手腕,一字一顿道:“为了照顾我,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清誉?” 知他说昨夜的事,梅茹垂眸冷静道:“你既然救我一命,昨夜那些都是应该的。” 见她如此,傅铮太阳穴突突的跳,他冷冷一笑:“还真是连姑娘家的清誉都不要了……” 他的声音太冷,冷的像冰一样,他笑的太可怕,他的手还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子,梅茹身子只能钝钝僵在那儿。忽的,傅铮手中力道一紧,再又一扯,梅茹站立不稳,便扑在男人赤.裸的胸口! 她一仰面,傅铮便顺势吻了下来。 说是吻,不如说是泄愤的咬了一口,咬她柔软的唇瓣。 梅茹疼的要命,手脚并用挣扎着抓他、挠他、踢他,那人却死死抱着她,男人的手指甚至抚上她的耳垂。他的指腹有些薄薄的茧子,略显粗粝。这会儿这道粗粝摩挲着她白嫩的耳垂,梅茹脑子彻底轰的一声炸了,她气急败坏,又气又恼,根本不管他死活,用力推了一下这人的伤口。 傅铮闷哼一声,手中劲道一松,梅茹连忙站起来。就见黑血迅速沁出来,顺着男人胸膛往下。 “这样还不愿嫁我?”傅铮冷然问道。 “自然不愿!”梅茹亦冷着脸回道。 “为何不愿?”傅铮反问,“难道你心里有人了?谁?”他的声音愈发压抑,像暴风雨前低沉的黑压压的云,压的人格外不舒服。 梅茹垂着眼,没说话。 安静少顷,傅铮眸色一紧,沉声问道:“可是十一弟?” ☆、第 72 章 灰蒙蒙的月色里,梅茹低着头站在那儿,钝钝眨了眨眼。她心里有人么?她心里分明是空的。那支芙蓉簪扎进去的时候,她就没心了。哪怕再生一世,哪怕能重来一次,她好像也喜欢不上任何的人。她所有的情,皆被眼前这个人在上一世磋磨成灰,烟消云散了。 如今偶尔回忆起来,胸口那一处还是疼,疼的她忘不了临死前的绝望。 沉默少顷,梅茹终抬眸。 傅铮还是坐在那儿,黑色的血从他胸口蜿蜒而下,像是盘踞的蛇,吐着有毒的信子,又像是催命的符咒。傅铮薄唇紧抿,他的眸色暗沉沉的,凌厉而凶煞,还是能看穿一个人。 敛起先前所有纷繁的心思,梅茹只恢复淡然神色,道:“七爷,我给你上药。” 闻听此言,傅铮喉中陡然又泛起一道腥咸。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推过去一掌,却被对方软软的卸掉了,他落了个空。就见梅茹仍面无表情的上前替他换药,似乎刚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不存在!死死将那道腥咸压在舌根底下,傅铮还是扣住她的手腕,厉声问道:“是不是十一弟?” “呵。”这一回轮到梅茹轻笑。直直望着傅铮,梅茹平静反问:“七爷,我心里的人是不是十一殿下又与你何干?” 四目相对。 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扎进胸口,像箭一样,能将人贯穿。 是啊,与他何干?他何时得过她一个青眼?若不是他冒死去救她一命,只怕这人还懒得多跟他说一句话! 喉中的腥咸愈发浓重,傅铮定定看了眼梅茹,可那人的眸色还是坦荡至极,明明她的唇瓣上面还留着他咬过的痕迹,只是她都不放在心上,是真的不在乎啊,连他轻薄了她都不在乎……心口莫名疼得紧,那道腥咸怎么都压不住,傅铮终乏力的松开手。 男人精致的眸子疲惫的阖上,任由梅茹替他上药。 他是真的有点乏了。 一室安静下来,梅茹动作极快,替傅铮上了药,使劲缠好绷带,再搀他躺好。傅铮这几日一直不曾歇息,身上还带着重伤,又连日赶路,只怕再这样折腾下去,真得要死了。梅茹不想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熟料这人竟像是再也不想搭理她,傅铮一直没有再说话,只闭着眼,死气沉沉的样子。 叹了一声,梅茹替他盖好被子。 梅茹这一日夜里伏在屋里的桌上歇息。 但这儿的夜里冷得要命,都三月份了,偶尔还会刮雪粒子。她裹紧了衣服,还是被冻得冷冷瑟瑟,哪儿歇的着?梅茹浑浑噩噩伏在那儿,只觉得脚丫子都快冻麻掉了,她实在忍不住,这会儿悄悄跺了跺脚。不过发出些轻微的动静,忽的,就见傅铮翻身下床。 梅茹还未开口问他有何事,这人已经身影沉沉的朝她走过来,一言不发,单手就将梅茹搂起来,或者,更像是将她提起来。 梅茹吓得要惊叫起来,傅铮低喝:“别吵!” 他将她丢到炕的里面,捡起被子一角丢到梅茹身上,然后自己掀被上来。 梅茹缩在最那儿,直直又戒备的盯着他。 见她这幅模样,傅铮只是冷笑,刻薄又尖锐道:“你不是为了照顾我,连清誉都不要了么?你昨日夜里不是还邀我么?怎么今日就像根木头杵着了?”他说着冷冷背过身去,留下一道精瘦的背,还有男人劲窄的腰窝。 暗夜里,梅茹仍缩在那儿,没动。 傅铮睁着眼,对着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冷冷保证道:“这件事你知我知,我绝不透露半字。”怕她还担心什么,顿了顿,傅铮毅然决然道:“更不会对十一弟提及。” 身后,梅茹还是坐在那儿,战战兢兢的。 傅铮坐起来,将随身的匕首取出来,郑重对梅茹道:“阿茹,你若是还气不过,等明日再给我一刀就是了。”他说着将匕首丢给梅茹。 那匕首硬邦邦的丢在眼前,刀鞘掉出来一些,露出里面冷厉的锋刃。 怔怔看了一眼,梅茹没有拿,也没有动。 傅铮再不说其他,只背对着她躺下。 梅茹还是蜷坐在那儿。可盖着被子,哪怕是贴着墙根儿,依然能感觉到一被之下男人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意。他的身体似乎永远是热的,不像她,怕冷,偏偏手脚总是冰凉的厉害。前世,她若是在冬日追到军营,她就喜欢紧紧靠着这个人睡。他的身体是热的,坚硬而结实,他的背很宽,抵在上面,让人无端端觉得熨帖。那会儿梅茹的脚冰冰凉凉,还能靠着他身子捂热。只要靠着他,一会儿就不冷了。 梅茹怔了怔,她坐在那儿,紧紧抱着腿。只是,哪怕现在离这个男人有一些距离,但她的脚丫子似乎也没先前那么冷了,身体更比刚才暖和许多。梅茹思绪纷纷扰扰的,折腾到现在又累又困,也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身后的气息终于平稳而顺畅,傅铮这才复又睁开眼,又安静听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来。 黑夜里,梅茹贴着墙根儿缩在那儿,她缩成那么小一团,可怜巴巴的,戒备又害怕,让人心底软而又软。 冷哼一声,傅铮坐起来,一手托着她的腿弯,一手扶着后背,轻轻一用力,便将整个人抱过来,放在炕上,又替她盖上被子。 梅茹没有察觉,还是缩在那儿。 乌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傅铮小心翼翼的将头发拨到耳后,又露出姑娘家白嫩的耳垂。他轻轻的摩挲了一下,也只是一下而已。 他忽然想,这种柔软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 魏朝,巩昌府,西北大营处。 傅钊急急忙忙冲到中军帐,一张俊脸凝重又阴沉:“方将军!孟总兵!使臣遇袭一事当真?” “不错,十一殿下。”方登云脸色阴郁如雷,“有城中探子拼死回来急报。”又不忍叹道:“正使孙大人、副使郁大人皆已死在那帮人手里,以身殉国……” 一听这话,傅钊愈发着急:“那我哥和……”瞥了眼旁边的孟政,他不大自在的问道:“我哥和梅姑娘他们呢?” “暂无消息。”方登云回道。 此话一出,旁边孟政的脸色亦不好。 他二人如今在商议点兵一事,傅钊连忙道:“方将军,孟总兵,本皇子也要去。” “殿下万万不可涉险。”二人齐齐劝道。 傅钊断然道:“不用再劝,我意已决。” 七哥和循循都身陷险境,他怎么能坐得住?光是想起来,他就急的上火满嘴都是泡。 第61节 ☆、第 73 章 梅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歪着歪着,居然躺在那儿睡着了,身上还妥帖盖着被子。 楞了一下,她连忙翻坐起来。 屋子里没有人,梅茹下炕穿好鞋子。这几日走路走得太多,她腿儿酸脚又痛,心里还得惦记意婵和静琴两个大丫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坐在那儿歇了歇,叹了一声,梅茹走出屋子。他们这日借宿的人家有个土院子,那位大娘在旁边的灶房里不知熬什么,味儿顺着飘过来,梅茹便有些饿了,她走过去想买些吃的。 那大娘见到梅茹的第一眼,视线便不由自主落在她的唇瓣儿上。那嫣红的唇上有个伤口,是昨夜傅铮发狠咬的。如今被人这样看着,那种被咬的痛楚又从唇瓣儿上蔓延开,梅茹身子僵了一僵,仿佛又有什么抚过她的耳垂,粗粝而让人颤抖。 她不自在的别开脸,却又正好对上傅铮的眼。 他大清早不知从哪儿回来,穿着西羌男人的褚色袍子,装扮的怪像模像样。 二人视线一对,昨夜发生的种种事浮现在眼前,尤其唇边还在痛……梅茹略有些尴尬。 傅铮倒是坦然唤她:“阿茹,你过来。” 当着外人,梅茹压下尴尬,这会儿慢吞吞过去问:“何事?” 待到他跟前,傅铮一言不发,只牢牢扣着她的胳膊往屋里去。梅茹吃了一惊,暗忖这人还动手动习惯了,她怒目而视,傅铮往后使了个眼色。梅茹心下狐疑,向后张望过去—— 可她什么都没看到,人却已经被傅铮拖进了房里,梅茹拧着眉,一脸郁结。傅铮也不多言,只冷冷道:“只怕有追兵!” 梅茹心下一震:“追兵?”她凝神听了一会儿,什么都听不见,见傅铮脸色凝重,她也不耽误时间,连忙收拾东西。 他们东西不多,除了干粮,最要紧的就是傅铮的伤药。昨夜那把匕首这会儿还压在枕头旁,梅茹连忙拿过来递给傅铮。傅铮没有接,只压低声吩咐:“你留着防身。”顿了顿,男人墨黑的眸子沉沉注视着梅茹,沉得像压在心头拨不开的雾,傅铮冷冷道:“记得刀尖要对着外人,千万不要对着自己。”他的声音是凉的,凉到了极致,让人心悸。 梅茹一怔,只是问:“那你怎么办?”他们两个人一共就这一把匕首,傅铮给了她,他自己当然没有利器傍身,何况,这人还受了伤。 傅铮只是道:“我不要紧。”他说完,仍继续提醒梅茹:“若路上遇到什么事,你自己要记得回去的路……”他将路线仔细说给梅茹听,沿途几个要塞更是着重强调一遍,最后,傅铮看着梅茹的眼,郑重的问:“明白么?” 他的眸色坚定,梅茹望着,点点头。 二人立刻上路。 外面天高地阔,很空远,枯黄的群山连绵,梅茹根本辨不清方向,晕头转向,这会儿只能紧紧跟着傅铮。他顾不上伤,只领着梅茹飞快的往安全的地方去。 直到这个时候,梅茹才隐隐约约听到了疾驰的马蹄声。那马蹄声极快,顺着风送过来,像战场上急促的鼓点,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尖上,像是凌虐,心上绷紧的那道弦不得不再多缠上一道。梅茹手心沁出冷涔涔的汗。顺着风过来的,还有偶尔响起的口哨声,尖锐刺耳。梅茹见过行军打仗,知道这是他们互相传递信号。 “七爷,不是我们的人?”梅茹问。 “不是!”傅铮冷冰冰的回答。许是察觉口吻太冷,默了默,他又回身安抚梅茹一句:“这支追兵不足二十人,不必太担心。就算遇到,你我二人仍假扮夫妻,若是他们起疑,你只需记得我跟你说的路线。” 男人的声音沉稳,梅茹怔怔望着他,傅铮已经扭过头,辨着方向带她走。眼前男人身影瘦削而凌厉,耳畔是那追命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梅茹心下沉了沉,手里只死死握着那支匕首。 二人不知行出多远,忽的,前面的傅铮顿住脚步,他垂眸静听片刻,对梅茹道:“别走太快。” 梅茹一路还在喘呢,这会儿听他的吩咐慢下脚步,暗自平复心境。 不消片刻,后面果然来了一小支西羌官兵,统一着黄褐色兵服,腰间别着朴刀,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刺人眼。梅茹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登时有些紧张的惨白。下一瞬,旁边的傅铮握住她的手。梅茹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会儿被男人的大掌包裹住,梅茹勉强觉得安心一些。 那一支官兵追了过来,经过他们,自然是按例盘问。 傅铮与梅茹二人给这些官兵见了礼,仍是按照原先回乡探亲的说辞说了。这一回,他们的盘问比城门口的守城卒要仔细许多,怪麻烦的。好在梅茹读过这儿的书,对西羌风俗人情了解一二,如今勉强应付。 一人盘问,其他几个的视线便不停往二人脸上巡梭过去。他们见梅茹口齿伶俐,声音怪好听的,那些的人眼神不由在梅茹脸色多停了半刻。梅茹五官长开之后,眉眼间总是点缀着艳丽之色,哪怕如今灰头土脸的,也遮挡不住朝霞映雪、桃花含露的艳。 那些男人目光赤.裸裸的拂过来,梅茹不大自在,低着头,傅铮自然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他们看不到梅茹,视线便冷冷打量了傅铮几眼。收敛起周身煞气,傅铮如今看着不过就是个文弱书生,身子瘦弱,手无缚鸡之力,面色还有些不自然的惨白。 其他人不在意,唯有领头那个又多看了傅铮一眼,拧了拧眉,却没说其他,只领着这几人往前赶去。 待他们走后,梅茹才从傅铮身后探出脑袋来,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傅铮垂眸看了她一眼,那张脸俏生生的,灵动又媚,真的是怎么都藏不住。 “七爷,我们现在……”梅茹还未说完。 傅铮抬手止住她,略凝神一听,脸色登时沉下来。他也不说话,更不解释,只搂着梅茹迅速往旁处掠去。 梅茹知道只怕先前那些人起疑了,所以这会儿不言不语,只盼自己别拖后腿。 傅铮身上是重伤,一路半搂半抱着梅茹,脚下仍疾步如飞。这儿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没有树,傅铮将梅茹放进一处山洞里。这山洞四处都是干巴巴的泥,洞壁上刻着些乱七八糟的画,梅茹来不及看,只赶紧扶这人坐下来。 他半边的衣裳已经黏湿,梅茹刚一碰上,就知道那是血。 掀开男人的衣襟—— 傅铮的伤口果然迸裂开。他这伤在肩膀,整支箭羽贯穿而过,还淬着毒。本来应该完全不能动的,如果一用力,就是这样。如今这样反反复复,他的伤口根本好不了了。 梅茹看在眼里,两道月眉轻轻颦起。 傅铮面色淡然的阖上衣襟,他盘腿坐在那儿,慢慢调理着气息。 这山洞中一时安静下来,梅茹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很快,旁边便传来些窸窣动静,还有阵阵的嘶鸣声,似乎近在耳畔,一阵阵拂过心尖,让人战栗,真像是催命符了。 梅茹浑身一紧,她抽出匕首,紧紧攥在手里,此时,傅铮睁开眼,眸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对梅茹交代道:“阿茹,你在这儿,我出去瞧瞧。” 梅茹急忙道:“七爷别去!”一出去只怕就是送死的。 傅铮仍淡淡道:“我不碍事,一直躲着不是什么好办法。”他起身理了理衣袍往外走。那半边的血渗出来,暗沉沉的,让人有些不忍直视。梅茹追过去,固执地将匕首递给他:“你把匕首带着。”傅铮步子一顿,他回过头,定定看了眼梅茹,仍是执意说:“阿茹,你留着防身。” 默了默,傅铮又沉声道:“若是我回不来,你那么机灵,就自己一个人回去。若是我能回来,定来找你。” 这一瞬,梅茹心口说不出的有些难受。 这人动作干脆而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不过恍惚片刻,他便走出去,再看不到人影。 梅茹滞楞着,下意识的要追过去,蓦地,又顿住脚步。 外面传来一道沉沉的闷哼。那声音仿佛从喉咙里翻涌出来,那是被人死死捂住口鼻,死死捂住之后绝望的动静,伴随着的,还有脚胡乱蹬地的声音,那一声声,就在山洞外,从急促到缓慢,到最后彻底没有了动静。 外面死了一个人,就死在不远处。 梅茹愣在那儿,身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她死死盯着山洞口,没有人回来,亦没有人经过。 她握着匕首,怔楞许久,最后贴着山洞墙壁坐下。 她靠在墙壁,能听到外面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小心翼翼,越行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那应该是傅铮,他刚才在外面活生生闷死一个人,如今就要去解决另外一个。这支官兵队伍约莫二十来个人,他伤得重极了,肩膀还在渗血,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梅茹垂眸坐在那儿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外面鸟雀乱飞,马声嘶鸣,时不时的还有尖锐的口哨声擦过耳畔,厉的很。 可梅茹却恍若未闻,她只是垂眸,看着金乌落在洞口,落下一道窄窄的影子。这道影子随着日头慢慢在移,慢慢的自东向西,一刻也不停。梅茹怔怔看着,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她只坐在那儿。最后,那道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浅,直到日薄西山,外面彻底暗了,傅铮还没回来! 梅茹心突突跳着,跳得发慌,她握着匕首,悄悄走到外面。 一到山洞口,梅茹就撞到一个死人直愣愣躺在那儿,面色惨白,双眸更是圆睁,一脸的死不瞑目! 她吓了一大跳,只觉得阴风嗖嗖,好容易壮着胆子走过去,借着星光,梅茹才发现不认识此人,而他的官服已经被人扒了,腰间的朴刀也不见了,估计是被傅铮顺手摸过去,偏偏这人还不回来。 梅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他临走时的那句话,若是我能回来,定来找你……她蓦地有些乏力,此时只定定立在那儿,抬眸远远眺望着。 这山很空,光秃秃的,一眼望过去,一览无余,却没有人。 若是傅铮死了…… 这个念头一起,梅茹眨了眨眼,也不知是该喜还是悲。 沉默的站了一会儿,敛起所有的情绪,梅茹回到那个山洞。她想,若是傅铮这一夜还不回来,她明天就一个人上路吧。 这儿的夜极冷,那些冰凉刺骨的风在山洞里钻来钻去,梅茹抱着腿蜷缩在那儿,一丁点都睡不着,她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的,山洞外传来马蹄声,还有牵马人沉沉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走得极慢。梅茹没有动,只是悄悄握紧了匕首。她隐在暗处,一双眼直愣愣盯着外面。 外面是清冷而又灰蒙的月色,她一直看着,然后,一道瘦削而凌厉的身影出现在那儿。 是傅铮! 借着月色,这人袍子上的血愈发暗沉,愈发的凝重。远远的,梅茹都能闻到血腥味。而他墨黑的眸子也是红的,像是从地狱里来的人,踏着遍地寒意,满是煞气。他手里还提着把朴刀,上面一滴一滴的,全是血。 梅茹走过去,仰头望着这人。 眸色沉沉的看了她一眼,傅铮吩咐了一句:“我留了一匹马在外面,明日上路。”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提。 梅茹点点头。 傅铮将刀扔在外头,他慢慢走进来,走得极慢,然后靠在山洞壁缓缓坐下。 见他已经是勉力支撑,梅茹连忙扶住他,问:“七爷,你受伤没?” “还好。”傅铮倦倦道。 沉默了会儿,梅茹有些担忧的说:“我帮你看下伤?”  转眸看着她,傅铮难得弯起唇角笑了笑,他道:“不碍事。”又说:“我歇一会儿。”他真的是强弩之末,再也支撑不住,傅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来了,究竟是如何回到这儿的。只是见到她的一眼,他又好像通通都明白了,他到底是舍不得这个人呢。 傅铮躺下来,乏力的眨了眨眼。 就见梅茹将多余的那两件衣裳盖在他的身上,难得有一点温存体贴。 她坐在旁边,垂眸望着他,偏偏那双眼仍是坦率,这种坦率是冰冷的,或者说,她看着他,更像是可怜他的悲悯的菩萨。 傅铮缓缓阖上眼,他的身子有些冷,肩膀上的疼如今好像已经疼得麻木掉了,他所有的血在体内慢慢流着,这是他残存不多的力气与暖意,在这样的夜里,也悄悄流逝。 傅铮这样沉沉睡下了,迷迷糊糊,又昏昏沉沉。 再度清醒恢复意识的时候,耳畔很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多余的动静,就像是没有人一样,他勉强凝起神思,也听不到外面该有的马声……傅铮心中一跳,他连忙睁开眼,只见外面天光大亮,洞里面空荡荡的,哪儿有什么人?梅茹不在,那包袱少了一个,连外面的马都不见了! 梅茹这是——以为他死了,丢下他走了? 傅铮怔怔坐在那儿,倚着冰凉的洞壁,心里忽的泛起一丝苦意。她丢下他也是应该的,他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如今只怕寸步难行,她怎么照顾他?还不如她一个人回去,能活一个是一个,更何况,她一向是讨厌他的,哪怕他为了她做尽一切,哪怕他轻薄过她,这人亦不会多看他一眼。 如此一想,傅铮心里那道苦意愈发浓,浓的他整个眸子都暗下来,亦愈发酸楚。他的心口是疼的,这种疼比刀绞还难受,像是凌迟。 傅铮呆呆靠在那儿,神思昏沉,面如死灰。 忽的,外面传来一道马声嘶鸣,掠过耳畔,傅铮登时抬眸。须臾,就见一人匆匆进来,逆着光,却是个娇娇小小的身影,挺拔而坚韧。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蹲到他跟前,摘下包袱道:“七爷,你醒了,我去找了些水和干粮。”她又说:“昨日跑得太快,干粮都掉了……”梅茹还要说什么,下一瞬,她就被这个男人拥进了怀里! 傅铮紧紧箍着她,身体还在轻微的发颤。 两个人的身子贴的实在太近了,那种颤意让梅茹都情不自禁的想要发抖。她停在那儿,傅铮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他只是抱着她,牢牢抱着她,一言不发。 他以为梅茹丢下他走了,没想到,她还在。 冰冷如寒潭的眸子蓦地泛起一些潮意,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连带着心尖亦蜿蜒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她。 梅茹定定怔在那儿,顿了顿,抬手坦坦荡荡的拍拍傅铮的肩膀。 她那样的坦荡,愈发衬得傅铮的这个拥抱可悲。 傅铮松开手,眼眸中已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他只淡淡道:“咱们上路。” “现在?”梅茹惊讶了。 第62节 傅铮“嗯”了一声,扶着洞壁起身,阴着脸解释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尽快离开。”如今天光大亮,梅茹才发现他身上的这件袍子上面刀伤无数,破了口子,还洇着暗沉的血。梅茹从包袱里翻出一件衣裳,道:“七爷,你换件衣裳。” 傅铮仍“嗯”了一声,他有些站立不稳,梅茹要扶他,傅铮淡淡摆手,他自顾背过身去。 …… 二人如今有了马,赶路自然快了许多。 傅铮重伤未愈又添新伤,他是再没有丁点力气,这一路梅茹骑马,傅铮一言不发,只靠在她的颈窝里,阖眼休息。只偶尔睁开眼,辨认下方位。梅茹也是坦荡,任由他靠着。她自己坦荡,就不在意其他。 二人一路往东疾驰,行了约莫几十里路,这一次又听到隐隐约约的马蹄声,顺着风过来,还是吓人。傅铮昨日才杀了数十个官兵,这一回只怕来得人更多! 梅茹楞了一下,扯住马缰。傅铮也已经听到,他慢慢直起身,面色凝重。再凝神听了片刻,傅铮淡淡道:“无妨,自己人。” 梅茹闻言,心头一喜,她偏头笑道:“真的?” 她笑意那么亮,那么近,她的唇瓣儿上面还留着他咬下的伤口,那伤怪显眼的,也不知她疼不疼,傅铮定定看着,忽的抬手—— 那手指就要抚到她嫣红的唇了,梅茹身子一僵,忙躲过他的手,只冷冷看着他。 傅铮垂下手,倦倦道:“赶路吧。” 又行了约莫十几里路,远远的果然奔过来数十个人,遥遥一看,领头那个着银色铠甲,后头的人统一是灰蓝色,并非西羌的黄褐色。梅茹心头越发激动,身后的傅铮已经跳下马来,梅茹也随之跳下来。 就见那数十人似乎也看到他二人,快马加鞭一路奔到眼前,一马当先的那人来不及栓住马,径自从马背上跳下来,身影瘦瘦高高的,还带着少年青涩的稚嫩——正是一路寻过来的傅钊! 傅钊跑过来,跑到梅茹跟前,左瞧右瞧欣喜问道:“循循,你怎么样?” 梅茹亦止不住的笑意与惊讶:“殿下,你怎么会来?” 傅铮落后几步,他个子比他二人皆高一些,如今低低垂眸望过去,只见他二人眉角眼梢满是真心欢喜,只剩他一个人,空欢喜一场,满满当当的,全是空的。 傅铮别开眼,望着旁处。 有其他人来参见他,傅铮微微颔首,不知为何,他胸口的那道黏稠的腥咸再也压不住,这会儿直接顺着嘴角蜿蜒下来,还是黑色的。 傅钊这才在意,吓了一跳跑过来:“七哥,你怎么了?” 梅茹亦怔怔回头看过来,隔着众人,二人视线遥遥一对,傅铮别开眼,淡淡道:“受了些轻伤,不碍事。”他拿袖口擦了擦血,可那道腥咸仍不断蜿蜒而下,怎么都止不住。傅铮顿了顿,懒得再擦,厉声下令道:“即刻回营。”有人牵马给他,傅铮翻身上去,他头也没回,直接抽下一鞭子,快马离开。 梅茹落在后面,傅钊道:“循循,我七哥怎么了?” 梅茹垂眸,涩涩笑了笑,道:“不知道。” 大魏朝在西羌境内设有营地,如今一行人赶到此处,到了这儿,傅铮再也坚持不住,那口血到底是呕了出来!吓得傅钊连忙召军医过来,梅茹立在帐外,定定看了一眼,倏地仍移开眼,只望着远处残阳如血。 她也累极了,如今终于好了,总算不欠这一条命的人情。 帐内,傅铮已经昏过去,只任由军医替他诊治。那衣裳洇了血,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子剪开。这一剪,立在一旁的傅钊愣住了,他一个男人忽然都有些不忍看,他连忙别开眼,眼圈儿底下是一道红意。 傅铮沉沉睡了一觉,乏的要命。他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周围还是很静,静的让人难受,他心中有什么突突跳了两下,傅铮下意识的翻坐起来,有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了,蓦地,有人听到动静欢天喜地钻进来,“七哥,你醒了?” 对着自己的十一弟,傅铮默了默,将先前那两个字咽下去,他淡淡笑了笑,“嗯”了一声。 ☆、第 74 章 听闻傅铮醒了,随行军医连忙将煎好的药送过来,又细心叮嘱道:“殿下,您重伤在身,这右臂万万不可再动,只待新肉长好。”说起来,傅铮右肩处的伤口已经发黑,军医束手无策,就直接剜掉一块肉。 活生生被剜掉一块肉自然是疼的,心上还有些莫名的空。这种空寂哪怕是新肉重新长出来,也填补不上。 拂了眼军医重新绑好的规规整整的绷带,傅铮抿着唇,漠然点头。 他如今右手动弹不得,只能左手接过药碗。 傅钊已经好奇一下午了,石冬是傅铮身边的人,按理不会不见踪影。如今石冬不在,傅铮也没让其他人在身边照顾,整个帐篷里空荡荡,怪冷清的,跟京城燕王府差不多。傅钊忍不住问:“七哥,石冬呢?” 驿馆遭袭那夜,石冬和一个贴身护卫被傅铮私心派去救梅茹的两个丫鬟,只是至今未见踪影,也不知逃出来没有……沉默片刻,傅铮面无表情的扯谎道:“走散了。” 傅钊“哦”了一声,瞟了眼旁边的军医,没说话。他心里还有其他疑问,比如,看样子循循和七哥是一路逃出来的,二人狼狈的不得了,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这事儿在傅钊心里盘庚了好一会儿,偏偏梅茹一直避在帐中歇息,他还没说上话,如今只能问七哥。 军医非常识相的先行退下。得了机会,傅钊噼里啪啦道出疑惑:“七哥,你怎么会和循循在一块儿?为何只你二人?其他人呢?” 傅铮端药的手停了一下,有什么地方似乎又疼了。很快,他只平静答道:“我与梅三姑娘是恰好遇到,其他人亦走散了。”说完,傅铮将碗里的药一口气喝了。这药涩口,还很苦,是一种说不出口的苦意。 “那七哥你是因何受的重伤?”傅钊索性一股脑儿将疑惑通通丢出来。 傅铮冷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顿了一顿,他只道:“我与梅三姑娘在路上遇到追兵,交手的时候不小心伤的。” 闻听此言,傅钊呀了一声,忙作揖道:“七哥,我又得谢谢你了。” “你又谢我什么?”傅铮望着他眸色淡淡道,似乎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傅钊兴冲冲的说:“自然谢七哥救循循一命呐。” “为何要你谢?”傅铮仍淡淡望过去,试探的问。 楞了一下,傅钊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其实他与傅铮的眉眼很像,只是更多一些少年青涩的模样,唇红齿白,眉宇间是藏不住的翩翩俊朗。 傅铮却没有笑,他只静静看着面前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看着十一弟欢喜无忧的笑意,傅铮漆黑的眼底难得弥漫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艳羡,又像是其他。摸着傅钊的脑袋,他道:“钊儿,你先回帐,让我歇会儿。”他的声音很轻,透着浓浓倦意。 “七哥,我还有事跟你说呢。”傅钊急道,“是要事!”此时亦有其他人候在帐外,傅铮却只觉得累,懒得再理会其他,他一并回道:“明日再议。” 他好像是真的乏,如今只想沉沉睡上一觉。 可将人赶了出去,帐中安静下来,傅铮又并不能真的入睡。睁着眼看着乌洞洞的夜,他的心底好似也有一个洞。好半晌,傅铮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慢慢起身走出营帐。 甫一出营帐,迎面便是料峭寒风。那风极劲,仿若阵阵刀子刮过,扑面而来便是彻骨凉意。 这儿的夜是真的冷啊,他站在那儿,不知怎的,就似乎听到了那日夜里梅茹冷得受不了悄悄跺脚的声音。她的动静明明那么小,偏偏他都听得见,好像就跺在了他心尖上,柔柔软软。傅铮是个心冷又硬的人,唯独舍不得她。 眨了眨眼,傅铮转眸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帐篷。那帐中透着晕黄的光,他都能想象梅茹坐在灯下的模样。 沉默良久,傅铮上前,立在帐外唤道:“梅姑娘。” 梅茹这会儿已经梳洗完,突然听到傅铮的声音,她楞了一下,没有出去,只是在帐中问:“殿下,何事?” 傅铮淡淡回道:“本王的匕首还在三姑娘那儿。” 说起那把匕首,如今确实是在梅茹这儿。这一路回来太急,她都来不及寻机会还给傅铮,没想到这人自己找过来。 不等外面那人再说其他,梅茹连忙应了声“殿下稍后”,转身取出匕首。这把匕首沉甸甸的,握住手里冰冰凉凉,而且很硬。梅茹忽然觉得,傅铮其实和这匕首很像,都冷得让人心生畏惧。如今丫鬟不在身边,所有的事都需她亲力亲为。掀开帐帘,梅茹探身而出,那傅铮便立在帐外。 他离得有些近,暗夜里,四目猝不及防的相对。 就见傅铮一身鸦青色万字流水团花长衫,披着黑色大氅,面无血色的立在帐外,那张摄人心魄的脸再不复昨日杀人时的凶悍与果决,浑身上下难得透着文弱公子病歪歪的可怜模样。 看了他一眼,梅茹福了福身,将匕首递恭敬递给傅铮,口中称道:“多谢殿下。” 傅铮没有接,而是安静垂眸。 面前的人已经梳洗过,沉沉夜色里,原本灰头土脸的面容很是白净,衬得那张嫣红唇上的伤口愈发明显,那是他咬过的地方。 察觉到这人的视线,梅茹不大自在的低了低头。 她的手里还托着他的匕首,这会儿高高递过来。 姑娘家的手也是白的,还很软,他昨日才握过……手垂在宽袍底下,轻轻握了握,傅铮淡然道:“三姑娘,这把匕首送给你。” 梅茹一怔,立马伶牙俐齿回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殿下伤重在身还惦记在心,夜深来取,想必是喜欢极了。” 傅铮轻哼一声,视线向下望着她,自嘲道:“是喜欢极了,惦记在心,就算夜深也要来瞧瞧。” 这几句话字字另有所指,梅茹微恼,自知说错了话,竟被这人给堵了回来。 对面,傅铮仍淡淡道:“本王今日过来,只是想告诉三姑娘,这把匕首送给你。熟料先前本王话未说完,三姑娘便误会了本王的意思,急匆匆出来……” 他声音清清冷冷,听在梅茹耳中,偏偏多了丝挑弄,好像她刚才没听完他的话,就急急忙忙出来是要见这个人似的! 梅茹愈发恼,她望着傅铮,那人却已经转开眸子,望向旁处。 他不看她,只漠然的问:“见到十一弟,你很高兴?”想到今日他二人见面时的欢天喜地,眸色微紧,傅铮冷冷一笑。 梅茹还是恼,这会儿毫不客气的呛道:“见到十一殿下,自然是比见着殿下高兴。” 这一句话便如穿心箭! 又快又疾,傅铮胸口的腥咸又隐隐翻涌起来 宽袖底下手用力攥着,薄唇紧抿,死死咬着牙压下那道腥意,傅铮黑着脸拂袖离开。 黑夜里,他背影沉峻而冷漠,透着孤煞,哪儿还有先前可怜的模样? 冷冷看了一眼,梅茹转身回帐。回到帐中,她才发现手里还攥着傅铮的匕首呢! 如今自然不能追过去,这匕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梅茹小性子终于重新上来了,她直接掼到榻上,如此还是不解气,只恨不得拿这匕首再戳那人几刀子。好半晌,看了那匕首一眼,梅茹叹了一声,重新收起来,只等改日再寻个机会还他。 此处驻军条件不好,那些兵役却还是细心的给她寻了姑娘家用的小镜子,小梳子。梅茹临睡前坐在案前通发。幽幽灯下,那唇上的伤口从镜子里看,果然有点显眼,姑娘家的唇瓣儿皆是粉润润的,偏偏她的破了个口子,还结了痂…… 梅茹脸一红,连发都不通了,只拿着镜子仔细照自己的唇。 她愈看愈恼,还是恨不得再给傅铮来一刀! 这人好端端的发什么疯?前世他们夫妻相对无言十三年,傅铮对她丁点心思都没有,碰都不碰她,今生还不知哪儿惹到他了……梅茹沉着脸,将镜子丢开,吹熄灯,躺下睡觉。 这一路又累又乏,甫一挨着榻,梅茹便觉得疲惫不堪,浑身上下哪儿都疼,哪儿都酸。往日走路只是腿酸脚涨,今日骑马她又要扯马缰,又要控马,那傅铮要死不活再支撑不住,便将脑袋搁在她颈窝里,沉沉的,梅茹如今连颈窝都发酸,全是那个男人的分量。 当时为了逃命,她不介意,还很坦然,如今回想起来,被傅铮碰过的地方便慢慢的开始发僵。 那种克制不在的僵意,从白嫩小巧的耳垂边一点点开始蔓延。她的耳垂上似乎还停驻着被他指腹摩挲过的粗粝,她的唇畔留着那个男人发狠咬过的痛意,她的颈窝里是那个男人将死时的分量,遇到危险的时候她的手被他毫不犹豫的握住,她的身子更是被他半拥半搂着逃命,在那洞中,他更是死死抱过她…… 梅茹定定躺在那儿,一双眼牢牢望着帐顶,艳绝的脸红的足够滴血。 若是被旁人知晓,她身为一个姑娘家的名声真的是没了,那她这辈子只能和这个男人绑在一起。 如此一思量,梅茹愈发心惊。她的身子僵硬到极致,好半晌,才缓过来这种惧意。梅茹恼极了,只恨不得赶紧爬起来再洗个澡,不,应该直接换层皮! 翌日,在帐外遇到傅钊,她也顺带着没什么好脸色。偏偏那傅钊好巧不巧,盯着她唇畔结的痂看了眼,梅茹心里稍稍有鬼,不大自在的别开脸。愣了一瞬,傅钊勃然大怒:“循循,有人欺负你?” 梅茹真是能被这人气死!狠狠拂了傅钊一眼,她道:“殿下,这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摔到唇,自然会磕到牙,傅钊是个直肠子,直接担忧道:“你摔哪儿了?磕到牙没?” 一听这话,梅茹忍不住扑哧笑了,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最是动人。 傅钊看在眼里,不知怎的,也挠挠头憨憨笑了,全是少年的清俊明朗。 他轻声道:“循循,我特地带了些吃食给你,待会儿拿给你。” 且说傅铮自中军帐中商议事完走出来,自然而然的,视线就寻到了梅茹。而她的身边,就是十一弟。远远的,就见这两个小家伙不知在说什么,那丫头先是和钊儿置气,很快又扑哧笑了,然后他那个傻弟弟也跟着笑。 第63节 姑娘家的脸上未施粉黛,却格外明媚,她一笑,便真真是让人心里欢喜。只是,她从来不会对他这样。在他跟前,她只是恼着,冷着,避着,躲着,哪怕他拉下脸轻薄了她,梅茹也是坦然以对,俱是她的不在乎。 正是因为不喜,所以才不在乎,更是因为厌恶,所以才躲得远远的。 傅铮都明白。 他从来都不能够让她笑。 心口一处又开始疼了,傅铮顿了顿,沉着脸唤道:“钊儿!” ☆、第 75 章 “钊儿!”傅铮远远唤道。 那边厢傅钊与梅茹听见他的声音,齐齐偏头望过来,傅钊没上前,只问:“七哥,什么事?”梅茹也不说话,这会儿立在十一弟身后,望过来的目光疏远而淡漠。 二人这副样子还真显得他们俩是一家子,他就是个外人,以后还得是她嫡亲大伯。 按下心中的不舒坦,傅铮反问道:“钊儿,你昨日不是说有要事么?” 一听这话,傅钊拍着脑袋连忙道:“忘了忘了。”他边跑,边扭头对梅茹道:“我带的可是好东西,待会儿亲自给你送去。”梅茹却道:“殿下且慢。”傅钊脚步一顿,愣愣问:“怎么了?” 傅铮远远看着,真觉得自己能被这个弟弟给噎上一口气。昨日迎面遇到他和梅茹,这没良心的家伙也是先跑到姑娘家跟前问东问西,如今梅茹的一句话,傅钊又顿住步子,彻底将他这个哥哥抛到脑后。傅铮不吭声,只冷眼瞧着。 就见梅茹回了帐中,再出来的时候,手里便多了一个匕首。 只一眼,傅铮便瞬时明白过来梅茹的用意。这匕首,她不要,可若是梅茹直接还,傅铮自然不会要,如今她让十一弟拿过来,傅铮总不能不拿了!脸色黑下来,傅铮的眸色冷冰冰的发寒。 那边厢,梅茹对傅钊道:“殿下,燕王殿下的匕首在我这儿,我不便过去,劳烦殿下还给燕王。” “知道。”傅钊没多想,拿起匕首转身而跑。 傅铮眸色愈发冷,他望向梅茹。那人也不躲更不再避,遥遥的坦然一欠身,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只施施然回帐。 宽袖底下的手又忍不住攥起来,傅铮沉着脸回帐篷。后边,傅钊跟过来将匕首递给他:“七哥,循循还给你的。”蹙眉拂了一眼,傅铮接过来,随手搁在案上,没说其他,只问正事:“钊儿,你为何突然离京过来这儿?可是京城发生何事?” “正是!”傅钊忙不迭点头,“七哥,京城有人谣传你通敌,还说你与西羌那位公主有私情,又说七哥这仗胜之不武,如今出使更是在为自己谋私。” 这一桩桩罪扣下来,他还真是浑身都是窟窿眼儿。 “呵。”傅铮冷哼,他第一个就问:“太子那儿怎么样?” 傅钊回道:“暂时仍禁足东宫,只是……”稍稍一顿,凑近一些,傅钊悄声道:“父皇那儿似乎有所松动,皇后似乎在找人翻案,说那缢死的才人是自己耐不住才勾搭人的。” 傅铮闻言,眼底皆是阴鸷。他又问:“贺太傅那儿动静如何?” “太傅暂时没什么动静。”傅钊摇头。听七哥问起贺太傅,他想了想,又道:“七哥你放心,周姐姐自然是不信那些谣传的,她还笃定说,这明显就是无稽之谈。”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傅铮要娶周素卿,傅钊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特地安慰一句。 闻听此言,傅铮脸色铁青,想到十一弟与那丫头,也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略一沉吟,他吩咐道:“十一弟,你速替我写道请罪的折子发回京城。”他如今伤在右肩,自然执不了笔。 “请何罪?”傅钊疑惑。 傅铮漠然道:“树大招风,如今京城就有人不满我,四处传这些谣言。这一回出使,正副使为国殉难,这样天大的好机会,那些人怎能不用上?只怕我未归京,那些人就会一口咬定我的罪!”若是换个位置,傅铮只怕下手会更狠、更绝、更不会给对方丁点翻身的机会。 如此一想,傅铮面色平静的可怕。 “那七哥你的战功不是白得了?”傅钊很着急,总不会一回京,七哥还要被父皇治个大罪吧?他心里实在担忧,又道:“七哥,西羌国内叛变,遇袭蹊跷,使臣被杀,会不会都是太子那边勾结安排的?” 傅铮冷笑。就算不是太子,也会是赵王,齐王。他如今不过是初初崭露头角,得了战功,便招来杀机,真真是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他不得不更加谨慎。傅铮默然无言。 傅钊在旁边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七哥,你不会真跟那公主有私情吧?”傅铮斜睨过来一眼。傅钊缩了缩脖子,小声道:“那公主不是还派了人,特地过来找你么?”傅钊话中指的正是西羌内乱之后,阿眸公主逃出宫,又连夜派人向傅铮求救——傅铮先前已在中军帐中见过那几人。 如今西羌朝政动荡,那位公主自然要寻求大魏朝庇佑,这会儿再谈条件,简直是易如反掌。 傅铮哼了一声,抬手敲敲傅钊的脑袋,吩咐道:“将梅三姑娘请过来。” “循循?”傅钊惊讶,“七哥,你找她何事?” “派她去见公主。”傅铮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回道。 傅钊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讶道:“七哥,你要循循去跟那公主谈咱们替她平定叛乱的条件?” “不错。”转眸望着他,傅铮仍面无表情的答。 “那不行,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好去做这种事?”傅钊立时反对,思量片刻,仍断然回道:“这实在太过凶险,而且责任太重,万一循循没谈妥呢?不是害了她么?” 傅钊那袒护的架势,衬得他像个恶人。 不知为何傅铮突然轻叹一声,他道:“钊儿,我又不是逼着她去,只不过想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略微一顿,傅铮又缓缓道:“梅三姑娘本就被太子看中,梅府大房根子里是什么模样你也知道,她爹不过一个礼部侍郎,毫无建树,她哥倒是打了胜仗,但也就小小的百夫长,能有何用?此次回京,我是定要受责罚的,钊儿你暂时又护不住她,她这次出使若没有功绩在身,回去如何立得住?” 这番话字字句句在理,傅钊一滞,转头就跑出去。这儿军营里都是大老粗,他得亲自去请梅茹过来。 听闻傅铮要见自己,梅茹心底是千百个不愿意。傅钊却道:“不是坏事呢。” “何事?”梅茹狐疑。 傅钊没卖关子,连忙将西羌公主派人求救的事说了。 梅茹楞了一下,道:“燕王殿下想让我去?” 傅钊点点头,问:“循循,你要去么?” “去。”梅茹正色应道。 她本就是延昌帝派来的使臣,如今正副使都死了,其他人不知所踪,她便是魏朝的脸面。若是就此灰溜溜回去,才徒惹他国笑话呢!如今机会摆在跟前,她自然是要去冒险一试的。 何况,这真不算太过冒险。西羌内乱,不到十岁的公主想要寻求庇佑,让魏朝替她平叛,那真的是如有神助。 事不宜迟,梅茹忙去见傅铮。 如今出使之事仍由傅铮统领,具体事宜,她自然得与这人好好商议。比如,每年进贡多少银子,割几座城池,又献多少美女和金银珠宝。原本的数额是出使前延昌帝定下的,可梅茹觉得现在可以再多要一些,而且对方不太会拒绝。 如此一想,她的脸上不禁带着些轻松喜色。 梅茹随着傅钊进帐的时候,嘴角仍不由自主悄悄弯着,那唇柔软而莹润,偏偏上面还留着暧昧痕迹……拂了她一眼,傅铮漫不经心移开视线。 察觉到这人的视线,梅茹见了礼,只垂首而立。这帐中还有傅钊在,她自然不担心什么。 那边厢傅钊已经替梅茹道:“七哥,循循说她要去呢。” 傅铮“嗯”了一声,重新抬头望向梅茹,“三姑娘,你自己心里可有什么盘算?”他问。 “回禀殿下,我正想与殿下商议此事。”梅茹毕恭毕敬道,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 傅铮冷哼,暗忖,这丫头也是个会装模作样的小东西。他心里虽这样想着,面色也是公事公办的模样,傅铮道:“你且说来听听。” 他二人说这些规规矩矩的正经事,傅钊便觉得有些无聊。他坐在那儿无所事事,恰好傅铮道:“十一弟,你先下去替我写那道折子。”又道:“写完之后,拿来我看看。” 听到傅钊要走,梅茹心里终于略略一紧。剩她和傅铮,这局面就没那么轻松了。 傅钊应下来,正要出去,没想到傅铮却又突然唤住他:“钊儿。”傅钊转过身来问:“还有什么事?” 再拂了眼梅茹,傅铮安排道:“这次梅三姑娘出使,你便跟着一道过去。” “我也去?”傅钊惊讶一瞬,旋即是欣喜之色,他得意对梅茹道:“循循,如此本皇子还能一路照拂你。” 不知想到什么,梅茹默了默,没说话。 傅铮也是沉默。 待傅钊欢天喜地下去,这帐中便仅剩他二人,气氛一时就压抑下去,梅茹还立在那儿,恭敬的不得了。墨黑的眼望着她,傅铮淡淡道:“阿茹,坐吧。” 甫一听到这个称呼,梅茹浑身汗毛直立,她戒备又警告的瞪着傅铮。 那双眼太厉,傅铮垂眸:“阿茹,你且放心,你与十一弟之间本王是看在眼里的,否则也不会作此安排。”他只略有些怅惋的说:“不过是一时改不过口罢了。”说着,他仍望着梅茹问:“你呢?” 他的眉眼是冷峻且残酷的,如今难得有些哀戚。 梅茹没说话,仍毕恭毕敬站着。 倏地,傅铮就又自嘲的笑了,他转而叮嘱道:“十一弟的性子稍微毛躁,阿茹你性子坚韧沉稳,路上与他多相互照应。”说完,沉默少顷,傅铮还是自嘲的笑:“不过,十一弟定会好好照顾你的,这些倒是本王多虑了。” 这一回帐中安静的更久一些。 半晌,傅铮起身,走到梅茹跟前。 他的身影沉沉笼罩下来,梅茹有些不大自在,下一瞬,那男人又毫不客气的捉起她的手腕! 梅茹吓了一跳,她使劲挣,偏偏傅铮钳制的力气极大,她怎么都挣不开,梅茹只能怒目而视,“殿下!”她压低声唤他。傅铮却是一脸平静。他没做其他,只将那把匕首重新放回她的手心,又望着梅茹,郑重道:“阿茹,在外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本王在此担心。” ☆、第 76 章 梅茹与傅钊一行并没有立即上路,阿眸公主派来的两个信使很急,日日到傅铮面前嘀嘀咕咕,要求立即出兵云云。傅铮只当听不懂,躲在帐中养伤,一直按兵不动。 除这二人之外,傅钊也怪着急的。 他头一回能亲自做些大事,又是和梅茹一块儿,这会儿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七哥,怎么还不让我们去啊?”傅钊沉不住气道。见傅铮还立在案前,悠悠闲闲的尝试左手执笔写字,他不由愈发着急。 傅铮这几日负伤在身,闲来无事,索性开始练左手书画。说起来,他右肩的伤势实在太重,就算能够养好,也难再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傅铮原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经明行修,整个京城无出其右者,以后恐怕就不行了。 待左手写完一行诗,傅铮攒眉端详半晌,方慢悠悠抬起黑眸。 傅钊正心急火燎得在帐中团团转,他道:“七哥,我们究竟何时出发?” “十一弟,再等等吧。”傅铮淡淡回道,“如今越沉得住气,你们此行越顺利。” 傅钊知道这话是没错,现在不应该是他们着急,而是西羌那位公主,他七哥不过顺势从心理上打压一下对方,可傅钊就是这么一个着急脾气。 按着傅铮的话再多等两天,傅钊万万没想到,竟将梅茹大哥一行人给等来了! 见到梅湘来,傅钊连忙去给梅茹报信:“循循,循循,你大哥来了。” 梅茹那会儿正在看书呢,一听这话,她心头大喜,书也不要了,急急忙忙跑出帐篷,远远一瞧,果然是梅湘! “大哥!”梅茹边喊边跑过去。 梅湘跳下马,来不及跟傅铮他们见礼,亦三步并作两步着急的往梅茹那儿去。 自从听说使团在驿馆遇袭,梅湘便吓得魂飞魄散。他坐立不安,吃也吃不下,睡更睡不着,满心窝子全是循循。循循是他最宝贝的妹妹,更是打小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着惯着长大的,若是循循出了什么事,梅湘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道该如何跟爹娘交代。 这么煎熬着,不过短短数日,梅湘双颊便消瘦下来,漂亮的桃花眼更是凹进去,整个人形相清癯。 第64节 如今行到跟前,他扶着梅茹肩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见妹妹确实安然无恙,梅湘方长舒一口气,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踏实落地。 他作势戳了戳梅茹额头,瞪着眼轻喝道:“真是吓死人了,以后再不许去这种地方!” 梅茹忙挽着哥哥的胳膊,笑道:“好哥哥,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还笑!”梅湘唬她,“爹娘若是知道,定要心疼呢。” 再见循循如花似玉的一张脸,整日被风沙吹得开始皴了,梅湘便愈发心疼,真真是丁点都舍不得她受苦。他问:“循循,你怎么逃出来的?” 拂了眼不远处的傅铮,梅茹道:“正好遇到燕王殿下搭救。” 她不过是拂了一眼,傅铮就淡淡转过眸子。隔着众人,四目遥遥一对,梅茹那被他捏过的手腕又开始疼了。那日傅铮力气极重,死死钳制着她的手,梅茹都被他捏的疼。又疼又急之下,她的眼圈儿不由自主的泛红,傅铮才松开,却又覆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足够将她的手团团握住,更是将那把匕首扣在梅茹手心里,不容她丢开,“阿茹,你若是生气,就给本王一刀。”傅铮这样说。 若不是外面恰好有人有事要禀,梅茹娇娇蛮蛮的性子上来,估计是能捅他一刀子的。 现在想来,她还是气的发抖,梅茹冷冷撇开眼。 梅湘倒是浑然未觉。往后扫了两下,没见到梅茹跟前的两个大丫鬟,他只是好奇:“意婵和静琴呢?” 敛起心思,梅茹回道:“当时驿馆太乱,到处起火,便走散了。” 梅湘“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只上前跟傅铮恭敬见礼,然后郑重道谢。 拂了拂他身后拧在那儿的梅茹,傅铮淡淡道:“应该的。”顿了顿,又道:“本王这次从大营调你们过来,是命你们护送十一皇子与梅三姑娘出使,这一路定要多加小心。” 梅湘是不愿意循循再涉险的,只是皇命不可违啊。不过,这次由他亲自护送,梅湘也能安心,至少可以将循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如此一来,梅湘便又向傅铮见礼道谢。 …… 等梅湘他们到了,傅铮终于让傅钊和梅茹一行出发。 阿眸公主的两个信使早就等不及了,傅钊也是按耐不住。他虽然激动,却也没忘记一路艰辛万苦带过来的零嘴,这会儿通通塞到梅茹乘的马车里,又喜滋滋献宝道:“循循,这个果脯好吃。” 梅湘一听,不由悄悄拧起眉来,他冷冷打量过去。 就见梅茹已经在车里了,正挑开车帘,对傅钊道谢呢,那是俏生生的一张脸,满是灵动娇憨。再见车外的十一殿下,傻愣愣站在那儿,青涩又赧然的笑……梅湘心道不对劲,眉心登时又拧起来一点。 哪怕对方是皇子,但一想到这人居然惦记自己疼着的妹妹,梅湘心窝子不免有一小簇火丝丝烧着,有些不快,却又顾及循循的名声,不得不勉强压下来。梅湘上前向傅钊见了礼,又扭头,沉声示意梅茹:“循循!” 知道哥哥是提醒自己要守规矩,梅茹吐了吐舌头,连忙将车帘落下来。 傅钊一瞧这架势,心里不免郁卒。 原本他能跟循循说话斗嘴,一路找乐子,还能吃东西呢,这下好了,循循大哥来了,看得死死的,他好像连话都说不上。 耷拉着脑袋,傅钊骑马溜到傅铮旁边。 傅铮刚好对人交代完事宜,见十一弟垂头丧气的,他拍了拍傅钊的胳膊,叮嘱道:“十一弟,一路莫要毛躁,务必照顾好自己。” 傅钊无力的点点头,又扁扁嘴,不甘不愿的看了眼后面。 随着十一弟的视线,傅铮终往后望过去。最后面,梅湘骑着马立在梅茹车旁,跟个黑面神似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默默收回目光,见十一弟还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傅铮叹了一声,轻轻道:“钊儿,多得点功绩回来,你就是以后想请父皇赐婚,也能有些底气。” “七哥!”傅钊一张俊脸忽然就红了,他喊了一声,又嘟嘟囔囔说:“赐什么婚啊?” 傅铮淡淡一笑,他没再说其他,只道:“快走吧。” 远远的走在路上,傅钊还在想七哥说的“赐婚”这两个字。光是这么想起来,他的脸还是有些红。其实,傅钊也知道自己确实该做出些本事来。正如七哥说的,他得有本事护住自己想护的人。只是,他最讨厌舞文弄墨的了,一看到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傅钊就头疼。挠了挠头,他又悄悄往后看了一眼。 就见循循大哥还是骑马行在车旁,真是一刻都不松懈。察觉到傅钊打量过来,梅湘笑了笑,见了礼,却还是一切照旧。 傅钊只觉郁卒。 这一路,因为有梅湘在,他居然真没跟梅茹说上几句话,连面都没见上几次。梅茹白日在车里看书,到夜里便早早歇下,规规矩矩的,连一概吃的皆是由梅湘送到她车里或是房中。 傅钊愈发郁闷。 只是收敛起这个玩闹的心思,他倒是跟旁边随行的护卫学到不少骑射本事。尤其他们路上还遇到了几次西羌叛军,人数虽然不多,但又从中学了一些该如何对敌。当射出去的箭杀了人,傅钊牢牢握着手里的那张弓足足愣了一刻钟,直到旁边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他才重新回过神来。 那一瞬,傅钊不知为何,根本笑不出来,连话都少了。 …… 数日之后,一行人抵达阿眸公主逃命的行宫,梅茹这才遇到傅钊。 她是使臣,他是皇子,自然要一起去觐见。 甫一见到傅钊,梅茹便有些怔楞。她怔怔看着面前的人,猛然间察觉出一丝异样。这道异样,源于傅钊敛眉抿唇沉默的模样,实在是太像傅铮了。他们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像是应该的。但前世梅茹并没有觉得他们有多像。那个时候傅铮是冷的,傅钊却是一天到晚温良的模样,如今却是真的像了。 梅茹默了默,移开眼。 二人一起去觐见公主,仍是立在殿外候着。 这殿内极安静,梅茹垂着眼,忽的,只听一串铃铛声自殿中急促而来,她稍稍抬眸,又见一团娇小人影从里面奔出来。这团人影自然是那位阿眸公主。梅茹蹙了蹙眉,暗忖,不是吧,又要故伎重演? 下一瞬,那公主跑到他们二人跟前,果然又一把抱住旁边的傅钊! 梅茹见状,不知为何有点想笑。 那边傅钊楞了一下,旋即毫不犹豫的推开那人,大声吼道:“这谁啊?” ☆、第 77 章 “这谁啊?” 傅钊使的力气可不小,阿眸公主娇娇小小,才到他腰间,一下子被傅钊推得重重跌在地上。小姑娘的白嫩赤足从凤纹织锦缎宫裙底下滑出来,脚趾圆润,隐约还能看到脚踝上用红绳缠着的小铃铛。阿眸抬头愣愣盯着傅钊看,倏地便破口大骂。 傅钊听不懂,但看表情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他目光淡淡掠过地上的阿眸,一双眼冷冷的,丝毫没有怜惜之意。 连忙有婢女上前扶起阿眸。阿眸气急,还是指着傅钊骂。傅钊眉心拧着,不耐烦道:“省省力气吧,本皇子听不懂。” 好么,对面那位也听不懂。 梅茹脑子里有些懵,如今只能想到一个词——鸡同鸭讲。她连忙上前,见礼打断阿眸道:“公主殿下。” 阿眸是见过梅茹的,这会儿止住骂声,偏过头,微微抬着下巴,不悦问道:“燕王呢?”阿眸才不到十岁,这一举一动之间却处处透着公主自然而然的高贵。 听见小公主第一个问的就是傅铮,梅茹心里替傅铮啧啧两声,面上仍恭敬回道:“燕王殿下受伤在身,如今在营帐养伤。” “那这不知规矩的蛮人是谁?”阿眸眉眼斜斜,指着傅钊问道。 傅钊虽然听不懂,却也看出这人的不屑。他是大魏朝尊贵的皇子,才不会受一个战败国公主的白眼呢,更何况还是个小矮子。傅钊毫不客气的垂眸轻视回去。 被他这样冷冷打量,阿眸气的跳脚。 见这二位又要开始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吵架,梅茹连忙居中解释:“公主殿下,这是本朝皇十一子。”又对傅钊道:“殿下,这便是那位西羌公主。” 傅钊“呵”了一声,对梅茹道:“管她什么公主不公主,循循,咱们走!”这会儿应该是公主求着他,哪儿有他看她脸色的时候? 毛躁脾气一起来,傅钊说着就攥起梅茹胳膊往外走。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与梅茹个子一样高的少年了。傅钊如今比梅茹高了不少,手中的力道也大,陡然一扯梅茹差点踉跄。傅钊脚步根本不停,还拖着她往外。 他这一走是爽快了,梅茹是使臣,是魏朝的脸面,这样回去根本没法交代,还得倒霉,要被苛责。 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梅茹在后面急急唤道:“殿下。” 她声音柔柔软软的,还有些嗔怪之意,傅钊一愣,身形就顿住了,忽的,又察觉手里还捉着个什么,哪怕隔着衣料,那似乎也是姑娘不堪一握的手腕……傅钊脑子一轰,连忙松开手,乖乖垂手立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他才悄悄拿眼觑梅茹。 梅茹亦瞪过来一眼,只是她的面色没有任何不自在,眉角眼梢间只是无可奈何的笑,笑这两个小孩真的是拿国家大事在过家家玩。 傅钊收回目光,仍乖乖跟在梅茹身边。 这一回他不走了,只听梅茹安排。 傅钊与阿眸公主分别坐上座,梅茹坐在傅钊一侧,阿眸公主那边,则是跟随公主逃出首府的宰相诸人。 那宰相已是耄耋老人,见到年纪轻轻的梅茹坐在对面,而且是个姑娘,自然不满,吹胡子瞪眼道:“魏朝就拿这样一个黄口小儿打发我们?” 梅茹面色冷然,不卑不亢回道:“老先生这话未免太过偏颇。我朝延昌帝宅心仁厚,念及公主年幼,陡失双怙,方遣我一个‘黄口小儿’出使。怎么到了老先生口中,就变成打发你们?若你们以为是打发,那岂不是自己瞧不起自己?” 那宰相未想到梅茹如此伶牙俐齿,胸口不由提起一口气,不想梅茹紧接着道:“再者,我朝正副使二人皆以身殉国,其他诸人下落不明,如今只剩我一人冒险前来,这笔血债我们还没讨呢,老先生反而跟我们计较起这些来?” 对面诸人万万没想到宰相不过一句话,引得梅茹字字铿锵说了这么多,如今皆是一愣。 上座的傅钊亦是被震住了。 他是真的听不懂梅茹在说什么,但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为她叫好。从他这儿望过去,恰好能看到梅茹半张淡定的侧脸,尤其那双艳绝众人的桃花眼中全是淡然与从容。这模样落在傅钊心里,他便觉得安稳、踏实。 而且,傅钊亦是今日才发现循循生的是真好看。 眼前的人生的肤白胜雪,明媚动人。她为了行事方便,束着男子发髻,此时闲闲坐在那儿,不疾不徐,便是姿色天然,眉角眼梢间又占尽风流二字。 傅钊定定看着底下的梅茹,忍不住又笑了。 他一笑,旁边的公主冷哼一声,全是轻蔑。 傅钊冷冷看过去,一想到京城居然还有人传七哥和这个年幼小公主的私情,他只觉得可笑,又面无表情的,轻吐出四个字:“手下败将。” 阿眸登时跟炸了毛似的瞪过来。她一抬下巴,公主的架势不小,偏偏傅钊个子高,稍稍一坐直,再低低一垂眸俯视,就将这人打发了。阿眸愈发生气。 上边两个吵得幼稚,底下一群人更是吵得互不想让。 梅茹这次来,所有要争的款项皆与傅铮一一商议过——每年要进贡的份额,割让的城池,还有两地通商条件等。这次出使的使臣原本五人,这五人各有所长,分别负责各自款项,如今重担一股脑压在梅茹身上,她很有些吃力。虽然平日在平阳先生和鸿胪寺里耳濡目染,但较起真来,梅茹一个人知道的东西,自然没有那几位使臣的多,更没有他们精。 她是有些担忧的。 傅铮早就察觉出这一点,临行前,他抓着梅茹给她恶补了很多东西,从西羌地势讲到两国商贸来往,再讲到可以拿来威胁的条件,以免梅茹真的出岔子。 梅茹最是忌惮跟傅铮独处,好在傅铮再没有其他不规矩的举动,二人勉强相安无事。傅铮跟她讲的,梅茹原本只在书里读过,如今听他一说,又多明白一些。可追究到底,她如今就是个贪多而不精的。 见梅茹面色仍是怔忪和担忧,傅铮索性不再说这些,只淡淡望着她,宽慰道:“阿茹,你如今最大的本事不是知道这些,而是伶牙俐齿的一张嘴,跟人吵架总会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梅茹嫣红的唇看。 梅茹当时脸腾地就红了,她又想给捅他刀子了。 见她这样,傅铮哼了一声,冷冰冰转开眸子,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你不是最会气人的么?” …… 这会儿底下诸人真的是吵得不可开交。 梅茹知道哪些该争,哪些能稍微退让一步,哪些是随便和个稀泥。秉着这些原则,她也算是勉强舌战群儒。这一日下来,梅茹口干舌燥,脑袋嗡嗡响,嗓子还干渴。从行宫出来,梅茹一句话都不想说。 傅钊行在她旁边,也不说话。 快到宫门口时,就要见到梅湘了,他终于赧然佩服道:“循循,你真厉害。” 陡然被他这么一夸,梅茹愣了愣,偏过头来。她个子比他矮上一些,如今还需要稍稍仰起头。薄暮下,梅茹一双眼亮晶晶的,眼波流转,就这样定定望过来,傅钊蓦地不好意思的笑了。 第65节 他一笑起来,就和傅铮完全不一样,整个人沐浴在薄暮下,眉眼之间淡淡的冷峻退下去,皆是少年青涩的暖意,脸颊还有点晕开的红晕。 见他莫名其妙的笑,梅茹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她悄声问:“殿下,我先前吵架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不!”傅钊连忙摇头道。 循循气定神闲的坐在那儿,又不疾不徐的反驳,那样子最能气人,亦最是好看。 顿了一顿,他道:“我瞧先前宫外有卖早杏的,循循你要尝尝么?” 梅茹是有些干渴,她点头道:“好啊。”又道:“书上说西羌的瓜果又甜又脆,咱们好容易来一趟,辛苦至极,五脏庙还是得祭一祭……” 说话间,二人慢慢往行宫外走。悄悄的,傅钊又偏头看了梅茹一眼,不过很快的收回目光,不知想到什么,他还是抿着唇笑。 他们到了宫外,才发现卖早杏的摊子已经不在了。二人期盼一时落了空,皆有点失落。梅茹道:“咱们是没这个口福了。” “说不定还会有呢?”傅钊道。 这一日夜里,为防止再度遇袭,宫中没有设宴,驿馆亦加强了守备。 梅茹虽然累,却没有立时歇下,而是执笔将今日进展记录下来。如今没有丫鬟在身边,凡事都得自己来,她又要研磨,又要挑烛火,忙的不亦乐乎。 忽的,梅湘在外头敲门:“循循。” 梅茹连忙过去开门:“哥哥怎么来了?” 今夜梅湘巡逻,心里头担心自己的妹妹,所以过来看看,顺便——他手里提着一筐早杏。梅湘道:“循循,这是十一殿下让我拿来的,说是给你解渴。” 就见这早杏一个个青中泛黄,圆溜溜挤在一起,堆得是满满一筐。而且,应该是都洗过了,上面还挂着水珠子。 梅茹一怔,问道:“殿下他哪儿来的?”明明他们今日从宫中出来,就没遇到卖杏子的。 梅湘摇头:“殿下没说。” 梅茹随手捡起一个,咬下一口,那滋味真的是又甜又脆,好吃的她当即眯起了眼,满足的不得了。梅茹顺便借花献佛道:“哥哥,你也尝尝?” 对着自己捧在心尖上的妹妹,梅湘有些话不好多问,又不能多说。只是一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妹被外面的傻小子惦记上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心里头难免有些不快。但如今瞧下来,这位十一殿下对循循是真的不错,两个人小吵小闹能说上话,还知道拿吃的哄循循高兴,就先勉勉强强看过眼吧。 翌日,梅茹遇到傅钊,自然欠身谢过他,又问:“殿下,那早杏你如何得来的?” 傅钊没答,只眼馋的问:“好吃么?” 这话一出,梅茹听出来不对劲,她惊讶道:“你自己没留着?” 傅钊自觉说漏嘴,他摇摇头。 梅茹随身兜里还装了几个,这会儿一股脑递给他,那些早杏被她握在手里,愈发显得圆。傅钊只捡了一个,却也没吃,一直留在手里。 这一日继续商议,傅钊淡然的坐在上头,手里还在捏那个早杏玩。 旁边的阿眸看见了,忍不住“嘁”了一声,不知对旁边的宫女吩咐了什么。少顷,那些宫女捧着好几盘瓜果进来,在前面摆成一排。阿眸得意洋洋的看了傅钊一眼,自顾自吃起来,就不给他吃! 傅钊冷笑,他将那个早杏慢悠悠收进袖子里,旁若无人的从前面果盘里拈了一片瓜吃起来。 阿眸目瞪口呆,傅钊才不理她,吃完一片,又拈起一片。 这还不过瘾,他吩咐身边的人,端了一盘递到梅茹跟前。 阿眸气得要命,连忙吩咐宫女又通通撤了,这些人真无耻,要他们进贡银子、进贡美人,还要他们割让城池,现在连一盘瓜果都要抢! 见傅钊身边的小厮端了盘瓜果下来,梅茹抬眸望向上座二人,瞧了一眼,她就知道这二人又在鸡同鸭讲的吵架呢。 梅茹揉了揉眉心,她也不客气,吵累了,自顾自拈起一片瓜润润嗓子。 对面那帮老头见着了,不由又是大吃一惊,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魏朝派来的这位姑娘,还真是……够自然的。 ☆、第 78 章 梅茹与傅钊一行在此待了两日,一切商议妥当,又签下国书,他们即刻回营。 临行前,阿眸单独召见了梅茹,只为了让梅茹捎个东西给傅铮——红漆描金海棠花的小方盒。梅茹也不便打开。上座,阿眸无比认真的交代她:“这里面是本宫给燕王疗伤用的药,梅使臣务必带到。” 不管真假,这位公主如今确实是情真意切的模样。 梅茹恭敬回了个礼,应道:“是,殿下。” 一走出宫殿,她就见到傅钊在外面转来转去,转得人头晕眼花。梅茹颦眉:“殿下,你转什么呢?”见到她出来,傅钊立马顿住身形,努努嘴问:“那人没为难你吧?”这两日梅茹嘴巴不饶人,生生多要了不少进贡,傅钊真担心那小公主的坏脾气上来,要将梅茹如何呢。 “没有。”梅茹笑着摇头,只将托付伤药的事说了一遍。 傅钊吓了一跳,“难道这公主对七哥……”话说一出口,他连忙压低声道:“循循,京城内还有人谣传七哥和公主的私情呢。” 闻听此言,梅茹不由楞了一下。 还记得原来她与傅铮共乘一车时,傅铮曾为此担忧过,如此看来,只怕傅铮回京要倒霉了,有人正苦整他呢。前世傅铮没有遇到阿眸这桩事,他一直在韬光养晦,他的耐心很足,偏偏这一世他因种种原因提前兵行险招,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全身而退。 垂下眼,轻轻眨了眨,梅茹沉默着没说话。 良久,她叹了一声,将红漆描金海棠花的小方盒递给傅钊。 行到半路上,傅钊便将这小盒子毫不客气的随便丢了。既然京城已经有不利于七哥的谣言,那就更不能留下这些你来我往的东西。 …… 因为傅钊已经提前派人快马加鞭回去报信,所以回营的这一路皆有人接应,他们无比顺遂。 自西羌签下国书,梅茹整个人就轻松了。她一路无所事事,都在吃早杏。 傅钊送的那筐早杏实在太多,梅茹根本吃不完。她分给梅湘和傅钊不少,依然剩下许多。这一路梅茹吃的牙都快倒了,可还是舍不得丢——因为这儿的早杏实在好吃,比魏朝本地的要甘甜,还更清脆。梅茹暗忖,若是拿回去泡杏子酒,也应该好喝。 回到驻军营地,梅茹下马车的时候,都不忘提醒梅湘将那筐杏拿回自己帐篷。 她声音脆生生的,傅铮正在前面问傅钊话呢,听到梅茹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往后拂去。 就见梅茹站在那儿,正偏头对她大哥说话。不知说到什么,她满脸笑意。不过数日未见,好像又不大一样了,整个人风轻云淡的,说不出的自然。傅铮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过去,就见梅湘搬了个筐下来,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梅茹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紧张,看来便是她路上带回来的宝贝了。 抿了抿唇角,傅铮很轻很轻的一笑,复又望向梅茹。 这人视线总是沉沉的,落在脸上,梅茹自然知道是他。说起来,这次她出使能够如此顺利,还是要谢过傅铮的,毕竟这人给她支了不少招,又给她讲了不少东西……顿了一顿,她抬头回望过去。 梅茹是知道他的伤有多重,如今立在风口,傅铮还需披着厚厚的大氅,大氅底下是石青色素面锦锻袍子。远远望过去,这人身形似乎单薄不少,面色依然惨白,衬得那张脸愈发瘦削,唯独一双眸子依然漆黑、深沉,能穿透人心。 如今见到了,自然不能当没看到,何况梅茹是使臣,还要去复命,她这会儿上前给傅铮见礼:“殿下。” 傅铮“嗯”了一声,目光自她的发间拂过,沉沉道了句:“三姑娘辛苦。” 傅钊在旁边得意炫耀道:“七哥,你都不知道循循有多厉害。” “哦?”傅铮偏头望着十一弟,眸色淡淡的问,“三姑娘怎么厉害了?” 他的声音仍是沉沉的,可在梅茹听起来,似乎还带着一些戏谑与玩味,只有二人才知道的那种玩味,梅茹蓦地便不大自在。 那边厢傅钊挠头笑了笑,有些羞赧道:“我说不好,反正循循把他们都震住了,也把我给震住了!”想到循循当时淡定又从容的模样,傅钊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看着十一弟脸上的笑,傅铮眨了眨眼,转眸看向梅茹。男人的眸色深深,倏地又会变浅。他只是看着,嘴角弯了弯,傅铮浅浅笑道:“恭喜三姑娘。” 他一笑,原本冷硬如冰的声音便柔了几分,但似乎仍有一分是你知我知的逗弄,梅茹还是不自在。何况被傅铮这么一说,梅茹反而更加不敢居功,毕竟她还得谢他呢。梅茹连忙毕恭毕敬回道:“殿下客气。” 傅铮没再说其他的,只正色道:“三姑娘请随本王来。” 梅茹身上还有西羌国书,自然要跟着傅铮去中军帐复命。这种事冗长又无趣,还有一大堆有的没的问话,傅钊懒得听,所以一早就溜了。梅茹默了默,眼观鼻鼻观心的跟在傅铮身后,头也不多抬。 中军帐中,她先将西羌的国书献上,然后垂首站在底下。 傅铮坐在那儿仔细阅完一遍,对着梅茹赞许道:“阿茹,这回的事你办得确实不错。” 听到这个称谓,梅茹只觉得自己能被这人给逼疯。她和傅铮前世做了十三年夫妻,万万没料到,傅铮在人前是一张萧萧肃肃的脸,人后却是如此堂而皇之的无耻,用他自己的话说,还真是改不过来口来了。 蹙了蹙眉,梅茹冷着脸提醒道:“殿下,你我正商议要事。” “本王自然知道。”傅铮坦然回道。他稍稍一顿,又问:“阿茹,你先前那个筐里的是什么?”她那么在意,肯定是什么喜欢的东西。 梅茹发现自己都白说了,拧眉看着他,无奈回道:“殿下,是早杏。” 认识梅茹这么久,傅铮知道她是最爱吃的,偏偏她嘴边儿没个控制,喜欢的就会多吃,讨厌的就丁点不碰……叹了一声,傅铮淡淡提醒道:“这些瓜果不容易积食,还能生津止渴,确实是好。只是再好的东西,你也该少吃一些,莫要贪多。” 这一回,梅茹真有些错愕了。她望着傅铮,像看个不认识的人。 那双桃花眼瞪得浑圆,乌溜溜的,满是不可置信,就这样直直望过来,傅铮能非常敏锐的感觉到梅茹眼中少了平日戒备起来的隔阂与淡漠,而是多了好几许诧异。就算是诧异,也能令他心情好起来。傅铮眼底也带了些笑意,他招手道:“阿茹,你过来。” 这回梅茹眼底那些诧异通通收敛起来,重新变成戒备。 傅铮也不在意,只解释道:“如今本王右手不能写字,你便过来替本王将出使复命的加急折子写了。”顿了顿,他道:“这折子本该也是你写的。” 梅茹最清楚出使经过,这道奏折不是她写,还能落到谁头上? 凡是正事,梅茹不会与傅铮计较。这会儿她上前,傅铮已将奏折摊开,又让开位置。梅茹定了定心,执起笔,埋头写起来。 傅铮难得纡尊降贵替她研了磨,又立在旁边安静的看梅茹写字。她的字仍是自成一派,看在眼里,便是极舒服的。视线再度落到这人脸上,那是明艳的侧脸,让人看着,也是舒服的。 可被这他这样盯着,梅茹分外不舒服,她偏头瞪了傅铮一眼,眼含警告,傅铮只从容的回望过来,面无表情。如此,梅茹只能硬着头皮,赶紧写完。 察觉到她的字迹明显变快,傅铮哼了一声。 这一声轻哼太明显,落在梅茹头顶上,她手中写的愈发快了,只恨不得赶紧写完,赶紧离开此地。 宽袖底下的手恨不得又攥起来,傅铮终于别开脸,不再看她,懒得找气受。 写完这道折子,梅茹欠了欠身问:“殿下,还有何事么?” 傅铮冷冷道:“没了,你回去歇着吧。” 梅茹又一福身,恭敬退下。 她一出来,正好迎面遇到傅钊,傅钊说:“循循,你跟七哥说了那小公主的事没?”他还在担心那谣言呢。 想到先前帐中的事,梅茹默了默,摇头。 傅钊还在着急这事,连忙一溜烟跑到中军帐里。 那会儿傅铮正坐在案前,仔细端详梅茹写的这道折子。听到傅钊急吼吼的动静,他抬起眼正要提醒几句,倏地目光滞在十一弟的手中。只见傅钊手里握了两个圆溜溜的早杏,青中泛黄,其中一个还啃了一小口! 傅铮略拧了拧眉,很快,面色又恢复如初,他故意试探的问:“钊儿,你这早杏哪儿来的?” 傅钊笑道:“循循给的。” 这个答案傅铮早就知道的,偏偏还想不死心的问一句,可问了出来,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傅铮微微有些失神,对面傅钊又改口了:“不对,是我给循循的,然后循循又分了一些给我。”说着,他问:“七哥,你要尝尝么?循循那儿还有不少呢,我去给你拿几个?” 听着这番熟络的话,傅铮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可笑。他自嘲的弯了弯嘴角,回道:“不用。”又问:“十一弟,你来找我何事?” 第66节 傅钊急忙道:“七哥,就那个西羌的小公主啊,你不知道……” “她怎么了?”傅铮定定望着他,沉声问道。 傅钊四处看了看,急道:“七哥,她对你似乎真有什么私心呢!我们回来那日,她还托付循循带伤药给你,被我半道上扔了……” 傅铮没再说话,只淡淡垂着眼,隐隐约约的,还是无奈的笑。 ☆、第 79 章 梅茹代傅铮写的那道加急奏折发回京城,很快,延昌帝的旨意下来。魏朝以匡扶正统为名出兵西羌,以方登云领兵,十一皇子监军。而梅茹与傅铮则必须尽快回京复命。 对于这个决议,对于莫名其妙得个监军的名号,傅钊十分意外,“七哥!七哥!父皇这是何意?”他急吼吼过来。 傅铮那会儿仍在以左手执笔练字。听到动静,他抬眸拂了一眼,又低头写字,淡淡说道:“一来你就在此地,监军方便;二来么,自然是父皇想要历练你;三来么,”傅铮顿了顿,说:“许是再给太子一个磨刀石,又或者,试试你我二人。”他说的事明明那么残酷,偏偏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次回京,傅铮知道自己定是凶多吉少。京城于他而言,就是一张网,他一旦回去,便是撞进那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里。这一切,他心里都有数,也在小心谋划,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刚被人打压下去,父皇就迅速的抬了十一弟起来……傅铮冷笑,恐怕在父皇心里,他们都是磨砺太子的棋子罢了。 都说帝心难测,到了这个时候,傅铮也懒得再猜,只出言提醒面前的十一弟:“不管父皇是何意,你仅需做好分内之事,莫要再毛躁。” 傅钊懵懵懂懂点头,又担忧道:“七哥,你回京可有危险?” 暂时不会。”傅铮冷然回道。他与钊儿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傅钊既然在外监军,父皇定要安抚人心,不会对他太过分,可其他人就说不准了。 “七哥,若实在不妥,你就尽快娶了周姐姐。”傅钊替他出主意。多一个贺太傅,自然多一分势力。反正全京城都知道傅铮回去要娶周素卿,早娶晚娶,都是娶嘛。 眸色微微沉了沉,傅铮道:“我自然知道。” 延昌帝圣旨既然到了,魏朝的大军亦至此地,那么,梅茹与傅铮便要即刻回朝复命,不得耽搁。 梅湘自然是要留下来打仗的。他将梅茹送上马车,这才上前对傅铮拱手见礼,小心央道:“劳烦殿下这一路能多照顾卑职的妹妹。” 拂了眼后面的马车,傅铮点头应道:“自然。” 后面,趁着梅湘不在,傅钊摸过去对梅茹交代:“循循,路上遇到事就跟我七哥说。”这话真是透着可爱的傻气。知道他是好意,梅茹也不跟他斗嘴,只温言提醒道:“刀剑无眼,殿下自己小心。”傅钊忙不迭点头,又递了一篮杏子过来。他说:“这是找附近农家买的,你路上留着吃。”又保证道:“等班师回朝,我再多带些给你。” 还是傻的可爱,梅茹心口莫名泛起些涩,她淡淡一笑。 傅钊也笑了,还是清清爽爽的少年意。 这二人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好模样。 默然收回视线,傅铮翻身上马。 他这次伤的太重,骑马时亦得披着大氅,黑沉沉的,衣袂翻飞,仿佛天边翻腾卷起的滚滚乌云。右肩被生生剜去一块肉,傅铮如今整条胳膊都动弹不得,亦不能用力,他一路只能以左手勉强控制马缰。这一整日颠簸下来,他肩膀和其他尚未养好的伤口复又迸裂开。当日扎营歇息时,这人雪白的中衣上面星星点点的,又沾着殷红的血,傅铮唇色是白的,他不得不唤军医。 夜里头安静,这番动静便显得有些大了,连安置在最角落的梅茹也能听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静悄悄坐起来。就听外面有人在吩咐说:“殿下身上的伤口裂了,去取些干净的水来。”不知为何,梅茹心蓦地有些沉,还有些重,她再没有睡意,只倚在那儿愣愣发呆。 傅铮这身伤是替她受的。那支淬了毒的箭破空而来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将她护住;遇到数十个追兵时,他也是先将她安置妥当,连唯一的匕首都留给她防身……这一世,傅铮对她好,这种好超乎了梅茹的所有认知。他替她打点好一切,又铺平了路,甚至不惜与太子作对,走到现在,还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梅茹是了解傅铮的。傅铮对谁好,那便是全心全意,便是想法设法,便是不顾一切。前世他喜欢二姐姐,二姐姐就是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渗进了他的血里,今生却不知为何变成了她。若前世傅铮对她能够有现在的万分之一好,梅茹肯定会不顾一切追随他。可现在,她不行了。 那个时候,他只会冷着脸对她,冷得她心凉了,唯一一次,还是因为孩子掉了,傅铮那时坐在床榻,端着药喂了她一口。那口药入喉,梅茹就哭了。他愣了半晌,难得艰涩宽慰了一句:“别哭了,对身子不好。”梅茹没接话,她也不想看他,头偏到一边,根本止不住泪。 她所有的难过,所有的希冀,所有的一切好似都在这场泪里哭尽了,以至于最后自尽,她都没有落一滴泪。 叹了一声,梅茹无力的垂眸。 哪怕外面重新陷入安静,她的一颗心仍是被什么揪着,飘飘忽忽的难受。 翌日清晨再度出发,梅茹精神委顿的上了车。不知想到什么,她身形忽的一顿,梅茹侧身挑起车帘,遥遥望了眼前面的傅铮。不过一眼,他竟也偏头回望过来。微薄晨光里,傅铮面色愈发惨白,眉眼瘦削下来,更显冷峻而凌厉。梅茹定定看着,迎着他的视线,未躲也未避。 那道视线说不清道不明的,拂过男人的心尖,又柔又软。 傅铮如今也算了解她,知道梅茹这样反常定然是有事,于是主动上前问道:“怎么了?”他声音难得轻柔。 默了默,梅茹恭敬请道:“殿下伤重未愈,今日我来骑马,还请殿下乘车。”傅铮的伤是因她而起,若是再像昨夜那样反复,只怕永远都养不好,梅茹过意不去,心里到底软了,偏偏他们如今只有一辆马车可用。 她说着就要下来,傅铮连忙止住她道:“不必麻烦。” 梅茹一愣,当傅铮是客气推脱,她还要劝些什么,下一瞬,就见傅铮径直掀帘坐了上来! 梅茹不过怔楞片刻,那人已淡然在她旁边坐定。 这车并不宽敞舒适,她的东西又堆在一处,旁边还有一篮杏……梅茹脸腾地一红,忙起身就要探身而出,傅铮已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腕子,又沉声吩咐外面的人:“上路。” 周围是他的亲兵,根本没人说话,亦都当没看见。 只他吩咐下来,所有人迅速整齐划一的上路。 车轱辘刚动,梅茹手腕里便是一紧,傅铮稍稍一扯,她就跌坐在他身上,梅茹还来不及挣扎,傅铮便将她揽住! 哪怕梅茹已经长大,身量长条许多,可在傅铮高高的个子面前,到底是个纤瘦又柔弱的姑娘。这一揽,她整个人便落进他的怀里,梅茹一偏头,正好平视傅铮的眼! 梅茹头皮发麻,浑身狠狠僵住,她什么都没想,就是手忙脚乱的推他、踢他,使劲一切蛮力。可这一回哪怕是梅茹用力推他剜掉一块肉的伤口都没用了,傅铮只死死箍着她,抱着她,一点都不放手。 也许是有些疼的,他额头上有汗沁出来,可傅铮没有说话,更没有轻哼半句,他只定定盯着怀里的人。 男人的眼太黑,直直凝悌过来,仍像是泛着寒意的深潭,冷得不可思议,又像是鹰隼,能戳进人的心里。 傅铮对她说:“阿茹,那把匕首就在你那儿,你若是不解气,直接捅本王一刀。” 他要的,从来都不会轻易放手。梅茹很怀疑哪怕自己真的捅了他一刀,这人还会这样死死箍着她,到死都不会松开的。 就像前世他为二姐姐做尽了一切…… 蓦地,梅茹就安静下来,偃旗息鼓,她只是颓然的坐在那儿,低低垂着眼,一声不吭。 她的眼原本是艳丽明媚的,这会儿却满是哀戚。 傅铮伸手去摸她的眼,“阿茹,你是在意本王的。”他忽然道。 “殿下说笑了。”梅茹偏头躲他的手。 傅铮仍继续道:“你若不在意本王,今天便不会看本王那一眼。”他看人太准,从不会错。 梅茹冷笑:“殿下既然救我一命,我自然是感激殿下,若说是在意,那便算是在意吧。” 这牙尖嘴利的话太呛人,傅铮全当没听见,他只淡淡凝视着怀里的人,看着她嫣红的唇,或嗔或怒,傅铮轻轻笑了,手稍稍扣住她的下巴,微微一倾身,便吻住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小东西。 柔软的双唇甫一相接,梅茹的脑袋轰的一下又要炸了! 这一瞬,外面的马蹄声无比清晰的跃入耳中,达达作响。再一瞬,唇边的这个亲吻愈发清晰,连每一次亲昵的触碰都像是在脑子里被刻意放大了。这种事大抵都是无师自通的,傅铮的唇薄而凉,就这样含住了她娇软的唇瓣儿,辗转吮吸。他第一次认认真真亲一个姑娘。他吻的那么深,梅茹都要透不过气了。她的力气根本敌不过他,哪怕傅铮受伤了,她那样的挣扎在他的禁锢之下,根本不值一提,简直就是徒劳而已。 最后,她眼底含了泪,这人才放过她。 傅铮替她抚泪,又柔声道:“阿茹,这样你心里还没有本王么?” …… ☆、第 80 章 梅茹还在他的怀里,耷拉着脑袋,依然颓然。 傅铮是什么样的性格,她太了解了。他从来都是这样,要得到的就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而现在,她便正好是他想要的东西。若哪一天她不是了,从云端上被他毫不留情的推下去,定然死得比前世还要惨。 只这么一想,梅茹便觉得可怕。 如今他的手还在她的耳垂边,慢慢摩挲着,像是在把玩什么。那种粗粝顺着柔嫩的耳垂窜遍浑身上下,梅茹很想战栗。强压下种种情绪,好半晌,她才抬眸望向傅铮。 那人面容仍是定定的。 默默叹了一声,梅茹难得温言道:“殿下,凡事不得强求。我听十一殿下说,京城局面不大好,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傅铮浅浅笑了,眼里有点戏谑,“你倒是说说看,你指的是什么大局?” 梅茹仍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殿下,我是您举荐给陛下的,您又曾在陛下跟前替我说过话,这回我又跟着您一道出使。旁人不清楚其中原委,但难保陛下不会多想。眼下殿下这边的形势不好,万一陛下以为我们梅府与殿下有私,也因此牵连到我们梅府……” 听到这些话,傅铮面容沉下来。 “既然这么怕跟本王扯上干系,那你做什么还要三番四次撮合本王与你二姐姐?”他厉声质问,又道,“若本王娶了她,岂不是关系更深,更有私?” 梅茹仍淡淡回道:“殿下,此一时,彼一时。” “什么此一时?又哪里彼一时?”傅铮声音愈发冷。 梅茹回道:“殿下原先经明行修,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救过我二姐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般配不过,可如今殿下……” 她话不说完,傅铮已是冷笑:“如今本王遭了难,你便要撇清关系,便要躲得远远的?” 他的视线太过凌厉,梅茹垂眸,委婉道:“殿下,我今日说这番话,只不过是想提醒殿下,虽然京中局面对殿下不利,但周姑娘还在等您回去呢。”顿了顿,她又望向傅铮,改口道:“七爷,我提前贺你与周姑娘能永结秦晋之好,更愿七爷能心想事成。” 瞳孔骤然一缩,傅铮只定定看着她。 梅茹仍望着他道:“若到时候七爷还记得对我的这点情分,也请给梅府开一个恩典。” 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良久,傅铮是一声嗤笑。 “阿茹,你真是狠心啊。” …… 一行数日,使团回到巩昌府。 巩昌府是西北大营驻地。如今方将军率军出兵西羌,营中是孟政统领。梅茹与傅铮先去见孟政。梅茹给孟政见过礼,便先下去歇下,由始至终傅铮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出了孟政营帐,梅茹迎面见石冬杵在帐外,她不觉一愣,心里头正好奇呢,待回到孟政安排的帐中,居然就看到了静琴和意婵! “姑娘!姑娘!”两个大丫鬟急急忙忙迎过来,又浑身上下仔细端详,见梅茹确实没事,止不住高兴的抹泪。 梅茹心头也是万分欢喜,将两个丫鬟打量一圈儿,全须全尾的,她才意外的问:“你们怎么会在此?” 意婵嘴巴伶俐,不过一会儿,便将事情通通说了。原来当日驿馆遭袭,她们俩便被石冬和另一侍卫救出来。他们四个是马不停蹄的回西北大营,并没有像她和傅铮绕去驻军营地。只是他们走得慢,又挑的偏僻小路,所以也是昨日才到。 意婵喜滋滋道:“我们一回来,就听说三姑娘也要平安回来,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说着,她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又问:“姑娘,可有哪儿伤着磕着了?” 梅茹怔了怔,摇头道:“没碰着,也没伤着。” 意婵又念了句“阿弥陀佛”,还是抹泪:“我和静琴这一路可是担心呢,若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不活了。” 梅茹眉宇间有些倦色,闻言淡淡的笑:“说什么胡话呢?” 静琴心细,连忙道:“好了,让姑娘休息会儿。” 二人利落的将床榻铺好,又伺候梅茹梳洗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这一路,梅茹只觉得累,一颗心又累又重,如今见到她们两个,才好像彻底回来了,又彻底松去一道心弦。她躺在那儿阖眼歇息。 第67节 静琴在旁边替梅茹收拾行李,忽的收拾到什么,她有一瞬怔楞,连忙过来请示道:“姑娘,这……” 梅茹倦倦掀开眼皮子。 只见静琴手里托着的,正是傅铮的那把匕首。这明显是个男子之物,虽然凶煞,却又做的精致,尤其匕鞘上面还嵌着宝石。这不是随随便便之人就能有的。难怪静琴要惊讶了。 默了默,梅茹看了静琴一眼,阖上眸子,淡淡吩咐道:“收起来吧。” 静琴没有多说其他,连忙妥帖的收好。若是被其他人知道这私相授受,姑娘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翌日,一行人再度上路。这一回,回京的队伍浩浩荡荡许多,梅茹竟然在其中还见到了胡三彪! 胡三彪亦见到梅茹,面容一喜,他上前打招呼道:“梅三姑娘。” 梅茹微愣:“胡大哥,你这是……”毕竟这会儿梅湘在西羌呢,她实在有些意外见到这位。 胡三彪哈哈笑:“三姑娘有所不知,方将军和孟总兵体恤我是个大老粗,这次没点我上阵,只让我回京成亲。” 听到这话,梅茹还是稍稍一怔。她与哥哥临别前,除了爹娘和老祖宗,哥哥也只提了玥姐儿——他如今随身都带着玥姐儿的那幅画像呢。光这么看着,梅茹也不知哥哥究竟是真放下了瑶姐姐,还是一直惦记在心里。若是一直在心里惦记,那滋味定然是难受的。 如今对着胡三彪,梅茹自然抿唇笑了笑,道:“恭喜你啊胡大哥。” 静琴将车帘子仔细垂下来,这一垂的工夫,梅茹就瞥见傅铮上了前面的马车。他身子不好,受不了颠簸,自然还是要坐车的。那日,梅茹说了那番“此一时彼一时”的话后,他二人仍共乘一车,傅铮再未有任何逾矩之事。他只是阖眼,面容沉峻,浑身泛着寒意,也不知在想什么。 敛起神思,梅茹长叹一口气。 自巩昌府行了约莫十六七日,他们终于入京。使团是二月份离京的,一眨眼已经是六月初。 出使归来延昌帝自然要派人相迎,而这日来迎接他们的—— 居然是太子! 他居然从东宫出来了,而且还被皇帝委以重任,这令梅茹十分意外。 如此看来,只怕傅铮的情形会更糟啊。 梅茹拧了拧眉。她原本不该抛头露面的,可这次她是唯一活着回来又立了功的使臣,所以皇帝授下的好意她不能不接。梅茹只能从马车里下来。 傅铮已淡然的立在前面。 自巩昌府一路过来,他二人还真没有这样碰到。 时值六月入夏,旁边的人或者梅茹皆已经换了轻柔的夏装,前面的傅铮却还是穿着略厚实一些的春衫。他的伤将养了一路,也不知到底好了没。 梅茹连忙过去,在落后一步的地方站定。 似乎听到她的动静,傅铮才淡淡瞥了她一眼,旋即又收回目光,面容淡漠的往前去。 梅茹跟在他后面去拜见太子。 太子自然而然的先拂了眼梅茹。不过半年未见,梅茹愈发好看。这份好看不在于眉眼的惊艳,而是蕴着的那份气度。她今日穿了身大红色百蝶穿花纹杭绸褙子,底下是白色纱裙,纤瘦的身姿立在那儿,便是一支荷破水而出,亭亭玉立,举手投足间带着份不慌不忙的闲淡,偏偏骨子里又有英气的倨傲,光是这么看着,还是挠得人心痒痒。 莫说她眼波流转间,水汪汪的,全是会勾人的涟漪。 梅茹被他这么赤.裸裸的打量着,格外不自在,她头垂的愈发低了。这一低,便是不胜娇羞。 太子抿着唇,笑了笑。 前面的傅铮见礼道:“皇兄。”他右肩的伤至今恢复的不好,这会儿俯身见礼的时候,能明显看出动作僵硬。 被打断了,太子自梅茹身上收回视线,又淡淡瞧了眼傅铮的右臂。他眼底是森然的冷意,面上却讶道:“七弟你这是怎么了?” 傅铮只恭敬请罪:“臣弟无能。” 太子顺势叹:“哎,这次遇袭一事也不能全怪七弟,谁能料到呢?”话锋一转,又对梅茹道:“正副使虽然皆以身殉国,但梅使臣这次办的不错,到时候让七弟在父皇跟前给你讨赏。” “不敢。”傅铮仍恭敬推道。 太子拍拍他的肩,又看了梅茹一眼,道:“先进宫吧,父皇等着呢。” 梅府的人如今也在城门口候着,梅茹远远看了一眼,却不能上前,只能等从宫里出来再说。 梅茹的事简单,进宫面见了延昌帝和李皇后,将事情一说、国书一交便离宫了,傅铮却一直垂首立在旁边,不言不语,安静的不可思议。梅茹走得时候,恰好听见上面的延昌帝沉沉唤了一声:“慎斋。” 这道声太冷,钻进骨子里,梅茹不由自主还是打了个寒战。 明明已经是六月份了。 她稍稍一怔,复又叹了一声,梅茹懒得再想其他,只挤出笑意,欢天喜地的回家。 宫外,梅府的两辆车在那儿候着,梅寅更是已经立在外面盼了。一见到爹爹,梅茹脚下不由快了许多。梅寅亦见到女儿,他唤了声“循循”,眼圈儿便红了。梅茹也要哭。如今宫门外不好闲叙家常,梅寅先送她上车,这一上车,梅茹才发现娘也来了! 在城门口的时候,乔氏就哭得不能自已,如今见到梅茹,更是一把搂到胸口。使臣遇袭的消息传回京,乔氏登时就晕过去,掐人中醒过来,唤了声“我的循循”又昏过去。如今抱着梅茹,乔氏边骂边哭:“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爹娘都快被你吓死了!” “娘!”梅茹连忙跪下来。 乔氏哪儿舍得,连忙扶起她,左瞧右瞧,仔细端详一番,终还是喜极而泣的抹泪。她道:“咱们赶紧回府。知道你今日回来,蕴兰和安哥儿他们都在呢。”这会儿车里就她们母女俩,乔氏又悄声道:“知道你要回来,安哥儿可是急巴巴就过来了,他今年春可是被点了探花呢。” 梅茹无奈了:“娘,好好的,你说这些又做什么?” 乔氏唬了她一眼,敲敲她的脑袋。 梅茹挽着娘的胳膊,安静的靠着,悄悄的,又叹了一声。 ☆、第 81 章 回了定国公府,梅茹自然要先去老太太那儿。 春熙堂内,小吴氏、孟家兄妹二人和二姐姐、四妹妹都在。这会儿见到梅茹进来,都笑盈盈的望着她,一团和气。梅茹上前给老太太请安。没等请完安呢,杜老太太就招手道:“循循过来坐。” 二姐姐已经坐在老太太旁边,梅茹便坐在老太太另外一边。 底下,孟蕴兰冲梅茹调皮的眨眨眼。她们两个好着呢,梅茹抿着笑,她视线微微一转,恰好又看到前面的孟安。孟安今年春被点了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今天正好旬假,所以一并过来。他坐在那儿,一身月白色团花暗纹长衫,整个人温润如玉,丰神俊朗。 察觉到梅茹的视线,孟安白净的脸慢慢的又有些红。 知道这个表哥最是呆的,梅茹连忙规规矩矩别开眼。 杜老太太捋了捋梅茹的额发,见如花似玉的一张脸风吹日晒发了皴,她不无感慨道:“循循这丫头在外面受苦了。”又夸道:“这次循循给咱们府里挣了不少体面,比那几个哥哥弟弟都强。” 先前梅茹进宫得下的赏赐,已经有小厮从宫外麻利的回府报信。梅茹自己得了个虚头巴脑的鸿胪寺行走名号,延昌帝还赏了她不少的金银绢丝,而梅府定然也跟着受到赏赐。 这些都是体面。 老太太对底下的梅萍道:“萍姐儿得多跟循循学学。” 一听这话,萍姐儿嘴巴悄悄撅起来。 她年纪最小,这会儿自然而然变成以前梅茹的位置。以前老太太最爱让梅茹跟着二姐姐学。梅茹是知道这种滋味的,她太了解这种心底的不痛快了,更不想伤了姐妹和气,于是道:“老祖宗,我那是误打误撞呢,可不敢居功。”说着,又避着老太太,偷偷朝萍姐儿扮了个鬼脸。 老太太搂着她道:“眼见着初九就是循循生辰,这次可不能随随便便办了。”去年梅茹生辰就家里姊妹还有孟蕴兰聚了一回,今年梅茹一波三折风光回来,当然要好好办一办。 老太太对乔氏道:“下完帖子,到时候再请几个女先儿热闹热闹,咱们都凑份子钱。” 众人听了都拍手说好。之前使团遇袭的消息传回府里,真真是能吓得人魂飞魄散,饶是对梅茹严格的老太太也抹了不少泪,国公府整日的愁云惨淡,这次借机正好高兴一下。 又说了会儿话,老太太终于开口道:“行了,姊妹几个去说话吧。”说着,又看向孟安:“安哥儿,今日源哥儿从书院回来,哥儿几个正好聚聚?” 孟安年纪有些大,不便跟着梅茹过去,如今起身应了声“好”。 从春熙堂出来,姊妹几个一起去梅茹的院子。 路上,梅萍还有些不高兴先前的事,小脸鼓鼓的。这个四妹妹的脾气跟梅茹原来差不多,不高兴什么的都摆在脸上。梅茹也不气,只道:“四妹妹,我带了些干果回来。”萍姐儿望过来,梅茹心领神会的眨了眨眼,萍姐儿这才算高兴一些。 孟安行在旁边,眼见岔路在前面,他耳根子红了红,才硬着头皮问梅茹:“茹表妹,生辰可有想要的东西?” 梅茹顿下脚步,连忙摆手道:“安表哥千万别麻烦,我又不缺什么。”自从隐隐约约察觉出二姐姐对安表哥有意,她可不愿搀和其中。 “循循,你还跟我哥客气?”孟蕴兰挽着她胳膊道。几个月未见,孟蕴兰个子也拔高了一点,只是仍是偏文弱,白白的脸上,眼睛大大的。 梅茹还是摊手:“我可真想不到要什么。” 听她拒绝的这么坦白,孟安稍稍尴尬,耳根子更红了些。 立在旁边的梅蒨笑着解围道:“我记得三妹妹原先在七宝斋看中了一顶双面绣的小屏风,后来没买成,回来还抱怨过一阵子呢。” 上回去莲香寺就是要梅蒨和孟安相看,现在梅蒨柔柔的替他开口解围,孟安心底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都不大好意思看梅蒨。 梅蒨这话一提,孟蕴兰也想起来了,她懊恼道:“是了,那顶屏风还被十一殿下给买了去!” 孟安没说话,只点点头记下来。就听孟蕴兰在对梅蒨道:“还是蒨姐姐心细。”忽的,他想到一桩事,默了默,对梅蒨道:“蒨表妹芳辰也快到了,蒨表妹可有何要的?”梅蒨和梅茹一个六月一个七月,临的近,大家都记得住。 “安表哥客气。”梅蒨温婉一笑,又道,“上回表哥送的小兔儿就很好了,这次不必再费心。” 听她提那个兔子,孟安更不好意思。那也是先送个循循,再捎带给她一只。他顿了顿道:“那不过是逗趣之物,若表妹还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提便是。” “那先谢过表哥了。”梅蒨笑道,她声音轻轻柔柔的,还是像水一样。 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转了转,梅茹还是觉得不要搀和为妙。 …… 自西羌回来,梅茹这两日有点忙,先去平阳先生府里拜见老师,送了些心意,又去董姐姐那儿坐了坐,报个平安。知道这次胡三彪也回京了,梅茹再去便稍微有些不大自在。 许是瞧出她的不自在,董氏道:“循循,我是拿你当亲妹妹,你可千万别跟我生分。”除了和穗,她整日留在偏院里,也没个说得上话的人。董氏知道梅茹是真心惦记她,所以,她也是真心喜欢这个妹妹。若是梅茹跟她也生分了,董氏便不知该对谁说话了。 梅茹笑道:“既然姐姐不嫌弃我,我可就不跟你客气。” 听循循这样贫嘴,董氏心里也是欢喜的,她又将送给梅茹芳辰的贺礼拿出来。——梅茹最畏暑气,一到夏天就人乏神思倦怠,懒得动弹,如今六月刚入夏,她便已经有些恹恹的了。去年董氏绣了个消暑的香囊,梅茹喜欢的不得了,所以她今年又新绣了一个,里面仍装着冰片和薄荷,给她消暑用。 梅茹还是喜欢,赶紧挂腰间了。 到了初九这日,定国公府还真是好好热闹了一番。除了府里的几个姊妹,连嫁到西平伯府的大姐姐也回来了,还请了其他府里的姑娘过来。 梅茹本来最不愿意要这些热闹,可耐不住老祖宗喜欢啊。 老太太的想法,梅茹也清楚,就是想让京城其他各府知道定国公府里的喜事,散散名声么,有益而无害。 梅茹也配合。只是,她下帖的时候,还是存了自己的小心思,她故意没请周素卿。熟料乔氏一查名单,真真是哭笑不得,她戳了戳梅茹的脑袋,愤然道:“循循你就这拧脾气。若是谁不经意的得罪你,便是一辈子都入不了你的眼。” 梅茹笑了笑,坦然道:“是了。” 可乔氏还是逼着她给周素卿下了帖子。 梅茹不满:“娘,请她做什么?” 就因为她是贺太傅的外孙女,名动京城的天下第一号才女,还要嫁给傅铮? 可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傅铮倒霉了。 那日傅铮在宫中复命时,据闻龙颜大怒,连“心狠手辣”四个字都骂了出来,如今他被革去一切公务,只在府里闭门思过,而且还被罚去两年的俸银。说起来,傅铮得了那么大的战功,却又因为出使的事,还有他和阿眸有私的谣言,回来什么封赏都没有,还触怒龙颜,被狠狠责罚一通,也是怪可怜的。 第68节 梅茹叹了一声,心想,若是娶了周素卿,傅铮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一点……不知想到什么,梅茹稍稍怔了怔。 乔氏仍戳她脑袋道:“你懂什么?” “我哪儿又不懂了?”梅茹不解的眨了眨眼。 乔氏没跟梅茹一个小丫头多说,可初九那日,梅茹还是听到了一些风声。 那会儿大姐姐和谢府的两个姑娘先到了,梅茹不喜欢谢府的三姐,只简单点了点头,就将人留给二姐姐去招呼。——这种事上,梅蒨总是比梅茹游刃有余,也做得好,不会出错。梅茹索性落个轻松,她在旁边跟大姐姐说话。 梅芸嫁去西平伯府正好一年,眉眼间还是安安静静的,话不多,不争不抢的模样。 姊妹俩很久没见,正说着话,忽的,旁边大喇喇飘过来燕王两个字。梅茹愣了愣,不自在的悄悄支起耳朵。 她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旁边几个人在聊周素卿和傅铮的婚事。 原先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傅铮回来是要娶周素卿的,可现在傅铮被延昌帝重罚,还不知何时能再得皇帝青眼,如此一来,这场眼皮子底下的婚事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不管是自保,还是落井下石,没有人愿意将自己府里的命运和一个明确被皇帝厌恶的皇子绑在一起。 包括贺府。 “所以,周姐姐和燕王的这婚事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影子呢。” 这话轻轻飘过来的时候,梅茹楞了一下。 她原本以为傅铮娶了周素卿,日子能好过一点,现在看来,他的日子根本就不好过啊,连他的老师都犹豫没有帮他,也不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更差。 ☆、第 82 章 说曹操曹操到,旁边这些人正在议论傅铮和周素卿的婚事呢,周素卿便到了。宝石青织银丝团花褙子,鹅黄的长裙,整个人立在那儿,便是聘婷仙子。 “茹妹妹。”她递上贺礼。 周素卿的贺礼是一幅丹青,她恭维道:“知道茹妹妹喜字画,像是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这些俗物我都不敢拿来献丑。” 梅茹不需要她抬举,笑道:“周姐姐客气,其实那些俗物我才最喜欢。” 周素卿早已经习惯梅茹的呛口,她就算心里不痛快极了,面上也不会表露出来半分,否则她维持的温婉名声岂不被梅茹给毁了?周素卿亦浅笑道:“既然茹妹妹这么说,那我下回定记着了。” “周姐姐进来说话吧。”梅蒨上前,适时打断了这两个人的明枪暗箭。 梅茹不好意思的看了眼二姐姐,梅蒨冲她眨眨眼,姊妹俩难得对视一笑。 今日孟蕴兰到的最晚。梅茹好奇:“往日你来的最早,今天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我那个哥哥!”孟蕴兰抱怨。 “安表哥?”梅茹愈发好奇。 孟蕴兰解释道:“上回二姐姐提了你那顶小屏风的事,我哥便去七宝斋打听。一打听才知道,一共就两顶这样的。一顶被十一殿下买去了,另一顶被个富商买了,我哥知道后便去与人商议。这不好说歹说,今天才买回来么?还连累我来晚了。”她说着,让贴身丫鬟将那放小屏风递给静琴,又亲手把自己的贺礼送给梅茹。 这屏风是海外船运来的双面绣,小而精致,栩栩如生,一搁到案上,便吸引人了众人注意。 周素卿款步过去,初初一打量,便发现这和傅铮书房多宝格里的那方屏风是一样的。那屏风虽然是十一殿下送给傅铮的生辰贺礼,但现在与梅茹的一模一样,她心里便不自在。 梅茹就是她心底的一根刺。 原因么,除了梅茹处处与她作对,还因为傅铮。说起来,周素卿与傅铮认识多年,她知道傅铮待谁都隔了一层,冷冰冰的,但偏偏傅铮对梅茹有些不一样,她能感觉出来。 又看了眼梅茹,周素卿故作淡然道:“孟公子对茹妹妹真是好。” 梅茹冷笑,这人又挖坑给她呢,说得好像她和安表哥有什么似的!不客气的拂回去,梅茹坦然点头:“周姐姐这话说得极对,安表哥是很好啊。”顿了顿,又假意想到一件事,她笑道:“我记得周姐姐芳辰时,燕王殿下还送了贺礼呢,殿下待周姐姐真是没话说。” 为何要提傅铮呢,主要是梅茹觉得他日子真有点艰难。 傅铮被延昌帝责罚,正是极需借贺府势力的时候,偏偏贺府对他不闻不问,将这桩婚事搁置下来,如此一来,朝中无人,傅铮要东山再起便难上加难。 傅铮救她一命,又为了她和太子作对,被逼的不能全身而退,梅茹现在就故意替傅铮提上一句话,正好激一激周素卿。 听了梅茹的话,周素卿脸微微有些红。 傅铮从西羌回来,他二人本该议婚事的,可贺太傅很早前就提醒过周素卿,让她暂且不要和傅铮走太近,静观局势,免得贺府牵扯其中。所以,傅铮回京之后,她还没见过他呢。 原先傅铮得圣宠时,人人皆恭维她。现在傅铮失了圣宠,她却丢下他一人…… 这个选择从局势上确实没错,但梅茹这话一说,更像是提醒众人,她和傅铮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又衬得她是个跟红顶白的小人。 周素卿是最在意脸面的,这会儿勉强一笑,没接梅茹的话。 梅茹也不在意。 这事说起来有点无耻,但傅铮就是个不择手段的无耻之人,就算梅茹今天不替他说话,梅茹也相信,傅铮还是会想法子抓住这段婚事的。他真的是太需要贺家的这份势力,除非傅铮打心底不想谋大业。 若其他人被傅铮利用,梅茹还会怜悯,但周素卿,梅茹是丁点同情都没有。 她还记得前世这人是如何断了她腹中孩儿的性命,梅茹现在想起来,心中仍是满满浊气。她冷冷一笑,愈发懒得搭理周素卿。 吃完席面,各府的姑娘依次告辞回去。贺府的娟姐儿、妍姐儿乘前面那辆车,周素卿单独乘一辆车。想到梅茹的那番话,又想到傅铮,周素卿脸还是微微发烫。全京城都知道她要嫁这个人的,如今傅铮落魄了,她却不闻不问,传出去,她还真没法维持个好名声…… 如此思量着,她借口买字画便去了四喜堂。 四喜堂的老板是认识周素卿的,连忙迎她上二楼。周素卿瞧了几幅字画,这才对那店家挑明来意:“我今日来,是想问问殿下伤势如何。还有——”她稍稍一顿,道:“今日梅三姑娘芳辰,孟府的二公子千方百计寻了一方秀雅的小屏风来,似乎与殿下书房里的那方相似,我看着着实喜欢,想向殿下讨几日过去瞧瞧,你帮我问问?” 对于周素卿的事,老板不敢耽搁,连忙派了个伶俐的去燕王府。 燕王府本就冷,如今傅铮再一挨罚,更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那小厮到的时候,傅铮正在园子里作画。他右肩的伤势一直没有养好,如今仍是左手执笔。六月初九,暑气渐盛,他今日却仍着了件略厚的家常长衫,玉簪束发,整个人少了许多凌厉之气,添了些书生的温润。 拂了来人一眼,傅铮闲闲问道:“何事?” 小厮回道:“殿下,今日周姑娘来了。” 傅铮笔下没停,只问:“她说什么了?” 小厮将周素卿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傅铮,说起那屏风时,也是一字不差道:“今日梅三姑娘芳辰,孟府的二公子千方百计寻了一方秀雅的小屏风……” 傅铮手中的笔倏地一停,他冷冷抬眸,半晌,哼了一声,面无表情的冷然一笑。 他复又低头对着案上未完的画。这是他左手画的,手生的很,笔法也涩,简直是自取其辱啊……她都嫌他落魄,要跟他撇清关系呢,傅铮心口蓦地又疼了,他将画揉碎了丢进前面的荷塘里,转头吩咐石冬:“将那屏风送去。” “殿下,送去哪儿?”石冬不大确定,于是小心翼翼多问了一句。 傅铮视线又冷又直的戳过来。 这人不用说话,石冬已经知道答案了,他连忙低头退下。 傅铮冷着脸,对着一池剑荷,面目森然。 …… 这日歇晌起来,梅茹竟发现有人抬进来两筐青杏和好几个甜瓜,她不由好奇:“这哪儿来的?”意婵回道:“先前门房的人过来,说是外边有人给姑娘送了礼,就是这些瓜果。” “谁送的?”梅茹又问。 意婵回道:“送得人没报名号,只说是贺三姑娘生辰的。” 青杏圆不溜丢,甜瓜碧绿打眼,这大夏天让人看着就觉得心底凉快。 梅茹尝了一颗杏,这青杏又脆又甜,怪解渴的。她正要尝第二个呢,孟蕴兰也醒了——她今日留在梅府歇的晌。见到那堆得满满的杏子和甜瓜,孟蕴兰也是狠狠一怔愣:“循循,这谁给你送的贺礼,够特别的?” 梅茹摇头。 孟蕴兰忽然笑了:“这分量,倒像是那个傻子殿下送的。”孟蕴兰口中的傻子殿下是十一。她又摊手道:“那位殿下包子一送便是四屉,这杏子可不就是要送两筐?” 想到西羌时的几筐早杏,梅茹点头道:“还真是他。”应该是傅钊忙里偷闲让人送回来的。这么一想,梅茹便不好意思麻烦他了。梅茹道:“蕴兰,你也吃呗。”那两筐杏她都不知道要吃到猴年马月。 孟蕴兰笑盈盈道:“循循,这是他送你的,我吃什么?”又笑着数道:“你已经吃了人家的包子、肉脯、奶糕……如今还有这堆杏子,可真要成人家的人了!” 她拿她取乐,梅茹也逗她:“蕴兰,我跟十一殿下可是坦荡荡的,倒是你,整日一口一个‘人家的人’,莫非你想成他家的人?” 孟蕴兰气得跺脚:“如今越发说不过你了。” “咱们几个人加起来,确实是说不过三妹妹了。”梅蒨掀帘进来道。 孟蕴兰见来了帮手,连忙挽着梅蒨胳膊,冲梅茹得意眨眼。 梅蒨也见到那些杏子和甜瓜,她亦是好奇:“这哪儿来的?大伯母命人买的么?” “才不是呢。”孟蕴兰嘴快,“十一殿下送的。” 梅蒨一听也是笑盈盈的望着梅茹,她道:“还是十一殿下了解三妹妹的喜好,一送一个准,如今人在外头行军打仗呢,都没忘记咱们三妹妹。”又打趣道:“咱们府里只怕要出个王妃了。” ☆、第 83 章 六月初九这日,除了莫名其妙的两筐杏和几个甜瓜,梅茹还得了李皇后的赏赐,一支赤金点翠如意团花簪,一对翠玉手钏,一对金累丝嵌红宝石灯笼耳坠,还有好几匹宫里一等一的绸缎。 赏赐虽不算很重,但也是宫里下来的,梅茹翌日随老祖宗进宫谢恩。 坤宁宫内,李皇后淡淡笑道:“三姑娘为朝廷出了力,为皇帝分了忧,本宫不论赏什么都是应该的。” 宝慧公主也在,仰着下巴蔑蔑然将梅茹打量一番,她终于记起了这个人——正是去年秋狩出尽风头那位,太子哥哥还动过小心思呢。宝慧公主抿唇偷偷一笑。 底下,杜老太太自然要万分恭敬的谢过李皇后,梅茹一并跟着跪拜。李皇后命她们起来,又拉着梅茹耐心的说了不少的话,这才让她们离开。 回去的马车里,杜老太太摸着梅茹的脑袋,忽然叹了一声,道:“循循是个有福的。” 一听这话,梅茹心下顿时凉下好半截。 原先太子被禁足,对于李皇后的示好,梅府避之不及,当然不愿意接这个高枝。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太子如今又好端端的出来了。不仅出来了,还重新得了皇帝重用。虽然太子在男女之事上面荒唐,可他毕竟是太子啊。尤其眼下梅府大房着实不行,二房尚可,若是能攀上太子,定国公府便是另一种情形了。 梅茹心思转了几转,悄悄觑了眼老祖宗。 只见老祖宗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也没什么笑意,面色还隐约凝重,应该也是在纠结着呢。 梅茹垂眸,心里头有些乱,还跟外面的天气似的有些躁。 入了六月天气渐热,日头一天毒过一天,明晃晃的,晒得人头晕眼花。整个京城好像都被这种酷暑天气给魇住了,死气沉沉,又懒洋洋的,根本没什么劲。 她如今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每日去平阳先生府里。梅茹虽畏暑,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来,只有待在先生身边,她才安心一些;二来么,这次出使回来,梅茹自觉是只井底蛙。她自己也明白,这次若不是傅铮,她定不会如此顺遂。 偶尔思及自己那位救命恩人,梅茹默然叹气。 傅铮如今还在燕王府里闭门思过,也不知道要思到什么时候。因为生母的缘故,他本就不讨延昌帝喜欢,在朝中傅铮更是没有任何依仗,而他的老师贺太傅那边亦一直没有动静,摆明是想明哲保身……如此一来,傅铮被太子一方的势力死死压制着,形势很不好。 第69节 梅茹估摸着,只怕要等十一殿下在外得了胜仗,傅铮才能喘上一口气。 日子不急不缓,七月初,西羌叛乱被平定的消息终于传来,死气沉沉的京城好像也注入了点生气。延昌帝十分高兴,借着傅钊发回来的喜讯,他果然“想到”自己还有个儿子在闭门思过呢。这日,皇帝终于召见傅铮。 接到传召消息的时候,傅铮正在府里闲闲看书。 七月的天气又闷又热,外头蝉鸣阵阵,躁的人心发慌,可他还是穿着略厚一些的半旧长袍,俊朗的眉眼苍白,没多少血色。 养了这么多天,傅铮身上其他各处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唯独被生生剜去一块肉的右肩,依旧使不上什么力道,根本不利索。搁下手里的杂书,他由着下人们伺候换了入宫觐见的衣服。 傅铮乘轿进宫觐见,初初一入宫,便迎面遇到贺太傅。 贺太傅与延昌帝刚商议完今年的秋狩之事,这会子正要离宫归家。见到傅铮,贺太傅老辣极了,丝毫不见任何不自在,呵呵笑道:“殿下。” “老师。”傅铮亦眉眼恭敬,以学生身份见了个礼。 经过这次的风波,按理傅铮该对贺太傅心有芥蒂的,可他面色平静极了,和以前一样,只当面前的人依然是他尊敬的老师。 贺太傅连忙虚扶,客气道:“不敢当不敢当。” 说起来,贺太傅之所以明哲保身,也是怕极了皇子间的明争暗斗。原先他同意周素卿与傅铮,那是因为傅铮是他的学生,与周素卿青梅竹马,更是个赋闲王爷,两手空空,有个才子名声就很好了。但去年十一月傅铮突然领兵,此事没有与他商议,贺太傅心里本就有点不快。现在傅铮有了战功,又被太子苦整,贺太傅便不大乐意这门亲事。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代价太大,何况,太子好好的在呢。贺太傅根本不会冒这个险。 傅铮自然听出其中的意思,他脸上仍看不出任何异样,只笑了笑,道:“老师客气。” 这日进宫傅铮仍被延昌帝训了一通,唯一的好处,大约是终于不用再闭门思过。只是兜兜转转一圈,他还是个赋闲王爷,更是个被罚去两年俸银、不讨皇帝喜欢的王爷。 京城里纷纷议论此事,梅茹听到时,不禁叹了一声。 其实前世傅铮局面没有这么坏,今生他若是再多蛰伏几年,就不会早早被太子盯上,以至于现在寸步难行。 不知想到什么,梅茹又叹了一声。 傅铮却依旧面色平静的回府,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回到府,他接到了十一弟发回的信函。 傅钊不喜舞文弄墨,偏偏信里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说自己是如何监军的,又说自己大概还有一个月才能归京。他在信里问七哥处境如何,问京城局势如何,末了,又问了一句循循如何,东宫那位对她有没有异样。 视线在那个可恨又可气的名字上头定定停了半晌,薄唇抿着,傅铮点了火将信烧掉,眉眼冷然的起身。 可起了身,傅铮也不知道该去那儿,又或者他根本没地方可去,走来走去,便到王府后面的园子里。 自从那日揉碎了那张画,丢进池塘里,傅铮难得有心思来这里坐坐。 不过十数日,那满池的荷花已经开了。翠绿的茎秆笔挺,径自破水而出,顶端是大团粉白相间的荷瓣,层层叠叠的铺开,仿若少女的裙裾,又若纤纤玉指上粉嫩的豆蔻,还若佛祖垂怜众生的手。 湖边的水榭里竹榻太凉,下人早早的铺上软垫,傅铮方斜斜倚在那儿。柔软的绸缎沿着男人颀长的身子垂下来,一动也不动。 燕王府很空,原本是没有这池荷花的。 这池荷花还是去年十一月,傅铮临去征战西羌前吩咐人种下的。他原本想,从西羌回来,正好能看到满池盛景。如今这池荷花果然开得正好。只是,从来不是对他开得。 好比那人,也从来不是对他笑的。 见他落魄了,更是忙不迭的与他划清界限,如今知道他落魄至此,恐怕在府里笑话他呢。 傅铮冷笑。 此一时,彼一时。 这种直白又伤人的话她也说得出口! 便是如今为她伤透了心,那人也是不知道的。她有那春风得意的探花表哥照拂,还有十一弟眼巴巴的惦记,他一个落魄王爷于她又算什么呢? 不过是妨碍她们梅府受宠的绊脚石罢了。 傅铮又是一声冷笑。 两道英眉敛着,墨黑的眸色微沉,面无表情了良久,他终于问道:“那道屏风还回来了?”傅铮声音清清冷冷,没有丁点情绪,在外头的阵阵蝉鸣映衬下,越发显得凉。 石冬一直立在旁边,这会儿边觑傅铮的脸色,边小心翼翼回道:“是了,殿下。周姑娘先前派丫鬟去四喜堂,将那屏风还了回来……” 现在还过来,要么是周素卿真想和他划清干系,要么便是想他再送,如此试探一二罢了。女人的心思难猜,却又最好猜。周素卿约莫仍钟意他,但又拿捏不准是否该嫁,便如此试探他的心思,要他哄着她。 傅铮冷冷一笑,转头吩咐石冬:“你明日再去一趟,就说她既然喜欢就留着,莫要再送回来。” “是。”石冬应下来。 翌日石冬如此照办,傅铮则在府里喝了盏茶,估摸着时间去了四喜堂。 在四喜堂里略坐片刻,周素卿就到了,一起来了,还有那道被当成幌子送来送去的双面绣屏风。 对于傅铮,周素卿的感情复杂极了。从小到大,她便心心念念想嫁这人。但傅铮对谁都冷着张脸,唯独对她稍微好一点。但这种好,在傅铮对那个人压得很深的异样跟前,根本不值一提。那种男女间的异样,让她心生嫉妒,却又无从下手。她只能盼着梅茹出丑,或者处处压她一头。 现在却不一样了。 今年傅铮落难,朝中没有人愿意帮他,连外祖父都躲着他,她却能帮他呀。 傅铮定然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复又将那道屏风送回来。 周素卿不傻,她心底升腾起某种奇妙的心绪。这种心绪,谓之原先我得处处哄着你,如今你却要来哄我,巴结着我,讨好我。 如今对着傅铮,周素卿浅浅一笑,温温婉婉的唤了一声:“慎斋哥哥。” 傅铮默了默,微微颔首唤道:“沛瑾。” 他原本是爽朗清举的好模样,如今双颊瘦削下来,抿起唇的时候,眉宇间便不自觉透出清癯的病意,冷冷清清。 周素卿看在眼里,还是不自觉就心疼他的,这会儿关切道:“慎斋哥哥,你伤了?” 傅铮“嗯”了一声。 周素卿又问:“伤势如何?” 傅铮道:“好了些,沛瑾不必记挂在心。”顿了顿,又故意问:“你今日怎么来了?” 周素卿还是拿那屏风当幌子,说道:“那双面绣的屏风我不过借着看几日,慎斋哥哥送给我,便是过意不去了。” 傅铮笑道:“不过一方屏风罢了,做什么客气?” 他难得笑,这一笑,便是引得人移不开眼,周素卿愣住了。 傅铮难得的温言提醒道:“早些回府吧,省的老师他担心。” 听他提起贺太傅,想到这些天自己对傅铮的不闻不问,周素卿稍稍赧然,她嗔道:“慎斋哥哥,你可是生我气了?”一张脸微红。 这人望过来的目光盈盈,又似乎望他垂怜。傅铮的手负在身后略略蜷了一蜷,又松开道:“怎么会?” 他难得温柔小意,周素卿心里高兴。她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问道:“过些时日我想去莲香寺,慎斋哥哥你陪我去?” 傅铮眸色淡淡的,点了点头。 ☆、第 84 章 七月梅府有件大事——梅蒨及笄。 因为是生母忌日,梅蒨往年皆是不过生辰的,她只去莲香寺进香拜佛。这一回老祖宗说什么都不由她。见梅蒨仍面有难色,心中有愧的模样,杜老太太自然是又心疼又舍不得,她于是提议道:“咱们前一日仍去莲香寺,正日子呢便在家热闹热闹。”又道:“阿悠,你母亲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份孝心,当然是高兴的。只是及笄亦是你的大事,你母亲定也是舍不得你。” 老太太都如此说了,梅蒨也不再反对,勉强答应下来。 这种要出去玩的事,萍姐儿是第一个同意。梅茹兴致缺缺,但也被乔氏拉着了——梅湘整日在外面刀剑无眼,乔氏不放心,几乎每个月都要去求平安。此外,玥姐儿如今一岁多,总是反复生病,让大夫看了也只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前些日子玥姐儿又犯了病,小小年纪既不能补,更不能喂太多药,乔氏没其他法子,便想带去净明法师跟前,得他一句好话。 这两日莲香寺里也热闹。 从去年冬日到今年夏天,魏朝连续打了两场仗,虽然都是胜了,但死伤不少,净明法师便开坛讲经,超度众生,顺便请善人布施积功德。所以,这两日寺里头皆是信男善女。 下人早就将厢房收拾干净,梅府众人歇下,才发现孟府的人在隔壁呢。是孟安陪着孟府的老太太,一起的,还有孟府二房的一位爷。——孟蕴兰被小乔氏盯在府里练十八般武艺,根本出不来。 知道这个,杜氏极高兴,忙请他们过来。 孟府二房那个极眼生,杜氏细细打量了一眼,孟老太太顺势介绍道:“这是我的三孙子宇哥儿,刚回京。”孟宇是孟府二房叙老爷的二子。孟叙跟孟政一样,常年领兵在外,只是孟叙的发妻何氏是跟在身边的,所以孟宇便一直养在他们夫妻跟前。最近老太太想孙子了,孟宇才回来。 孟宇比孟安小一两岁,生得微黑,个子却不矮,结结实实的。再一排年岁,他还是梅茹等人的哥哥,于是梅府姊妹三个又多了个表哥。 孟宇没怎么见过梅府众妹妹,这会儿连忙上前依次见礼。初初见到梅蒨,他便愣住了。梅蒨生的是倾城之貌,便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些词儿堆在一起,也赶不上的。她再淡淡一笑,更是如枝头悄悄开出的最美的那朵花儿。孟宇在边疆荒野待惯了,哪儿见过这么好看跟天仙似的姑娘?他一时措手不及,直接傻在那儿。 见这人傻愣愣的盯着自己,梅蒨面色微红,柔柔唤了声:“宇表哥。” 那声音如水,孟宇还傻愣愣的,梅蒨已经尴尬的别开脸。旁边的孟安看在眼里,略略蹙了蹙眉,出声提醒道:“三弟。” 孟宇这才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唐突的厉害,他连忙低下头,又冲旁边的梅茹见礼。 这回他是万万不敢再看了,更是面红耳臊的立在旁边。 说了会儿话,梅蒨便要去给生母进香拜佛。今日莲香寺里头人多,两个老人家就让孟安、孟宇陪着姊妹几个一起过去。众人行到观音殿,不偏不倚恰好遇到傅铮和周素卿从里面出来。 孟宇是不认得傅铮的,剩下其他人皆认得,这会儿遇到他二人皆楞了一下,孟安上前见礼。 冷冷拂了他一眼,傅铮仍是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视线淡淡掠过后面明显意外的梅蒨与梅萍,又面无表情的转瞬移开。 周素卿也往后看了一眼,没碰到相见的人,不由好奇:“怎么不见茹妹妹?” 梅蒨笑着回道:“三妹妹跟大伯母去后头净明法师那儿了,没跟我们在一起。”她说着悄悄看了眼旁边的傅铮,就见那人眉眼淡淡的望着旁处,于她们不胜在意,梅蒨的视线又落回到周素卿身上,轻轻笑了笑。 她一笑,旁边的孟宇便忍不住悄悄望过来。 因为中间隔着个孟安,这道视线瞟过去的时候自然掠过孟安。孟安蹙眉轻咳一声,替他引荐道:“三弟,这是燕王殿下。” 孟宇回过神,连忙给傅铮见礼。 傅铮只淡淡对孟安道:“探花郎不必客气。” 与梅府众人辞别,周素卿与傅铮往其他殿宇走,忽的,周素卿提议道:“慎斋哥哥,我们去后面瞧瞧吧?”又体贴道:“难得来了,正好去看看净明法师,你不是正好也要找他么?” 傅铮垂下眼,墨黑的眸子沉沉打量了她一眼,也不说其他,只抿着唇点了点头,顺着说:“好。” 听他答应下来,周素卿心里便高兴极了。她今日来就是要遇一遇梅府众人,尤其是梅茹。这种心理大约便是得到了,就想向对手炫耀一番——小女儿总是如此。 又垂眸看了看身旁的周素卿,傅铮淡淡望向旁处。 且说梅茹确实是乔氏揪着,一道去后面的净明法师那儿。主要是今日玥姐儿在。外边人多,纵然有奶娘抱着,几个丫鬟妈妈数双眼睛盯着,乔氏仍不放心,她让梅茹在旁边一道看顾。 梅茹没照顾过玥姐儿,更没照看过孩子,说起来还有些怕孩子。 玥姐儿今天穿着小花衣裳,又梳了两个小啾啾,正对着梅茹吐泡泡呢。她如今一岁多,正在学说话,除了爹娘之外,说得最清楚的居然是唤梅茹姑姑——大概这两个字比较好说——可把乔氏羡慕的,常常骂玥姐儿跟梅湘、梅茹一样,也是个小没良心的东西。 “姑——姑——”玥姐儿又在喊她了,小胖手还指着净明院子里的那几条小鱼,示意梅茹抓给她。 梅茹敲她脑袋。 玥姐儿扁扁嘴,水汪汪的桃花眼里布着水汽,就要哭了。 玥姐儿这个淘气包一哭,没人能哄得住她,大家更怕她嚎伤了身子。 第70节 梅茹连忙命跟着丫鬟从旁边树上折了根枝条下来,她接过来蹲在那儿,逗池子里的小鱼给玥姐儿取乐。玥姐儿很开心,咯咯笑着,又献宝似的喊了几声姑。梅茹真想戳这个小鬼灵精的脑袋。 姑侄俩正逗鱼玩儿呢,倏地,听到后面有人唤道“茹妹妹”,梅茹颦了颦眉,扭过头一看—— 冤家路窄周素卿。 再一看,除了丫鬟和小厮,旁边立着的,不就是傅铮么? 冷峻的眉眼萧萧肃肃望过来,二人视线遥遥一对,他又漠然移开。 ☆、第 85 章 梅茹那会儿还蹲在小池子旁边,手里握着根树枝,努力逗小鱼、哄玥姐儿开心。那二人倒闲闲立在不远处,傅铮虽别开脸,周素卿却是好整以暇的望着她。 无端端矮他们一截子,被这样俯视打量,梅茹不免尴尬又稍稍有些窘迫。她起来给傅铮福身见礼:“殿下。”又对着周素卿点了点下巴——梅茹一向懒得敷衍这人。 被当众落下面子,周素卿心里虽恼,面上却还是挂着温婉的笑意,她只亲昵的提醒眉眼冷冽的傅铮:“茹妹妹唤你呢。” 这架势仿佛他们已经是一家子了。 梅茹不傻,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她登时明白了周素卿今天来的用意——无非是炫耀么,梅茹冷冷一笑。视线拂过这人旁边的傅铮,不知为何,梅茹忽然想叹气。这一瞬,她突然有点可怜他。 这个傻子啊,还不知道自己上辈子亲手废了身旁虚与委蛇的姑娘。 穷极两世,他也不过是求江山帝业,但哪儿那么容易?这种事,从来都是踩着万人尸骨上去的。他不争,便会被太子弄死,他若是争,如今就成了周素卿炫耀的一个东西、一个玩物。 傅铮不知道么? 他那么骄傲自负的一个人,定然是知道的,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梅茹了解他,傅铮一旦做出选择,就不会再改。只是,她还是有些可怜他……梅茹默默叹了一口气。 那边厢,傅铮重新望过来,眸子黑漆漆的,仿若一汪深潭,还像是一根会扎进心口的针。四目相对,他轻轻颔首,客套的回了一声“梅三姑娘”,唤完,傅铮复又疏离的移开眼。 梅茹也面色平静的望着旁处。 仿佛过去这几个月二人间发生的,无论是亡命的痛苦,还是生死担忧,又或是轻薄愤慨,一概都不存在。像是烟,被风吹散了,没有人再知道。 周素卿这才对梅茹寒暄:“茹妹妹,今天真是巧了。” 敛起神思,梅茹冷笑呛她:“确实有点巧。” 旁边的玥姐儿才不管巧还是不巧,她没有小鱼看了,很伤心。小胖手揪住梅茹石榴红的百褶裙,不停的揪,还急的不得了,“姑!姑!姑!”她个子小小的,这会儿只能仰头,眼巴巴的望着梅茹。见姑姑不搭理自己,玥姐儿扁扁嘴就嗷嗷哭了,哭的那叫一个伤心,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这一嗓子嚎出去,梅茹惊了一跳。她没哄过孩子,更有些怕小孩儿,这会儿手足无措的立在那儿,只摸玥姐儿的头安抚。可这招根本不顶用,玥姐儿还是嚎。一边的奶娘忙将玥姐儿抱起来哄。但小丫头似乎真伤心了,奶娘怎么都哄不住,使劲浑身解数,玥姐儿仍不停的掉金豆子,眼睛红通通的,小俊脸皱在一处满是委屈。嗷嗷哭了几嗓子,小丫头还不忘抽抽搭搭的喊她:“姑——”似乎知道她最亲,张手要她抱。 梅茹真的是怕了这丫头,她连忙接过来,再也顾不上旁边杵着的那二位。 周素卿是来炫耀的,还没开始,就因为一个小丫头被梅茹彻底无视,她心里头很不痛快,这会儿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周素卿偷偷瞥了眼旁边的傅铮。 傅铮眉眼淡淡的,一张勾人的薄唇抿着,只面无表情的望着那边一团乱的姑侄二人,目光遥遥远远,清清淡淡。 梅茹有点狼狈。其实她有点抱不动玥姐儿。这小丫头太能吃了,抱在手里怪沉的,尤其玥姐儿两条藕节一样的小胖胳膊还死命箍着她的脖子,梅茹只觉得身上挂了两个大西瓜。这么热的天,没一会儿功夫,她额头上便沁出汗。明晃晃太阳底下,那汗晶晶莹莹。手忙脚乱间,两颊还晕开了桃红。 “茹妹妹,要搭把手么?”周素卿主动上前询问。 疑惑的看了眼来人,玥姐儿很是嫌弃的将脸撇开,小下巴搁在梅茹颈窝里,真像个小西瓜。 梅茹心底软软的,暗忖这小丫头还挺给力的,知道胳膊肘往里拐,和姑姑一头出气,不枉费姑姑逗鱼给你玩儿。抱歉的冲周素卿笑了笑,梅茹道:“玥姐儿怕生。”又道:“不耽误周姐姐与殿下的正事。” 这便是轰他们走了……周素卿淡定笑着道:“其实我与慎斋哥哥也是来见净明大师的,既然大师不便,我们不妨在这儿多等一等。”说罢,偏头问傅铮:“可以么,慎斋哥哥?” 虽然是询问,却处处透出她做主的意思,梅茹不屑的撇撇嘴。 傅铮一直立在旁边,听到这句话,才不咸不淡的开口:“自然。” 梅茹抱着玥姐儿,望着旁处。 只听周素卿又道:“慎斋哥哥,你不过来瞧瞧梅公子的女儿?小丫头怪讨喜的。” “不必了。”傅铮淡淡拒绝。 周素卿还是坚持,这会儿改口道:“慎斋哥哥,茹妹妹抱得这么吃力,你光看着,也不来帮忙?” 这口吻还是亲昵的很,字字句句透着她在使唤他、要他顺着她、哄她的嗔意……梅茹真真是丁点都见不得周素卿这样猖狂,她悄悄颦了颦眉,偏过头,冷冷拂了眼不远处的傅铮。 傅铮也恰好望过来。 梅茹心底那丝可怜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完全是恼意——这人巴结谁不行,非要巴结这样一位,真的是有眼无珠! 梅茹不耐烦又嫌弃的别开眼,傅铮默了默,上前沉声道:“给本王。” 这话简明扼要,跟命令似的,偏偏声音冷得冻煞人,姑侄两个皆吓了一跳。尤其玥姐儿本来很舒服的挂在梅茹身上,这会儿吓到了,小脑袋偏过去,一双眼死死盯着傅铮。傅铮面容总是萧肃,遍体生寒。不过看了一眼,玥姐儿小嘴扁了扁,又要哭了。梅茹真是怕透了,她正要想法子哄,忽的,傅铮抬手摸了摸玥姐儿的小脑瓜,仍沉声命令道:“别哭了。” 他的声音还是冷的,很近的拂过耳畔,像是这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梅茹不自在的垂眸。 玥姐儿却又吓了一跳。从小到大,还没人对自己这么凶,她扭着头对着傅铮扁扁嘴,再扁扁嘴,那含在眼底的泪就抽抽搭搭的止住了,只是小脑袋缩在那儿,明显有些畏惧。傅铮又摸了摸玥姐儿的头,好似安抚。下一瞬,傅铮左手绕过她的小胳膊,单手就将玥姐儿抱了过去。 手中陡然一空,突然间卸掉两个大西瓜的分量,梅茹愣了一下,怔怔抬头望向面前的一大一小。 就见玥姐儿两条小胖胳膊挂在傅铮脖子上,还不大客气的冒着小鼻涕泡泡,而傅铮面无表情,眉头都没皱一下,根本不见吃力。 这画面烫入眼底,梅茹滞了滞,心口那处又开始有些疼了,她低低垂下眼,只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二人间是诡异的沉默。 对着眼前这一幕,周素卿亦有些始料不及,她又错愕又嫉妒,不知该说什么。 几个人同时安静下来,幸好不多时净明大师、乔氏并几个妈妈从讲经堂出来。净明大师是个七十多的得道高僧,如今精神矍铄,声音爽朗。见到傅铮,他双手合十笑道:“没想到殿下今日在,贫僧有个不情之请。” “大师但说无妨。”傅铮平静应道。他说话的时候还单手抱着玥姐儿,脸上丝毫没什么不自在。而玥姐儿则安分的挂在他脖子上,一动不敢动。 乔氏见状被吓到了。她连忙上前给傅铮请安,又恭敬道:“玥姐儿顽皮,不敢劳烦殿下。” “梅夫人客气。”傅铮不在意的回了一句。得了他的话,奶娘这才重新上前接过玥姐儿。玥姐儿觑了眼傅铮的面色,安安静静的回到奶娘怀里,再也不敢哭了。 梅茹却仍是恍恍惚惚滞愣着,安静立在母亲身边,只听净明法师对傅铮道:“贫僧知道殿下妙笔丹青,如今想向殿下讨一幅观音像。” 净明算是央对了人。放眼整个京城,乃至当今魏朝,傅铮的画艺都是一等一的好,落笔传神,柔时吴带当风,硬朗时又苍劲雄浑。梅茹默然,下一瞬,却听傅铮抱歉道:“不瞒大师,本王再也作不了画。” “所谓何事?”净明讶然,梅茹亦是有点意外。 顿了一顿,傅铮淡淡的说道:“右手废了。” 梅茹垂眸立在旁边,这四个字入耳的时候,她身子微微晃了晃,好像有一根针又往心窝子里戳了一下,她呼吸更是一滞,梅茹悄悄抬起眼帘。入目是傅铮垂在身侧的手。到这会儿,她才发现,傅铮的那只手一直裹在宽袍之中,偶尔露出的指尖苍白又修长,由始至终,没有动过……梅茹错愕住。 她知道他伤的重,却不知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好,梅茹低低垂下眼。 这人本是天下最负盛名的才子,满腹经纶,又精通琴棋书画,为了救她,活生生废了一只执笔的手,他再也写不了字,也作不了画了。 梅茹心里飘飘忽忽的,忽然好不安。 那边厢,净明也是无比可惜,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他视线望向周素卿。周素卿是京城第一的女公子,琴棋书面名声在外,亦是不错的人选,周素卿自信的笑了笑。熟料净明的视线稍作停顿,又跃过她,望向不远处的梅茹。周素卿的笑意一滞,就听净明问梅茹:“既然燕王殿下不方便,不知能否劳烦梅姑娘?”又道:“听闻三姑娘的一幅不知春妙致毫巅,贫僧一直好奇呢。” 听到不知春,想到平阳先生的那番羞辱,周素卿脸上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双颊不自在的发烫。 旁边梅茹猝不及防,怔了一怔,乔氏已经替她答应下来:“自然是可以。”——这种长脸的事情还犹豫什么?明白母亲的心思,梅茹悄悄叹了一声,心头还是沉重。 因为净明法师要去开坛讲经,所以一行人往前面走。傅铮在净明旁边,周素卿行在他身后半步,而乔氏和梅茹更是落在后面。山间的凉风吹过来,梅茹那颗心还是不安,尤其是她的视线不经意的落在傅铮的右手上。那简直就是她欠他的,一辈子的死债。梅茹心头越发重。 行至开坛讲经处,孟安和梅蒨诸位亦恰好过来。周围熙熙攘攘,人多极了。梅蒨领着萍姐儿,梅蒨旁边是孟安,而孟安旁边才是孟宇。孟安挡着孟宇唐突的视线,又不敢往旁边胡乱打量,只死死望着前面。 梅蒨早早的就看到傅铮,视线在傅铮、周素卿还有落在后面的三妹妹身上转了一转,又低着头,只跟在孟安旁边。 孟安随后亦见到他们,他上前依次见礼。孟安今日是一袭象牙白的长衫,最是温润,他的面容也是白净,不像傅铮满是凌厉与孤煞。而且,视线拂过梅茹的时候,孟安唤了声“茹表妹”,耳根子还是不受控的红了一红。 傅铮沉沉看在眼里,又听在耳中,只想冷笑。 这便是梅茹春风得意的探花表哥呢…… 净明很高兴,笑呵呵对傅铮道:“殿下既然不便作画,不如赠贫僧一则诗文?今日老衲开坛讲经,一是遥祝西北战局大定,二是盼众生和乐。” 孟安他们听了皆是点头附和,傅铮文采斐然,最为拔尖,再合适不过的。唯独梅茹仍垂着眼,不言不语。 果然,傅铮还是谦让道:“让新科探花郎来吧。” 梅茹知道的,他那么骄傲自负的一个人,手都不能写了,定然是再不愿意当众作诗行文。 “殿下,这……”孟安连忙推脱。 傅铮淡淡一笑,道:“探花郎莫客气。” 梅茹的心又是一沉,这人为了救她何止废掉一只手啊,还拱手让出所剩不多的名声……只要这么一想,她心底便是说不出的艰涩。 这日孟安洋洋洒洒作了一文,先是贺战事之喜,然后盼百姓之乐,最后这文传到延昌帝跟前,还得了嘉奖。 这日,周素卿先行告辞离开,傅铮自然也一道离开。梅茹一直垂眸,到了这会儿,心头沉沉地,她终于抬眼撇了撇那人。那是半张瘦削而凌厉的侧脸,面色仍是苍白。傅铮抿着唇,眨了眨眼,没有再望过来。 二人沿着会觉山的台阶下山,想到先前那些事,尤其想到梅茹和傅铮还有玥姐儿之间那种怪异,周素卿心里格外不快,这会儿故意笑着调侃道:“慎斋哥哥,没想到你还会抱孩子。” 听出她的意思,傅铮默了默,不咸不淡道:“不是沛瑾你让我抱的么?” 周素卿一愣,旋即不好意思的笑了,她又道:“我瞧茹妹妹与孟公子是万分般配,一个作画,一个写字……” 傅铮没答,只面无表情的对着前面。 周素卿还在旁边道:“慎斋哥哥你不知道,茹妹妹生辰那会儿,孟公子他……” 那些字眼一点点钻进心里,傅铮蹙了蹙眉,心浮气躁,终于忍不住打断道:“总提这些做什么?”可说完,他又眸色沉沉望着前面,不言不语。 周素卿愣了愣,试探的问:“慎斋哥哥,你生气了?” 敛起所有的心绪,傅铮冷然道:“没有。” ☆、第 86 章 自莲香寺回来的翌日,梅府还是替二姑娘办了及笄礼。 因为及笄,梅蒨难得穿了一身白底水红妆花对襟褙子,翡翠百褶裙,额间坠着桃花细银链子,鬓间压着一支羊脂玉的五蝠如意簪,愈发窈窕动人。甫一出现,众人便惊讶住,落在梅蒨身上的视线动也不动,竟像是见到天仙,便是梅茹也看呆了。 对着这样貌美无双的二姐姐,她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这一世二姐姐没有遇到太子,更让梅茹意外的是,居然也没有被傅铮倾心。如今看起来,二姐姐似乎对安表哥挺在意的。昨日在莲香寺,安表哥也处处照顾二姐姐,不知今生究竟会如何啊。 昨天孟安确实挺照顾梅蒨的,一来,原先府里安排他二人相看,孟安木讷又嘴笨,没怎么敢打量天仙似的梅蒨,他心底隐约对茹表妹稍微亲近些,但蒨姐儿不气也不恼,更是处处为他解围考虑,孟安心窝子软,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二来,孟宇昨日打量的视线实在唐突又冒昧,说不清道不明的,孟安极不自在,所以才处处照顾梅蒨。 这会儿梅茹正悄悄思量盘算着,恰好中间的梅蒨视线拂过来,姊妹二人目光遥遥一对,皆淡淡一笑。 第71节 孟蕴兰坐着梅茹旁边,小声跟梅茹咬耳朵:“我哥备了大礼呢。” “什么?”梅茹好奇。 “吴之甫的画。”孟蕴兰嘀咕道,“也不知我哥从哪儿寻来的。” 吴之甫是前世书画大家,存世的画作不多,梅茹只知道平阳先生府里藏着一幅,而前世傅铮燕王府里也收着一幅,其他的,她便再没见过了。梅茹自然惊到,她附和道:“还真是大礼。”又思忖道,二姐是喜画的,定然会喜欢。 这日夜里,梅蒨陪老太太说了会儿话,才回跨院。 房中,明芝还在收点贺礼,梅蒨缓缓走过去,将孟安送的那幅画抽出来。她缓缓展开,刚露出上头的小半幅,梅蒨便认出来这是吴之甫的画迹。至于原因么,梅蒨垂下眸,纤长的眼睫蒙着浅浅的愁绪。 懒洋洋将画搁下,她只让明芝伺候自己梳洗睡下了。 半夜梅蒨还是做那梦。梦里,她仍被那群公主捉弄丢进了林子里。那林子暗沉沉的,透不进丁点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根本找不到出路,转悠来去,不知怎么就遇到了凶煞的饿虎。正以为自己要落入虎口、一命呜呼之时,恰好有人骑马路过。就见那人迅捷跳下马,利落的一个翻身从虎口底下救了她,可他的后背被利爪抓了深深一道伤,那人面不改色抽出匕首,回身狠狠扎进那只庞然大物里的喉中。 而这个时候,他还是将她护在身下。二人靠的近,肌肤相亲,她又惊又怕。 那人回过身便松开手,梅蒨翻坐起来,缩在旁边紧紧护住自己。 视线拂过她惨白的脸,那人忍痛道:“姑娘,先前多有得罪。” 天黑了,梅蒨暗暗打量过去,只看到一道瘦削的身影,还有滴下来的血。 那血一滴一滴,温温热热的落在她眼睫上,渐渐就要将她湮没了……梅蒨吓了一跳,陡然睁开眼,腾地坐起来。 明芝问:“姑娘,又做噩梦了?” 梅蒨心扑通扑通的狂跳,歇了好半晌,她才道:“没事,快去歇着吧。” 她复又躺下,可一双眸子睁着,对着沉沉暗夜,久久阖不了眼。 …… 又到一年秋狩时,但今年比较特殊——魏朝刚与西羌打了两仗,虽然都胜了,但元气到底是损伤了不少,尤其是西北大营那边。所以,魏朝自然不希望今年冬天北辽的那些部落再南下抢掠。 延昌帝格外重视此次秋狩,特地下令杂七杂八的家眷就不带了,规模比去年要小了不少。 梅茹对秋狩已经没有太大兴致,偏偏李皇后在这个关口召她单独进宫,她心知不妙。 果然,因为宝慧公主这次依然要去围场,于是特地点了梅茹伴驾。 听到这个消息,梅茹心底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但脸上又不能显露半分,这会儿只恭敬垂首,婉拒道:“皇后娘娘,公主殿下,过些时日臣女要伺候平阳先生云游,恐怕……”这要云游的诨话是梅茹现编的,先胡乱搪塞应付这二位——梅茹实在不愿意与皇后一方多扯上什么关系,更不愿意跟太子有任何瓜葛。她如今势单力薄没别的法子,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罢了。反正就算皇后问到平阳先生那儿,先生也会替她圆回来。 而且,梅茹之所以抬平阳先生做借口,实在是因为延昌帝都要卖半分平阳先生的面子。 这会儿听了这话,李皇后雍容华贵的脸上淡淡拢上一层不悦之色,懒懒道:“本宫竟不知先生又要云游?”她说着勾着唇轻轻一笑,似是不屑。 梅茹仍垂眸,恭敬道:“回娘娘的话,先生早就嫌弃臣女愚钝,一直有此打算,只不过臣女亦是前几日才知晓过些时日要出门。” “既然如此——”李皇后顿了顿,道,“本宫与皇上商议一番。”她有些累的摆手,道:“三姑娘先退下吧。” 宝慧公主哎了一声,指着梅茹道:“先别走,本公主还有些事要问你。” 梅茹身形顿住,恭恭敬敬的立在那儿。 宝慧公主走过来,趾高气扬的对梅茹道:“你随本公主来。” 梅茹只能跟着。 宝慧公主得圣宠,一人独居一座宫殿。 前世梅茹与这位公主走动不多,因为李皇后不喜欢梅茹,所以那会儿宝慧公主也不会给梅茹好脸色看。 宝慧公主脾气骄纵的很,端坐在上头,颐指气使道:“你骑术不错,教本宫骑马。” 梅茹心底不悦,但还得好脾气又小心翼翼的恭维道:“臣女记得公主殿下骑术不错,哪儿需要臣女来教?”——去年秋狩的时候,这位宝慧公主就会骑术,只是骑得勉勉强强罢了。梅茹觉得这位公主更应该找个师傅,好好教一教射箭行猎的本事。 宝慧公主一愣,就被梅茹绕进去了,回道:“本宫骑术是不错,但是……”她“但是”好久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还边说边往殿外觑,梅茹就知道不对劲。 果然,不消片刻,那太子急匆匆来了! 听到外面宫人请安的动静,梅茹恶心的浑身上下汗毛都竖起来。强咽下厌恶之意,她给太子请安。太子笑呵呵的,伸手过来虚扶道:“三姑娘客气,快快免礼。”这油腻腻的声音入耳,梅茹还是要吐。再见他的手要碰到自己的袖口了,梅茹往后避了避。 指尖落了空,太子也不气,仍是笑呵呵的。 他一低头,便见梅茹仿若最最翠绿打眼的花枝立在跟前,骨子里挺得又傲又直,偏偏腰肢纤细,胸脯还胀胀鼓鼓的,身段说不出的勾人啊。太子心神微漾,视线自姑娘家雪白的颈子拂过,隐隐约约似乎闻到了一股冷香,也不知她用的是何香。 这人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梅茹还是恶心的要命,只恨不得真掏出匕首捅这人几刀子。 许是察觉出梅茹的怒意,太子收敛起神色,跟宝慧公主旁若无人的闲聊,故意将梅茹冷在一旁。 良久,宝慧公主似乎才看到梅茹,随意挥手道:“你回去吧。”娇蛮又任性,比梅茹过去还厉害呢。 梅茹应了声“是”,正要随宫女离开,就见太子起身,理了理袖子,不要脸道:“本宫也正要出宫,正好与三姑娘一道。”梅茹脸沉下脸,那人偏似毫不在意,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唤梅茹:“三姑娘,还有其他的事?” 梅茹只能硬着头皮,却也离这人远远几步路,又庆幸幸好还有宫女太监一道。 太子根本不在意,他就是逗逗她,这会儿脸上挂着笑,悠哉悠哉,走得不快不慢。 梅茹耷拉着脑袋跟在他后面,忽的,就听太子咦了一声,闲闲笑道:“七弟,你今日怎么进宫来了?难道父皇召见你?”满是嘲讽之意。 听到那个称谓,梅茹滞了滞,悄悄抬眼。 暗红的宫墙,绿色的琉璃瓦,长长的甬道,夏日刺眼的光影里,梅茹只看到一道瘦削的身影,看不清眉眼,却又知道是那人。她又低下头,听前面二人寒暄。 傅铮回道:“十一弟在信里要些东西,我闲来无事,便进宫来替他取一下。” 太子笑了一下,又问:“今年秋狩七弟可去啊?” 傅铮道:“父皇并未召我伴驾。”顿了顿,他道:“不瞒皇兄,我如今骑不了马,更拉不开弓。” 太子“噢”了一声,似乎想起来什么,这才拍了拍傅铮的肩膀道:“忘了七弟的伤了。”又道:“我们先出宫了,你去拿十一弟的东西吧,十一弟得胜回朝,也该庆贺庆贺。” 傅铮眉眼淡淡的替傅钊道了谢,他垂手立在旁边,太子施施然走过去。 梅茹仍停在那儿,太子回头道:“三姑娘,又怎么了?” 梅茹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傅铮,那人仍面色淡然的垂着眼帘,看不清眼底的眸色,许是真不在意的模样。梅茹知道,他如今是不可能再得罪太子的,更何况傅铮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跟从前有牵扯。 顿了顿,梅茹忍着恶心过去。 她经过身旁的时候,傅铮看到一方斜斜的又窄窄的纤瘦影子。他垂眸静静望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傅铮才抬头远远望过去。确认梅茹上了梅府的马车,他冷冷收回视线,转头吩咐石冬:“让十一弟速速归京!” ☆、第 87 章 这日平安回府,梅茹仍不舒服。太子赤.裸裸打量的目光好像还停在头顶,她只觉地恶寒阵阵。待痛痛快快洗过澡,浑身清爽了,梅茹才终于舒出一口浊气。 这个季节的天气还是又闷又热,蝉鸣不断,也就夜里稍微凉快些。 她还欠着净明的观音像呢。梅茹立在窗边略略平复下心绪,然后眉眼温柔的低头落笔。观音总是慈悲的,她万万不能戾气太重。偶尔有风拂过,玉色纱质的睡衣贴着姑娘家玲珑的身段起起伏伏,长长的乌发半湿半干,随意垂在后头,静琴在旁边拿软帕轻轻擦拭。 一切正安静,意婵端着剔红漆盘打帘进来。那漆盘里头是一顶粉彩花蝶盅。意婵笑道:“姑娘,前面夫人特地让人送来的绿瓜蜜,说是姑娘爱吃的。” 梅茹被太子恶心的没任何胃口,懒洋洋拂了一眼,她随口道:“先搁那儿吧。” 这可真是件稀奇事……意婵悄悄看了看静琴,静琴轻轻摇了摇头。将粉彩花蝶盅搁在旁边的翘头案上,意婵问:“姑娘可是身子哪儿不爽利?” 梅茹默了默,忽然想到一桩事,她停笔一顿道:“意婵你先去外头,我问静琴一句话。” 难得听姑娘这么吩咐,意婵自然不会多打听事,这会儿拿着漆盘掀帘而出,又远远的守在外头。 里头剩主仆二人,梅茹方淡淡转过身,问静琴:“那把匕首搁哪儿了?” 这话问的是西羌回来多出来的那把精致匕首,静琴会意,她回道:“还收在奴婢那儿。” 沉默良久,梅茹叹了一声,吩咐道:“去找个万分可靠的人,寻一把小一些的、趁手的,能让我随身带着。”她原先有一把的,后来掉在西羌驿馆了。 静琴听得心惊,“姑娘这……”她满脸忧色的望着梅茹。梅茹什么也没说,只又叮嘱了一句:“千万别对爹娘说。”静琴点点头,梅茹这才重新落笔。其实梅茹作画与她写字差不多,都比较随性,笔下的东西随意揉捏,偏柔偏软,不像傅铮的画更有气势。偏偏这一笔落下来,笔锋凌厉,透着肃杀之气,却是彻彻底底的将本该慈悲的观音像毁了。梅茹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什么,又轻叹了一口气,心底隐隐约约的就是觉得不妙。 外面这天儿竟越发热了,夜里她睡出一身汗。 翌日,梅茹正要乘车去平阳先生府,就有皇后跟前的小黄门来府里传话。颦了颦眉,压下不耐烦之意,梅茹去春熙堂听皇后口谕。 皇后口谕说,昨日夜里太热,帝后打算去半漪园小住两日,今天夜里还要在园子里设宴。为示圣宠,钦点梅茹过去呢,顺便给公主做个说话的伴。——半漪园是供宫里贵人们避暑消夏的好地方,在京城西郊,约莫三十里路。若是要去,恐怕晚上还得住在园子里,多有不便啊。 梅茹心底的不妙再度冒出尖来,沉了一沉,她还是蹙眉。 杜氏谢过帝后的恩典,转头吩咐乔氏:“这宫里的宴请万万不能失了体面,替循循挑件妥当的新裳。” 乔氏点头:“媳妇知道。” 梅茹忙作势撒娇:“老祖宗,娘亲,我这两日脑袋有些晕呢,能不去么?” “循循哪儿不舒服?”听到这话乔氏就着急了。再见梅茹脸色苍白,小脸郁郁寡欢的可怜样,她心疼道:“怕是暑热。”又对老太太道:“娘,要不别让循循去了?” “若是暑热,循循就更该去了,京城哪个地方能比那地方凉快?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呢!”杜氏唬着脸教训道。 听老祖宗这么说,梅茹知道自己这次推脱不得,只能顺着道:“那我还是去吧。” 杜氏笑着点点头。 梅茹院子里的丫鬟已经听说姑娘要去半漪园的事,连忙将今年新做的衣裳和首饰拿出来,只等梅茹挑。梅茹懒得看,只望向静琴。静琴附耳道:“姑娘,还没来得及安排人出去寻呢。”梅茹沉着脸,冷冷道:“将那把带着。” 傅铮在西羌送她防身的那把,虽然沉,但也还算趁手。 半漪园坐落在燕山山脉底下,仿江南水乡而建。园子占地很大,里面山山水水相间,亭台楼阁不断,假山林立层层叠叠,真是美不胜收。梅茹却没有赏景的心思。她暂时被安置在谐趣园最后面的汀兰馆歇脚,离宝慧公主很近。 想到昨日宫中的那些不快,还有那位公主胡闹撒泼的劲,梅茹眉心仍然轻蹙。 今天这一路过来,她虽然没有遇到太子,但梅茹知道,那人就在这儿。 太子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哪怕占不了什么实际的便宜,只口头调戏几句,于他而言也是种微妙的逗趣,更像是一种助兴。但对梅茹来说,这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折磨,光是想到那人油腻腻的声音,梅茹浑身上下便像有无数个小虫子在爬,她又要吐了。 如今坐在这空荡又冷清的汀兰馆里,梅茹更是有一种荒唐错觉,好像那位好色的太子就躲在不为人知的某一处,正暗地里窥视自己呢……想到那人毫不掩饰的目光,梅茹只觉得心口仿佛缠着根弦,紧得慌,还有些难受。她坐在那儿,将那把匕首死死握在手心里,那触感还是沉甸甸的,冰冰凉凉。 梅茹脸沉着,一颗心忽上忽下,偏偏今天进宫她连个可靠的丫鬟都没有。 夜里,延昌帝与李皇后设宴。 女眷在后面的涌泉阁,男眷则在前面,中间隔了一汪水榭。 除了梅茹,贺府的几个姑娘也在——贺太傅得皇帝重用,连带府里的贺娟、贺妍和周素卿也被帝后高看好几眼——如今她们几人姑娘坐在一起,偶尔小声说着话。梅茹心里头装着事,处处防备着,但一张俏脸仍风轻云淡的,抿着唇浅笑,看不出丝毫的不对劲。 谁都不知道,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心口那道弦已经越绷越紧,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绷断了。 宴过大半,果然,那根弦嗡的响了一下,颤的人心尖发疼。 就听上面的宝慧公主淡淡的又颐指气使道:“梅三姑娘,本公主要回去换身衣裳,你离得最近,陪本公主一道过去。” 这便是来了。 第72节 梅茹心头颤了颤,可她又能如何呢?手在宽袖里攥了攥,梅茹抿着唇,起身道:“是。” 这涌泉阁靠着湖边,一走出去,湖心的风送过来,梅茹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现在天色很晚了,这园子里假山堆叠,树影重重,便显得周围愈发阴森幽暗。那宝慧公主明显不怀好意,前面只安排了一位宫女挑着宫灯照路,偏偏还专挑那些偏僻无人的曲径走,美其名曰“有意思”。半漪园太大,梅茹又不熟,绕来绕去,她虽然专心致志的盯着前面顽劣的小姑娘,但绕过一处奇形怪状的假山时,还是跟丢了! 对着面前空洞洞的夜,被冷冷的风一吹,梅茹浑身的汗毛又要竖起来。 她正有些摸不清方向,下一瞬,身后紧跟着就传来脚步声! 那是男人的脚步声,沉沉的,踏在心尖上,像是一种该死的凌虐。梅茹前后两辈子只能听出傅铮的脚步声。来人不是傅铮。她心下又是一沉,戒备的往后打量过去—— 今日月色隐在厚厚的云层里,很淡很淡,周围是浓浓的一片黑,隔了不远的地方才挑着几盏灯,只见那团晕黄里慢慢映出一道身影,先是头,然后是男人的身子…… 这一瞬,梅茹头皮登时发麻,她不认识路啊,只能悄悄的往假山林子里躲。 偏偏她这一动,传出一些窸窣动静,身后的脚步声也快了起来,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满是志在必得,一并传来的还有男人的哧哧笑意。这笑意里全是戏谑和玩味,还有逗趣的变.态快感,拂过心尖,更像是拿了把刀子往她的心尖上戳。梅茹只觉得怎么都甩不掉这人,她心惊的要命,浑身发凉,是掉入水里那种绝望的凉意,她都要哭了,下一刻,忽的,她就落进一个怀抱里。梅茹挣扎着,正要抽出匕首捅过去,上头沉沉落下两个字—— “是我!” 梅茹瞬间就安静下来,她心跳的很快,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面前的人搂着她悄无声息的避在一处偏僻的假山缝隙里。 身后的那道脚步声不急不缓,就在周围回响着,两个人都没有动,只安静的躲在那儿。 这道缝隙略窄,他拥着她,两个人靠的很近,梅茹甚至能闻到这人身上淡淡的酒味,而比外面搜寻的脚步声更清晰的,是面前这人胸口里传出的砰砰砰的心跳声。 黑暗里,这种心跳声被无限的放大,就回荡在耳边,格外沉稳有力…… 梅茹怔在那儿。 其实傅铮不应该来的,他的处境本就特别艰难,若是被太子发现或察觉出丁点的不对劲,他就等着太子弄死他吧。 梅茹沉默,不大自在的,她将手中的匕首往袖子里收了一收。 也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渐行渐远的骂骂咧咧声,那道催命的脚步声亦渐渐消失,终于周围彻底安静下来,箍着她的手顿了一顿,傅铮默然松开,稍稍离开一些。 梅茹抬头看了看他,傅铮恰好垂眼。四目相对,他的眸子墨黑,薄唇紧抿,在暗夜里还是肃然。 时间不多,傅铮言简意赅道:“装病会么?” 梅茹点点头。 她难得这样乖巧,傅铮忽然想摸摸她的脑袋。默了默,他只是沉声道:“那你就装病,安心等十一弟回来。” ☆、第 88 章 梅茹回涌泉阁的时候,宝慧公主已经在了。 见到梅茹,她故意问道:“你去哪儿了?”又不开心的发脾气:“到处都找不到你!” 梅茹心里冷笑,懒得再搭理她,只径直向李皇后告罪:“娘娘,臣女先前不小心在园中迷路,被山中凉风一吹,脑袋昏得厉害,怕是偶感风寒了。”先前受了太子的惊吓,而与傅铮分别之后,梅茹又独自多吹了两刻钟的风,所以此时此刻,她的面色是真的不对劲,格外苍白,整张俏脸只有娇唇是红的,宛如某种脆弱且易折的病态。 李皇后仔细端详过后,也是吓了一跳,她就要宣随行太医,梅茹忙又告罪:“臣女病气太重,实在是惶恐……”李皇后点点头,于是安排身边的掌事嬷嬷送梅茹回汀兰馆。 这一日折腾来去,梅茹又是担忧又是害怕,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早断了。支撑到现在,她心力交瘁,整个人又累又乏,太医诊断出的脉象居然真的不大好,还说需要静养。李皇后知道之后,赶紧再让人传下话来,命梅茹好生歇息。 这日夜里,外头虽然有宫女伺候,可梅茹躺在榻上,依然不敢阖眼。她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昏暗宫灯底下的那道影子,先是头,然后是男人可怕的身影,阴测测的,还哧哧的笑…… 梅茹一下子瞪大了眼! 她心口很沉、很重,像有个石头堵在那儿特别难受。暗夜里,她的手摸到枕头旁边。那里压着把冰冰凉凉的匕首,梅茹抽出来。这匕首锋刃特别亮,闪着寒光。她今天想过的,若是太子敢碰她,她就一刀子捅过去。只是这样做梅茹是痛快了,定国公府却要跟着倒霉。所以,她这把匕首能对的人,还是她自己。 这么一想,梅茹眼又红了。 先前她的眼已经红过一次,在那个假山边。 那个时候,傅铮攥着手,沉沉道:“这个仇本王与十一弟定会记得,绝不让你白受委屈。”他的声音很冷,像一把会嗜血的刀子。 这把刀子曾对着她心窝子,说出过最绝情狠心的话,将她逼的走投无路,只求一死,如今却又极尽袒护。傅铮对自己在意的人,总是这样。若不小心成了他的绊脚石,便毫不留情的踢到一旁。她前世就是那个倒霉的绊脚石,他讨厌她,又憎恶她,一十三年都冷漠的无视她,为什么这辈子傅铮不能继续讨厌她、憎恶她?为什么非要对她好? 为什么? 这三个字沉甸甸的压下来,梅茹只觉得难受。 前世今生,一幕接一幕不停的在脑中反复,梅茹心里绞得忍不住泛起酸楚,她的心窝子又开始疼了,疼的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夜未睡,兼之心思太重,梅茹翌日的精神愈发委顿,血色全无,眼圈发乌。 活脱脱一副病容。 虽然李皇后交代不用去请安,可梅茹存了心思,仍挣扎着起来。她到仁寿殿的时候,贺府几人和宝慧公主都在。陡然见到梅茹惨面如灰的样子,她们皆吓了一跳,宝慧公主更是心虚的吐了吐舌头。 梅茹冷冷拂过去一眼,给李皇后和公主见完礼,又主动提了回府的事。 李皇后很想留梅茹在身边,继续施恩典。她是满意梅茹的。一来,梅茹在延昌帝跟前露过脸,又是平阳的弟子,皇帝喜欢这丫头;二来么,国公府没落了,尤其梅府大房没有丁点建树,这样的背景不会让延昌帝忌惮,而娶了这丫头,还能让皇帝顺带着对太子也有好感。算来算去,李皇后怎能不牢牢抓着? 可梅茹今天的样子实在是不好,恁的吓人,好像再多站一会儿,就要晕过去。李皇后当然不多耽搁,忙安排马车送梅茹回京城。而贺娟、周素卿等人还要在半漪园中住上两日,给宝慧公主作伴。 马车从园子里出来时,梅茹长舒一口气。 悄悄掀开车帘,她回头冷冷瞥了眼这个地方,只觉得这辈子都不想再过来。 半漪园中,傅铮正眉眼懒懒的坐在湖边,他的面前支着一道竹竿。没有人搭理一个落魄王爷,傅铮闲来无事,索性乐得轻松,反正那丫头也已经走了。 好半晌,周素卿终过来寻他,“慎斋哥哥。”她唤道。 傅铮淡然的望过去,顿了一顿,他轻轻一笑。 周素卿一愣,面色微红,慢吞吞道:“刚才茹妹妹身子不好,先回去了呢。”她边说边打量傅铮面色。梅茹在她心里还是一根刺,怎么都不舒服。偏偏周素卿就喜欢在傅铮跟前提,不停的试探这个男人的反应,如果他不在乎,她就高兴了,但凡他有丁点在意,她就能怄上老半天的气。 听到这话,傅铮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不大在意的模样。 周素卿笑了,又道:“看样子还病得挺重的,茹妹妹面色灰白,身子明显发虚。” 握着垂杆的手顿了一下,傅铮仍是面无表情的疑惑道:“是么?” “是了。”周素卿回道。 傅铮没再接话,只定定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眸色淡淡的,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 且说梅茹回到定国公府,是彻底将乔氏吓坏了。 循循去的时候虽说不大情愿,但好歹是活蹦乱跳,不过一个晚上,这人就病怏怏的回来了,乔氏看在眼里,怎么能不心疼?她搂着梅茹心酸的要掉眼泪,心里又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她嘴快直悔恨道:“昨日娘就不该让你去!” 听见这话,杜老太太不由蹙了蹙眉,但这会儿也只是诧异的问:“循循你这是怎么了?” 梅茹面色苍白的笑了笑,拿早就想好的话回道:“老祖宗,那园子夜里太凉,我一不留神就吹了风受了寒,所以娘娘让我回来养着。”梅茹知道老祖宗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她也不打算跟老祖宗说实话,梅茹很怕自己说了实话,老祖宗还会将自己往外头推,那样梅茹只会更心寒。 如今听梅茹这样说,杜氏叹了一声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梅茹还是笑了笑。老太太到底是心疼她,让梅茹快回去歇着。 梅茹又累又乏,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确实只想回屋安静躺着。乔氏不敢耽搁,一边派人去请大夫来,一边搂着梅茹回跨院。 靠在娘亲怀里,闻着娘亲身上传来的茉莉花香胰子的熟悉味道,梅茹眼圈儿忍不住红了。 回到房里,意婵铺床,静琴收拾梅茹的包袱。那包袱里沉甸甸的,静琴知道那把匕首还在。她小心翼翼的觑梅茹的脸色。 这一觑,便没有逃过乔氏的眼。乔氏原本就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现在愈发肯定了。待丫鬟们伺候梅茹躺下来,乔氏使了个眼色,那些丫鬟鱼贯而出。她坐在床边,看着循循发白的小脸,正色问道:“循循,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娘?” 梅茹闻言楞了一下,慌忙摇了摇头。 乔氏戳她脑袋,眼底红通通的,愤然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还骗娘?” 不过娘亲的这一句话,梅茹眨了眨眼,眼圈儿又红了。她不想爹娘替自己担心的,可是昨晚那些事藏在心底,她根本憋不住。 一看梅茹这副模样,乔氏就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不对劲,她着急的问:“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后面的话乔氏不敢说,光是一想,就头晕目眩。 梅茹坐起来钻到乔氏怀里,靠着娘亲,方将太子对自己有意的事简单说了说。 光是这么简单一说,乔氏已经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就去跟那孟浪太子拼命! 乔氏原本是个厉害能干的角色,主持定国公府的中馈,只不过后来梅湘休妻,她大病一场,中馈就到了小吴氏手里。为了这事,乔氏心绪难平,后来又整日替梅湘、梅茹这两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担惊受怕,哪儿再顾得上掐尖要强?如今听到循循受这样天大的委屈,乔氏根本受不了!她气得浑身抖如筛糠,一股恨意直接窜到脑门子,死死抱着梅茹,嘴唇哆嗦着,好半晌,乔氏硬是将泪忍回去,她恨恨道:“循循,爹娘给你做主,便是嫁个普普通通的最寻常人家,也绝不让你受这份苦!” 这回梅茹真哭了。 乔氏替她抹泪,又埋怨道:“你这傻丫头,该早点跟娘说的!这天底下,娘谁的主都做不了,独独能做的了你的!”说完,乔氏也难受的要命。直到大夫来,她才止住泪。 大夫过来把脉,说是风寒之症,于是开了几帖药。可一连吃了两帖,梅茹也不见好,乔氏便愈发心焦,守在梅茹床边,寸步不离。梅寅从衙门回来听到循循病了,也是着急上火,满脑子都是汗。 这日夜里,乔氏将太子的事悄悄跟梅寅说了。梅寅亦是气不可遏,怒得在房里团团转。他道:“得赶紧给循循定门亲事。” 乔氏着急啊:“蒨姐儿还没动静呢,循循这样跳过去不合适。” 梅寅又问:“孟府那边怎么说?安哥儿什么意思?若是合适,咱们两府私底下先换个庚帖,等循循一到年纪,就把婚事办了。” “安哥儿性子软,最近瞧他对蒨姐儿似乎不错,只怕……”乔氏蹙眉。 梅寅道:“孟府不是还有个宇哥儿么?” 他这么一说,乔氏想到莲香寺的情景,断然摇头:“宇哥儿更不行,配不上咱们循循。” 这话说完,二人皆沉默了。 小半晌,梅寅皱眉道:“那十一殿下呢?”他说:“我这几日收到湘哥儿的信,信里说十一殿下对咱们循循是不错,我就是担心身在那种人家……”梅寅越说越说不下去,只幽幽叹了一声。 乔氏亦叹气:“我也不想循循嫁给那种人家,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没准什么时候就……”她压低道:“就跟燕王殿下似的,谁能想到呢?”又道:“还是普普通通又能宠着循循的脾气,这样最合适。” 这么说着,二人一夜没睡安稳。 第二日,李皇后又派人送来不少进补的东西,还关切梅茹,让好好养病。梅寅与乔氏接了赏赐,然后面面相觑的回房,二人心里沉甸甸。这皇后还真看上循循了? 梅茹心里也沉。听到皇后送了东西过来,她便愈发恶心,只想躲得远远的,又盼着这些人赶紧离京去秋狩。于是梅茹央道:“爹娘,我想去庄子里养着。” 虽然知道女儿要避祸的心思,乔氏却不舍得:“庄子哪儿有府里好?” 梅茹可怜巴巴的看了眼爹爹,梅寅就心软了,他道:“循循本就怕热,京城这几天怪闷的,还不如让循循去庄子里散散心。” 得了爹爹的允许,梅茹欢天喜地,暂且松去一口气。  这日听闻梅茹要去庄子上养病,梅蒨与梅萍过来探病。见梅茹面色虚弱苍白,病怏怏的,梅蒨叹气:“三妹妹身子一向不错,没想到却病了呢。”又温言提醒:“这夏日里的风寒最是难受了,三妹妹在庄子上也要好生养着。” 如今再对着二姐姐,想到太子,再想到傅铮,梅茹只觉得一切乱七八糟。她心底重重的叹了一声,勉强笑道:“真的是什么都说不准。” 梅蒨还要再说些什么的,见梅茹脸上显出累意,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便识趣的领着萍姐儿离开。 梅茹独自躺在那儿,想到前世今生的种种,她只觉得那些要命的石头又堵住她的胸口,那把要命的刀子还在凌迟她的心窝子,梅茹难受极了。她蜷在那儿,什么都不愿意想,什么都懒得再想,只恨不得一直睡下去算了。 翌日,梅寅送梅茹去庄子里,名为养病,其实不过是躲一阵子。 第73节 梅茹去庄子不过数日,傅钊回京,去延昌帝跟前复完命,他又急吼吼的去燕王府找傅铮。 “七哥!七哥!” 傅钊从来都是不提前通传,直接闯进来,跟阵风似的。傅铮抬眸望过去,就见十一弟晒黑了也变瘦了,个子更是长高不少,整个人身姿挺拔,偏偏行事还是莽撞,只听傅钊着急问道:“循循怎么了?” 这个名字入耳,傅铮有片刻的怔楞。 他翻书的手一顿,带着薄茧的指腹间似乎还留着那个暗夜拥抱入怀时的柔软。怀里的她害怕的瑟瑟发抖、惊慌失措,她靠着他,难得乖顺,就连望过来的眼睛都是红的,里面含着委屈的泪。那些泪烫在心底很疼,让他疯狂的想要亲吻汲干…… 望着面前的钊儿,傅铮默了默,垂眸淡淡道:“还是太子一事。” 傅钊就知道又是那个讨厌的太子,他怒气腾腾,气的跳脚,气得直怄,却又担忧的问傅铮:“七哥,那循循有没有事?” 不知想到什么,傅铮眉头轻蹙。少顷,他道:“三姑娘似乎病了,听说病得挺重的。” “循循病了?怎么回事?还病得很重?”傅钊抛出一连串问题,很是发慌担心。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他着急道:“不行,我得去瞧瞧她。”傅钊说着就又急吼吼往外面走。 傅铮见状,在后面提醒道:“她在庄子上养病。” “循循在庄子上?”傅钊明显愣住,有个疑问就要从他心底慢慢冒出来了,傅铮又面色平静的添了句:“我前几日去平阳先生府,听先生说的。”傅钊“哦”了一声,再不理会其他,只道:“那我赶紧去。” 说话间,傅钊跟阵风似的窜出去。 隔着纱窗,傅铮远远看了他一眼。良久,他收回视线。傅铮眸色难得深沉,好半晌,他嘴角轻轻扯了扯,仿若自嘲,又莫名凄楚。 …… 梅府的庄子在京郊,原先董氏住过好长时间。 乔氏在庄子里不过陪了一日,梅茹就轰她回京了。她这个好娘亲不停的在耳根子旁啰嗦,尤其思及到梅茹的婚事还没着落,就又忍不住唉声叹气。梅茹索性让娘亲回京。盘算来盘算去,她央娘亲将孟蕴兰接过来陪自己。 梅茹本打算连瑶姐姐也一起接过来。可董氏与胡三彪的亲事已经定下日子,就在月后,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梅茹不便多打扰,于是只求娘亲接孟蕴兰过来。 孟蕴兰自然也是愿意来的。她在府里被小乔氏盯着,整日学这学那的,根本不舒坦。来了庄子,梅茹还能教她骑马,孟蕴兰怎么不愿意? 小姊妹两个凑在一起,梅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舒坦很多,连那该死的病都好了不少。姊妹俩往往是趁着日头不晒的上午去外面练会儿骑马,下午便在屋子里待着,孟蕴兰要念书,梅茹就养病。 前些日子平阳先生传信过来,说是等梅茹身子好了,就带她出去云游,长长见识。梅寅和乔氏原本是不同意的,但一想到循循留在京城说不定更危险,不如跟在平阳先生身边,多添些名声,于是就答应下来。 梅茹听到这消息,激动极了,愈发努力的养病。 这日歇完晌,梅茹还在榻上躺着养精神呢,静琴过来道:“姑娘,十一殿下过来探你了呢,如今在前头,管事儿的陪着呢。” 梅茹很是意外:“他怎么回来了?” 孟蕴兰在旁边练字呢,这会儿哧哧笑道:“这位傻子殿下准是一回京就眼巴巴来了。” “还胡说?”梅茹瞪她。 孟蕴兰还是笑:“还不快去?省的他等着。” 这庄子里没个男丁,梅茹跟十一还算有交情,她换了衣裳又让静琴替自己梳妆好,还不忘拉上孟蕴兰才去外面见客。 一见梅茹过来,傅钊果然惊讶万分,他起身迎过去道:“循循,你怎么病得这么重?” 梅茹身子一向不错,极难生病,偏偏这次病来像山倒,病去如抽丝,再加上心里放着那些沉甸甸的事,这病就缠缠绵绵,没完没了。整个人双颊消瘦下来,面色还是苍白,没什么红润血色。 这会儿听傅钊这么问,梅茹笑了笑,只道:“还好。” 她一笑,傅钊便觉得面前的人愈发清瘦,双颊清减。梅茹原本是饱满的花枝,如今却脱了水,让人看着就心疼。一想到太子那恶心行径,傅钊愈发愤慨。这会儿在梅茹面前他也不提,只将自己从西羌带回来的杏仁递上前,献宝道:“循循,这会儿天气太热,杏子什么的带不了,你尝尝这杏仁。”又得意问道:“那半筐青杏可是我让人快马加鞭送回京的,七哥派人送你府上了吧?” 梅茹怔了怔,疑惑道:“半筐?” 旁边的孟蕴兰也听出不对劲,她看了看梅茹,又看了看傅钊。 傅钊丝毫没有察觉不对劲,他笑道:“是啊,战事紧张,我就寻到半筐,你可千万别嫌少。”见梅茹怔在那儿,傅钊怕梅茹在气自己食言,连忙道:“别想杏子了,其实这些杏仁也挺好吃的,还能给你补身子呢。” 梅茹眨了眨眼,心里愈发沉了。她叹了一声,客气福身道:“多谢十一殿下。” 傅钊挠头:“你跟我这般见外做什么?”说完这话,他面色微微有些红。 定定看了看他一眼,梅茹婉拒道:“是该见外的。”若不是有孟蕴兰在,梅茹说的会更透一些。 听她这么生分,傅钊有些不高兴,看在梅茹生病的份上,他不跟她计较斗嘴,只道:“你快些去歇息吧,别废这么多神了。”又道:“夜里父皇还要替我接风洗尘,我先回城,改日再来看你。” 梅茹还要说什么,傅钊已经又急匆匆的走了,好像生怕她说什么似的。 看着傅钊留下的那些东西,再思量到自己生辰时的两筐青杏和几个甜瓜,梅茹眉心轻蹙。原先她一直以为那是十一让人送的,现在看来除了傅铮,还能有谁?一想到那个人,梅茹脑袋又疼了,她轻轻叹了一声。 孟蕴兰好奇了:“循循,那两筐杏和甜瓜到底谁送的?不是这傻子殿下?那你刚才为何不明说?” 这一个接一个问题,梅茹一个都没法答,这会儿只尴尬又窘迫的看着孟蕴兰。 孟蕴兰从来也是个聪明人,脑子转了个弯儿,她就反应过来,这会儿不可置信的望着梅茹,“燕王殿下”这几个字就要脱口而出了,又被她咽下去,孟蕴兰面色怪异道:“放心吧好循循,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梅茹心头还是沉。 她忽然又无比感慨,幸好傅铮收手了,不然她真的是无地自容。 梅茹又想,等下次见到傅钊,她得把有些话说明白,省的再尴尬。 …… 这日夜里,延昌帝确实是为傅钊接风洗尘,在宫中大摆筵席。 傅钊赢了漂亮的胜仗,而太子这几日则办下不少的差事,正春风得意,诸人轮番恭贺下来,他们都已经喝了不少酒,尤其太子眉角眼梢都恨不得飞起来,唯独望着傅钊的时候,有些冷意。 傅铮闲闲望过去一眼,又淡淡垂下眸子。官场之上最是跟红顶白,一个落魄王爷没人搭理,再寻常不过。他独自坐在那儿,安静的好似不存在。胳膊伤了,傅铮也不怎么动筷子,只偶尔独饮杯酒。他不说话,直到察觉十一弟那毛躁的脾气起来,就要跟太子冲撞了,他才起来,将傅钊拉到外面醒酒。 夜里有风,傅钊喝过酒被这样一吹,脑袋昏沉沉的,很有些醉了。 看了他一眼,傅铮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问:“三姑娘病得如何?” 傅钊虽然醉了,却还是下意识回道:“循循病得有点重呢,整个人都瘦了。” 听到这话,傅铮眸色稍稍一沉。不过很快,他话锋一转,就说其他的事去了,好像先前那句不过是随意的开场白罢了。 ☆、第 89 章 夜里姊妹俩睡在一处,孟蕴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循循!循循!你和燕王殿下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真的是万分好奇,除了去年秋狩燕王殿下救过循循,其余时间根本没见这两人有什么交集啊。 梅茹脑袋已经很大了,对于孟蕴兰的刨根问底,她央道:“好兰儿,可不许再提,我跟燕王殿下完全没关系。”又随口胡诌道:“说不定十一殿下那半筐杏送到京城的时候都烂了,燕王殿下觉得拿不出手,所以才送了两筐杏和几个甜瓜。” 孟蕴兰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半天,点头道:“确实没见殿下对你怎么着,估计是那杏子烂透了。”说到这儿,孟蕴兰跟梅茹咬耳朵:“燕王殿下最近正倒霉呢,还有个周素卿杵在跟前,要我说啊,你真不如挑那傻子殿下。” 梅茹心里有些烦,她威胁道:“再说明天我可就不教你骑马啦!” 孟蕴兰连忙不说话了,好半晌,又幽幽道:“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 梅茹扑哧就笑了,心中郁结终于散了一些。 翌日清晨,姊妹俩还是早早起来去练骑马。一来人少,二来不晒。这儿附近都是农田,要骑马只能去旁边一个稍平坦的小土坡上,那儿没什么人,极适合姑娘家练。孟蕴兰这几日练得小有成果,总算能骑着马溜达一会儿。今日按捺不住,她道:“我去山坡底下骑一圈儿,循循你看着点。” 梅茹点头应了一声。 孟蕴兰骑着马下去,她速度并不快,还有丫鬟跟在旁边看着,梅茹很放心,她自己嫌晒,于是领着静琴去旁边的一个凉亭歇脚。熟料走过去才发现亭子里面已经有人在了,梅茹看了一眼,那人淡淡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梅茹蓦地顿住脚步。 静琴也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燕王殿下会在啊。她一向有些怕这位,总觉得太冷,冷的让人心惊又可怕。这会儿见静琴束手束脚站在旁边,傅铮淡淡吩咐道:“本王要和你们姑娘说几句话。” 静琴一愣,没有动,傅铮又冷冷望过来,静琴才往旁边走开几步。 梅茹脸腾地红了,心底又忍不住泛起恼意,最后一张俏脸冷下来。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人,梅茹只不自在的别开眼。 她虽然气鼓鼓的,眼帘低垂,但双颊是真的清减不少,原本明媚的眉眼间还凝着淡淡病意。 傅铮看了看,蹙眉道:“不是让你装病么?怎么真病了?” 他本是心疼,可这话里不自觉的带着些埋怨……梅茹呛口回道:“若是装的,岂不就要被人识破?” 听她这么呛回来,想到她受到的那些委屈,傅铮心底忽然就软了。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沉默片刻,声音柔和一些问道:“如今怎么样了?” 梅茹低着头,回道:“好多了。” 傅铮“嗯”了一声,又问:“听平阳先生说,等你身子好了就要离京?” 梅茹点点头。 “出去也好。”傅铮叹了一声,男人冷冽的眼底难得覆着层薄薄的无奈。他无奈的说:“在京城待着,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话听上去总是太过悲戚,傅铮难得这般无奈又无力的,前世的他狠得要命,从不会这样……梅茹怔了怔,这才抬眸望着他。 傅铮亦定定望着她,漂亮的眸子略微凄楚,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四目相对,傅铮难得唤她“阿茹”,又道:“你走那天,本王不能来送你,你在外面多保重。” 不知为何,那种酸楚又从梅茹的心底泛出来,一刀一刀割在心尖上,她有些难受,心里头依旧紧得慌。 梅茹其实是感谢傅铮的救命之恩的,也很内疚他的伤。只是,傅铮越对她这般的好,越是替她担忧,梅茹就越难受,越觉得荒谬,还无地自处,明明这人已经选择好了,为什么还要再来? 梅茹很乱,压下心底那种艰涩,她福了福身,淡淡道:“多谢殿下。” 这便是送客了……傅铮立在那儿,望着面前的人,安静半晌,终提步离开。经过梅茹身旁时,傅铮还是停下步子,他低低垂下眼眸。这人已经到她胸口了,若他轻轻一揽,便能拥住她,可他却不能……视线落在她柔软的发间,傅铮心口又开始疼了,他温言道:“记得早些回京。” 没有任何缘由,梅茹这一瞬眼圈蓦地就红了。 她低着头,直到那人离开,才重新抬起眼。 这天气还是很热,明晃晃的太阳照下来,梅茹有些晕。 …… 梅茹与平阳先生云游的事定下来,老太太原本是不大同意的,没想到梅寅和乔氏却是极力坚持,杜老太太也就没再有意见。 傅钊听说之后,又跑到庄子里来找她。 “循循,怎么我刚回来,你又要走?”傅钊抗议。 如今对着他,积在心底那些过往依旧沉甸甸的,梅茹便有些累,还很倦。她客气的福了福身,道:“殿下,平阳先生离京,我作为学生自然要伺候在侧。” “我怎么不知道?”傅钊不满,嘟囔道,“偏偏你又这么生分?” 梅茹笑道:“你本来就是殿下,自然该以礼相待。” 傅钊越发不高兴:“循循,你再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 梅茹仍是笑,淡淡回道:“便是殿下再不高兴,臣女也得这么说。” 这话一提,傅钊气得哑口无言,又气得跳脚,狠狠哼了一声,便蹬蹬蹬跑了。哪儿像个战场上磨砺回来的小子? 梅茹轻叹一声,又隐隐松去一口气。她对傅钊,原先是拿他当前世的小叔子,如今只是当益友,再牵扯下去,便是不大妥当,这样也好。 第74节 而且,傅钊这回的气生的挺大的,梅茹离京前,都没再见到这位,好像故意在赌气。梅茹也不将他小孩子脾气放在心里,她自己有事情忙,毕竟走的仓促,跟逃难似的。 一切准备妥当,梅茹离京前,还亲自去给董氏送了贺礼——一对双喜如意簪。她无比盼着瑶姐姐过的高兴,只是每每谈起这场婚事,董氏一直眉眼平静而淡薄,好像自从将死看开之后,她就什么都不在意了,好像嫁就嫁了,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罢了。 这事儿梅茹不好多说什么,只偶尔想到自己在外的哥哥,又忍不住想要叹气。 离京那日,梅茹在府里跪别了老祖宗和爹娘。梅寅和乔氏本来要送的,梅茹不想麻烦他们,省的又多难受一场。乔氏搂着她哭:“我跟你爹养两个孩子,没一个留在身边的。你哥哥在外面就算了,你一个丫头也这么不省心!” 梅茹抹泪,旁边的梅寅也努力绷着脸,克制着泪花儿,这会儿拍了拍梅茹的肩膀。 只有玥姐儿什么都不知道,还揪着梅茹的百褶裙道:“姑——姑——” 梅茹蹲下来,亲了亲她软软的小脸蛋。 玥姐儿也不客气,直接亲了回去。 梅茹摸摸她的脑袋,那掌心的触感软软的,梅茹忽然是真的不舍。 没有人送,马车到城外十里亭的时候,还是停下来,“车里的可是平阳先生和循循?”外面有人朗声问。 是一直在生闷气的傅钊呢。 这是种亲密,却和情爱无关。梅茹忽然就轻轻一笑,她挑帘而下。 就见傅钊牵马立在那儿,冷着脸道:“循循,你总不来找我,如今就要走了,我再怎么生气,定要来送一送你。” 这话一听,梅茹不知怎的眼眶泛起些红,她欠了欠身,感激道:“多谢殿下相送。” 傅钊舍不得道:“循循,我在京城等你,你早些回来啊。”顿了顿,握拳狠狠道:“到时候便没有人欺负你!” 梅茹这次离京,很大程度是躲避皇后的示好与太子的纠缠。每每这样想起来,傅钊就恨的不得了,他若是再强一点,定能如七哥说的那样,能护住想要护的人。 梅茹笑了,她还是欠了欠身,道:“殿下回宫吧,我和先生也该上路了。” 傅钊道:“不急,等你们走了,我再走。” 梅茹又一福身,才转身重新上车。 平阳先生的马车宽敞,如今先生正懒懒斜靠在那儿。不知为何她叹了一声,忽然道:“循循,弹一曲吧。” 这次离京,梅茹的柳琴也是跟在身边。 跪在那儿,将柳琴捧在胸前,梅茹只觉得心绪难平,迟迟都没有动作。平阳先生也没有催她,更没有让马车上路。 许久,梅茹垂下眼,抬手拨下第一个音,然后,所有的心绪皆在指下倾泻而出。 琴弦铮鸣,穿透一切久久回荡在山野间,声高且亮。忽的,那音色又婉转低沉,变得如泣如诉。全是她的迷茫,痛苦,还有执念,太多太多的东西,全在这一首曲子里。 远处山间,傅铮立在那儿静静垂眸。山下,那辆马车是很小很小的一个点,而她就在里面。 他看不见她,就连刚刚她下车与十一弟道别,傅铮也只是看到一团明媚身影。 那身影映在他的心底,还是疼的。 如今,那一声声的柳琴声,让他心口的这道疼意越来越大,越来越浓,怎么都填补不满,却还是饮鸩止渴。 过了很久,柳琴戛然而止,山下的那辆马车行的远远的,再也看不见了,就连十一弟也回了城,傅铮才慢慢转身回府。 熟料刚走一步,他的胸口又扯起一道腥咸,傅铮身子一顿。 “殿下!”石冬担忧道。 傅铮摆了摆手,平静道:“咱们回府。” 燕王府内,傅钊早就等在那儿,见他从外面回来,自然疑惑道:“七哥你去哪儿了?” 傅铮淡淡笑道:“去看一个故人。” 他闲闲坐在书房的桌案后面。傅钊在前面走来走去,在说这次秋狩的事。傅铮一直沉默,良久,他悄悄打开底下抽屉,正中间是个彩锦如意的小盒子。傅铮打开盒子,里面露出一对珍珠耳坠。那珍珠晶莹而圆润,他定定看着有些失神,傅钊急道:“七哥!七哥!” 傅铮敛起神思,将盒子妥当收起来,他面容平静道:“十一弟,不急,要扳倒他咱们一步一步来……” ☆、第 90 章 【重修】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更新完作者菌心里很沮丧。这文到现在,我特别喜欢大家给出的意见,也很清楚大家是因为对文有期许才给宝贵的建议。我一直在努力调整,很想让大家看到所谓的进展。但是昨天写出来,自认是最烂的一章,没有之一,我根本没脸看大家的留言,深觉对不住各位,真的对不起让大家看到那么烂的内容。。。而且这文节奏现在让我自己不舒服,估计大家也是,所以特别抱歉,我冒昧的重修一下。 这章是大嫂和梅二,如果不喜,务必慎入。 真的要鞠躬抱歉! 梅茹与平阳先生八月离京,八月中旬董氏与胡三彪成亲。 胡三彪很高兴,老子终于要成亲了,老子终于当了新郎官,他骑着高头骏马,一身红衣去接亲的时候,笑的格外欢畅,真跟朵花儿似的。拜过天地,他更是等不及要掀盖头。可掀开盖头,他搓了搓手,就傻不愣登呆住那儿。这红盖头底下的小娘子真好看啊,乌发云鬓,梳云掠月,更是花容月貌。看着这样好的模样,他一个糙老爷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胡三彪自觉容貌、才学皆般配不上,他完全是捡到了一个好媳妇!如此一想,他又暗忖该对小娘子再好一些。 胡三彪傻乎乎的笑了。 从前面院子里吃了不少酒回来,他的脸满是酡红。——因为不想委屈董氏,所以胡三彪已经新购置了一个宅子,还像模像样买了两个小丫鬟伺候。董氏带过来的嫁妆,他丁点没动,只让董氏自己妥帖收着。 这会儿走到后头,他自顾自挑帘进去,就见和穗已经伺候董氏梳洗完,换了寝衣,那张脸白白净净又圆圆润润,看着就让人愈发喜欢。 “出去吧。”胡三彪冲着和穗大喇喇摆手。 对着这位过于彪悍、不大讲究的姑爷,和穗有些怕。她战战兢兢立在那儿,目露询问的望向董氏。董氏点点头,和穗才出去。 屋里龙凤喜烛燃着,胡三彪三两下脱去外面的喜袍,斜斜躺在床上,两条腿舒服的叠在一起,头枕在脑后,眯愣着眼打量自家的媳妇。 屋子里安安静静,董氏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梳拢着头发。她的面色淡淡的,让人看不出来到底在想什么。 胡三彪懒得再猜,女人家嘛无非是害羞,他一个大老爷们可不能跟小媳妇似的……胡三彪起来,故意壮胆道:“总梳那些做什么?” 听他说话,董氏才回过头来。面前的人吃了不少酒,身上全是酒味,这会儿顺着飘过来,董氏蹙了蹙眉,婉声提醒道:“爷,要不要喊人进来伺候你洗漱?” 胡三彪是个糙汉子,一点儿都不讲究,他愣了愣,说:“洗啥啊?再洗天就亮了。” 他探过身子将喜烛吹灭了,又起身摇摇晃晃过去抱起自己的小媳妇。 红绡帐中,那酒味儿实在太重,熏得人难受。董氏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别开脸,悄悄皱起眉。胡三彪一看,他讪讪顿住,又讪讪的说:“那我还是去洗洗吧。” 董氏拢了拢衣襟,“嗯”了一声。 八月的天气还是怪热的,胡三彪边浇凉水边想,女人家就是精贵呢,以后还是洗了再上床,免得又被嫌弃的轰出来。 今年的局势不太好,胡三彪在京城也不过待了半个月,九月初就急急忙忙回了大营。 离京那会儿,他对自家老娘是格外放心,他只是不大放心自己的新媳妇。这成亲半个月,胡三彪也没见董氏笑过几次,便是他使劲浑身解数,这人面色也是平平淡淡的,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董氏白天就在娘亲跟前伺候,夜里就在他跟前伺候,该她做的事一个都不少,可就是不见笑脸。 他真正是猜不透自家媳妇的心思。胡三彪有些着急,却更是个嘴笨的,还是个直肠子,这会儿只将身上的银子通通给她。 董氏推道:“爷,我这儿有银子,你自己留着傍身。” 胡三彪道:“别啊,爷在营里管吃管住的,你和娘在家才需要花销呢。”忽的,又笑呵呵的调笑道:“你就不怕爷有了银子,去找那些花头?” 董氏闻言,面色变了变,很快又淡然回道:“爷你若是想去,也是应该的。” 胡三彪亲了她一口,笑道:“哄你玩儿呢,爷不过是想让你将银子看紧些,谁让你这么宽心又大度?你若是生气,爷才欢喜。” 董氏蓦地一怔,只抬头看他。胡三彪捏她的脸,道:“行了,别这么看着爷。爷走了,家里头甭管有没有事,都记得给爷来信。” 董氏点点头,胡三彪想了想,又挠头赧然的说:“别写得太难,爷大字不识几个。” 董氏这才笑了一笑,她道:“我记得了。” 见她笑,胡三彪高兴了,又舍不得了,搂着她,亲了亲她的头顶,说:“好好在家,安心等爷回来,再给爷生个大胖小子。” 人与人总是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董氏只道:“爷,你在外头多当心。” “死不了啊,回来还要生儿子呢。”胡三彪大喇喇的笑。 …… 今年冬天魏朝的形势并不太好,本来国内就空虚,秋狩的时候延昌帝还没有与北边鞑靼谈妥。而且,因为一个进贡来的美人,太子酒后还与对方起了不小争执,真真是丢尽了脸面。自十月底,胡人便开始南下烧杀抢掠,最南边都快到了淮河。太子在淮河吃了一记败仗,整个京城又开始变得人心惶惶。 这个年,梅府是没过得安稳,尤其梅寅和乔氏,儿子在外面戍边,女儿也在外头,怎么想都让人难受。 尤其除夕这夜,一家子聚在一起守岁,对面二房是和和美美,哥儿几个、姐儿几个都在,平平安安,欢欢喜喜。再对比他们这房,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乔氏忍不住又心酸了。回到房她就掉眼泪,“湘哥儿这没良心的,一走两年,也不知道回来瞧瞧!” 梅寅今天心里也是万分不自在。他在前程上面就比不过二弟,现在还落得个冷清局面。若不是自己稀里糊涂的,他们这房怎会落到这般境地?他心里酸涩,却还得哄着乔氏,梅寅道:“湘哥儿如今升都统了,也算是挣到些体面,咱们不能拦着他。” 乔氏道:“那都是拿命博回来的!”骂完梅湘,她又开始骂梅茹,“循循这个小混蛋,一走这几个月,只知道在外面逍遥自在,怕是早将我们俩给忘了!”可骂完又不住抹泪担心:“也不知道循循在外面怎么样……” 梅寅还是哄道:“夫人,循循前些日子不是来信说到了匡山么。” “这么冷的天儿去山里做什么!”乔氏光是这么想又心疼了,“还不如留在江南热热乎乎的过个年。” 听乔氏这又骂又担心的,梅寅笑道:“匡庐奇秀甲天下啊。循循难得作的一手好画,去名山大川游历一番长长见识,于她作画上更有精进。” 这话一说,乔氏也跟着欣慰:“确实是了。循循的那幅观音像,真真是入了净明法师的眼。”这些日子乔氏在外面总动,那些夫人总是夸起循循的画,乔氏心里自然是万般高兴。可一想到女儿的婚事,乔氏又叹气:“老爷,你在外面可要多打量着些,等循循一回来,咱们就替她把亲事订了。” “我知道。”梅寅点头,又说,“趁着过年走动,你也探探那些夫人的口风,看看有没有对循循有意的。若是还不错,咱们可以先商量着来。” 做父母的,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可对梅府而言,今年最先操心的,还是二姐梅蒨的亲事。梅蒨生母不在了,她的婚事老太太自然上心许多。 正月头几天,各府自然要互相走动拜年,孟府来梅府拜年的,便是孟安和孟宇弟兄二人。因为有表亲的关系,自然不比一般的人家。老太太更是客气的将他们请到后面的春熙堂。 堂内,二房的源哥儿还有梅蒨、梅萍姊妹都在,这会儿正围着老太太说话。孟安他们进去的时候,不知道谁说了什么笑话,大家都哄笑开。萍姐儿更是笑弯了腰,捂着肚子哎呦哎呦,见有人来才收敛着坐好。而蒨姐儿脸上也是笑意浅浅,好比下凡的仙女添了丝人间的味道。 一对上这张脸,孟宇整人又变得直直愣愣、呆呆傻傻,如此一来,梅蒨坐在老祖宗旁边,尴尬的低下头。 旁边的孟安蹙了蹙眉,轻咳一声,孟宇才收回唐突的视线。 知道这人在替自己解围,梅蒨虽低着头,却又悄悄的感激的拂了孟安一眼。 这一眼,便是眼波轻轻淌着,跟水一样柔柔软软。 察觉到蒨姐儿的目光,孟安脸颊子微微发热,他不自在的低下眼,好半晌,才莫名鼓起勇气看过去。那会儿,梅蒨已经复又规矩的垂下眼了。孟安只看到冰雪似的半张脸,温温柔柔的眉眼,小巧的鼻尖……是真的美。不同于茹表妹的明艳与凌厉,这是种女儿家骨子里的柔弱,总让人情不自禁的想呵护在手里,愿给她一方能躲风雨的地方。 孟安低下头,眨了眨眼,总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不一样了。 正月十五这天,梅府源哥儿邀孟安、孟宇一道去赏花灯、猜灯谜。他们两府这几年总在一起,旁人不会见怪。 姊妹几个照例走在前面,他们哥儿几个落在后头几步。跟源哥儿说话的时候,孟安视线不自觉的,总要飘过前面那人身上。姊妹三个,梅蒨年岁最长,身量最高挑,如今处处照顾萍姐儿和孟蕴兰,目光里更是温柔之意。先前她看中了一盏花灯,却还是让给了萍姐儿,她是姐姐,虽然眼底有些失落之意,可嘴角还是弯着的……意识到自己看到了这么多,孟安收回视线,耳根有些烫。 众人边逛花灯边猜灯谜,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最后只剩孟安陪着梅蒨身边慢慢往前走。二人都不是多话的,只遇到难猜的灯谜,才说一两句。这样慢慢逛着,在难的灯谜处,竟遇到燕王殿下和周素卿,还有贺府姐儿几个。 这一遇,傅铮视线便淡淡落在孟安身上,然后才漫不经心的拂过旁边的梅蒨。他萧萧肃肃的看过一眼,颔首道:“道知,梅二姑娘。” 这两个称谓摆在一处,孟安脸上微微又有些烫。 第75节 梅蒨给傅铮福了福身,又望向他身旁的人,只听周素卿问道:“蒨妹妹,可有茹妹妹的消息?”梅茹是她心底的刺,周素卿偏偏还总爱拨愣几下,试试傅铮的反应。 梅蒨默了默,笑着回道:“三妹妹年前来信说到了匡山,只怕最近又在旁处了。”略略一顿,她还是温言道谢:“劳烦周姐姐这么惦记着三妹妹。” 这话稍稍带刺。 像是被戳破了小心思,周素卿悄悄觑了眼旁边的傅铮。傅铮只是在面色平静的跟孟安闲聊几句,也不知他有没有在意。 ☆、第 91 章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怕追过昨天更新的亲疑惑: 因为昨天写得不好,所以渣作者今早将昨天那章修改成了循循不在京城时,大嫂和二姑娘的支线剧情。有兴趣的亲可以回看,没兴趣的尽情无视。 本章前半部分和昨天更新内容差不多,不过是以傅铮视角展开,剧情更完整一点。为了补偿大家,请尽情冒泡【0分就好】,我每人补20点红包,求不要嫌弃^_^ 太子在淮河边吃了一记败仗,回来之后甚是不服,极尽全力说服延昌帝北伐征辽。 除魏朝北方大营的各路精兵外,太子手里还有傅铮当初收复下来的回屠部作内应。几路夹击,形势不错。 延昌帝被说服了,蠢蠢欲动。 金銮大殿上,贺太傅极力反对,痛斥其弊,然而被延昌帝毫不留情的拂了回去。事不宜迟,皇帝开始安排粮草,点兵点将。 若这场北伐战事胜了,那就是天大的功劳。所以,除太子要亲自出征外,傅钊也想去挣一份功绩。这段时日太子已经看他十分不爽。傅钊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炸,根本不像他七哥那么隐忍。他这会儿急吼吼冲进书房,对傅铮说道:“七哥!七哥!我已向父皇自荐领兵。” 傅铮一顿,蹙眉道:“这种大事为何不跟我商议?” “反正是好事,大家都争着去,有何要商议的?”傅钊回道,“再说了,自去年我班师回朝,太子便明里暗里给我使绊子,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见傅铮仍面有愠色,他道:“我知道七哥你劝我忍着,可再这么憋屈,我真是受不了!” 傅铮眉心还是紧蹙。半晌,他叹了一声,面色凝重道:“这仗可以一试,但要胜却也艰难。” 傅钊才不管那么多,他央道:“七哥,不管难不难,反正到时候你做我军师。” 傅铮无奈笑道:“我若是能离京,自然给你当军师。” 见他轻描淡写的模样,傅钊不禁着急,他问:“七哥,你如今整日在府里不是看书,就是作画,到底打算什么时候与周姐姐定亲?” “不急。”傅铮仍是这两个字。 “七哥你不着急,周姐姐怕是也要急了吧?”傅钊无比担心。 “她?”傅铮顿了顿,冷笑道,“她也不会着急。”周素卿怎么会急呢?她仍然是贺太傅的外孙女,香饽饽。傅铮现在落魄了,又废掉一条胳膊,丢去大半的才子名号,自然要他哄着她。傅铮不是傻子,他看得透透的,就先这样吧。 傅钊听不懂,面露疑惑的挠了挠头。 傅铮只能简单说道:“最近父皇与贺太傅政见不同,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惹父皇不快,反正我自己不着急成亲。” 其他皇子到傅铮这个年纪,早已成婚,底下子嗣都好几个了,唯独他不急不缓,好像压根没放在心上。傅铮自己不提,延昌帝就过问的少。倒是年前李皇后在延昌帝面前提过一次傅铮的婚事,延昌帝那时候只让李皇后帮忙看着,也不知道看得如何。 傅铮并不在意,顿了顿,他反问道:“三姑娘最近到哪儿了?” 傅钊说:“听梅府的消息是入了湘西。”皱了皱眉,又嘟囔道:“也不知循循什么时候回来。” 是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傅铮垂眸。 他的桌案上是一幅不成形的观音像,傅铮用左手画的,落笔很涩。他冷眼看着,还是有种揉碎的冲动。 …… 出兵北辽一事定下,二月,太子领兵大同,傅钊则驻守局势稍平静一些的安州。 傅钊很不服,这摆明了太子欺负他,不给他立功的机会。 对着这小孩子的心性,傅铮叹了一声,劝慰道:“这场仗不好打,留守安州也好。”傅钊撇撇嘴,有些不屑。傅铮瞧在眼里,根本放心不下,他向延昌帝请旨送行。 这次没有太子使绊子,难得贺太傅又帮他说了几句话 ,傅铮才得以离京。 一路过来,流民成灾,只有安州尚可,还是一派欣欣向荣之姿。 傅钊见状仍不屑撇嘴:“镇守这个地方有什么用?”他需要建大功,免得循循回京,被太子占去先机。 见他还这么毛躁,傅铮不得不提醒:“十一弟,莫要失了大意,一切谨慎为妙。” 傅钊是听他话的,这会儿“嗯”了一声,答应下来,着手在营中整顿兵力。 傅铮不方便接触军务,无所事事,这两日只在安州城中溜达。 这几天从北方逃难下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各州各府都不敢随意开城门放他们进去,安州知府心软,开城门将流民放进来。城中人越来越多,没地方去,就蜷缩在路边。有人施舍粥,可哪儿够呢?天寒地冻,每天都会死几个。再加上吃的又少,抢东西的不计其数,闹得人心惶惶。 傅铮坐在酒馆上,冷冷打量着底下的人。 百姓总是苦的,可这份苦他无能为力。 他寒着眸子随意一瞥,就见底下经过一辆简朴马车。因为路上都是人,那车行的慢,车里的人悄悄掀开车帘,探出脸张望。傅铮看到的时候,已经是后脑勺了,车里的人盘着农家姑娘的发髻,没什么特别的。傅铮本要别开眼的,忽的,他又顿住目光。 就算隔得远,就算是后脑勺,傅铮也认出这人来! 果然,下一瞬,那人偏过脸来随意四处打量,那样的眉,那样的眼,不是梅茹,还能是谁? 墨黑的眸子沉着,像一汪深潭,然后慢慢缩紧。 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啊!  从去年八月到如今三月,整整八个月,傅铮努力不去打听她的消息。十一弟还有梅府的人都说梅茹往南去了,去了江南,又取道赣北,然后是湘西,他无比放心呢……呵,傅铮冷冷一笑,他真真没想到,梅茹居然会在这儿出现!他们都被这小东西给骗了! 远远望过去,那人明显瘦了,还灰头土脸,满是狼狈。 傅铮沉下脸,他起身,随手搁下一锭银子,然后下楼。 从酒馆下来,傅铮三步并作两步追到马车前,沉沉唤了声:“阿茹!” 还在四处打量的梅茹听到这两个字狠狠吓了一跳,她扭过脸来。傅铮个子高高的,她一回头稍稍仰面,正好对上傅铮的眼,那双眼滴了墨一样的黑,如今眼珠不错的望过来,还冒着腾腾杀气。 “殿下?”梅茹很不可思议,她忙喊停了马车,又问:“殿下怎会在此?” 与此同时,傅铮也异口同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瞧梅茹小脸脏兮兮的,做农家姑娘的打扮,傅铮舍不得,偏偏蹙着眉不悦道:“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这话听上去格外嫌弃,就像前世他嫌弃她,嫌弃的一模一样……梅茹愣了愣,低低垂下眼。 那种陡然相逢的不可思议散了,只剩二人间微妙的尴尬。 傅铮一怔。 “好了好了。”车里头的平阳先生打圆场,“待我们入了客栈,再慢慢叙旧。” 傅铮给平阳先生作了个揖,他刚作完揖,车里头,梅茹便不客气的将车帘落下来。对着厚厚的那道帘子,傅铮又是一滞。 那帘子隔在那儿,重重垂着,纹丝不动,直到里面传来梅茹吩咐车夫赶车的声音。 傅铮默了默,出言道:“客栈不安全,先生与三姑娘还是住城外军营。” “不劳烦殿下。”隔着那道帘子,梅茹冷然拒绝道,丁点都不客气。 傅铮心里蓦地又酸了,他涩涩回道:“现在有十一弟在,自然不是劳烦本王。”说着,他转头对车夫道:“去城外军营。” 傅钊那会儿正在整顿军务呢,穿着盔甲,威风凛凛。 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营外,他先是一愣,正要出言训斥,就见马车里跳下来一个姑娘,一身褐色小袄,灰头土脸的。傅钊眉头愈发蹙起,正要让人轰出去,那人转过脸来—— 看到那张脸,傅钊旋即大喜。 “循循?!”他连军务都顾不上了,兴冲冲迎上去。 陡然相见,梅茹也笑:“殿下。” 后头,傅铮冷冷看着前面欢天喜地重逢的二人,又酸溜溜移开视线,只扶着平阳先生下车。 傅钊给平阳先生见了礼,听七哥简单说了相遇过程,连忙做主道:“外面确实乱,你们就住在军中。”又问:“循循,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话先前傅铮也问过,但他和梅茹根本聊不到一处去,这会儿傅铮走在后头,默默听着。 梅茹这张嘴真是伶俐,不消片刻便将事情说清楚了。他们原本确实是计划去南边的,后来经过黄河渡口时,见到死伤惨状,于是改道北上。 “都快打仗了,你们去北边做什么?太危险了。”傅钊不解,又心疼。 梅茹笑了,眉眼弯弯:“是有些危险,要不然我们也不会作此打扮。” 傅铮在旁边冷眼瞧着,真想敲她的脑袋,危险还笑得出来,真是不要命了! “那你们现在这是往哪儿去?”傅钊又问。 梅茹道:“回京。”已经三月份了,梅茹六月及笄,她再不回去,爹娘该着急了。 傅钊道:“那正好,我七哥过几日要回京,你们一路正好。” 想到那人先前的嫌弃,梅茹仍冷着脸道:“不劳烦殿下。” “才不麻烦呢!”傅钊笑道,“七哥看在我面子上也会送你和先生的。”说着,又望着傅铮,询问道:“是吧,七哥?” 傅铮一直行在后面,这会儿双手负在身后,点了点头,淡淡“嗯”了一声。 梅茹在安州歇了两日,亦弄明白傅钊之所以会在安州,全部是因为打仗的缘故。而傅铮为何会在这儿,她没什么兴趣知道,说不定是贺太傅举荐来的,借了周素卿的脸面。 那边厢,傅钊也不多留梅茹,毕竟马上要打仗了,这儿根本不安全,恨不得赶紧送她们回京。 因为是与傅铮同行,傅铮清点完路上的东西,想了想,又去梅茹那儿,问问她还缺什么,熟料刚走近帐篷,忽的,就听里面传来钊儿的声音。傅钊问:“循循,这次匆忙我们都没说上什么话呢,你有没有什么话对我交代的?” 傅铮钝钝立在身形。 就听梅茹回道:“我这次与先生在北方走了一圈,越往北走,那边天气越冷,这会儿还结着冰呢,根本不好行走,殿下务必多加小心,而且这次似乎北辽只有三个部族南下,鞑靼还留了一手,殿下莫要轻敌了……” 那些温柔的叮嘱从帐篷里飘出来,一字一句绕到傅铮心尖上。 他怔怔往里面看了看,又黯然离开。 …… 傅铮与梅茹还有平阳先生一路回京,因为到处兵荒马乱,流民乱窜,走了大半个月才到京城。 一路上傅铮沉着脸,没有搭理梅茹,如有必要也是对平阳先生交代事情。梅茹却迫不得已,有件急事想央他,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一行人走到涿州,在客栈歇下来。眼见着京城就在前面,梅茹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傅铮。 傅铮那会儿在房里,石冬杵在门口。 意婵福身道:“石大哥,我们小姐有事想央殿下。” 石冬冷冷道:“殿下歇着了。” 梅茹一听,脸皮子薄,只能道:“那罢了,我们回去吧。” 第76节 屋子里,傅铮冷哼,这小东西还能求他什么?无非是要到京城,不想自己行踪败露,所以想劳烦他替她瞒着。他凭什么替她瞒着?他得她什么好处了?傅铮还是冷哼。 翌日,平阳先生还是要去双塔附近的那座小庵堂祭拜——就是梅茹第一次遇到先生的地方。傅铮敬重平阳先生,自然是陪她过去。梅茹也要过去。早有师太在庵门口候着,见到平阳先生便熟门熟路的搀扶进去。平阳先生没有再要梅茹伺候,梅茹便被请到庵堂后面的厢房。傅铮是男客,则被请到后面的小花园。 梅茹在厢房里歇脚,那厢房支着窗,就能看到前面的小花园。这园子太小,也没个地方坐,傅铮这会儿只淡淡立在假山边,面容瘦削,又板着脸,阴沉沉的模样。 看到假山,再看到傅铮,梅茹总是记得他的恩情,再想到自己要求他的事……犹豫了一会儿,梅茹走出厢房福了福身:“殿下。” 傅铮冷冷拂过来一眼,又冷冷问道:“三姑娘何事?” 他的声音总是这般冷……梅茹道:“殿下,臣女想求你一件事。” “何事?”傅铮反问。 梅茹脸稍红,她道:“劳烦殿下归京之后,别说是在北边见到我的。” “为何?”傅铮仍淡淡问道。 梅茹低头赧然道:“我跟府里说是去了南方,若被爹娘知道,怕是……” “呵。”傅铮冷笑,“本王为何要答应你?” 听他如此应对,梅茹一愣,好半晌道:“若是殿下不愿意,就罢了。”她说着福了福身,转身就走。 傅铮眼疾手快,又捉住了她的手腕子! 梅茹一惊,傅铮冷冷望过来,愤然提醒道:“阿茹,是你求本王,不是本王求你!”这人有没有点求人的诚意? 傅铮分明是借故轻薄她……梅茹恼极了,自然瞪过去。 可是她越瞪,傅铮扣得越紧,钳制的她生疼。旁边的意婵见状,已经彻底惊悚了。她刚想要上前,傅铮瞪过来一眼,意婵急忙道:“殿下,小姐……”傅铮冷冷威胁道:“你还要不要你家小姐名声了?”只这一句,意婵不说话了。 那边厢,梅茹已经冷静下来,她按下脾气,面无表情的顺着傅铮的话道:“殿下,我求你。”敷衍的要命。 傅铮冷哼一声,还是垂眸望着她,眸色淡淡的,忽的,好看又勾人的唇轻轻弯起,戏戏谑谑,明显蕴着其他的意思。 那意思正是,你就这么求我? 梅茹又不是傻子,她脸腾地又红了,偏偏傅铮还故意道:“阿茹,你脸红什么?” 梅茹气急,忍不住道:“殿下,佛门清净地……” 傅铮这回终于笑了,“佛门清净地。”他慢悠悠的重复了一遍,笑着问道,“本王哪儿不清净了?” 这话一说,梅茹的脸涨得通红,好像她自己不清净似的。 傅铮瞧在眼里又是一笑,他松开梅茹的手腕子,淡淡道:“这是你欠本王的,阿茹,你自己记得。” 话音刚落,前面的师太正好来请他们去用素斋。 梅茹脸还是涨得通红,那可口的素斋都没吃几口,临上马车,傅铮还故意询问道:“三姑娘,佛门清净之地你要不要拜一拜?”梅茹怄得不行,真想挠他一脸。 傅铮骑着马慢悠悠走到前面,这么多天脸上的寒意终于散了些。 这日归京,傅铮没有再和她们同路,等梅茹与平阳先生进了城,他才回京,免得被梅府的人看到,对梅茹的行踪起疑呢。 傅铮叹气。 梅茹回了府,才知道二姐在前个月的时候已经和安表哥订下亲了。春熙堂里,梅茹连忙道恭喜,又惊呼没备什么礼,梅蒨赧然笑道:“三妹妹客气。”梅茹道:“二姐姐才客气。届时我这个做妹妹的,定要备份大礼的。” 老太太笑呵呵的,将梅茹拉到身边左瞧右瞧,疑惑道:“怎么瘦了,还变得这么皴?”又说:“不是一路好山好水看着,好东西吃着么?” 梅茹拿准备好的话搪塞道:“就是一路走一路看,也是风吹日晒,不比在府里。” 老太太对乔氏叮嘱道:“循循这张小脸可真让人心疼,那些珍珠粉啊露啊的千万别省着。” 自己闺女,乔氏当然也心疼啊。等领着循循回院子里,她连忙命人去备下抹脸的东西,不过一个时辰,全送梅茹房里去了。玥姐儿如今两岁,又长高不少,梳着卯发,这会儿在帘子边儿偷偷打量梅茹,那眼神竟像是不认识了。 梅茹笑道:“不认识姑姑了?” 她一走九个月,小孩子还真没什么记性,不过很快,玥姐儿又熟识起来,围着梅茹姑姑长姑姑短的叫起来。梅茹摸摸她的脑袋。这一次北上,梅茹还见到了哥哥。梅湘那会儿领兵镇守安康,在城墙守备巡逻,他根本没什么空。兄妹二人说了几句话,聊了聊府里的事,还有玥姐儿,就又匆匆分开。 一想到哥哥,梅茹还真有点想他。 这次北伐的仗不好打,梅茹与平阳先生在北方走了一圈,心里头也有了数。诚如她对十一殿下说的,北辽多个部族,这次南下的不过其中三个,最大的鞑靼部还留着一手呢,对方骁勇善战,这仗怎么打?何况,从前年冬天开始,魏朝连年征战,不说百姓,就是国库也吃不消。这两年本来应该好好休养生息……现在主动挑起这仗,未免显得太过急促。 到底是眼界开了,梅茹预料的不差。 四月,两国在会辽河交锋,太子领兵数万,正面迎击,又安排几路侧翼,更与回屠约定好在后方策应。熟料北辽早有所察觉,铁骑提前异动,一路往南,将数万本就疲惫的魏朝军队冲的人仰马翻,直接踏过河套平原与太行八径,都杀到了安州。傅钊万万没料到前面竟然溃不成军,如此轻易就放对方入河内,他连忙备战,却还被打个措手不及…… 战报加急发回京的时候,朝野上下震惊,延昌帝难得没有上朝。 一并回来的,还有太子请求支援的急报。在急报里,除了求援,他还控诉这仗失败的主要原因乃是回屠一部的泄密和反悔,顺便狠狠告了傅铮一状,还建议道应该让傅铮自己过来收拾现在这个烂摊子。 这仗本就艰难,如今被打成这样的局面,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太子不过是想找个替罪羊罢了,傅铮知道的,可若是他能抓住机会,反败为胜,也是他自己的机会。 傅铮被延昌帝急召进宫。 这一回延昌帝没有斥责或则责备,只叹了一声,道:“慎斋,去助你哥哥一臂之力,也算是将功赎罪。” 这事还没查呢,便定了他的罪……傅铮面无表情的立在那儿,沉默片刻,难得也提了一个要求。 “什么?”延昌帝问。 傅铮忽然跪下,满脸肃然求道:“父皇,孩儿这一去,还请让十一弟归京。” 这场仗凶险啊,还有个心胸狭窄的太子虎视眈眈,他们弟兄二人总不能都为这样的人拼命,哪怕是不小心死在外面,京城好歹还有人。 细细打量了傅铮半晌,延昌帝同意下来,又命他即日再领西北大营的兵。 傅铮领了虎符从宫中出来。如今是四月初春,温温柔柔的暖风拂过脸,像是姑娘的手,还像是佛祖的慈悲。他仰起脸,微微眯着眸子望向澄澈的天际。不知想到什么,眨了眨眼,傅铮乘轿子往平阳先生那儿去。 ☆、第 92 章 春风和煦,草长莺飞,今日的天气格外好。 平阳先生下去歇觉了,梅茹一个人在屋子里头翻书。日头暖洋洋的晒在发间,头顶微微发热,让人真想阖上眼,慵慵懒懒酣睡一场。她临着窗,正对着院子里的成片翠竹。——平阳先生喜竹,所以府里边边角角都栽着竹子。如今这些翠竹在欢愉的春风里冒起新芽,底下还抽出了点点春笋。那些春笋从泥土里探出一个又一个小嫩尖,梅茹看在眼里,就有点想吃笋了。 闲来无事,她让丫鬟们在廊檐下备好笔墨。 这样的好时节,吃不上春笋,作一幅春笋图逗趣也不错。 傅铮到的时候,恰好看到梅茹正一本正经的埋头作画。翠竹掩映下,她还是穿着欢欢喜喜的粉白裙衫,风过处裙裾翩跹,仿若层层叠叠的花瓣。这人眉眼低着,难得温柔,白嫩的耳间还是小小的珍珠耳坠,在风里轻轻的摇啊摇。 傅铮静静端详了半晌,终于悄然无声的上前。他还没见过梅茹笔下完整的画,这会儿走到她的身后,视线低低往下打量。 甫一看到梅茹正在认真画的玩意儿,傅铮弯起薄唇,忍不住笑了。 梅茹原本是一心一意在琢磨春笋的,旁边突然传来一声低笑,似是戏谑,她微微有些恼,颦着眉扭过头去—— 不知何时身后突然多了个傅铮! 她措手不及,瞪大了眼。 就见面前的男人着了一身鸦青色团花暗纹锦袍,玉带束腰,衬得愈发宽肩窄腰,身姿颀长。这会儿,男人漆黑的眸子里落下温柔的目光,这样轻轻拂过来的时候,像漾着一池涟漪的勾人春水,还像这慵懒且让人犯困的日头,只让人酥酥软软。 梅茹有一瞬的怔楞。 她是知道傅铮长得好看的,可往日的他凌厉的眼中只泛着萧肃寒意,根本不好接近。其实,京城里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傅铮生的好看,偏偏没有人敢接近……只有她傻,上辈子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得到的只是他的冷漠与绝情。梅茹根本不知道,傅铮还有这样的时候,他望过来的,全是宠爱,属于这个男人的宠爱。 心中蓦地一涩,梅茹低低垂下眸子。 傅铮的视线跟着垂下来,正对她的乌发。姑娘家柔软的发丝随意绾成个纂儿,娇娇憨憨。傅铮忽然有些舍不得离京了,那些发丝足够牵绊住他,让他寸步难行,还让他无数次的犹豫不决。 他是要上战场的人,这种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留恋很不妙。 定定看了少顷,傅铮抿着唇,还是轻轻一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无奈,亦或是其他。 “阿茹。”傅铮唤道。 他声音难得温柔,温柔的不可思议。 梅茹又是一怔,可很快她就敛起神思,略略欠身,仍毕恭毕敬回道:“殿下。” 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隔着一道墙……傅铮默然叹了一口气。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到那一天在安州的军营里,她对着十一弟,温温柔柔的说话和叮嘱。那一字一句至今还在他的心尖上凌迟,让他只能躲在最最黑暗处羡慕和嫉妒,让他总是想着,若她能好好对自己说上一句话,叮嘱上一句话,该多好。 默了默,傅铮道:“阿茹,本王就要领兵离京了,你可有什么要对本王说的?” 他说完,只看着梅茹。 陡然听到这个消息,梅茹愣住了,怔了怔,她怔忪的仰头望着面前的男人。 傅铮的眸色幽暗,沉沉的,化作最深的湖水。 他问,你可有什么要对本王说的。 曾经有过无数次,她对他说,王爷,我等你回来。 他没有顿足,更没有回应,傅铮从来都是直接翻身上马,扬尘而去,头也不回。 她被呛了满脸的灰,呛得绝望到底,再没有丁点希望,直到这人离京,她再也不相送。 往事扑面而来,梅茹好像又被呛着灰了,这一瞬,她心绞得疼。梅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能死死低下头,不说话。 她没有任何回应。 傅铮定定看着她,半晌,沉沉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无奈又无力,还很绝望。他问:“阿茹,你就没什么要对本王说的?”声音难得低落。 梅茹沉默着,钝钝眨了眨眼,终回道:“臣女恭祝殿下能早日得胜归朝。” “还有呢?”傅铮不舍的追问,似乎能盼着她再说些什么。 梅茹低着头,心里紧的慌。这种紧涩缠着她,谓之抛不开的过去。那些钻心的苦楚压下来,梅茹面容恍恍惚惚的发白。她没说话。 傅铮垂眸看着,沉声问:“真没有了?”这四个字,便是心灰意冷。 梅茹艰涩摇头。 安静少顷,傅铮本是绝望而生气的,可倏地,他却笑了。这笑意满是自嘲。“阿茹,”他冷冷出声提醒梅茹道,“在涿州庵堂里,你还欠着本王一个情分呢!” 傅铮今天非要听到! 梅茹仍低着头,好半晌,她仍毕恭毕敬回道:“殿下右肩有伤,沙场之上定要小心。” “呵。”傅铮冷笑。 哪怕是得了她不情不愿的叮嘱,傅铮心口还是疼的,是那种会痉挛会抽搐的疼。他右肩的伤是为她受的,他为她剜去一块肉,如今她记得的,自然也只这个。 沉默的立在那里,傅铮身影沉沉,他久久不言不语。 第77节 那种无形的被忽视的痛楚比身上的伤还要疼,疼上百倍、千倍,却也换不回她一丝半点的垂怜。 傅铮又重重叹了一声,良久,才重新又叮嘱梅茹:“过了六月及笄,趁太子不在京城,你就早些定亲,有什么事记得和十一弟商量着来。若是——”说到这里傅铮蓦地顿了一顿,然后才漠然继续道:“若本王出了什么意外,阿茹,你记得多提醒着十一弟一些,他性子难免毛躁,你提醒他凡事别太冲动……” 听他这么说,梅茹心底是酸的。沙场上什么都没定数,但她知道,傅铮一定会没事,平安归来。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日头略往西沉了一沉,傅铮仰头看了看,又黯然的垂下眼帘。 他从宽袖中取出一个小锦盒,搁在面前的画案上。傅铮道:“阿茹,这是贺你及笄的礼。”梅茹偏头望过去,是个彩锦如意的小盒子。印象里,傅铮似乎送过来一次,可那次被她毫不犹豫地退了回去。梅茹皱了皱眉,正要说些什么,傅铮已经提前开口,硬邦邦道:“你若是不要,等本王离开后就扔了吧。” 梅茹心又是一绞,她轻轻眨了眨眼,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那双艳艳的桃花眼啊拂过心尖,深深烫在心底,傅铮还是舍不得。他什么都没说,这一瞬更是什么都没想,傅铮径自伸手揽过面前的人!他要走了,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他只想亲一亲她,抱一抱她。梅茹明显惊慌失措,她挣了挣,下一刻,傅铮扣住她的下巴,一言不发的亲了下去。 他紧紧箍着她,狠狠亲了一口,眷恋而不舍。 梅茹眼底又含了泪。 她的眼是红的,傅铮抬手抚上她的眼眶。他的指腹下是薄薄的茧子,粗粝却又柔软,梅茹眼愈发红了。 两个人只对望着,傅铮又俯下身,亲了亲她的脸,他说:“好姑娘。”这仗无论多艰难,他都要回来,他很想回来见她的,他的好姑娘啊。 梅茹怔怔站在那儿,直到傅铮离开很久很久,她才回过身。 那幅春笋只画了一小半,画案旁是那个彩锦如意的小盒子。梅茹怔怔看着。傅铮说,你若是不要,等本王离开后就扔了吧…… …… 梅茹这日回府,果然大家都知道了傅铮领兵出征的消息。 于梅府而言,最担心的还是梅湘。梅湘如今身处西北大营,这次定然又是要上战场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乔氏忧心忡忡。梅茹能够确定傅铮没事,但却不能确定哥哥的安危,如今也是担忧。 母女二人去了趟莲香寺。 这一天去,很意外遇到了董氏。 梅茹云游回来还没好意思去胡府,毕竟瑶姐姐嫁人了,她作为前小姑子再随随便便过去,真的是不大妥当。所以,梅茹万万没想到会在莲香寺遇到瑶姐姐,更是没想到瑶姐姐腹中居然有了! 观音殿前,她穿着宽松的裙衫,也露出圆润的形状来。 遇到乔氏和梅茹,董氏微赧。她给乔氏请了安,又冲梅茹笑了笑。大约是腹中有了孩子的缘故,董氏的脸色有些白,还有些轻微的肿。乔氏定定看了她一眼,也是关切道:“你这一胎怀的辛苦呢,干嘛还要折腾?”——上莲香寺可要爬不少的台阶。 董氏柔声回道:“梅夫人,我如今成天在家也是歇着,不如出来走动走动。” 乔氏点点头,见旁边的循循正不住看董氏呢。她道:“循循,你们俩聊会儿,为娘先去替你哥求个平安符。”说罢,她对董氏微微点点头,领着刘妈妈进殿中去了。 梅茹忙搀着董氏坐在一边的石凳子上,和穗拿了个垫子搁着,免得着凉。 梅茹恭喜道:“姐姐竟有这种大喜事,我都不知道呢。”又问:“几个月了?” 董氏赧笑道:“快足月了。” “那姐姐更该歇着了。”梅茹不免关切。 正说着话呢,不远处有人兴匆匆过来,腿脚利落,嗓门很大:“三彪他媳妇,今天这支签真不错啊。” 一听这话,梅茹就知道是胡大娘来了,她不大方便,于是抱歉道:“姐姐,我先去,过两日去府里看你。” 董氏体贴的点点头。 梅茹过两日还真去了胡家。怕胡大娘多心,她没提自己是梅府,只说是董氏要好的姊妹。胡三彪购置的这座宅子虽然不大,但胜在僻静,一屋子女人总不能太过招摇。而且,胡大娘和几个丫鬟都是能干的,将宅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梅茹给胡大娘带了些礼,又去里头看董氏。 董氏那会儿正穿着家常的衣裳,挺着肚子在炕上封信呢。见梅茹来,董氏高兴极了,忙拉她坐下。 旁边有个包袱,没拢严实,里面不小心露出叠的整整齐齐的新的男人衫子,梅茹猜定然是董氏做给胡三彪的,连着信打算一道寄过去。她笑了笑,只当没看见,又见董氏身旁搁着个小簸箕,里面装着针啊线啊的,还有裁出来的小衣裳。梅茹拿在手里,细细打量一番,笑道:“姐姐手真巧。”又问:“胡大哥知道么?” 董氏点头:“我每月都要给他去信呢。” “胡大哥可有信回来?”梅茹问道。 董氏笑着摇头:“他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怎么写信?左不过每月我们寄些东西过去,他就将银子捎回来。” 她如今说起话来,面容平和,比之过去添了许多笑意,看着有生气许多,梅茹是替她高兴的。 …… 会辽河边的关口内,胡三彪又收到个包袱。 有人笑:“有了媳妇果然不一样。” “那是!”胡三彪哈哈笑。 他到营帐内,先是小心翼翼将包袱解开,然后将塞在衫子里的信拿出来。董氏写得都很简单,胡三彪笑呵呵的看完,然后叠起来,收在自己衣服最里面的夹层里头。 ☆、第 93 章 傅铮离京不多时日,傅钊便被延昌帝召回了京城。原先以为延昌帝肯定要怒斥一通,再责罚下来,没想到皇帝只简单说了几句,就让傅钊退下去。看这情形,傅钊琢磨不透,七哥不在也没个人商量,他心里惴惴而惶恐,于是偷偷溜出宫去找梅茹。 梅茹那会儿刚给平阳先生送完端午的节礼,打算回府呢。见到傅钊,梅茹明显意外:“殿下你不是在安州吗?” “吃了败仗。”傅钊灰溜溜的耷拉着脑袋,只觉得好丢脸。 这仗是真不好打,前些天听说又死伤不少,一波又一波的人上去……梅茹怔忪的叹了一声,劝道:“殿下既然已经归京,就别多想了。” 傅钊还是沮丧,他道:“七哥去了呢。”听他提起傅铮,梅茹默然。想到那糟糕透顶的战局,傅钊眉头都要拧起来了,他对梅茹担忧道:“循循,我真担心我七哥。” 傅铮是不会有事的。梅茹这样想着,却只能宽慰傅钊:“燕王殿下吉人天相,定能得胜归朝。” 听了这样的话,傅钊并没有觉得多少安慰,他仍是忧心忡忡又咬牙切齿道:“太子这次根本就不安好心,先是在父皇跟前告七哥的状,冤枉七哥,然后又让七哥带兵过去收拾残局!但太子肯定还是要处处跟七哥作对的呀,七哥处境艰难呢……”说到这里,傅钊难过道:“如果这次胜了,根本不会算在七哥身上,如果输了,七哥日子反而更加不好过。” 这话一说,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沉默良久,傅钊又重重叹气:“循循你都不知道,这仗是真难啊,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就求七哥平平安安回来。”他说着愈发沮丧难过。 梅茹面色有一瞬的怔忪。 她其实知道的,这仗确实很难。对方铁骑铮铮,骁勇善战。就算是前世,傅铮也是谋划了数年才将北辽一点点蚕食下来。如今这么点时间,哪儿够?可傅铮是真的不会有事的。梅茹知道。哪怕他处境再艰难,也会平安回来,前世不就这样么? 好半晌,梅茹叹了一声,还是那样笃定安慰傅钊:“燕王殿下不会有事的。” …… 诚如傅钊所料,他七哥的境况不太好。 中军帐中,傅铮与几个将领候在那儿。今日太子召集众人商议后续的应对之策。——上次会辽河大败后,傅铮领了援兵过来,如今魏军全面退守到会辽河的关口。他们已经在此驻守多日,双方勉强对峙,不至于溃不成军,但也没有任何的好转。 对于这个僵局,太子很不满意。因为吃了败仗,他被狠狠下了脸面,现在急需要一场胜仗。 这会儿坐在帐中首位,他沉着脸,阴测测不满道:“难道我们就一直这样守着这个破关口?被人白白看笑话?”太子近来的脾气愈发恶劣,而行事作风比之过去更是狠辣且不留情面。他道:“对方正是料定我们已经输过一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但我们就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对于他的话,众人缄默。 视线冷冷拂过底下,太子问傅铮道:“七弟,你有何高见?”这几日太子的提议每次都遭到傅铮反对。太子心里真真是不痛快极了,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故意还是要这么一问。 傅铮面色淡淡的,仍是将太子的意见给反对回去,末了恭敬道:“望皇兄三思。” “三思?”太子笑得阴阳怪气,“七弟的意思是本宫没有三思?”又挤兑道:“还是说,七弟三思了,本宫不如你?” 那声音愈发阴冷。 “不敢。”傅铮低头。 太子冷冷一笑,故意拂袖而去,怨愤之间,那袖子里恨不得直接掀到傅铮脸上去! 傅铮平静如常的立在那儿,面容淡淡的,没说其他,也转身回了自己营帐,剩下其余的人面面相觑。 回到帐中,一直跟在身边的石冬少不得劝一句:“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在石冬看来,这事完全是吃力不讨好。本来傅铮处境就尴尬,现在每天为了这些和太子对着干,真的没有一点好处。再说了,就算将来损兵折将,也是太子下的决议,殿下没必要为此硬扛着。 傅铮闻言,不悦的戳过来一记眼风。 石冬自知失言,不再继续这些,只担忧道:“殿下,你今日觉得如何?” 石冬这话问的是傅铮的身体。这会辽河的关口在连绵群山之中,正对北方茫茫草原,而关外不远就是宽阔且湍急的河水。这个地方白天就很冷,到了夜里,更是冷得四处结冰,有些巡夜的士兵脸上都能冻起冰渣子。傅铮身上的伤都好了,唯独右肩受了寒意,每日胀痛不已,需军医定时施针又热敷,否则连弓都拉不开,又谈何征战沙场? 默了默,傅铮道:“尚可。” 翌日,太子仍召集议事。 这一次傅铮还要反对。毕竟这项卷土重来的决议太过危险且冒险,而且,这种危险定然会轮到他身上,傅铮不得不反对。可这次太子似乎铁了心,直接拍案:“七弟,此处仍是由本宫做主呢!”怒意滔天,重重压下来,似乎傅铮再多说一句,太子就要将其处之而后快。 这话一出,傅铮的心沉了一沉。 太子随后迅速做下安排,果然钦点傅铮领两万精兵做先锋,命他们先行诱敌,再安排其余数路围而歼之。 这道军令下来,傅铮只能生生领下。 夜色渐渐弥漫开,他独自安静的坐在帐中,面色凝重。好半晌,傅铮从怀里取出一个圆润的小东西。 夜色里,那东西泛着淡淡的莹润的光。 是粒珍珠。 这粒珍珠上面本是有道划痕的。如今这痕迹在男人的摩挲间,渐渐淡了,很难再看得出来。只有他的指腹知道,那儿曾经有道疤。 拈在指尖,傅铮眉眼柔和的端详了好半晌,才又重新妥帖收好。 这粒珍珠被他收在最里面,和他的心靠在一起。 按照约定之日,傅铮领兵出征。他领的还是西北道的兵。原来的北方大营被打败之后,军心涣散,朝廷便急调他领西北数万人马过来支援。而且,今日这举太过危险,北方大营算是太子亲兵,太子当然不会轻易出动他自己的兵马的。 出征在即,所有将士脸上皆是萧肃。 胡三彪也在,他如今是参将了。今日临行前,他特地换了董氏新寄过来的衫子。那个藏了很多信的衣衫他没舍得穿,叠的整整齐齐的压在枕头底下。挤在一个帐篷里的人都笑话他,胡三彪笑着骂了声“滚”。梅湘那会儿也在,却只是冷冷看了一眼。视线拂过胡三彪枕头底下的包袱,顿了顿,他又别开脸。 太子为他们践行,每人面前都是一碗最烈的酒。 傅铮没有喝,他只是骑在马上,仰面看了看今日的天气。 这儿的云特别的厚,将本就昏黄的金乌沉沉挡住,大团大团的压下来,压得人心底沉甸甸的很不舒服。今日还有风。那风一点都不温柔,刮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的疼。 傅铮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想到了梅茹。 他觉得这风就和那姑娘一样,又硬又冷,丝毫不见丁点柔软的缱绻,偏偏能扯着他的心。让他大战在即,还分出一点心思,去想这个姑娘。 他的好姑娘。 傅铮弯着唇角,轻轻一笑。 很快,他收回视线,敛去所有的心思,只冷冷望着太子。在太子面前,傅铮的眸子难得冷厉,像是直直的箭宇。“望皇兄按计划行事,莫要耽搁了时辰。”傅铮不卑不亢的提醒道。 第78节 “那是自然。”太子点头,又道,“只待七弟平安归来,本宫替你好好庆功。” 他说完,傅铮仍定定看着他,眸色幽幽深深,良久才冷然的移开视线。 那杯酒他终究是喝了,给自己壮行。他的肩膀今早有些疼,军医不得不在里面压下一根针,这会儿扯着马缰还是不大利索。 关口慢慢打开,傅铮领兵出征前,又抬头看了看这天。 天上的云多了起来,白茫茫的,像是连绵不断的雪山,成了天底下最纯净的颜色,可他在其中却看到了猩红,一丝一缕,交葛起来,是血的颜色。 傅铮这辈子从来没有杀过这么多的人。 他原本是右手使兵器的,右肩伤了之后,便改成左手执刀。那一刀利落过去,溅起来的全是温热的血。他的脸上、银色铠甲上面血迹斑驳,那些血顺着他的眼睫往下滴,蒙在他的眼底,就是傅铮今天出征前看到的鬼魅血色。他的面容凌厉,他的目光会嗜血,他根本没有多余的表情,不停的屠戮间,傅铮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活下去。 活着回京。 活着回去见十一弟,见他的好姑娘。 其实,这场战役里所有的人,不过都是想活着回去,回到自己亲人的身边。就像胡三彪想活着回去见他的小娘子,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儿,就像梅湘也想回去见爹娘,循循,还有玥姐儿。若是死了,就回不去了。 这儿是厮杀的地狱,呜呜咽咽,根本分不清是风声,还是死亡的哀嚎。 傅铮是真的杀红了眼。按着约定时辰,他没有等来接应,他如今只能杀出去。他完全是麻木的,眼前是潮水般汹涌而来的铁骑,密密麻麻,让人头皮都发麻。而他的每一刀,每一次格挡,完全是循着求生的本能。 只是,那一刀下来的时候,傅铮好像硬生生就受下来了。 也不知砍在什么地方,就是好像一瞬间什么都没声了,什么都听不见。 他倒在那儿,面前仍旧是很厚很厚的云,那些云已经彻底变成猩红。 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他下意识的探到胸口。傅铮摸到的全是温热,全是血。没有人知道他要摸什么,有马经过,顺势当胸又刺下来一枪,然后狠狠一挑。 那是贯穿的痛楚,很疼,可傅铮只能感觉到冷。 那种冷啊铺天盖地,冰凉刺骨,冷得他很想再抱一抱他的好姑娘,再亲一亲她。 傅铮沉默的眨了眨眼,然后倦倦阖上。 眼前好像又是那春日里的暖风,那明媚的骄阳,拂过他的脸,落在他的眉眼底下,轻轻柔柔,那是母亲温柔的手,也是姑娘温柔的唇。 全都是他最舍不得的东西。 …… 董氏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等她出了月子,梅茹去胡家探视,还将那小子抱在手里哄了一会儿。那小子真是沉,跟他爹一样彪呼呼的。 梅茹问:“姐姐,你可写信告诉胡大哥了?” 董氏点头。 梅茹笑道:“胡大哥若是知道,定要高兴的合不拢嘴了。” 不知想到什么,董氏也浅浅笑了,忽的,又叹气:“也不知这仗什么时候结束,你胡大哥又什么时候回来。” 梅茹闻言也是一怔。是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也不知战场上的人什么时候才回来。 回了府,她去乔氏那儿坐了会儿,逗了逗玥姐儿才懒懒去歇觉。如今天气一天天又热起来,梅茹总是懒洋洋的,浑身没什么劲儿。 这日她睡醒了,外边日头已经西沉。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她才让意婵伺候着起来,但也懒得梳妆,只穿着寝衣,坐在镜子前,由着意婵替自己梳发。 梅茹每日醒了喜欢吃些清口瓜果,静琴这会儿去小厨房里端了,可回来的时候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慌里慌张道:“小姐!小姐!” 这可是稀奇事……梅茹笑盈盈的回头道:“什么事把你给急的?” 静琴掀帘进来,还是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 “小姐——”她面色怔怔的,心跳得依然很快,静琴压低声说,“燕王死了。” 顿了顿,静琴重复说了一遍:“燕王他战死了。” 梅茹愣了一愣,旋即钝钝的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她的泪倏地就流了下来。 ☆、第 94 章 和傅铮死讯一道传回京的,还有会辽河大胜的捷报。太子终于打了场胜仗,以数万人的性命为代价。 傅钊根本不信这道死讯,得到消息的瞬间就要炸了,恨不得立刻离京去寻他七哥。活生生的一个人没了,他怎么受得了?傅钊坐立难安,就像一道雷径直劈下来,砸的他脑门直发晕,眼前还直发黑,他这会儿只想找人说说话,于是随便找了个由头约梅茹在四喜堂见面。 见到梅茹的第一眼,傅钊便急的团团转:“循循,我七哥他出事了!”这几个字甫一开口,傅钊眼圈儿就红了。 梅茹安静的坐下来,微微有些失神,脸色还有点白,好半晌,才应了一句:“我知道。” 只听傅钊在旁边愤然道:“循循,我要去接七哥回来,就算是……真的死了,我也得将他带回来。”话到最后还是不忍。 梅茹眼眶也红了一些,她低低“嗯”了一声。 见梅茹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傅钊自然而然问道:“循循你可是担心你大哥?听说西北大营有数万兵马在会辽河边,我去了那儿定好好帮你打听打听,你先别急。” 梅茹脑子里昏昏沉沉,怔楞许久,才迟钝的道了声谢。 傅钊很快离京。 定国公府,梅茹沉沉倚在里间的榻上,她睁着眼,怔怔对着窗外没说话。窗外是明晃晃的天气,偶尔有花枝斜斜摇曳。那一道道影子,像极了傅铮离京那天的竹影交错。想到那个人,梅茹顿了一顿。 这两日她总是莫名想到傅铮,想到离京那日他站在她的面前,绝望的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的。他一直想听,偏偏她不说,也不知他最后走得安不安心…… 如此一想,梅茹眼睛又涩了,心里堵得慌,堵得难受。这是一种亏欠,一辈子都还不掉了。 可是,傅铮怎么会死呢?    梅茹想不明白啊,他前世那么多次死里逃生,就连最艰难的时候都能活着一条命回来,为什么这次就死了? 梅茹脑袋里还是昏沉,太阳穴涨的好疼。 “姑娘,你别哭啊。”静琴在旁边劝,又说,“若是让老太太和老爷、夫人瞧见了,定是要心疼的。” 是啊,那人死了,她为什么要哭啊? 梅茹揉了揉太阳穴,倦倦阖上眼。可眸子里的那些泪还是止不住,从眼尾滑下来,晶晶莹莹。 她前世今生的泪水,好像都和这个男人扯不清。 六月初九梅茹及笄。 因为迟迟收不到梅湘报平安的消息,梅府众人的一颗心悬在那儿,故而梅茹的及笄操办的便略微匆忙,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幸好梅茹自己不甚在意,她更是没什么心情。那李皇后又让人赏赐下来不少东西,比去年的礼还要更厚重。 梅茹叹了一声,满脸凝重。 因为是表亲,孟安和孟蕴兰最先过来道贺。这还是梅茹回京之后头一次见到这位木讷表哥。他和梅蒨的日子已经定下来,定在明年春暖花开的三月份——老太太舍不得梅蒨,打算再多留了一会儿。 春熙堂内,瞧孟安进来,梅茹忙起身,大大方方的补道了声喜。 初初见到梅茹,孟安倒是一怔。这大半年光景未碰面,眼前的人身量又长高挑了些。那张脸仍旧明艳艳的,像开在骄阳下的花儿,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眉眼底下添了好几分愁绪。若说梅蒨柔弱的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呵护,那梅茹便是艳丽又骄纵,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采撷,可如今这朵骄艳的花儿也会柔弱,也会垂下花枝……孟安眨了眨眼,忙低下头去,回了个礼:“茹表妹客气。”又作揖道:“也贺表妹之喜。” 老祖宗看在眼里,笑道:“安哥儿坐吧,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这话外之音很明显,他就快和梅蒨是一家人了……孟安耳根子红了红。坐在老祖宗旁边的梅蒨也是陪着赧然一笑。她的视线拂过先前怔怔的孟安,又看了看梅茹,还是温温良良的笑。 这日散了之后,老太太心里装着早上的事,特地将乔氏留下来问话:“循循的亲事你们做父母的是如何打算?” 提到这个老大难,乔氏眉头都皱一块儿了,她纠结着回道:“正慢慢看呢。” 老太太顿了顿,道:“我瞧宫里的娘娘对循循不错,今日又有赏赐下来……” 一听这话乔氏面色变了变,很快,她爽朗笑道:“娘,循循那骄纵的小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多臭的脾气啊。她就算是得了这份富贵,哪儿又是有福气享的?”将梅茹狠狠贬了一通,乔氏叹了一声,发愁道:“真怕一个不留神,循循将宫里的贵人们都得罪光,到时候还得牵连咱们府里……” 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乔氏还是恨恨叹气:“循循就是个没福气的!她若是能嫁个普普通通的人家,便是谢天谢地了,哪儿敢想其他的?”末了,乔氏又笑盈盈的反问:“娘,您觉得呢?” 这几句话利落一堵,老太太也不傻没再说这茬,她只笑道:“那你们当爹娘的更要多留意些。” “媳妇知道。”乔氏点头。 房中,梅茹还是倚在塌下。案边是个彩锦如意的小盒子,她视线怔怔盯着,动也不动。忽的,静琴掀帘道:“姑娘,二姑娘来了。”梅茹忙将那小盒子收在旁边,坐起来。 梅蒨进来的时候,就见梅茹穿着玉色纱衣,乌发拢在胸前,一张小脸没什么血色,明显是哭过的模样,脸上还隐约挂着泪痕呢,真真是我见犹怜。梅蒨心头一惊,暗忖三妹妹这模样真是愈发惹人心疼了……不知想到什么,她略微一滞,坐下来,心疼道:“三妹妹最近的脸色总不大好。你安表哥今日还特地问我,我便过来瞧瞧,这到底是怎么了?还哭了?” 梅茹自然客气回道:“让表哥和二姐姐担心了。” 梅蒨叹气:“三妹妹这样愁绪,是在担心大哥哥么?还是……”顿了顿,她问:“还是三妹妹在担心旁人?” 听她这么说,梅茹有些不自在的垂下眼。眼底是一片淡淡的阴霾,小半晌,她回道:“正是担心哥哥呢,总没个信儿回来。” …… 会辽河关口,群山连绵,哪怕这几日凛冽的风跟刀子似的刮个不停,这空气里的血腥味仍是经久不散,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梅湘刚抬完几具尸首。 对着底下一具又一具堆叠的像山一样的尸首,他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默然。那里面躺着的是他的同袍,他们曾经并肩作战,如今那些人只能面目圆瞪,死不瞑目。他们再也回不去,回不到爹娘身边尽孝,回不到娘子榻前恩爱。梅湘沉默的看着,又移开眼。 这地方真他娘的让人难受! 他根本忘不了那一天,那么多那么多的敌军扑过来,身旁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死掉,他也不知自己是靠什么才撑到了太子率军过来。被军医抬下去的时候,梅湘不停杀人的两只手因为痉挛而不住颤栗。他死死咬着牙,才忍住了男儿泪。 那种痛意钻心。 远处似乎有太子找来的和尚在超度作法。窸窸窣窣的念经声如今听来,更像是个大笑话,梅湘冷冷一笑,回到帐中。 帐中一人迎出来,抱拳禀道:“都统,胡参将家里又来信了。” 梅湘愣了愣,视线低低落到胡三彪的枕头旁边。那儿果然多了个包袱,和以前寄过来的一模一样。他曾经疯狂的嫉妒,甚至觊觎,可如今却只有难过。因为,那张铺盖是冷的,没有丁点温度。那场“大捷”之中,胡三彪没有回来。他们这个帐中原本挤了将近四十人,如今只剩五个活下来。那些鲜活的人一个一个都没有回来。已经过去好多天,怕是已经死了。 梅湘默了默,仍旧冷着脸吩咐道:“就放那儿。咱们都等着。” 这话一说,帐中其他几个兄弟都红了眼。 梅湘沉沉转身出去,对着这茫茫青山,他真想骂一句他娘的。 可他们终究没有等到胡三彪,也没有等到其余的那么多个兄弟。一个月过去,这些人的名字被写到了阵亡名单上。梅湘难受极了,他回到营帐,就见帐中空空的,像个坟墓。那个包袱还是孤零零的放在那儿,等着它的主人回来。 他光是看一眼就受不了,眼眶发热。 梅湘红着眼坐下来,颤抖的将那包袱解开。那里面还是几件新的衫子,和胡三彪叠在枕头旁的一模一样,那衫子里头压着一封信。那信上的字他认得。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梅湘独自坐在那儿,坐了很久。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梅湘才将信缓缓展开。娟秀的字迹一点点映入眼帘。他还是难受。这信不长,不过几句话,他一字不错的看过去,然后傻傻定在那儿。 瑶儿生了,替胡三彪生了个大胖小子,她还在信里问,该替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啊。 梅湘心口沉沉的,像是压着什么,他偏头看着空空而冰凉的被褥,热泪便夺眶出来。 他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哭了。 她刚生了孩子,怎么经受得了这种打击啊?怎么受得了啊? 第79节 梅湘捧着头,难受的哭了起来。 夜幕沉沉,只剩一道弯着腰痛哭的身影。 …… 傅钊到会辽河关口,见到了梅湘,却没有见到他七哥的尸首。在关外找了十几天,傅钊一无所获。他还想继续找的,万万没想到边关烽火再起,傅钊不得提前不回京。这一次,他没有接到他七哥回来。 这么一想,他都要崩溃了。 梅茹见到傅钊的时候,他的眼窝深陷,眼底通红。整个人风尘仆仆,满是痛苦与难受。 不用他说,梅茹已经知道了结果,她有片刻的晕眩。 “循循,我没找到七哥。这么多天,他大概是真的死了,七哥他一定死不瞑目啊。”傅钊痛哭。 那个人真的死了。 梅茹眨了眨眼,毫无预兆的,又落下泪来。 …… “阿爹,这儿躺着个人呢。” “阿爹,他长得真好看,我们救他回去吧,救活了能给我做夫婿。” 女孩笑眯眯的问。 “阿爹,那人真的死了,没气了,阿爹!” 女孩惊慌失措的冲出毡房。 毡房里,一道黑沉沉的身影躺在羊皮垫子上,毫无声息。他的面容瘦削而苍白。那种白是在地狱历练过的狰狞,没有丁点血色。让人看着就心生惧意。满屋子死气沉沉,连风都停住了,忽的,没有任何征兆,他突然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黑而残酷。 ☆、第 95 章 会辽河大捷之后,不过喘息、高兴了一个月,辽军便彻底反扑,更联合了山海关外的夏朝,齐齐南下。这一回对方是真的下了狠手,一路彪悍而凶煞,魏朝沿线的军队被打散,彻底溃不成军。太子勉力支撑了一会儿,便弃城而逃。辽军一路逼近京城,一时间魏朝多处受敌,根本吃不消,也根本打不动。延昌帝不得不派人去议和。议和之地就选在会辽河边。 听到这个消息,梅茹立刻去平阳先生跟前,央道:“先生,弟子想去,还望先生能替弟子举荐。” “为何要去那地方?”平阳先生不解。 梅茹垂眸,沉默了好半晌,才回道:“一位故人葬身他乡,弟子想去祭一杯薄酒。” 平阳先生叹了一声,没再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有平阳先生的举荐,再加上梅茹本来就有个鸿胪寺行走的虚职,又通晓那边的话,更是刚刚游历过,所以延昌帝很痛快的答应了。 李皇后听闻这个消息,很是欣慰,特地将梅茹召进宫中好好褒奖了一通。看着底下聪明伶俐的梅茹,李皇后是越来越满意。——太子这次虽然打了胜仗,但现在又吃了败仗,在延昌帝面前两面不讨好,若是梅茹这次立功回来,那这桩婚事便真的要快些定下来,给太子长长脸。 梅茹懒得再理会李皇后的心思。她及笄之后,乔氏和梅寅就当做不知道皇后的意思,果断在马不停蹄地相看呢。 说起梅茹的婚事,稍微有点难。 梅茹这两年入了延昌帝的眼,有个好名声在外,但她的脾气娇蛮任性也是出了名的。那些夫人们挑儿媳妇,不过是想找个好相与的、能被儿子治住、又能被自己磋磨的,所以都在观望梅府的三姑娘。据说乔氏这会儿手头上有两户人家,一个是巡盐御史家的独苗,一个是都亭侯府的嫡次子。 这两户听上去似乎都不错,可对于自己的亲事,梅茹没有丁点兴趣。就算是天大的富贵荣华,她好像也没有任何欢喜之意。她就像是条鱼,盼着能早点游出皇后和太子的苦海,可也许出去了,又会有其他的禁锢。 梅茹得了圣旨,随议和使团一道出京。离京前,她去了趟胡家。 自从生了娃,又有胡大娘整日好汤好水不断,董氏养的越发好了,面色白润润的,眉角眼梢里褪去原来的平静与淡漠,圆圆脸上愈发喜气,透着人味了。 梅茹到的时候,董氏刚奶好孩子,这会儿小家伙裹在襁褓里,小拳头捏着格外有劲。 逗了会儿孩子,梅茹问道:“瑶姐姐,胡大哥可有消息回来?” “有的。”董氏安然点头,“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你胡大哥还托人寄了银子回来。”说到这儿,她又笑:“还难得托人写信回来,说是给孩子取好了一个乳名。” “哦?叫什么?”梅茹好奇了。 董氏笑道:“叫长生。” “长生……”梅茹喃喃念了几遍,不禁赞许道:“长生这个名字真好,做乳名儿都可惜了。”梅茹俯下身子,拍了拍面前的小娃娃,轻轻逗着唤了两声:“长生,长生。” 小长生像是听懂了似的,很给力的吐了个奶泡泡回应。 那小模样实在可爱的紧,梅茹这几天终于发自肺腑的笑了。董氏拿帕子仔细擦了擦,脸上笑意也是温温婉婉,满是岁月的平和。 梅茹离京,傅钊自然又去相送。他上回离京没有向延昌帝禀明缘由,回来就被罚了,罚他在京城待着不许乱跑,不然这次傅钊肯定是要跟着去的。他还没将七哥接回来呢。 叹了一声,傅钊道:“循循,你到了那儿,替我敬七哥一杯酒,我上回走得匆忙。” 梅茹点头。 顿了顿,傅钊感慨道:“每次不是你走,就是我离开,好像总碰不到一处,不能再好好的说一说话了。”话中不无遗憾。又是一声叹息,他对梅茹道:“这次等你回来,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梅茹问道。 抿了抿唇,傅钊还是道:“等你回来再说。” …… 魏朝一宣布议和,整个战事便停下来,不用打仗,不用担惊受怕,最轻松的,还是两国的百姓。 那个叫萝珊的女孩赶着马高高的唱了会儿歌,她一回头,就见自己和阿爹救下的那个人居然走出了毡房!这会儿他立在毡房边,许是阳光有些刺目,狭长的眸子微微半眯着,抬头望向澄澈的天际。萝珊意外极了,连忙骑着马达达跑过来,惊讶道:“你怎么出来了?血止住了么?” 那人抿着唇,眸色淡淡的点了点头。 他的面色比前两日好了不少。那天萝珊真是要被他吓死了,以为这人死了呢没想到又活过来!这人如今站在融融的太阳底下,好看的眉眼镀上一层薄薄的暖意,显得没有那么凌厉。萝珊笑盈盈的看着他,问:“你是哑巴吗?怎么总不说话?”这人来了这么久,总是不开口。 默了默,那人终于开口道:“不是。”声音凉凉的,仿若草原上低低流过的溪水。 听到他说话,萝珊又是一阵惊讶,“你会说话啊!那你叫什么名字?”问题一股脑的抛出来,萝珊眼巴巴的望着。 停顿良久,那人仍旧简短回道:“傅铮。” 萝珊喜出望外,跳下马跑到傅铮面前笑道:“好啊,傅铮,我现在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要给我当夫婿呢。” 傅铮冷冷望过去,又冷冷回道:“我已经娶妻。” “你有妻子?”萝珊吃惊。 傅铮“嗯”了一声,仍抬头看了看天,又打量远方。 萝珊在旁边着急道:“可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们中原人不都要以身相许的么?” 像是听到个什么笑话,傅铮笑了。可是,他明明笑着,却根本没有暖意,眼底还是覆着淡漠的冷与刺骨的疏离。垂眸望着萝珊,他一字一顿道:“谁告诉你救人一命,就一定会有人以身相许了?” 萝珊被问的哑口无言。 四处打量完,傅铮只是问她:“外面不打仗了?” “好像不了。”萝珊摇头,“听说还要在会辽河边议和呢。” 傅铮眉心略略一蹙,也不再说其他,只转身回毡房继续躺着。萝珊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股特别压迫人的气场,哪怕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人还这样硬梆梆的对她!萝珊有些生气。她走进毡房,就见那人已经躺下来,阖着眼,又是一副不理人的样子,萝珊不高兴的离开。 傅铮这才重新睁开眸子。 草原上的人就是热情,时不时又开始高歌了,有些吵。傅铮皱了皱眉,吃力的坐起来。他靠在那儿,从怀里摸出一粒珍珠。这粒珍珠靠在他心口的位置,冰冰凉凉。他受了重伤,现在这珍珠自然也破损了些。 傅铮拈在指尖,定定看着,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第 96 章 萝珊放完牧回来,才知道自己救上来的那个男人走了,不仅骑走他们家最快的一匹马,还顺走了一匹当成备用,真是够无耻的! 萝珊骂完,又不服气,这人有这么着急么? 看到桌上留下来的几片金叶子,她哼了一声“谁稀罕”,有些埋怨,却又有些担心。傅铮那么重的伤,萝珊很怀疑他骑马随便受个颠簸,那骇人的伤口就会迸裂开,说不定他就那么死在茫茫草原上面,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皱了皱脸,她跺脚对阿爹说:“阿爹,他伤还没好呢,你怎么不留他啊?” 阿爹抽着水烟笑:“他说想要回去呢,怕家里人担心。” “家里人?”萝珊摇了摇金叶子,小声嘟囔道,“肯定是他的夫人。”又不住好奇:“阿爹,你说,傅铮已经长得那么好看了,那他的夫人得多美啊,能让他这么心心念念,不顾身上的伤就赶着回去……” 这个问题她问过傅铮的,可傅铮当时什么都没答,只沉默的对着毡房顶,那双好看的眸子深深。 如今,这个答案再也没人知道了,萝珊忍不住叹气。 …… 且说梅茹一行从京城出来,北上到了泗城遇到太子。这次辽军反扑,太子弃守关口而逃,一路逃到了这儿才停下来。 众人先去拜见太子。梅茹自然也要一齐去。她如今对那太子是恶心至极,一想到去年夏天半漪园中的那道龌龊身影,梅茹浑身就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恨不得捅他一刀。 幸好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色太子做不了什么,不过是隔着众人打量了梅茹一眼。 只这猥琐一眼,都让梅茹觉得难受,垂在身侧的两条胳膊上俱是鸡皮疙瘩。一时间,她又庆幸太子这次不随他们一道去会辽河,否则这一路梅茹都要小心防备、提心吊胆。 这日夜里,使团一行还是要歇在泗城驿馆。 既然是歇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梅茹便将匕首压在枕头旁。已经夜深了,她却一点都睡不着,耳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梅茹的心就会跟着紧紧一跳。她脑海里总是不自觉的浮现那道龌龊身影,挥之不去,简直成了她的噩梦! 这种感觉真让人难受,梅茹心里压抑,她徒然睁开眼。 夜幕沉沉,上回她这么无助,还是傅铮救的她。他将她死死抱着,拥在怀里,身上还有微凉的酒意。 想到那个人,梅茹忍不住叹了一声。 明明她厌他的,恨他的,还恨的咬牙切齿,却还是为他掉了泪。现在,梅茹已经不哭了,毕竟自己也曾经死过一回,她只是觉得莫名难受。 好像傅铮这么突然一死,她满腔的恨意、怨愤、敌视都不知道该去哪儿,又该往哪儿走。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堵得有些疼,又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空荡荡的,整个人飘忽而昏沉,很不好受。 这一世,梅茹原本不想和傅铮牵扯上关系,她躲着他,避着他,甚至还想撮合他和二姐姐,更不想欠下他任何情分,偏偏事与愿违,她欠了他很多。如今傅铮死了,而她却让他带着遗憾离开。 一想到傅铮离京那日,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梅茹便愈发堵得慌。他是一个要征战沙场的人,他那么想听,就想听她说一句……如果她当时说了,梅茹现在也许不会这么自责。 这种遗憾,真的是天人永隔,永远都弥补不了。 光是这么一想,梅茹头又疼了,疼的像是有根银针刺穿太阳穴,还很钻心。 …… 翌日,使团离开泗城前往会辽河。 第80节 众人向太子辞行时,太子忍不住又低低拂了眼梅茹。不过一年未见,梅茹自然长高了些,身段纤盈的站在那儿,举手投足间更是天姿自然。只是姑娘娇艳的眉宇间多了哀伤,也不知是替谁伤神,反正小模样是怪勾人的,让人恨不得搂过来亲一口。 被太子这么不要脸的打量着,遥想这人的龌龊心思,梅茹又要作呕了。好容易驶出泗城,她才松去一口气。只是一想到回来还要经过这个地方,梅茹便又有些犯愁。 继续往北走了数日,使团终于抵达会辽河边。 会辽河如今在辽军控制之下,他们一到,那些辽军就虎视眈眈,凶神恶煞,却又是满口嘲笑之语。 梅茹从马车上下来,面色凝重。 这儿是数万将士的葬身之地,是个彻头彻尾的地狱。 她仰着头,静静端详着这个地方。 河边的风迎面狠狠一刮,她的脸上好像被覆上了厚厚的一层血,全是冷的、没有温度的血。那是他们魏朝数万将士的血,里面还有傅铮的。 梅茹眼眶又红了。她望着这澄澈的天际。天上是大团大团的云压下来,压得人心里不舒服啊。 也许,傅铮临死前,就是看到的这一幕。 又或者,他的眼底满是嫣红的血,所以,傅铮最后看到的,是血的颜色。 梅茹鼻子发酸,她眨了眨眼,艰涩的别开眼。 她终于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也算亲手了断纠缠了两世的恩怨。 …… 这次议和一共谈了三日。 因为有正副使在,所以梅茹就是个打下手的,落得轻松。只是她心里存着事,面上仍是凝重之色。 辽军对他们一举一动皆看管的极严,绝不允许他们随意走动,更不能脱离看守的视线。稍一不顺意,对方就吹鼻子瞪眼。直到谈完,签下满意的条件,那些辽军才对他们宽松了些。 当日夜里,北辽宴请一众使臣,略表客气。 梅茹没有去,只对这儿负责的将军央了一个条件。那将军见梅茹是个姑娘家,又千山万水过来,懒得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为难她,于是准了。梅茹客气道了谢,这才面色郑重的回了自己营帐。 她得去给傅铮祭一杯薄酒。 这件事放在心里,梅茹根本不会忘。 在营帐里,她换了身素色的衣裳,又摘了首饰。 酒是早就备好的。傅铮不嗜酒,他前世就饮得不多,在外面皆是应付。偶尔两人难得在府里吃饭,梅茹见他喝过几次陈年的梨花白。猜傅铮大概是喜欢的,所以梅茹这次离京前就让人备下了。 这会儿意婵提着酒和酒盏立在旁边,梅茹看了看,叹了一声,吩咐道:“你留在这儿等。”她和傅铮两世恩怨,如今随着这个人突然的死而消亡,梅茹忽然想独自清静一会儿。 意婵点头道:“姑娘自己小心。” 梅茹提着东西,给大营守卫送上一锭银子,这才走出辽军大营,往会辽河去。 黑夜里,一道身影定定看着梅茹,然后悄然无声的跟过去。 关外是天高地远的茫茫原野,真真是风吹草低见牛羊,不远处泛着波光的便是会辽河。今日月色不是特别好,灰蒙蒙的,暗淡淡的,但这河水仍像一条银色的链子飘过去,也带走了数不尽的亡魂。 今日夜里无风,站在空旷的地方,耳边反而愈发寂静。 在这种拧着的寂静中,梅茹好像能听到那种刀枪铮鸣的声音,那种颤抖的令人绝望的死亡哀嚎。不知傅铮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梅茹垂下眼,半蹲下来。 她倒了一杯酒,酒盏端在手里的一瞬,只觉得好沉。手中顿了顿,梅茹抿着唇,沉默的将烈酒洒在地上。 这是她的,还有傅钊的。 梅茹又倒了一杯酒。 那陈年的酒香飘过来,萦绕在身畔,不知为何,她眼圈儿蓦地就泛了红。那一十三年的过往齐齐压下来,而梅茹能想到的,却是那一年漫天春色里,傅铮垂眸看着她,然后问,你是梅府的?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后来梅茹曾经千百次的回忆起来,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揪心。 若是从来没有遇到这个人,就好了。 梅茹的眼底有了泪。她将那杯酒洒在地上,轻声的说:“殿下,路上好走吧。” 傅铮隐在不远处,默然看着这一幕,薄唇紧抿,漆黑的眸子里缠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好半晌,梅茹将东西收拾好起身。 四处一片安静,能听到夏夜的虫鸣,还有营帐里头那些胡吃海喝的声音。 梅茹定定站了好久。 这儿的夜里很凉。忽的,有一丝风过来,拂过她的鬓发,吹到她的裙裾,这道凉意更深了些,梅茹拢了拢衣襟,慢吞吞转身往大营去。她刚走出一步,蓦地就吓了一跳,急急顿住脚步! 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男人,两个人靠的很近,她根本没有察觉! 下一瞬,待仰面看到他的脸,梅茹心里咯噔一下,径直拧着眉,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面前的人。 只见面前的男人瘦瘦高高,灰蒙的月色下,俊朗的面容显得愈发瘦削,那双眼仍是墨黑。 傅铮?! 那丝风吹得人愈发凉了,像是地狱里吹来的,梅茹不禁打了个寒颤。 “殿下?”她小心翼翼又试探地问了一声,声音轻轻的,似乎不敢打扰。 四目相对,傅铮仍是定定看着她,眸色深深。良久,他唤道:“循循。” 这两个字甫一入耳,梅茹眉心拧的更加紧了,有种微妙的不对劲在心底游游荡荡,她戒备的打量过去。 傅铮默了默,忽然笑了。他笑起来双颊有些瘦了,却还是好看。傅铮问:“阿茹,你刚才是在担心本王,替本王伤心么?”他的声音虽是凉的,却难得柔软。 不知为何,梅茹就松了一口气,只困惑的问:“殿下你是人是鬼?” 她的话音刚落,傅铮又笑了,他抬起左手抚上梅茹的脸,指腹在她的脸上轻轻软软的摩挲着,他问:“你说本王是人是鬼?” 男人的手是热的,梅茹有一瞬的怔楞,她忘了躲,只是惊得直直望着他,“殿下,你还……” 傅铮的手抚着姑娘的脸,他倾身吻了下来,将梅茹后面的话都堵住了。 梅茹的脸蹭的红了,她手忙脚乱的推他,也不知道推搡到那儿,傅铮嘶了一声,顿住动作,轻声道:“别动,本王身上有伤。” 他声音轻轻的……梅茹又不自在了,两只手尴尬的垂在那儿,她别开脸。 傅铮将她的脸板回来,沉沉看着。他的手还是抚在她的脸上,指腹刮过她红着的眼圈儿,粗粝而柔软。他说:“你舍不得本王死?” 梅茹垂眸没说话。 傅铮叹了一声,说:“本王也舍不得你。” ☆、第 97 章 【番外】 “皇上!皇上!” 小太监跌跌撞撞闯到乾清宫,石冬蹙眉:“还不到卯时,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小太监哆哆嗦嗦指着外面,面色骇然道:“石统领,冷宫的梅贵人自尽了!贵人身边的静琴也一并殉主了……” 石冬闻言一震,忙转身进殿。 明黄的龙榻内傅铮已经坐起来,他的面色不大好,“怎么回事?”傅铮沉声问。 石冬拧着眉,压低声道:“皇上,梅贵人死了。” “……” 傅铮有片刻的滞愣,他旋即命人伺候宽衣,乘龙撵到冷宫。这偌大的冷宫如今就住着一个人——他曾经的结发妻子。那里面是真的冷清,庭院中只有一株树,在萧瑟的秋季里枯了,叶子凋零,老枝横斜,没有任何生机。 空空荡荡的殿内,晕暗一片,光根本照不进去。早就有人将尸首抬到明间,远远望过去,那人软绵绵的躺在地上,脸上蒙着白绸,无声无息。 傅铮从龙撵上下来,看着地上那个身影,心头仿佛有什么闷了一下,他怔怔往里面去。 “皇上,怕冲撞啊。”石冬拦道。 傅铮肃然摆了摆手,一言不发走进去,走进这个冷清的真要了人命的地方。 地上那人临死前特地换了身干净素衣。如今这身素衣被血染得通红。就见一支芙蓉簪狠狠扎进胸口,扎得很深,血顺着簪子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弥漫开,仿若开出了这世间最艳丽的花。 这种艳丽灼烫进眼底,烫的难受,傅铮身子微微有些晃,他沉默的掀开那人脸上的白绸。 白绸底下,是女人毫无声息的脸,苍白,没有任何血色。这一回,她没有梳妆,更没有佩戴多余的首饰,只散着一袭乌黑的长发。她就这样安静的躺在那儿,双眼阖着,难得柔弱,不悲不喜,不骄不嗔,却再也不会睁开。 那记闷棍重重敲下来,傅铮愈发觉得晕眩。 梅茹走了,是被他逼死了,被昨日夜里他跟她说的那些话逼死了。 循循,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她为难。 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她来了冷宫,她走投无路,然后心灰意冷的将这簪子扎进了胸口。 傅铮定定看着,探手抚过她的脸。那张脸没有温度,没有喜怒哀乐,只剩冰冷。梅茹真的走了……这个念头一起,傅铮心尖像是被什么剜下去一刀,他打横抱起地上这具早就凉透的身子。梅茹就那么无助的靠在他的胸口,乌发垂下来,手轻轻滑落在身侧,一摇又一荡,再没有任何生机。傅铮拢了拢她的头发,却没有一点回应,还是冷的。 他抱着梅茹,走出清冷的宫殿。 秋日温暖的太阳已经升起来,这会儿暖洋洋的落下来,梅茹脸色依旧发白,白如纸,就算抹再多胭脂也没有用。 傅铮垂眸看着怀里的女人,好半晌,抬起漆黑的眼,面色怔楞的一步步走出冷宫。 “皇上?”石冬试探的唤了一声。 傅铮身形微顿,对着前面,他凛声吩咐道:“朕想和皇后待一会儿。” 皇后? 众人稍一困惑,登时就明白过来,有小太监在旁边扯着嗓子喊:“皇后殡天了,皇后殡天了……” 那一声声刺耳又聒噪,像离弦的箭直直穿刺而来,扎进他的胸口,傅铮将怀里的人横抱的更紧了些。两侧是暗红的宫墙,绿色的琉璃瓦,他一身明黄,脚边的身影沉沉,就这么抱着他的发妻,一步一步离开。 宫外甬道上已经跪满了人,恸哭声穿云裂石,呜呜咽咽,真真是一首悲歌。 傅铮的手轻轻颤了颤。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声音。 他低低垂眸,她还靠在他的怀里,安宁的阖着眼。那风中扬起的素色裙摆上星星点点,每一滴都是她的血,每一滴都是她拿命祭奠的红梅。傅铮静静看着,墨黑的眸子就这么突然泛起了红。 猩红的颜色,扯着他心尖,是凌迟而来的血。 第81节 他不想逼死她的,只是,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浑浑噩噩走到了这一步。 他手里的人很轻,轻的几乎没多少分量,一点都不像那一年他遇到的小姑娘。那一年,漫天春.色里,她偷偷瞟过来,是一双心生爱慕的眼。这样的眼神傅铮遇到过很多,唯独这个姑娘他留意了一番。因为他知道她刚从东宫出来。于是,傅铮难得顿住步子,问了一句,你是梅府的? 如果他知道,梅茹今天会惨死在这里,也许他就不会问,不会看,只放她一条生路。 那会儿梅茹大着胆子望过来,一张圆圆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像春日枝头熟透的小桃子。她“嗯”了一声,似乎才想起来要见礼,于是又手忙脚乱的福了福身:“殿下。”因为慌乱,那满头的金钗叮咚乱摇,尴尬的不得了,没半点贵女的气质。 哪儿像她的姐姐? 傅铮别开眼,遥望着东宫,面色怔忪。 那年秋狩他偶尔路过,从虎口下救了一个姑娘,那还是傅铮此生第一次见到梅蒨。纵然对方美成天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当时快要入夜,见梅蒨缩在旁边紧紧护住自己,傅铮忍着后背的伤,试图起身想要离开,熟料梅蒨劝道:“殿下,你伤了,先别动。” 她的声音柔柔软软,傅铮愣了一下。 只见那人垂着眼上前,蹲在他的旁边,用自己的手绢轻轻擦拭男人后背的伤口。 这道伤口有些疼,可她的动作是轻的,轻轻拂过他的伤……自从母亲去世,傅铮从来没有被如此温柔的对待。他的心跳了一跳。暗夜里,他悄悄偏过头,唐突的打量了眼面前的姑娘。她低着头,眉眼温柔,让人蓦地想要呵护。 那日迟迟等不到人来相救,傅铮又受了伤,二人在林子里坐了很久。 那种静谧的夜萦绕在身旁,傅铮怕有损她的名声,特地离远了一些。可遥遥看着那道身影,他又想起那双温柔的手。那种温柔像极了小时候母亲的怀抱,掠过他冷硬的心尖,直接撬开了他的心,让人不由自主的柔软。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姑娘叫梅蒨,夜月来照之,蒨蒨自生烟,是个极美的名字。 回京之后,傅铮又在四喜堂遇到了她。再见到这人,再见到那种温柔笑意,他心底竟是高兴的。这种高兴让他心动,又让他情不自禁的靠近,然后所有的心思全是她,亦只有她,再容不下旁人。 发现她对自己也似乎同样爱慕时,傅铮是欣喜的。 只是,那时的太子也对她有意,傅铮担忧无比,可幸好梅蒨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哪儿也不去。傅铮总是想,早些定下来就好。可到最后,他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哪儿又争得过太子?而定国公府的老太太似乎也嫌弃他。 傅铮黯然又痛苦,他终究是娶不上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他眼睁睁看着她出嫁,成了自己的大嫂。 傅铮啊,此生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小时候母亲早逝,如今爱慕的姑娘嫁作他人妇。他总是在不停的失去,所以,他亦不停的想要得到,他想法设法的想要将自己失去的夺回来,他就是这么固执的可怕。 或者说,傅铮就是一把执念化成的剑,他一直在寻找,寻找自己失去的那个人。 所以在漫天春.色里见到梅茹,见到这位梅府的三姑娘,他突然就想娶她了。 这是傅铮做的最冲动的一件事。 他本可以退而求其次娶周素卿的,可是他心里满满的全是自己的大嫂,他没有办法。他那么冷静的一个人,终究熬不过这道苦情关,又也许,他真的太在乎生命里难得一见的温柔了——他生命都是晦涩的,唯独那人会对他笑。 傅铮娶了梅茹。 掀开盖头的刹那,梅茹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女人怯生生的,娇滴滴的,还有些羞赧。 这一眼,傅铮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她根本不能替代自己心里那个人的位置,哪怕她是她的妹妹!偏偏这人还被他亲手娶回来,摆在自己面前,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有多愚蠢,他有多荒唐,他有多对不起她…… 新婚的夜里,傅铮难得喝得酩酊大醉,他连新房都不愿亦或不忍再踏足,不过两天,他还对她发脾气。 他发了很大的脾气,梅茹只怔怔立在那儿,有些手足无措。 在这个人身上,傅铮能够挑出一百个不满意的地方,一百个他越看越厌恶的地方,比如脾气骄纵,乱爱使小性子;比如不分青红皂白,乱责罚下人,再比如没有自知之明,那些人恭维的场面话,她一点都听不懂,还乐呵呵的记在心里;还有,没有丁点规矩和仪态,每每进宫总被李皇后挑剔,那么多王妃在一起,就她最爱吃,嘴巴没个停的时候……他真的不想看到她。可是一转眼,两个人还得一起出双入对,傅铮需要这个女人来做表面功夫,他还得对她好。那种好,诱得梅茹飞蛾扑火。 傅铮都觉得自己糟糕透了。 他外出打仗,常年不归京。没想到梅茹还横着心追过来。 那个时候他刚才从战场上下来,听石冬禀报说王妃来了,傅铮蹙了蹙眉,就见一人笑盈盈的钻出营帐。“王爷!”她脆生生的喊了他一声,招了招手,又对他笑。 傅铮沉着脸,冷冷的呵斥:“快回去!” 被他训了,梅茹就不笑了,她哼了一声,转身走进他的营帐。 夜里两人难得睡在一处,她从后面抱着他,放低了身段,柔柔的喊他,王爷。 傅铮知道她的意思,在这种事上他总是亏欠了她,可是傅铮依旧冷冰冰训斥道:“明日还要行军,别吵。” 梅茹就不说话了,她又哼了一声,自顾自背过身去。 但傅铮知道,她跟他生气,从来不会超过三天,三天后都是她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那时候都是梅茹千辛万苦来找他,跟着他们那帮大男人骑马四处赶路。他们行得快,梅茹大腿根被磨破了,在外人面前也不多吭一声。只是夜里夫妻二人,她才难得撒娇:“王爷,我腿疼呢。”傅铮冷冷看了她一眼,出去找军医来。梅茹羞愤啊,这种地方怎么给军医看?她将军医轰走了,又跟他生了一晚上的气。 傅铮其实都明白,他就这么装聋作哑,他的心关上了,再容不下另外一个人,他连多余的怜爱都没有,都不会给她的。 本来以为两个人就这么过一辈子,熟料梅茹终发现他的龌龊。 傅铮难堪的要命。 她回了梅府,吵着嚷着要和离。她那么刚硬的性子,所有的委屈都能受,唯独受不了这个真相,梅茹真的红了眼。 三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傅铮知道梅茹这次是铁了心了,这一瞬,他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有些空。他想,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这也算是解脱了吧。 偏偏两人闹和离的事被延昌帝知道,将两个人召进宫,他自然先将傅铮训了一通,又劝和。 梅茹是根本不愿回头的,延昌帝问:“到底为个什么事闹到这个地步?”梅茹顿了顿,直挺挺跪下道:“父皇,儿臣犯了七出,不能为殿下诞下子嗣。” 傅铮怔怔看着她,像是挨了一记闷棍。 这次闹得那么大,但他们终究没有和离成。梅茹有了身孕。梅府派人传消息过来的时候,傅铮是怔楞的。他去梅府接她。两个人坐在马车里,一时安静。那种压抑的静谧之中,梅茹忽然就哭了。他拍了拍她的肩,梅茹扭过身子,他的手就落了空……看着自己的手,傅铮失了神。 再然后,孩子没了。 如果那天他在府里,就不会出事了。可是,太子领命离京,东宫那边又传出消息说太子妃难产血崩。梅蒨这几年被太子冷落,空顶着个太子妃的头衔,被人奚落,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又这般艰难……傅铮放心不下他心里的人,于是悄悄安排太医过去,又候在外面一夜。这事他不敢让任何人知晓,连石冬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等傅铮清晨回了府才发现,自己的骨肉没了。 梅茹脸色惨白的躺在那儿,她眼珠不错死死盯着他,“王爷,你去哪儿了?”她问。 傅铮没说话。 梅茹忽然惨笑:“你定是探望二姐了。” “傅铮,我恨死你了。”她这样凄厉的告诉他。 她一直哭,一直哭,那些泪流进他的心里,这一回,傅铮手足无措。 自此梅茹的身子落下了病根,她也懒得再见他,更不会主动去找他,还给他房里塞了各色各样的女人。傅铮跟她发脾气,梅茹也只是淡淡的,再不复当初的小心。 他们两个人就是这样的夫妻。 有一年,傅铮差点死在战场上,他躺在那儿望着碧蓝的天空时,突然就不想死了,他还要回去,回去看看……府里的人。他挣扎着拼死留着一条命回来,风尘仆仆,满身是伤。可那人只是陪他坐了一坐,又告退避回了房。 傅铮看了她一眼,黯然的垂下眸子。 梅茹喜欢听曲,延昌帝赏赐下来的那些歌姬,大部分都到了梅茹院子里。傅铮不在府的时候,梅茹就让她们唱曲给自己听。不过几日傅铮从宫中回府,便听到后面园子里传来丝竹声。他悄悄走过去,就见梅茹倚在贵妃榻上,阖着眼,难得安静。 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那一年,她来战场上找他时,大概也是这样睡在他身旁的。 傅铮静静看着,梅茹忽然睁开眼。两人视线遥遥一对,梅茹平静的起来给他见了个礼。 两人难得在园子里摆饭,也难得心平气和的吃了一顿饭。 傅铮问:“最近身子好些了么?” 梅茹“嗯”了一声,也说:“听石冬说殿下这回受了重伤?” 听她这样软言关切,傅铮心头忽然一紧,他说:“是受了伤。”声音难得温软。 梅茹点点头,又道:“殿下,你身边确实得要人照顾,我做主给你收了一房侍妾。”说着,她点了点下巴。 傅铮蹙眉望过去,就见一个美人穿着银色纱衣远远走过来,柔柔弱弱,娇娇怜怜……傅铮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梅茹照着她二姐姐样子挑的!傅铮突然冷笑,他一言不发,径自拂袖离开。 既然知道他心里有她二姐姐,她还这样,居然兴冲冲替他挑起人来? 傅铮厌烦的蹙眉,真真是不想再见她这副气人模样。 他愈发的忙,直到延昌帝死,傅铮率军逼宫直接将太子缢死。那会儿梅蒨身子被折磨的越发不堪,手里正拿着剪子准备一死替太子陪葬。傅铮坐在床边,将剪子夺了下来,他看着她,叹了一声,道:“朕来接你进宫。”这是他心里的人,他寻了这么久,终于寻回了她。 “求陛下别折煞我!”梅蒨流泪,“若有来世……” 傅铮眸色怔怔的,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她不会有事的。” 因为梅府与太子案牵连,一纸废后诏书降下,梅茹不得不贬为贵人。 如今得知二姐姐被他接进宫,梅茹跪在那儿,面无表情道了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又央道:“陛下,臣妾自请出宫。” 傅铮沉默不言,只是盯着她。可梅茹还是那样,不悲不怨。她彻底心死了,只想离开他罢了……傅铮忽然冷笑。 她是他的妻,这辈子都只能待在他的身边,永远都去不了别的地方。 他不会让她走的。 哪怕她的心里再没有他,他也要留她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 “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傅铮冷冷问她。见梅茹面色终于变了一变,他心里反而有一丝痛楚的快慰,傅铮愈发残忍的说:“循循,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梅茹那会儿跪在地上,面色煞白,很快,又恢复如常。她面如死灰道:“臣妾领旨。” 静琴扶她起来。她的身子骨近来不大好,受了凉便有些站立不稳。梅茹微微晃了晃,又扶着静琴的手站稳。最后,她决绝的看了傅铮一眼,欠身道:“臣妾告退。” 梅茹就这么走了。 永远的离开了他。 抱着她凉掉的身子,傅铮满眼猩红。那是钻心的疼,一刀一刀割在心上,哪怕他鲜血淋漓,却也换不回她睁开双眼。 他突然就想到了那一年,梅茹从帐中出来,脆生生的对他笑。 梅茹爱吃东西,所以脸圆圆的,五官平平,唯独生的白。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虽然不是美若天仙,却也透着股娇憨。她为他受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还掉了一个孩子。如今,她解脱了,在他怀里凉掉。 她剩他一个人。 傅铮又拢了拢她的头发,指腹一点点抚过她的脸,他轻轻唤了声“循循”。 这个名字世间再没有人应。 这种滋味痛彻心扉,真难受啊。 傅铮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无声痛哭。他的循循走了,独自去了遥远又冷的地方,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不过几日,接进宫的梅蒨亦死了。 昭慈皇后的棺椁停在宫中一个月,然后出殡,永嘉帝亲自扶棺葬在东陵。 傅铮此生再未立后纳妃,亦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后来迫于群臣,他过继了一个傅钊的幼子当皇子。最后那一年,傅铮御驾亲征,死在了战场之上。 死的时候,傅铮仍是望着天,天空蓝澈,漫天春光,他好像又回到那一年,那人偷偷望过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像熟透的小桃子,让他想亲一口。 她笑盈盈的,唤他王爷。 第82节 傅铮要死了,他张了张口,那两个字在他的唇边,却再也没有法子说出口。 眼底弥漫着血,还有泪,傅铮沉沉阖上眼。这一瞬,他心里无比平静,因为他终于能见到她了。 他再也不想让她离开。 他要好好的疼她,爱她…… 永嘉帝驾崩后,与昭慈皇后合葬于东陵,石门永远闭合。 ☆、第 98 章 灰蒙的月色下,会辽河还是像条银色的链子,穿过这座茫茫草原。一切好安静,两人脚边时不时的还有虫鸣。 这样的静谧里,傅铮抚着她的脸说:“本王也舍不得你。” 梅茹耳根子有些红。一想到这人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自己却觉得歉疚,觉得让他带着遗憾离世,还眼巴巴的千里迢迢过来祭酒。祭酒也就罢了,居然通通被这人瞧在眼里,也不知他看了多久——真是再没有比这种时候更丢脸的了!梅茹恼得不得了,她退开几步,傅铮的手便落了空。 指腹间还存着她的温热,陡然落空……傅铮有些失神,忽然又笑着说:“阿茹,你先前不是还担心本王的么?还给本王祭酒?” 听他还提这个事,梅茹愈发恼。她撇着脸,冷冷呛道:“那是十一殿下托付我的。” “钊儿……” 傅铮默了默,没再接这个话茬,只是望着眼前的姑娘,温言叮嘱道:“夜深了,你快些回去吧。”这儿的夜是真的凉啊,尤其刚才起风了,靠着河边的风更大,吹得梅茹一张小脸都要皱起来了,浑身打哆嗦。他舍不得。 这个男人难得温柔说话,以前哪怕是关切之言,都是板着脸阴测测的,今天实在是有些不对劲,像是对她满怀愧疚似的。梅茹懒得猜,她还在恼着呢,这会儿也不跟这人客气,只提着酒,头也不回的往大营走。 傅铮跟着望过去。 月色下,就见梅茹穿了一身略素的衣裳,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她就那么越行越远,身影越来越淡……傅铮心头一跳,忙追过去唤了一声:“阿茹!” 梅茹愣了愣,回头问:“殿下还有何事?” 傅铮已经走过来,三两步走到她的跟前,他抬起手的瞬间,梅茹不自在的往后躲了躲,傅铮的手一顿,只是接过梅茹手中提的酒壶,他道:“把这个留给我。” “殿下你要饮酒?”梅茹不可思议的问。她扭头四处张望了一番。这儿是辽军大营,傅铮大喇喇冒出来,已经够吓人的了,他还要在这儿饮酒?真是不要命了。 傅铮却淡淡的笑,他说:“你快回去吧。” 梅茹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她转身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那人又喊她:“阿茹!” 梅茹无可奈何的扭过头:“殿下?” 傅铮立在不远的地方,穿着一身诡异的游牧袍子,这会儿定定望着她,眸色漆黑。突然,他说:“阿茹,嫁我为妻吧。” 这是傅铮第三次求娶了。前两次她都毫不犹豫直接冷漠拒绝,这一回,梅茹却笑了。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眼波流转。那种动人的波光淌在心底,傅铮心念一动,所有希冀都从心底拼命涌出来,他就那么傻傻看着梅茹。 就见梅茹笑着回道:“殿下,我真的不会嫁你。” 她说的风轻云淡,却又是最最真挚的话……傅铮面色狠狠一白,他所有的希冀刚刚从心底涌出来,转瞬就变成一股更深更重的无望。他看着梅茹,坚持的说:“你刚才不是还在担心我么?还在为我的死掉眼泪么?” 梅茹默了默,回道:“殿下,我是掉了眼泪,只是换做任何一个熟识的人突然离世,我也会掉的。殿下,我真的不会嫁你。”梅茹斩钉截铁重复了一遍,又央道,“还请殿下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为什么?你已经定亲了?”傅铮有些着急的问。 想了想乔氏在相看的两门亲事,反正也挺靠谱的,梅茹点头道:“差不多了。” 那种无望又翻涌起来,他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没想到就是天翻地覆另一个模样,他身上所有的伤都疼了,而连夜赶路而裂开的伤口更是钻心的疼,有血渗出来,血腥味淡淡萦绕着……傅铮滞了滞:“和谁?”又说:“十一弟么?” “殿下这都不是你该过问的。”梅茹正色回道,说完她转身离开。 月色下,那道身影依旧清清淡淡,揪着他的心。傅铮怔怔看着,他脑子里是乱的,乱糟糟的,只觉得难受,难受的要命。身上厚厚的袍子被血沁湿了,他忽然有个念头,也许自己真的死在这儿,还能得到她的眼泪,也能得到她的一点温存祭奠。 不像现在,见他平安回来,就换了一幅冷漠的模样。 傅铮无力的叹了一声,慢慢饮下一口酒。这酒是陈年的梨花白,入口醇而清香。是傅铮最爱喝的,却极少有人知道…… 忽然,傅铮怔在那儿,愣愣怔着。 他盯着渐行渐远的梅茹,一个不可思议又奇妙的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来,虽然荒唐,却又无比真切。 只这么一想,傅铮眸色彻底暗淡了。 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么,那份回忆对他来说有多痛苦,对梅茹来说,就是成千上万倍的痛楚!哪怕是他真的死了,死在她的面前,捅自己好几刀也偿还不了。不怨梅茹总是这样冷冰冰又戒备的对他,若她也记得,她又怎么可能还愿意嫁他? 傅铮笑得凄厉。 翌日,梅茹一行回京。她还在想傅铮怎么入关呢,没想到抵达会辽河关口时,傅铮已经在了。他遥遥远远的看着她,面露哀戚。察觉她的视线,傅铮又低低别开眼。 梅茹不甚在意,因为她在这个关口遇到了梅湘。 自从去年梅茹在北方云游,兄妹二人匆匆见过一面,如今算算又有大半年没见了。梅茹一直惦记哥哥安危呢。这会儿二人见面自然很高兴。见哥哥平平安安的,梅茹难得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又忍不住埋怨道:“哥哥怎么也不给府里报个平安呢?”梅湘默了默,笑道:“总是没个功夫,害爹娘还有老祖宗担心了。” 梅茹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京啊?如今战局已定,你都两年多没回府了。” 梅湘有些犹豫:“可是我这儿还有些事没完呢……” 听他这么说,梅茹只能无奈,“好吧。”她闷闷不乐的答。 那张脸一不高兴,就特别明显。 傅铮看在眼里,后来私下寻了个由头对梅湘道:“梅都统,你跟本王一起回去复命吧。”傅铮名义上还是领的西北大营的兵呢。梅湘愣了一下,实在是他的官职太过低微,就听傅铮忽然又叹了一声,感慨道:“也没剩多少人了,不能让他们白死。” 想到那小山一样的尸山,想到那一张张空出来的铺位,想到一个个再没回来的同袍,梅湘心头一沉,他抱拳道:“是,末将领命。” 听闻哥哥又要回府了,梅茹很高兴,连忙给家里去了信,好让家里着手准备着。 回京路上,梅湘还是看自己妹妹看的严。一见梅茹露出半个脑袋,就被梅湘瞪回去。梅茹哼了一声,不高兴。另一边傅铮倒是没再来缠她,只是偶尔见着她,仍是面色不大对劲的样子。 梅茹猜,这人大难不死,回去肯定要苦整太子。既然想要扳倒太子,他定然要借助周素卿的势力,那傅铮肯定不会再缠着自己了。何况,梅茹真的要定亲了,还和他纠缠不清做什么呢? 梅茹叹气。 一行回京自然经过泗城,而太子还在。 见到傅铮还活着回来,太子明显意外,很快他又笑道:“七弟这次回来,可要好好庆贺一番。” 说话间,太子眼神就嗖嗖往梅茹那儿瞟。梅茹烦的不行,只能死死低着头。傅铮沉沉往梅茹跟前挡着,将她护住自己身后,又拱手道:“臣弟不敢庆贺,臣弟有罪。”视线被这么一挡,太子皱了皱眉,冷冷望向傅铮,“臣弟死里逃生,何罪之有?”他问。 迎着太子的打量,傅铮理了理袖子,淡淡道:“皇兄,这次会辽河大捷臣弟还有些事想跟父皇交代呢。” 太子眉头又是一皱! 他头一回被威胁了,还是这么明目张胆的威胁……太子看着傅铮,忽然想,难道这人打算要跟自己撕破脸?傅铮凭什么跟他斗?他冷冷笑了笑,不得不低头道:“本宫正好也有事要和七弟商议呢。” 太子收回视线,梅茹堪堪松去一口气。 她看着前面的傅铮,又想,这人怎么突然变这么蠢啊?连圆滑都不会了?这是打算以卵击石啊?还是自暴自弃,打算直接回京被太子弄死? 梅茹弄不明白傅铮的意思。 这一次,太子亦跟着他们一道回京。一想到这人要同行,梅茹难受的要命。幸好沿路有哥哥在,傅铮也帮了她几次,那太子才没有可乘之机。一行人到涿州时,梅府的车马已经提前在那儿候着,乔氏跟前的刘妈妈和府里的管事儿的都亲自过来了,梅茹和梅湘格外诧异。 回了房,刘妈妈给大爷和三姑娘见过礼,压低声道:“夫人说,都亭侯府的嫡次子不错,这两日约着相看呢。夫人还说,若是不错就赶紧定下来。” “这么着急?”梅茹诧异。 梅湘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又指指外头。那意思就是太子啊……梅茹不想母亲担心,又想相看不是多大的事,她点头道:“那也行。” 梅茹跟着刘妈妈他们先行回京,梅湘也想走的,却被傅铮捉住了:“梅都统,本王有事与你商议。”这话一说,梅湘只能留下来。 往京城去的路上,傅铮聊了几句公事,话锋一转好奇道:“三姑娘为何急着回去?” 梅湘赧然笑道:“我妹妹的亲事。” 傅铮“哦”了一声,淡淡问道:“三姑娘亲事如何了?” 梅湘只当傅铮是替傅钊问的。说起来,梅湘挺看好十一殿下的,那小子对循循真不错,他后来还特地写信回去说了此事,这会儿梅湘道:“有两户人家都还不错,这不要急着回去相看么?劳烦殿下费心了。” 傅铮沉默下来,片刻,笑道:“本王提前贺三姑娘喜了。” ☆、第 99 章 这次匆忙回京,梅茹相看的是都亭侯府的嫡次子,姓阮,排行第四,比梅茹长一岁,如今还在书院念书。 两家人约着去城外莲香寺。 在府里,乔氏就叮嘱了梅茹好多回,翻来覆去几句话无非就是凡事要守规矩,不要乱使小性子,那张嘴别说话不饶人,将别人吓跑了。“知道知道。”梅茹满口答应下来,却又暗暗呼出一股闷气。 天气已经入秋,梅茹今日穿了蜜合色的小袄子,底下搭着条桃红色的棉棱裙,梳着反绾髻,乖乖巧巧立在那儿,真的是一团欢喜,让人瞧在眼里就喜欢。乔氏很满意,阮夫人也很满意,拉着梅茹问了好久的话,比如寻常爱吃些什么,又爱做些什么,还有在平阳先生那儿学些什么。梅茹一一答了,阮夫人点点头,只是对她小小年纪就抛头露面一事略有些微词。乔氏与阮夫人又喝了口茶,厢房里进来一个少年郎——正是那位阮四郎。 不用挑得清楚,这种事本就是心知肚明。 阮四郎看了梅茹一眼,梅茹也看了他一眼。两人视线撞在一处,像做贼似的,说不出的尴尬与窘迫。梅茹不自在的别开脸。 她活了两辈子,相看这种事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没经验啊。前世梅茹直接挂傅铮那树枝上了,到这世她都活了三十多年,对方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她看什么啊?真真是怪别扭的。 而且,梅茹对嫁人一事丁点兴趣都没有。一想到嫁过去要伺候公婆,要被立规矩,还要伺候这种毛头小子,梅茹就脑袋大,其中滋味真的是……一言难尽。前世嫁给傅铮,除了夫妻感情不合、李皇后偶尔挑刺外,其他的都好,没人给她立规矩,也没人要她起早贪黑去伺候,她想干嘛就干嘛,自在又舒坦。如今那些条条框框就跟个箍似的,框在脑袋上,整个人不舒服啊。 梅茹耷拉着脑袋想叹气。 这日回到府里,母女俩单独相处时,乔氏悄悄跟梅茹打听:“循循你觉得如何?” 梅茹眨巴眨巴眼,有些为难的看着乔氏。 “怎么?没看上?”乔氏直接问出来,又觉得好奇。乔氏仔细看过那阮四郎,那阮四郎还不错啊,模样虽然稍微差了些,但人是个憨厚的,阮夫人也是个厚道的人,循循嫁过去不至于受欺负。 梅茹蹙眉,实话实说道:“娘,不是没看上,而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 听到这话,乔氏心里那叫一个怄啊,直接拿手指戳梅茹脑门:“你这小没良心的,就知道变着法子气娘!” 梅茹连忙挽着娘亲的胳膊道:“是真的忘了嘛。” “循循,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乔氏唬着脸问。 梅茹脸腾地就红了:“娘,你胡说什么呢?” “既然没有,那咱们就定他家了。”乔氏十分干脆利落的拍下板。 一听这话,梅茹稍稍有些怔楞。再思量到自己真要跟那半大小子绑在一起数十年,她就觉得万分别扭,“娘,不再多看看么?”梅茹央道。 乔氏叹气:“还不是为了你?”那太子眼看着就要回来呢。摸着梅茹脑袋,乔氏又软声道:“循循,你若是真有什么心思就跟娘说,爹娘定不会委屈你呀。” 第83节 眸色暗了又暗,梅茹道:“娘,我就是不想嫁。” “真是傻丫头呢。”乔氏笑,又搂着女儿说,“放心吧,爹娘都是替你挑好的。” “我知道。”梅茹低低垂眸,心里头还是沉甸甸的,别扭又不自在。 乔氏动作很快,梅湘不过迟了一天回府,就听说妹妹亲事差不多定下来了。想到回来路上燕王殿下还替十一殿下问过这事,梅湘便觉得稍有点可惜,但父母之命他也不能说什么。 梅湘先去给老祖宗请安,然后去梅寅书房。父子俩叙了几句话,梅寅便轰他去乔氏院子。母子二人甫一相见,梅湘一撩衣摆就跪下来,噔噔噔磕了好几个响头。乔氏眼就红了,扶着梅湘左看右看,还是忍不住抹泪,又狠狠骂道:“你这混账东西,这么久都不知道回来!” 知道娘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梅湘笑着哄道:“娘,孩儿在外头也想你呢。” 他这一笑,脸上皴的地方就裂开好几道口子,活脱脱变成个粗粝男人,哪儿还像原来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乔氏眼眶红得愈发厉害,抱着他又哭了好一会儿才被劝住。 玥姐儿由奶娘领着,躲在帘子旁悄悄往里面看,不敢过来。乔氏道:“喏,这就是你闺女,快去瞧瞧。”说着招招手,玥姐儿这才进来,抬头看着这个高高黑黑的男人,有些怯怯的。 对着这个软软的小人,梅湘蹲下身,试着搭话道:“你是玥姐儿?” 玥姐儿点点头,又睁着乌溜溜的眼看他。 梅湘道:“我是你爹爹呀。” 玥姐儿还是不信的盯着他。 梅湘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展开后对玥姐儿道:“你瞧,这是不是你呀?爹爹一直带在身边呢。”那幅画是几年前的了,如今皱皱巴巴的叠着,还被男人的汗给沁脏了些。梅茹一看,忍不住鼻子酸。玥姐儿好奇的看着那幅画,辨认良久,咧着小嘴笑了,露出几颗小乳牙。梅湘摸摸她的头,将她抱在怀里。 看到这情景,乔氏又要掉泪了。梅湘这糊涂蛋休妻之后,还没娶上媳妇,膝下就多个庶女,这要去说亲可是麻烦的。至于玥姐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被容得下。乔氏叹了一声,思量着这次趁梅湘回京,赶紧将他的亲事也安排下来,省的夜长梦多。 察觉到乔氏的心思,梅湘争辩道:“娘,我不着急。” “我着急!”乔氏瞪过来。 梅湘不说话了。离开乔氏院子,他先没回自己那儿,反而是跟梅茹一道去跨院。 “哥哥有事?”梅茹好奇。 梅湘“嗯”了一声,面色淡然道:“我才记起来离开关口的时候,胡三彪让我捎银子回来。循循你要是方便,这几天遣人去他家跑一趟。”说着,梅湘将一包银子搁在梅茹那儿,就别开眼。 梅茹知道哥哥为难,她点点头,答应下来:“行。” …… 那边厢,听说傅铮居然平安归京,如今正进宫觐见呢,傅钊高兴极了,一颗心狂喜。他按捺不住,急吼吼跑到南书房外候着,恰好就见太子与傅铮一前一后从书房里面出来。 乍一见七哥好端端地立在跟前,傅钊鼻子就酸了。他一个大男人,之前还掉了不少眼泪,现在想起来真是怪丢脸的。 “皇兄。”他先给太子见了礼,然后望向傅铮,眼睛就红了。 太子脸色不大好,点点头,自顾自拂袖先行离开。 看样子太子是吃了瘪……傅钊朝七哥眨了眨眼,顽皮的要命。傅铮抿着唇淡淡的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唤道:“钊儿。” “七哥。”傅钊爽朗应了一声。 弟兄二人去傅钊的宫里小坐片刻。傅铮简单说了自己受伤又阴差阳错被救的经过,傅钊听得是咬牙切齿,火冒三丈:“七哥,现在如何?你这伤可不能白受。” “是不能白受。”傅铮冷笑,眸子阴沉如深潭,又扬了扬下巴道:“他现在不是得了训斥么?” “接下去如何?”傅钊摩拳擦掌。 见十一弟还是这样毛躁,傅铮无奈摇摇头,笑道:“先阴奉阳违着吧。父皇想一团和气,咱们便一团和气。咱们身段放得越低,父皇便越觉得亏欠我。”这种好事,他怎能不利用? 傅钊点点头,他这会儿心里头憋着另一桩事,问道:“七哥,你这次随议和使团一道回京,是不是碰见循循了?” 傅铮默了默,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盖子。里面的热气氤氲缭绕出来,他的一双眼就藏在后面,让人看不清。抿了口茶,傅铮才淡然地回了句:“确实见到了她。” 傅钊急道:“七哥,听说循循这两日定亲了!” 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傅铮蹙了蹙眉,不是刚相看么?这么快……他沉声问道:“和谁?” “都亭侯府的阮四郎。” “确定?”傅铮疑惑。 “嗯。”傅钊耷拉着脑袋,十分郁闷,“我原本想等循循回京之后就问问的……”他说着又急得团团转,脸涨的红通通的跟傅铮商议:“七哥,我是不是该去请父皇赐婚?” 眸色定定的打量了眼十一弟,傅铮搁下手里的茶,叹道:“坏人姻缘总是不好。” 这话一说,傅钊的脸愈发红了。 傅铮见状继续说:“那阮四郎好像还不错。怎么,十一弟你不想她嫁旁人?”说着,傅铮抬眸望过来。 他的眼黑漆漆的,能径直望到人心底,让人撒不了谎。傅钊虽然尴尬,但仍点了点头。 傅铮静静看着,好半晌又叹了一声,道:“坏人姻缘的事咱们不做,但有人可以做。” “谁?”傅钊好奇。 傅铮冷笑,眸色又阴沉下来,他淡淡道:“太子。” 这个坏人,就让太子当去吧,傅铮叹气。 ☆、第 100 章 胡三彪的银子还搁在这儿,梅茹心里装着事,找了个时间亲自去董氏那边跑了一趟。 几个月不见小长生长胖不少,现在养的可壮实了,小手攥着小脚蹬着特别的有劲,梅茹逗了逗小长生,将银子拿出来。 突然见梅茹提了一大包银子出来,董氏楞了一下,自然是赶紧推掉不要。梅茹笑着解释道:“瑶姐姐误会了,这是胡大哥托我带回来的。”——梅茹没好意思提自己哥哥,怕董氏不自在。 董氏一听,顺势问道:“你胡大哥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哪儿?”她和胡三彪去年八月成亲,这都一年多过去了,那人还没回来过……察觉自己问的似乎有些着急了,董氏羞赧的垂下眼,边替长生准备过冬的衣裳,边腼腆解释说:“听说那边打仗艰苦着呢,我和他娘都挺担心的。” 梅茹当然能体会董氏的心情,但她这次被问倒了! 梅茹根本没见到胡三彪啊,也不能胡乱对付,一时又暗忖,果然一个谎要好几个谎来圆,这回真的是被哥哥坑苦了!不得已之下,梅茹扯了个谎,抱歉道:“瑶姐姐,我到那儿的时候,胡大哥正好去外面巡视去了,只吩咐他手下的人将这包银子交给我。” 没有听到真人如何,董氏怔怔的“哦”了一声,有些低落。 梅茹见状心底歉疚的不得了,她都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只想寻个借口赶紧开溜。 察觉到梅茹的窘迫,董氏连忙笑道:“我这儿还要谢谢你呢,循循。” 梅茹讪讪挠挠头,暗自思量着今天回去定要好好的问一问哥哥,再过来答复瑶姐姐。 这天从胡家回去,梅茹还在想胡三彪的事,她挑帘走到乔氏房里,就见娘亲阴沉着脸,唉声叹气的,眉角眼梢底下满是不痛快。大哥也坐在旁边,敛眉抿唇,满脸热腾腾的怒意。气氛很是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梅茹不禁好奇。 见梅茹回来,乔氏面色稍微缓了缓,道:“没什么。” 这明显是在糊弄人嘛,梅茹只觉得好笑,于是央道:“娘亲,你就告诉我呗。”乔氏叹了一声,没不说话。梅茹转而望向哥哥,梅湘愤愤道:“你那门亲事不作数了!” “啊?”梅茹有些吃惊。媒人前两日才兴匆匆过来取了八字,怎么今天就不作数了? 梅湘骂道:“也不知他们请谁合的八字,说你与那阮家四郎相冲相克,还有啊,那阮夫人昨天去庙里抽到一支下下签,说你会……”顿了顿,梅湘继续道:“吓得他们府今天赶紧派人过来,说这门亲事不作数了。”他越说越气,一脸铁青,重重拍案道:“这不摆明了说咱们循循八字不好么?明显是不愿意和咱们府结亲啊!” 听到这婚事没成,不用去伺候那阮四郎,梅茹蓦地反倒松了一口气,她宽慰道:“不作数就不作数呗。” “你这小丫头懂什么?”乔氏唬过来一句,说完又重重摆手,“罢了罢了,别再提这糟心的事。” “是啊。”梅茹附和。 “不对!这事儿定有古怪,哪儿会这么凑巧?”梅湘忿然道,“我去查查这两桩事。” “哥哥别急啊。”梅茹劝慰道,“只怕侯府不是有意的,这八字的事儿谁说得准?幸好这次的事也没多少人知道,何况两府以后还要走动,没必要伤了和气。”只是梅茹也好奇:“那签说我怎么了?” “小丫头别打听这么多。”乔氏瞪她。 那阮夫人抽到的那支签说循循克夫呢,这不吓人么?这种名号扣下来,还让循循怎么议亲?如此思量着,乔氏愈发窝火,偏偏没地方说理去!强压下怒意,乔氏叹了一声,安慰梅茹也是安慰她自己道:“这桩不成,咱们再看下一家,总有能合得上的八字。” 陪着乔氏又说了会儿话,兄妹二人才从房里出来。梅湘急着去查这两桩事,熟料梅茹拉住他,“怎么了?”梅湘问。 梅茹压低声问:“哥哥,胡大哥他怎么样?受伤了没?身子好么?”见哥哥面色不对,她连忙又说:“今天胡大娘问起我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答。”——梅茹在这儿也是不好意思提瑶姐姐,怕哥哥尴尬。 梅湘的脸色还是不大好,沉默少顷,他道:“那人挺好的,你让他们放心。” …… 东宫 太子冷冷吩咐旁边人道:“让那合八字的嘴巴封紧一些,别让人顺着摸到这儿来。” “卑职知道。”底下的人回道,“殿下放心,不是咱们宫里的人,更何况那两人八字真不合。” 太子点了点头,倏地还是蹙眉:“那支签是怎么回事?”梅茹无端端多了个克夫的名号,他还怎么纳进宫啊? 底下那人忙撇清干系:“殿下,这不是卑职安排的。” 太子眉头蹙得更紧了,吩咐道:“你去查查。”这两桩事放在一起,怕惹人怀疑,万一真有人要查,只怕会牵连到他这儿。 待底下的人散了,太子这才去了李皇后处。 “母后,儿臣最近在父皇跟前正挨训呢,现在那小丫头婚事也不成了,纳进宫来正合适,也算是让父皇高兴。” 李皇后叹气:“你最近的事确实办的不漂亮,难怪你父皇生气。” 太子阴测测的冷哼一声,却又有些为难道:“那丫头现在多了个克夫的名号,有点难听啊?” “你糊涂了。”李皇后撇过来一眼,“正是因为难听,你若还坚持纳她进宫才显得你好,你父皇才高看你,更显得咱们对梅府开恩,这事梅府怎么会不同意?何况就一句话的事儿,什么克不克的?” 太子一听,这事儿对极了,梅茹顶着个克夫的名号还能嫁谁?他若求娶,不立马感恩戴德? 那边厢傅钊也得了消息,连忙去燕王府。他这人总是毛毛躁躁,从管事儿的口中得知七哥在书房,门也不叩,直接推门而入—— 就见傅铮正好立在多宝格边,手里竟提着盏花灯! 扭头见到他过来,傅铮稍稍一愣,面色不大自在的将那盏花灯重新搁回多宝格上。 傅钊稍稍有些诧异,实在是因为七哥平日里总是面无表情,连笑都极少,更不要提“不自在”这种东西了。再一思忖,这多宝格里面确实是有盏别具一格的花灯,放了好久了,只是傅钊从来没有留心过。——他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不喜欢舞文弄墨,更不喜欢这种花灯的东西。这会儿察觉七哥难得面色有异,傅钊不由好奇的走过来。 只见那花灯上面是一笔随性的小字,抄的是最寻常的《灵飞经》,偏偏那字跟隶楷行草书都不大一样,每个字随意落笔,总是透着股灵秀。 傅钊挠了挠头,忽然想起来了,他转头望着傅铮,讶然道:“这不是那年上元节七哥买的花灯么?” 傅铮“嗯”了一声,没说话,只默然坐在旁边。 傅钊也坐下来,笑道:“万万没想到七哥还留着呢。”这么一说,他又好奇了:“七哥,这盏花灯到底是谁写的?” 傅铮闻言眸色略暗了一暗,又不自在的垂下眼眨了眨,这才淡淡望过来,抿唇笑道:“不知道。” 这份笑意很轻,隐隐约约的,似乎有着些无奈,还有点涩,但很快又消失了。傅钊怔了一怔,正有些狐疑呢,就听傅铮问道:“十一弟,今日来什么事?”被这么一提,傅钊回过神,连忙想起今天过来要说的事儿。 第84节 …… 梅茹和阮四郎的婚事没成,在京城里泼出一点水花,外面自然有人议论的。传来传去,这事儿就变成梅茹的脾气太过骄纵,阮府没看上,还有说梅茹克夫命的,乔氏气极了,但还是没地方说理去! 不过,这水花也没有很大。因为,很快李皇后就召梅茹进宫了。 这种时候被皇后召见,可是意义不同,算得上天大的恩赐。 ☆、第 101 章 梅茹在这种风口浪尖被皇后召见,真是天大的恩赐,其中深意大家都能猜出来——梅府恐怕要出一位太子妃了。 可梅茹自己却是焦躁万分。她宁可顶个克夫的名号,一辈子不嫁,也不愿整日见到皇后和太子,还有那个不懂事的宝慧公主。一想到这几位,她就浑身难受。 所以,这会儿面对李皇后的示好,梅茹是铁着心不愿接受。李皇后问什么,她便规规矩矩答什么,一举一动毫无欣喜和巴结之意,不卑不亢,彻底无视皇后的企图。 谁都不是傻子。 瞧见梅茹这拒人千里的模样,李皇后心里便清楚了——这丫头不愿意给太子做妃呢。其实,她现在问这一句,是这丫头的福气,寻常人不说感恩戴德,也应该记挂在心,没想到还有不要的,真是不识趣!李皇后不悦蹙眉。 再见底下那人直直立在那儿,颇有几分平阳先生的清高架势,李皇后愈发不痛快了,她意有所指道:“三姑娘此次出使回朝,本宫还未赏呢。” “娘娘,此乃臣女应尽之本分,不敢接赏。”梅茹断然推辞道。 这便是明着不要了。 李皇后冷冷道:“三姑娘此言未免太过客气。本宫一向极其赏识三姑娘,如今连赏都赏不得么?”她的声音厉了许多,很是不高兴。 “臣女不敢。”梅茹连忙跪下。 “呵。”李皇后含怒一笑,偌大的坤宁宫忽的就安静下来,静的连大家呼吸都放轻许多。 触怒了皇后,梅茹心口一紧,却还是低着头,跪在那儿,不肯服软。 见她这样,李皇后也不说让梅茹起来,只冷一冷她。李皇后就是想施一个下马威,治治这丫头的不识趣。梅茹才跪了不过一小会儿,便有宫女进来禀报说御前的小太监来了。李皇后扶了扶云鬓,宣那太监进来,顺便请梅茹起来。 梅茹还是低头站在那儿。 那御前小太监进来给皇后请了安,道:“娘娘,皇上请梅姑娘去呢。” “哦?”李皇后虽笑,眸色却冷下来。这救兵来得未免太及时了,皇上还真是心心念念惦记着平阳先生的高徒呢!偏偏她还真不能在明面上拿梅茹怎么办,梅茹是平阳的弟子,又为朝廷立过功,入了延昌帝的眼……嘴角勾了勾,李皇后按下不快,笑着问:“皇上他请梅姑娘什么事儿?” 小太监回道:“皇上听说梅姑娘写得一笔好字,先前做了首诗,想让梅姑娘誊抄呢。” “皇上真是好雅兴。”李皇后和颜悦色对梅茹道,“既然如此,那三姑娘去吧。”哪儿还有先前冷冰冰的样子? 梅茹平静的向李皇后福身告退,方跟着小太监去御前。走出坤宁宫,她呼了口气,却又有些隐隐担忧。 这次是真得罪了,后面还不知道会怎么办呢…… 延昌帝这会儿在御花园。 已经入冬了,御花园里还是花团锦簇,各色秋菊仍然开得正好,白的、紫的、粉的、泥金还有雪青……眼花缭乱,难怪延昌帝诗兴大发。 梅茹过去请安时,才发现傅铮竟然也在。远远的,二人视线遥遥一对,傅铮又淡淡别开眼。今日天气不错,他穿着身雪青色金丝银线绣暗纹长袍,玉簪束发,玉带束腰,身形颀长,颇有些文人雅士之风。梅茹估摸着,他应该是来陪延昌帝游园子,顺便作诗的。梅茹上前给延昌帝请了安,又侧身对傅铮请安道:“臣女参见殿下。” 傅铮这才重新望过来,不咸不淡应了声:“三姑娘。” 两个人像是在人前做戏似的,这种感觉很怪……梅茹不自在的眨了眨眼,毕恭毕敬立在旁边。 延昌帝对她道:“听说茹丫头的字好,过来替朕誊抄一首诗。” 这世上就没几个人见过梅茹的字,延昌帝还能听谁说?无非傅铮了。这么一想,梅茹又不自在了,她看了看傅铮。那人只懒洋洋望向旁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梅茹收回视线,恭敬上前。早就有小太监将延昌帝新作的诗捧过来。她提起笔,蘸了蘸墨,然后落笔。 这日梅茹虽在李皇后那儿吃了瘪,却在延昌帝那儿狠狠露了脸。 延昌帝夸她的字有趣还极有灵气,龙颜大悦。这之后,梅茹的字和她的画一样在京城都有了些名气。凡是文人墨客都想看看皇帝金口夸下的“有趣又有灵气的字”是什么样。偏偏梅茹的墨宝少,一时间真被传得神乎其神。 这天梅茹告退时,傅铮又拂了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梅茹更加不大自在。 ——她又欠傅铮一个情分了。 从宫里出来,梅茹径直回府。马车还没到府里呢,她便接到傅钊的口信,说有急事,约她在四喜堂见面。梅茹回来之后,还没见过这位殿下呢。想到离京前傅钊确实有事要对自己说,拧了拧眉,她便过去了。 店家见梅茹来,领她上了二楼,走到最里面那间道:“姑娘,殿下在里头。”说着,那店家退下去。 推开门,梅茹往里面走了两步,连忙顿住身形。 只见傅铮坐在里面,一双眼望着她,眸色墨黑,还是意味深长。 想到自己被他拿傅钊的名义诓骗过来,梅茹立在门边,一时尴尬又恼怒。 傅铮起身走过来。对静琴和意婵道:“本王和你家小姐说几句话。”两个人都没动。傅铮拂了她们一眼,冷笑道:“罢了,你们爱看就看吧。”说着,他直接攥起梅茹的手腕子。他的劲儿有些大,梅茹被他捏疼了。她恼怒的看着傅铮,傅铮却闲闲看着她,就是一场无声对峙。拧了拧眉,梅茹被迫偏头吩咐道:“你们先出去。”那两个丫鬟胆战心惊,这才犹犹豫豫出去。 傅铮这才松开手,理了理袖子,对梅茹道:“听说你和阮四郎的那门亲事不成了?” “成不成都与殿下无关。”梅茹心底不痛快,直接呛道。 被这么一呛,傅铮居然笑了,他淡然点头附和道:“确实,你又不嫁本王,自然与本王无关。” 听他这样调侃,梅茹恼着望过来。傅铮还是笑,耐人寻味道:“可惜你的亲事与别人有关呢。” 这个别人还能是谁?无非是皇后和太子了。 被戳到痛脚,梅茹不满的瞪他。 傅铮只是问:“今日在皇后跟前,你是怎么回的?” “我怎么回的又与殿下何干?”梅茹还是不高兴的呛他。 默了默,傅铮忽然叹气:“是与本王无关,只是怕你惹她不高兴啊。”他望着梅茹,难得无奈的说:“你那个小性子……” 梅茹微微一愣,脸慢吞吞的就红了。 傅铮眸色深深的盯着她,仍是问:“你答应皇后了?” “没有。”梅茹摇头,态度软了一些。 她的态度稍软,傅铮便得寸进尺,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他夸道:“好姑娘。” 梅茹连忙躲开,傅铮的手又落了空。他也不气也不恼,只是轻轻笑了,像含着一汪动情的春水。傅铮继续问:“既然你没答应,那皇后给你下马威了么?” 想到先前李皇后的怒意,梅茹没答,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傅铮看在眼里,说:“看来是给你了。”叹了一声,他又抚上她的脸,心疼道:“阿茹,太子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和阮四郎的亲事就是他从中作梗,你还是不愿嫁我么?”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粗粝摩挲到她的耳垂,梅茹脸彻底红了。 她拍掉他的手,怒气腾腾的望过来。 傅铮问:“真不愿嫁我?还是——你想嫁他?” 梅茹冷冷道:“我既不嫁你,也不嫁他。” “呵。”傅铮笑了,他慢悠悠道,“那太子可是憋着劲儿的坏你姻缘呢,你们府里去查了么?说不定……他恼羞成怒,还要坏你名声。” 梅茹还是偏着头不理他,只觉得面前这人越发不要脸了,以前还收敛些,现在……梅茹面色越发的烫。 傅铮叹道:“罢了,今日找你来,无非是想提醒你多提防着他。” “知道,要你说?”梅茹硬梆梆答了一声。说完,她福了福身转身就走,傅铮似乎才想起来什么,唤了她一声“阿茹”,随意叮嘱了一句:“若是十一弟找你写字,你就写幅灵飞经给他。” “灵飞经?”梅茹好奇。 傅铮并不解释,只是道:“你今日欠我一个情分,就当是还我的。” …… 那边厢,太子听了梅茹婉拒的事,果然气愤,骂道:“这个不识抬举的,连本宫的好意都敢拂,真是不知死活!” 他冷冷一笑。 其实不用傅铮提醒,梅茹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该安安分分待在府里,避避风头,没想到这日董氏身边的和穗悄悄过来找到静琴,带话进来说董氏要见梅茹。 董氏难得主动找她的,梅茹不敢耽搁,连忙去胡家。 刚一下车,梅茹便惊到了。只见胡家门边挂着白幡,里面还传来哭声。梅茹一愣,连忙进去,这一进去,更是吓了一跳! 就见堂屋已经变成灵堂,董氏一身缟素,正跪在那边烧纸呢! “瑶姐姐。”梅茹快步上去。 听到声音,董氏钝钝望过来,一双眼肿的跟桃子似的。梅茹连忙蹲下来搀她,董氏一反常态避开她的手,只哀戚问道:“循循,你胡大哥真的好好的么?” “我……”梅茹顿了顿,转头打量这幅情形,她心里忽然像是堵着了什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董氏看在眼里,泪又掉下来,她凄楚道:“你胡大哥的抚恤银子下来了。” 这句话飘进耳中,梅茹头晕了晕,旁边摇篮里的小长生哭的更加厉害了。 “怎么回事啊?”梅茹呆呆的问。 昨日董氏与胡大娘安安分分在家,家里却突然来了两个官差,粗声粗气问:“这儿是不是胡三彪胡参将家?”董氏和胡大娘不敢得罪,当然点头。那两个官差拿出数锭银子,交代道:“胡参将在战场上死了,这是衙门拨下来的银子,你们收好。” “死了?”董氏着急了,“不可能啊,他前几日还让人带银子回来呢。” “这位娘子我们也不会弄错啊,你看我们这儿还有名录呢。”官差道。 胡大娘慌慌张张接过来,却根本看不懂,忙递给董氏。董氏一看,登时就昏过去。待醒过来,她便什么都明白了。董氏脸色白了白,吩咐两个小丫鬟置办灵堂,又让和穗去请梅茹。 梅茹这会儿怔怔的,跟董氏进了房。 只见董氏从箱子底下拿出一包银子,道:“循循,这银子我们不能要。”——这包银子正是梅湘让梅茹带过来的。董氏又说:“前几个月寄来的银子我也一并放在里面了。循循你拿回去,让你大哥点一点,若是少了,尽管来要。”顿了顿,她道:“你胡大哥虽然不在了,我们却不能欠别人的。” 说完这话,董氏泪又掉下来,她抱着小长生,偏过头去。 梅茹将这包银子带回府,递到梅湘跟前的时候,梅湘愣住了,“循循,这……” 梅茹只是问:“大哥,胡大哥到底是生还是死啊?” 想到那空荡荡的铺盖,梅湘眼眶倏地就红了,他别开脸。 不用任何答案,梅茹忽然就哭了。 梅湘攥了攥手,急道:“循循,我不便过去。你跟她说,我不是要她怎么样,你让她把这些银子收下来,她们孤儿寡母还有个老太太……”梅湘说着叹了一声,咬咬牙,自己跑了出去。 ☆、第 102 章 第85节 梅湘连轿子马车都没要,一口气跑到胡家。 门楣上大片的白刹那间映入眼帘,这是一种最深的震撼。梅湘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忽的就不敢上前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很傻的事,以为那是给人希望,熟料是最最绝望的。 梅湘怔怔站在那儿。 忽然有人咦道:“这不是梅大爷么?” 梅湘循声望过去,说话的正是董氏娘家的长嫂——那贪财的钱氏。 这钱氏上次见到梅湘时还是冷冷的,没什么好脸色,这会儿见到他,却是赶紧巴结起来,嘴角往上翘着,明显是欣喜之意。她道:“梅大爷,你这是来找……” 钱氏的话没说完,梅湘便觉得难堪,他愣了愣,什么都没说直接转身就走。钱氏忙追着道:“怎么就走了呢?”那姓胡的厉害汉子死了,而梅府大爷还惦记董氏,这种好事见钱眼开的钱氏怎么能撒手? 大约是听到外头的声儿,董氏走到门边一看—— 两道细眉就颦起来,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一点。 很快,董氏的面色恢复漠然,她打断这二人道:“大嫂。” 梅湘已经转过身疾步走了,陡然听到这冷冰冰的声音,心里就不由泛起些酸楚。自从糊涂休妻之后,他一眼都没见过她。这么一想,他心里那道酸愈发的浓了。 旁边钱氏对董氏道:“妹子,梅府的大爷来吊唁了。” 梅湘垂眸敛起难堪窘迫的神色,他转过身来,遥遥作了个揖,口中称呼道:“胡家娘子。”说话间,梅湘也不敢看对面那人,只望着脚边的一方灰砖。 董氏淡淡道:“梅大爷,可是我昨天还的银子缺了?” 她当他来要银子的。 梅湘心底的酸已经变成了涩意。他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钱氏十分识趣,对董氏道:“我进去看看胡大娘。”——胡大娘身子骨再硬朗,毕竟年纪大了,听到胡三彪的死讯,根本经不住打击直接就晕过去,现在外面一切都是董氏在操持。 钱氏离开后,梅湘才道:“胡娘子,我今日来只是想对你说,我们在外面打仗,没有找到人,就不会信他们是真的不在。所以,还望胡娘子莫要太伤心。而且,那些银子都是兄弟们凑出来的,是个心意,你就拿着,好好等他回来……” “梅大爷,”董氏打断梅湘,“不管三彪在不在,我们都不能欠任何人的。那银子我们是真的不能要,也谢过诸位的好意。” 她一向外面最是柔软,里头却最为刚烈。 梅湘无奈的垂下眼。 董氏又道:“谢谢今日梅大爷来吊唁三彪。我们孤儿寡母的不方便接待男客,就在这儿谢过梅大爷了。”她说着略略欠了欠身。 梅湘这才敢抬起眼,看了看门边那人一眼。 董氏比原先嫁给他的时候,养得圆润许多,只是因为恸哭,所以面色显得苍白。 梅湘低下头,又深深作了个揖。 等他再度起身,胡家的门已经阖上。那两扇门禁闭着,两边悬着白幡,被风一吹,轻轻拂动,正是世间无法挽回的悲苦。 里面,董氏沉默的走进灵堂,继续跪在那儿烧纸钱。胡家没什么亲戚,她们又是一屋子女人,这灵堂连具棺木都没有,显得愈发冷静空寂。钱氏从胡大娘房里出来,到董氏跟前打听道:“梅大爷走了?没说什么?” 董氏抬起头,眸子里满是厌恶之情。 那目光是真的冷啊,钱氏原本还要说什么,立刻识相的闭了嘴。 梅湘失魂落魄的回到府,就被乔氏请过去。 见到他,乔氏气得手指都要戳到他脑门上了:“湘哥儿啊,你就是个糊涂蛋。当初她人好端端在府里呢,你乱折腾,现在她男人不在了,你又跑过去瞎凑热闹!” 梅湘低着头,不说话。 乔氏道:“她是肯定不会回头的,现在还戴着孝呢,你也别打她主意。” “娘!”梅湘闷头道,“我做这些不是非要娶她,我就是、就是觉得她可怜,我心里难受!” “既然不是非要娶她,娘正好给你相看了几个……” 乔氏话没说完,梅湘蹭的站起来,不耐烦道:“娘,我暂时不想娶呢。”说着他跑回自己房里。梅湘躺在炕上发着呆,外头的丫鬟道:“大爷,姨娘说大爷回来之后,还没……” 梅湘更加嫌烦,吼道:“哪儿都不去!” 外面的丫鬟就闭嘴了。 翌日,梅茹去给乔氏请安,发现乔氏脸冷着呢,跟冰山一样,“娘,这是怎么了?” 乔氏叹气:“你们兄妹两个就没一个省心的!” 一大清早底下的人就来说大爷又出府去了。他还能去哪儿?无非就是蹲胡家墙角边,悄悄守着罢了。胡家一个寡妇,一个老娘,还有一个幼子……这日子艰难啊,梅湘怕有人欺负他们。 梅茹哄道:“娘你生哥哥的气就罢了,干嘛扯着我?” “你也是个不省心的!”乔氏唬了她一眼。一想到梅茹没着落的婚事,再想到这丫头使小性子将皇后得罪了,乔氏就忍不住叹气。她耳提面命叮嘱道:“这些日子你就在府里待着,哪儿也别去。” “知道。”梅茹点头。 …… 胡三彪的丧事办了三天。 胡家没什么亲戚,又一屋子女人,这事儿显得格外麻烦,里里外外都是董氏在操持。出殡那天,她抱着小长生走在前面,泪水涟涟。胡三彪没有尸首,所以只做了个衣冠冢。在坟前,董氏还是抱着小长生给他磕了头。 胡大娘又哭岔了气,捶胸顿足,早早被人扶回去歇着了。 这日回去,和穗雇了辆马车。董氏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路边就有几人探头探脑打量。那几个都是附近的二流子。董氏只当没在意,快步往里面去。她越是这样,还越有人起哄,董氏连忙让和穗掩门,就听外面有人低喝:“干什么你们?!” 董氏脚步没停,抱着长生回了房。 小半晌,和穗进来道:“姑娘,先前梅大爷来了,给了个包袱,说是姑爷的。梅大爷又说,这是他这次回京带回来的,现在才寻到机会送来。” 瞥了眼那熟悉的包袱,董氏眼圈儿便红了。她正色道:“你去外头跟梅大爷客套的道声谢。”和穗点头,将手里的包袱搁下来便退了出去。 那包袱就在旁边,董氏解开。就见里面叠的整整齐齐的是她做得衫子,其中有些干净的还没来得及穿,有些已经明显洗过,那是穿过了的。董氏一件一件拿出来,发现最底下那件的夹层里,是她寄过去的所有家书。那人叠成小小的,一封一封贴身放着。 董氏眼泪又出来了。 她独自枯坐在冷冷清清的房里,将这件衫子放在枕头边。 …… 梅茹拂了皇后的好意,又担心那恶心太子暗地使坏,她这段时日便跟平阳先生告了假,也没脸再去胡家,只安安分分的留在府里看看书、作作画。 每年冬天,都是最最冷清的时候。 梅蒨明年三月成亲,她现在跟着小吴氏学习管家、主持中馈、迎来送往之事,当然没什么闲暇功夫。整个国公府就属梅茹和萍姐儿最闲。萍姐儿是最没耐性的,而且那张嘴比梅茹还要厉害、更不饶人。 其实萍姐儿前世过得不好,一张嘴得罪了不少人,最后国公府没落了,萍姐儿落个被休的下场。 梅茹不舍得这个妹妹再如此苦了,便在旁偶尔点几句,省的她吃亏。 姐俩的感情因此亲近了不少。 在府里闲呆着的这些时日,梅茹还是收到过傅钊的口信。傅钊说有急事找她,约她去四喜堂。上次傅铮就是拿这些话哄她,梅茹当然不会上第二次的当,免得去了被那人看笑话。 迟迟见不到梅茹,傅钊急了。 他想直接请父皇赐婚的,但这样太过冒昧,他怕梅茹不高兴或者不愿意,所以就想当面问清楚,没想到梅茹突然不搭理他了。傅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其中到底发生何事。 幸好之前梅茹已经婉言拒绝了皇后,太子又没什么动作,傅钊才稍稍安心。何况,众人面前还有件大事—— 傅铮的婚事。 傅铮这次九死一生回来,又身负重伤,连能文能武的右臂都废了,延昌帝心有愧疚,自然想在婚事上好好弥补这个儿子。 李皇后便替傅铮看中了一门亲事。 但李皇后存着私心,她替傅铮看的这门亲事寻寻常常,不功不过。延昌帝得知后没说话,只宣傅铮进宫,问傅铮自己的意思。 这还用问么? 傅钊暗自思忖道,七哥肯定会求娶周姐姐——周素卿到现在还没定亲呢——父皇既然觉得亏欠七哥,当然会同意这门亲事。 其实延昌帝也明白傅铮和周素卿的事,所以给傅铮一个机会罢了。 熟料这事儿大大出人意料,傅铮谁都没有求娶,反而当面拒绝延昌帝的好意! 延昌帝不解,傅钊不解,而周素卿知道后,更是在府里气得伏案直哭。 周素卿和傅铮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的一对。若不是上次傅铮落魄、贺太傅阻拦,他们俩恐怕早就成亲了……没想到这次傅铮谁都不娶,更没有娶她,直接狠狠拂了她的脸面,让她在京城还怎么做人? 周素卿越想越难受,亦越想越不服。 没过几日,贺府便传出周素卿定亲的消息,定的亲事很有,颇有些争口气的意思。 得知这两个消息,梅茹很是意外,一头雾水。她没想到傅铮居然没娶周素卿,他到底在干嘛?梅茹弄不明白。 傅钊也弄不明白,他问傅铮:“七哥,你怎么不娶周姐姐?”贺家这么好的势力,就这么白白拱手让出去,实在可惜。 “她?”傅铮闻言冷冷一笑,漆黑的眼底全是寒意,满是不屑。“她的好姻缘在后面呢。”傅铮意味深长的说了句。 傅钊不太明白,“周姐姐现在的婚事确实不错,但七哥娶了她也不亏啊。” 傅铮笑了笑,只解释说:“近年贺太傅与父皇的政见总是相左,没必要为了娶她惹父皇不高兴。” 傅钊这个听懂了,又疑惑道:“那七哥为何不另娶旁人?你怎么谁都没娶?” 傅铮那会儿在左手执笔练字,听见这话,他端着笔的手略略一滞。傅铮没有说话,只缓缓垂下眸子,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明显是有心事,而且心事重重。 在傅钊眼里,七哥一向是冷静,甚至是冷漠的,他极少会是这幅模样……傅钊忽然灵光一现,拍脑袋震惊道:“七哥你心里有人了?!”这话里很是不可思议,还不可置信。 轻轻眨了眨眼,傅铮淡淡回道:“没有。”他说着落下一笔。 “七哥你莫骗人。”傅钊仍好奇打听,“到底是哪府的姑娘?七哥你怎么不直接向父皇求娶呢?”他想不明白。 傅铮还是垂眸,无奈笑了笑,望着傅钊道:“就别瞎猜了。”稍稍一顿,他关切的问:“最近见到三姑娘了么?” “没有。”傅钊脸耷拉下来,摇摇头,很是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最近风口浪尖她不便出府,我还是等上元节去找她,到时候约循循去赏花灯。” 许是听到了“花灯”二字,傅铮视线怔怔的,看了看多宝格间的那盏花灯。 傅钊心中一奇,亦跟着望过去。 那盏花灯就搁在那儿,安安静静。已经有些泛黄的纸包着竹篾子,墨笔勾勒的自己飘逸而灵秀,远远看着,虽然冷清却别有韵味。 傅钊心底忽然冒出来个念头,莫非这就是七哥心底的人? …… 冬节这日是周素卿生辰,梅蒨和梅茹自然还得去道贺。 这一年周素卿和梅蒨都定了亲事,梅茹却顶着个克夫的名号,无人问津呢。 两个人见面,依旧不对盘。梅茹点了点下巴,周素卿仍维持着好名声,轻轻笑了一笑。 对于梅茹,周素卿还是恨的。 第86节 自从延昌帝那次夸过梅茹的字之后,梅茹的墨宝就隐隐压了周素卿一头。如今大家都在传,梅茹的字画自成一派,而以前京城第一女公子的周素卿反而名声渐渐淡下来,竟快要被人忘了。 周素卿心底唯一平衡且痛快的,大概就是这次傅铮也没有在延昌帝面前求娶梅茹。 只要一想到梅茹克夫,她就想笑,再看梅茹那娇娇蛮蛮的样子,又暗忖,你这样胡乱使小性子到底得了什么好处呢?人人都知道梅茹脾气骄纵,现在不是没人要?连傅铮都不娶她。 如此一想,周素卿心底便很高兴。 这日众人聚在一处,周素卿当然要在名声上扳回一城,于是提议作诗,且以开得正好的那盆凌波仙子为题。 诗文是梅茹的弱项,她极有自知之明。熟料这日排下来,梅茹的诗居然排在最末一位!这事儿传出去确实是有点丢脸,平阳先生教出来的弟子文采这么差,也是奇事。 在众人或看笑话或觉得好笑的目光里,梅茹面色淡定坐在那儿,心里还是有点怄。 没想到这么丢脸的事儿还传到宫里去了。 正月初一,梅茹随杜老太太一道进宫拜见李皇后时,李皇后便趁机问起来了。那会儿周素卿也在。梅茹懒得跟周素卿一争长短,本本分分的垂眸恭敬道:“臣女才学确实比不上周姐姐。”得了她这句话,李皇后借此抬了周素卿几句,又故意贬了贬梅茹,很不留情面。 知道李皇后心底还在气那天的事,梅茹只默然受着,盼着太子这事儿赶紧过去。 偏巧这日从宫里出来,梅茹就遇到太子。她跟着众人一道规规矩矩请了安。梅茹立在众人后面,那太子视线清清冷冷,还是拂过了她。 对太子来说,梅茹是不识抬举的。 本来李皇后的恩典,梅茹高高兴兴答应下来,就万事大吉了。偏偏梅茹拒绝了,跪在那儿,骨子里还很硬!太子知道之后自然不痛快了,既然给脸不要脸,就别怪本宫不客气! 按着原本的打算,太子是预备立梅茹为太子妃的,讨一讨延昌帝的喜欢,现在么…… 他冷冷笑了。 这人到时候变成个残花败柳,他再勉为其难收下来,便是格外开恩了,否则她还能有什么好归宿? 这么想着,太子又看了看梅茹。 只见她立在那儿,后背就是挺得直直的。这种直让人有一股想要摁住身下狠狠摧毁的冲动,试图折成任意的姿势,再看姑娘纤瘦的身段、鼓鼓的胸脯……太子别开眼,心中有些痒痒,嘴角还是冷笑。 被太子这样拂了一眼,梅茹格外不自在。她身上是一波又一波的凉意。她知道太子是不怀好意的,她一直躲到现在,只怕是躲不过了,就是不知道这人又在想什么龌龊的坏心眼。 再想到半漪园中的那道骇人身影,梅茹仍是头皮发麻。 大概是像傅铮说的那样,这人等着坏她的名声呢。 梅茹默然。 这日回到府里,就见乔氏还是唉声叹气。昨日一家子守岁,梅湘很晚才回来,今早又早早出府去了,怎么都抓不到人,乔氏怎能不气?梅茹连忙给她捏肩捶背,替哥哥说话道:“娘,哥哥自己也说了,他就是心里难受,这样他心底好受些。” 乔氏叹气:“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梅湘确实是这样想得。他们一家子全是女眷,原本胡三彪在,没人会打她们主意,现在她男人突然不在了,谁都有可能有坏心眼,极容易受人欺负。何况,一家子生计也是问题。年前董氏似乎想盘个铺子,让和穗去打听过。梅湘悄悄留意了,但不方便出面,若是让董氏知道,定然还是不会接受他的好意。 梅湘着急啊。 初二这日,梅湘又溜出去,而梅茹也要去平阳先生府拜年。 梅茹到的时候,家丁说先生跟前有贵客在,她便不好打扰,就在自己平日看书的院子里先歇着。 前两日刚好下过雪,庭院里白雪皑皑,满院的墨竹上面压着厚厚的积雪,难得有一种憨态。扫雪煮茶,冬日之清雅事。 梅茹刚斟了一杯茶,傅铮便来了。 梅茹不由蹙眉——原来平阳先生会的贵客,就是这人? 只见傅铮穿过垂花门,走过来,自顾自跪坐在她的对面,然后特别坦然的说:“过来看看你。” 他这么直白,梅茹被一噎,还真不知道该回什么好。 她端起茶抿了一口,傅铮赞许道:“煮的铁观音,这天气喝不错。”他给自己斟了一杯,用左手端起来。梅茹不大自在的拂了拂他的右肩。这人右手仍垂在身侧。绣着回字纹的宽袖底下,是一只瘦削的手。 梅茹撇开眼,望着庭院。 傅铮问:“听说你昨日被李皇后当众教训了?” 梅茹“嗯”了一声。 傅铮笑了,他问:“你那首凌波仙子的诗到底如何作的?且说来本王给你参谋参谋,看看究竟怎么个差法。” 听他居然拿这事打趣,梅茹不高兴的瞪过去。 迎着她的视线,傅铮还是笑。他最近伤养的好了一些,面颊没有那么凌厉,反而添了些矜贵之气。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爽朗清举,又变成一个翩翩佳公子。 梅茹一言不发,将茶盏搁下,冷着脸起身离开。 这廊檐狭窄,经过傅铮身旁时,他捉住她的手,柔软的唤了声:“阿茹。” 梅茹腾地抽回手,只冷眼打量着他。冬雪初晴,她立在那儿,他跪坐着,梅茹难得俯视这个男人。 傅铮望着她道:“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第 103 章 “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听着这话,梅茹只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面前的人了。想到这人还拿自己的诗打趣,她心里不痛快,这会儿冷冷拒绝道:“不劳烦殿下。” 看她这样,傅铮忽然叹气:“看来你又在生我的气了。” 梅茹闻言一楞,这个“又”字从何而来? 下一瞬就见傅铮起身,他难得软下身段,作了个揖,主动道歉道:“阿茹,我先前不该笑话你的诗。” 这人突然纡尊降贵,梅茹愈发错愣。她疑惑的看着傅铮,傅铮亦垂眸。下过雪的天气总是特别寂静,四目相对,好似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他二人。他的眼墨黑,只映出她一人的身影。梅茹不自在的忙别开脸。在这样扣心的寂静之中,傅铮突然说:“对不起。” 他的声儿很轻,可这三个字飘在心头,梅茹却像是被什么狠狠揉了一下。她低头就要走,傅铮眼疾手快的扯住她的胳膊。他的力道还是很大,梅茹回过头,眼底微有些红。 这种红烫在心底,还是好疼啊,疼得他难受。 傅铮不舍得。他就想好好疼她,再不让她受丁点的苦楚。那些钻心的痛、那些无尽的悔还有无比的渴望杂糅在一起,傅铮沉默的抚上她的脸。指腹刮过她柔软的眼圈儿,他的心尖还是有把刀子在锋利的割着,凌迟着他。 薄唇颤了颤,傅铮唤道:“阿茹。”他的声音难得喑哑。 梅茹没有回应,只是偏过头。 乌发云鬓掩映之下,艳丽的眼尾还是残留着一抹红,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那些咸咸的泪水直接滴在他的伤口里,腌渍着他,牵扯出最深的痛楚。傅铮怔怔看着,俯下身—— 忽的,垂花门外传来石冬的声音:“王爷,十一殿下来了。” 傅铮一顿,他直起身,松开了梅茹。 梅茹仍偏头立在那儿,略略福身,一言不发的往外走。快到垂花门的时候,迎面恰好遇到傅钊穿门而来。 见到梅茹,傅钊满脸欣喜道:“循循,好久没见着你了。” 梅茹垂眸尴尬的笑了笑,福身见礼道:“殿下。” “和我就别这么客气了。”傅钊虚虚一扶。说着,他望向立在廊檐底下的傅铮,笑道:“七哥,在外头见到你府里的轿子,知道你来给平阳先生拜年,我索性就进来了。”傅钊与平阳先生的交情不多,他原本打算在外面等梅茹的,没想到七哥在,他就找个理由进来。 对着十一弟满脸欢喜的笑意,傅铮默了默,扯起唇角涩涩一笑。 傅钊又问梅茹:“循循你这是去哪儿?” 梅茹仍低着头说:“我去见先生。” 傅钊道:“那等你从先生那儿过来,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他们很久没见面啦,傅钊确实囤了好多的话。 梅茹也有些话想跟他说清楚,这会儿“嗯”了一声,道:“殿下稍坐。”她去先生房里,傅钊便坐在梅茹原来的位置上。他也没什么规矩,大大咧咧的盘腿坐下来。面前精致的茶案上搁着两杯茶,一杯是梅茹的,另一杯自然是傅铮的。傅钊好奇道:“七哥,你和循循在喝茶么?” 傅铮没坐,负手望着庭院里头,淡淡说道:“本来要走的,经过此处时恰好闻到铁观音的香,便进来讨杯茶喝,没想到是三姑娘在煮茶。” 傅钊笑道:“我也没喝过循循煮的茶呢。”他给自己倒了一杯。 傅铮偏过头,眸色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面前的人是他一母同胞的手足,傅铮五岁丧母,他自小便在照顾这个幼弟,一直到现在……黯然别开视线,傅铮道:“十一弟,我先回府,你在这儿等三姑娘吧。” 傅钊“嗯”了一声,道:“好。” 离开几步,傅铮忽然顿住身形,回头说:“十一弟,你今日是要跟三姑娘说自己的心意么?”傅钊的脸慢吞吞的爬满绯红,他点点头。傅铮提醒道:“今日平阳先生身子不大好,三姑娘许是没太多的心思,你不是要约她十五赏花灯么,到那天再说吧。” 傅钊一滞,连忙点头道:“多谢七哥。” 如果他今天贸贸然说了,大概循循是真的没什么心思听的,幸好有七哥提醒。 那边厢梅茹给先生拜完年,送完年礼,又陪先生说了会儿话。平阳先生的身子确实不大好。看先生神思倦怠,梅茹便及时离开。回到院子,傅铮已经离开,而十一殿下还在。如今傅钊的个子比她高了不少,一站起来,笑靥清俊,还透着些腼腆。 “循循,”他问道,“听七哥说先生身子不大好?” 想到先生的身子,梅茹面色凝重的点点头。 傅钊心底呼了一口气,又暗暗谢了谢七哥,才直直的问:“那有什么需要的么?灵芝还是人参?我从宫里拿给你。” 听他这话透着傻气,梅茹忍俊不禁道:“先生身子不能补,只能这么歇着。” 看她终于笑了,傅钊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轻轻“哦”了一声。 梅茹又问:“殿下今日来有何事?” 傅钊不好再说其他,只道:“循循,十五这天你去赏花灯么?” “花灯?”梅茹蹙眉。她对花灯是没什么兴致的。 瞧她眉心轻蹙,傅钊生怕她不答应,连忙补充道:“听说今年还有各地的小食呢……咱们去尝尝呗。”见梅茹还是有些疑惑,傅钊道:“你还可以喊上孟姑娘一起嘛。” 梅茹知道孟蕴兰是最爱凑这些热闹的,她笑了笑,道:“行。”又道:“往年我们两府就是一起赏花灯的。” 听她答应下来,傅钊心头略宽了宽,才道:“循循我还能央你件事么?” “什么?”梅茹好奇。 傅钊叹气:“循循,如今你的墨宝可是顶顶难得呢,连父皇都夸你的字好,所以我就想求一幅了。”这话是真的。自从听说延昌帝亲口夸过梅茹的字,傅钊就一直憋着劲儿的想看看梅茹的字到底什么样,偏偏现在才见到这人,亦终于寻个机会说出口。 梅茹无奈笑了:“殿下你这无端端的让我写什么呀?” “随便你呀。”傅钊回道。他不喜舞文弄墨,但只要是循循写的,他就喜欢。 梅茹是个最怕麻烦的,她略略一思量,忽然想起来年前傅铮叮嘱她的那件事,若是十一弟找你写字,你就写幅灵飞经给他……这是梅茹欠傅铮的情分呢。颦了颦眉,梅茹道:“那我就给殿下写一帖灵飞经吧。” 傅钊应道:“好!就写灵飞经吧。”他一点都无所谓,又约道:“上元节那天我去找你,你将这幅字给我,我带回宫去。” 梅茹点头。 …… 正月十五上元节,梅、孟两府一道赏花灯,今年元宵节也不例外。 第87节 孟蕴兰早早就来梅府找梅茹,一起来的还有那位孟宇。梅蒨和孟安开春三月就要成亲了,担心有什么闲言碎语,所以这二位就不去赏灯了。孟安没来,梅蒨也不去。如今孟蕴兰挽着梅茹,梅茹又牵着萍姐儿,一行人高高兴兴出府去。后面是府里的哥儿几个。梅湘又不见了,梅茹是彻底不指望自家哥哥。 梅湘还能去哪儿? 梅茹这几日听说董氏最近想盘个铺子做些生计,大哥怕有人欺负这一家孤儿寡母,所以自然要处处盯着些。梅茹还听说,哥哥想申请调回京,这些时日正在走动这桩事。为了这事,似乎爹爹和哥哥还去过燕王府。毕竟梅湘是傅铮领回京的,也不知道傅铮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想到哥哥这个事,梅茹悄悄叹了一声。 虽然历经战事之祸,但京城的繁华依旧,处处张灯结彩,一派祥和。就见整个城中一共架了一百零八架灯牌楼,那些灯亮起来,一盏接着一盏,遥遥望过去,就是晕黄的灯海,又像极了佛前引路的明灯。而每个街口都有个灯棚,棚里挂着各色花灯,荷花灯,梅花灯,金鱼灯……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路边还有杂耍的,放鞭炮的,卖吃食的,舞龙跳狮子的,真真是热闹非凡。而如傅钊说的,这一年还有其他各地的小食进京,真让人流连忘返,开了眼。 逛了好久,孟蕴兰才看到静琴手里还拿着一幅字,她不由好奇:“循循,这是怎么回事?” 梅茹道:“这是十一殿下拜托我写的字,我今日拿给他。” “那个傻子殿下要来?”孟蕴兰瞪大了眼。不知想到什么,她眨了眨眼,悄悄的又意味深长的问:“那位送杏子的也要来么?” “还说?”梅茹唬了她一眼,道,“我今日正要跟殿下说清楚。” 那边厢燕王府里,傅钊刚从宫里过来,正好遇到傅铮出府。他喜滋滋道:“七哥,你要去逛花灯么?” 傅铮摇头道:“我去贺太傅府里。” “那我自己去找循循了。”傅钊道。 定定看了他一眼,傅铮还是提醒了一句:“今日人多,小心拐子,也别多惹事。” “知道。”傅钊摆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傅铮却没动,还是定定看着。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今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只是眉宇间总比他多一分欢喜……傅铮垂下眼,面色郑重的坐进轿中。 他到贺府的时候,贺府一行人亦正要去赏灯。他们给傅铮见了礼,傅铮微微颔首,视线拂过周素卿时,他唤了声:“沛瑾。” 周素卿原本有些赌气的,她低着头,并不看傅铮。可听到这两个字时,不知为何,她的眼眶微有些热。周素卿一向都是想嫁给傅铮的,若不是那次外祖父阻拦,她早就嫁给他了。她这会儿又想,傅铮这次没有求娶她,说不定就是生着那回的气呢……周素卿稍稍抬头,望向傅铮。 沉沉夜幕间,那是世间最动人心魄的脸,男人眉眼萧萧肃肃,却总是勾着人。 她还是放不下的。 周素卿低下头。走出几步,她忽然对旁边的贺娟道:“我忘了些东西,回府里去拿一下。”又与她们约好在哪儿等。贺娟点头说好,周素卿忙急匆匆转身回府。 待傅铮从贺太傅书房里出来,在府里恰好又遇到周素卿。远远拂了她一眼,敛去眼底的寒意,傅铮上前疑惑道:“沛瑾你怎么没去赏花灯?” 周素卿道:“我落了些东西,刚回来拿。”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傅铮。 傅铮淡淡笑道:“我也要去赏花灯,一道走吧。” 他一笑,仿若佛前冰莲盛放,总带着莫名蛊惑。周素卿愣了愣,点头说:“好啊。” ☆、第 104 章 正月十五的京城就是热闹,街头巷尾皆是人,摩肩接踵,傅钊足足寻了好几条街才找到梅茹。 只见万千光影之中,她就立在一盏琉璃花灯下,穿着粉白两色的小袄子,底下是浅色的百褶裙,绾着懒洋洋的偏髻,乌发用团花簪固定着,旁边还轻轻垂下来一支珠钗,衬得姑娘家俊俏的眉眼愈发灵动。 梅茹与旁边的孟蕴兰不知在说着什么,忽然之间,她就笑了。这笑意暖暖的,径直飘进了人的心底……傅钊愣了一愣,快步上前。 “循循。”傅钊喊了一声。 听到声音,梅茹、孟蕴兰齐齐转过身来。 见傅钊隔着人群兴冲冲跑过来,孟蕴兰拿手肘捅了捅梅茹,悄声道:“循循,那傻子殿下来了。” “别整天傻子傻子的,人家可不傻。”梅茹无奈笑道。 孟蕴兰摊手叹气:“可我瞧着就是有点傻。” 她说着望过去,那傅钊已经三两步到了跟前。他二人约莫有两年光景没见,眼前的傅钊生的瘦瘦高高,嘴角上翘是清俊的笑意,已经有不少姑娘打量过来。但孟蕴兰瞧在眼里,还是觉得这笑意憨憨的,时不时冒着傻气。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循循那年生辰的两筐杏……又拂了拂面前这个不知情的傻子,孟蕴兰默然感慨了一声,给傅钊见礼。 傅钊微微颔首,应了声“孟姑娘”,一双眼只盯着梅茹问:“你们在玩什么呢?” 梅茹回道:“我们在猜灯谜。” 梅府的源哥儿遇到同窗,这会儿去应酬几杯酒,如今只剩梅茹、孟蕴兰还有萍姐儿在猜灯谜,旁边立着孟宇。梅茹替萍姐儿和孟宇做了引荐。傅钊朝他们点了点下巴,就乖乖立在梅茹身后,看他们猜灯谜。 傅钊猜灯谜不在行,只是看到这个人,他就觉得怪高兴的。 还是冒着傻气。 孟蕴兰偏头看了傅钊一眼,牵着萍姐儿道:“萍姐儿,咱们去前面看杂耍。” 萍姐儿也不喜欢猜灯谜。听到这个提议,她忙点头说好。萍姐儿回头正要喊三姐姐一起,她的视线恰好拂过后面的傅钊……一瞬间,萍姐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小丫头突然抿着嘴笑起来。 被萍姐儿这么意味深长的一笑,梅茹脸稍稍红了,她刚要说话,那两个人喊着孟宇溜的飞快,不一会儿就窜到前面的杂耍摊,挤来挤去,不过片刻,就彻底看不见人影了。梅茹见状呆在那儿,稍稍有点不自在。 这不是在故意撮合他俩么? 傅钊也有一些不自在。原先一大帮人还好,如今就剩他二人……傅钊看了看身旁的梅茹,故作镇定道:“循循,咱们也去前面看看?” 梅茹“嗯”了一声,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这两年她再愚钝,也大约能猜到一些傅钊的心思。这便有些尴尬了。若傅钊开口,她必须得想法子说清楚。 二人并肩往前走,一时各怀心思,谁都没有说话,更没什么心思再凑热闹。 走着走着,傅钊悄悄侧目。 入目是一张白皙的面容,虽不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却是令他最难忘的。他们斗过嘴,置过气,也一起吃过好多好吃的,对了,他还教过她射箭。那一回,他不小心,还碰过她的手…… 傅钊默默回过头。他抿了抿唇,心跳的有些快。周围很吵,喧哗声、叫卖声、欢笑声络绎不绝,齐齐涌进耳,偏偏他此时此刻只能听到自己心跳扑通扑通的声音。傅钊攥了攥手,手心里有些薄汗。他顿了顿,重新望过去,鼓起勇气喊了声:“循循。”梅茹扭过头来。一对上她的视线,那些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尴尬止住。 好半晌,傅钊才讪讪的说:“循循,我找你写的字呢?” 梅茹笑道:“在我丫鬟那儿,这就给你。”她说着往后看了看。今晚的人很多,静琴和意婵离得不远,梅茹一眼就能看到。见姑娘望过来,静琴会意,将手里的这幅字交给傅钊跟前的小厮。 有这么多人在身旁,傅钊心底的那句话愈发不知该怎么开口了,他正在琢磨着,忽的,旁边传来轻笑声:“十一弟。” 那声音虽带着笑意,却格外阴测测的冷。 梅茹身形一滞。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阴魂不散的太子! 傅钊略侧行一步挡在梅茹跟前,他正要向太子见礼,太子虚扶道:“在外面就不必客气。”说话间,他看了看梅茹,却只能看到一道裙角。太子见状冷冷笑了笑,对傅钊道:“十一弟和三姑娘好雅兴啊。”——他原本以为傅铮和梅三有些什么,现在看来,恐怕是傅钊和梅三有些什么,那傅铮只不过是护着他亲弟弟罢了。 傅钊不答,只恭敬的作了个揖,却还是将梅茹挡得严严实实。 太子眸色愈发冷了些,他意味不明的点点头,转身走进旁边的景云楼。 这人离开,梅茹方狠狠松去一口气。 傅钊回过身下意识的就要牵着梅茹往前走,他的手都抬起来了,又察觉到不妥,傅钊道:“循循,咱们走。” 梅茹点头。 他二人连忙往其他地方去,二楼雅间里,太子视线淡淡飘下来,又是一声轻笑。 遇到太子,傅钊是真的没了赏景的心思。他脑子乱乱的,先宽慰梅茹道:“今天父皇给他赐了婚,循循你不用再担心。” “赐婚?”陡然听到这话,梅茹一时有些惊讶。 傅钊点头:“今天皇后娘娘才跟父皇请的旨。” 听到太子被赐婚,梅茹略略宽下心,但想到太子那眼神,她还是觉得有些恶心。太子虽然有了正妃,但恐怕还有其他的主意。梅茹面色微凛。 旁边的傅钊还在琢磨着要怎么开口。可旁边都是人,身后还跟着小厮和丫鬟,他根本拉不下脸来问梅茹。傅钊回头看了看,忍不住轻轻叹气。梅茹疑惑的看了看他,傅钊脸色又慢慢不自在起来。他又往前看了看,道:“咱们再往前走走吧。” 前面是一条僻静的胡同,傅钊心思定了定,他拂了眼身边的小厮。小厮会意,停在不远处。傅钊走过去,才赧然道:“循循,我一直有件事要对你说。” 他一说这话,梅茹便猜到傅钊要说什么,她正也想寻个机会跟这人说清楚。这种事总是尴尬的,见静琴和意婵要跟过来,梅茹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丫鬟便留在稍远的地方。 这儿确实太过僻静,为了避嫌,傅钊站在外面一点的地方,心还是跳得很快。 那几句话就在他舌尖上打着转,可他就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傅钊攥了攥手,好半晌,才鼓起勇气望着梅茹,双眸清澈。“循循,”他结结巴巴道,“听说你和阮四郎的婚事没成,我就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说的,但一直没遇到你……上回在平阳先生府里,我也想问你的,没想到先生身子不好,我便不好多问了,今天若是不问你,我……” 他真的是太紧张了,弯弯绕绕这么久,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俱是少年郎青涩而美好的纯真爱慕。 不知为何,梅茹心底忽然酸楚,眼眶稍稍有些湿润。 她不忍再听,忙打断道:“殿下。” 傅钊一愣,止住话,望着站在里面的梅茹,钝钝的问:“怎么了?”他有些懵。 梅茹默了默,道:“殿下,其实我……”哪怕活了三十多年,她也不知该怎么说下面的话。梅茹一向都是被动的,她一直都在追随旁人,她更是自卑的,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爱慕过。这种爱慕像一汩清泓,一缕清风,梅茹怔怔的,心里酸楚,却还是不能要。她原先当傅钊是嫡亲小叔子,后来则是斗嘴取乐又肝胆相照的益友,真真是半点男女之情都没有,她怎么能要呢? 梅茹看着傅钊。 她不过说了短短五个字,甚至一句话还未说完,傅钊却全都明白了。循循不喜欢他,也不想嫁给他……这个念头一起,傅钊呆呆望着梅茹。梅茹亦看着他,眸色稍有哀婉。 傅钊面色又是一白。他脑子有些晕,像被闷棍敲了一下。浑浑噩噩之间,他转身就往胡同外面去。胡同外面是热闹的,灯影摇曳,人来人往。不停的有人经过身旁,那些人笑着,闹着,可傅钊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是怔怔立在那儿,攥着手站在那儿,好半晌,眨了眨眼,才缓过神来。 傅钊回胡同里面去找梅茹。 可这一回,里面哪儿还有梅茹的身影? 原先她站过的地方,只剩光秃秃的青砖,什么都没有? 傅钊心头一颤,忙高喊了好几声“循循”,他从胡同这头跑到那头,可哪儿有人来回应?傅钊心里忽然凉下来,先前七哥还提醒过他,要小心拐子,说不定还有太子……这一瞬,他的手都是哆嗦的,他的眼泛起了着急的热意。傅钊急的要命,又自责的不行了,他奔出去喊小厮过来一并找人,意婵和静琴也跟着慌慌张张跑过来,一见这副情景,当即吓得哭了。 …… 景云楼二楼雅间内,太子心情很好的冷笑着起身,下了楼。 等梅茹成了残花败柳,他再勉强进去英雄救美般的救下她,看她到时候还有什么脸面来拒绝? 正妃是没有了,留做侍妾已经是对定国公府的格外开恩。 想到姑娘那柔软的腰肢,笔挺的身姿,还有胀胀鼓鼓的胸脯,他心里就有一团火蹭蹭蹭往外冒,恨不得登时就压个人泻火。 外面街上已经有家丁在来来回回的找人了,太子冷冷一笑。按照约定好的,他领着人闯进那个小院子里。就见薄薄帐幔之中,果然有人趴在那儿,似乎打算行那苟且之事。一想到梅茹要被人先行玷污,太子不由火冒三丈,心底那团火烧的愈发旺了。他恶狠狠瞪了眼身边办事的人,再一脚踢开趴在女人身上的人。 那人吓得告饶,连忙提着裤子跑了,却又被人一刀砍落了脑袋,血溅当场! 底下的女人已经昏死过去,太子急急忙忙坐在床畔,拨开女人的头发,一张姣好却又面无血色的脸露出来。 这一看,太子吓得魂飞魄散—— 周素卿?! ☆、第 105 章 第88节 正月十五的夜里,傅钊翻遍了整个京城,就是找不到梅茹,反而撞到了太子和周素卿……他尴尬退出来。 眼前那么多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都不是梅茹。 傅钊心急如焚,偏偏还不能通知官府大张旗鼓的找。这种事情毕竟牵扯着梅茹的名声呢。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是传了出去,哪怕将人找回来,梅茹的名声也是要受损的! 如此一想,傅钊越发自责。 他就不该跟梅茹置劳什子气,将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那种僻静的地方,让她一个人涉险。傅钊打定了主意,若梅茹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什么都不想管了,哪怕是违抗父皇的旨意,也要将她明媒正娶回来,让梅茹安心,他还要好好护着她一辈子,不被人说那些闲话。 时间越久,傅钊越是心焦。 暗地里又找了几个牙婆子买卖的地方,仍是一无所获,他愈发慌乱。对着热闹喧嚣的街口,傅钊两眼茫茫,浑身上下全是一波波的骇人冷意。 良久,梅府家丁那边才传来消息,说是燕王殿下已经送三姑娘回去了。 一听到这消息,傅钊立刻跑到定国公府。 只见傅铮正从梅府告辞出来,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七哥!”傅钊匆忙上前。 坐在马车里的傅铮稍稍一顿,掀开车帘应道:“十一弟。” 傅钊跳上马车,自顾自的掀帘而入。他急匆匆的、劈头盖脸就问:“七哥,循循怎么样?你在哪儿见到她的?她有没有伤到?有没有……”傅钊边问边拿袖子擦汗。 这么冷的天儿,他额头上俱是焦急的汗,看着着实可怜。傅铮收回视线,默了默,笼统回道:“我是在两个拐子手里见到三姑娘的。她应该受了些惊吓,如今回府歇着了。至于其他的事,我也不大清楚。” 听闻是那些可恶的拐子做的,傅钊登时气得火冒三丈,一团火窝在心口,只恨不得立马严办那些人。一时又庆幸循循幸好遇到了七哥,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傅钊难受又自责,顿了顿,拱手道:“多谢七哥。” 傅铮淡淡垂下眸子。 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傅钊长叹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他这才注意到一桩事。傅钊不禁疑惑道:“七哥,你出府的时候不是乘轿子的么,怎么改乘马车了?”又闻这马车里香风细细,总飘着一股悠然冷香,竟像是循循身上的清香……他狐疑的眨了眨眼,忽然又通通明白过来,傅钊轻轻“呀”了一声,怔楞在那儿。 这一回,傅铮亦面露轻微尴尬,他极其难得的不自在的别开眼。很快,傅铮面色恢复凝重之色,他向对面的人解释道:“钊儿,今日之事实乃突然,我遇到三姑娘时她被迷晕在那儿,身边又没有丫鬟或者嬷嬷,所以迫不得已之下……” 傅钊还是怔忪。 七哥的意思应该是循循晕过去,所以不得已抱了她。这种肌肤相亲,已经很深了,他和循循那么要好,才不小心擦过她的手。 傅钊傻傻望过来,傅铮仍是不大自在的模样。他道:“钊儿,若今日之事引你不快,我定不会再见三姑娘,你亦宽心,今日之事我绝不会透露半分……” “七哥,我知道的。”傅钊连忙道。七哥肯定不是故意的,否则他自己也不会如此尴尬。何况,梅茹还拒绝了他,他哪儿有什么资格听这些解释。 傅钊越想越酸楚,心事重重之下,他话锋一转说起不小心遇到的太子和周素卿,傅钊挠头不解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傅铮冷冷一笑,漠然道:“她的好姻缘就是在后面呢,与我们何干?” 且说定国公府里头,乔氏拉着梅茹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见梅茹只有头发乱了些,眼睛红红的,身上还是完完整整,不由又抹泪。 先前静琴回来,慌里慌张说三姑娘不见了,乔氏真能被吓昏过去。梅府派了许多家丁在外头找,没想到突然间燕王殿下将循循送回来了……乔氏忍不住蹙眉:“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燕王殿下又怎么回事?” 梅茹微微有些失神,转瞬又敛起神思,她低着头回道:“娘,我被人迷晕了,什么都不知道,幸得燕王殿下相救。” “那殿下他……”乔氏还是想要追问,这事可关系到循循的清誉呢。 听到这个问话,梅茹直接闹个大红脸。 “行了。”梅寅进来道,“今夜大家都累了,让循循快去歇着吧。” 得了爹爹的话,梅茹轻吁一口气,趁机逃回了房。里间剩他们夫妇二人,梅寅方叹了一声,坐下来。 乔氏问道:“老爷,外头怎么样?” 梅寅蹙眉:“如今循循出这种事,最好的法子就是燕王求娶。可燕王那等出挑的人物,哪儿能看得上循循?我今日试着探了探口风,燕王没有透半点意思。” “啊?”乔氏更是着急,“本来循循婚事就艰难,现在再扯上燕王,怎么说得清!” 梅寅还是叹气:“明日我再去燕王府里走一趟。” “也只能这样了……”乔氏止不住抹泪。 那边厢梅茹回到自己跨院里,宽慰了意婵和静琴几句,便早早梳洗歇下了。她今日是真的有些累,可闭着眼,还是想到了今夜的事。 梅茹今夜确实是被人迷晕过去,迷迷糊糊被人扛进一辆马车里。那车挡得严严实实,她什么都看不清。梅茹被捆缚住,浑身亦没什么力气,她知道不对劲,心里发抖,却只能呜呜哭了几声。 没想到这几声,就遇到了傅铮。 他掀帘进来的时候,梅茹狼狈的要命,嘴里塞了布条,倒在地上和其他的麻袋在一处。见到这人的身影,梅茹眼泪就掉下来了。 是傅铮将她抱下来的。 梅茹浑身没有力气,只能靠在他的怀里。傅铮怕引人闲话,于是将她抱到旁边的一处无人院子里。梅茹晕晕乎乎的,只听他沉声吩咐备车的事。 那院子很安静,许是离她被迷晕的地方不远,梅茹甚至听到了外面傅钊喊她的声音。那声儿打着颤,傅钊肯定着急的不得了。可她这会儿动弹不得,不得不倚在这人怀里。梅茹不能答应,更不能被人看见这幅模样,她心里堵得慌,又要哭了。 静谧之中,傅铮不敢惊动旁人,只摸了摸她的脸,似乎是宽慰。 他的掌心很大,手凉凉的,指腹有些粗粝。 梅茹眼泪掉的愈发厉害。 很快,燕王府的马车停在院子外面。避着人,傅铮抱她上了车。梅茹身子还是软的,他拥着她,梅茹坐在他的腿间,仍不停掉眼泪。 看她这幅委屈的小模样,傅铮叹了一声,抚掉她的泪。 “阿茹,”傅铮对她道,“我知道你不愿嫁我。今夜之事你自然不用记挂在心里。将来无论你是嫁十一弟,亦或是嫁给旁人,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去今夜之事。”顿了顿,他郑重起誓道:“若是说出半个字,就叫我不得好死。” 梅茹含着泪,耷拉着脑袋,不发一言。 坐在这人腿间,她整个人昏昏沉沉,还是担心傅铮会乘人之危,不守规矩。谁知那人只是拥着她,又取了两片薄荷沉香碾碎了,放到她鼻间底下。闻着那道清爽之意,梅茹好多了,脑袋清明,浑身亦有了力道。 见梅茹好起来,傅铮便放她在旁边,规规矩矩的,不逾矩半分。 梅茹那会儿脸有些红,坐在旁边,她尴尬地望着外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到了国公府,梅茹要起身下车了,傅铮才小心翼翼的唤了她一声“阿茹”,又低声说,我今日真是害怕…… 他应该是真的害怕,他从地上拥起她的时候,杀惯人的手都是抖得,他抱得那么用力,生怕她出一丁点的事。 想到这些,梅茹怔怔的,睡不着,良久沉沉叹了一声。 睡不着的又何止梅茹一个人? 傅钊回到宫里,也是睡不着。今日之事有些复杂,他至今还是懵的,哪儿有什么睡意?他睡不着,心里沉甸甸的,于是取出梅茹写的那幅字端详。从先前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看梅茹的这幅字呢。傅钊小心的将卷轴摊在火烛底下。 这一看,他不由微微怔楞。 梅茹的字确实如父皇所说,有趣又有意思,娇娇憨憨,透着股灵动。 可这幅灵飞经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呢? 傅钊攒眉。 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他嘶了一声,眉心攒的愈发紧了,满是困惑。 这日夜里傅钊已经阖上了眼,忽的,又突然睁开,他想起来了! 这幅灵飞经不就是七哥那盏花灯上的么? 这个念头一起,傅钊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翌日,傅钊又去了趟燕王府。他到的那会儿,傅铮正在书房里闲闲练字。傅钊也不用人招呼,他自己溜到那盏花灯旁。那盏花灯仍是好端端的搁在多宝格里,擦拭的一尘不染,很是仔细呵护。 傅钊弯下腰,悄悄打量花灯上面的字。 就见那上面的字迹灵动又美,还真是与昨夜的那幅字一模一样! 傅钊心底咯噔一声,怔怔抬头。 今日天气不错,傅铮穿了身鸦青色的家常长袍,漫漫金乌下,长身玉立。他的右臂在那一年的西羌伤了,如今只能以左手执笔。眉眼仍旧是淡漠的,看不出任何欲.望,仿佛整个人孤寂而远。 看着这样的七哥,傅钊莫名有些难受,他又回头看了看那盏花灯。 其实七哥很少有喜欢或者珍视的东西。唯独这盏花灯不一样,傅钊是知道的。七哥珍惜的不得了,这两年这盏花灯一直放在书房里,日日伴着他,如今更是时时端详。而七哥也一直没有娶妻,年前父皇的赐婚也被七哥推了。那时候他问七哥可是有什么心上人,七哥只是让他别胡乱猜测……傅钊浑浑噩噩的想,或许七哥是有心上人的,只是一直不敢让他知道,也许七哥的心上人就是循循! 傅钊头晕了一晕,心里忽的有一丝绞痛,他直直的问:“七哥,这盏花灯你真不知道是谁的么?” 傅铮闻言淡淡抬头,迎上傅钊的视线,浅笑道:“知不知道又有何差别?” 是啊,又有何差别呢? 七哥都是暗地里喜欢,根本不敢对任何人说,更怕伤害了他!这么一想,傅钊心底愈发难受,他还要说什么,外面管事儿的来说:“王爷,梅府的梅侍郎与梅都统来了。” 傅铮连忙停了笔,请他们进来。 梅寅和梅湘今日来,自然是为了梅茹的事,一则好生道谢,二则再探傅铮的口风。今日在春熙堂,老太太也是唉声叹气,发愁的厉害。梅茹婚事艰难啊,如果燕王殿下愿意娶,那就好了。 一听梅府的人来,傅钊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沉默地在旁边,听傅铮与他们打了太极。说来说去,傅铮就是不愿松口求娶梅茹。 傅钊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酸楚。他看着傅铮,看着自己的亲哥哥,愈发难受。 他知道的,七哥不愿意伤他,所以才这样…… 傅钊愣愣坐在那儿,直到梅寅和梅湘失望而去。 会客的厅堂中格外安静,安静的人心里不痛快,傅钊再也忍不住,“七哥,你为何不娶循循?”他直直的问。 许是被这话惊到了,傅铮滞愣一瞬,登时不悦道:“钊儿,你在胡说什么?!那是你心底里的姑娘,七哥若娶了她,还有何脸面见你?” “七哥,不是的。”听傅铮这么说,傅钊越发着急,他连忙解释,“其实昨日夜里我就和循循说了,但循循没同意。她既然不容易,我就没什么其他想法了。”傅钊说着挠头哈哈干笑两声,又道:“还有啊,我害的循循被拐子掳过去,耽误了清誉,我已经没脸见她了。七哥,你就娶了循循吧,别让她的名声再受损了。何况——”说着说着,傅钊就顿住了,好半晌,他才道:“七哥,你一定也会好好照顾循循的。” 这话说完他悄悄别开脸,眼圈有些红。 傅铮沉默片刻,叹气:“十一弟,你真的要让七哥娶她么?” 傅钊点点头,“嗯”了一声,努力笑道:“循循,哦,梅三姑娘做我嫂子也蛮好的。她性子爽利,正好能和七哥你说说话,七哥你以后回府也不至于太冷清。” “此事不妥!”傅铮仍是冷眉拒绝。 傅钊急忙道:“就这么定了吧,七哥。”又道:“你都为我打算了这么多,总该为自己想一回的。” …… 春熙堂内,老太太叹了一声,对梅寅与乔氏摆手道:“行了,知道了。” 纵然今天梅寅和梅湘亲自登门,傅铮依旧没有透露口风。如此一来,梅府就有点难办了。梅茹本来就有骄纵、爱使小性子的名声在外,无人问津,跟阮家的婚事又因为八字不合直接告吹,还平白无故落个克夫的名号。为了梅茹的婚事,老太太真是愁得不行,只恨不得傅铮能立刻答应娶梅茹,她就阿弥陀佛了。 如今看来,这事儿很悬,以后循循更不好找婆家。 回到自己院子,乔氏亦叹气。 她本来很不同意循循嫁给皇家的,虽然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也是担不完的心思。可现在循循清誉要紧,真的是没别的法子。何况,傅铮的人品、才学样样拔尖出挑,王府里也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情。在这一点上,乔氏最是安心。而且傅铮年纪比循循大几岁,乔氏想着,傅铮应该能包容忍让着循循的小脾气。 如此好的佳婿摆在眼前,乔氏怎能不动心? 第89节 她想得确实不错,只不过没想到傅铮根本不想娶循循呢! 乔氏所有算盘都落了空,这会儿忍不住接连叹气。 明间里,梅湘肃色道:“爹,娘,我近日查到些循循被悔婚的蛛丝马迹。” “怎么说?”梅寅冷然问道,“谁在里面搅和?” 梅湘往外面张望一番,压低声道:“循循与阮家的婚事恐怕是被太子搅和的!”说着,他将自己这几个月查到的人和事略略说了一通。 听到是那太子作恶,乔氏心里登时憋上一口气,只不知往哪儿出去。她又恨又怒,愁眉不展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梅寅亦是怒不可遏,他拍桌子道:“这次拼了命也要告到皇上跟前去!”自己搁在心尖尖疼的女儿被这样欺负,还被毁了一门亲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梅寅气得不停在房中踱步。 “可那是太子啊。”乔氏担忧道。 梅寅难得冷笑,他道:“真是天助我也。昨日夜里,太子与贺太傅的外孙女扯出一桩事,今日已经被贺太傅告到皇上跟前,事不宜迟,咱们也去!” 说罢,梅寅即刻换了官服出门,梅湘亦跟了出去。 乔氏担忧不已又坐立不安,她沉不下心思,于是去跨院里看看循循如何。梅茹正在窗边作画呢,见乔氏过来,她笑道:“娘,你怎么来了?”摸了摸梅茹的头发,乔氏忍不住又轻轻叹了一声。梅茹好奇:“娘到底怎么了?” 乔氏自然不能说那恼人的婚事,正巧梅蒨和梅萍姐儿俩来了,她道:“你们姊妹几个说话。” 梅蒨和梅萍给乔氏请了安,乔氏勉强笑着离开。 大人一走,姊妹几个就活络起来。梅萍也不客气,立刻对梅茹信誓旦旦的咬耳朵道:“三姐姐,我先前在老祖宗那儿听人说,燕王殿下不愿意娶你呢,还说殿下一口回绝了大伯父。” 梅茹闻言怔了怔,“哦”了一声。 “萍姐儿!胡说什么?”旁边的梅蒨低喝道。 梅萍吐了吐舌头,连忙认错:“三姐姐,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听说了……” “我知道。”梅茹不想萍姐儿为难,忙宽慰了一句。 可说着,她低低垂下眼。不知怎的,梅茹忽然想到昨夜傅铮说的那番话、起的那个誓,阿茹,我知道你不愿嫁我……若是说出半个字,就叫我不得好死…… 梅茹沉默。 本来就是她不愿嫁给傅铮,傅铮自然也不会再拉下脸面求娶。她早就料到的,亦做好准备,自己那娇蛮的名声在外,如今不过是更差一点罢了。 这么想着,梅茹又抿唇笑了一下,转头吩咐静琴洗了一盘甜枣上来。 “三妹妹别多心。”梅蒨出声劝慰道,“萍姐儿不过是听到了一句顺嘴的话罢了,还不知殿下具体如何呢。” 傅铮傅铮,全是傅铮。梅茹忽然有些累,她笑了笑,回道:“我是高攀不上殿下的,这种好事还是留给旁人吧。” 梅蒨却道:“依我瞧,这世上如果连三妹妹都配不上殿下,那就再没人能配得上了。” 梅蒨是最守规矩的,难得说这样出格的话……梅茹稍稍有些错愕。想到前世傅铮为二姐姐做的那一切,她淡淡垂下眼,道:“二姐姐说笑了。” 梅蒨没再说其他。见梅茹面容有些倦意,姐儿俩稍坐片刻就走了。梅茹一个人坐在南窗榻下,随手拈起一颗枣。这枣一口咬下去是真的脆啊,又脆又甜,可她的心里却有些涩,梅茹丢下枣,轻轻叹了一声。 她浑身说不出的乏,于是让静琴伺候着倦倦歇下了。 这日醒来时,已是暮色西沉,梅茹要去乔氏房里用饭。她到的时候,梅寅、梅湘还有乔氏都在,连玥姐儿这个小家伙都在。梅茹一走进去,大家便直愣愣看过来。玥姐儿连兔儿灯都不玩了,亦直直看着她。 被这样盯着,梅茹猜众人都在想法子宽慰她傅铮不愿求娶一事,梅茹微微尴尬,只能是一副并不知情的模样。 乔氏拉着她,拢了拢她的头发,温言唤了声“循循”,然后又细细打量。 梅茹被打量得不自在了,她无可奈何的又是一笑。可这屋子里仍旧怪怪的,梅茹觉得有些不对劲。 下一瞬,牵着兔子灯的玥姐儿忽的咧嘴笑道:“姑姑,我要有姑父了。”小丫头如今能说会道极了。 梅茹一怔,两道弯弯的细眉不由悄悄蹙起来。 姑父? 乔氏仍拉着她的手,满脸宽心道:“循循,燕王殿下今日向皇上请旨赐婚呢。” “他请的谁?”梅茹面色一变。 乔氏笑道:“你啊,好循循。” 梅茹头晕了一晕,眼前蓦地发黑。 ☆、第 106 章 圣旨是第二天下来的,梅茹接旨的时候还是懵的。 她昨夜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傅铮明明亲口说了不娶她的,他亦知道她的心意,为何还要去请这道旨意?梅茹对他了解的呀,傅铮并不是这样出尔反尔之人呢……梅茹怔怔坐在那儿,心里装着心事,而旁边老太太和乔氏在议论她的婚事。 杜老太太道:“婚期定在五月太紧了些。” “是啊。”乔氏也忍不住颦眉。 梅府三月才办梅蒨与孟安的婚事,五月就要紧接着办梅茹的婚事,还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准备好嫁妆,真真是害怕忙不过来。可圣旨上就这么定下来,梅府只能遵旨。 乔氏不敢耽搁,忙下去安排,老太太拉着梅茹在旁边说话。 仔细端详着梅茹,杜氏欣慰笑道:“循循果然是个好福气的。” 梅茹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一想到这辈子仍要跟傅铮成亲,她心里就像是堵着些什么。梅茹实在笑不出来,还难受的慌。 从春熙堂出来,梅茹去了乔氏院子里,她磨磨蹭蹭的,就是不回自己跨院。乔氏一眼就看出她心里有事,于是问道:“循循怎么了?” 梅茹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悄声道:“娘,能退婚么?” “瞎说什么呢?!”乔氏被这话吓到了,拿眼唬着梅茹道,“这婚是能随随便便退的么?你是要跟皇上说去,还是跟殿下说去?” 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娘亲,梅茹顺势接道:“如果我真的跟皇上说去呢?” 听了这一团孩子气的话,乔氏真是哭笑不得,她瞪着梅茹道:“燕王殿下有什么不好?” “他有什么好?”梅茹眉心蹙得更紧了。 乔氏狠狠戳她脑袋:“你这丫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乱使小性子。”又苦口婆心劝道:“这门婚事不错,又是殿下亲自去请的旨,他对你极为看重的。” 梅茹默然。上一世还不是傅铮请旨赐婚,可最后呢?那些痛楚和压抑的往事齐齐压在心头,梅茹沉沉叹了一声。 见女儿仍闷闷不乐、不大高兴的样子,乔氏悄悄透露口风道:“循循,听你爹爹说,昨日燕王殿下求娶,也算是替你爹爹和哥哥在皇上面前说话呢,你可别随便耍小性子。” “爹爹和哥哥去面圣?”梅茹还不知道这件事呢,这会儿不住惊讶。 想到那糟心的太子,乔氏叹气:“等你哥哥回府,你问他就是。” 梅茹被说得一头雾水。这日待梅湘回来,她便真的问起这件事来。梅湘这才将昨日宫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昨日梅湘与梅寅进宫面圣,是打算趁着贺太傅的东风告太子的状的。熟料进宫之后才知道,贺太傅进宫只是为周素卿的婚事奔波,并没有告太子的状。而且为了周素卿,贺太傅不得不捧了太子一顿。 延昌帝正高兴着呢,没想到突然来个梅茹的婚事。延昌帝当即冷下脸来。太子与梅府两厢针锋相对,各执一词,辨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延昌帝搅和了个稀泥,说了太子几句,但对梅府亦有些微词,言语之中很是不快。 梅寅和梅湘当时尴尬呢,从南书房出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傅铮。 傅铮那会儿已经在外面听到了,见这父子俩垂头丧气的,他叹了一声,问道:“梅侍郎,三姑娘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梅寅一愣,拱手道:“还没有。” …… 说到这儿,梅湘对梅茹道:“循循,燕王殿下求娶你,算是替梅府在皇上跟前维持了脸面,你别乱使小性子,也别再说那些胡话。” 梅茹听了这话,愣了一愣。 她原本在好奇傅铮为何突然出尔反尔要娶她了,没想到还牵扯宫里的事。 沉沉叹了一声,梅茹只能认下这门亲事。 …… 梅湘这几日在为循循的事奔波,这日才有时间去董氏那儿瞧瞧。 胡家剩一屋子女人,董氏盘了个铺子想做些生意维持一家子的生计。这几天铺子里在收拾呢。梅湘不敢靠的太近,他站得远远的,往里面张望了一眼。董氏那会儿正与和穗收拾完,打算回府呢。 遥遥看了看梅湘,董氏略略欠身,才道:“梅大爷,听说三姑娘婚事定了?” 这还是这么多天,这人头一回跟他说话呢……梅湘微微一愣,“嗯”了一声,又怕她听不到,拼命点了点头。 董氏仍垂眸道:“劳烦梅大爷替我道一声贺喜。”因为梅湘的缘故,梅茹已经不好意思再来看她,董氏这会儿只能劳烦梅湘说一句。 梅湘难掩喜色,笑了笑,说:“行,我记下了。” ☆、第 107 章 梅湘回府后便将董氏的话带给了梅茹。 他转述的时候,眉角眼梢全是飞扬的笑意,想来梅湘心里头就是欢喜的。这么多天、这么些年,这还是董氏头一回主动愿意跟他好好搭话呢。梅湘一路回来,心里翻来覆去惦记的全是她的这两句话。这会儿说完,他的嘴角还是挂着笑意。 梅茹看在眼里,不由悄悄叹气,瑶姐姐是不可能回头的,她性子坚硬呢。但哥哥的事梅茹不好挑明了说,此时只能旁敲侧击道一句:“大哥,娘这几天想给你挑一门亲事呢。”算是泼盆冷水吧。 梅湘会意,嘴角的笑讪讪收敛起来。垂眸眨了眨眼,他道:“我知道。” 怕哥哥尴尬,梅茹话锋一转,忙问:“哥,你留京的事如何了?”梅湘前段时间一直在走动这件事,这几天为了梅茹的婚事才没顾得上。眼看着正月已经过半了,若留京的事还不能定下来,梅湘过完正月就得回营。 梅湘道:“眼下京城大营有个空缺,原先是有些麻烦的……”看了看自己的妹妹,他又说:“幸好燕王殿下现在愿意帮这个忙,说上几句话,估计没什么大碍。这事儿多亏了殿下。” 这话说的正是梅茹与傅铮定下亲事之后,傅铮在替梅湘走动的事。 梅茹听了有些不自在。 傅铮是那么骄傲自负的人,说了不会娶她,他肯定就不会出尔反尔,如今却又请旨赐婚,是在延昌帝跟前维持了梅府的脸面,更是将他自己和梅府绑在一起。他原先救过她好几回,现在还愿意替哥哥办事……想到这些,梅茹忍不住叹气,傅铮其实没必要这样做的。 自从认下这场婚事,梅茹时常宽慰自己,她跟傅铮就那样吧,上一世也就那么过了,这一世还能糟糕到哪儿去?他以后常年打仗在外,常年不回京,梅茹就不用时时对着他。自己一个人在府里,不用伺候公婆,没有拘束,反而自由自在——这也算是嫁给傅铮唯一的好处。 梅茹对这门亲事一直淡淡的,乔氏却不同,成天逮着她学当家的那些事儿,梅茹一听脑袋就疼。她嫌弃道:“这有什么可学的?”乔氏急道:“你如今不学,那偌大的燕王府你如何管得住?还有宫中规矩,你也得知晓一二……” 梅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暗忖,那燕王府能有什么? 无非就是冷冷清清的两个人,还能如何?哦,若傅铮想要房里多些人,他就纳去吧。 乔氏说了好半晌,见梅茹仍是不甚在意、漫不经心的模样,她更加着急:“循循,以后不知多少人想进王府呢,你也不长点心!” 一听这话,梅茹噗嗤一声笑了。她虽然笑着,眼底却仍是波澜无惊,看不出悲喜。梅茹回道:“娘,那是殿下自己的事,与我有何干系?他愿意要就收着呗,反正王府那么大,肯定住得下。” 第90节 这话死气沉沉的,哪儿像个高高兴兴的待嫁姑娘? 乔氏心酸叹气。“循循你不懂。”她拉着梅茹道,“这会儿王府就你一个人,殿下自然就只有你一个。你得收收自己的小性子,不能总是惹殿下生气,殿下就是你的依仗。以后那些幺蛾子、狐媚子多起来了,你就知道了!”说到这儿,乔氏不禁又长叹一声,道:“那些苦楚你不懂。” 梅茹怎么会不懂呢? 她前世就是这么过得,连洞房花烛夜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她熬啊熬,熬到了最后,心灰意冷,直接就自尽而亡。 那些事压在心头,梅茹眼底不禁涌起些湿意。一想到今生还要再嫁此人,一想到这一世还要跟这人过一辈子,梅茹心里就沉甸甸的,堵得难受。那心绞在一起,跟刀割似的。她本来都已经认命,如今却又分外不想嫁给那人。她小性子上来,恨不得进宫求退婚。 偏偏梅茹现在什么都说不了,亦什么都不能做! 这场婚事来得实在突然,梅茹措手不及,害的她只能被动受着,又和朝中利益扯在一起。梅茹要是贸贸然这么悔婚,那梅府的脸面就彻底没了,以后在朝中既得罪了太子,又得罪了傅铮,真真是难以立足。 这些事儿缠得人心里烦,压在心里头难受,梅茹更加懒得在乔氏跟前学东西。 为了躲乔氏,她便去平阳先生那儿。 没想到去了平阳先生那儿,她也躲不掉这些烦心事。在平阳先生府里见到傅铮时,梅茹颦了颦眉。他就在她的院子里喝茶,竹簪束发,石青长袍,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却又是鸠占鹊巢,手里拿的还是她平日里喜欢看的杂书。 梅茹冷冷看着那人,傅铮坦然道:“这几日我一直在先生这儿,就是想等你。” “等我做什么?”梅茹不悦,立在垂花门旁没有上前。垂花门边的墨竹垂下来,底下恰好是一抹纤影,偏偏目光是冷的。 定定迎着这道视线,傅铮忽然叹气:“阿茹,知道你不愿嫁我,所以过来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梅茹还是冷冰冰的。 傅铮还是叹气,他道:“先过来陪我喝一杯茶吧,喝了这杯茶,我们的情分就尽了。” 听出他话里有话,梅茹狐疑道:“殿下愿意退婚?” “有何不愿?”傅铮垂下眼涩涩一笑。 他斟了一杯茶搁在对面,仍对梅茹道:“过来喝杯茶吧,阿茹。”他难得肯软下身段。可梅茹还是立在那儿,不愿上前,浑身戒备。傅铮叹了一声,望着她说:“阿茹,你不愿意嫁我,我自然不会强迫你半分。你陪我喝了这杯茶,我便去父皇跟前退婚。” 他的眸子漆黑,直直望过来,像一支离弦的箭。 傅铮敛色道:“我说的话何时不算数?” 梅茹默然上前,侧身在矮阶上坐下,视线拂过他垂在身侧的右臂。这身石青色的袍子很厚,他瘦削的手裹在其中,显得愈发苍白。梅茹移开视线。 傅铮抿唇浅浅笑了笑,对梅茹道:“阿茹,我与你在这地方喝过三次茶。第一回下着雪,煮的是明前,那日你怀里还抱着柳琴,我亦是第一回求娶你,熟料你抱着柳琴便直接回了房,剩我一人独自喝了杯凉掉的茶。第二回雪停,你煮的是铁观音,那日我拿你诗作逗趣,惹你不高兴,后来十一弟来,你又先行离开,那道茶谁都没有喝成。这一回无雪,难得我煮了好茶,等了你好几天,你终于来了。” 他的话里竟有几分痴意。 梅茹看着他,傅铮却不敢再看她。他垂眸,将白瓷茶盏递到梅茹案前。傅铮仍是轻轻一笑,似是无限遗憾道:“阿茹,我与你竟然从未能好好喝上一杯茶。” 他说的那些过往,就像是一幅幅画似的,从梅茹眼前飘过。那天漫天大雪里,她正弹着难听的音,那人就来了,还有那回扫雪煮茶,她心情本好得很,又被这人两句话惹得不快……梅茹叹了一声,端起茶盏。 傅铮今日煮的还是铁观音,香气如兰,沁人心脾。 梅茹抿了一口,道:“殿下这茶不错。” 傅铮亦不再说话,更不看她,只左手端起茶,偏头抿了一口,良久才回了一句:“确实不错。” 他声音闷闷的,闷得人心里不舒服。 这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静的有些不像话,甚至能听到风刮过竹叶的沙沙声。 梅茹搁下茶盏,对傅铮道:“殿下——” 傅铮一直偏头望着旁处,这会儿才不自在的拂过来一眼。 这一眼,梅茹却是怔楞。 这个男人眸子总是黑的,滴了墨一样的黑,坚毅而沉稳,偶尔凌厉,今日却泛起了红。那些红覆在眼底,俱是心伤。 许是不想被梅茹看到,傅铮很快移开视线望着旁处,他钝钝说:“当初你爹与你哥哥来府里说过你的婚事,我知你不愿,便没有同意。那日在父皇面前请旨赐婚,不过是为了你们梅府的权宜之计,也是我自己糊涂。现在看你还是不愿意,我更不会多勉强你。”傅铮起身,也不再看她,只道:“既然你已经陪我饮了这杯茶,我这便走了。” 梅茹还是怔怔的。她不愿嫁他,傅铮主动退婚是最好的局面。可是,听他提到梅府,想到府里将来的尴尬处境,想到爹爹,想到哥哥,她一颗心便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见傅铮头也不回的往外走,脚步匆匆,梅茹真是煎熬到了极致,她脑中昏沉,乱七八糟,她真是被逼到了绝路…… “殿下!”梅茹终出声唤道。 傅铮顿住脚步。 梅茹慢慢起身,央道:“殿下,劳烦你能为梅府多多打算一些。” 傅铮缓缓回身,他抬眼望过来,那双墨黑的眼就是红的。石青色袍子底下的胸口起伏,他看着梅茹,梅茹不自在的撇开眼。傅铮快步上前,下一瞬便紧紧拥住她。他说:“阿茹,我真的会对你好的。我更不会要旁的人,你信我一回?” 梅茹仍偏着头,不说话,更不搭理他。 傅铮抚上她的脸,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的唇齿间是铁观音的清香,轻轻啄了一口,柔柔软软。 梅茹还是不自在的撇开头躲了躲,傅铮不敢有其他的动作,只拥着怀里的人,再也不敢放手。 ☆、第 108 章 从平阳先生那儿回府,梅茹恰好遇到要出门的哥哥,“哥哥这是去哪儿?”梅茹问,若是要去瑶姐姐那儿,她还得再泼些冷水。 梅湘回道:“去京城大营那边看看。”他一直在等那个空缺,虽说有燕王帮忙是八.九不离十的,但没个定信,人心里头总是无端端发慌。 听闻是这事,梅茹沉默少顷,宽慰了一句:“听说哥哥的调令这几日似乎就快下来了。” “真的?”梅湘面色一喜,旋即蹙眉好奇,“循循,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又是小半晌的沉默,梅茹尴尬敷衍道:“我在平阳先生那儿听说的。” 许是察觉到循循的窘意,梅湘自知失言,亦有片刻的尴尬。这事儿循循还能听谁说?定然是燕王殿下了。他一时思忖,燕王殿下是为了与梅府绑在一处才求娶循循的,现在看来殿下对梅府真不错,见到循循还特地说了这桩事;可梅湘一时又攒眉,现下殿下娶了循循,那以后见到十一殿下,三人岂不尴尬?这事儿他没好意思再细想,连忙打住念头,梅湘仍匆匆出了府。 梅茹回头看了看哥哥的背影,回过脸来的时候,还是尴尬又窘迫。先前在平阳先生府里,她早就想要走的,偏偏傅铮拉着她,他说:“阿茹,我还有事儿跟你说。”梅茹的手腕被他扣住了,甩又甩不掉,挣又挣不开,只能干瞪着他,生气不说话。 她生气的时候还是会鼓着脸,娇娇蛮蛮的小模样。傅铮笑了笑,顺势牵着她坐了回去。矮阶旁的茶案上还搁着他们用过的两盏白瓷小杯子。傅铮添了些茶,方转头对梅茹道:“你哥哥不是想留京么?调令这几日就快下来了。” 梅茹那会儿一直板着脸,听闻是哥哥的事情,冷淡的脸色终于缓了一些。她客气道:“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还客气这些做什么?”傅铮回道。 他说得无比自然,其实赐婚的旨意下来,他们两个这辈子又是被绑在一起的……梅茹垂眸眨了眨眼,将手抽了回来。傅铮的掌心是暖的,他的身上也是暖的——原先梅茹怕冷,行军在外最爱靠着他取暖——但现在梅茹总觉得这人透着股寒意。哪怕隔着冬日厚厚的袄子,那股寒意依旧丝丝透进袄子里,渗进骨子里,凉得厉害,让她打心底里涌起一些害怕。 如今想到那道寒意,梅茹手腕又僵住了。她抚着那处地方,微微有些怔楞。 那边厢,梅湘得了准信,自然要先去燕王府道谢。熟料傅铮并不在府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见傅铮还不回来,梅湘这才离开。他想,反正以后机会多得是,慢慢道谢也不迟。何况,二月初十老祖宗寿辰,府里定会请殿下过府的,到时候与爹爹一道好生谢过殿下。 这么打定主意,梅湘又溜去董氏那儿瞧瞧。那人盘的铺子在胡家那条街口,似乎是打算做些女儿家针线首饰的小买卖。梅湘从来不敢靠近,只敢远远打量着,然后再悄悄看着那对主仆安然到家。风吹雨淋,雷打不动。 只是这么多天,除了那次因为循循的婚事说过两句话,他就再也没说上什么话了。董氏与他撇清关系,梅湘自己也拉不下这个脸。 这日过去,梅湘还是立在远处望过去一眼。 就见未开张的铺子里面杵着两个寻衅滋事的人,看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梅湘蹙眉,快步上前。他就是怕出这种事,一家子孤儿寡母极容易被人欺负,尤其董氏与和穗都不是嘴巴利索的,又是女人,这会儿被那几个家伙堵得脸色羞愤通红,气得说不出半句话来。梅湘见状心里愈发窝火,他攥着拳头,沉下脸低喝一声。那两个二流子被他一唬,登时跑了。 铺面里安静下来,梅湘还是死死攥着拳头,一股怒气在心,他道:“明日你们不用再来,我让个会跑腿能看账的过来。” 董氏避着嫌,遥遥欠身道:“谢过梅大爷的恩情。”话锋一转,她又道:“只是我已经请好一个跑腿看账之人,不必劳烦梅大爷。” 梅湘被她一噎,只道:“你打算请什么人?我先去查一查。” 董氏回道:“是三彪的朋友周先生举荐来的,不用查。” “哪个周先生?”梅湘不放心的追问。 董氏仍淡淡道:“真不用劳烦梅大爷。” 他二人就这样硬邦邦说着话,梅湘默了默,改口道:“那我也举荐一个,明日带来给你瞧,你先别急着定下。” 董氏还是拒道:“真的不用。” 她是真的要和他撇清干系。 梅湘怎会不知?他道:“反正我明日带来,你过过眼再说。”说罢,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梅湘突然顿住身形,他回身抱拳作了个揖,道:“胡娘子,我对你绝无其他心思,我也是三彪的朋友。” 这次梅湘急匆匆走出铺子,走了好几条街才复又停住脚步。正月的风凉呢,吹在他身上,瑟瑟的冷。 一回府,梅湘又被乔氏逮过去,他有些不耐烦,乔氏道:“整日不见你人影,好容易见着你,总该说一说。” 乔氏要说什么,梅湘心里头有数,这些日子乔氏已经在他跟前数了好几家了,他叹道:“娘,我如今真没什么心思,我更不能害了别人。” 看他这不争气的样子,乔氏心里窝火,直骂:“总有你苦果子吃的时候!” 梅湘闻言一愣,他忽然想,其实他心里就是苦的。 翌日,梅湘起得早,领着人骑马去董氏铺子。 天色极早又冷,只有几个小贩挑着担子叫卖,进城的人也少,一人还被拦在城门口。因为那人穿得甚为奇怪,脸上还挂着两道疤。守城卒左右打量好半晌,凶着盘问道:“哪儿来的?” 那人撸了撸脸,粗声粗气回得更凶:“他娘的,死里逃生活着回来的!” 他凶的要命,守城卒滞了一瞬,看了眼他的腰牌,忙放他进了城。 那边厢,见到梅湘领着人来,董氏欠了欠身,面容客气道:“梅大爷,我真的已经请好人了。” 梅湘正要着急说什么,忽的,对面的董氏滞在那儿,呆呆往外头看。梅湘一愣,亦顺着视线飘过去。就见铺子外头立着个男人,逆在晨光里又黑又瘦,脸上还盘着两道疤,脖子上也有道很深的伤口。董氏眼泪瞬间就出来了,那人也不说话,直接走进来,一把用力抱住她。 董氏先是无声的哭了,身子颤抖的厉害,然后是仰起脸痛哭。 那人将她抱的更紧了。 她揪着他的衣襟,死死揪着。 她的脸重新埋在他的怀里,呜呜咽咽。 梅湘愣在旁边,愣了好半晌,他悄悄撇开脸,退了出去。 他说过的,他们打仗啊,一天没有找到人,就不会相信人死,如今胡三彪回来了。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待在这儿了。正月快要结束了,他立在街口,愣愣的,眼眶微微有些红。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 这日梅湘回府,先去乔氏那儿,正巧梅茹又被乔氏逮着学规矩呢。他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笑着道:“娘,循循,我有件事儿要说。” “什么?”乔氏和梅茹齐齐开口。 梅湘淡淡道:“我恐怕又留不了京了。” “怎么可能?”梅茹诧异。傅铮都跟她那么说了,他答应的事儿不会有错的呀。 梅湘叹了一声,嘴角抿着还是笑:“就是出了些岔子。”顿了顿,他又道:“娘,过完正月我就回营了,这次回京够久的,再不回去只怕就不行了。那婚事先搁一搁,等下次我回来再定。” 乔氏眼睛已经红了,她道:“这也太突然了……” 梅湘懒得再说话,只回了自己院子。 第91节 梅茹愣了好半晌,从娘亲那儿出来,她直接去了哥哥院子里。今日天气不错,梅湘在院子里逗玥姐儿玩儿。见梅茹来,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于是让奶娘将玥姐儿抱下去,直接开口道:“循循你什么都别问了,留不了京不是什么大事儿,回来这么久,我还怪想大漠的。”他说着对梅茹笑。这笑意淡淡的,仿佛大漠里粗粝的沙,满面风霜,却还要宽慰她。 梅茹看在眼里,忽然什么都问不出扣了,心里只泛起些涩。 她的好哥哥呀,她真的舍不得他。 过完正月,梅湘离京。他独自一人骑上马就走了,头也没回。 梅茹心里惦记着哥哥的事情,她想要和傅铮打听一下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见到这人实在不自在极了。就这样拖到二月初九,梅茹才得了傅铮的消息,还是萍姐儿告诉她的,萍姐儿道:“三姐姐,听说明日殿下要来府里呢。” 梅茹惊了一下,颦眉道:“殿下来做什么?” 萍姐儿好笑道:“自然来给老祖宗贺寿。” 二月初十是杜老太太寿辰,往年都会办的,但从来没有请过傅铮。现在突然知道傅铮要来,梅茹还是蹙眉。 她与傅铮五月成亲,国公府请未来的姑爷是万分应该的。傅铮愿意来,也是国公府的体面。但一想到傅铮要来府里拜寿,梅茹眉心蹙得更紧了些。前世傅铮也会和她回府拜寿,但很多时候,只是因为有可能见到二姐姐,或者从旁人口里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那些事就是她心里的刺。梅茹冷下脸。 二月初十,梅茹早上跟着乔氏去春熙堂拜寿。二房的哥儿几个和梅蒨、梅萍已经都在了。众人说完吉祥话,宋平家的就从外面兴匆匆过来道:“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燕王殿下来贺寿了,还特意送了珊瑚,如今大老爷、二老爷在前面陪着呢。” 听到傅铮来,梅茹立在旁边,不由暗忖,这人来得倒是早!孟府的人都没到呢,他就眼巴巴先来了。 就听老太太道:“快迎殿下过来,千万别怠慢了。” 梅茹悄悄拧了拧眉,又悄悄看了看二姐姐。而梅蒨只是规规矩矩立在旁边,没什么表情。梅茹低下眼,不大自在。 ☆、第 109 章 傅铮一个外男自然不方便去春熙堂,纵然老太太相请,纵然有了与梅茹的婚约,他也没过来。 听下人如此回报,梅茹方稍稍松去一口气。 重活一世,她根本没想再嫁傅铮,所以那些过往被梅茹埋得很深,她不去想,她还撮合二姐姐和傅铮,可如今梅茹就要嫁了,那些过往就变成一根根刺,不经意的便会探出尖尖,悄无声息的扎她一下。梅茹疼怕了。尤其现在,如果三人以这样的身份见面,又好像成了上辈子的重演,哪怕梅茹努力宽慰自己这两世是不同的,连傅铮都不一样了,但她还是会心灰意冷的厉害。 梅茹默默叹了一声。 不多时,定国公府来道喜的人便逐渐多起来。梅府今年有两桩大喜事,其中还出了一个正王妃,老太太的寿辰自然要办得愈发体面。而贺喜的那些人看梅茹的目光更是跟以前不一样了,眼睛里头都透着光呢。那些人纷纷夸她生的好看,又有才学,是顶顶拔尖出挑的。 梅茹就那么听着,淡淡微笑。 她们这样恭维,无非是因为傅铮去年在战场受了重伤、九死一生回来,延昌帝便一直对他照顾和补偿。傅铮得圣宠,她这个未来燕王府就跟着鸡犬升天。这些话梅茹前世听了不知多少,所以,她这世又沾傅铮的光了。 梅茹又叹了一声,只觉得累,偏偏老太太还一直拉着她,替她长脸。 贺府人到的时候梅茹终于见到了周素卿。元宵节过后,京城出了最大的两个消息,一个是梅茹与傅铮的婚事,另一个就是周素卿被污了名节,好好的亲事毁了,还得去东宫给太子做才人,虽然有个才人的品级,但说到底暂时也不过就是个有名分的侍妾罢了,因此周素卿很少出来。这会儿她独自站在最后面,原本温婉的眉眼低低垂着,在众人窸窸窣窣议论声中不说话。直到听到周围人对梅茹的恭维,她才冷冷抬头。 见梅茹被众星拱月,更被夸成了京城第一才女,还跟傅铮的名字相提并论,周素卿恨得手里帕子都快绞烂了。曾经那些人是如何恭维她的,她现在的心里就有多恨,恨不得直接撕碎了这个人!就是因为这个人,她才落得这样的地步!周素卿强压下心头的火,仍不得不维持着温婉模样,她撇开脸,视线拂过不远处的梅蒨,冷冷一笑。 梅府原本一直是梅蒨受瞩目,现在却颠倒了。 周素卿走过去,轻轻笑道:“原先陪在老太太身边的一直都是蒨妹妹,没想到茹妹妹的福气是后来居上,竟成了这么好的一段姻缘。” 这话里带刺,梅蒨淡淡笑了笑,对周素卿道:“三妹妹一直是个有福气的,我比不上。” 在那个黑暗又痛苦的梦里,她突然就得知了那道劈人噩耗,她沿着甬道一路飞奔过去,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人怀里紧紧抱着的人身上沁满了血,那散下的长发在风里摇摇晃晃,身子早就凉透了。见到她,他就那么冷冷望过来,一双眼猩红,又像是没看到她,只一言不发沉默的经过她。 他失了魂,他那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一个人,也会有痛苦和后悔的时候。 那个时候在梦魇里,梅蒨就知道,自己也应该死的。 那些血铺天盖地,一滴又一滴……她的心又跳的很快!梅蒨努力从那个梦魇敛起神思,她转头望着院子里头。二月料峭早春,枝条上已经抽出新芽。外面的人说孟府的老太太来了,她连忙迎了出去。 梅茹今日连脸都笑僵了,真是浑身累的慌。回了房,静琴拿出一张信笺,为难的看着梅茹,小声说:“姑娘,这……这是殿下让人送过来的。” 梅茹不悦,这傅铮真是越来越荒谬,她道:“赶紧拿去烧了吧。”若是被人瞧见,真是不知该传出什么话来。 静琴道:“殿下说是大爷的事,他今日不方便见姑娘,所以才写在信里头。” 对于大哥的事梅茹心里正疑惑呢,又一直纠结要不要去问傅铮,没想到他自己就想到了。梅茹愣了一愣,将那张信笺接过来。 将信笺展开,梅茹却是一滞。 傅铮不能再执笔,这信不知是他托谁写的,落笔非常干净,笔锋偏凌厉,但实在好看。梅茹粗粗看了一遍。在信里傅铮也只是含糊的说之前出了些事,所以京中大营的空缺没给梅湘,而是有了其他急用,又保证过些时日他再寻个机会,调梅湘回京,让她莫担心。既然傅铮这么应承下来,梅茹就没什么担心的。她又看了看这几行字,还是觉得好看,大气的不得了,也不知是谁有这个本事。 日子过得极快,春暖花开的三月,梅蒨与孟安成亲。 梅茹和萍姐儿都是伶牙俐齿最会说的,如今立在二姐姐的院子里,自然是要变着法的考孟安。孟安本身就是呆呆的性子,这会儿脸红通通的,根本说不过这姐儿俩。梅茹笑了。她今日是蜜合色的长褙子,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朝霞映雪,艳若桃李,彻底成了天底下最娇媚最诱人采撷的花儿,一时竟有不少人看痴了。 梅茹自觉尴尬。对面正好直直望过来一道视线,梅茹脸上的笑意凝固住,她慢慢收敛起来,抬眸回望过去。 梅府有喜事,傅铮自然又被请来了。 就见他立在众人之中,眉目疏朗,只是那双眸子有些冷,许是不大高兴。 四目相对,傅铮难得唬了她一眼。被他凶了,梅茹不高兴的别开脸。熟料她一个失神,就让孟安过去了。大家都哄过来看热闹。傅铮也淡淡走上前,他没进去,而是立在梅茹身边。萍姐儿见未来的姐夫来了,特别自觉的离开。傅铮笑了笑,悄声道:“老太太寿辰那日我的信你看了么?” 梅茹“嗯”了一声,冷冷道:“谢过殿下。”她还是生气呢。一想到二姐姐和安表哥马上要出来,梅茹就想离这人远远的。那些过往又冒出来了,又要刺疼她了……梅茹提步要走,熟料傅铮垂在身侧的手眼疾手快捉住了她的袖子。他的袖子宽,乍一看只是两个人的手垂在一处。 梅茹又羞又恼的正要瞪过去,孟安就牵着梅蒨出来了。 三月和煦的春风里,新娘子一身大红嫁衣,盖着花好月圆的红盖头,不急不缓经过二人跟前。 傅铮淡淡看了一眼,然后眸色深深的偏头望向身边的姑娘。就见梅茹垂着眼,视线胡乱瞟向旁边的地方。那双眼里是避让,是躲闪,是很多很多的东西,但都是他欠她的。傅铮静静看在眼里,心口那处地方忽然又疼了。 她永远不知道,他有多渴望娶她回去,好好的疼她,幸好这一天不远了。 傅铮笑了,他稍稍俯下身,悄声道:“阿茹,你我成亲可不许这么为难我。”梅茹那张嘴是厉害的,鸿胪寺的老头都要甘拜下风,刚才孟安的窘境他可看到了。 听到这话,梅茹越发恼了,脸还涨的通红,她瞪着傅铮。 傅铮这回却板起脸来,萧萧肃肃的模样,他还是悄声对梅茹说:“以后也不许对别人笑!” ☆、第 110 章 国公府办完二姑娘的婚事,紧接着就轮到三姑娘。 这些日子就属乔氏最为操劳忙碌。燕王府来的聘礼,梅茹的嫁妆,还有陪嫁过去的丫鬟,成亲当日的凤冠霞帔……这一样一样都得她亲自过目。 梅茹反而成了没事人,整日在府里写写字,作作画,要不就跟萍姐儿逗乐。要成亲了,她总要规规矩矩一段时日。 前几日李皇后还从宫里派了几个嬷嬷教梅茹规矩。——傅铮的母妃早逝,这些自然是李皇后代劳。对着那几个一板一眼苛刻的嬷嬷,梅茹脑袋就大。她耐着性子学了几日,那几个嬷嬷便又被召了回宫,据说是傅铮替她在帝后跟前说了话。梅茹乐得轻松。 她如今最大的麻烦,就是每日得被乔氏翻来覆去念叨,念叨她的小性子,念叨她的倔脾气,还担心她往后的日子。梅茹听得耳根子都磨出了茧子,但仍随着娘亲高兴。前世她成亲那会儿,乔氏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想要忙碌或者念叨都是有心无力。就连大喜出嫁那日,乔氏也是被人搀扶出来,只略坐了会儿。那个时候梅茹给她磕头,母女俩都落了泪。如今娘亲身子好好的,梅茹怎不高兴? 乔氏说累了,见梅茹还是笑眯眯的敷衍模样,她就来气。乔氏板下脸,梅茹连忙挽着她的胳膊,笑道:“好娘亲,我真舍不得你呢。” 乔氏眼圈儿就红了,她作势拍了拍梅茹的手,唬道:“别说这话胡话,娘亲巴不得你赶紧嫁出去!” “真的?”梅茹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声音软绵绵的。 乔氏心底越发软了。她搂着梅茹,道:“好循循,爹娘就盼你能过得好,过得高高兴兴,这比什么都强。”这话说着乔氏眼圈儿更加红了,更是舍不得。 梅茹眼底也涌起些泪花儿,爹娘盼她过得好,她就要好好的,万万不能让爹娘替自己担心半分。她半开玩笑半宽慰道:“娘,我肯定过得好啊,以后你女儿可是王妃呢,多体面!”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乔氏将梅茹搂的更紧了,叹道:“我跟你爹可不是奔着这份体面去的,你和殿下恩爱就好。” 梅茹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 婚期一日日临近,梅茹的陪嫁丫鬟和妈妈已经开始陆续送到燕王府,除了嫁妆,梅茹用惯的一些东西也得提前送到王府,比如她喜欢的文房四宝、平日消遣的杂书,再比如平阳先生送来当贺礼的那把柳琴。静琴和意婵贴身收拾的时候,都会问梅茹要不要带着。这日静琴拿着那把沉甸甸的匕首过来,梅茹那会儿在南窗底下看书呢,拂了眼懒洋洋道:“带着。”——这本就是傅铮的东西,如今带过去也算是物归原主。 静琴点点头,又一并问道:“姑娘,那殿下的信呢?”上回梅茹看过之后,就随手搁到一边。因为是燕王殿下的东西,几个丫鬟没敢烧掉,只妥帖收在旁处。 梅茹闻言愣了愣,不知想到什么,她接过那张信笺,复又展开来。 除去这是傅铮让人递过来的,那上面的字是真好看,一笔一划宛如冬日傲然翠竹,颇有料峭风骨。遥想写字之人,应该是个风骨高洁的雅士。静静端详好半晌,梅茹将那信笺夹在自己看的书里。 燕王府一向都是冷清的,如今梅茹的日用嫁妆陆陆续续搬过来,便显得热闹许多。 傅钊来的时候都有些不大敢认了。就见王府里处处透着喜气,除了囍字红绸之外,连游廊边的梅花窗外都种了几株翠竹,偶尔是一支绿芭蕉,别有风雅。真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他一路怔楞的过来,笑道:“七哥府里愈发热闹了。” “这是国公府的人说三姑娘喜欢这些东西,所以才命人如此置办。”傅铮无奈道。 傅钊仍是笑:“七哥现在还喊嫂子为三姑娘,岂不是生分了?” “我跟三姑娘本来就生分,话也说不到一处。”傅铮叹气,“她以后在府里定闷得慌,你多来跟她说说话。” “那可不好。”傅钊笑了笑,命人将贺礼递上来。 他与傅铮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贺礼自然郑重,皆是他用心备下的。其实傅钊还想送些东西给梅茹当贺礼的,他更是特地让人从西羌送来两筐早杏。但思来想去,傅钊没敢送。如今那些杏子藏在他自己府里,堆得像小山一样,慢慢就烂掉了,像那些过往一样,他都不敢对任何人再说,只能慢慢忘掉。 毕竟面前的是他的好哥哥,他不想七哥再为难。 …… 成亲前一日夜里,梅湘快马加鞭回了京。梅茹高兴极了,拉着梅湘欣喜道:“还以为哥哥不回来。” 摸着她的脑袋,梅湘笑道:“循循的好日子,我无论如何都得赶回来。” 一家人难得和乐融融坐在一处说话,乔氏顺势道:“湘哥儿,上回你离京的时候说下次回来议亲的,这些日子正好一起看看。” 沉默少顷,梅湘答应道:“行,都听娘的。” 听他终于松了口,乔氏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面上越发欢喜。 这日夜里跟爹爹和哥哥说了会儿话,梅茹就被乔氏提溜回跨院,只道还有更要紧的事。 还能什么要紧的事? 光是想到那事,梅茹整个人就不舒坦了。 那边乔氏已经将人都轰出去,剩母女二人坐在床边,尴尬了好半晌,乔氏才道:“循循啊,娘还有件事要叮嘱你。” 梅茹彻底不自在了,简直如坐针毡。她耳根子慢慢烧起来,这会儿“嗯”了一声。 乔氏又道:“明天夜里你跟殿下要做夫妻的,夫妻二人自然是同寝而卧,到时候你就听殿下的,若是疼了,又或是难受了,也记得收收你的小性子,千万别在那种时候使小性子。” 梅茹原先还不觉得,现在一想到要跟傅铮做那等亲密之事,她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浑身上下僵在那儿,一阵一阵的冒冷汗,满是鸡皮疙瘩。梅茹不由自主的心生恐惧。那些于她而言,就是彻彻底底的噩梦啊。 乔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见梅茹仍滞愣在那儿,懵懵懂懂的样子,又拿出几个小瓷器,做成桃子和苹果的模样。她道:“这些是压箱底的东西,循循你看看。”梅茹还是僵在那儿,动也不动。乔氏咬咬牙,自己揭开了一个盖子。那里面是赤条条的两个人。梅茹脸腾地就红了,她看了一眼,那种打心底的恶心又涌上来,连忙偏过头干呕起来。 乔氏吓了一跳,忙顺着梅茹的后背,担忧道:“循循,你这是怎么了?” 梅茹干呕的难受,答不出一句话来,只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省的娘亲担心。 第92节 乔氏看在眼里更加心疼了,她替梅茹擦了擦眼里的泪,压低声,推心置腹道:“好循循,你要嫁人、做人.妻子,就得经过这一步。这事儿起先看着是怪吓人的,往后你多经历几回,就知道了。男人啊也得要哄着,你性子就别太刚硬,省的自己受苦。若是得了殿下的心,琴瑟和鸣,你以后的日子就更舒坦了。” 梅茹靠在娘亲的怀里,心扑通扑通跳的格外快,特别的慌。 她和傅铮就做过一夜夫妻,梅茹就记得很痛,痛的她回忆起来还浑身打颤,心里跟刀绞似的,是生不如死。 梅茹这天夜里睡得不好,翌日早早就被喊起来,沐浴更衣,梳洗开脸,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她昏昏欲睡坐在那儿,闭着眼,任人打扮着。 梅芸和梅蒨都提前回了府,孟蕴兰也来得早,趁着其他人没来,姊妹几个聚在梅茹房里说话。萍姐儿怪舍不得的,对正在梳妆的梅茹道:“三姐姐出嫁之后,府里就我一人了,都不热闹了。”是啊,府里原本四个姑娘,一个个都嫁出去了,现在就剩最小的四姑娘。梅茹心里也不舍,偏头道:“我时常回来看你就是。” 她这一偏头,萍姐儿和孟蕴兰齐齐“呀”了一声,萍姐儿凑过去惊叹道:“三姐姐可真好看!” 孟蕴兰也讶异:“是啊,循循你这么一梳妆打扮,我可认不出了。” 被她们一说,梅茹方对着镜子照了照。就见里面的那人,柔软的乌发全都梳拢成髻,一张娇俏的脸彻底露出来。她本就生的明艳,如今不过略施粉黛,就添了好几分流光。黛眉如远山,眼底含秋波。那双桃花眼光是看着人,就像是泛起点点涟漪,说不出的动人。梅茹的面容白净而冷清,如今唇上抹了红红的口脂。这一点红,便透着股明媚妖娆,真真是惊心动魄的美。 萍姐儿和孟蕴兰围着梅茹大呼小叫,梅茹脸慢慢就红了。 更多道喜的人来了,见到梅茹亦是怔楞住。众人原先只觉得梅茹生的不错,但比梅蒨是差上不少,可如今一看,竟不输半分,那举手投足间更是独有一股恣意风流在。 戴上凤冠,红盖头一落,梅茹眼前便是红通通的一片,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梅茹的心突然就慌起来。 她坐在那儿,双手绞在一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还是很乱。外头的鞭炮声已经响起来,震耳欲聋。不多时院子外面彻底热闹起来。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动静。 那熙熙攘攘热闹喧嚣的声音中,她最先听到的,居然还是傅铮的声音。 这人平日里说话总是冷冷清清,萧萧肃肃,透着股渗人的压迫,今日听上去却是含着笑意,如五月的天气一样清朗。可梅茹还是心慌。上一世,自己就是坐在这儿等他,这一世依旧如此,更像一个轮回。 ☆、第 111 章 【锁章重修】 院子里欢笑不绝,热闹非凡,里头的梅茹却是昏昏沉沉,她坐在那儿,心里还是很慌,很乱。两只手绞在一处,整个人如芒刺在背,恨不得登时逃了才好。 她心里惶惶的,突然,那些热闹齐齐卷进了房里,直直扑面而来。梅茹罩着红通通的盖头,视野里更是出现了一双绣吉祥八宝纹样的黑缎靴子!梅茹一滞,然后是男人喜袍的一角,很红,与她身上的霞帔相称极了。 梅茹低下头坐在那儿,周围的动静这才慢慢传入了耳中。她听到孟蕴兰和萍姐儿的笑,还有喜娘在说吉祥话。跟前的傅铮明明什么都没说,可梅茹就是觉得他是在笑着的。怔怔望着那人的靴子,她被丫鬟们搀扶起来。 眼前是茫茫然一片红色,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前面傅铮的衣摆还有那双缎靴。 盯着那双若隐若现的缎靴,梅茹有片刻失神。 前世与傅铮成亲那回,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人的缎靴。那一天,梅茹就见了他一眼。在挑盖头的时候,她大着胆子看向他。那时候傅铮也是穿着大红喜袍,偏偏面容沉峻,眸子漆黑而冷。四目相对,梅茹娇娇怯怯的低下眼,然后就看到一双缎靴,用金丝银线绣着吉祥纹样。那会儿她什么都不敢瞧,只盯着那人的缎靴,熟料那夜他走了,就再没有回来。 钝钝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吉祥八宝纹样,梅茹依旧微微恍惚。 拜别过爹娘,被送上花轿,梅茹还是怔楞。 花轿从定国公府抬了出去,一并抬出去的,还有流水一样的嫁妆。有好奇的人沿路数着多少抬,到最后也没数清楚。 真真是十里红妆,人人艳羡。 一路吹拉弹奏,花轿又从王府正门抬了进去。待轿子落定,梅茹被搀扶下来。与傅铮行了大礼然后送进了洞房。 洞房里总是最热闹的,梅茹坐在床边,只觉得房里满满当当围得都是人。议论声、欢笑声还有小孩子的吵闹声乱七八糟飘过来,不绝于耳,可她仍是什么都听不清,更什么都看不见。梅茹攥着手坐在那儿,不大自在。 傅铮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红盖头罩着的脑袋轻轻动了动。想象着底下人的模样,傅铮不由笑了笑。 他难得笑,且这份笑意温温柔柔,众多看热闹的人不由悄悄惊呼,燕王殿下生的实在是太过俊朗,说俊朗也不足够,那是一种让人甘愿沉沦的好看。而殿下平日待人冷如寒潭,唯独对着眼前之人才真心笑了,这笑未免太过奢侈。众人心思百转千回,又望向床边的梅茹,一时竟不知该是羡慕还是嫉妒。 梅茹自然察觉到了一丝怪异,她愣了愣,罩面的红盖头便被傅铮拿玉如意挑了起来。光一点点透进眼底,眼前就一点点亮起来,梅茹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这份光亮,她没有再傻乎乎的抬头看向傅铮,只目光淡淡掠过面前凑热闹的众人,然后安静的低下眸子。 众人一时更是惊呆。这新娘子未免也太好看了吧,那眼波浅浅拂过来,就像是慵慵懒懒的水,会勾着人的心,而凤冠底下的那张脸更是明艳不可方物。众人这回真看呆了。 傅铮立在一边,亦眸色深深的望着梅茹。 入目是乌发云鬓,梳拢成柔软的模样,除了珠光宝气的凤冠,她的鬓间还簪着点翠团花簪,白嫩的耳垂边则坠着羊脂玉的水滴状耳坠子。那些首饰放在旁人身上许是很俗,偏偏衬得她愈发的白,愈发的出挑动人。 傅铮定定看着,梅茹却一直低着头,根本没有看他。上一世,他刚刚挑开了盖头,梅茹便偏头看了看他,那时候大家还笑话她呢,笑话她一个新娘子竟这般着急……傅铮心尖蓦地又开始疼了,像什么扎一样,他怔怔看着梅茹,可她只是低着头。 直到二人行合卺礼,梅茹才不得已拂过来一眼。 对上她的目光,傅铮心里方觉得欢喜,那一处疼过的地方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他弯起嘴角笑了,可梅茹却又已经淡淡撇开脸,并没有丁点高兴之意。 嘴角的笑意凝固着,傅铮默了默,搁下手中的酒盏。 行完礼,说完吉祥话,众人被请到前面吃酒。傅铮自然也得去。新房里他和梅茹并肩坐着,梅茹仍安静的低着头,手攥在一起,搁在膝前。 傅铮偏头,便看见一张娇媚的侧脸。那唇柔软且红,诱得人恨不得立刻亲一口,还有水滴耳坠轻轻摇啊摇,摇的人心都乱了……傅铮抬手拨了拨她的耳坠。他的指腹顺势刮过梅茹耳垂,粗粝,却又让人颤栗。梅茹躲了躲,终望过来。 她的眼里含着嗔怒,更加可爱了。 傅铮笑着对她交代道:“好阿茹,你等我回来。” 梅茹微微一滞,不知想到什么,她侧过身,重新低下头,没说话。 这又是他欠她的,对不住她的……那涩意萦绕在心尖上,还是疼,傅铮从后面拥住了梅茹。 这房里还有伺候的丫鬟在呢!梅茹吓了一跳,慌得回头瞪他。她一瞪过来,傅铮就捉住她的下巴亲了下来。梅茹更是大骇,双手忙抵着胸口推他。傅铮的力气大,一下子便将她制住了。两个人还穿着喜服呢,傅铮就压了下来,将她的手扳过头顶。 他亲她。 傅铮的唇又薄又凉,含住她的唇瓣儿,慢慢亲着,吻着,并不放过任何一点的娇美,甚至还发狠似的咬了一口她的舌尖儿。 梅茹又吃痛了,她眼底泛起些红,愈发楚楚可怜。 傅铮就那么压着她,忽然不舍得离开了,他说:“要不你也咬我一口?消消气?” 听他说这样的话,梅茹身子僵硬的撇开脸,冷冷提醒道:“殿下,你该去外头了。” 见梅茹生气,傅铮反而笑了,眉眼舒展开,最是开怀。狠狠再亲了她一口,他说:“别胡思乱想,安心等我回来。” 梅茹原本确实生气,如今却又是一滞。 傅铮去前面吃酒,新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静琴和意婵这才重新进来。先前她们俩也是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出去。如今殿下去了前面,她们才敢进来。进来之后,也只眼观鼻鼻观心的伺候梅茹卸去凤冠,还有满头的累赘。 坐在妆奁前,梅茹抬起眼略略将四处打量了一遍。 这一打量倒是发现些奇怪之处。 前世她嫁给傅铮,是住在略偏一些的泽兰院。那院子并不是现在这样的。透过支开的南窗,梅茹看到几株芭蕉,庭院里头还搭着个葡萄架……梅茹不由好奇,燕王府她前世住了十三年,这地方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是王府的哪个院子?”梅茹问道。 静琴回说:“姑娘,这儿是立雪堂。殿下之前派人去府里问姑娘喜欢些什么,又怕些什么。知道姑娘畏暑,于是挑了临着后面园子的地方,又让人搭了这些。” 这些俱是傅铮的心意。 其实如果再住以前的泽兰院,梅茹定会被那些过往压得透不过气,幸好这一世的傅铮选了这一处地方,她也有个喘息逃避的地方。 梅茹叹了一声,只任由两个丫鬟伺候自己去净房沐浴更衣,梳洗干净,换上柔软的纱衣纱裙。 那净房也颇有意思,临着后面的池子,梅茹能直接看到满池的荷花。 晕黄的灯笼底下,一片片荷叶熙熙攘攘挤在一起,怪热闹的。若是到了七月,满池荷花皆开了,定然更有趣。 梅茹笑了笑,忽然又意识到,这池荷花也是前世燕王府没有的。 以前的燕王府多冷清啊,现在还真是不一样了,处处透着勃然的生机。 想到是傅铮吩咐的,再想到那个人,梅茹舌尖儿又疼了,她身子慢慢的开始僵硬,一颗心复又慌乱起来,跳得很快,很不舒服。 梳洗的功夫,供梅茹用的饭菜已经端了上来。 不过一顿饭,王府的厨子就变着花样做了好多道,看着都可口极了。梅茹心里有事,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就又让人撤了下去。这回端上来的是各色瓜果点心。梅茹困惑:“怎么这么多?”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呐。 静琴悄悄回道:“是殿下吩咐的。殿下说不知姑娘你爱吃些东西,怕委屈你了。” 一听到这个人,梅茹身子还是僵着。 她用完饭,得了空,院子里其他的丫鬟才过来拜见。梅茹淡淡拂过去,只见那些丫鬟都不是上一世熟识的面孔,这一世李皇后更是派下来的几个嬷嬷。对着满屋子的人,梅茹摆手道:“今日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其中一位邹嬷嬷笑道:“王妃,这帮丫鬟皆是粗手粗脚的,还是奴婢们在跟前服侍比较好。” 听她直接顶撞回来,梅茹不悦,冷笑道:“本王妃说的第一句话就不顶用?还是要殿下来与你们说?” 那嬷嬷顿时噤声,连忙退下。 傅铮匆匆从前面回来的时候,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儿。他进到里间时,梅茹脸色淡淡的,看不出高不高兴,只坐在那儿单手支头看闲书打发时间。见到他来,梅茹起来给他福了福身,仍是不咸不淡的模样。傅铮却又笑了。 梅茹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连忙唤人进来伺候傅铮沐浴更衣。 傅铮再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中衣。那衣襟交斜着,裹着男人修长的脖颈,莫名透着禁欲。 拂了他一眼,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梅茹极快收回视线,不大自在的继续看书。 傅铮摆了摆手,丫鬟们鱼贯而出,这内室又只剩他二人。傅铮远远看着,就见梅茹坐在那儿,低着头。那张侧脸很白,又透着一点尴尬的绯红。她已经梳洗沐浴过,傅铮离得远,也能闻到一股清冷的香。那道冷香萦绕在鼻尖底下,傅铮眸色深了深。他的视线悄悄往下,面前的姑娘穿着玉色的纱衣纱裙。哪怕是坐在那儿,薄纱遮住的身段也是透着窈窕玲珑。乌发柔软,干干净净的散下来,有些披在肩后,有些滑下来,拂得人心也软了。 傅铮走过去,将梅茹手里的那本书抽了出来。 这人一靠近,梅茹身子便又僵住了,紧接着手中一空,她更是心知不妙。下一瞬还来不及反应,梅茹就被这人打横抱在了怀里。她吓得要惊叫起来,还好傅铮只是抱她坐下,让她侧坐在他的腿间,足够平视这个男人。 傅铮没有说话,只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将几缕细碎的鬓发别到梅茹耳后。梅茹耳边的羊脂玉水滴耳坠已经摘了,他捻了捻她的小耳朵,说:“怎么不戴了?”跟个登徒浪子似的。 梅茹恼极了,往后一躲然后凶巴巴的瞪他。 傅铮被她的模样逗乐了,他还是笑,那只手再没有离开,沿着梅茹的脸轻轻摩挲,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但凡是他的触碰,梅茹依旧僵住。 傅铮柔声问:“还疼么?” “什么?”梅茹不解。 傅铮又笑了,好看的眉眼温温柔柔,眼底仿若蕴着一池春.水,他说:“那定然是不疼了。” 这话莫名其妙,梅茹尚未反应清楚,这人又无耻的亲了上来。如此一来,梅茹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被他咬过一口的舌尖儿又开始发麻,还很痛,梅茹的脸涨得通红,偏偏这人抱着她,不给她躲的机会。他的手更是顺着衣襟下来,将她纱衣前的结扣挑开。 有道凉意顺着钻进来,梅茹面色一白,还是挣扎,却又被傅铮制住。 第二个结扣被挑开,然后是第三个,绣缠枝莲纹的柔软肚兜就这样露了出来,衬得底下的身子曼妙而诱人,曲线勾勒如山川,起伏连绵,还很柔软。 傅铮看了一眼,漆黑的眸色愈发深沉。他直接将梅茹抱回红绡帐里,整个人覆了上去。 承受着这个男人的重量,梅茹更加僵硬。她紧紧闭着眼,身体不住的打颤。可傅铮的唇啊软软的,一点点攻城略地,特别有耐心。她就是他的猎物,他今晚要定她的了。他的手还滑到了缠枝莲纹里面,男人粗粝的指腹不经意的刮过其中—— 梅茹蹭的一下子瞪大了眼! 四目相对,梅茹翻身干呕起来。 第93节 ☆、第 112 章 四目相对,梅茹翻身干呕起来。 她一侧身,松开的衣襟便顺势滑了下去,姑娘家纤瘦的脖颈彻底露出来,还有那雪白的膀子也是直晃人眼。肚兜系在脖子间,摇摇欲坠,更显香艳。 傅铮却是默然。他没有其他的动作,只一言不发抽回手。傅铮将梅茹身上的衣裳拢好,又坐起来替她顺背。 梅茹干呕的有些厉害,伏在床畔,眼底泛起了红。 这种红色是晶莹的泪花儿,能烫的人心尖疼,傅铮面容越发沉峻。 外头守夜的意婵自然听到里面的动静,此时并不敢贸贸然闯进来,只着急的问:“王爷,王妃,可有什么事?” “去请太医。”傅铮沉声吩咐。 “没什么。”梅茹亦同时回道。她说完一愣,这府里总是傅铮做主的,梅茹扭头。 四目再度相对,傅铮躲开了她的视线,只重新扶她躺好,又沉默地将挑开的纱衣结扣重新扣起来。 他不再说话,只垂眸对付那几个结扣。女人的衣裳是软的,像水一样,他从来没碰过,他的手受过伤,如今做这种细致的事更是艰难,扣了好几次也扣不好,衬得他像个傻子……傅铮讪讪抬起眼,冲梅茹笑了笑。 那笑意太苦,太涩,他很快别开眼。 傅铮没有再扣,只扯过崭新的婚被,替她掖好被角。 身子被掩好,梅茹方觉得安心一些,但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跳得很乱。这会儿正尴尬呢,她也不敢乱瞧,视线恰好落在他苍白又瘦削的右手上面。傅铮替她受的这道伤应该是恢复了一些,能略微动一动了,但举止之间仍僵的很,这伤大概永远都好不了了……梅茹移开眼,就听傅铮对外头的意婵喝道:“还不快去?” 意婵是听惯梅茹吩咐的,先前梅茹说了“没什么”,她就没有动,猝不及防燕王又喝过来一句。意婵应了一声,忙慌里慌张去请了,一众人被惊起来。 见事情发展至此,梅茹心焦,忙坐起来道:“殿下,真不用请太医的。” 今夜这事若被人知晓,不仅梅茹为难,梅府为难,爹爹和哥哥会更加艰难。 因为着急,所以梅茹的脸色有些红。薄被滑了下来,没扣好的衣襟微敞,露出一点如羊脂玉的胸口。傅铮也不再碰她,更不多看,垂眸替她掩了掩被子,轻声道:“你身子不舒服,该要请人来看看。” “殿下,我真的没什么。”梅茹揪住他的袖口。 她力道小小的,却还是扯住了他。 傅铮心里好难受。 沉默少顷,替她拢了拢碎发,傅铮温言道:“你都呕成这样,还是看看吧。” 听他依旧坚持,梅茹不得不扯了个谎说:“殿下,我不过是积食了。”又讪讪笑道:“你让厨房备下那么多,我就贪嘴了。” 傅铮闻言涩涩一笑,眸子里满是哀戚,他对梅茹道:“你先前都没吃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么?”谎话被戳破,梅茹尴尬愣在那儿。傅铮只是望着她,径直问道:“阿茹,你不想我碰你,是不是?” 她的抗拒被赤.裸裸揭开,梅茹撇开脸,没说话。 傅铮也别开眼。他穿着单薄的中衣坐在床畔,室内安静下来。五月的天气微微开始热了,他却遍体生寒。 面前的人真真是怕极了他,恨极了他,再不想被他碰,她对他避如蛇蝎,他一碰她,她更是抗拒的要命……都是他亲手做的孽。 傅铮心里绞痛,痛的他胸口像是直直扎进了一支箭,他看着血流出来,他的眼底痛的满是猩红。 太医已经候在外头,没有傅铮吩咐亦不敢随便进去,请过安问道:“王爷,王妃身子如何?” 梅茹看着傅铮,眼里难得祈求。 叹了一声,傅铮对外头道:“回去吧,这儿没什么。” 梅茹轻吁一口气,下一瞬,就听皇后派来的邹嬷嬷在外头说:“王爷,王妃,身子的事万万不可耽搁,皇后娘娘说了……” 那邹嬷嬷摆明了就是皇后安在身边监视梅茹的,此时听到她说话,梅茹不由蹙眉。前世李皇后根本没这么多事,她嫁给傅铮时,傅铮还是个不得圣宠的普通王爷。无论他们俩在府里怎么闹,怎么不和,那是燕王府自己的事,傅铮总有法子收拾府里的人,可现在无端端多了几个皇后的眼线,就分外不舒坦了。 那邹嬷嬷还在念叨皇后如何如何,傅铮冷面喝道:“外面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奴才?!” 被傅铮喝了一句,邹嬷嬷便不再拿大。 外面的人通通退下去,内室重新陷入安静,只剩二人尴尬对坐着。龙凤喜烛偶尔轻轻啵一下。那火烛在风里轻轻晃着,映出傅铮孤零零的身影。梅茹还坐在喜床里面,帐帘半拢,显得她小小的一团。 傅铮侧目望过来,解释道:“那几位都是皇后送来的,我没法子不要。只是她们惹你不高兴了,你便随意处置,反正总有我在。”有他替她撑腰呢。默了默,傅铮轻声懊恼道:“阿茹,委屈你了。” 这人最是骄傲自负,极难得这样小心翼翼,梅茹不自在的偏开头。她一偏头,耳畔的碎发又溜了出来。傅铮替她拨拢到耳后。 他的指尖微凉,碰到她的耳朵,还是令人战栗,梅茹垂眼躲了躲。 傅铮默了默,收回手道:“阿茹,你若是不愿意,我绝会不碰你。” 梅茹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略一停顿,傅铮又道:“只是今夜不同,你与我成亲是要做夫妻的,府里还有皇后的人盯着。今日只怕要委屈你一回,以后我就都不碰你了,好么?” 他问她的意思。 梅茹抱膝。今夜的事肯定会添油加醋传到皇后耳中,皇后问起来自然麻烦,还有,哥哥和爹爹在朝中还得倚仗傅铮。他现在虽然对她好,处处顾及她的意思,可他未必不恼……梅茹心里很乱,很晕,像一团解不开的麻,更像是堵着重重的石头。 她看着傅铮。她的眼睛很红,全是挣扎,傅铮不舍极了。他不想逼梅茹的,只是,傅铮今夜要定这个人的。 今夜他若不要了她,他们两人这样无休无止,不知何时是个头,总要有个契机。 而且,若不要了她,傅铮也不踏实。这辈子他费劲心思才娶到她。但她是他的妻这还不够,她得是他的女人,彻彻底底的,傅铮才安心。 说他卑鄙也好,说他无耻也罢,他就想跟梅茹一直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开,他再也不愿失去。那种绝望太过残酷,所以就让他的卑鄙藏在暗处,就让他永远将她放在身边,就这样守着她。 傅铮倾下身,梅茹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熟料就被他轻轻抱到了怀里。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这会儿不住想着府里的事,才勉强克制住对这个男人的惧意。只是梅茹还是轻轻打了个寒战。她觉得害怕,觉得冷。傅铮再没有做其他,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他的身子热,那些热意隔着薄薄的中衣传过来,梅茹抵着他坚实的胸口,听着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她浑浑噩噩。如娘亲说的,她终要嫁人、做人.妻子,就得经过这一步。既然梅府得依附傅铮,她就得让步,不过一夜熬过去就好,过两日就给傅铮纳几房侍妾……如此想着,梅茹那颗慌乱的心好像勉强沉下去一点。 察觉到怀里的人终于没那么颤栗了,傅铮抬起她的脸,终于开始亲她。 这一回他更为耐心,耐心的像是蛰伏的野兽,一点点蚕食掉她。 他吻她的额头,眉心,还吻她眼角的泪花儿,一路往下,他亲她的唇,还亲她的小耳垂。他的唇太软,那白嫩的耳垂在他的温柔里,酥软麻痒,慢慢爬上的一层绯红。梅茹脸红透了,又僵的要命,她根本不敢睁眼,她忍耐着,只能察觉这人又落了个吻在她雪白的脖子里。 傅铮唤了她一声,阿茹。 他的声音难得喑哑,还裹着难受,梅茹眼睫颤了颤。 傅铮重新吻她的唇,他的手再次滑了下去。她身上的纱衣先前傅铮只扣了一个结扣,这会儿又轻轻被他挑开。衣襟敞开,梅茹还是打了个寒战。傅铮将她拥得更紧了,温热的大掌抚上她的腰肢。 梅茹忍耐至极,她闭着眼,眉头越蹙越紧。 傅铮看在眼里,心里不舍,却还是狠下了心。他的手绕到她如玉的后背,解开了肚兜。这回真的是摇摇欲坠,半露半掩,香艳极了。他又握住那团柔软,如先前一样指腹刮了刮那枚小果子。那种粗粝与颤栗让梅茹还是惊慌失措的睁开了眼,她心里的恶心再度涌上来,四目相对,这一次傅铮直接吻住了她,再没有给她逃走的机会。 既然下了狠心,就不能心软犹豫。 纱衣半褪半落,他吻着她,手里还是逗着那枚果子。他好像玩不够似的,不住撩拨。那种滋味压抑又难耐,还让人害怕,梅茹要哭了,那小果子慢慢的就熟透了,挺起来,像枝头悄悄探出的粉红花苞。 傅铮亲了亲,梅茹的脸轰的一声彻底炸了。 她使劲挣了挣,却再也挣不过这个男人。他要的东西,总是势在必得。 梅茹被他亲疯了。 玉色纱裙也不知何时被褪了下去,晕黄之中,那双腿真的如花枝一样,纤长而笔挺,还很匀称。傅铮一直觉得她像是莲。此时此刻,如瀑的乌发散落,是最珍贵的丝缎,托起少女的玲珑白皙身体,带着点粉红,美到了极致,宛如粉莲之中的娇弱花蕊。 梅茹踢他,熟料傅铮轻松的捉住她的脚,往两边分开。 梅茹又羞又恼,傅铮已经覆上来,他捉着她的手,去解他的衣襟。男人的胸膛一点点露出来,肩宽腰窄,结实而精瘦。傅铮胸前有大大小小的伤,梅茹原先见过的,只不过如今又添了好几道,而右肩被剜去一块肉的地方已经生出新肉,但还是格格不入。那块新肉是粉色的,很怪异,还很丑陋。 没有人知道傅铮生的如此好看,偏偏身子可怕,那些伤便是他的功勋,唯独这一道是替他心爱的姑娘受的。 梅茹怔怔看着,傅铮问她:“怕么?” 他的声音柔柔软软,梅茹不答只别开脸,那人却还是板过她的脸,然后深深吻了上去。 这个吻是咸的。 这个夜很长,梅茹紧紧闭着眼,只能听到这人不停在耳边唤她的名字,阿茹,阿茹……她煎熬着,忍耐着,还很生涩。最痛的时候,梅茹身子弓着,绷得很紧,她伏在他的肩头,不停的颤栗。 傅铮也痛,被她绞得痛。 他抱着她,用力的抱着。两个人的汗滴在一处,也许还混着泪。 埋在梅茹的颈窝里,傅铮亲了亲她的颈子,他无声说了一句话,没有人听见。 ☆、第 113 章 梅茹卯时不到就醒了,外面天光微亮,泛着青色。 睁眼的时候,她稍稍有些恍惚。只见满目皆是红色。红色的帐幔,红色的衾被,就连帐幔边垂下的流苏也是红的。 耳边有清浅温热的呼吸拂过来,像一条宁谧的溪流,怔楞片刻,梅茹偏头。 旁边有人在。 傅铮阖着眼。敛去凌厉的眸色,他安安静静睡着了。象牙白的里衣衣领交错,露出男人漂亮的喉结,薄唇抿着,还是清冷禁欲的骗人模样。 收回视线,梅茹悄悄往外面动了一动,略有一点艰难。 这人就算睡着了,还是把她拥在怀里。从昨日夜里起,他就将梅茹拥在怀里。二人行完房,傅铮没要丫鬟们进来伺候,而是亲自抱起她去后面洗身子,再擦干净。梅茹那会儿倦到了极点,双腿间是被彻底撕裂开的痛楚,痛得连挣开的力气都没有。她的面色发白,眼底是哭过的委屈红色,模样楚楚可怜宛如雨后承欢的荷。傅铮心疼极了,拨了拨她被汗濡湿的头发,又将梅茹抱回喜床。他覆上来,软声问:“阿茹,还疼么?”梅茹不愿搭理他,背过身闭上眼,那人从后面拥住了她,此后再没有离开过。 梅茹冬日怕冷,夏日畏热,偏偏这人身子热热的,她一晚上没睡安稳,眼圈儿有些发乌,还很疲倦。 傅铮的胳膊有些沉,梅茹小心翼翼的将他胳膊挪开,轻轻坐了起来。 她身上很酸,像是要散架似的,腿间还是疼。 歇了片刻,梅茹悄悄趿鞋下床。她一站起来,小腿肚子就不由自主打颤,勉强站稳。拧了拧眉,梅茹拢着衣襟回头看了看傅铮。他没有动,亦没有醒,还是沉沉睡着了,俊朗的眉宇间难得平和。梅茹默然,走到妆奁前,抽出最底下的小盒子。盒子里面是空的,她蹙了蹙眉,忍痛走到外间。 时辰还早呢,意婵和静琴正在外头细声细语说话,见梅茹突然一个人出来,忙搁下手里的活计,往里头看去。 隔着一道帷幔,内室安安静静,没任何动静,二人不由悄声惊讶道:“姑娘怎么起来了?” 梅茹默了默,淡淡道:“我吩咐过的东西呢?” 意婵与静琴闻言登时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动,“姑娘……”意婵又往里头看了看,压低声很是犹豫与不安。 梅茹冷眉,不高兴道:“去拿过来。” 她一说这话,那两个大丫鬟就红了眼,可还是没有动,次室蓦地安静下来。 忽然,有人问:“什么东西?”声音清清冷冷,打破了这一室诡异。 第94节 梅茹回头,就见傅铮不知何时起了,立在帷幔边。外面天光仍不大亮,梅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这人隐在黑暗里,身影沉沉。 “殿下,”梅茹福了福身,平静回道,“我原先在府里吃惯了一味药,今日身子不舒服就惦记着吃一颗。” 傅铮从阴影里走出来。淡淡的晨光里,那道颀长的身影还是有些沉。他默然上前,走到梅茹跟前低低垂眸。 迎着他的目光,梅茹坦然抬眼。她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难得含着温柔笑意,仿佛她说的都是真的一样。 她在骗他呢。 傅铮眸色暗下来,他低低撇开眼,只是问:“身子哪儿不舒服?要传太医么?” “不用。”梅茹摇头道,“就是胸口有些闷。那药吃了就好了,不劳殿下操心。”说着,她又对两个丫鬟道:“还不快去?” 当着傅铮的面,静琴和意婵再不敢说其他,忙低着头出去了。 五月的清晨有些凉,梅茹穿得单薄要回里面,傅铮却还是捉着她,固执的问:“到底什么方子?需要府里配一些么?”他的眸子很黑很沉,能径直看进人的心里。 梅茹笑盈盈道:“我从府里带了些,等用完了再让太医配。” 她难得对他笑,可这笑意就是一把刀子,径直扎进他的胸口,再狠狠碾磨。傅铮愣愣松开手。 梅茹回了里间,次室里就剩傅铮一人孤零零站在那儿。晨光很淡,他的身影也淡了。垂眸安静半晌,傅铮方沉默地走进去。他不说话,更没有亲近梅茹,只坐在南窗底下看着她,一双漆黑的眼难得是暗的。 梅茹坐在妆奁前,面色平静的梳着头发。 很快,静琴托着红色漆盘进来。漆盘上是个青花瓷的小盖盅,里面盛着温水,旁边小碗里是一丸指甲盖大小的药。梅茹没什么表情地端起水,又拈起那颗药,突然,傅铮沉声唤她:“阿茹。”梅茹顿了顿,淡淡问道:“殿下何事?” “非要服下去么?”傅铮直直问她。 梅茹闻言一笑,又“嗯”了一声。 瞳孔骤缩,傅铮没有再说话,只盯着梅茹手里的那粒药。那颗药是黑色的,在微薄的晨光里却泛着红,像是萦绕着丝丝猩红。就着温水,那药入喉,再也不见了。傅铮定定看着,漆黑的眸子蓦地一红,他飞快的别开眼。 棱花窗支开了,上面有芭蕉的影子轻摇,像被线提着一样。 傅铮的心也被线扯着疼。 用朝食的时候,傅铮还是没说话,敛眉抿唇,面容沉峻。梅茹的胃口倒是比昨日好了不少,她吃了好几块糯软的豆丁糕,并不怎么在意旁边之人的不对劲。 沉默到最后,傅铮看着她又夹了一块糕点,方攒眉提醒了一句:“小心积食。” 他声音沉沉的,不容置喙。 梅茹滞了滞,搁下银筷,又是尴尬又是窘迫的望向旁边,耳根子慢慢就红了。 傅铮亦没再说话,两人像是赌气似的。 今日二人要进宫拜见帝后,中午宫里还有家宴,梅茹本想各自乘轿子去的,傅铮却让人备了马车。王府里都要听他的,梅茹默然。想到要跟这个人独处,梅茹就想到那块没吃完的豆丁糕!她心里不免怄气。 那马车宽敞又精致,里面垫了软垫子,梅茹刚刚坐定扭头望着外面,不打算搭理傅铮,熟料又被那人抱了过去。 梅茹的力气根本挣不过这人,而且她已经梳妆好,这一挣扎就乱了,梅茹只能瞪他。 傅铮还是不说话,只心事重重的拥着她,下巴抵在她的颈窝里。 男人温热的呼吸拂过脖颈,微痒,梅茹躲了躲。傅铮将她拥得更紧了。他还是不说话,只从宽袖中取出个小袋子,用线提着,搁到梅茹手里。 这未免太过莫名其妙,梅茹不解。 傅铮垂眸,也不看她,好半晌,终于道:“你早上豆丁糕吃多了,这里面是几个山楂,你若是觉得不舒服了,便吃一颗。” 那袋子小小的,刚好握在手心里,梅茹愣了愣,耳根子慢慢又红了。 ☆、第 114 章 今日梅茹随傅铮进宫拜见帝后及各位叔伯妯娌,与寻常人家一样,只是更为富贵些。 梅茹稍有点尴尬。且不说要见太子,里面还有十一呢。上元节那天夜里她拒完傅钊的求娶,就再没见过此人,如今非要见面,梅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别扭。她低着眼,正好看见旁边傅铮的影子。 朱红色的甬道里,他身影沉沉,略有些寒意。 自从那袋山楂之后,傅铮便再没有跟她说话。先前他扶她下了马车,然后两个人一路沉默到现在。梅茹腿间儿不舒服,还是痛。她走得慢,傅铮也是不疾不徐。前面领路的几个小太监恭维了好几句吉祥话,傅铮随意“嗯”了几声,面容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色。 梅茹收回视线,在众人的注视下,跟着他进了殿。 敞亮的明间里帝后都在,太子、太子妃还有其他王爷、王妃亦在。梅茹没有四处乱打量,只安静垂眸,立在傅铮身侧。她今日仍是穿了红色的喜庆裙衫,乌发绾成懒洋洋的偏髻,发间用赤金团花簪固定着,凤钗衔珠,步摇轻拂,立在那儿便是天资自然的好模样,还透着股慵慵懒懒的恣意。 太子坐在下首第一个,隔着傅铮,方看到一点点梅茹的侧影。光是一点,就够勾人的了。那张好看的侧脸很白,唯独一点唇却很红,让人想狠狠咬一口,再摁在身下使劲摧残……这么一想,他小腹底下便窜起一股火。顾及着太子妃在,他很快移开眼,望向靠近自己眉目清冷的傅铮。看着傅铮,太子心里恼火,暗忖真是便宜了这个人,也不知昨日洞房花烛夜对着这样娇软的美人,他该是如何销魂,亦或是不解风情,苦了美娇娘啊。 延昌帝对这个儿媳妇甚是满意。恰好前几日鸿胪寺卿递上来一道折子,说书库里还有几沓年代久远的典籍,寺里人手不足无人问津,延昌帝这会儿便想要将这些典籍交给梅茹。见皇帝如此看重燕王妃,明间里众人心思各异,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想翻白眼的。 如果是以前,梅茹自然爽快接下来,她好歹还有个鸿胪寺行走的虚职呢。可现在嫁了人,不比过去,梅茹不好答,只望向傅铮询问他的意思。 傅铮这才看过来,四目相对,却很快又移开。他道:“你自己喜欢就是。” 李皇后笑道:“要本宫说啊,这些事儿先搁一边,还是让他俩早日开枝散叶的好。” 闻听此言,梅茹低头没说话,傅铮垂眸轻轻眨了眨眼,回了声“是”。 有宫人领着梅茹认识那一堆叔伯妯娌。如此光明正大之下,太子反而不好再明目张胆打量,见梅茹到跟前行礼,只略略“嗯”了一声。倒是新立的太子妃跟梅茹说了好几句话。那太子妃说话爽爽快快的,还笑着道:“宫里的周才人与你是旧相识呢,有空来宫里跟我们说话。”——周素卿春天的时候也进了宫,只是这种场合没资格来。 略说了几句话,梅茹又随宫人往下一位去。 傅钊也在,他坐的稍远一些,这会儿方避着众人悄悄打量了一眼。没看清模样,只是瞧见梅茹彻底做了妇人打扮,似乎更添了些妩媚。她这幅模样和他好像也越来越远了,傅钊不敢看,忙撇开眼望着外头。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那一年二人出使西羌,梅茹一人坐在殿下,对面是好几个西羌的老头,她恣意又明媚,舌战群儒,那副模样映在他心底怎么都逃不掉。 傅钊低头抿了口茶,就见宫人到了跟前,对梅茹道:“燕王妃,这是十一殿下。” 傅钊忙搁下茶起身认认真真作了个揖,口中称道:“嫂嫂。”他起身之后也不敢看梅茹,只能看到一角红裙,还有红裙底下掩映的绣花鞋。 不过数月,再见已是天壤之别。 初遇那一年二人个子差不多的,如今他已经高出她太多了。少年瘦瘦高高的身影落下来,和正月十五的夜里一模一样。想到那日夜里两个人之间的过往,梅茹着实尴尬,她欠了欠身道:“殿下。” 傅铮在和旁人说话呢,视线淡淡飘了过来。 就见傅钊挠挠头,憨憨笑道:“可不敢当,嫂嫂还是喊我十一弟吧。” 梅茹还是垂眸,白净的脸微微窘迫着,喊了一声“十一弟”。 傅钊还是挠头笑了笑,视线悄悄拂了一眼梅茹,又迅速弹开,根本不敢让旁人看出一丁点不对劲。 傅铮看在眼里淡淡别开脸,没什么表情。 这日家宴是分开坐的,女眷随李皇后去坤宁宫。梅茹早上豆丁糕吃多了,这会儿腹中不舒服,真的积食了,难受的慌。梅茹讪讪吃了一颗山楂。那山楂酸中带甜,怪好吃的,梅茹吃完一颗,又拈了一颗。想到是傅铮给的,再想到早上这人冷冰冰的耳提面命,她又搁了回去。 因为积食,梅茹吃的极少。 李皇后看在眼里,担忧的问梅茹:“听说昨日夜里你身子不舒服?太医如何说?” 这消息倒是快,那邹嬷嬷刚到王府昨日夜里就吃了梅茹的一句训斥,又被傅铮喝了回去,怎能不生气?不赶紧跟主子告状?梅茹冷冷一笑,起身回道:“儿臣是有些不舒服,大约是积食了。” 李皇后叹了一声,借故道:“你身子确实太弱了,底下又全是年纪轻轻不得力的,本宫身边的人你先使唤着,若是觉得不好再来换。”言语之间敲了敲梅茹,李皇后接着道:“你早日调理好身子,早日就能替燕王开枝散叶,皇上与本宫都会高兴。” 又听到催促子嗣之言,梅茹没说话,眸色暗了暗,抿唇涩涩一笑。 这日回府,傅铮饮了一些酒,他仍然不跟梅茹说话,行在前面自顾自上了马车。看了看他的背影,梅茹扶着静琴的手踩着软墩子上去。她的腿间还疼着呢,略站久一些仍是不自觉打颤,每抬一步那羞人的地方又痛又涩。想到那个罪魁祸首,梅茹蹙了蹙眉,也不想搭理他。熟料她正要探身而入,帘子里便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那手白皙而骨节分明,梅茹怔了怔,傅铮还是不发一言,只捉着她的手,牵她到了马车里头。 他没抱她,只是坐在梅茹对面蹙眉问:“听底下的人说你中午的时候积食了?”声音沉沉的,自有一股威吓的气势在。 梅茹自知理亏,小脸讪讪的红了。 傅铮仍沉声问:“山楂吃了么?” “吃了。”梅茹不自在的回。 “现在如何?”傅铮一板一眼问道。 梅茹没说话。 傅铮见状叹了一声,倾过身去将她抱到跟前。梅茹还是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瞪他。傅铮也不解释,只是替她轻轻揉着腹中不舒服的地方。梅茹一滞,僵在那儿。他的掌心暖暖的,力道不轻不重,不过揉了几下,梅茹便意外觉得好了一些,可她的身子还是僵硬。 傅铮冷面道:“那些吃食你便是再喜欢,也要记得自己的身子。若今日我不在,你就全吃了?这会儿岂不更难受?” 他本就比她大几岁,这几句像叮嘱自己女儿似的,事无巨细……梅茹尴尬又窘迫的低下头。 看她这样受了委屈的模样,傅铮还是叹气,问道:“还疼么?”他的声音虽沉,比先前略和缓了一些。 对于这话梅茹有阴影,她抬头看着傅铮,一双眼有些戒备。傅铮就不说话了,又赌气将她搁了回去。 回到府里,傅铮去歇晌,王府管事儿给梅茹请了安,还有各处的人都一一过来见礼。梅茹理到夜里,仍与傅铮在一处用饭。她午饭没怎么吃,忙了一下午自然有些饿了。熟料婢女们端上来的全是清粥,还有数碟翠绿小菜。她疑惑的看了看静琴,正要开口问呢,傅铮淡淡道:“是我吩咐的,你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就吃这个。” 他的话在王府里不容置喙,还是管她。 梅茹喝着粥,心里怄气,只觉万分郁卒。 到夜里洗漱完歇下时,梅茹更是郁闷。傅铮非要给她上药,还是上那个地方的药。梅茹红着脸拒绝道:“我不要。” 傅铮冷然道:“你不疼了?” 梅茹不说话了,她底下确实疼,撕扯的疼,经他一提那种疼意窜到心尖上,她的脸滚烫。梅茹道:“那你搁在那儿,我自己抹。”这种事情连贴身丫鬟她都不好意思喊,何况傅铮? “随便你。”傅铮冷冷翻身下床。 南窗底下的榻上搁着一本杂书,是梅茹用来打发时间的。傅铮倚在那儿,抄在手里随便翻了一翻,那书里就慢慢悠悠飘下来一张信笺—— 傅铮心中一跳。他不用看也知道这是他递给梅茹的信。傅铮以为按照梅茹的性子肯定早就扔了或者烧了,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还留着,还叠的齐整,收的妥帖! 傅铮滞了滞,毫无缘由的,白天的那些闷气腾地便烟消云散了。 拈着这纸信笺,他浅浅笑了,眉眼如星如画,最是好看。 将信笺重新放回去,傅铮重新抬头望向帐中。里面窸窸窣窣的,也不知道那小东西如何了。傅铮敛起笑意,走过去,一言不发的掀开帐帘。 他走路声音小,突然如此,梅茹被吓到了,她忙缩在喜被里盯着他,一张脸涨的通红。那喜被很大,衬得底下的人愈发小小的,让人看着心底也软软的。 傅铮坐了回去,对梅茹道:“本王今日不跟你计较。” 梅茹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冷冷呛道:“殿下还是跟我计较的好。” 傅铮摸了摸她的头,温言道:“你我既然已经是夫妻,还叫我殿下做什么,喊我王爷吧。” 梅茹定定看着他,好半晌才挤出来两个字:“七爷。” 暗红的帐中,傅铮钝钝沉默片刻,叹了一声,方唤了一句:“阿茹。” …… 回门这日的礼傅铮早就命人备下了。梅茹什么都不用操心,管事儿给她报了一遍礼单,其中还有给大姐和二姐府上的礼。梅茹看了看傅铮,暗忖这人想得真周到。傅铮如实道:“可不是给你两个姐姐的,是给你两个姐夫的。”他又道:“你那两个姐姐喜欢什么,你自己看着办,不用问我。” 第95节 想到二姐姐,再想到前世傅铮对二姐姐的种种,梅茹便觉得煎熬了。 傅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阿茹,你在担心什么?”梅茹被问得一怔。傅铮直接戳破她的心思,问道:“可是担心我要见到你那二姐姐?” ☆、第 115 章 傅铮直接戳破梅茹的心思,问道:“可是担心我要见到你那二姐姐?” 从傅铮口中真真切切听到二姐姐的名号,梅茹脸色登时就变了。那些过往像洪水猛兽一样汹涌碾压过来。 循循,你姐姐进宫了…… 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 梅茹惶惶然望着傅铮,一双眼瞪得极大。她的心被紧紧揪着,喉咙像是被扼住了,她喘不上气,眼底蕴起好些猩红的水波。 面前的人惊慌失措,眸子里是被戳到最痛楚的哀戚。傅铮自然舍不得,但今日难得有机会,他肯定要尝试着清一清梅茹心底的伤口。傅铮狠下心,还是直接追问:“阿茹,是不是因为你二姐姐?你不想我见她?” 梅茹的心还是被揪着。她定定看了傅铮一眼,下一瞬,梅茹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她的面色很冷,像冰一样。 傅铮眼疾手快,连忙去捉她的手。他捉的用力,梅茹心底不快,亦挣的用力。两个人像是较着劲,谁都不服软。丫鬟们不敢多逗留,悄无声息的低头退了出去。梅茹又羞又恼又恨又怒,偏偏怎么都摆脱不了这个人的钳制,她实在没别的法子,反手重重打了傅铮几下。 也不知打到哪儿,傅铮狠狠抽了口气,眉眼俱是痛楚。 梅茹扭过头,就见这人是右手捉的她,大约是挣扎的时候牵扯到肩膀的伤处,又被她胡乱打了几下……梅茹一怔,傅铮便趁机将她拥回自己怀里。 他亲她,梅茹抵着他胸口就躲,傅铮道:“今日我若是不亲你,你还不知道要怎么冤枉我!” 梅茹眼圈儿红红的,冷冷呛道:“谁冤枉你了?” “就是你!”傅铮不满的点了点她的额头,板着脸故意生气道,“阿茹,当初是你撮合我跟你二姐姐,我如今对她再避讳不过,你还这样胡思乱想,你是不是在冤枉我?” 梅茹眨了眨眼,一时哑口无言,竟不知如何反驳这个人。傅铮这话一字一句皆在他的理上。这一世傅铮确实是处处避讳二姐姐,连梅茹和傅钊的努力撮合都视若无睹,更没有多看一眼。若她还跟他计较生气,倒真成了梅茹的不对。 可是……他就是他啊,那些过往还是在啊。 梅茹怔楞在那儿,傅铮就得逞亲到了她。 这个吻很长,长的梅茹都要喘不过气了,这人还不放过她。他的手更是顺势掐在她的腰上。梅茹今日穿了身流彩暗花云锦斜襟的绣花袍,底下是百褶如意纹长裙。时值暮春,衣衫料子薄,傅铮掌心的温热顺着料子就绵绵不绝渗过来。梅茹像被架在了火上,她不停挣扎。可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她就是一片嫩芽飘在春水里,怎么都挣不出去,还到处惹火。 那人底下滚烫,就那么毫不掩饰欲.望的贴着她,梅茹面色煞白。 煎熬、恶心还有被撕裂的痛楚一并翻涌上来,她抗拒的不得了,手足无措,又想要扭过身干呕了,幸好傅铮只是亲她而已。 亲了亲梅茹的耳朵,傅铮拥着她,坐回软榻。 “阿茹,”见她瑟瑟害怕,傅铮安抚道,“我说了不会再委屈你,就绝不碰你,你别怕我。”他的声音哑着,呼吸沉了许多,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梅茹缩在那儿,脸色还是苍白。她脑袋里晕乎乎的,眼前一会儿是前世傅铮残酷逼迫的眼,一会儿又是面前之人为她受过的伤,更是多次相救的恩情。 明明都是他,可又不是。 梅茹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头痛欲裂,很是难受。 傅铮知道万万不能逼她太紧,这会儿只拥着梅茹,郑重道:“阿茹,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也只想娶你为妻,不许你再胡乱猜测我跟她。” 听着这样的话,再想到过去种种,梅茹还是乱,头晕脑胀,一团昏沉。她不说话,亦不看他,就死死盯着自己的手,面色白的可怕。 傅铮摸了摸她的乌发,梅茹还是低着头。 得不到任何回应,傅铮心中有些失落的空。可想到那张被梅茹妥帖收好的信笺,他心里还是软的。那就是他无望的时候佛祖递来的一根稻草。傅铮动情说:“阿茹,我知道你不想嫁我,我也知道你怨我恨我,可你心里但凡有一点我,我便高兴极了。” 这些话钻到心里,梅茹眼圈还是红了,她的心又开始疼了。 傅铮心也疼,他知道自己今日再不能多说其他,傅铮俯下身,在她的脸颊柔柔落了个吻。 他动情,熟料梅茹却趁机从傅铮怀里钻出来。她坐回到妆奁前,连忙喊人进来重新梳妆,再未看他一眼。 傅铮怀里突然一空,愣了片刻,伺候的丫鬟们便鱼贯而入。他坐了一会儿,只能重新抄起梅茹搁在案上的杂书。 那纸信笺还夹在其中,傅铮愣愣看着,眼眶微热。 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并不奢求太多,但凡梅茹心里有一点点他,他就真的高兴。 …… 因为这件事,梅茹心里像堵着些什么,她很乱,还很慌。 傅铮自知失策。梅茹受过的伤太重,厚厚的一道心墙,并不是这样轻易就能凿开的。他有些无力,却再也不敢提,还得处处小心。可无论傅铮如何小意搭话,更是破天荒允许她吃一块糕点,梅茹都没有回应。傅铮无奈。 她只是坐在那儿,略微失神。直到归宁,要见梅府众人,梅茹才敛起不对劲,勉强打起精神。 王妃归宁,国公府众人皆在外面候驾。 梅府外的整条街都是张灯结彩,红绸连绵,还有家丁在外面撒糖和果子,惹得那些小孩子乱跑,热闹的不得了。 等傅铮与梅茹到了,众人自然齐齐见礼。 梅茹可受不起。她想要免礼的,可傅铮在呢,梅茹又拉不下脸来求他……她正觉得焦灼,旁边的傅铮已经开口免了礼。梅茹心下长舒一口气,忙扶起娘亲和老祖宗,往府里去。 一路上杜老太太仔细打量着梅茹,拍了拍她的手乐呵呵道:“咱们循循就是个有福气的。” 另一边的乔氏更是对着梅茹左看右看。见循循眉眼间添了些妇人的稳重,她心下稍安。 堂内,梅茹与傅铮坐在首位,底下是府里众人,由梅寅亲自给傅铮做引荐。 今天府里的人不少,连嫁出去的梅芸和谢柯、梅蒨和孟安都回来了。 无论是谁上前,傅铮一律微微颔首,极难得才跟人闲聊几句。他的面色萧萧肃肃,实在太冷,不易亲近。乔氏看在眼里,那颗稍安的心不禁又开始担忧,循循的性子和燕王殿下差的实在太远,也不知这二人日子过得到底如何。蹙了蹙眉,乔氏思忖着待会儿定要好好问问循循,再点醒几句,省的这丫头心太大,被旁人钻了空子。 那边厢,孟安携梅蒨上前请安,齐齐道:“王爷,王妃。” 傅铮还是那幅模样,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他点了点下巴,回道:“道知。”然后对梅蒨生分而有礼的唤了一声:“孟夫人。” 梅蒨没有抬头,她福了福身,还是温柔如水的安静模样。 傅铮默然的撇开眼,望向梅茹。 梅茹没有看他,还是没有回应,只是客气地道了一声:“表哥,二姐姐。” 轮到玥姐儿过来,小丫头最是懵懵懂懂。她扯着梅茹的裙裾,喊了声“姑姑”,待仰头看到傅铮,顿时抿着唇噤声。小丫头年纪虽小,记性却不差。她还记得面前这一位是莲香寺里那个很凶的人。眨了眨眼,小嘴扁了扁,玥姐儿小心翼翼地往后躲了躲,才喊了声“殿下”。 众人被玥姐儿的小样子逗笑了,傅铮眉眼也终于柔和许多,他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乔氏看在眼里,心下又是一安。 这一哄笑,堂中气氛和乐许多。 先前去前面见礼时,孟安一直不大好意思抬头,直到这会儿才抬起脸。这一抬,视线恰好拂过上座的梅茹。就见她模样娇娇媚媚,说话的声儿亦是欢欢喜喜,笑起来的时候眸子里更是顾盼生辉,就是红尘中最浓烈的带刺的一枝梅。 曾经这枝梅就在他跟前的,还冲他笑呢……孟安怔了怔,连忙低下头。 傅铮远远拂过来一记,然后闲闲移开视线,领着男眷去了旁处。 孟安的动作亦逃不过梅蒨的眼,梅蒨看了看自己的夫君,又望向上面的梅茹。 梅茹一直笑盈盈的。这笑意令人打心眼里喜欢。如今每个人看着她,皆是疼爱之意,连傅铮也不例外。他那么清冷的人,望向三妹妹的时候,眼里全是藏得很深的宠溺。 梅蒨定定看着,有时候是真的羡慕梅茹。三妹妹一贯爱使小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却不行。 就连那个梦里,她也是羡慕三妹妹的。因为到最后,那个人心里只有三妹妹,所以她在那个世间再无立足之地,再无颜苟活,不如一了百了。 暗暗叹了一声,再想到先前的孟安,梅蒨微微有些失神。 这日乔氏终于得了空,拉着梅茹回房说话。她们母女二人独处,乔氏自然是先问那等事儿如何。梅茹一听,脸顿时臊得通红,“娘!”梅茹窘的不得了。乔氏瞪了她一眼,快言快语道:“你是我女儿还在意这些做什么!殿下他对你可好?喜欢你么?” 这番话噼里啪啦,说得梅茹脸更红了。 想到傅铮对她不是抱就是亲,最近还顺着她的小性子,梅茹含混的“嗯”了一声,也不多说其他。 乔氏念了句“阿弥陀佛”,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这会儿压低声道:“趁着王府现在没有那些幺蛾子,殿下又对你好,循循你赶紧多生几个。” 梅茹愣了一下,垂眸没说话。 乔氏道:“看殿下对玥姐儿的样子,就知道殿下是喜欢子嗣的。”说到这儿,乔氏唬着脸道:“循循,你可别在殿下跟前乱使小性子,再收收你那臭脾气,这两年多得些宠爱,一举诞下嫡子就安稳了,我也能少替你操心。” 娘亲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梅茹还是怔楞。 傅铮喜欢子嗣么? 她怎么觉得这人根本不在意呢?若是他曾经在意半分,她的骨肉可能也不会丢了。 想到自己腹中曾掉下过一块肉,梅茹心还是一抽一抽的绞痛。 她不说话,旁边的乔氏叹了一声,对梅茹道:“循循,你可别跟芸姐儿似的。”乔氏这话说的是梅芸嫁到谢府整三年,肚子里迟迟没有动静,不止谢府着急,如今连乔氏都开始着急。 梅茹默了默,问道:“若我的肚子不争气,娘亲是不是要嫌弃我了?” “胡说什么?”乔氏瞪她,瞪完之后又搂着梅茹心疼道,“你是我的儿,我怎会嫌你?但说不准殿下心里会有其他的心思。比如你大姐夫,也算是疼芸姐儿的了,如今房里不也多了一个人?芸姐儿又能如何?” 一听这话,梅茹不由诧异。前世大姐姐可是姊妹几个里过的最好的了,谢柯和她更是恩爱白头,怎么突然就多了一房侍妾?她疑惑不已。 乔氏叹道:“还不是被谢府催的?” 又叹了一声,她仍不放心道:“循循,娘就是担心你的倔脾气。他是王爷,以后府里的人定然少不了,就你这个性子还不快些生个孩子做倚仗?”捋了捋梅茹的碎发,乔氏难受道:“何况你哥哥留京的事还得多倚仗殿下呢,真是委屈你了循循。” 因为这番话,梅茹心里沉甸甸的,姊妹几个聚在一处说话,她看着大姐,怎么都笑不出来。 做妻子的,哪个不想丈夫只疼自己一个人?像梅茹这样上杆子想给傅铮纳妾的,只怕是少之又少了。 再想到娘亲千叮咛万嘱咐的哥哥的事,梅茹更是觉得难堪。要她去求傅铮,梅茹真开不了口……她好像又被架到火上了,前后都无路可走。 幸好这日离开国公府,傅铮有其他的事要去忙,剩梅茹一个人回王府。知道这个消息,梅茹悄悄松了一口气。傅铮要走,软言交代了梅茹几声。可那人还是垂眸不说话。 依旧没有回应,傅铮看了看梅茹,眸色沉了一沉,骑马离开。 回了王府,梅茹倦倦歇过一觉,傅铮已经回来了,正斜斜倚在南窗榻下,翻着她的那本闲书。那书堪堪遮着他俊朗的脸,梅茹看不见傅铮的眉眼。可是,梅茹知道他正看的入迷,连她坐起来都没有发现,也不知在看什么。 怔怔看了傅铮一眼,想到哥哥的事,梅茹难堪又窘迫,良久,终于轻轻唤道:“殿下。” 那抄着书的手滞了一滞,傅铮坐起来,“循循?”他脱口而出道。见梅茹脸色一变,傅铮忙又改口道:“阿茹,你醒了?要用些什么?” 梅茹摇摇头,还是窘迫的耷拉着脑袋。 傅铮走上前坐在床畔,疑惑道:“身子又不舒服了?” 梅茹抬头看了看他,抿了抿唇,艰涩又为难道:“殿下,我哥哥的事……” 傅铮怔楞了片刻,那满脸的欣喜、担忧一瞬通通都没了,烟消云散。他看着梅茹,好半晌,才道:“我下午就是去办你哥哥的事,过几日大约能有音信,你再等等。” 第96节 梅茹难堪的要命,她“嗯”了一声,低下头再抬不起来。 傅铮也坐在那儿,过了好久,方说:“你身子要是不舒服便再躺一会儿。”他坐回到软榻,重新抄起那书。 梅茹见他喜欢,于是道:“殿下,这书你要是钟意就拿去吧。” 傅铮看着那纸信笺,道:“不用,留你这儿就行。” 他说过的,但凡梅茹心里有一点点他,他就真的高兴。 …… 这日夜里傅铮还是抱着梅茹睡,和之前都一样。只是突然,他倾身覆了上来。傅铮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的亲她。光是亲还不足够,他还解开梅茹的里衣,温热的掌心径自抚上那团胀胀鼓鼓的柔软。暗夜里,她的身子很白,那地方更白,还很软,在他的手里变成各种各样的模样,不经意间,顶端的红果儿又悄悄探出了枝头。 梅茹又开始恶心了,只是想到今天有求于这个男人,她强忍着,煎熬着,闭着眼承受着他的索求。 可忽然之间,傅铮就不亲她了。 他停住了,支起身子凝视着她。梅茹衣襟敞着,内里春.光倾泻,肚兜早就没影了,她脸红得根本不敢睁眼。傅铮定定看着,然后替梅茹拢上衣襟,认认真真的系好盘扣。他翻身下去,只从后面拥着梅茹。 他和她蜷在一起,身子贴得很紧,傅铮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无声无息。 梅茹怔怔的,眨了眨眼,心跳的好快。 …… 翌日梅茹醒过来时,傅铮已经不在了。静琴一边伺候她梳洗,一边说:“王爷今日进宫去了。”梅茹点点头。想到昨日哥哥的事,她派了个得力点的小厮去梅府报个信,好让爹娘和哥哥安心。 其实对于留京的事梅湘无所谓,但乔氏想儿子了。而且,这么久了梅湘膝下才一个庶女,乔氏怎么能不急?若留京的事定下来,就能安排娶妻的事,一点都耽误不了。 梅茹叹了一声,想到自己又欠了傅铮,她只觉得难堪。 今日傅铮不在,外头又没别的事,梅茹先忙自己的事。上回延昌帝交给她翻译的那些陈旧典籍,如今已经通通运到王府。梅茹现在住在立雪堂。这地方不小,傅铮更是特地给她留了一间当书房。梅茹亲自将那些典籍分门别类整理完,然后着手忙碌。 这日直到夜里傅铮才从外面回来。他回府之后,直接回了自己院子。 梅茹如此听到下人禀报,没说什么,只让人去问傅铮要不要摆饭。很快,丫鬟回来说:“王爷在外头用过了,让王妃自己用就是了。”梅茹便自己吃了。夜里厨房给她熬的粥,再换着心思配了好些不同的小菜。梅茹没什么胃口,略吃了一些,仍在书房里看书。 等梅茹察觉过来,傅铮已经又在了,倚在外头看书,还是看那本打发时间用的杂书。 梅茹愣了一下,请安道:“殿下。” 傅铮慢悠悠将书放下。 二人这一天终于打了个照面。想到昨日夜里的事,梅茹仍是尴尬。傅铮倒是淡然,他“嗯”了一声,将书仔细收起来。 两人并肩回房,傅铮道:“你这些日子若是有空,便替十一弟留心些婚事。” 梅茹猝不及防,“啊”了一声,很是惊讶。 傅铮看着她,道:“皇后最近在替十一弟留心。你我是他的兄嫂,自然更应该上心一些,先替他看着吧。” 梅茹点点头,又问:“殿下觉得哪家比较适合十一殿下?”梅茹还是改不过口,让她喊十一弟真的太怪了。 “随你。你与十一弟也是熟识,自然知道他的脾性与喜好。”傅铮淡淡回道。 他说的实在太过坦坦荡荡,梅茹反倒有些不自在了,毕竟她和傅钊也没有那么坦荡,中间还有个求娶的事在呢。梅茹一时又庆幸,傅铮不知道还好。若是被他知道此事,那她才真的是尴尬。这么想着,梅茹觑了觑傅铮的脸色。那人面色平静如初,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梅茹堪堪松了口气。 二人这日夜里还是那么睡下了。傅铮从后面抱着她,埋在她的颈窝里,梅茹怔怔的,睁着眼,睡不着。 暗夜里,傅铮忽然说:“阿茹,我们别置气了好不好?” ☆、第 116 章 阿茹,我们别置气了好不好,傅铮难得软下身段,说这样委曲求全的话。 梅茹愣在那儿。身后是男人的热,像浪一样卷着她,她一颗心飘飘忽忽的,又慢慢绞起来,她哪儿有资格跟他置气,她还得依附他呢。 梅茹沉默。 傅铮还是深深埋在她的颈窝里,最是无助。他说:“好阿茹,我给你赔个不是,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激你,昨日夜里更不该那样对你。我一想到就懊悔极了,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更觉得无颜见你。” 听他说起昨日夜里的事,想到自己有求于他的那种难堪与尴尬,梅茹脸有些烫,还很窘迫。 傅铮恰好说:“阿茹,我既然娶你为妻,就会照顾国公府上下,你以后不用跟我说,我心里都有数。比如你哥哥的事,你对我提,根本不用觉得难堪。那是你最亲近的人,我自然尽心尽力。” 他的话字字句句说到梅茹心里的窘迫,梅茹定定看着前面,脸还是好烫。 她没有回应,傅铮慢慢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黑暗,又是一阵钻心的安静。这种安静仿若一碗药直接灌入喉咙,他的五脏六腑都是涩的,拧在那儿能沥出水。傅铮沉默地松开手,放开了怀里的人。梅茹一直背对着他。面前是女人柔软的乌发,隔在他们之间,就是一道鸿沟。那是他跨不过的地方。 傅铮看着,他真的有些手足无措。 “阿茹,”傅铮的声音很闷,很轻,“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不愿嫁我,心里更是怨我恨我,以后任何事我都不勉强你,你过得高兴就好。” “你要是不高兴或者难受,或者心里觉得委屈了,你就直接告诉我。” “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愿意做什么,不愿意做什么,都记得告诉我,这样我就永远记下了。” 顿了顿,他轻轻重复了一遍:“真的不会忘掉的。”像是许诺。 这话笨拙的要命。 其实傅铮不是一个笨拙的人,只是面对梅茹,他无计可施。他第一次敞开心扉说这样的话,真心的。就像人失去了眼睛,他会慌,他会乱。还像一个故步自封的木偶,对这个世界,伸出了试探的手。 今日延昌帝召他进宫商讨辽东一事,傅铮那么克制冷静的人,满脑子想得居然是梅茹昨夜委屈的小模样。他俩置气到现在,梅茹根本不搭理他。可是她那么倔的性子,偏偏为了她哥哥的事向他低头,对他软下身段,还任由他为所欲为……光是这么一想,傅铮便心酸了。延昌帝问他要不要去辽东——这是他建功立业的机会——傅铮舍不得梅茹,他不愿意去,他急匆匆回了府。可回来之后,傅铮又没脸去见梅茹。昨日夜里,他负气碰了她的身子,更让她难堪……在自己院子煎熬好久,傅铮才来立雪堂。看到书房窗户上映出的那道纤影,想到那纸被收的妥帖的信笺,傅铮突然释然了。 她在他身边就足够了,他还能计较什么? 傅铮眼底滚起一些烫意,对着无边的暗夜,他轻声说:“阿茹,我最舍不得你难受了。” 他的声音太柔软,都不像他……梅茹眼圈突然就红了,身子轻轻颤抖着。 这种颤抖让人心疼,这种安静又让人绝望,傅铮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梅茹挣开了。 手中一空,看着梅茹,傅铮怔楞半晌,他道:“知道你不喜我在这儿,我明日起便回自己院子住,你不用担心。”略一停顿,傅铮说:“今日夜深,你院子里还有皇后的人,只能再委屈你一回,我先去软榻歇着。”他趿着鞋下了床,和衣躺到榻上。 沉默的睁着眼,傅铮正好对着纱窗上芭蕉轻摇的影子,还有几缕摇曳在枕边。那书就搁在软枕边,傅铮偏头看在眼里,伸手轻轻摩挲着,眼眶又有些热。 他想,梅茹心里总是有一点点他的,以后日子那么长,她心里的他就会越来越多,两个人总能好起来。 安静好半晌,梅茹才屏息悄悄睁开眼。 眼前还是一片昏暗,身后隐约是男人安稳的呼吸声。静静听了一会儿,梅茹小心翼翼动了动胳膊。先前她被傅铮箍在怀里,箍得时间太久,身子早就僵硬发麻。她伸了伸手,又动了动腿儿,然后悄悄的、不发出声响的转过身。 隔着纱帘,梅茹看到一道颀长身影躺在榻上。盯了好久,见傅铮没有其他动作,她才慢慢安心。 …… 傅铮第二日还是早早被召进宫,梅茹在府里一个人正闷得慌呢,孟蕴兰居然来了!梅茹一听高兴坏了,忙请她进来。成亲之后,她和孟蕴兰还没见过,一见面姊妹俩手挽着手有说不完的话。 “循循,我听蒨姐姐回去说起你归宁的事,我就心痒痒,一门心思想来见见你。你如今是王妃了,不会怪罪我唐突吧?”孟蕴兰歪头故意问道。 梅茹也故意道:“蕴兰你如今可是名满京城,我请都请不来,怎么会怪罪?” 今年贺岁孟蕴兰做了一篇文,得到延昌帝的赏识,又没了周素卿,如今她就成了京城第一女公子。 “可别提了,我还不稀罕呢。”孟蕴兰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她的面皮白净,一双眼生得大大的,这么一皱平添了许多可爱之气。梅茹戳她的脑袋,孟蕴兰悄悄跟她咬耳朵诉苦:“循循,我家老太太还有蒨姐姐这两天想让我去相看呢。” 她比梅茹小一岁,今年及笄,按理说普通人家该着急婚事了,可小乔氏是个心宽的,根本没想起来,还得孟老太太和梅蒨操劳。 梅茹一听噗嗤笑了,打听道:“谁家啊?” 孟蕴兰脸更加皱了:“我才懒得知道呢。” “你要是说给我听,我也能托殿下打听打听呀。”梅茹急道。 孟蕴兰哼哼道:“循循你怎么也跟蒨姐姐似的?果然嫁了人都没意思了。” “还不是担心你?”梅茹又要戳她脑门了,孟蕴兰偏头一躲,见榻旁妥妥帖帖搁着一本杂书,她好奇的拿在手里翻了一翻,就听梅茹问道:“你来了,二姐姐怎么不来?” 孟蕴兰耸了耸肩道:“还不是要伺候在我娘跟前?” 想到小乔氏的那种性子,梅茹暗自咋舌,一时又有些庆幸,幸好傅铮没有母妃,否则不得日日喊她进宫磋磨去了。梅茹又问:“二姐姐在你们府里可好?” 孟蕴兰眨了眨眼,凑过来悄声道:“循循你也知道的,我娘她有多难对付,我爹、我哥都招架不住,蒨姐姐性子是真不错,受了气总是笑盈盈的,也不见恼意。” 思忖着二姐姐的处境,梅茹又叹了一声。 忽然,孟蕴兰“咦”了一声,捻起书中夹着的一封信,讶道:“这是谁写给你的?你怎么随随便便收在这儿?” 梅茹有些想不起来了,怔楞片刻,她接过来展开一看—— 梅茹笑了,她道:“不知是谁写的。我见这一笔字怪好看的,所以便收着了。” “是么?”孟蕴兰又问,“我能看看么?” “这有什么不能的?”梅茹坦然道。 这几句热闹的话飘到外头,傅铮愣愣顿住脚步,他安静下来。 里面应该是孟蕴兰惊呼一声,道:“循循,这笔字真是好啊,不是殿下写的么?” 傅铮的心一沉,这份沉重扯着他的心尖,开始隐隐约约泛起疼意。但凡她珍视半分,就不会给旁人看的。 傅铮忽然觉得有些冷。 就听梅茹回道:“不是殿下写的,殿下的手伤了……” 后面的话顿住了,她没有说。可傅铮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的右臂勉强恢复了少许,如今能够提笔,却也大不如从前。两人婚事的帖子便是傅铮亲自写的,梅茹见过,只能算是堪堪平庸吧,所以她足够笃定。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明朗,只是偶尔透着一丝遗憾。 可连这一丝遗憾,都不是给他的。 怔怔看着自己裹在宽袖里的手,傅铮沉默的转身疾步离开。 他一直以为梅茹收着那封信是因为他递给她的,是因为他这个人,万万没想到,她收着,不过是因为上面的字好看。她甚至可以坦然的拿给亲近的姊妹端详。 呵,傅铮惨然一笑。 他原本以为梅茹心里是有一点点他的,可现在,连那一点都没有了,灰飞烟灭,彻底成了个笑话,沦落成他自己知道的一个笑柄。 他居然无数次对着那纸信笺自作多情,也真是难堪的要命。 傅铮的心拧在那儿,揪在那儿,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狠狠扎着,锤着,好疼啊,疼的他只想越走越快,逃离这里。 他连多看一眼、多听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 这天姊妹俩说了好久的话,孟蕴兰方依依不舍离开,梅茹这才听丫鬟们说傅铮之前来过,可是又突然走了。 第97节 梅茹正心下狐疑呢,傅铮却又突然来了。梅茹一怔,忙福了福身。 “坐吧。”傅铮淡淡道。 梅茹抬眸望向这人,就见他身影萧萧肃肃的,沾着些外头的凉意。 傅铮坐在她对面,抿唇扯出一个笑意,对梅茹解释道:“我下午从宫里回来,本想过来瞧瞧你的,走到外面听见孟府二姑娘的声音,就没进来。” 这话也是,孟蕴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傅铮总是不方便见的,梅茹点点头。 傅铮也不看她,只垂眸道:“你在府里闷得慌,就多喊她过来,反正府里就你我二人也怪冷清的。”他说着捡起旁边那本杂书,随手翻了一翻,恰好翻到那纸信笺。他愣愣看着,面色有些怪。 梅茹略微一窘。她下午的时候就想起来傅铮应该是见过的,他这几日正在看这书呢。这会儿梅茹怕他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我瞧上面的字又挺好看的,所以便收着了。” 傅铮“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梅茹想了想,顺势问道:“殿下,不知这是何人所写?我想求一幅字。”梅茹初初看到时就觉得惊艳,她早就想求的。 傅铮定定看了她一眼,少顷,他道:“我去问问。” 他又将那纸信笺夹了回去,搁回软枕旁,再没有多看一眼,他只恨不得永远都没有看到过。 …… 这日夜里用完饭,梅茹照例要去书房挑灯夜读。 她这两日开始着手翻译延昌帝交代下来的典籍。那些书很多,书房架子上都堆满了,还积了不少的灰,呛得人难受。傅铮蹙眉打量一番,对梅茹道:“我也略通晓一些,帮你一会儿吧,省的你一个人辛劳。” 梅茹并不想麻烦他的,这会儿略尴尬地拂了拂傅铮垂在身侧的右臂。这人自从右肩受伤,穿得就比寻常人要略厚一些。如今初夏,梅茹已经早早的换上夏衫,傅铮却还穿着春衫。他的手裹在宽袖之中,显得格外瘦削。 察觉到她的视线,傅铮抬了抬手,自嘲道:“好吧,随你。” 梅茹忙了小半晌,一抬头,见傅铮还在自己书房里,一言不发沉着脸在看书。她忽然有些忐忑了。傅铮昨天答应她不住在她院子里的,可他现在也没有丁点离开的意思,难道他要食言?梅茹心里不安,一连出了好几个错,她小性子上来索性搁下笔。 听到动静,傅铮缓缓抬起眸子。他的眼很黑,望着人的时候,总能看穿人的小心思。 梅茹不自在的低下头。 傅铮默了默,起身道:“我回前头了,你有事便差人来找我。” 闻听此言,梅茹长舒一口气,她福了福身,送傅铮到院子门口。 二人并肩行了一段路,傅铮一直沉默着。垂下的视线里,梅茹的手交握在胸前,他一伸手就能握住,他很想牵住的,可是,他突然没了勇气。他有点受不了那人戒备又抗拒的眼神,原先他还能自我安慰她心里是有一点点他的,如今连这份安慰都没了。 他真的是没有脸了。 她在他身边,他就很知足了,他还能奢求什么?日子那么长,她心里总会慢慢有一点点他的。 傅铮道:“夜里还是凉,你回去吧,我走了。” …… 不过新婚,傅铮就没在梅茹房里过夜,这能算个事儿。熟知一连数日,王爷都没有在立雪堂过夜,那真是个不得了的大事了! 意婵进来着急道:“外头那些人又在碎嘴呢。” 静琴轻嘘一声,看了看里间歇晌的梅茹,悄声道:“仔细被姑娘听见。” “还不是替姑娘着急么?”意婵快人快语道,“那帮人都说姑娘不得王爷宠爱,可真是气人。如今这些话虽让王爷通通治下去了,可唯独剩那位怪讨厌的,乱嚼这些个烂舌根子,也不怕生疮!” 意婵努了努嘴,下一瞬,邹嬷嬷就进来冷喝道:“王妃跟前这样胡言乱语?” 意婵声音太大,一时就招惹了这位正主。 意婵皱了皱眉,冷着脸不搭话,这位是皇后的人,她们都惹不起。 邹嬷嬷端着手,还是斜睨道:“我刚才可是听得真真的,有人连规矩都不懂了,姑娘来姑娘去的,怕是不将王妃放在眼里。” “你——!”意婵跳脚。 静琴忙使了个眼色,想要息事宁人,里面顿时传来一声重喝:“好了!”梅茹没出来,只是冷冷道:“本王妃跟前的人就不劳嬷嬷管束了。” 邹嬷嬷道:“王妃,奴婢可是奉了皇后的旨意……” “够了!”梅茹又是一声冷喝,“若是论起来嬷嬷也没什么规矩,本王妃好好歇晌呢,竟被你给吵醒了,这该怎么罚?” 邹嬷嬷吃了亏,忙告罪。 里间梅茹暗暗蹙眉。那邹嬷嬷是皇后的人,她不能太撕破脸,可她真是厌烦透此人了。恐怕她和傅铮不合的事早已经传到皇后耳根子里去了,真是够不省心的。 她心里窝着火,不痛快着呢,这日夜里傅铮回来突然对她说,想领她去外头庄子住几日。 “去庄子做什么?”梅茹好奇。 傅铮淡淡道:“你不是畏暑么,山里的庄子凉快一些。” 傅铮说的这一处庄子在会觉山的后头,是真的凉快,前世梅茹最爱去了。梅茹这会儿一听就动心了,何况府里这些糟心事正烦着呢,不如出去躲几天清净。 他们俩没带多少仆役,轻车从简。那邹嬷嬷要跟着去的,傅铮拂了她一眼,安排道:“王妃六月初九生辰,府里没个见过这些世面的,劳烦嬷嬷留在府里操办此事。” 那邹嬷嬷一愣,顿时笑道:“奴婢定不负王爷、王妃所托,要将这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梅茹听了就觉得怄,她对傅铮道:“若是她操办,我还不如不过呢,只怕被呕死。” 见她耍小性子,模样娇娇蛮蛮的,傅铮这几日难得笑了,笑意浅浅的,温温柔柔,跟水一样。梅茹一怔,就低头不说话了。傅铮温言解释道:“不过是寻个错处,轰她出去罢了,省的你烦心。” 听他为自己打算,梅茹脸一红,还是低着头。 那边厢,傅铮沉默片刻,才对她道:“阿茹,前些时日父皇召我进宫,问我要不要去辽东,那边有些乱,需要一个人镇守。我起初舍不得你,没答应。如今我却想去了,你我不同寝,这事传到宫里总是对你不好。我去外头,你一个人在府里便能自在高兴一点。” 这事有些突然,梅茹愣愣的,终于抬起头。 四目相对,她的模样难得乖巧。傅铮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蜷了蜷手,他只是交代道:“府里若有什么事,就给我来信,要不就找十一弟商议。” 梅茹还是怔楞,良久,她问:“那殿下何时去?要去多久?” 傅铮轻轻笑道:“我想等你过完生辰再去,大概要等明年春天才能回来。” 这事儿还是突然,沉默半晌,梅茹说:“既然殿下要去这么久,就带个人去吧。” “带个人?”傅铮不解蹙眉。倏地他就通通明白过来,傅铮眸子登时赤红,像是有什么砸在心窝子里,他怔了怔,忽然又笑了。这人心里还真是没半点他呢,让他带个人去……愈发显得他那点心思可笑了。 ☆、第 117 章 燕王府的别院在会觉山后面,梅茹住在靠近后山竹海的院子里。山风习习,清清爽爽,拂得人心里头真凉快。她穿得单薄的夏衫,坐在窗前写字,那风吹得书页沙沙响,却让人心底宁静。 意婵从外头进来道:“姑娘,刘管事来了,给您请安呢。” “让他进来吧。”梅茹搁下笔道。 刘瑞是王府管事,每隔两日就要过来一回。他进屋给梅茹请了安,然后递上一幅裱好的字,道:“王妃,王爷说这是您要的字。” 意婵接过来,梅茹展在手里,略略打量了几眼。 这是梅茹央傅铮去求的那幅字,落笔干净,依旧很好看,就是不经意间笔锋稍显得凌厉,杀气腾腾,字字如刀,偏偏执笔之人还要收敛克制着写,透着点小别扭。梅茹看在眼里忍俊不禁,只觉得这字、这人都分外有意思,她递回给意婵。旁边刘瑞道:“府里那位这两日又借着王妃您芳辰的名头贪了些银子,王妃您看如何?” 梅茹问他:“跟殿下说了么?” “说了。”刘瑞弓着腰笑着回,“王爷说再放一放,让我们再好生供着,等错处揪多了,更容易对付一些。” 在这种阴谋算计上头,梅茹是比不过他的。有傅铮在前面,她自己反倒落个轻松。梅茹道:“那就按王爷吩咐的办。” 刘瑞退下,屋子里安静下来,梅茹又将那幅字摊在案上。窗外竹影重重,落在卷轴上,衬得那字如翠竹一样挺拔。俗话说见字如见人,梅茹静静看着,好像有道身影缓缓从字中走出来,修长而傲然。心念微微一动,她忙吩咐丫鬟备纸。梅茹埋头作画,再抬眼时外头已经金乌西沉,山风更凉了些。顿了一顿,梅茹转头吩咐意婵:“去问问殿下要不要过来用膳。” 不过几笔,意婵就回来了,有些心急地回道:“姑娘,王爷已经在前面吃了。”这都好几天了,王爷仍不搭理姑娘,别说过夜,就连话都不说一句,意婵怎么能不着急? 梅茹心里却有数。为了纳妾的事,傅铮到现在还在生她的气。那天他什么都没说,更没发脾气,傅铮只是盯着梅茹,直直盯了好半晌,然后一言不发拂袖离开。他的眼赤红,眸子又黑又深,裹着重重的悲戚,径自望穿人的心。梅茹这几日每每回忆起来,就觉得不自在。之后二人到了别院,傅铮亦不曾露面,有什么话也是通过奴才来传,想来是真的被她怄到了,怄狠了。 梅茹悄悄叹了一声,吩咐人下去摆饭。 熟料刚摆上几碟果品,傅铮就来了。梅茹那会儿坐在罗汉床上,听到外头传来的请安声,她愣了一愣,很有些意外。梅茹连忙下来,傅铮便也进了内室。四目相对,梅茹连忙欠身请安。傅铮面色淡淡的,道了一声“坐吧”,他自己先坐下来。 几案上已经摆了几道精致的小碟子,傅铮冷眼拂了拂……梅茹畏暑,这会儿先端上来的全是冰镇过的果品,仍丝丝冒着凉气。傅铮眉头悄悄蹙起来,沉声训诫道:“别太贪凉。” 他声音很沉,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梅茹讪讪解释道:“以为殿下不来了,所以……” 傅铮面色仍淡淡的,他道:“你哥哥的事有了眉目,所以过来跟你说一声。五城兵马司那边正好有个空缺,我都安排妥当了,待会儿写信跟孟总兵说一声,就直接让你哥哥留在京城述职。” 梅茹一听,忙又要起身道谢,傅铮抬手止住她,道:“你我之间不用客气。”说话间,他的手不小心碰到梅茹的手背。时值初夏,他的指尖还是暖的,衬得梅茹的手更加凉了。傅铮收回手,拧了拧眉,视线拂过几案上的果品越发不满,他还是沉声叮嘱道:“你的手太凉,总要自己多注意。” 梅茹低着头,夹了一颗酸梅,慢慢放在口中。 那梅子又酸又甜,梅茹沉默半晌,低头对傅铮道:“殿下,我听闻您在莲香寺供奉了母亲,我想寻个机会去拜一拜。”她说着又夹了一颗梅子,默默吃起来。 傅铮怕她受凉,本想出言止住梅茹,闻听此言自己却彻底怔楞住。 他独自生了那么久的闷气,气这个小东西没良心,气这个小东西还要给他纳妾,气她真没良心,可这些闷气在梅茹这一句话面前,忽的烟消云散了,不攻自破。 傅铮滞在那儿。今夜他过来,本想自己找个台阶下,可万万没想到梅茹会说这样的话……他心跳了一跳,傅铮怔怔看着梅茹。 面前的人一张小嘴就没停过,嫣红的,沾着凉凉的水汽。因为在别院倦怠梳妆,她的乌发随意绾了个偏髻,眉眼之间娇娇媚媚,说不出的勾人好看。傅铮心又狠狠跳了一下,他默默移开眼。那墨黑的眸子里蕴着笑意,很快又被敛去,傅铮面上仍是淡淡的,他道:“阿茹,你要是不想去亦不要勉强,我已经在母亲那边替你上过香。” 梅茹默了默,低头道:“我还是去吧。” 这一世傅铮对她好,今夜还特地软下身段,亲自过来说哥哥的事,梅茹不是看不到。王府的别院就在会觉山后面,离莲香寺很近,梅茹这几日心里一直盘算着此事,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今终于寻到一个机会。前世她完全不知道这事,这一世知道了,现在傅铮对国公府好,尽心尽力,她也该对他的亲人好一些,哪怕他的亲人已经离世。 听到她的话,傅铮抿了抿唇,眼底又涌起些烫意。 罢了罢了,这小东西对他还是有些良心的,日子那么长,她心里总会慢慢有他,他还求什么呢? 这样想着,傅铮心里还是软了。 梅茹又问他:“殿下一道用膳么?” 傅铮温言道:“我在前头用过了,你先吃着,待会儿我们夜里过去。那样人少些,也省的寺里头麻烦。” 梅茹点点头,又默默夹了颗酸梅。那酸梅丝丝冒着凉气呢,傅铮看在眼里,皱了皱眉道:“莫要贪凉。”他说完使了个眼色,外头的丫鬟连忙将冒着热气的菜品端上案,又将冰镇的果品通通端了下去。梅茹一愣,气鼓鼓的望着傅铮,很是抗议。 这小模样最是可爱,傅铮心底发笑,面上仍不动声色的撇开眼,起身去看案上的画。 那画未完,画的是竹影重重,自有梅茹的印记在其中。这人落笔一向随意,想到什么画什么,却跟写字一样自成一派,透着些魏晋风流恣意。层层叠叠的竹影压下来,是千山万壑的气势,唯独深处勾勒着一道人影轮廓,很浅很浅,寥寥两笔,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被察觉。 傅铮蹙了蹙眉,又偏头望向收在旁边的那幅字,他眼底的笑意慢慢敛起来。 她是真喜欢这幅字啊,喜欢到居然亲手作了一幅画来应和,她想不出写字那人的模样,所以简单勾勒了个身形。 愈发显得他原先自作多情了。 傅铮涩涩一笑,撇开脸望着外头。 第98节 …… 两顶小轿停在会觉山前面山脚,山里的夜有点凉,梅茹拢了拢披风才下来。 往上是连绵的石阶,傅铮沉默地走在前面,梅茹跟在后面,最后是两个贴身的丫鬟和长随。石冬有心护着主子安危,自然要跟紧一点,结果意婵拼命冲他眨眼睛,眨得眼睛都难受了,石冬似乎才明白过来。他走在意婵旁边,晕暗里,抿了抿唇。 前面梅茹往上走了几步,再抬头时,发现傅铮居然停下来了。她走到他跟前,心下正狐疑呢,傅铮暗叹一声,淡淡道:“昨日刚下过雨,石阶有些滑,让丫鬟扶着你。” 他照顾她,总是这个样子,硬梆梆的,不问梅茹的意思。 先前要出别院,傅铮沉着脸拂了拂她身上单薄的夏衫,只偏头吩咐意婵:“去取件披风来。” 事无巨细,这人都能想到。 梅茹面色一热,尴尬的“哦”了一声,扭头往后一看—— 这一看,梅茹顿时窘了。意婵和石冬未免也太远了些,她跟傅铮在半山腰上,那二位估摸还在山脚磨蹭。 定是意婵那丫头搞的鬼! 磨了磨牙,梅茹回过脸讪讪道:“殿下先行一步,我等等意婵。” 傅铮仍看着她,面色变了几变,终言简意赅对梅茹道:“走吧。”他说着继续往上,可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扭头盯着梅茹。等梅茹走到自己身旁,傅铮才继续一言不发的往上。 梅茹察觉出这人有些别扭。这份别扭怪怪的,她捉摸不透,也不知从何而来。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山门。傅铮许是经常过来,他敲开寺门,并没有要沙弥引路,更没有要净明相陪,而是径直领着梅茹往后面去。 莲香寺后面是一池莲花。初夏的夜里,月色清凉,池塘里铺着大张大张的莲叶,有羞涩的花苞从中悄悄支起来,含苞待放,暗香阵阵。没有香客的寺院褪去俗世的热闹喧嚣,添了好多清净,梅茹行走其中,只觉得心里舒畅许多。 傅铮领着她进了一处极为偏僻的殿。 那殿很小,根本不惹人注目。梅茹五六岁时曾来过一次。那天她跟乔氏怄气,想找地方藏,不知怎的就溜到这儿。当时这殿里头很黑,光都照不进,她大着胆子踮脚往里面看了看。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她就吓得跑掉了。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殿仍是这样,暗暗的,小小的。 殿里没有供奉任何菩萨,只在案上点了两盏长明灯。晕黄的火苗轻轻烧着,偶尔随风摇了摇,像是在倾诉着什么,一瞬间,这夜都安静了。 傅铮依旧沉默,他亲手点了一枝香,然后拜了一拜。 梅茹也随他如此,只是心下不由好奇,这一盏灯是傅铮的母亲,那另一盏灯是谁? 她不好多问,就见傅铮立在那儿,盯着两盏灯,漆黑的眸子里难得有些哀软。半晌,他才问梅茹:“我们去后山亭子那儿坐一坐?”他的声音终于没有那么冷硬,还有些淡淡的伤,梅茹心下有些不忍,于是点了点头。 今夜是一弯新月,亭子里的风有些大,梅茹本来就随意绾了个发髻,这会儿风吹得她乌发稍乱,有些发丝还拂到傅铮脸上。傅铮垂眸。 他的眼神向下,梅茹连忙抚了抚头发,却还是乱。 傅铮抬手替她拨拢了耳畔的碎发。他的指尖仍是暖的,带着他的温度……梅茹身子明显一僵,连呼吸都要窒息了,她还是畏惧他的触碰。傅铮看在眼里,默了默,道:“你的头发乱了。”他很快收回手。 梅茹面色稍安,悄悄呼出一口气,她望着前面满池含羞的莲花。 一片安宁之中,傅铮突然唤她:“阿茹。”梅茹仰面。那是他珍视的脸,傅铮深深凝视着,对她道:“阿茹,我说过的话绝不食言。我既然承诺了不碰你,就不会碰你。你还记得娶你之前,我亦承诺过的话么?” 傅铮望着她,眸色是轻轻浅浅的悲伤。梅茹没说话,傅铮说:“我当初承诺过,只要你一个人。阿茹,我就想永生永世只对你一个人好,别让我食言好么?” 顿了顿,他还是问:“阿茹,好么?” 他的眸子漆黑,他的话柔软,梅茹有些承受不住,她低着头,一颗心忐忐忑忑的,轻轻“嗯”了一声。 …… 因为哥哥留京的事有了眉目,梅茹想找人回国公府知会一声的,熟料傅铮提议道:“不如接你娘来别院说话?”听他这样替自己着想,梅茹愣了愣,抬头望着傅铮,笑了一笑。 傅铮也笑,他道:“我往后不在京城,你要是闷了,就接你娘或者四姑娘要不孟府的二姑娘来小住几日。” 梅茹心底还是欢喜,她好生谢过傅铮,又派人去接乔氏。 乔氏也是高兴的不得了,她拉着过来接她的静琴问了好半晌,就想知道梅茹跟燕王如何。偏偏静琴是个闷葫芦,什么都没说,只道“姑娘挺好的”。乔氏叹气:“你倒是个忠心的。” 母女俩见面,梅茹高兴极了,拉着乔氏将哥哥留京的事说了,乔氏念了句“阿弥陀佛”,满脸喜色道:“那就能给你哥哥挑媳妇了。” 梅茹问道:“好娘亲,可有什么钟意的人家?” 乔氏道:“原先你没嫁给燕王还好,如今你一嫁给燕王,想攀你哥哥的就多了。” “那哥哥如何说?”梅茹好奇。 “你哥哥还能如何?他能松口答应就不错了。”说到这儿,乔氏叹了一声,拂了眼梅茹的肚子。梅茹捂着肚子,撒娇道:“娘怎么知道我小日子来了?” 乔氏戳她的脑门:“就知道气娘!”顿了顿,她问:“真是小日子?” “我还骗你不成?”梅茹嘟囔道,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脸微烫。 昨日从莲香寺回来,梅茹夜里肚子突然开始绞痛,痛的她额头都渗出汗来,吓得丫鬟们赶紧去傅铮院子里禀报。傅铮穿了件春衫就快步过来。他来的时候,梅茹蜷在那儿,弯成一只虾米的模样,面色白的吓人。傅铮也被吓到了,他连忙扶起梅茹。一看他来,梅茹登时涨红了脸,好像那只虾米被煮熟了一般,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殿殿殿下,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身子不好么?传太医了么?”傅铮着急问道。 梅茹脸更加红了,她尴尬又窘迫,嗡嗡说了一句话……傅铮顿了顿,也是尴尬,可依旧板下脸道:“让你莫要贪凉呢?你自己算算吃了多少凉的东西!”声音沉的吓人。 梅茹只觉委屈,小声嘟囔道:“我如今吃都吃了……” 她身子全是凉的,手脚更是跟冰一样,傅铮蹙眉抚上她的小腹。他一碰,梅茹身子又绷起来。傅铮气道:“我如今还能干什么?!”梅茹被他一说,身子稍稍软了软。他掌心热热的,里衣单薄,不消片刻,那热意一点点渗过来。梅茹耳根子都烫红了,仍旧瓮声瓮气道:“我自己来就好。” 傅铮冷哼一声,视线拂了拂案上那张已经画完的画,他心里不免又有气。 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居然会惦记别人! 傅铮别开眼,不能多看,生怕自己一生气就掐这人。 …… 两个人在别院待到六月初七才回王府。 府里这几天有些忙,初九是梅茹生辰,初十傅铮要离京去辽东,准备的事都不少。 王妃生辰不是小事,府里从五月份就开始忙碌,这会儿邹嬷嬷堆着笑脸,将自己这些日子的功劳夸得天花乱坠,张口闭口都是皇后娘娘如何教诲奴才的。 梅茹听得烦,连忙打发这人下去。 傅铮在旁边喝茶,见梅茹气鼓鼓的,出言道:“阿茹,你若是想打发她,我手里有她的错处。只是打发了这位,恐怕还要来个更难对付的。”略一停顿,他道:“其实像这样的人反而好对付。她什么都在面儿上,你看的也清楚,何况,她的错处在你手里,你能治得住。” 停了停,傅铮忽然叹气:“阿茹,我又不舍得走了,留你一个人在京,我总是不安心。” 他是真的放不下,梅茹性子太直,不会绕弯子,没他在身边,都不知会怎么样。何况这小东西还会惦记别人,也被人惦记着呢。 叹了一声,傅铮道:“明日咱们进宫。” “去做什么?”梅茹好奇。 傅铮淡淡道:“去替你扫扫麻烦,省的总有人惦记。” ☆、第 118 章 傅铮不放心梅茹一个人留京,尤其还有太子虎视眈眈,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龌龊事。他想在临走之前替梅茹扫掉一些麻烦,再挣一些好处,偏巧初八这日帝后分别召他和梅茹觐见。 得了旨意,梅茹去坤宁宫,傅铮则去延昌帝那儿。 梅茹到坤宁宫的时候,太子妃也在,正陪着李皇后说话呢。见到梅茹来,太子妃忙拉着她的手,笑盈盈道:“这么多天没进宫,可想着你呢!待会儿去我那儿喝茶。”太子妃姓宋,闺名一个玉字,是李皇后自梅茹之后给太子重新挑的太子妃。宋玉模样生的一般,但家世不错,乃世代镇守西南的宋家长女。她的性子更是爽利,一上来就邀梅茹,显得格外热络。 梅茹对东宫的人没甚好感,她心里头抗拒,脸上却还得带着笑意,婉绝道:“皇嫂,今日只怕不行……” 她话还没说完,上头的李皇后笑着帮宋玉打圆场道:“平日要吃玉丫头的一盏茶可不容易,她那儿都是从南边带来的好东西,你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母后,儿臣可不敢偏颇,待会儿先拿来孝敬您!”宋玉快言快语,偏头对梅茹道,“我这就先吩咐下去,那茶要洗三道再煮三道,等我们说完话过去,就能喝上了。”说罢又不好意思的笑:“我可不像你们文人雅士喝茶那么多讲究,燕王妃千万别笑话我这个粗人。” 皇后与太子妃二人一唱一和,梅茹根本来不及回呢,直接就被迫答应下来,是不去也得去了。抿唇笑了笑,梅茹面色淡淡道:“不敢,皇嫂客气了。” “我才不跟你客气呢。以后你常常进宫,就知道我的脾气了。”宋玉笑道。 李皇后也道:“燕王这两日要离京,你一个人在府里怪闷的,平日就多来宫里走动走动,陪陪我们说话。” 梅茹不再这些事情上和她争执,这会儿点头应付下来。 李皇后今日之所以召梅茹进宫,一来明日是梅茹的生辰,皇后赏赐了一些东西,二来么,自然是为了她和傅铮的事。对着梅茹,李皇后担忧道:“你与燕王不过才成亲几日,本宫就听到了一些不和之言,本宫心焦得慌……” 梅茹没接话,就那么左耳进右耳出的听着。 李皇后会说这些话,她早就料到的。梅茹本来挺烦的,后来傅铮自请去辽东,这事儿就没那么心烦了。如果傅铮一直在府里,他二人又迟迟不同房,只怕传到宫里的闲言碎语更多,到时候更麻烦。现在他走了,就没人能嚼舌根子了。 在这事儿上,梅茹挺感激傅铮的。虽然这人本来就会常年在外领兵打仗,梅茹也习惯了。 上头李皇后还在担忧道:“燕王这一去少说也得一年半载,他身子本就负了伤,在外头总要有人照顾,茹丫头这事你怎么看?” 李皇后这些话字字句句是在替梅茹和傅铮操心,实际上还是盼他二人不和。傅铮如今重新得了延昌帝重用,皇后和太子一党怎么不着急?都恨不得傅铮家宅日日不宁才好呢。上辈子李皇后就是想方设法往王府里各种塞人,歌姬、舞女、番邦俘虏……这一世依然如此,撺掇梅茹给傅铮纳妾呢。 傅铮跟梅茹交代过,凡是得罪人的事,都推到他身上……梅茹默了默,起身做贤良状,恭敬回道:“母后,儿臣之前也曾跟殿下提过此事,让他收个人带在身边,能照顾一些,父皇与母后也安心。但殿下说他在外头行军打仗,根本没这些心思。” 闻听此言,李皇后沉默良久叹了一声,点头道:“燕王真是为朝廷尽心尽力。”顿了顿,她说:“本宫也不耽搁你们俩喝茶,你们下去吧。”李皇后说着拂了拂手,梅茹与宋玉齐齐告退,然后一道往东宫去。 听闻太子妃从皇后娘娘那儿回来,太子的那群姬妾就在太子妃宫中候驾,准备给太子妃请安。 梅茹走进去,只见明间内美女如云,环肥燕瘦,千娇百媚,行进其中更是香风细细,美不胜收。她略略一拂,就在其中看到了周素卿的身影。 周素卿的事梅茹略听过一些。不过短短数月,这位已经从才人晋位到了良媛。除去贺太傅的因素,她自己也是有些本事。周素卿讲究的是个“才”字,所以梳妆打扮温婉而带着一些文人的风骨,在一群莺莺燕燕中自然清新脱俗。再加上她性子又是善解人意的,所以太子这些时日格外喜欢去她那儿。 突然瞧见梅茹,周素卿亦是楞了一下。二人视线撞在一起,很快她就低下头,敛去眼底的万般复杂,只随着众人给梅茹请安。 梅茹免了礼,随太子妃坐到上座。 太子妃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跟燕王妃喝喝茶。” 众人又齐齐应了声“是”,面色各异地离开。 离开前,周素卿又仍悄悄抬眸,拂了拂梅茹,眼中全是刺骨的恨意。眼前这人娇蛮无礼,却终能嫁给傅铮,相反她倒沦落得卑躬屈膝,还要看这些蛮夷之人的眼色,周素卿怎能不恨?她恨不得将梅茹碎尸万段才好! 按下心底狰狞,她低低垂眸正要退下,偏巧太子妃喊住她道:“周良媛,你与燕王妃是旧识,留下来一道喝杯茶吧。”周素卿滞了一滞,很是难堪的福身道:“嫔妾谢过太子妃恩典,谢过燕王妃恩典。” 宋玉让人在后面小花园里摆了茶,她和梅茹对坐,周素卿立在旁边伺候。宋玉道:“本宫面前没这么多规矩,周良媛你也坐吧。” 这话在梅茹面前说尤其难堪,周素卿心底恨极了,面上仍是恭敬道了谢,矮身侧坐在一旁。她明面上就比这两人低了位分。 宋玉对梅茹道:“你尝尝这茶,我是品不出什么好坏来,但是特别的香。”又笑道:“考考你这是什么茶。” 梅茹端起杯盏放在鼻尖底下轻嗅,点头赞许道:“这茶是真香。闻着像是铁观音,但茶汤又偏淡,”她说着抿了一口,品了品道:“茶中有一股野香,还带了点淡淡的中药味。皇嫂,恕我孤陋寡闻,我真不知道呢。”梅茹遗憾摇头。 宋玉问周素卿:“周良媛呢?” 周素卿这才能抿上一小口。略略一品,她道:“嫔妾吃着像是南方的鹧鸪茶。” 宋玉拍手道:“不愧是周良媛,这也知道,难怪太子钟意你呢。” 第99节 一听这话,周素卿暗道不妙。她习惯了跟梅茹一争长短,梅茹不知道,她就偏要知道,万万没想到会惹到太子妃那儿。她连忙起身道:“嫔妾也是瞎猜的。” 梅茹冷眼在旁边看戏,暗忖周素卿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上面还有个太子妃?挑了挑眉,她又喝了一口茶。 宋玉哈哈笑了笑,说:“不过一句话,周良媛别多心。”她复又让周素卿坐下,对梅茹道:“我没进京的时候,就听说你们二人才学是不相上下呢。” 这话便又戳在周素卿的心窝子,她一口恶气刚下去如今又提上来,却只能憋在胸口,这会儿平静回道:“太子妃谬赞了,嫔妾不敢与燕王妃比。”又对梅茹道:“燕王妃与燕王是天作之合,是再好不过的一对。嫔妾尚未恭喜王妃和燕王呢。嫔妾祝王妃与燕王永结秦晋之好。” “要本宫说啊,还是早生贵子的好!”宋玉接话道。 周素卿垂眸,不自在的笑了笑。 上面,宋玉对梅茹道:“你明日芳辰,我也没什么备下的,你若是喜欢这茶,便从我这儿拿去一些。” 梅茹笑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皇嫂了。” 周素卿道:“燕王妃明日生辰,嫔妾也该随一些薄礼。” “哦?”宋玉好奇道,“周良媛藏了什么好东西?” “嫔妾不敢。”周素卿仍低眉顺眼道,“嫔妾知道燕王妃喜欢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这些。嫔妾前几日恰好制了几盒胭脂膏子,若燕王妃不嫌弃,嫔妾就拿胭脂随礼了。” 梅茹道:“自然不嫌弃。” 周素卿命婢女去取过来,梅茹面色寻常的让静琴收下来,外头恰好有宫人进来禀报道:“主子,王妃,燕王殿下在外头呢,说是接燕王妃回府的。” 听傅铮过来接自己,梅茹有些惊讶。 宋玉掩面笑道:“我瞧母后大概是听错了,你跟燕王殿下恩爱着呢,哪儿有半丝生分?不过一个时辰没见,就来我这儿接人了。” 梅茹笑了笑,没接话。 底下的周素卿听到“燕王”二字时心悄悄跳了一跳,但听明那人来意,她又绞着帕子,恨不得撕碎了才好。她还是好恨! 她心心念念一直想要嫁傅铮的,偏偏外祖父阻拦,后来傅铮心里就没有了她,反而多了一个骄纵得上不了台面之人!他二人怎么般配? 周素卿随着太子妃行到花园前面,远远的,就看到一道颀长身影。 那人如今已经不再穿玄色衣裳,今日天气好,他身上是鸦青色的湖绸交领长袍,玉带束腰,愈发衬得肩宽腰窄,丰神俊朗,真真的让人倾慕。 周素卿低下头,前面是太子妃和梅茹的裙衫。她看了看梅茹的背影,眸色格外冷。 就是因为这个人,她受了多少的苦! 就是这人抢走了她的慎斋哥哥,让她沦落至此,她日日夜夜恨不得毁了她! 这日夜里太子回宫,没去太子妃那儿,而是直接去了周素卿住的偏殿。他这几日寻到了新乐子,自然迫不及待。听闻太子过来,周素卿皱了皱眉,仍旧面色淡然地过去迎驾。 这日夜里,太子又是将她好一番折腾。将她压着,拿绸缎捆着双手,绑在那儿动弹不得,任他为所欲为。那底下的人已经累到不行,还得陪着这位主儿,生怕伺候的不满意,就招来一顿毒打。太子自从吃了会辽河败仗之后,在这种事上稍不顺心就是拳打脚踢,根本没有人敢惹这位。他今夜似乎心情不顺,底下的劲儿越发蛮横,撞得人很是不舒服,周素卿难受极了,只能软语道:“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太子冷哼,动作不停,只是问她:“你当初是不是想嫁给老七?” 周素卿忙道:“嫔妾不敢。”她知道太子和傅铮不对付,根本不敢触怒这位。 太子才不管这些,只是自顾自愤愤道:“如今他长了脸,你们一个个都巴着他,嫁他有什么乐子?还不如跟着本宫快活!”他掰过她的脸,含了一口酒去喂她,口中尽是些淫.词.浪.语助兴,又荒里荒唐道:“是不是快活?是不是比和他在一起快活?他有什么好的?心肝儿,我想你可想的紧呢,等他不在了,你我就快活了。” 周素卿楞了一下,暗忖道:“这话莫不是指……” 待伺候完,周素卿被人扶下去擦洗,回来时太子还在那儿吃酒,周素卿过去伺候,像是闲聊道:“殿下,今日燕王妃来宫里了呢。”太子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周素卿垂眸替他斟了一杯酒,继续道:“听说燕王殿下要离京,嫔妾原先未进宫的时候,知道燕王妃与十一殿下青梅竹马,关系不一般。这回燕王离京,只怕要将燕王妃交给十一殿下照顾的。” 像是响起了什么,太子嘶了一声,沉默好半晌,勾着周素卿的下巴冷笑道:“你到底是个可人的,知道本宫在烦心什么。” 顿了顿,他道:“还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第 119 章 傅铮自东宫接了梅茹,二人乘马车回府。 这会儿对着傅铮,梅茹总有一丝尴尬。先前听闻傅铮过来接她,太子妃可是拿她说了好一通笑话,笑他二人恩爱,还笑傅铮对她好,片刻都分不开。这话与前世那些妇人恭维梅茹的一模一样,那些人也曾经一口一句“燕王妃,燕王待你真好啊”,处处捧着她,让她活在最苦的梦里……往事历历在目,心窝子像是堵着什么,梅茹悄悄叹了一声,只觉得沉甸甸的。 傅铮望着她,想到外面丫鬟手中提的那些东西,他淡淡问道:“今日在皇嫂那儿都做什么了?” 梅茹敷衍回道:“喝了一道鹧鸪茶。” “还有呢?”傅铮不依不挠,继续淡淡的问。 他的声音透着威严与强势,总是处处管着她,不容人抗拒……梅茹讪讪的,说:“还见到了周良媛,她给了几盒胭脂当明日生辰的贺礼。” “胭脂?”傅铮蹙眉。 梅茹明白他的意思,回道:“闻过了,里面就是芙蓉花再加了一味玉兰,没什么。” “回去就扔了。”傅铮面无表情道。 梅茹咋舌。傅铮狠心的时候是真狠。周素卿好歹是他的青梅竹马,他还曾动过娶此人为妻的念头,但傅铮现在提及时却是半分情面都不留,还如此这般的防着她,对周素卿,他哪儿有过半分真心?梅茹“哦”了一声。 傅铮依旧淡淡交代道:“阿茹,我不在京,你离那些人都远着一些。” “知道。”梅茹自己也不喜欢凑宫里的热闹。每说一句话都费尽心思,都要转好几个弯,小心翼翼的仔细斟酌,她嫌累。 傅铮默了默,道:“阿茹,我今日没跟你商量,私自在父皇跟前替你求了件差事。”闻听此言,梅茹不免好奇:“什么差事?”傅铮道:“你不是在替父皇弄那些典籍么?我索性让鸿胪寺将库里其他的都运到府里,你就留在府里慢慢看。” 梅茹一听心里就有气,她本来就忙不完呢,这人居然又给她折腾回来一大堆! 见她小脸气呼呼的,白里透红,怪有意思的,傅铮心底软软的,他笑了,眉眼舒展开,最是俊朗。 傅铮笑道:“不过给你多找些事做,你还跟我生气?”他解释道:“此举既能在父皇跟前长脸,又省的那些人总有事没事的惦记你。我不在京的时候,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进宫,就拿父皇的这事儿当借口打发了,她们也不会为难你。” 确实是这个道理,拿延昌帝吩咐的事做借口,最能搪塞皇后了……梅茹客气欠身道:“谢过殿下。” 傅铮忙抬手虚虚一扶。他的手还没碰到梅茹呢,梅茹就躲了回去。手停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傅铮道:“阿茹,若她们还是为难你,让你不痛快了,你就给我来信,我自会有法子给你出气。” 听他这样字字句句为自己着想,梅茹怔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傅铮凝睇着她,忽然又笑了,薄薄的唇扬起来,漆黑的眸子里满是不舍。他声音软了软,道:“阿茹,我今日就要离京了。” “啊?”梅茹回过神,略有些惊讶。 傅铮难得叹了一声,面色凝重道:“辽东情况不妙,昨日一连几道八百里急报回京,父皇是万万不准我再耽搁了,让我今日领了虎符就过去。”他本打算初十走的,今日不过才初八,中间还隔着一个梅茹生辰呢,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呐。 梅茹听着,沉默良久才“哦”了一声。 到了王府,二人自马车里下来,梅茹便吩咐管事儿的刘瑞替傅铮收拾东西。有皇命在身,傅铮没法再耽搁,偏偏他心里还装着一件事,这会儿见梅茹要回立雪堂,他唤住她道:“阿茹。”梅茹顿住身形,回头疑惑地望过来。 她一动,鬓间的珠钗轻摇,傅铮的心一并就跟着摇摆、恍惚,他仍是不舍。傅铮道:“阿茹,我还有其他的事要跟你交代。” “殿下请说。”梅茹道。 她的手交握在胸前,傅铮还是想握的,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傅铮不敢。双手负在身后,蜷了蜷,他道:“你跟我来。”说罢,傅铮先行一步往自己院子去。 两辈子加在一起,梅茹都极少来他这儿。傅铮屋子里头的陈设不多,黑漆木雕花莲花刺绣屏风,青花白地瓷梅瓶里空着,拢在两侧的帷幔都是鸦青色,处处透着冷冽沉峻之意,和他这个人一样 府里上下皆知王爷今日要走了,谁都不敢多打扰,里间一时安静,剩他二人独处。 这种离别前的静谧拼命压下来,让人心底好沉重。 傅铮觑了眼梅茹,那人安安静静坐在南窗榻底下,面色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悲喜。前世他要带兵出征的时候,梅茹可是哭得难受呢。她眼睛红红的,像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万般舍不得,叮嘱的话更是说了一遍又一遍……如今却再也见不到,再也听不到了。 柔软的心尖被狠狠绞了一绞,傅铮从书案里取出一个剔犀如意云纹方盒。他坐到梅茹对面,眸色黯然道:“阿茹,明日是你生辰,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这里头是一对翠玉手钏。我原本想明日早上给你的,没想到却要匆匆离京。”人生总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但好像永远都弥补不了。比如傅铮费尽心机在五月娶到梅茹,就想要在六月初九这日陪一陪她,万万没料到辽东.突然出事…… 沉沉叹了一声,傅铮怕梅茹不要,不得不又添了一句:“你若是喜欢就留着戴,若是不喜欢就搁在旁处。” 这话未免太过委曲求全了一些,又不像他了,梅茹看了看傅铮。 傅铮也望着她,墨黑的眸子里全是不舍。他想要抱一抱面前的人,再亲一亲她,再疼一疼她,偏偏梅茹怕他怕得不得了。她如今好不容易才对他好一点,愿意去祭拜母亲,傅铮已经很知足了,他不想吓到她。两个人的日子那么长,他一点点的总能撬开她的心。 可是,对着面前的人,傅铮仍是舍不得,他放不下啊。人一旦有了羁绊,冷硬的心就会跟着柔软。“阿茹,”傅铮忽然道,“你跟我一道去吧。” 闻听此言,梅茹脸色一变,登时惨白了好多,还有些惶恐。 傅铮自知失言,不该逼她的。 那边梅茹慌乱地撇开眼,道:“殿下说笑了。”又喏喏提议道:“殿下要是想有人在跟前照顾,不如……” 听她又说纳妾的事,傅铮故意沉着脸道:“可不许再说了。” 梅茹一时噤声,看了看他,道:“今日皇后还提了这事……” 傅铮道:“那是她的意思,你不用管,你反正答应过我的。” 梅茹有些懊悔,她当时脑子肯定糊涂了,稀里糊涂就被傅铮捉到了话柄,这下是再也没有回转余地。她低着头有些恼意,傅铮道:“别恼了,我如今就在府里几个时辰,跟我说说话,省的我在外头还要惦记你。” 这人要不就冷着脸管着她,要不就信手拈来说这样的话!梅茹脸涨得通红,她冷冷呛道:“可不敢要殿下惦记。” “我不惦记你,还惦记谁?”傅铮笑道。 梅茹脸还是红,她道:“殿下在外头也能收人,到时候带回来再给名分就是。” 傅铮叹气:“我要走了,你还拿这话气我。” 二人正拌着嘴呢,石冬在外头禀道:“殿下,十一殿下来了。” 傅钊定然是听到他要离京的消息,所以特意赶过来的,傅铮朗声道了一句“知道了”,又望着面前的人,叮嘱道:“十一弟的婚事你替他留心着,省的以后被皇后拿捏住。”梅茹点头,她起身要回立雪堂,熟料傅铮突然捉住她的手腕子! 他的力气总是很大,梅茹一脸惊恐地望过来。那种惊恐令人心底愈发酸楚,傅铮默了默,只是将剔犀如意云纹方盒递到她手里,他松开手道:“不喜欢就收起来。” 若收起来了,就别让他知道。 愣愣看着手里的盒子,梅茹福身道:“多谢殿下。” 回到立雪堂,梅茹坐在梳妆台前,好半晌,她打开织锦多格的妆奁最底下那层。 那里面收着个彩锦如意的小盒子。这也是傅铮给她的,里面是一对珍珠耳坠。去年他离京前给她的,贺她及笄之喜。梅茹一直没打开过。后来傅铮死讯传回京,她才拿出来看了一眼,却一直没有戴过。被梅茹收在最最底下,她不敢轻易触碰。 没想到今日傅铮要走了,又送她一对翠玉手钏,和去年一模一样。 梅茹坐在那儿,沉默良久,终没有打开方盒,她一并收在那里,然后阖上妆奁。 傅铮这日是在府里用过午饭再走的。 饭摆在梅茹那边,食不言寝不语,两人谁都没有讲话,直到用完了饭,见梅茹又多吃了口凉的,傅铮叹了一声,道:“天气越来越热,你莫要贪凉,自己身子总是知道的,别总是疼起来才想到要忌口。” 梅茹被他一说就不好意思吃了,她讪讪搁下筷子。 看着眼前的人,傅铮怎么放心的下?他恨不得全叮嘱了。 傅铮道:“这次石冬就不跟我去了,留在京中,能时时护着你的安危。” 傅铮又道:“府里不管有没有事,记得给我多来信。” 第100节 顿了顿,他还保证道:“我定早些回来。” 梅茹不说话,只是默然点头听着。 离别越来越近,人的心也越来越难受,傅铮格外想听她说一句话,如前世那样,哪怕叮嘱一句也好。默了默,他问:“阿茹,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梅茹这才抬眸,视线拂过他的右臂,道:“殿下身上有伤,务必多加小心。” 去年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句话,却比去年好太多了,至少没有要他逼迫才开口对他叮嘱一句。傅铮叹了一声,起身道:“我走了。” 梅茹亦跟着起身,似乎要送他。 傅铮见状心底又软了,他道:“外头晒得慌,你别出去了。” 梅茹看着他,傅铮亦望着她,他真想抱抱她呀,抱抱这个软软的小东西。 倏地,傅铮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梅茹稍稍一躲,然后僵在那儿。他什么都没做,温热的指尖仅仅碰了碰她柔软的发丝。这种柔软牵绊着他的心,像是撕扯,傅铮没说话,眼底慢慢的,沁起一些潮湿之意。 他道:“阿茹,照顾好自己,安心等我回来。” 傅铮没让梅茹跟着出去,他翻身上马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府里。人一旦有了羁绊啊,一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踏实。他有了魂牵梦萦的地方,他知道府里有人在等他回来,无论真情还是敷衍。傅铮想,这样就够了,她还在府里,他就高兴了。 梅茹坐在南窗下,意婵进来道:“姑娘,王爷走了。” 梅茹点点头,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傅铮问她要不要一道去,梅茹这辈子都不想、亦不会再去了。去了,傅铮自然会对她好,可这种好只会令梅茹愈发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这种好只会让她不停的回想起自己曾无数次追过去,然后对着他的背影难受的模样。 她看着现在的自己,再看着前世凄苦的自己,总觉得像是个梦。 ☆、第 120 章 八月的天气依旧很热,梅茹歇完晌睁开眼,身上黏黏的出了不少的汗。 静琴在旁边摇扇,见她醒了,忙搁下扇子扶她起来。听到里面的动静,意婵少顷便端了一小盅冰镇过的桂花凉粉进来。梅茹吃了一口,整个人才觉得舒坦。 今年天儿太热,傅铮离京之后,她独自一个人就跑回了会觉山后面的别院。 梅茹倚在四方枕倦倦养神,静琴自外头取来一封信,道:“姑娘,王爷有信了。”说话间,外面竹海沙沙作响,梅茹稍稍一愣。按傅铮叮嘱,梅茹每个月都要往辽东去一封信,说说府里的境况……她去了三封,这人除最开始报平安的口信外,终于回了封信。梅茹接过来拆开一看—— 这信是傅铮亲笔写的,落款乃他的印章。并不算长,字迹还潦草,想来他是真的忙。 傅铮在信里仍报了平安,又叮嘱梅茹注意身子,别四处乱跑,还提到她父亲调动一事。梅寅原先一直在礼部,这些日子突然被调至工部,被外派去黄河修堤。这种差事历来皆是苦不堪言,还容易得罪地方的人。乔氏担心不已,才跟梅茹提过,没想到傅铮就主动写信回来提及此事。他宽慰了梅茹好几句,又例数了去外头的好处,总而言之,一切有他兜。 想到傅铮对梅府如此尽心尽力,就连在外出生入死也惦记着府里的事,梅茹是感激的。窗前竹影轻摇,她怔怔听了会儿风声,问静琴道:“今日初几了?” “初十了。”静琴回道,又提醒道,“姑娘,中秋还得进宫呢。” 这两个多月李皇后召过梅茹几次,梅茹只应付去过一次,然后就拿延昌帝的事做挡箭牌,来别院这儿躲清静,但中秋的家宴是万万躲不过去的。略一思忖,梅茹道:“那今日就去莲香寺。”——傅铮离京之后,梅茹每逢十五都会替他去寺里上两支香。 这天梅茹仍是夜里去,晦暗狭小的偏殿里,两盏灯幽幽暗暗,跳了跳。 梅茹上完香,又独自去假山亭子里坐了坐。 傅铮不在,她一个人的日子轻松不少,每日看书作画,又或者抽空去平阳先生府里坐坐。梅茹挺感谢傅铮的,多亏他主动去辽东,给她喘上一口气的机会。否则天天对着那个人,梅茹自己心里压抑的慌,沉甸甸地,恐怕会憋出毛病来。如今他不在身边,隔着远了,傅铮对她的那些好反而才能时时记在心里。 夜里风凉,吹着她的头发乱了,梅茹自己拢了拢,轻轻吁出一口气。 中秋前一行人回王府。 那邹嬷嬷还是聒噪。梅茹迟迟没有动她,是觉得傅铮说得有道理。人心难测啊,这位喜仗势欺人,极容易被看透,容易被拿捏,何况还有把柄在自己手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而且傅铮现在不在府里,也没什么话能让她传回宫去的。 这几天京城暑热,帝后去半漪园避暑,众人一并伴驾。 梅茹最不喜那个地方,那昏暗灯笼底下慢慢浮现出的男人的影子简直就是噩梦!偏偏这次是中秋,她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梅茹刚安置下来,太子妃就来看她。说起来,这么多王妃之中,梅茹也就与眼前这位走动的稍微多一些。她性子偏冷,唯有对方热络,才能说上几句话。 宋玉对梅茹抱怨道:“你又好久不来了,鹧鸪茶吃完了么?我如今新得了几样好东西,待会儿拿给你。” “还没呢,”梅茹摇头,又客套道,“等吃完了再向皇嫂讨要。” 挽着她的手,宋玉邀她去园子里逛逛,顺便问道:“今年秋狩你得去吧?” “我可不去。”梅茹笑道。傅铮不在,她去了就太麻烦,还不如处处避嫌。 宋玉疑惑道:“可我听说父皇要钦点你去呢?”陡然听到这个消息,梅茹有些诧异。不待她问,宋玉说道:“过两日好像有一位番邦公主要来,她也会跟着去秋狩,似乎整个朝廷就你一个人方便陪呢。” “公主?”梅茹蹙了蹙眉,心里略略盘算,就想到了正主——阿眸。那丫头鬼精鬼精的,连傅铮都说她心眼多,怎么突然来京城了?梅茹心里不解。 果不其然,翌日延昌帝便在明德殿召见了梅茹,说了阿眸要来的事。 阿眸是跟西羌使团一道入京的。西羌使团这次过来,主要是想重新商议每年纳贡的条件。现在的纳贡条件,还是梅茹出使西羌那年趁火打劫谈下来的。如今西羌嫌进贡的银两太重,所以派使臣过来。阿眸是个小丫头,鸿胪寺那帮老头陪同确实不合适,梅茹和她又是旧时,她推脱不了,只能领下这道差事。 从延昌帝那儿出来,梅茹回自己住的地方。她不喜在半漪园中走动,只想早些回去,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过了桥到谐趣园时,梅茹迎面就遇到太子!她避不开,心里紧了一紧,仍领着丫鬟们面色淡然地上前见礼。 “殿下。”梅茹生分道。 太子哈哈笑:“都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做甚?”难得傅铮不在,面前的人俏生生地立在跟前,太子正好光明正大地盯着梅茹打量。他总觉得梅茹的身段柔软偏骨子里硬,也不知是个什么销魂滋味……浮想联翩之际,他借机寒暄道:“有空来宫里坐坐,阿玉怪想你的。” 这话虽然是在说太子妃,但太子的视线直直飘过来,盯得人浑身发麻。梅茹没有抬头,只“嗯”了一声。她低头告退,可那太子又故意堵住她的路,没话找话问道:“七弟可有信回来?” 听他提起傅铮,梅茹稍稍有些失神。其实傅铮便是她的庇护,没了傅铮,她早就没了清白……心尖沉了一沉,梅茹暗叹一声,抬起脸,冷冷一笑,顺着胡诌道:“王爷前两天刚来过信,问起府里的事,还说仲秋不能在父皇母后跟前尽孝,颇为遗憾。” 这话故意拐着弯提起傅铮领兵在外,太子又不傻,他听得明白。笑了笑,太子侧身让梅茹离开,熟料前面有人就急匆匆过来唤了声:“皇兄!” 这声儿未免太着急了些!太子悄悄颦眉,就见傅钊远远走过来,上前给太子作了个揖,又向梅茹恭敬见礼道:“嫂嫂。” “十一弟。”梅茹点了点头,顺势退了下去。 看了看傅钊,又拂了拂渐行渐远的梅茹,太子又想起正月十五那天夜里,这二人还并肩走在一处呢,如今却是嫂嫂与十一弟的沟壑……挑了挑眉,他仍是意味深长地笑。 太子与太子妃住在谐趣园东边。因为要伴驾,不能放肆,东宫那群莺莺燕燕自然没来。对着面容寻常的宋玉,太子只觉无趣。半夜,想到白日的那抹窈窕身影,他才来了点兴致,将枕边人一翻,从后头得了些销魂滋味。可行完那事,看着宋玉的脸,太子依旧兴致缺缺。他躺在那儿,脑子里不停盘算着梅茹跟傅钊的事。他想离间傅铮兄弟二人,又想拿捏住梅茹的把柄,让她委身于自己,但迟迟寻不到时机,只觉得稍稍有些难办……太子愁眉不展,宋玉忽然在旁边建议道:“下个月秋狩,殿下不如将周良媛带在身侧?” 这话甚合太子心意,他正需要一个马前卒呢,只可惜随扈带个姬妾名声不好。 见太子面露为难,宋玉婉言道:“周良媛是贺太傅的外孙女,人又知书达理,还善骑射,殿下带在跟前也是应该的。” 太子越听越有道理,偏头亲了宋玉一口,心底的事顿时有了计较,他得一步一步来,秋狩就是个好时机! …… 八月下旬,西羌使团到京。 阿眸性子怪得很,非要梅茹屈尊去驿馆见她。梅茹不计较太多,于是去了。 不过几年未见,阿眸个子长高了许多,模样也越生越好看,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很大,透着股狡黠泼辣的劲儿。梅茹原本还好奇这人见到自己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没想到阿眸直接就问:“燕王呢?” 梅茹愣了愣,回道:“殿下去辽东了。” “那燕王成亲了么?娶妻了么?”阿眸还是问得毫不掩饰。 梅茹略思忖片刻,点点头。 “娶了谁?”阿眸跳脚,下巴抬得高高的,不服气道,“本公主要会一会她!” 顿了一下,梅茹道:“我。” 阿眸怔了怔,这下彻底傻眼,她直愣愣盯着梅茹,脚跳的越发高,气道:“怎么是你?!就你这……”她打量了梅茹一眼,不服气的扭开脸,不愿意搭理梅茹,越发摆谱。 梅茹只觉得好笑:“公主殿下若是不愿意见我,我这就走了。” 阿眸哼了一声,不客气道:“你虽嫁给燕王,成了王妃,还不是要屈尊陪本公主?哪儿有什么王妃的样子?也不怕给燕王丢脸?” 梅茹笑道:“我之所以在此,乃是皇上顾及公主的身份,是皇上对公主殿下的照拂,怎会丢脸?” 被她一噎,阿眸不说话,勉强消停了。 …… 九月初,西羌使团留在京城,阿眸跟着众人去围场秋狩。她是骑马的好手,早就跃跃欲试。何况,她这次去还有其他的打算。 秋狩离京那日,梅茹竟然在人群中见到了周素卿。那人随行在后面,一身鹅黄的衫子,还是温温婉婉的打扮。二人隔得远,视线遥遥一对,周素卿欠了欠身。这日直到行宫歇下,众人下了马车,她才过来给梅茹见礼:“燕王妃。”目光转了转,又对孟蕴兰道:“孟姑娘。” 这一路梅茹怪闷的,恰好孟蕴兰和梅蒨都要去,所以梅茹便吩咐人将她俩接到身边,省的在后头遭罪。可惜梅蒨没来,她要守在孟安身边伺候,就孟蕴兰兴高采烈来了。反正傅铮不在,她们小姊妹俩在一处最自在了。可惜了萍姐儿,病怏怏的不能一起去。 这会儿见到周素卿,孟蕴兰实在觉得别扭,她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等周素卿离开,孟蕴兰才拿手肘捅了捅梅茹。其中意思二人心领神会。梅茹领着孟蕴兰去自己的地方歇下,孟蕴兰四处拂了拂,就听旁边隐隐约约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她悄悄打量过去,远远的,看到傅钊被那个番邦公主拦下来。两人对在一处,大眼瞪小眼,不甘示弱。孟蕴兰戳了戳梅茹,小声道:“听说这位公主是来选婿的?看中那傻子殿下了?” 梅茹顺着望过去,摇头道:“别胡言乱语,那位公主年纪尚浅还未及笄,不过是个子长得高罢了。” 孟蕴兰又看了眼阿眸,有些艳羡。 阿眸个子是真的高呀,都跟十五岁的孟蕴兰差不多了。孟蕴兰就是生的娇小,个子矮矮的,看上去还是个娃娃。再看那位公主腰板挺直的时候,胸脯胀鼓鼓的,像小山包,孟蕴兰再看看自己……她撇撇嘴,忙收回视线。 那边厢阿眸下了马车,第一眼就认出了傅钊。见到傅钊,她就想到那年被抢了地、还被抢了瓜的憋屈。那些憋屈一下子冒出来,她就过去找他了。 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小丫头拦下来,还找他吵架,傅钊只觉得丢脸。他要走,偏偏阿眸拦在他跟前,傅钊冷脸喝道:“你走开!” 阿眸不动,只是瞪他……还是鸡同鸭讲! 傅钊脸越来越红,他气急恨不得要出手推搡此人,幸好梅茹上前解围:“十一弟,公主殿下。” 这人声音糯糯软软,却像是定海神针一样。傅钊心口一松,忙作揖道:“嫂嫂。” 他不敢看她,只死死低着头。 梅茹软言道:“十一弟你先下去吧,这儿交给我。”傅钊点点头,拔腿就跑,躲都来不及。听到旁边扑哧一声笑,他恼羞成怒扭头看过去,恰好对上孟蕴兰看笑话的眼。视线一对,孟蕴兰扁扁嘴移开视线,傅钊唬了一眼,还是拔腿跑。 那种慌乱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个好笑的事,还有人调侃道:“十一弟也该娶媳妇了。” 李皇后点头道:“本宫正替十一慢慢挑着呢。” 周素卿因为贺太傅的关系,此时得脸在李皇后跟前伺候,她笑了笑,道:“皇后娘娘,听说十一殿下心里好像有人了呢。” “哦?”李皇后好奇了,“谁啊?” 周素卿摇头。她才不会傻乎乎说清楚呢,她只需要种下一根刺,其他的皇后自然会知道。傅钊当时对梅茹鬼迷心窍的那股劲儿,可不止她一个人看见。 旁边的宋玉看了看周素卿,平静的移开眼。 …… 如今在行宫,在皇后眼皮子底下,翌日清晨,梅茹就要起早去李皇后那儿请安。 次间内,太子妃和两三位王妃皆在,连宝慧公主也在。见到宝慧,梅茹便格外不舒坦。她给皇后请了安,坐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听着。待所有人请完安一并退下时,李皇后突然道:“你们先出去吧,留本宫与燕王妃说几句话。” 此举明显是要针对梅茹……梅茹愣了愣,悄悄开始盘算到底是何事。 待其他人都退出去,李皇后方道:“燕王妃,本宫总该提醒你一些话。” “请母后明示。”梅茹直直道。 第101节 李皇后叹气:“燕王领兵在外,你在外陪同阿眸公主,抛头露面,更该谨言慎行,莫要失了身份。” “儿臣可是做错了什么?”梅茹面色冷然,直接质问。 李皇后最是不喜梅茹这幅没规矩的模样。她冷冷转开眼,还是叹气:“再多的话本宫不好提,你自己多加注意就是。” 这些提醒令梅茹只觉莫名其妙。她知道皇后和太子会针对自己,可这几句没头没尾,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天李皇后没经过梅茹,直接让一位姓秦的嬷嬷去梅茹跟前伺候,又对梅茹道:“你身边都是些年轻丫鬟,秦嬷嬷稳重得力。” 梅茹大为不悦。那邹嬷嬷本想跟着一道去的,梅茹没答应,没想到皇后直接塞了个秦嬷嬷来! 从李皇后那儿出来,她心里又恼又不解,胡乱猜测究竟发生了何事,竟然让皇后怀疑她不守本分。最后,梅茹还是从宋玉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宋玉替她气道:“不知是哪个碎嘴的奴才,说你和……” “和谁?”梅茹冷脸。 宋玉尴尬一顿,压低声道:“说见到你和十一弟走得近,不小心被母后听了一句。” 梅茹原本有些恼意的,一听傅钊的名号,她不由滞住。她和傅钊过去确实交好。这种交好没有避讳过旁人,但他俩确实是清清白白的,梅茹更不曾动过半分心思。只是这种事若传起来,就说不清了,毕竟……傅钊曾经有意娶她的。 梅茹沉沉叹气。这日夜里她想给傅铮写信知会此事,可提笔良久,梅茹实在不知该怎么写,她也开不了口啊,最后那信笺上还是一片空白。 她暗暗警告自己,这种时候越发要小心行事,不留什么话柄才好。 …… 去围场这一路,因为多了个阿眸,比以前热闹许多。她跟傅钊杠上了似的,歇着的时候总是去找他较劲,傅钊躲都来不及。 孟蕴兰出门在外,小乔氏还给她布置了好多功课,她坐在车里闷头看书,听着外头的动静,悄悄掀开帘子往外头张望。见傅钊被那位阿眸公主堵得鸡飞狗跳,她笑着回头对梅茹道:“没想到还有人能制住那傻子殿下。” 梅茹脱口而出道:“一物降一物罢了。” 说完这话,梅茹自个儿楞了一下。自从被李皇后警告过后,她这些天就在思量傅钊的亲事。只有傅钊早些定下亲事,他们俩才能再撇清一些干系。可梅茹挑来看去,也没想到特别与傅钊搭的。傅钊性子毛躁,她想挑一个稳重一些的来配,可京城合适的人太少。 梅茹怔了怔,也往外看去。 就见傅钊又躲得没影了,只剩阿眸一个人在那儿气鼓鼓的,眸子很亮。 梅茹见状摇了摇头,那阿眸心里不知真假的惦记着傅铮呢,哪儿能再添乱了?何况,阿眸的心思重,并不适合傅钊。梅茹落下帘子,转开眼,视线恰好落在孟蕴兰身上。见到稳重娇俏的蕴兰,梅茹稍稍一愣,旋即还是暗暗摇头。 孟蕴兰是知道她和傅钊的事的,梅茹怎会让她来受这份尴尬的苦? ☆、第 121 章 梅茹离京时,一道密函自燕王府发往辽东。傅铮人在辽阳城。从京城出山海关,快马加鞭大概需要一天半的时间。那边兵荒马乱,密函到的时候,傅铮并不在城内。等打了场胜仗回城,傅铮才看到案上多了一封信。那时已经九月中旬。 这是石冬的密函,案上也只有石冬的密函。 密函上报的是梅茹陪阿眸一道去秋狩的事。傅铮略略扫完,不由蹙眉。他一连几日未歇,这会儿眸子通红,满是血丝。两道英眉轻蹙,衬得人愈发疲惫。 傅铮叹气。他跟这人交代过不要乱跑,现在倒好,不但跑了,还一下子跑到围场。围场那地方人多口杂,太子虎视眈眈,还多了个鬼灵精的阿眸在身边……傅铮脸色沉了沉。 梅茹这人说起来性子直,脾气又倔又硬,没什么心眼,心大的要命,不会想着去算计人,当然,也容易被人算计。 傅铮不觉得梅茹这样的性子有什么不好。她娇娇憨憨,陪在他身边就够了,傅铮只觉得安稳,反正一切有他在。但现在这人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傅铮心里放不下。 九月的辽阳城已经开始冷了,他身上是厚厚的锦袍,连带着心里也沉甸甸的。傅铮提笔写捷报回京,蘸了蘸墨,他顿在那儿,还是叹了一声。 且说离京众人一路热热闹闹到了围场,也是秋高气爽的九月中旬。 大家安顿下来得先去向皇后请安。孟蕴兰住在梅茹那儿,姊妹俩方便说话。两个人一道过去,没走几步,便遇到梅蒨还有其他几位官家夫人。无论何时,梅蒨脸上都带着温温柔柔的笑意,跟谁都聊得来。那些官家夫人也愿意跟梅蒨亲近。这会儿遇到梅茹,几人齐齐向梅茹见礼,梅蒨亦一并福身。 “燕王妃。” 梅茹忙免了她们的礼,又扶着梅蒨道:“二姐姐莫要客气。” “王妃客气。”梅蒨恭敬回道。她最是遵循礼法,一是一,二是二,绝不逾矩半分。梅茹是知道她性子的,没再多勉强这些称谓。其他人都自觉落后几步,让她们姊妹三个走在一处。梅蒨问孟蕴兰:“兰儿什么时候搬过来?” “好嫂嫂,我想跟循循住。”孟蕴兰挽着梅茹手道。 梅蒨唬她:“可别这么没大没小。” “怎么会?”孟蕴兰说,“我跟循循最好了。”她说着冲梅茹挤眉弄眼。梅茹帮腔道:“是啊,二姐姐,就让蕴兰跟我住吧,我俩凑一块儿热闹。” “还是不妥。”梅蒨摇头,她温言劝道,“兰儿你已经麻烦王妃一路了,你哥哥一直过意不去呢。” 听梅蒨提到孟安,梅茹顺着寒暄、打岔道:“二姐姐,安表哥他……”说完这个称呼,梅茹忙避嫌改口道:“姐夫近来如何?” 从小到大,梅茹都叫孟安为表哥。她叫惯了,偏偏因为称谓这事,她被傅铮说过一回。起因是二姐姐的生辰,梅茹想要送梅蒨一幅画,于是趁傅铮离京前,问他王府里有没有吴之甫的画。傅铮那会儿淡淡答道:“没了。道知前年就找我要了过去。”梅茹一听不觉意外,脱口而出道:“表哥?”那人脸色当即沉下来,不客气地提醒道:“他还是你姐夫呢!”只这一句话,梅茹大为窘迫。 这会儿梅蒨明白梅茹话里的意思,笑了笑,道:“他还是那样。” 几人说话间到了皇后帐外,宫女道:“娘娘身子不适,如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正在娘娘跟前呢,王妃与诸位夫人稍后,奴婢进去通传一声。” 梅茹微微颔首。 旁边,梅蒨脸色突然变了变,她不自在的低下头。 听说梅茹她们过来请安,太子便自觉告退了。他心里惦记着外头的人,脚下匆匆,果然从母后帐中出来,就见到了那人。梅茹站在那儿总是特别,仿佛笔直的花枝,能勾的人视线不自觉飘过去。但不能总这么盯着,太子再往旁边略略一瞟—— 这一瞟,他就滞住了。 乖乖,居然有个天仙似的人! 虽然只能看到小半张脸,但那已是倾国倾城之貌,螓首蛾眉,肤若凝脂,窈窕身段间透着一抹娇柔。那柔弱仿若草原上拂过的一缕风,拂得人心都软了。 心突突跳了两跳,太子又看了看旁边的梅茹。 一个柔弱,一个明媚,两个都挠的心痒痒的。 察觉到太子在姊妹间来回打转的眼神,梅茹抬头,视线冷冷戳过去,见礼道:“殿下。”略一福身,她领着梅蒨还有孟蕴兰诸人进了皇后帐中。 这几日舟车劳顿,李皇后的面色明显疲乏,掩不住的倦意。先前太医已来诊治过。梅茹她们请完安,皇后就让她们都下去了。 想到先前太子不怀好意的眼神,梅茹看了看身边的二姐姐。见梅蒨还是低着头尴尬的模样,梅茹转头对孟蕴兰道:“兰儿,你还是搬过去,靠着二姐姐吧。”孟蕴兰“咦”了一声,不解道:“为什么?循循你不要我住?” “哪有?”梅茹笑道,“我这几日得和那位阿眸公主一起,二姐姐她不会骑马,一人怪闷的。”其实,梅茹不过是想有孟蕴兰给梅蒨作伴,二姐被太子恶心到的机会就少一些。 “好吧。”孟蕴兰点头答应。 梅蒨略略一愣,眸子里有片刻的恍惚。 那边厢,太子回去之后让人悄悄打听了。待打听到天仙一般的人是梅府二姑娘、孟府二奶奶时,太子心里不免窝火。这梅府藏了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他竟然一个都没吃上!太子狠狠骂了一句。回忆起姐姐宛如婵娥的容貌,他心痒难耐,再想到妹妹容貌虽略逊一筹,但骨子冷且硬,他就酥了……太子恍恍惚惚的想,若真计较起来,还是又柔又硬的人有嚼头,总能让人升起征服欲,难怪老七会娶。太子叹气。 …… 围场之上,北辽的人亦到了,这日夜里由北辽设宴。 去年魏朝在他们手下吃了好几次大的败仗,还割了会辽河旁的几座城池,一时有些抬不起头来,延昌帝更是尴尬。这顿宴席吃得剑拔弩张,闹哄哄的,李皇后坐在上头仍面露倦怠。 梅茹翌日陪着阿眸去给皇后请安时,不止太子妃在,周素卿亦在。这些日子太子办事不太得力,所以急需贺太傅的助力。李皇后今日的精神好了不少,这会儿正在夸周素卿自己调的凝神香。 原来,昨夜见皇后神思倦怠,周素卿便拿出这香来。这香的味道极淡,飘散开来,不易察觉,可莫名的沁人心脾。皇后对此赞不绝口,一连夸了周素卿好几句。 阿眸对梅茹道:“我能要一些么?”她在西羌没见过这种调香,此时似乎极为好奇。梅茹如此询问了周素卿,周素卿笑道:“自然可以。”又对阿眸道:“嫔妾稍后亲自给公主送去。”这回她用的是西羌官话。 阿眸一愣,双眼瞪得极大,诧异道:“你也会?” 周素卿羞赧道:“略通一些。” 梅茹看着周素卿,不由暗忖,这人定然是不甘只做一个东宫侍妾,她不知不觉间竟然学会这些,也是怪厉害的。 李皇后也是诧异,还是夸道:“不愧是贺太傅教出来的。” 宋玉大咧咧道:“只有我最不好了,不学无术,整日就惦记着吃喝玩乐。” “嫔妾不敢。”周素卿忙低头道。 宋玉哈哈笑,对周素卿道:“周良媛可别这么自谦。你如此能干,我也算是与有荣焉呢。” 李皇后被逗乐了,也笑起来,帐中一时欢声笑语,帐外突然闹哄哄的吵起来,李皇后不悦,唤人进来问道:“外头怎么了?” 宫女回道:“十一殿下要跟北辽的人比试呢。” “哦?”李皇后颇有兴致道,“咱们出去看看。” 外面傅钊确实和人约了比赛马和射箭,热闹的不得了,大家都围过来看。得知傅钊要去比试,阿眸扁扁嘴,对梅茹道:“你们就只有这样的么?”她说话声音大,傅钊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冷冷瞪过来。阿眸不屑地移开眼。 皇后领着众女眷坐到高处。梅茹左边是阿眸,右边是孟蕴兰。傅钊一出来,身边的姑娘们都怔了一怔。只见他头戴金冠,穿了身玄色的束腰劲装,金丝银线绣得纹样在金乌底下格外耀眼,衣摆飒飒,面容冷峻,身后背着张大弓,透着股肃杀之气。 梅茹看在眼里,轻轻叹了一声,这傅钊真是像极了那一年的傅铮。若只看背影,二人身形皆是颀长,宽肩窄腰,只不过傅铮一贯不苟言笑,眉眼间俱是冷意,无端端让人害怕……想到李皇后的提醒,梅茹面色淡然的撇开眼,没有多打量。 孟蕴兰也觉得这人不像平时的傅钊了,她跟梅茹咬耳朵:“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里头肯定还是那傻子模样!”梅茹小声笑道:“你就最瞧不上他。”孟蕴兰撇撇嘴,不说话。 让人咋舌的是,这日傅钊连赢两场,北辽不服气,还要继续比试。 这回是姑娘家的比试。北辽的那些公主各个善骑射,如今头扬得高高的,满是傲慢。宝慧公主气不过,早就跃跃欲试。那些人斜乜了眼宝慧公主,单问李皇后道:“皇后,三年前赢过我们的人呢?”这话指的是梅茹,梅茹那年赛马赢过她们,她们到现在还记得呢。李皇后尴尬的笑了笑,宝慧公主却是气得跳脚。 梅茹嫁了人,这种事自然不能再随便掺和,尤其还有李皇后盯着呢。梅茹不去,阿眸却要去,李皇后点头道:“也好。” 梅茹悄悄问孟蕴兰:“蕴兰,你要不要去试试?”她之前教过孟蕴兰骑马呢。 孟蕴兰摇头,面色犯难道:“我还是不去丢这个人了。”她那点技术太差,又被小乔氏管束好两年没骑了,现在只怕又蹬不上去了,根本不够上场的。挽着梅茹的手坐在那儿,孟蕴兰看那些姑娘各个英姿飒爽,朝气勃发,尤其最前头的阿眸,像团火一样,惹得众人惊呼。孟蕴兰不禁艳羡。 这日是阿眸夺了魁,到帝后跟前领赏时,李皇后对延昌帝道:“这么好的一个公主,不如留在我们这儿?” 延昌帝哈哈笑,点头道:“确实值得留下来。” 阿眸这次来算是先挑婿的,却不只是从魏朝挑。她跟着来围场,就是想在北辽这边试试。刚才下场比试,也是想让那些人见到她的能耐。若是能借到北辽的势力,那西羌就能从魏朝手底下脱离出来,一举多得。所以,此时对于延昌帝和李皇后的玩笑话,她天真浪漫的笑了笑,全当懵懂的敷衍过去。 得了赏赐下来,经过傅钊身旁时,阿眸挑衅的动了动眉。 李皇后这几日看在眼里,心猜那阿眸公主似乎对傅钊有意思,但她却不想成全这门亲事。谁娶了这位公主,背后就有西羌的势力在,李皇后并不想便宜傅钊,进而便宜傅铮。 只见傅钊不屑地别开脸,视线不知拂过哪儿,忙慌得低下头。 这人到底心计不深,他避得太快、又太生硬,李皇后顺着望过去,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梅茹。视线在梅茹和傅钊身上打了个转儿,她暗暗厌恶皱眉。 …… 梅茹吹了一早上的风,头有些疼,小腹也有些疼,她中午回去小憩片刻。 静琴整理床铺,意婵伺候梅茹宽衣。那位皇后赐下的秦嬷嬷不说话,只冷脸盯着众人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她们都不自在。梅茹吩咐道:“嬷嬷下去用些东西吧。”秦嬷嬷一板一眼回道:“谢王妃体恤,老奴不累亦不饿。”说完,依旧直挺挺立在旁边。梅茹叹气,她觉得傅铮说得真没错,府里的邹嬷嬷比这个可好对付多了。 梅茹揉了揉太阳穴,恰好阿眸进来寻她。见梅茹面色有些白,她不高兴道:“你不舒服?”又道:“那你睡吧,我去找周良媛来陪。”不过一个上午,她和周素卿就熟了。 梅茹醒的时候,果然意婵回道:“先前周姑娘去公主那儿了,送了些凝神香,这会儿又陪公主骑马射猎。” 梅茹点头。周素卿悄悄学会西羌官话,定要寻机会好好表现。现在良机在眼前,她怎甘心错过?想到那个人,梅茹就觉得不舒服。周素卿愿意领这个功劳,她也不去争。那人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还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这日夜里延昌帝设宴。 第102节 梅茹身子不大舒服,饮了两杯酒,便早早退了席。 周素卿看在眼里,轻笑一下,视线往傅钊那儿看去。 傅钊因为今日赢了两场比试,席间被灌了好多酒。他的脸通红,整个人有些发懵,眼前的人影都是重的。先前延昌帝的话语之间,暗示他似乎要给他定一门亲事,有可能还是那个阿眸。想到要去西羌尚公主,傅钊愈发厌烦。他心里不快,又吃了好几杯酒,面色酡红。 夜里凉风吹得人头疼,他脑袋有些沉,傅钊摇了摇脑袋,起身离开去醒醒酒。他昏沉沉的,也不知该往哪儿走。再一回神,他发现自己到了围场后面。 围场后面是一个斜坡,他原先在这儿教过梅茹射箭呢。 傅钊愣了愣,连忙甩甩脑袋,对身后的太监吩咐了一句,自己随意走走。这儿安静,没有前头的喧嚣,不远处还传来马的嘶鸣声,傅钊一滞,顺着走过去。 就见个娇小的人在悄悄练骑马,蹬了好久都没蹬上去,嘴里还对旁边的丫鬟喊说“快拦着些”。那样子实在是滑稽又可笑,傅钊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那人恼着扭过脸。 清清淡淡的月色底下,是孟蕴兰。 傅钊啧了一声,上前嫌弃道:“你怎么还没蹬上去?” 孟蕴兰回道:“要你多嘴?”她个子娇小,本来就难,还被人看到自己偷练的窘境,怎么不恼? 傅钊替她稳住马,笑道:“你现在试试?” “谁要你好心?” “快点!本皇子可没这些耐心!”傅钊烦躁道。 孟蕴兰安静了一会儿,抓住缰绳,踩着马磴子,用力一跃,就跨了上去。傅钊松开手,轻轻拍了拍马屁股,那马就慢吞吞动起来。孟蕴兰有些紧张,她记着梅茹教她的动作,试着夹了夹马腹,那马就滴滴答答慢慢小跑起来。 没一会儿她便越跑越顺,风呼呼刮过耳边,真让人畅快,孟蕴兰回头笑:“多谢殿……” 原先傅钊站的地方那边已经没人了。 孟蕴兰止住话,有些疑惑地问丫鬟:“殿下呢?” 丫鬟离的远,没瞧清楚,颦眉道:“好像是燕王妃跟前的丫鬟来请殿下,殿下就过去了。” 听闻是梅茹身边的人,孟蕴兰立刻板着脸训斥道:“可不许乱说。”丫鬟忙点头。 ☆、第 122 章 梅茹这几天是小日子,手脚冰凉,又整日在围场吹风,吹得她头晕脑胀,一站起来就天旋地转,面色白得吓人。既然身子不舒服,她饮了两杯暖酒,便早早告退——反正阿眸身边有女史,还有周素卿——皇后没拦着梅茹,更是温言叮嘱她好好歇息。 回了帐中,意婵亲自去添暖炉,静琴则伺候梅茹梳洗。秦嬷嬷依旧冷脸在旁,一言不发,像尊门神。她是皇后的人,如今就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不能直接作对,大家就都忍一忍。 瞧梅茹面色实在不好,静琴担忧道:“姑娘,要不要请太医来?” 秦嬷嬷闻言,一板一眼开口教训道:“规矩便是规矩,差不得半分,自己掌嘴。”丁点颜面都不讲。其实这也是李皇后要求的,要她在梅茹跟前将皇后的威严立起来,好好管一管这个不懂规矩的人! 梅茹压了压太阳穴,不耐烦道:“不过是个称谓,嬷嬷不用在意。” “王妃此言差矣,老祖宗的规矩错不得。”秦嬷嬷仍板着脸,朝外头福了福身,冷冷道,“如果王妃觉得老奴说得不对,那便请皇后娘娘过来裁夺。” 被秦嬷嬷这么一噎,梅茹登时蹙眉,她正要出言训斥,一边的静琴急急拦着梅茹道:“王妃,是我的错,是我没了规矩,说错了话。”她不愿姑娘因为自己而和皇后闹起来,更不愿姑娘为难,于是说着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极了,整个帐中立刻噤住声。 没片刻工夫静琴半边脸就红起来,红彤彤的,格外显眼。梅茹是个护短的。看着静琴的脸,她沉着脸,不满训道:“如今谁是主子,谁是奴才?有些人还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今天不说其他的,本王妃就劳烦嬷嬷自己也掌个嘴,尝尝这滋味!” 秦嬷嬷没有动,仍面无表情的立在那儿,冷冰冰道:“王妃若是觉得老奴做错了,就回禀皇后,老奴甘愿受罚。” 梅茹越发生气。她这么一气,小腹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停往下坠,疼得厉害,头上渗出汗来。静琴忙替梅茹拭汗,又转头吩咐小丫鬟:“快去请太医来。” “不用!”梅茹喝住。小丫鬟连忙顿住身形,尴尬立在那儿,手足无措。梅茹冷冷望着秦嬷嬷,一言不发。整个帐中瞬间安静下来,谁都不敢喘气。梅茹搭着静琴的手站起来,走到秦嬷嬷跟前,道:“这事儿本该静琴自己来的,可本王妃舍不得脏了她的手,今天就嬷嬷自己动手,本王妃就在这儿看着!” 秦嬷嬷立在那儿,僵持小半晌,抬手掌了自己老脸一巴掌。梅茹方移开眼,吩咐道:“都下去吧。” 小丫鬟愣了一愣,心虚地跑开。 秦嬷嬷下去之后,帐中就她主仆二人。静琴难受道:“姑娘何必为了奴婢出头?”这样一来,梅茹可算是跟皇后闹翻了。梅茹道:“说这话做什么?你和意婵就是我最贴心的人,我不护着你们,我护着谁去?”这两个忠仆跟着她,前世没过到好日子,今世又被这样欺负,梅茹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的。何况皇后早就看她不顺眼,根本不差这一次。相反这次静琴吃了亏,若梅茹不替静琴出气,那才叫亏了呢。 静琴抹泪道:“有姑娘这句话,奴婢就高兴了,姑娘以后可别这么冲动。” 等意婵回来,梅茹便让静琴下去了,“你去歇着。”梅茹吩咐道。静琴还要说什么,梅茹唬着脸道:“下去吧,让那些小丫鬟备些凉的敷敷脸,省的我明日还要看见。”静琴眼圈微红,点点头。 那边厢意婵将被褥暖热了,方伺候梅茹歇下。 被这么一吵,梅茹头晕得愈发厉害。她肚子又疼,一躺下来,只觉得头晕目眩,难受得紧。意婵吹熄了边上的一盏火烛,又坐在那儿替梅茹轻轻揉着太阳穴。 眼前朦朦胧胧,梅茹方觉得好受一些,将暖炉捧在心窝子里,她昏昏沉沉阖上眼。 眼睛闭上,外头载歌载舞的动静就更加清楚了。这动静实在闹腾得厉害,闹得她心跳得很快,有些不舒服,又压抑的慌。梅茹谨慎地吩咐意婵道:“我且睡会儿,你仔细着些。” “奴婢知道。”意婵轻声道。 …… 外面热闹的席间,一丫鬟过来对周素卿附耳说了几句话。 周素卿一边听,一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前面。前面好几位舞女在跳舞,到热闹之处,又端着一碗碗美酒下来。那酒气熏得人有些醉了。她等了这么久,如今毁了梅茹的时机近在眼前,周素卿按捺不住,实在想亲眼去看那场好戏,更防什么不测。又努力坐了一会儿,周素卿拧着眉,抱歉地对阿眸道:“公主,我闻不惯这酒气,不大舒服,想去旁边走一走,很快就回来。” 阿眸偏过头,满脸天真的笑:“一起去吧,我也觉得怪无聊的。” 沉默片刻,周素卿点头道:“好。” 宋玉坐在上头,瞧见周素卿离席,她抿了口酒,眉角眼梢飘过一丝极快的笑意。撇了撇旁边的太子,她又收回视线,面色看不出任何异样。 …… 周素卿陪着阿眸慢慢走着,能远远看到梅茹帐篷时,她停住了。 天上的星子很凉,周围全是热闹之意,热闹的人心里根本静不下来,就连巡逻的守卫都不知躲去那儿喝酒了。看着暗夜里的那个帐篷,周素卿心里稍稍有些成事前的悸动。忽的,就见静琴走进帐中,似乎是去看看里面情形如何。片刻之后,她与意婵出来悄声说话。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静琴又安心走了,意婵转身进去,再没有出来。这两个是梅茹的贴身大丫鬟,最为忠心,一直寸步不离,这事儿稍稍有些难办……周素卿蹙眉。 只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好不容易等到现在,等到围场之上,怎么能因为一个贴身丫鬟而弃了?她恨梅茹恨得牙痒痒,一刻都等不了了! 周素卿朝旁边使了个眼色,阿眸忽然笑了,那笑意还是天真可爱。阿眸道:“周姐姐,这样可不行呢,会露马脚的。”她笑着说这话,偏偏语气阴鸷得可怕。 周素卿心头一跳,就见阿眸眨眨眼,语焉不详道:“我去去就来。” 她去哪儿?难道是去帮着污蔑梅茹和傅钊?周素卿只做听不懂的样子,疑惑地望着阿眸。 阿眸挑了挑眉,还是在笑。她笑得万般鬼魅,眼底满是让人猜不透的阴冷。下一瞬,阿眸便领着侍女慢悠悠往梅茹帐篷去。 周素卿见状心仍是突突跳了跳,她站在远处,望着那一处方向,静静等待着,不知阿眸要做什么。 很快,意婵便被阿眸唤了出来,那里面就剩那一个人了……周素卿弯起唇角,冷冷一笑。 她就是要梅茹与傅铮不合,不管用什么法子,也得毁了他们俩的姻缘。这次出了嫂嫂与小叔子有奸.情这种丑事,看他们二人今后还如何做夫妻。哪怕继续做夫妻,傅铮心里也是有疙瘩的。周素卿越想越痛快,她眼底满是笑意,只是……她看着阿眸,蹙了蹙眉,有些不解。 阿眸为何要掺和到这件事中来? 转念一想,周素卿隐约似乎想明白了一些。这位阿眸公主要的,定然是想傅铮兄弟手足反目。傅铮曾心狠手辣杀光西羌皇室,独独留下一个阿眸做傀儡,阿眸怎么可能不恨傅铮?她只怕恨得牙痒痒呢。如今借着梅茹与傅钊的事,她在其中小小推波助澜一下,就能渔翁得利……这算盘打得实在精彩,若东窗事发,也是周素卿的过错,能怪到阿眸身上么?必然是不能的,若真追究起来,她也可以一口咬定自己不过是麻烦意婵去找东西罢了。 再看阿眸,周素卿浑身发凉。这丫头不愧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她年纪不大,心机却那么缜密,着实可怕。 望着那处帐篷,周素卿不禁轻轻叹了一声。这么多股势力绞在一起,这回梅茹再谨慎,也是一场空。任她的一张嘴再厉害再能说,也是说不清了。 男女之间的事,怎么能说得清呢?何况,傅钊本来就有些心思。 这种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最能被人不经意利用的,他性子又是毛躁的。 …… 沉沉暗夜里,一个小丫鬟模样的人在围场后面找到傅钊,焦急道:“殿下,王妃身子不舒服呢!” 傅钊沉色打量面前的小丫鬟,只觉得眼熟,“什么王妃?”他冷冷质问。 丫鬟急道:“燕王妃。”她这么一说,傅钊便想起来了,确实是在梅茹身边见过此人。就听那丫鬟又道:“殿下,王妃这几天身子不舒服,偏偏不肯传唤太医,就在刚才疼得脸都白了,又被秦嬷嬷气着了,一时气不过就昏了过去……” 傅钊心下一跳,他担心梅茹有什么事,行色匆匆地赶过去。他心底着急,口中吩咐道“去请太医”,酒意上头,脚下根本没注意,再加上外头没人拦着,他急匆匆地就掀起帘子走进帐中。待走进去两步,傅钊才意识到帐中昏暗,入目一个窈窕的身影躺在那儿……傅钊愣住了。 那一瞬,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来,傅钊头皮发麻,连忙往外走。 男人的脚步急促,不知碰翻了什么东西,梅茹迷迷糊糊睁开眼。天旋地转间,她就看到一个颀长身影……颦着眉,梅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殿下?”这两个字脱口而出之际,梅茹登时惊醒过来,她翻坐起来,一颗心跳得极快! 迅速看了看眼前的境况,意婵不在,其他人也不在,孤男寡女,真是要了命! 听到梅茹的声音,傅钊更是面红耳赤,他愈发手足无措,根本不敢回头,还是急匆匆往外走—— 这一走,恰好撞到进来的意婵! 傅钊吓了一跳,意婵亦是吓住了。见是十一殿下,她根本不敢声张,只低头让傅钊离开,权当没看到——这一声张就彻底完了。 意婵哭着扭头看着梅茹,“姑娘,我……” 梅茹连忙起来,沉着脸道:“快伺候更衣。” 傅钊心跳得极快,那种快已经遏制不住,一颗心要蹦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喝多了,是真的坏事了,往外走了几步,倏地,傅钊沉沉顿住脚步。只见不远处李皇后由众人搀扶着立在那儿,一脸冷然的打量过来。 这次真是着了道了!连解释都没法解释! “母后。”傅钊低头请安。 宋玉也在,其他王妃亦在,众人鸦雀无声,齐齐看着傅钊。 先前宋玉提议去外面赏月玩,李皇后一时亦有些兴致,那些人自然就陪着,没想到一路过来,却撞见这种丑事!李皇后气急,冷冷拂袖道:“一对不知廉耻的东西!” 梅茹走出来,质问道:“母后此言何意?” “呵。”李皇后冷笑。 不知何时立在帐外的秦嬷嬷回道:“先前皇后娘娘还有诸位贵人都瞧见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才说话?!”梅茹喝道。她对皇后道:“母后瞧见什么?瞧见十一弟从我帐中出来么?”梅茹道:“儿臣与十一弟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任何苟且之事,母后不问缘由就这样认定我与十一弟有私,岂能服众?” “你想要服众?”李皇后被顶撞的更为不快,她蹙眉道,“本宫就查个明白!” 对于梅茹与傅钊的私情,李皇后心里早就已经认定七八分,这会子只想找个法子定了梅茹不守妇道的罪,除了梅茹这个眼中钉,顺便让傅铮兄弟二人内里不合去,太子便能从中得利。 几人心怀各异,一时目标倒是一致,就是要趁着傅铮不在,往死里栽赃梅茹与傅钊的私情。 …… 因为此事提起来丢脸,皇后屏退外人,帐中只有梅茹、傅钊、秦嬷嬷等人。 秦嬷嬷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她道:“先前王妃身子不适,将奴婢们皆遣开。老奴放心不下王妃,就想过去瞧瞧。熟料这一去,就见到香茗领着十一殿下过来。”——香茗就是那个小丫鬟。她继续道:“十一殿下进了帐篷,老奴便听到王妃唤了声‘殿下’,似是寻常极了,并没有什么意外。老奴听得真真的,绝不敢欺瞒娘娘。后来意婵回来,十一殿下便出来了……” 皇后气不可遏,问梅茹道:“这不是有私是什么?” 第103节 梅茹心口窝了一团气,解释道:“儿臣今夜从未让香茗唤十一弟前来,至于秦嬷嬷说的那一声‘殿下’,乃是先前儿臣头晕眼乏,靠在案边歇息,见到十一殿下以为是王爷。” 皇后传香茗进来。香茗跪在那儿,瑟瑟缩缩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我们王妃与十一殿下交好。如今王爷不在京,王妃有事,咱们做奴婢的,自然头一个想到十一殿下。”顿了顿,她头埋得更低了,哭道:“今日王妃身子不适,又不肯请太医,所以奴婢就自作主张……” 这些话还真是字字句句放冷箭呢,梅茹气得心都要堵在一起,一口气根本喘不上来。“母后,”梅茹辩白道,“王爷不在京,儿臣谨记母后教诲,绝没有与十一弟有任何私交。” “你与十一是不是交好?”皇后只如此质问,“若你不与他交好,他听了你身子不适,急匆匆来看你做什么?” 闻听此言,梅茹彻底安静下来,她忽然意识到,这回任自己说得都是真的,只怕也是难翻身。因为她们就是要拿今天的这件事将她和十一盖棺定论啊。没有今天晚上,也会有明天,还会有后天…… 梅茹头晕了一晕,心下全是冷意,只定定看着皇后。 皇后厌恶的撇开眼,又问傅钊:“你这样闯到你嫂嫂帐中,还知不知道廉耻?还有没有规矩?” 自从出事之后,傅钊脑子彻底懵的,他一下子真的是昏了头,竟惹出来这么大一个麻烦!傅钊解释道:“今日儿臣饮了酒,便出来散散酒气,先前还在后面遇到孟府二姑娘,之后那丫鬟过来找我说嫂嫂晕了,儿臣惦记哥哥的叮嘱,担心嫂嫂有事,所以才……” 皇后冷面打断道:“你也别着急推诿,这事儿本宫回京之后定要查个清楚!”又吩咐旁边的嬷嬷道:“看起来!” …… 石冬心知不妙,连忙通知远在辽东的傅铮。 他正在写密函呢,忽然,旁边有人止住他道:“石冬,这事儿不用告诉王爷。”说话之人乃是燕王府的谋士、傅铮的家臣——周焕章。 “周先生,若是被王爷知道,你我就是个死字!”石冬冷冷应道。 周焕章压低声分析道:“若是王爷得知此事,定会从辽东过来,到时候就会被有心之人参一本擅离职守之罪。”顿了顿,他声音压得愈发低,周焕章道:“若王爷不知道此事,他谋图的大业便能顺遂许多。你瞧如今王爷为了王妃,弃了多少好机会,这次王爷险些都不愿去辽东。趁现在王爷不在,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他话中的将计就计,正是拿梅茹来引蛇出洞。太子那人谋划了这么久,定不会死心的。若他们借机当场捉到太子胁迫威逼梅茹的罪证,那太子之位就彻底不保。 末了,周焕章沉声道:“石冬,哪怕你我这次死了,也是为王爷尽忠而死的。” “周先生,殿下怎会想不到这个法子?只是王爷定不会拿王妃冒险。”石冬提醒道。 傅铮会不知道太子对梅茹的用心么?傅铮最是了解太子的别有用心,可他从来不敢拿梅茹出来涉险。比如正月十五元宵节那一回,傅铮完全可以顺水推舟,让太子捆了梅茹,他再反咬一口。但傅铮舍不得梅茹,索性丢周素卿出去。石冬跟在傅铮身边太久了,知道这就是他的禁忌。从遇到梅府三姑娘起,他家王爷心里就有这么个人了,谁都碰不了。 周焕章叹了一声,道:“所以我们才要趁王爷不在行事啊,如今真是个大好时机!” ☆、第 123 章 k 梅茹被单独关在一处僻静帐篷里,由几个嬷嬷轮流看着,她的丫鬟全部被羁押起来问话,如今身边只跟着意婵那个大丫鬟。 夜色深沉,沉的人心里难受。 在心底捋过今夜这整件事,梅茹单问意婵:“我歇下之后,你被阿眸唤出去了?” 意婵红着眼点头:“公主当时进来找姑娘说话。奴婢见您睡下了,于是请公主去外头说话。没想到公主比划了好久,奴婢看她像是要绣花用的东西,就去取了绷子和针线,谁知道……” 她边哭边说,梅茹只安静听着,心里慢慢盘算。 说到难受处,意婵跪下不住磕头:“姑娘,奴婢真是该死,如果不是奴婢一时疏忽大意……” “不关你的事。”梅茹扶起她沉声宽慰。这回就是有人要故意陷害她,不是今天晚上,也是明天晚上,又或者后天晚上,反正有心之人总能找到千百个机会。而且,现在看来不止一人要害她,除了周素卿与皇后,又多了个阿眸。 想到阿眸那鬼机灵的样子,梅茹不由打了个冷颤。这么多天,阿眸在她面前一直笑盈盈的,满是天真无暇的伶俐模样,没有露出丁点马脚。过去傅铮一直说这个丫头心机重,梅茹不大相信,如今看来,阿眸真是好好推了她一把。 梅茹沉默。 意婵担忧道:“姑娘,那咱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梅茹觉得这事关键不是她如何解释,而是皇后愿不愿意信。但很明显,皇后绝对不会听的。既然从皇后这儿走不通,她得去找延昌帝。至少傅铮领兵在外,手握重兵兵权,皇帝他心底顾忌,会保傅铮家宅安宁。还有那个香茗。香茗是梅茹从国公府带过来的小丫鬟,梅茹前世没有留心过此人,这次却被人钻了个空子,得好好去查一查,可是……梅茹对着这冷清清的帐篷,她被看起来,能去哪儿查啊? 然而就算能查的明白,最难说清的,还是她和十一的事。 梅茹头疼的厉害,还是手足冰冷。昨天夜里帐中的那道身影浮现起来,梅茹心里便压得透不过气,整个人要窒息了。 如果今次能过了皇后一关,等傅铮回来,这人也是不会信她的。他本就忌讳她和傅钊交好,现在还出了这样的事…… 梅茹愈发等不了,她要见皇帝,可外面的人根本不理会她,亦根本不再给她开口辩驳的机会。那些人将她的活路全部堵上,将她困在这个地方,只等这件事盖棺定论! 梅茹心头沉甸甸的,怔楞着,倏地,外头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重重碾在人心尖上,像是某种凌.虐,梅茹浑身一颤,她往外看去—— 只见帐上浮现出一道男人的身影,依旧先是头,然后是底下的身子! 梅茹整个人都不好了,那种毛骨悚然重新包裹住她,她浑身全部是鸡皮疙瘩,她要吐了,那道身影就是她心底的噩梦,她挣脱不开,她再也躲不掉,她只能死死盯着,下一瞬,那人直接探身进来! 梅茹一下子站起来,心扑通扑通的跳,满脸肃穆。 太子笑道:“这么怕本宫做甚?” 太子生的清隽,那笑不难看,可落在梅茹眼中仍是作呕的噩梦。她眸色冰冷而又戒备的盯着他。太子自顾自坐下,睨了拦住跟前的意婵一眼,笑道:“巧了,还是鸿胪寺那个丫鬟。”他笑了笑,对梅茹道:“你别怕,本宫今天来是跟你商量一件事。” 这种龌龊之人还能有什么可商量的? 梅茹冷然,没有接话。 太子也不气也不恼,婉言道:“你今天与十一弟出了这种丑事,将自己弄得寸步难行,让七弟丢尽颜面。若是你不想,本宫自然可以替你在母后跟前求情啊。”他望着梅茹,梅茹却只是抿唇冷笑。 见梅茹不搭理自己,太子叹气:“你这样强硬有何用?非要被母后定罪才甘心么?”理了理袖子,他继续道:“等母后定下你和十一弟有私,你让七弟怎么办?他如何面对十一弟?还有——你府里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梅茹仍不说话,她面无表情,笔直的立在那儿。 太子偏头打量着,缓缓威胁道:“如今我是在好好跟你商议,等过两日回了京,就不是商量的事了,你爹似乎在豫北修河堤吧……” 听到他提起爹爹,梅茹脸色稍稍一变。眨了眨眼,她问:“殿下是何意思?” 见她终于开口,太子笑了,他起身道:“本宫的意思你该明白啊。” 那声音油腻腻的,还是让人恶心。梅茹沉默,小半晌,她冷冷道:“我今日身子不便,殿下过几日再来。” “哦?”太子倾身上前。那身影黑压压的挤下来,梅茹迅速往后避开,她仰面直直瞪过去,不悦道:“殿下不信?” 那双桃花眼瞪起人来也怪有滋味的,蕴着怒意,仿若花枝上带着的刺。太子哈哈笑:“本宫怎么会不信你?只是——”他顿了顿,摩挲着手中的扳指,无耻笑道:“本宫该怎么信你?”说话间他望着梅茹,视线从白净的脸上一一巡梭过去,最后落在嫣红的唇上,意思不言而喻。 梅茹冷笑:“殿下你爱信不信。” 她就是这样爱呛人,骨子里硬的像柄剑,偏偏太子爱死了这种不对付。 叹了一声,他道:“罢了,本宫就信你一回。”说着,他淡淡然望过去,道:“本宫且再等你一日,明日来看看你是真不便,还是假的。” 听着这般令人作呕的话,梅茹紧紧抿着唇。 夜晚一切皆是黑漆漆的,石冬隐在暗处,视线追随着太子身影的离开,一颗心跳得格外不安。 里面,梅茹默然地从短靴中抽出一道匕首,她先前从帐中出来时,就特地带着了。 “姑娘千万别做啥事啊。”意婵扑通跪下道。 梅茹没说话。她只是觉得累,还很疲倦。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其实重活一世,她什么都没有奢望,她从没有奢望大富大贵,更没有想去报复旁人,她只不过单纯的盼着父母康健,想哥哥有出息,嫂嫂能活的高兴。至于她自己,梅茹活到现在,反而无比迷惘。 偌大的世间,她好悲哀。 像上辈子,她有且只有一处软肋,那便是喜欢傅铮。等那颗欢天喜地的心冷了凉了,她就没有软肋,连死都不怕。 可这一辈子正是因为她有了那些单纯的奢望,所以软肋多了好多,以至于谁都能拿捏住她。 想到爹娘还有哥哥,梅茹眼底忍不住泛红,抿着的唇轻轻颤抖,全是泪意。 …… 不过一夜,燕王妃与十一殿下有私情的事便传遍了整个围场。 国公府今年没有人随驾,梅寅被调到工部修河堤,梅宸则去了江南查盐私,这会儿围场里属孟府的人最着急。孟蕴兰在帐篷里团团转,斩钉截铁对孟安道:“哥哥,我昨儿晚上还遇到了十一殿下,他跟循循肯定没什么,你快去跟皇上说说,我也去跟皇后娘娘说。” 孟安拧着眉,没说话。 “哥哥你到底去不去啊?”孟蕴兰跺脚。 梅蒨让孟安先出去,她安抚分析道:“兰儿,如今这事不在于你昨晚遇到了十一殿下,或是十一殿下又遇到了谁,而是有些人根本就不会信,更不会听!那我们说破天去,也是没用的……” “怎么会没用呢?”孟蕴兰难受道。 梅蒨柔弱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冷笑,道:“好兰儿你还不知道,很多时候就是再小心谨慎,也防不住有心之人的故意陷害、指鹿为马。”叹了一声,她道:“何况十一殿下与王妃过去确实有交情,皇后稍一打听,就知道了。现在纵然避嫌,十一殿下昨夜也确实与王妃独处,光这一点就不容易解释的……” 孟蕴兰才不管这些,她道:“好嫂嫂,那我也得去皇后那儿试试,循循就是清白的,皇后不听,我就说给皇上听,皇上总该明察秋毫。” 梅蒨有片刻的怔楞。这宫里的事若真能像孟蕴兰想得那样一是一,二是二,就好了。太多时候,众多利益纠葛在一起,就会让人束手无策。默了默,梅蒨道:“我陪你去。” 皇后帐前,宫女面无表情拒绝道:“皇后娘娘身子不舒服,孟二奶奶和孟姑娘请回吧。” “我有要事禀告娘娘。”孟蕴兰焦急道。 宫女还是漠然,冷冰冰道:“孟姑娘,娘娘身子确实不舒服。” 瞧见宫女面有不虞,梅蒨忙拉住孟蕴兰:“兰儿咱们先回去。” “嫂嫂!”孟蕴兰心头不快,还要争辩什么。 梅蒨亦冷下脸道:“兰儿!” 被她唬了一眼,孟蕴兰愣了愣,蹬蹬瞪跑回去。梅茹被皇后的人看管起来,她根本见不到,孟蕴兰心里难受,只能自己窝在帐篷里生闷气。梅蒨无奈道:“兰儿,循循的事牵扯太深,里面是两位皇子,无论皇帝亦或皇后,都不希望外人再掺和其中。今日嫂嫂拦着你,也是为了咱们府里好。” “我知道。”孟蕴兰闷声道,“可循循该怎么办?” 梅蒨还是叹气,她道:“今日你哥哥已经派人去查那个香茗,且等等消息。” 孟蕴兰伏在那儿点点头,依旧闷闷的道:“我光是想着就替循循窝火。循循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这一回被冤枉至此,定是拼死也要讨个说法。” 梅蒨沉默良久,方轻轻叹气:“是啊,循循脾气真的是太直太烈。” 很多人眼里她这个三妹妹并不聪明,甚至骄纵又蛮横,只是梅蒨却是无比羡慕,至少梅茹活得坦荡,能按着自己心性活着,烈的像酒像火,所以才有人着迷。若三妹妹也跟她或者周素卿这样,倒不是三妹妹了。 …… 得知梅蒨拖着孟蕴兰离开,李皇后阴沉的面色方缓了缓,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宋玉见状亲自上前替她揉太阳穴,口中说道:“母后,儿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昨晚的事恐怕误会了,咱们得好好查一查。”听她这么说,皇后摇了摇头,道:“你就是个心善的,不知道那些人的龌龊心思。”说着她轻哼一声,不屑道:“这事儿还要怎么查?若不是二人有私,能从一个帐中钻出来么?” 李皇后是认定此事的。再说了,就算没有私情,趁傅铮不在京,她也得治下罪来,管什么青红皂白。 只是傅铮不在京,皇帝还是在的。 想到延昌帝,李皇后眉心不由轻蹙。昨天夜里,延昌帝亲自问过此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梅茹乃平阳先生的弟子,凡事留个颜面,何况傅铮领兵在外,不能太过张扬。李皇后听得那叫一个怄啊,皇帝护短都护到那人弟子身上去了,她怎么忍得下?又想,梅茹出了这种丑事,那人还有何颜面称为先生?李皇后心里窝着火呢。 周素卿立在旁边伺候,将皇后的脸色瞧在眼中,她顺势点出皇后的担忧来。“娘娘,”周素卿似是建议道,“燕王妃毕竟是平阳先生的入室弟子,皇上平日也是极看重燕王妃的……” 听到这话皇后果然又是一声冷哼。她不客气道:“平阳先生的入室弟子又如何?谁的品行不端,本宫便是要管。” 想到梅茹,皇后越发不痛快。昨天夜里看管梅茹的嬷嬷回来禀报说,太子夜里悄悄过去了,嬷嬷还将那些话悉数说给皇后听。皇后知道后,心里不由暗骂:“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也不看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想那些!”一时间忍不住又迁怒到梅茹身上,若不是这个小蹄子,太子能被勾引住了? 李皇后脸色沉下来,摆手道:“你们都先出去。”又吩咐边上的人:“去将太子请过来。” 第104节 见到太子进来时春风满面,似是志得意满,李皇后更加恼火,板着脸提醒道:“这几日你且安分些,别闹那等难堪之事!” “母后,何事?”太子故作不知。 皇后冷冷一笑,努了努嘴,正是看管梅茹的地方。 被点了出来,太子略有些尴尬,深深作了个揖道:“儿臣心里有数。”又上前给皇后揉肩:“母后,儿臣可不敢。” “哼,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李皇后叹气。睨了眼不争气的儿子,她苦口婆心道:“你是本宫与皇上的嫡子,亦是皇上膝下的第一条血脉,皇上对你是不一样的,你千万别糊涂。这两年收收心,将自己该做的事做好了,以后要什么样的没有?”说罢,李皇后拍了拍太子的手,又指派了个小黄门到太子跟前。 太子见状登时明白过来,这是皇后找人看着他呢!他一时有些失望,今天与梅茹那事怕是难得逞,只能等回京了。可梅茹与傅钊的事拖得越久,越不稳妥,谁知道傅铮什么时候回来,会发什么疯……拧了拧眉,太子悄声道:“母后,这事儿怕夜长梦多啊。” “确实。”皇后点头。 留着梅茹在,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心里总是惦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犯浑,何况皇帝本身对梅茹也心软,还有傅铮在外面……这一重重加上来,皇后越想越不安,转头道:“将燕王妃带过来!”这次是绝对不能让她清醒回京的,疯了也好,死了也罢,总是有法子圆回来的。 那边厢梅茹静静坐在那儿,随着时辰一点一滴过去,她心被挤的愈发难受,还跳得好沉,好重。 这一世,她放不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爹、娘还有哥哥,她一个都舍不得。她唯一能放下、能割舍掉的,好像只有她自己。 想到死,梅茹神思稍稍有些恍惚。前世死过一次的,那滋味回想起来,并不好受,是钻心的疼,断断续续的抽噎着,还很冷。眼圈慢慢湿润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按下忐忑的心。 她在等太子来,可梅茹等来等去,却只等到皇后身边的人。见到那几个凶神恶煞的老嬷嬷,梅茹心头一跳,只觉得不妙。 皇后这个时候应该希望她闭嘴才是,怎么会突然喊她过去? 梅茹一颗心又往下沉了沉,只觉得不安。 审讯的地方人不多,李皇后冷冷道:“十一已经将你们的事招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梅茹伶牙俐齿回道:“母后莫要讹儿臣的话。儿臣与十一弟乃是清清白白,十一弟从何招来?莫非是母后屈打成招么?” 皇后最痛恨此人逞口舌之快,不由怒道:“还在无耻狡辩!” “儿臣并没有。”梅茹冷面快言快语道,“母后若是不信儿臣的话,可以将周良媛、阿眸公主一并喊来与儿臣对质,儿臣能清清楚楚告诉母后昨晚发生了何事。” “不管到底发生何事,十一跟你的私情是跑不了的!若你们没有私情,他听到你身子不适,不顾廉耻的跑到你帐中?”皇后蛮横又武断的堵住梅茹的话,丝毫不给她机会。 梅茹听在耳中,胸口像被什么砸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不停往下坠,她胸口里空落落的,梅茹忽然觉得自己哪怕使劲扑棱着,也挣不出去。她只能想到八个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梅茹面色冷下来。 “我要见皇上。”梅茹如此要求。 李皇后冷笑,稍稍一顿,她又安下一道罪:“听闻你还不安分,除了十一,竟勾搭太子!还妄图见皇上?” 梅茹这回直接笑了,她看着皇后道:“劳烦母后将太子也请过来,看看到底是谁龌龊。” “母后,儿臣今日无论说什么都证不了清白了么?”梅茹还是笑,无可奈何道,“还有什么脏水,不如一起泼过来,省得一样一样恶心我,让我心里不痛快。” 皇后怒极,给了秦嬷嬷一个眼色。 秦嬷嬷当即要将梅茹拖拽到后面去,梅茹斥道:“我犯了何罪?竟要动私刑?” “你淫乱不堪,还有脸问?” 梅茹直直站在那儿,盯着皇后,她的眼底煞红。“母后今日是打算逼死我?”梅茹不客气的质问。忽然,她又冷笑起来,梅茹一字一顿道:“母后,我今日若是死不瞑目,做鬼也会给自己讨个公道。” 这些话越发难听了,李皇后拂袖离开,秦嬷嬷几个便合力拖着梅茹下去。 见皇后出来,却不见王妃,石冬隐约觉得不对劲,他一颗心突突突的跳,探了会儿动静,他按捺不住,就要拼死闯进去,有人踉跄远远跑过来唤道:“王爷来了!王爷来了!”石冬一滞,连忙回围场。 晦暗的天际里,傅铮跳下马,沉着脸,满是阴鸷。石冬跪下来,傅铮一脚就直接踹到他心窝子上,“在哪儿?”他冷声问。 按住舌尖的腥咸,石冬指了方向。 傅铮什么都没说,只将辽东那场捷报丢下来,匆匆往那儿去。 后面帐中昏昏暗暗,越发看不见那几个人的脸,只是一团又一团的阴暗围过来,仿佛汹涌而冰冷的湖水。梅茹不停挣扎。那些水啊能将她淹没,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挣扎,不停挣扎。那几个嬷嬷齐齐上前,两个捉手,一个抱腰,一个堵嘴,还有一个拿针扎梅茹的手。那一团混乱之中,不知是谁一声惨叫。 撕心裂肺。 蓦地,所有的人突然又齐齐安静下来,就见一道沉沉身影立在那儿,像座山一样。他一言不发,只面无表情地掐住一人脆弱的咽喉,然后丢了出去。 “燕王。” “燕王。” 一个接一个低头扑通扑通跪下来,那些声还是像潮水一样。只有梅茹抿着唇,直直立在那儿。她什么都意识不到了,她只知道死死攥着手,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眨了眨眼,她眼眶忽然就湿了。 她的手微微颤抖。 傅铮走过来,解了大氅披在梅茹身上,又握下她手里那把还在滴血的匕首。傅铮冷冷道:“都是谁欺负你,一个一个告诉我。” …… 被梅茹顶了那几句嘴,李皇后心里头梗着一口气,不舒服极了。太医刚请完脉,外头便有人慌里慌张过来喊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声儿刺耳的很,听得她更加不舒服了,眉心不由紧紧颦着。 “还有没有规矩?!”掌事宫女自然喝斥。 那人结结巴巴回道:“娘娘,娘娘,燕燕燕王从辽东来了……” 话音未落,立在旁边的周素卿面色登时变了好几变,隐隐有些苍白。宋玉悄悄瞥了她一眼,嘴角是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 李皇后不悦地睁开眸子,“人呢?”她问。 “王爷要带王妃走,奴婢们实在拦不住。” 李皇后本来脑袋就很疼了,如今更是恼,脸色铁青。傅铮这人如此无法无天,将她皇后的颜面置于何处?“一群蠢货!”她骂了一句,这么点事居然都办不利索,还留着何用?那人听出皇后的不高兴,继续哭道:“先前燕王妃还拿刀子划伤了秦嬷嬷的脸,奴婢们实在是近不得身……”李皇后愈听眉心愈皱,她沉着脸,领着人直接过去兴师问罪。 周素卿身形微滞,不得不低头落在后面。 那审问的地方偏僻而昏暗,甫一进去,就看到几个嬷嬷战战兢兢跪在那儿,而秦嬷嬷捂着脸痛得哀嚎。那声音让人仿若置身炼狱。见到皇后来,秦嬷嬷连忙膝行过去,不住磕头道:“求娘娘为老奴做主啊!”她脸上被划出一道长而深的伤疤,还在滴血。 李皇后吓得往后一避,登时又气结,忍不住怒道:“究竟怎么回事?” “娘娘,先前……”秦嬷嬷正要哭诉,里面有人轻轻一笑。那笑像是从阿鼻地狱里透出来的,慎得慌。 周素卿悄悄抬眼。 一片昏暗之中,傅铮半拥着梅茹立在那儿,他护着她。 这人大约回来得特别着急,他风尘仆仆,满目猩红,身影萧萧肃肃,踏着遍地寒意还有极强的压迫,让人心里无端端发憷。周素卿有些不舒服。而梅茹被他裹在黑色的大氅里,小小的一只,衬得人柔弱极了。她低着头,双眼睁着,完全还是被吓到的模样。 看到这二人,看到他对那人好,周素卿心里就恨、就怨。隔着众人,她看了看傅铮。傅铮视线恰好直直戳过来,像冰一样。周素卿心头一慌,忙低下头去。 没有傅铮,她可以借机弄死梅茹,如今傅铮回来了,事情就难办了。看他这样维护,甚至不惜与皇后撕破脸,周素卿拧眉,心下有些担忧。 傅铮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他没有行礼,只是点了点下巴:“母后。” 李皇后蹙眉:“燕王,你这是何意?” “儿臣还未问母后是何意。”傅铮缓缓道。他一一拂过底下跪着的那帮奴才,眸色寒到了极致,对着李皇后不客气道:“母后就是这样对我的发妻?” 他说着,拥住梅茹,一字一顿地质问:“滥用私刑?屈打成招?还是打算滥杀无辜?”傅铮声音冷得如他手里的那把刀子,会嗜血的。 李皇后打了个冷战:“燕王!”她提高嗓音训斥道:“无辜?谁无辜?燕王妃与十一有私一事已经查得水落石出,证据确凿,本宫乃是秉公处置,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傅铮怀里的梅茹忽然轻轻颤了颤,她的手使劲攥着,抬眼望着面前一张张面孔。 “我没有。”梅茹冷冷辩驳。 李皇后亦冷面:“燕王妃的意思是本宫诬陷你?你和十一交好的事乃你丫鬟亲口所言,本宫和众人更是亲眼见到那日夜里十一从你帐中出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还有脸狡辩?不守妇道的东西!” 这字字句句跟针似的,扎得人心尖出血,真是要在傅铮面前将她和傅钊的私情坐实了!梅茹头晕目眩,还觉得冷,她怒不可遏:“就是有人诬陷!”她又望着傅铮,解释道:“我和十一弟真的是……” “我知道。”傅铮出言打断她。 他知道什么? 梅茹微微一愣。虽然她和傅钊真的是清白的,但那些又是事实,她听着都自觉难堪,要抬不起头来,更不要说傅铮了……梅茹心紧了一紧,就见傅铮已经转头对李皇后道:“母后,此事乃儿臣家事,旁人皆没有资格过问。既然母后说已查清楚,儿臣自会再查一次,看看究竟是谁在污蔑阿茹。” 满室蓦地安静下来,梅茹心狠狠跳了跳,她怔楞住。 傅铮这话便已经是对她最大的维护了。 他斩钉截铁的说旁人污蔑她,他甚至连问都不问,他这样信她……梅茹晕晕乎乎,偏头望着傅铮。 这人面色沉峻,眸色深邃,让人根本看不透。 傅铮只是冲着李皇后又点了点下巴,道:“儿臣明日就给母后一个答复,再还阿茹一个清白。”说罢,他不发一言地拥着梅茹回帐。 在他的怀里,梅茹还是困惑。 他是信她的么?可她连解释都没有解释呢。还是,只因为她是他的结发妻子,所以傅铮得在外人跟前维持二人的颜面,才故意这么说的? 梅茹摸不透这个人,她心里惴惴的,有些不安。 她看着傅铮,傅铮只是送她回帐,然后沉声吩咐道:“你先好好歇一歇,我去办些事。” 梅茹点点头。她脑袋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外头天色已经暗了。 静琴和意婵在她跟前伺候,眼睛红通通的,明显都哭过。见梅茹醒了,二人松去一口气,一个去拿软枕,一个去端热汤。帐中安安静静,梅茹不说话,她们就不敢多嘴。 坐了好半晌,梅茹像是才恍惚回过神,她眨了眨眼,问:“殿下呢?” “王爷在皇上那边呢。”静琴回道。 梅茹怔了怔,还是坐在那儿。她身子不舒服,头晕目眩,更觉得冷。一想到这两天的事,还有那种垂死的挣扎,她便觉得无力,她伤过人的手还在轻轻颤抖。再想到傅铮,梅茹心间有些沉,还有点难堪。 这人定然已经知道那天夜里她和傅钊独处的事,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更不知道她的解释傅铮会不会信。 梅茹心里沉甸甸的,没什么胃口。她用了小半碗粥,傅铮就回来了。他身上还是在辽东穿得厚厚的长袍,风尘仆仆的模样。 四目相接,梅茹连忙要起来,傅铮已经快步过来按住她。 他的指尖沾着外头的寒意,摁在她肩上微微有些凉,还有些沉。梅茹心头愈发沉重。她看了看他,傅铮却撇开眼望向旁边几案上的粥。他蹙眉道:“就吃这些?” 他明显不高兴。 梅茹不知他到底因为什么不高兴,她不自在道:“我吃不下了。” “你身子不舒服,得再吃一些。”傅铮还是沉声叮嘱。 觑了眼他的面色,梅茹再吃了一小口。她心里还是有些慌,又有些难堪。傅铮原本就知道她和十一交好的事。这人一向无比忌讳。如今不知他是真的信了还是故作样子。梅茹有心要跟傅铮解释,可这人不问,她就不知该怎么开口。 傅铮不开口,梅茹便自忖矮了一截,到底是她做错了事,对不起他。 在傅铮沉着脸看着之下,梅茹将那碗粥给吃完了。 这日夜里傅铮歇在梅茹帐中。 丫鬟们伺候二人梳洗完,便无声退了下去,剩他二人独处。 跟这人独处,梅茹总是有些尴尬,何况她还有些难堪。她绞了绞手,就听傅铮客气道:“阿茹,今日又要委屈你了。” 梅茹一怔,不解的抬眸。 傅铮指着书案道:“你安心睡吧,我去那儿坐一会儿。”他的意思很明显。这帐中就一张榻,他留给她了,他说过不碰她、不委屈她的……梅茹瞬间明白过来,倏地怔在那儿。 第105节 她定定看着傅铮,傅铮也看着她。 这人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猩红的血丝,不知他多久没歇息过了……梅茹忽然有点难受,她低着头,慢慢往里面挪了挪。 梅茹轻声道:“殿下,过来歇着吧。” 那人不动,梅茹只能抬头望向傅铮。 晕黄的火烛底下,她坐在那儿,乌发散在身后,是难得示人的柔软。他都好几个月没有看到她了。傅铮瞧在眼里,心扑通扑通跳了好几下。沉了沉脸色,他以退为进道:“阿茹,还是委屈你了。” 梅茹摇摇头。 傅铮歇在外头,梅茹睡在里面,二人安静躺下来。 这夜静的可怕。 梅茹小日子还在呢,手脚冰凉。也不知丫鬟们是不是忘了,这天夜里没有给她备下暖炉。梅茹直挺挺躺在那儿,冷的不行。她根本睡不着,只觉得煎熬。忽的,傅铮碰了碰她的手。梅茹一僵,然后她的手便被他握住了,暖在男人心窝子里。 他的手很大,掌心温热,隔着柔软的中衣,胸口也是热的。 梅茹不说话,眼睛眨了眨,忽然就红了。 下一瞬,傅铮默不作声地将她拥过来。他身子是热的,就那么捂着她冰冷的身子。梅茹抵着他,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根本克制不住。傅铮替她拭泪。他的指腹粗粝,刮得梅茹脸疼,那眼掉得更多了,像一串串珍珠。 安静的夜里,梅茹小声抽噎着解释:“我跟十一弟真的是清白的。” “我知道。”傅铮宽慰道。其实不管梅茹跟十一弟有没有什么,他都选择信任她的。只要这人在他身边就好了,还计较太多做什么? “你不知道!”梅茹忽然有些生气。 傅铮笑:“我知道。你原先跟十一弟确实交好,可自从嫁了我,心里就没有他了,是不是?” 梅茹脸一红,嗡嗡道:“我心里从来都没有他。” 听到这话,傅铮心口蓦地紧了一紧,他有句话忽然特别想问,可他又不敢问,傅铮只是将这人拥得更靠近自己。 这人的心跳声就在耳畔回响着,梅茹好半晌,终于又问:“殿下,你怎么会来?” 傅铮本该在辽东,现在突然过来,恐怕会被治个擅离职守之罪。 听出梅茹的担忧,傅铮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前些日子辽东那边有场大捷,我正安排人给父皇报信呢,恰好手头遇到一些事要找父皇商议,所以就来围场了。没想到碰上你的事。” 梅茹没说话,她看着傅铮,傅铮也望着她。 暗夜里,两双眸子都很亮,亮的像外头的星子,引着他,勾着他。 没有任何言语,他俯身过来亲她。 男人的唇薄而软,梅茹身子僵了僵,她心跳得很快,她不知所措,她只能连忙闭上眼,却没有躲开。 这一世傅铮对她好,还如此真心维护她、信任她,梅茹不是不知道,她不是不感激。她如今能做的,大概就是和他这样走下去。 傅铮亲了亲她的眼,又流连地亲了亲她的唇,然后离开。 梅茹睁开眼,这人离得很近,眼底还布满了劳累的血丝,他不知多久没睡了,只为了赶回来见她。他甚至连回来的借口都想好了,先前还故意骗她。梅茹心底软了一软。 傅铮轻声说:“阿茹,跟我去辽东吧。”顿了顿,他亲了亲她的手,又说:“我放不下你。” 梅茹脸红红的,“嗯”了一声。 傅铮就笑了。他笑起来眉眼舒展,特别的好看,那双眼里就她一个人的影子,是这世间最不舍得放手的珍宝。 这天夜里,他拥着梅茹睡下了,用自己的热意慢慢暖着她的身子。傅铮想,这一世这么长,像今天这样就很好了,他们终究是重新开始了。 ☆、第 124 章 傅铮亲手调查梅茹的私情,最心慌的莫过于周素卿。 这中间所有一切皆是她安排的,她甚至还在李皇后身边吹了不少风……周素卿坐立不安,于是夜里悄悄跟太子商议。 太子正满心不痛快呢。傅铮这次回来,不提梅茹的事,直接先在延昌帝跟前告了他一状。傅铮告的是太子属下在辽东结党营私,不听调遣,胡乱应付差事。他说得有名有姓,证据确凿,一桩桩一件件摆在跟前,延昌帝气结,将太子喊过来狠狠责骂一通。这会儿再从周素卿口中听见“傅铮”的名字,太子不由冷笑:“你怕他做什么?老七还能吃了你?且不说他能不能查出个所以然,就算他真查到你身上,你外祖是他老师,他多少会留份情面。” 外祖父确实是她最大的靠山。也正是因为外祖父,皇后、太子才会对她高看一眼,周素卿心里稍安。但转念一想到傅铮那股子狠厉又决绝的眼神,她心下打鼓,忍不住提议道:“殿下要不要安排人……” “安排什么?”太子不耐烦地皱眉,“将那个叫香茗的丫鬟杀了?” 他啧啧嫌弃道:“你也是个蠢的!杀人灭口固然不错,但为时晚了。如今什么都不做才好,你一动手反而容易落下把柄。不就一个小丫鬟么?”太子嗤笑,“就算真抖落出什么来,你根本不用在意,反正十一确实跟梅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事儿就是他们理亏,还能说破天去?你一口咬住,别说漏嘴就行。” 听太子如此分析,周素卿心里再安定一些。 是啊,她身后有外祖父,还有皇后、太子做靠山,只要她不说漏嘴,谁能拿她如何? 只是诬陷梅茹这事并不是天衣无缝,除了她和太子,阿眸也是知情的。周素卿今日试探过阿眸。那个时候,阿眸依旧笑得天真可爱,还眨着眼俏皮道“本公主自有分寸”。 但哪怕得了阿眸的话,周素卿还是不安。她总觉得这位公主总是透着鬼魅。周素卿对太子略略说了阿眸的事。 太子哈哈笑:““那更容易了。她虽然抓着你的把柄,但咱们现今亦抓着她的把柄,往后正好为本宫所用。” “殿下不担心她反咬一口?”周素卿惴惴。 “她不敢。”太子笃定道,“她与你作对就是与本宫作对。本宫乃是当朝太子,她往后得依仗咱们。” 周素卿默默点了点头。将整件事捋了一捋,想到外祖父,她心下松去一口气。这天夜里,她又被太子摁在身下发泄了小半宿。 太子这人常常是在外面受了气,就喜欢做那种事。 神思恍惚间,周素卿不由想到那道沉峻身影,她心头隐约发酸。以前她就想嫁一个世间最好的男人,后来她发现傅铮经明行修,整个士林无出其右者,兼之又生的特别好看,便悄悄爱慕上。她爱慕到了骨子里,只想嫁他。若不是被外祖父阻拦,她早就嫁给傅铮了,说不定连子嗣都有了,哪会沦落成这人的玩物?怎会要对那些人卑躬屈膝? 所以她才恨啊。 翌日,她的眼圈有些发青,抹了好些粉才堪堪遮住。周素卿去给宋玉请安。宋玉憨然笑道:“周姐姐,母后正派人传你我一道过去,说是在重审燕王妃的事呢。” 听闻是这件事,周素卿定了定心思,笑道:“好啊。” 一行人到皇后帐中时,傅铮与梅茹已经在了。周素卿悄悄望向那个男人。他今日穿着鸦青色的锦袍,眉目清隽,透着疏远与冷冽,偏偏这股冷意却又让人飞蛾扑火,甚至卑微的,只要他看自己一眼就好。周素卿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以前傅铮一水儿的全是玄色衣裳,也不知从何时起他敛起阴沉沉的模样,变成现在这样。 视线再瞥到梅茹,周素卿蹙眉。 这人与昨日已是判若两人。昨日的梅茹完全被吓到了,只差一点点,她就成了!可今日在傅铮身边,梅茹面色平静淡然,桃花眼里眸光潋滟。就是这份艳,勾的那些人一个个心神荡漾,连傅铮都躲不开,跟中了毒似的。 周素卿心中冷笑,淡淡撇开眼。 就见秦嬷嬷跪在底下,脸上那道疤吓人的厉害,她一说话,就更吓人。 秦嬷嬷面无表情道:“老奴那天夜里听到的、见到的就是如此。燕王妃唤了声‘殿下’,没过多久她跟前的意婵便来了,然后十一殿下从帐中出来……” 闻听此言,周素卿心下略定,只要咬死梅茹与十一的事,她就不会惹人怀疑。 李皇后亦撇了撇嘴,对傅铮道:“燕王,那日本宫与太子妃都亲眼见到十一从帐中出来,难不成有假?事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还要再问么?” “这便叫水落石出了?”傅铮轻笑。他道:“母后,儿臣离京时曾叮嘱过十一弟照顾好阿茹,这事儿府里的人都知道。十一弟行事一向莽撞,他性子太过冲动,才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如今儿臣不为十一弟和阿茹讨个公道,岂不让他们白白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李皇后皮笑肉不笑,话中带刺道:“为了还燕王妃和十一的清白,燕王真是好肚量。” 这话还是坐实梅茹与傅钊有私,顺便讥讽了傅铮一句。 梅茹只觉得对不住傅铮,不安的看了看身边之人,傅铮面色倒是一直淡淡的。他并不理会李皇后的话,只转头问香茗:“秦嬷嬷听壁角的时候,你在哪儿?” 周素卿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听到傅铮盘问香茗,她心里稍稍有些紧张。这个小丫头的弟弟被她拿捏住了,不知道此时会不会乱说话。 香茗跪在旁边,战战兢兢,一脸要哭的模样。她低头回道:“奴婢那个时候请了十一殿下来,十一殿下走得急,将奴婢落在后头了。” 傅铮道:“谁让你去请十一的?” 香茗缩了缩脑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道:“没有人,是奴婢自己这么想的。王妃与十一殿下交好,所以奴婢就擅作主张……” 听到这人这么回,周素卿心弦又松了一松。这小丫头定然是担忧弟弟安危,不敢乱说话。哪怕待会儿出卖了她,周素卿也可以说香茗狗急跳墙、胡乱咬人,只要她自己不说漏嘴就好。 只听傅铮沉声喝道:“本王再问你一次,到底谁让去请十一弟的?”他声音沉的可怕,眸色更是阴鸷。 香茗不说话,只是缩得更厉害了。 周素卿冷眼瞧着,眸子里蕴着笑。 傅铮继续缓缓道:“据本王所知,你家中还有一个亲弟弟……” 香茗要哭了:“奴婢、奴婢家中确实有个弟弟,还不到十二岁。” “那你弟弟如今在哪儿?”傅铮问。香茗低着脑袋不吭声。傅铮突然厉声:“要本王替你说?”声音沉沉的,压迫的厉害。 香茗身子颤了颤,突然就哭了:“奴婢的弟弟被贺大人捉去了……” “哪个贺大人?”傅铮追问。 “贺、贺侍郎贺大人。” 此言一出,帐中突然安静下来,齐刷刷望向周素卿。 周素卿心头一跳,亦愣住了。她做这件事根本没有经过贺府,怎么可能牵扯了舅舅?若是将贺府连累其中,她最大的靠山就没了!周素卿怒急,脱口而出道:“你胡说!这事和舅舅无关,我只是……”她的话说到一半,蓦地戛然而止。 “你只是什么?”傅铮淡淡望着她问。 周素卿面色惨白许多,“我只是、只是、只是……”她脑子懵了,原本只要自己不说漏嘴就好,谁知道却被香茗的这话给扯了进来。她愣在那儿,还是呆呆发懵。她不懂,香茗这丫头怎么会咬到舅舅身上去? 李皇后见状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不由喝道:“你到底是什么?” “不是我!是太子!”周素卿下意识回道。 皇后一听愈发不妙,急忙吩咐道:“快堵住她的嘴,还想污蔑给太子?”今天这事儿她需要个替罪羊,眼下这人最合适。皇后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嬷嬷七手八脚上前,捉手的捉手,堵嘴的堵嘴,生怕这人再说出什么不堪的事来。李皇后更是见风使舵,愤恨道:“周良媛,本宫竟然一直被你蒙蔽!” 形势陡变,周素卿不甘心地挣扎:“就是太子!还还还有阿眸公主。” “真是反了!”李皇后怒不可遏。 阿眸公主被急唤过来。她看了看傅铮,又看了看面前的形势,偏头笑得无辜道:“我那日确实是跟这位周良媛一起散散酒气。周良媛还跟我聊起绣花的东西。我弄不懂,周良媛便跟我说燕王妃跟前的丫鬟最是精通,让我去找那丫鬟。” 这几句话将阿眸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彻彻底底倒打周素卿一耙。 周素卿心知今天糟糕了,她被堵住了嘴,呜呜道:“我要见外祖父,是太子撺掇我的……”李皇后彻底冷下脸:“胆敢污蔑王妃的清誉,还不赶紧拖下去?” 梅茹坐在旁边怔怔看着。因为撕扯,那人头发乱七八糟,比她昨日还要狼狈。很快,周素卿便被拖了下去,再也见不到了。梅茹微微有些怔楞。今早傅铮让她过来,她不愿意再面对这些人。傅铮只是笑:“有为夫在,你怕什么?”如今有他在,她什么都没做、一句话都没说,就看着周素卿被套出了话。 梅茹看了看傅铮,傅铮扶着她起来。二人欠了欠身,离开。 李皇后恨得牙痒痒,不由暗骂傅铮真是目中无人,又护短的厉害!想到那个周素卿,还有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李皇后头更疼了。现在留着周素卿,才是对太子最大的祸害啊,她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宋玉见状,忙宽慰道:“母后别生气,周良媛做出这种事,妄图蒙蔽母后,还诬赖到太子身上,确实可气。只是回京之后再处置也不迟,母后定要沉住气啊。” 李皇后哼了一声,道:“你就是太心善了。” 第106节 …… 回了帐中,梅茹好奇道:“殿下,你是如何知道香茗弟弟的事?” 傅铮笑道:“你嫁到王府时,我就派人将这几个丫鬟的底细都查过了,如今只是讹她一下。” 梅茹还是不解:“那香茗说谁不好,竟会说贺府?”也正是因为香茗咬住了贺府,周素卿才会狗急跳墙,失了分寸。梅茹蹙了蹙眉,疑惑道:“是殿下你安排的?” 沉默片刻,傅铮点头笑道:“确实是我昨日安排的。”他道:“你的事是个死局,毕竟十一弟确实被人瞧见从你帐中出来,对你和十一弟便是不利。所以只有引她自己跳脚承认,才能将此事彻底了断。” 梅茹听他提起那天夜里的事,她自知理亏,就不好意思再问。恰好外头说十一殿下过来,梅茹再没说话,傅铮出去了。 待傅铮走后,她略略回忆,傅铮昨日回来,她就歇下来,大概他是那个时候安排的,要不然他还能什么时候安排? …… 被洗脱了与梅茹有私情的罪名,傅钊只觉得难堪。对着七哥,他都不敢抬头睁眼看了。他这回是真的做错了事,幸好七哥及时回来。 “七哥,我……”傅钊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着面前个子差不多的弟弟,见他又是难受又是怕自己的模样,傅铮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钊儿,别放在心里,七哥是知道你的。” 傅钊还是不敢看面前的人,他难堪的要命。虽然七哥没有怪他,可是他都不没脸再在七哥面前待下去了,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才好。 这天夜里傅钊心里难受,又没有地方倾吐,四处走了走,最后还是一个人去后面。 斜坡那儿孟蕴兰在骑马。 傅钊难受的要命,他自责道:“如果不是我,七哥和嫂嫂就不会这么麻烦……” 孟蕴兰直点头:“确实得怪你,给循循添了这么大个麻烦,幸好燕王明是非。” 傅钊一滞,眼圈就红了。 孟蕴兰看在眼里,想到那年循循生辰的两筐杏子和甜瓜,再看看面前的人,暗忖他真是个傻的,他哥哥早就惦记上循循了,只有他自己不知道。悄悄叹了一声,孟蕴兰安慰道:“殿下你也别伤心了,不是还有个公主么?” “你竟将本皇子跟那种刁蛮任性之人放在一起?”傅钊跳脚。 孟蕴兰笑盈盈道:“大家都说你要尚公主啊。” 傅钊哼道:“本皇子就是娶你,也不娶她。” 这话说完,二人间安静下来,孟蕴兰愣了一愣,气红了眼转身就跑掉了,剩傅钊一人呆呆的。好半晌,他连忙拔腿追过去,哪儿还有什么人呢? …… 这日夜里傅铮从外头回来,浑身全是凉意。他洗净了身子才过来歇下。梅茹那会儿已经快睡着了,他俯身亲了亲梅茹的脸。 梅茹迷迷糊糊扭过头。 傅铮倾身过来,又是亲了好久才放开怀里的人。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搂着她,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傅铮眨了眨眼,只觉得心安。 梅茹觉得痒,她躲了躲。隔着薄薄的料子,男人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过来,也不知是欲.望,还是什么。梅茹脸红红的,有些别扭的说道:“殿下,我今日身子还是不方便。” 傅铮笑了。亲了她一口,他说:“我知道。别胡思乱想,快睡吧。” 梅茹彻底闹了个大红脸。她背过身去。傅铮忍俊不禁,轻轻笑出了声,梅茹瞪他。傅铮就不笑了。 这次梅茹没下歇多久,她又被外头的动静惊醒了。她略略一听,不由愣住,周素卿怎么突然死了? ☆、第 125 章 梅茹支着耳朵听了小半晌,外面动静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越来越大,连巡逻侍卫都被惊动,像是抓住了什么人,吵吵嚷嚷。 梅茹睡不着,她推了推傅铮:“殿下。” 傅铮睁开惺忪的眸子,“怎么了?”他问。这人话里裹着睡意,难得软绵绵的,像块蒸熟了枣糕,糯软香甜,让人好想咬上一口。 梅茹忽然有点饿,她道:“好像是周良媛死了。” 傅铮沉色听了一会儿,摸了摸梅茹的头发,他什么都没说,只道:“睡吧。”这人脸上丝毫不见意外,更没有丁点诧异,梅茹望着他怔了怔,下意识道:“是你安排的?” “不是。”傅铮摇头。顿了顿,他面色平静道:“是皇后。” 梅茹又是一怔。这人言语间实在太过淡漠,好像他早就知道似的。梅茹满心狐疑。傅铮解释道:“今日周素卿失言供出太子,皇后护子心切,必会起杀心。”听了会儿帐外的动静,他又道:“现在如此喧闹,定是皇后安排的人在动手时露了踪迹,和咱们无关。” 真的与这人无关么? 梅茹仍定定看着他。 她越思量,越觉得可怕,傅铮只不过安排香茗说了那句话,演了那场戏,然后就勾出周素卿自露马脚,周素卿情急之下便供出太子,皇后护子心切,自然而然起了杀人灭口之心,现在恰好被捉个正着,如此一来,贺太傅定会与太子一派有嫌隙,太子的龌龊事说不定还会曝露,更说不定皇帝一气之下就…… 这环环相扣,真的和傅铮无关么? 梅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还是盯着他。暗夜里,傅铮卸去平日的凌厉与狠绝,只是他自己而已,面容淡然。可是,谁都看不透这个人,包括她。梅茹头有些疼。她最不会算计,性子直得不能再直,偏偏面前这人每一步都在算计,不知他是不是也曾算计过自己。如此一想,梅茹就觉得浑身发凉。 像是看穿了她的害怕,傅铮心下一滞。很快,他摸了摸梅茹的头发,说:“阿茹,这世间我唯一不会骗的,就是你。” 见梅茹还是怯怯的,傅铮亲她,用尽了温柔。 他说:“我就是为你死,我也愿意。” 梅茹的手正好扶在他的肩膀上,他为她受的伤还在,他这次还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想到他为自己做的种种,梅茹眼圈儿有点红,她心软了软,阖上眼,任由傅铮亲自己。 男人的身子贴着她,那股热意也贴着她,她被他亲的眼底满是春.潮,水汪汪的,就是夜里会吃人的妖精。 傅铮真想被她吃掉。 …… 翌日梳妆时,梅茹才从意婵那儿得知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原来,皇后昨夜安排侍卫去杀周素卿。那人快要得手时,不知怎的恰好被巡逻侍卫撞个正着,这下可不得了了! 贺太傅最心疼这个自幼丧母的外孙女,如今撕破脸闹到皇帝跟前,延昌帝自然震怒。为了安抚贺太傅,延昌帝亲自审问此事。 作为当事人,梅茹被传召过去。 皇后、太子妃诸人皆在,而周素卿亦被带上来。见到此人,梅茹微微有些惊讶。这人昨夜命大没有死成,粉嫩纤细的脖颈上被勒出一道红痕,很深。稍稍一动,整个脑袋像是要断掉似的,有点渗人。 对于此人,梅茹没有丁点同情,这会儿只冷眼看戏。 李皇后攥在手中的绢帕倒是紧了一紧,她心里暗暗后悔。昨夜她真应该听宋玉的,沉住气就好了,哪像现在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李皇后蹙了蹙眉,暗骂,也是那帮蠢货没用! 她看着周素卿,心里惴惴不安。 果然,周素卿一跪下就不住磕头:“求皇上做主!求皇上做主!”因为被勒得太久,这人嗓子彻底毁了,喑哑难听,好像一个破风箱,李皇后蹙眉。只听周素卿断断续续讲述昨夜被勒一事,说到痛苦之处,又仰头将那圈勒痕露出来。 延昌帝沉着脸,不悦地拂了拂李皇后。 皇后见状亦不甘示弱,示弱抹泪道:“皇上,是这贱婢自己心术不正,做错事污蔑燕王妃,被臣妾揪出来,如今还要污蔑臣妾!” 周素卿怒不可遏,她这回是彻底撕破了脸,一股脑脱口而出道:“皇上!皇上!分明是太子瞧上了燕王妃,所以才怂恿我,我不过是按着太子的吩咐……” 听她将太子抖落出来,皇后吓得面色惨白。她最怕这事!李皇后忙起身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快去给本宫撕烂她的嘴!” 延昌帝亦是眉头紧蹙,“什么东西?”他面色铁青的训斥。 周素卿急道:“我说得皆是实话。那天夜里太子还威胁燕王妃,要燕王妃委身于他……” 这种污言秽语听得延昌帝拍案而起!他厉声问梅茹:“可是真的?” 看了这么久的戏,终于轮到梅茹了。梅茹已经厌烦透了太子,借着周素卿的口,她眼圈一红,跪下悲愤道:“父皇,那日夜里太子确实来威胁儿臣,还拿儿臣的爹爹来要挟。只因此事实在难以启齿,所以儿臣并没有说出口,没想到翌日母后不知怎的就认定是儿臣勾引太子……” 太子本就有劣迹斑斑的前科,延昌帝越听越气,胸膛急剧欺负,他召太子速速过来。 形势陡转急下,李皇后恨得牙痒痒,只怨自己没有及时弄死这两个贱.货,现在一桩接着一桩,简直是灭顶之灾!她并不想牵扯进太子,于是跪下哭道:“陛下!陛下!都是臣妾糊涂,都是臣妾教导无方,陛下,念在你我夫妻这么多年,还请陛下多多开恩,铭儿他也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延昌帝厌恶道,“他都犯了多少错?朕还要忍到何时?如今还罔顾伦常,竟做出此等禽.兽之事!” 李皇后忙磕头哭道:“是臣妾的错,都是臣妾的错,求陛下莫要怪罪铭儿。”她又哭道:“陛下,若是要怪就怪臣妾教子无方,臣妾愿一死求陛下开恩呐。” 太子已知不妙,他脑子里转了一转,进来时就是跪着的,膝行到延昌帝跟前,不住磕头道:“父皇,父皇,儿臣确实是鬼迷心窍,还请父皇明察,儿臣也不知自己怎会做出这种事,定是被人魇住了!” “通通闭嘴!”延昌帝冷冷拂袖。这种丑事他真是丁点不想再听到,若是传出去,真是要丢死人了! 皇帝吼完,整个帐中通通安静下来,只剩小声抽噎。 延昌帝冷眼看着底下不成器的太子。这是他最疼的一个儿子,可惜尽做糊涂事!与后宫私通,好大喜功,下手狠辣,如今还罔顾伦常,觊觎弟媳……拧着眉,延昌帝沉沉叹了一声,悲戚道:“铭儿你不诸君臣大义,不念手足之情,朕包容其二十多年,不但不改悔,反而愈演愈烈,实难承祖宗宏业,即日起废去太子之位,拖下去,由老三看押!” 李皇后心头咯噔一下,一口气喘不上来,窒息好半晌,她哭天抢地道:“皇上,皇上,您不能如此啊……” 太子亦掩面哭,满口胡诌道:“父皇,儿臣确实是被蛊惑住了啊,求父皇明察。” 众人之中,唯有宋玉沉着脸。她本只想解傅铮的手除掉周素卿,没想到皇后和太子迫不及待将自己搭进去了……她跪在那儿,暗骂真是一群蠢货。 延昌帝厌恶透顶,他撇开视线,再也不愿多看一眼。拂过底下众人,他摆手道:“通通关起来,回京处置。” 周素卿亦一并要被押下去。她是陷害梅茹与十一有私,延昌帝总要治她的罪。周素卿不甘心,连忙喊道:“皇上!皇上!燕王妃与十一殿下真的有私情,并非我诬陷!” 延昌帝正因为太子不堪之事怒上心头,听到这话,愈发不快:“胡言乱语什么?” 周素卿话中死死咬住梅茹,疯了一般道:“燕王妃婚前就与十一殿下有染,这事多人都知道,十一殿下曾送过燕王妃不少东西,皇上可以回京之后可以明查。” 她万万没料到这些事傅铮昨日已经向延昌帝禀报过,如今再一听,延昌帝对眼前之人已是万分厌恶,毫不客气道:“通通押下去!” 周素卿是真的不服。她被单独关起来,这会儿想见外祖父,可根本见不到。据说外祖父今日替她在皇上面前求过情,但根本无济于事。 今日延昌帝大怒,太子被废,皇后被禁足,闹得这么大,皇帝定会再找个人来治罪,不是她,能是谁?她彻底成了一颗没用的棋子,外祖父再疼她,也不会违抗皇帝。何况,这一切是她自己抖落出来。周素卿怔怔坐在那儿,只觉得束手无策,她不想死啊。 宁静的夜里,她坐在那儿心跳得好快,忽然,有人进来,脚步沉沉,周素卿一扭头,满脸欣喜道:“慎斋哥哥?” 傅铮略略颔首。 周素卿扑到他的怀里,又惊又喜道:“慎斋哥哥,你是来救我的么?”她仰面看着面前的人,再也不顾分寸,胡言乱语道:“慎斋哥哥,我心里一直是有你的,你心里也是有我的,是不是?你以前还要娶我为妻呢。”她含着泪,怅惋的回忆:“你送我画,你待我好,还陪我去莲香寺进香,更对我百般照顾,她们一个个都羡慕我能嫁给你……”她说着说着又哭了:“慎斋哥哥,你救我出去,我不求名分,就想留在你身边。慎斋哥哥,我今日还替你扳倒了太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救我出去吧……” 傅铮静静听着,不言不语,眸色凝重。 “怎么了,慎斋哥哥?”周素卿恍恍惚惚抬头,稍有些不安。 傅铮叹了一声,难得柔声对她道:“沛瑾,有人要杀你。” “谁?”周素卿满面惊恐,四下张望。 “本王要杀你。”傅铮平静道。 他说着抬起手扼住她的喉咙,周素卿瞪大了眼,面色愈发惊恐。她唤道:“慎斋哥哥,慎斋……”那声儿越来越哑,再说不出话来,一双眼只死死盯着傅铮。 傅铮淡淡道:“你三番四次害我妻儿,我只恨不得能亲手报仇雪恨。” 第107节 他的手越收越紧,周素卿眼里的泪倏地就掉下来。傅铮还是面无表情的冷酷模样,眸子里根本没有丁点的怜惜,最是决绝。周素卿绝望的眨了眨眼,她痴心眷恋了这么久的人,她不择手段只为了与他般配,没想到,最后他为了他的妻儿,心狠手辣地要了她的命……她又惊又怕还万分绝望,不消片刻,软绵绵无力的栽下来。 傅铮冷冷收回手,他走出去,自有人进来收拾残局。 …… 这日夜里傅铮很晚都不见踪影,梅茹不由好奇,她问石冬:“殿下呢?” 石冬道:“属下不知。”自从被揣了一脚,傅铮并不打算再留他,石冬跪了一晚上,才被傅铮指派到梅茹跟前。 梅茹不由好奇,这人去哪儿了? 她支着脑袋看书,良久,傅铮才回来。他擦净手,又洗净身子,才过来抱她。帐中的丫鬟见状齐齐退下去。梅茹脸色微红。下一瞬,傅铮已将她抱在自己腿间。梅茹在他怀里还是别扭。她身子僵了一僵,小半晌才慢慢和缓下来。 怀里的人亦已梳洗过,这会儿穿着柔软的衣裳,傅铮的心也跟着软。他的手仍搁在她的小腹上。 这里面曾有他唯一的一个骨肉,就那么没了,剩一滩血,傅铮怎么不恨? 他愣愣思量着,良久,方严肃的眨了眨眼。 “殿下?”梅茹试探地唤他。 傅铮抬头,笑了笑,道:“阿茹,我们明天去辽东?” 梅茹拧眉为难道:“只怕父皇不允许呢。”阿眸那丫头还在,梅茹这趟的差事还没完。傅铮知道她担心什么,不由冷笑:“那丫头我自有法子对付。”这话一说,傅铮倒是思忖起另外一桩事。他往后常年不在京,梅茹并不是次次都能跟在他的身边,还得她自己立起来。 毕竟延昌帝对太子感情最为深厚,将来太子是彻底被废还是东山再起皆说不准,不如让梅茹自己挣得一片天地,亦能替他在延昌帝跟前露脸。 至于该怎么立,傅铮打量着自己怀里这个心大的夫人。略略有了主意,傅铮叹了一声,不舍地亲了亲她的小脑瓜。 察觉到此人的柔意,梅茹耳根子红红的低下头,缩着脑袋坐在男人的腿间。其实,梅茹有点怕傅铮。想到要跟这人同房,梅茹心里就开始打鼓。那种被撕裂被倾入的痛苦实在太过铭心刻骨,她一回忆起来整个人就忍不住颤栗,恨不得整天都是小日子,那就阿弥陀佛了。 这会儿梅茹嗡嗡道:“殿下,我今日身子还是不便。” 端详出她的窘境,傅铮轻笑。他并不打算惊动梅茹,只慢慢顺着哄道:“我知道。” 反正他的耐心很足,这种事好比两军博弈,一步一步来吧,只万万不能再吓着她了。将梅茹留在身边,总有水到渠成、被他攻城略地吃掉的一天。 傅铮心里悄悄盘算着,又亲了亲梅茹。只是除了吻唇瓣儿之外,他又试探着往女人脖颈底下亲了亲。 那地方太过敏.感,梅茹登时缩成个煮熟的虾米,她面红耳赤地往后躲了一躲,又窘迫地看看他。傅铮心中有数,他就不亲了。 没事,往后日子长着呢,明天再来。 ☆、第 126 章 周素卿的尸首早上被人发现,是畏罪自缢而亡。 听到此人死讯,梅茹抚着小腹有片刻怔楞。前世傅铮砍掉周素卿的双臂,直接扔回贺府门口,自此与他的恩师彻底决裂,梅茹万万没料到这一世这人就这么死了,烟消云散……她轻轻叹了一声,意婵道:“姑娘好好的叹什么气?” 梅茹笑了笑,道:“没什么。” 她刚说完话,旁边的孟蕴兰也慢慢悠悠叹了一口气,满面愁容,还有一点怅惋。梅茹好奇道:“兰儿有什么心事?” 孟蕴兰双手托腮,鼓着脸,没说话。 梅茹看在眼里越发好奇,她笃定的打趣道:“看来是真有心事。”孟蕴兰偏过头去,还是不说话。梅茹戳她:“好兰儿,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勾着我了。” 孟蕴兰回头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又重重叹了一声,好半晌才闷闷道:“没什么。”她说罢蔫头蔫脑的挽起梅茹胳膊,姊妹俩出去散步。今日天气真好,天高地远,风轻云净。孟蕴兰不舍道:“循循,你真要随殿下去辽东么?那儿兵荒马乱,天寒地冻,你得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梅茹也舍不得她,估摸着回道:“说不准,明年春天吧。” 远处有人在赛马行猎,二人边走边看,路上不时有人给梅茹请安。经历这次的大起大落,众人皆知道她背后有个厉害角色,而且那人疼她疼的紧呢,得罪不起,所以都对梅茹恭恭敬敬的。 梅蒨跟前的大丫鬟明芝过来,请了安,对孟蕴兰道:“二姑娘,二奶奶请您过去呢。” “我不去。”孟蕴兰回得快。 “怎么了?”梅茹问。 孟蕴兰一脸郁卒:“蒨姐姐这些天正帮我挑人呢,定是又安排我过去相看。” “这是好事呀。”梅茹掩面笑。 “哪里好了?”孟蕴兰皱了皱眉,嫌弃道,“我反正不去。”她吩咐明芝:“你就跟嫂嫂说,我在循循这儿不过去了。”明芝明显有些为难,梅茹道:“你先这么回吧,就说我留兰儿说话,待会儿一道过去看姐姐。”明芝这才退下。 四处安静下来,梅茹悄悄道:“好兰儿,你可是心底有什么人了?” 孟蕴兰白净的脸面蹭的就红了,她掐梅茹道:“就你乱说话!” 梅茹抬手盈盈一指,乐道:“这是心虚了。” “你还胡说!”孟蕴兰跺脚,气得背过身去,不愿意搭理这个讨厌鬼。可她一背身,看到个更讨厌的!孟蕴兰目光不经意地拂过傅钊,二人视线撞在一起,孟蕴兰又气得转过身来。 梅茹忍不住笑道:“你这原地打转儿作甚?” 孟蕴兰不说话,梅茹往她身后看过去,远远的,是一群皇子。傅钊立在最边上,衣摆飒飒,偏偏他这个爱说话的今天也闷头不吭声,形容举止颇有些怪异。 梅茹收回视线,看看面前的孟蕴兰,再看看远处的傅钊,再看看满脸愤然的孟蕴兰……心念微动,梅茹像是发现了什么,但又不能说,更不能问——这事儿由她来问就显得尴尬了。 梅茹挽着孟蕴兰的手,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往梅蒨那儿去。 好半晌,傅钊才敢抬眼。 那两个人已经离开不见踪影。他视线往前探了一探,看到一个穿淡紫兰花刺绣对襟褙子的姑娘,个子娇娇小小,身段略有些瘦弱。傅钊又尴尬低下头。他那天夜里自知失言,一直想寻个机会向孟蕴兰道歉,可一想起来那天的话,又觉得万分怪异,所以就拖到这会儿了…… 梅茹陪着孟蕴兰慢慢悠悠到了梅蒨跟前。 见孟蕴兰终于回来,梅蒨唬过来一眼。她眼波流转,更加好看。孟蕴兰吐了吐舌,逗得梅蒨笑起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梅茹顺势私下里打听道:“二姐姐,兰儿的亲事看的如何了?” “我和老太太都替她操心呢。”梅蒨叹气。 想到先前的事,梅茹道:“慢慢来吧,一般庸才还配不上咱们府里的女公子呢。” 听她打趣,梅蒨不由掩面笑。她这一笑,又偏头干呕起来。眉心蹙着,模样难受的紧。边上的人见状皆愣住了。孟蕴兰是个姑娘家,不好说什么,梅茹喜道:“二姐姐该不是有喜了吧?”梅蒨面色赧然,摇头道:“也说不准,怕是今早吃错东西了。”梅茹忙让人去请太医过来。 太医这一来诊断,还真就是喜脉! 众人乐坏了,孟安傻不愣登扶着梅蒨躺好,又立在那儿傻乎乎的笑。梅蒨也羞赧的笑。二人成亲半年,就有好消息,怎能不高兴? 梅茹道:“这回真要好好恭喜二姐姐、二姐夫了。”她连忙赏赐了好些东西下来。孟蕴兰也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道:“嫂嫂且好生歇着,往后莫再替我操心了。”这话逗得众人乐起来。 姊妹几个正高兴说着话,御前小太监过来恭请梅茹道:“王妃,皇上请您过去呢。” “什么事?”梅茹问。 小太监道:“是西羌公主的事。” 听闻是阿眸,梅茹不由想到傅铮昨晚说有法子对付阿眸的事,估计就是这件事了。她“嗯”了一声,转头不放心的对梅蒨交代了几句。梅蒨嗔笑道:“王妃也快些有好消息,咱们就更加高兴了。” 梅茹抿唇涩涩一笑,拿话糊弄过去道:“二姐姐还真是操不完的心!快别操心我了,只想想肚子里我的小外甥吧。”众人又是一阵乐。 梅茹到延昌帝帐外时,傅铮恰好立在外头。 澄澈蔚蓝的天际下,那人生得越发好看了,远远瞧着犹如画笔勾勒出的丹青,身姿颀长,眉目疏朗,萧萧如松下风。 “殿下怎么在此?”梅茹略有些意外。 傅铮浅浅一笑。这笑意如温柔春风拂过,有种摄人心魄的美。梅茹饶是看惯的,也愣了片刻。傅铮道:“正跟父皇商议些事,听闻你要过来,就在这儿等着了。”  这些体贴的话落在旁人耳朵里,惹得众人不由暗忖,这燕王怎么对燕王妃这么好啊?将她摆在心尖上疼着,更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处处小心仔细。再看梅茹,他们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阿眸冷眼看着这二人的恩爱,想到傅铮先前在自己面前字字句句不要脸的威胁,无耻至极,毫不讲情面,她就气得恨不得跳脚。这会儿深深咽下一口气,阿眸严肃的对延昌帝道:“皇帝陛下,某些乱臣贼子趁本公主出使之际犯上作乱,本公主得立即回朝。” 这事儿发生的猝不及防,梅茹滞了滞,忙翻译给延昌帝听。 延昌帝也不再多留她,当即命人护送阿眸公主回国。当然,京城使团的纳贡条件不用再谈了,因为阿眸还得向魏朝借兵呢。阿眸是真的气,但又不能发作。因为她一发作,傅铮就冷冷拂过来,满是威胁。 这人趁她不在西羌,居然用心险恶地留了这么一招,现在逼得她快要无路可走,还得软下身段求魏朝出兵。阿眸越想越不服气,却也只能独自怄气。 那边厢延昌帝却突然提议道:“让茹丫头代朕送你一程。” 傅铮可不愿意,忙打断道:“父皇,阿茹今日要随儿臣去辽东呢。” 梅茹突然就被夹在了中间,她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傅铮。 延昌帝听了略略蹙眉:“如此啊……”他愁眉不展道:“这事儿确实为难。”本朝会通译之人本就少,阿眸又是个弱质女流,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有梅茹合适。延昌帝看着梅茹。 梅茹默了默,福身进言道:“父皇,儿臣最近亦在思量此事,如今各地通商往来渐多,不如在鸿胪寺下设通译馆,专门教习诸蕃的语言文字,还有负责文书翻译,就不用再如此捉襟见肘了。” 这话一出,傅铮有些惊讶。昨日夜里他替梅茹想的就是这条路,没想到梅茹居然自己也在盘算,而且提出来了! 延昌帝点了点头,很快又叹气道:“四夷馆原先也是有的,只是几代战乱荒废了,如今确实需要重新整顿。”略一思量,他问傅铮:“慎斋,依你看,可有什么举荐之人?” 傅铮恭敬作揖道:“父皇,举贤不避亲,儿臣自然是举荐我夫人。”傅铮昨夜已打定主意,既然梅茹擅长此事,他便亲手送她一程,让她好好做出一番大事,省得乱七八糟之人都惦记他的夫人,也能替他在延昌帝面前露脸。 傅铮说得极其坦然,梅茹却愣住那儿。此言未免惊世骇俗,纵然是梅茹自己提议的,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梅茹偏头看着身旁的男人。只见傅铮眸色沉峻,并没有在说笑,他是真心在举荐她。梅茹怔怔看着,忽的,她的心跳了一跳,心下满满的,皆是涌出的感动。 眼前这人对她是真的好,好到连世俗礼法都通通可以抛开,只盼着她在这世间能有一方天地。 梅茹看着傅铮。她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念头,好像这尘世里,她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对自己更好的人了。 延昌帝哈哈笑道:“还真是举贤不避亲。”思忖少顷,延昌帝点头道:“茹丫头统筹此事,倒真是合适。只是一介女流,总是不大方便。若是丫头你自己愿意,朕可以下旨赐你从五品少卿一职,掌馆中之事。”说罢,又单问梅茹:“你可愿意?” 这事儿的发展完全超乎梅茹的预想,她还是望着傅铮,有些不知所措,似是询问这人的意思。 她迷茫的样子特别惹人怜,傅铮真想摸摸她的小脑袋。傅铮心底软软的,对梅茹道:“阿茹,听你自己的意思。” 梅茹还是怔楞,更是不可思议。傅铮就是这么宠她的,丝毫不拘着她,只任由她自己的意愿,高高兴兴、自由自在的活着。这一瞬,梅茹说不清缘由,她心里的感动越发满,满的快要溢出来,能将她团团裹住,挤得人有些闷,还有些难受。 梅茹眼圈微红,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延昌帝随即问道:“茹丫头对通译馆有何打算?” 此事梅茹琢磨了好多天,这会儿回道:“如今朝中通晓诸蕃语言的人并不多,儿臣觉得可以从诸蕃请一些大家入馆,学习本朝文字,再互通有无……” 延昌帝赞许点头,又提议道:“不如你这次随阿眸回西羌,先亲自招些西羌人来试一试?慎斋你觉得如何?舍不舍得让茹丫头去?” 傅铮今天就要回辽东,他出来好几天,再也耽搁不得,他今天本来要带梅茹一道离开的……傅铮看着梅茹,梅茹也看着他。一对上她的眼,傅铮心中就是难舍,他真的舍不得这个人。他在外,总会惦记起她,惦记她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心大的被人欺负……默了默,傅铮却只是对梅茹道:“父皇此议不错,你自己喜欢就好。” 他说过的,他不勉强她半分。 梅茹只愣愣望着他,傅铮转头道:“父皇,可否允许儿臣与阿茹明日再走?” 延昌帝叹了一声,道:“罢了,朕可不拆散你们,你们先去辽东吧。待明年开春给朕带个小皇孙回来,比什么都强,通译一事不着急。” “不用。”傅铮回道,“既然阿茹喜欢,她放手去做就是了,我只是有些话想交代她。” 听他如此说,梅茹怔怔的,心里有个地方还是挤得慌。 这日夜里,傅铮拥着她,千叮咛万嘱咐道:“西北那边开始乱了,你自己定要万分小心,别让我担心。”又算了算行程,碎碎念道:“如今已经九月,从这儿去西羌至少得两三个月,一来一回……我争取年前就回京,你也早些回来。” 听这人絮絮叨叨的叮嘱,梅茹心底忽然就软了,有个地方还是难受。她看着傅铮,点点头。 第108节 这人难得乖巧,傅铮看在眼里,又不舍得她了。他本来能带梅茹去辽东去的,如今为了她想做的事,他只能再忍忍。傅铮搂着她,只觉得万般不舍。 男人的身子又硬又热,是这世间最高的山。他为她挡风遮雨,还替她谋划,只求她过得高兴。 梅茹心里还是感动,她抵着他的怀里,轻轻垂眸。 那纤长的眼睫毛像小刷子,刮过他的里衣,让他的心好生不舍。傅铮俯身过来,吻了吻她的脸,又亲了亲她颈子。他的唇太过柔软,甫一碰在白皙的颈子那儿,还是敏.感。那种敏感能让人浑身颤栗。梅茹身子轻轻颤了颤。她这回忍着害怕,并没有动。这人要走了,这一世他为她做了那么多,还不知何时再见……梅茹阖上眼,眼睫轻颤。 傅铮顺势一点点吻下来。 衣衫半褪,露出娇美的莲心,就是暗夜里会勾人的妖精,只等他采撷。 外头是草原粗犷的风声,里面是人的轻轻喘息,那一声声压抑又克制,却格外刻骨销.魂。 梅茹觉得自己飘在浪尖上,像一叶扁舟,根本不受控,她只能随着他沉浮,任由他摆布,或是这样,或是那样,羞耻而私密。 他的力道那么大,又要将她的神思撕碎了,不知送去何方。 到了最后关头,那人却止住了。他从她的身子里出来。那种最为紧密的贴合随着他的离开,显得越发明显。梅茹脸色滚烫,不解又羞赧的看着傅铮。暗夜里,他背过身,将东西弄到旁边的锦帕上。梅茹怔了怔,忽然通通就明白过来,这人上回定是看穿她吃避子药的事了,他却一直没说,更没怪她,他一个人独自承受着,消磨掉那种痛楚……梅茹傻傻看着他。傅铮仔细将两个人身子擦拭干净,然后搂着她歇下。 贴着他,梅茹尴尬的不知所以。傅铮拨了拨她湿漉漉的头发,吻了吻她的脸,只含糊提了一句:“你身子不大好,先好好养着。” 他还替她找好了借口。 梅茹眼圈儿蓦地就红了。她低着头,抵着男人结实的胸口,最最心底,忽然生出一点不舍。那种不舍悄悄的,探出了嫩芽,绕做缱绻,缠在心尖上。 会疼,会难受,还会舍不得。 这天夜里,傅铮又要了她好几回。 许是离别为这个夜增添了不一样的情愫,梅茹努力克制着害怕和恐惧,那种撕扯好像也没有那么疼了,她闭着眼,轻蹙眉心,也体会到了一点似痛非痛的滋味。 他吻她的背,光滑如玉。 他不停的唤她的名字,那一声声映在心底,密密浇灌着那簇嫩芽。 梅茹就这么被他来回折腾着,每一处都烙上了他的印,只属于他的印迹。可傅铮还不够,在那一个个印迹上头,又再次虔诚的亲吻。梅茹在他的手里,柔的像水一样,承受着他,还有他所有的情意。 这夜很长,又短,好像怎么都不够。 ☆、第 127 章 人活在世间,似乎总会面临不计其数的相聚与分离。比如前世,傅铮常年离京在外,与梅茹聚少离多。傅铮的心又冷又硬,他甚少在意这些离愁别绪。而他每一次远行,都不会回头多看一眼。在马蹄扬起的满面灰尘之中,他不知道看着人离去,心中的滋味会有多难受。 但现在他知道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傅铮立在淡薄晨光里,身上是秋日苍凉肃穆的冷意。 梅茹先前上马车时,他捉着她的手,忽然就不舍得放开了。这是他的妻子,他该留在身边好好养着的。梅茹脸红通通的,轻轻唤了声“殿下”,傅铮才依依不舍的放手。一松掉女人的手,他心里就空了。 他想她能回来,跟在他的身边,又或者再探出脑袋看看他。 他好像怎么都亲不够,怎么也都疼不够。 她才刚走不远,他就又开始惦记。 傅铮沉沉叹了一口气。人一旦有了牵绊,就会不舍。他舍不得梅茹。无论傅铮走到哪里,都会不经意的想起她。想到了她,傅铮就会高兴。想到府里还有人在等着自己,傅铮就想平平安安的活着回来。现在府里的人要走了,傅铮放不下。他更加好奇,自己是不是梅茹的牵绊,她想起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同样高兴,会不会同样的好好保重自己。 可傅铮不敢问。 他只能狠狠亲她,在她身上打上他的烙印。她腿儿都打颤了,娇娇软软没了力气,更是哭着委屈的求他,他也不愿意放过她。他就想欺负她,让她出门在外,总时不时记起自己。不管用什么法子,傅铮想,自己总有一天会走到她心里。 梅茹坐在马车里,确实想到了傅铮,却是又羞又气。她坐在那儿,浑身就要散架了,双腿酸的要命,腰上也被掐的疼,更别提衣衫底下一片旖旎……静琴和意婵早上伺候她更衣时,有些被吓到了。两个大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梅茹的耳根子倒是一直发烫。 如今底下马车一颠簸,她身子真是要散了,静琴道:“姑娘,躺下歇歇吧。”梅茹耳根子愈发滚烫。她想,以后可不能再由着这个人了。 去西羌的队伍消失在地平线上,傅铮方折回去向延昌帝辞行。 帐外,傅钊悄悄探了探头,视线一触及傅铮,又不自在的弹了回去,依旧是过意不去的神情,歉疚极了。 猜他有话要说,傅铮从延昌帝那儿退下后,唤他过来:“十一弟。” “七哥。”傅钊耷拉着脑袋上前,心底还是自觉对不住七哥。他这次办了错事,真的是没脸见七哥。傅钊这几天一直躲着,若不是七哥今天要走,他都没勇气来。 看着这个实心眼儿的憨厚弟弟,傅铮也不放心,仍如同过去那样耐心叮嘱道:“这段时间京城恐怕不太平,我不在身边,你自己别大意了,性子也别太毛躁。” “知道。”傅钊努力点头。顿了顿,他主动提起自己的亲事,傅钊问:“七哥,我的亲事你怎么看啊?”再像这么别扭下去,他都不能好好跟七哥说话了。所以傅钊打定主意,他必须让七哥早点替自己定下一门亲事。他成了亲,就能省去许多说不出口的尴尬。 知道他的心意,傅铮笑了笑,边走边问道:“你自己可有看中的?” “没有。”傅钊立马摇头,“我听七哥和嫂嫂的安排。”除了那个公主,他娶谁都无所谓,若是能助七哥一臂之力,那就更好了。 傅铮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他舍不得拿傅钊的婚姻换取政.治势力,他还想替这个弟弟仔细挑一个好姑娘呢。傅铮说:“原先是皇后急着替你挑人,现在形势不同了,不用太着急。” 傅钊很着急,他就想自己快点成亲,解除与七哥间的尴尬。傅钊连忙道:“可我想早点娶……” 还真是个憨憨傻傻的小子。傅铮笑了,道:“那行。这段时间你自己先留意着,等我从辽东回来,就替你安排。” 傅钊点点头。他送七哥一程。傅铮最后叮嘱道:“留心京城的动静,有事给我来信,千万别轻举妄动。”这个动静指的是“废太子”。太子被废之后,延昌帝派人径直押回京。但据说太子在路上疯了,也不知真假。傅钊心领神会。直到再看不见人,他才骑着马慢慢往回溜达。 围场上骑马的骑马,行猎的行猎,好巧不巧,远远的又见到孟蕴兰。梅茹今天不在,就剩她一个人领着丫鬟看热闹。 傅钊是个急脾气,他那股气憋了心里好几天,这会儿真忍不住,于是直接策马过去,想跟她道个歉。 身后马蹄声快,孟蕴兰狐疑的扭过头。见是这人,她拔腿就走。孟蕴兰走得急,傅钊还是三两下就追上了。“孟二姑娘!”他跳下马喊道。孟蕴兰没理他,傅钊快步赶上前,拦在她跟前作揖道:“本皇子上回说错话,给二姑娘赔个不是。”话一说完,他整个人彻底舒坦了,不然真能别扭死。 孟蕴兰顿住脚步,冷冷道:“可不敢。” 听她话里带刺,傅钊扬着下巴呛道:“那你要本皇子怎么赔?要什么吃的,本皇子给你弄过来!” 孟蕴兰怔了怔,旋即蹙眉道:“我又不是循循!” 这话一说完,两个人皆尴尬愣住了。傅钊面色更是涨的通红,窘迫且难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他眨了眨眼,又挠了挠头,还是手足无措的尴尬。 瞟了他一眼,孟蕴兰垂眸。沉默少顷,她主动道歉:“我说错话,殿下别见怪。” 见她找了个台阶,傅钊顺嘴接道:“那扯平了?” “嗯。”孟蕴兰低头离开。她个子娇娇小小的,衣摆、裙裾上头绣着精致的兰花儿,被柔软的草轻轻托着,像是活了过来,沁着芬芳。 傅钊定定看着,心头有些不大舒服,他追过去几步问:“你真不要本皇子赔?” “真不用。”孟蕴兰还是低着眼,摇了摇头。 傅钊道:“那你怎么还不开心?” 孟蕴兰脸腾地红了,她抬头不高兴道:“对着殿下,我就非要开心么?” 傅钊个子生的高,孟蕴兰才到他的胸口。她一抬头,就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眼睛乌溜溜的,蕴着薄怒。姑娘家白净的双颊覆着浅浅的红色,像是天边的朝霞。傅钊还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一个姑娘呢!他吓得连忙挪开眼,解释道:“本皇子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殿下是什么意思,我开不开心、高不高兴都不用您操心费神。” 孟蕴兰说完这话,再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去。 傅钊立在后头悄悄抬眼看了看,不禁暗自懊恼,他怎么又说错话了? 他一直想再找机会赔礼道歉的,但直到秋狩结束,傅钊都没见到此人。他夜里还去围场后面转过几次,可孟蕴兰也不再去那边练骑马了。 傅钊知道这人定是更加生气了。想到那张干净的脸,他愣了愣,有些不大自在。 …… 这一年秋天,太子被废幽居长宁宫,皇后被禁足,延昌帝更是出手整治了太子一党。整个朝堂动荡,闹得人心惶惶,如履薄冰。没想到临近岁末,朝中又发生“赵王镇魇废太子”一案。 太子被废之后一直疯疯癫癫,举止失常,日日夜夜更是高喊自己有冤,还说什么有鬼之类的胡话。延昌帝起初不大相信。直到太监来禀报说太子得了失心疯,更是一心求死,不得不用绳索捆缚住,而皇后也是在坤宁宫磕了一天一夜的头,他才勉强去看了一眼。 见到废太子时,延昌帝不禁吓了一跳。只见眼前的人披头散发,形容消瘦,神神叨叨,哪儿还是原来的模样?延昌帝本来就最喜欢亦最疼这个儿子,如今见他变成如此,心下难以不舍,便传召太医过去医治。 熟料太医治来治去,一直没有好转,延昌帝心焦,直到前几日,才有人向延昌帝揭发赵王镇魇废太子一事。延昌帝震怒,急急派人去查此事,才知赵王私下与一个会巫术的人有来往,更是想方设法用巫术镇魇,试图谋害废太子。人赃并获,延昌帝怒极,迅速革了赵王的爵位,将其幽闭王府。 傅铮那时候刚从辽东回京。他还未换上干净衣裳,傅钊便急吼吼来找他:“七哥!七哥!你料得不错。” 太子疯癫一事愈演愈烈的时候,傅铮便给他写过信,让他别搀和其中,更是仔细自己和燕王府里,省的被人利用了,钻了空子。 万万没想到这次是赵王倒霉,傅钊压低声道:“七哥,太子怕是要翻身了。” 自巫术之人被杀之后,太子便慢慢清醒过来,延昌帝更是命人将他从长宁宫移出来,安置在离乾清宫近的地方,以便皇帝时时过去看望。 傅铮面容冷漠,并不觉得意外。延昌帝那么喜欢太子,连当初淫.乱后宫的事都能忍下来,如今能废自然就能再立。他淡淡安慰傅钊道:“此事从长计议,万不可着急。” 反正太子那么蠢,总有其他的机会。 只是,傅铮难得心里静不下来,他去莲香寺。 那两盏长明灯依旧幽幽燃着。傅铮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他静静看着,心里忽然有一点难受。傅铮五岁丧母。他的母亲是一个番邦进贡的女人,一夜被临幸,诞下皇子,却没有多得皇帝青睐,正如同他,也没有多得皇帝一眼。他替母亲难过,也替自己难过。 这些年他的心越磨越冷,面前这两盏灯,还有梅茹与十一弟,大概就是他所有的温情。 傅铮有点想梅茹了。 他独自回府。行走其中,傅铮觉得整个府里空落落的,没有丁点生气。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是这样过的。傅铮原本不觉得冷清,可现在没有她在,这个府里真的是太冷清了。 傅铮走到立雪堂。书房里还有梅茹未译完的典籍。他随手翻了翻,看到那些字,就像看到她的人一样,他心里满满的,全是柔软。 这日夜里,傅铮歇在梅茹房里。 黑暗中两个枕头并排搁着,他躺在那儿,偏头看了看。身旁没有人,空的。那种空,让他难过。傅铮想梅茹了,万分想念。他在辽东就盼着赶紧将那边的事通通处理完,他的手段铁血,毫不留情,就是想早点回来。可回到府,没有见到人,他又难受。 对着她睡的地方,傅铮忽然好奇,梅茹在外面到底有没有想起他过啊。 翌日,傅铮接到石冬的密报,说梅茹一行已经进了陕西,还有十数天就回京。傅铮再也坐不住,他让人安排了马,当日离京。王府管事儿的特别着急,这眼看着快过年了,王爷好不容易回来,没想到又匆匆离开,府里连个做主的都没有。 思念将他变得不像他了。 傅铮的心原本又冷又硬,却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梅茹撬开了一个口子,她悄悄的将她自己放了进去,放进他的心里。她一直就在那儿,傅铮永远都不想忘掉,更不愿与她分开。 ☆、第 128 章 梅茹畏热也怕冷,到了冬天,手脚特别的凉,跟冰块一样。驿馆里头更是冷,她搓了搓手,又搁在暖炉上捂着。静琴将火烛挑亮一些,意婵从外头进来道:“姑娘,那小丫头吓懵了,还是不肯吃东西呢。” 意婵口中的小丫头是梅茹今天在路上捡到的小孩。他们一路从西羌过来,遇到好几次胡人南下烧杀抢掠。今天最为严重,路过的整个村子都被烧光了。梅茹在一团焦黑草垛底下发现了这个小丫头。小孩约莫两三岁,眼睛黑黑的,躲在最最底下,瑟瑟发抖。若是不管她,只怕就要死了。 除了玥姐儿和小长生,梅茹并不喜亲近小孩,却敌不过心软。她让意婵将这丫头随身带着,准备送去前面的衙门。 听闻小丫头不吃东西,梅茹叹了一声,道:“随便她吧。” 第109节 翌日用朝食时,梅茹又见到那小孩。个子小小的,还没有椅子高,安安静静的被意婵牵在手里。这孩子昨天捡到时脏兮兮的,今天已经洗干净了,露出的小脸上有点皴,模样乖巧又战战兢兢的害怕。梅茹让意婵拿面脂替她抹了抹脸,问道:“你叫什么?” 小丫头昨天被吓住了,只知道傻傻摇头。梅茹随手拈了个包子给她,又问:“你几岁了?” 她看了看梅茹,面色缓和许多,接过包子慢慢吃起来,却还是不会说话。梅茹也不再问,只转头吩咐意婵将孩子交给石冬,送去本地的衙门。小丫头听懂了,急急忙忙跑过来拽住梅茹衣摆。小手有点油,她连忙松开,在自己身上胡乱擦了擦,复又揪住。梅茹低头看过去。那张小脸委委屈屈,轻轻唤了声“娘”。 意婵吓坏了,忙跑过来板着脸教训道:“可不许这么乱喊。” 梅茹滞了一瞬,摸摸她的小脑瓜,道:“我不是你娘亲呢。” 那小丫头还是拽着她的衣摆,不肯撒手。梅茹叹道:“让石冬去衙门里打听一下,看看她还有什么亲戚。”这天梅茹一行在此耽搁了半日。石冬中午回来说,衙门里派人去查过,这丫头的亲人都没了,就她一个。望着面前只会掰着手指头玩儿的小孩子,梅茹道:“那先带回京吧。” 他们一行从陕西进入山西境内,又走了两天,这天傍晚赶到平阳府。 刚入城门,马车便停下来。梅茹只觉得奇怪。他们是出使西羌的使团,极少被拦下盘问。梅茹颦眉,正要询问外面发生何事,车帘突然就被掀开了! 梅茹愠怒,不悦地望过去—— 只见外面天色已暗,迷蒙而晦涩的夜里,一道颀长身影立在那儿。梅茹看不清这人的面容,可她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男人那双漂亮的眸子漆黑而亮,宛如遥远的星子,又像一簇火。他就这么定定看着她,目光直直的,毫不掩饰。 在他的视线里,梅茹呼吸滞了一滞,她低下头。 静琴从马车里退下来,坐到后面去。 一切好安静。梅茹跪坐在那儿,她低着头,视线落在面前的几案上。她手里还握着笔,可写不下一个字。梅茹双颊微微发热,下一刻,傅铮坐在了她的旁边。 依旧没有人说话,他只是将她手中的笔抽出来,然后不发一言的握住她的手。 梅茹的脸还是烫。她低着头问:“殿下,你怎会在此?”这人不是应该在辽东么?他应该开春才能回京的呀。梅茹好奇。 傅铮淡淡回道:“这儿有些军务,我过来看看。听说你们一行快到,便在平阳府略等了一天。” 梅茹“嗯”了一声,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 他的热意一点点渗过来,梅茹悄悄抬眼觑了觑他,傅铮亦望着她。四目相对,他的眸子还是好亮啊。傅铮俯身过来,梅茹避了避,尴尬道:“殿下,在外面呢。”她说这话的时候耳根子烫的不得了,整个人又像是要被煮熟了。 傅铮搂住她的肩,将她拥进自己怀里,吻了吻女人柔软的乌发。 这日夜里歇在平阳府驿馆,傅铮扶着梅茹下车,二人并肩往里面走,忽的,身后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娘——” 傅铮顿住身形,蹙眉回过头。 这人视线总是冷的,意婵又被吓到了,她连忙唬道:“别乱喊!” 拂了眼意婵牵着的小丫头,傅铮依旧拧眉。梅茹解释道:“在路上遇到的,爹娘都没了。”傅铮沉声问:“打算带回府里?”梅茹道:“路上都乱着呢,没地方送,先带回京,到时候给她找户人家吧。” 傅铮收回视线,问梅茹:“叫什么?” 梅茹说:“衙门只说姓陈,也没个名字,今年两岁。” 傅铮沉默地点点头。那小丫头瞟了瞟他,然后怯怯低下眼。她明显怕傅铮,跟玥姐儿一样。 梅茹这次从西羌请了几位大家回来,这会儿一一引荐给傅铮。梅茹想过的,傅铮以后要成大业,她也帮不了他什么,替他结识些这样的人物倒是可以,也许将来有点帮助。 这天傅铮与那几位聊到很晚才回院子。他到的时候,那捡来的小丫头正立在梅茹跟前,依旧怯生生的。 就见梅茹递了块点心给她。她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吃,小脸鼓鼓的,吃得极慢,还冲梅茹笑。梅茹也笑了,眉眼柔和。 看着这一幕,傅铮稍稍有点恍惚,他忽然特别想知道,自己与梅茹的骨肉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其实前世梅茹有孕之后,傅铮有想过乳名的,只可惜从来没有用上。 这日夜里,他拥着梅茹睡下,手臂的力道有些紧。 这人虽然答应过不勉强她的,但梅茹还是有些怕他。悄悄往外动了动,梅茹脸红提醒道:“殿下,今日在驿馆。”驿馆人多不便,再想到被此人揉来捏去来回折腾的经历,梅茹腿儿就打颤,腰肢也酸。 傅铮暖着她的手,道:“我知道。” 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怀里,一直就这么暖着,不舍得松开。 二人从平阳府回京。路上到处天寒地冻,雪飘如絮,冷极了。车里点着碳,却还是冷。傅铮将梅茹拥到自己怀里,裹在大氅里,慢慢暖和着她,然后低头慢慢亲吻。马车行在官道上,外头有人说话,还有马蹄达达响,车轱辘碾在雪上,更会吱嘎吱嘎。可他就是这么肆无忌惮的喜欢着她。在外人面前冷得可怕,在她跟前就是无耻至极。梅茹缩在他的怀里,脸红极了。 因为下大雪,岁除这天他们没赶得及回京,二人在外头守了夜。又走了几日,一行人方抵达京城。 梅茹要先去延昌帝跟前复命。她这个从五品少卿年后就得正式走马上任。有傅铮在身边,梅茹应付的从容。从延昌帝那儿出来,二人又去李皇后处。自从“镇魇废太子”一案后,废太子从长宁宫搬了出来,而皇后的坤宁宫亦解了封令,如今还是李皇后执掌六宫。 见到这二人,再想到秋狩时的过节,李皇后心里自然不痛快,面上却依旧含笑。她问梅茹:“听说你这次从外头捡回来个孩子?” 梅茹回道:“已经找了人家送去了。”——那小丫头有点依赖梅茹,傅铮并不想带回府。他早早便写信回京,让管事儿的去找户可靠稳妥的人家,然后早点送过去。小丫头走得时候,还扯着梅茹袖口要喊娘呢,一对上傅铮冷冷的眼,就憋着嘴不敢了。这是傅铮独有的占有欲,那是他和梅茹骨肉才能喊得,外面的人通通都不行,都要赶走。 李皇后闻言点了点头,倏地又叹气,提醒梅茹道:“你如今好容易才从外面回来,就少操心外面朝堂之事。与燕王成亲这么久,也该早日替燕王开枝散叶。” 梅茹最怕听到子嗣一事,这简直是她死穴,这会儿低着头,只含糊的“嗯”了一声。 “母后,”傅铮在旁边替她解围道,“这事儿不怪阿茹,倒是儿臣常年在外,亏欠她不少。既然阿茹喜欢,又能替父皇分忧,儿臣自然是高兴的……” 听到傅铮这样说,梅茹有些意外,她愣了一愣,望向身边的人。 那人身形沉峻,立在那儿,依旧是一座高高的山。他的胸膛结实,他的背脊笔挺,他会将所有麻烦通通都拦在自己跟前,不舍得她受半分委屈。 面前这人待她是真的太好了,梅茹眨了眨眼。不受控的,那曾经在暗夜被浇灌的嫩芽又悄悄抽出一片新叶,拂在心尖,只觉得无比柔软和缱绻。 这日回府,马车里傅铮还是抱着她。梅茹定定望着他。迎着她的视线,傅铮问:“你看我什么?” 他的眼还是漆黑,像滴了墨一样。那里面就只有她一人,小小的一团身影被他宠着,就是他给她的世界。梅茹原先根本不敢想,可如今就在跟前,她的心轻轻跳了一跳。 傅铮还是亲了亲她的头发。 他的唇是软的,梅茹偏头望着他,傅铮就亲了下来。 这日夜里两人歇在立雪堂。因为之前都是在驿馆,傅铮忍了好几天,没想到梅茹这天夜里突然小日子来了,疼得又缩在那儿,疼的额头冒汗,脸色苍白。傅铮叹了一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替她暖肚子。 夜色静谧,傅铮跟她商量道:“正月府里要不要宴客?正好将你府里的人请过来,陪你说说话?”以前傅铮是从来不过问这些事的,现在多了个人,就不一样了。 梅茹确实想爹娘了,她欣喜抬头:“可以么?” “自然。”傅铮笑了。好看的眉眼舒展开,容颜清隽动人。捉着她的手亲了亲,傅铮说:“你高兴就好。” 他说过的,只希望她过得高兴。 在他的怀里,抵着男人坚实的胸口,梅茹忽然觉得一丝安稳。 宴客这事儿准备的稍微匆忙了一些,燕王府定在正月十四。梅茹这日起得早,丫鬟们早早过来替她梳妆。 妆奁里有一个彩锦如意的小盒子。 梅茹沉默的看着。这是傅铮前年春天离京时给她的,贺她及笄之喜。如果梅茹没有记错,他送过她两回,其中一次还被梅茹退了回去。那天他更是说,她若是不要,就扔了吧。 怔楞良久,梅茹终于打开。 里面是一对珍珠耳坠。那两颗珍珠晶莹圆润,闪着柔和的光,像是男人无数次注视过来的眸子。他为她红过眼,为她受过伤,还为她支起一方自由自在的天地,替她遮风挡雨,只是盼她过得高兴……梅茹心紧了一紧。凝睇良久,她终亲手戴在耳边。 那对珍珠在耳畔轻轻的摇啊摇,衬着她的耳垂越发小巧白嫩。 定定望着镜中的自己,一道绯红慢慢爬出来,梅茹脸有些烫。 傅铮恰好从外头进来,梅茹起身迎过去。立到他的跟前,梅茹有些窘迫,她不自在的低下头。 女人乌发云鬓,让人看着便心软了。傅铮目光温柔的拂过她的眉,拂过她的眼,她的唇瓣儿,最后落在青丝间偶尔露出的珍珠上面。耳畔的珍珠轻摇,划出轻轻的会勾人的弧线。傅铮愣在那儿,怔怔看了好半晌,他笑了:“真好看。” 被他夸了,梅茹耳朵也跟着发烫。 捉住她的手,傅铮垂眸拂了拂梅茹雪白的手腕,他说:“我送你的镯子怎么不戴?” 梅茹窘迫的碰了碰耳坠,低头说:“你不喜欢?” “不。”傅铮摩挲着她的耳垂,笑道,“阿茹,我喜欢极了,也高兴极了。只是——”他顿了顿,轻声央道:“下次也戴戴那个镯子吧。” 梅茹只觉得这人有点奇怪,她不解地抬头。傅铮捧着她的脸,微微俯身便吻住她,又亲了亲她的耳垂。 温柔而缱绻的一个吻,梅茹脸又不争气的红了。 ☆、第 129 章 这日宴客,梅府来得最早。乔氏想女儿想得紧,她好几天前就开始跟梅寅念叨循循,今天更是早早就醒了,根本睡不着。一见到循循,乔氏才彻底踏实,心里又装了有好多话想跟女儿说。梅茹也高兴,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杜老太太领着乔氏、小吴氏诸人给梅茹请安,梅茹连忙免礼赐座,大家坐下说话。萍姐儿坐不住,没一会儿工夫就去别处玩。这两年萍姐儿长开了,她的模样与梅蒨有六七分相像,标致的很。只是她没有梅蒨身上惹人怜的病弱,反倒泼辣的很。如今萍姐儿也到了相看的年纪,趁她不在,梅茹询问起她的亲事,杜老太太回道:“范阳卢家有个九郎……” 老太太话刚起了个头,梅茹就打断道:“老祖宗还是再挑挑吧。”前世萍姐儿虽是泼辣又厉害的角色,但那位卢九郎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最后见国公府没落潦倒,便直接休妻,这种姻缘能要么?梅茹实在不喜此人。 老太太听明白梅茹的意思,心中有数地点点头。顾念着她们母女俩好久没说上体己的话了,老太太领着小吴氏几人去后面歇一歇,赏赏景致,再吃杯热茶。 这边厢乔氏拉着梅茹左看右看。见循循眉眼里卸去做姑娘家时的娇蛮,透着好几分稳重与历练,她心中宽慰。只是想到子嗣的事,乔氏不免着急:“听说你在外头捡回来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这件事前些天李皇后就问过,梅茹颦眉:“不过一个小丫头,怎么闹得大家都知道?” “多少人盯着燕王殿下呢?”傅铮在朝中越来越好,这燕王府自然就越来越热,恐怕有人愿意不计名分,进来当个姨娘侍妾什么的。乔氏捉急道:“循循你再不生一个,可仔细着些。” 一听到子嗣的事,梅茹就脑袋疼,她随便糊弄道:“知道知道。” 见梅茹这样应付自己,乔氏就来气:“蒨姐儿肚子里的都好几个月了,你这边迟迟没有动静,娘怎么不替你着急?” 对于娘亲的不依不闹,梅茹只能拿哥哥出来做挡箭牌了,“娘,哥哥现在如何?”她问。 这话果然戳中乔氏心头的火,哼了一声,乔氏不满道:“你哥哥也是个不省心的,各个都说好,其实各个都没看上,他根本就没有成亲的心思,全在糊弄我呢!” 梅茹拧了拧眉,问道:“哥哥还去那儿么?”这话中的“那儿”指的是董氏那儿。因为中间多了一个死缠烂打的哥哥,梅茹自忖尴尬,她有一年多光景没见过董氏,还不知道瑶姐姐过得如何。 乔氏立马道:“他哪儿能惦记人家啊?那姓胡的去年正月就死里逃生回来了,现在留在京城大营,两口子日子过得好着呢,好像又怀上了。”说到最后,乔氏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那边被休之后儿子都生了一个,肚子里又怀着一个,再看梅湘膝下才一个庶女,乔氏怎能不着急。 听闻胡三彪没死,梅茹大为惊讶:“真的?” 唬了她一眼,乔氏道:“为娘能骗你?那个留京的职位原本是你哥哥的……”这事儿梅茹有印象,那会儿傅铮还递信向她解释了,只是信中含糊其辞地说什么有其他的事。梅茹没想到居然是胡三彪回来了,梅茹更没想法傅铮居然替哥哥瞒着事……她还在暗自思量着,对面的乔氏话锋一转,板着脸道:“你别想糊弄娘亲,看看你的肚子,再看看蒨姐儿的肚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说话间孟老太太、梅蒨和孟蕴兰就到了。——小乔氏去了孟政那儿,并不在京城。 梅蒨已经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子,这日穿得银色滚边袄子,整个人富态不少,气色也红润许多,哪儿还有原来的病气?可把乔氏羡慕的。倒是孟蕴兰闷闷的、怏怏的,明显有些不高兴。这可不像平日的她,梅茹不由好奇:“兰儿身子不舒服?” “哪儿啊?”孟老太太叹道,“这丫头今天原本不愿意来呢!” 梅茹更加疑惑了,望着孟蕴兰道:“到底怎么了?” 孟老太太道:“这丫头定是在跟我这个老太婆生气呢。” 孟蕴兰跺了跺脚,不说话,跑去后面找萍姐儿玩了。 孟老太太摇摇头,直接跟梅茹倒苦水:“王妃,您逮着空可说说那丫头吧。她一连几个月都这样,也不说究竟什么事儿,真能把我这个老太婆给急坏了,偏偏还说不得了。” 梅茹闻言不由暗忖,莫不是是因为傅钊?傅钊今日也是要来的,蕴兰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梅茹暗暗好奇。但这事儿她不好说,更不好问,梅茹思量着今天晚上跟傅铮提一句,让他去探探十一的口风。 第110节 傅钊今日确实早早就来了,这会儿在前面。 旁边傅铮跟孟安寒暄,傅铮恰好问了句孟蕴兰的亲事。孟安含糊笑道:“差不多了,过些天约莫能定下来。” 底下傅钊的手停了一停,他拈起一块果脯,悄悄看了看孟安,然后垂下眼,慢吞吞放入口中咀嚼起来。那果脯是甜的,可他吃的心尖上有一点酸,像是被什么东西不经意的拧了一下。傅钊不吃了,他坐不住,从前面厅堂退出来。但出来之后他又不知该去哪儿,只能像个闷头苍蝇随意走了走,又心不在焉地回去坐着。 淡淡瞥了他一眼,傅铮这日寻了个机会单独问他:“钊儿,你今日心神不宁的做什么?” 傅钊磨磨蹭蹭好半晌,脸红着没说话。 傅铮懒得再拐弯子,直接问:“可是因为孟府的二姑娘?”一听这话,傅钊的脸轰得一下子全红了。傅铮只觉得好笑,继续问道:“你想娶她?” “没有。”傅钊连忙否认,顿了顿,又小声又难堪的说,“二姑娘亲事不是要定了么?” “不是还没定么?”傅铮淡淡道。 傅钊更窘迫了,挠了挠头,他道:“七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娶她,也不知她是何意。”又道:“我要不要先问问她的意思?” 傅铮听了直叹气:“钊儿,你若是不明白自己到底什么心思,就问你自己她嫁给旁人,你高不高兴、愿不愿意就明白了。”对面的傅钊一滞,傅铮继续道:“若是你想娶,就直接娶了,做什么问人家姑娘家的意思?如果她不想嫁你,你就真不娶了么?” 傅钊滞了滞。他想娶孟蕴兰么,想到她嫁给旁人会难受么,傅钊讷讷的,好像那口果脯又开始有点酸了。 …… 戏台上咿咿呀呀,梅茹点了一出戏,几位老太太也点了两出,热闹的很。 孟蕴兰坐在梅茹身边,还是蔫蔫儿的样子。梅茹看了她一眼,附耳道:“咱们去园子里走走?”孟蕴兰点点头,又道:“你可别帮着我家老祖宗说话,她就催着我成亲呢。”梅茹笑:“我才懒得说你呢。” 见梅茹下楼,那些夫人们皆起身恭迎,梅茹免了她们的礼,直接领着孟蕴兰去后面花园里散散心。 前面傅钊听到了一些动静,默了默,他又坐不住了。傅铮瞥了他一眼,偏头不知对身边人吩咐了一句什么。 正月里满池的荷花枯了,如今池子里干干净净的,只等新的一年再生出新的枝叶。绕过水榭,东边是一处梅花林。梅香暗涌,像股清泉。前世王府里没有这些,冷冷清清,萧萧肃肃,连一丝烟火气都没有,这一世真的是不一样了。梅茹看在眼里,让静琴剪了两枝红梅下来拿回房。 孟蕴兰还是耷拉着脑袋,梅茹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梅茹。叹了一声,孟蕴兰跟梅茹咬耳朵道:“好循循,王爷待你好么?” 傅铮待她好么? 梅茹沉默下来。冬日暖暖的斜阳落下来,她耳畔的珍珠耳坠还在轻摇。这一世的傅铮待她是真好,他盼她过得高兴,不仅没有箍着她,还处处维护她,连子嗣的事都不为难她,替她着想。想到那沉峻又可靠的颀长身影,梅茹心里涌起一些暖意。她跟孟蕴兰体己说道:“殿下待我不错。” 孟蕴兰叹气:“可我看着蒨姐姐,我就怕成亲。你看我娘难对付吧,但蒨姐姐没丁点不高兴,更是将我娘哄得妥妥帖帖,府里上下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的,老祖宗还打算让蒨姐姐管事儿。好循循,我哪有那个本事?”孟蕴兰无比沮丧:“还有啊这话我不该说的,但蒨姐姐有了身子,年前本打算给我哥身边添个人呢,后来是我哥没答应。若是我,光是想着就觉得烦心呢,哪儿还嫁什么人呢?”她又感慨道:“若是嫁个自己不钟意的,那这一辈子勉勉强强,不会太好受。若是嫁个自己钟意的,以后他身边有了旁人,定会更难受。” 梅茹愣住了,心道,蕴兰这丫头真是个剔透的。推己及人,若是傅铮纳妾,她难受么?前世她心死了,丁点都不难受,这一世她原本打算给傅铮纳妾的,但现在呢?梅茹没说话,又叹了一声,前面就有丫鬟过来请她,说是王爷有些事要跟王妃商量。梅茹不解,傅铮现在有什么事跟她商量?她看了看孟蕴兰,孟蕴兰道:“循循你去吧,我再坐一会儿,待会儿回戏楼寻你。”梅茹点点头,领着丫鬟先过去。 孟蕴兰坐在林子旁的石凳上托腮发呆,贴身丫鬟立在旁边伺候着。没多久身后有脚步声,孟蕴兰只当是梅茹回来了,她托着腮扭过头去,倏地又愤愤扭回脸来! 傅钊立在旁边,挠头道:“你还在生本皇子的气么?” 孟蕴兰道:“不敢。” “那就是生气了?”傅钊道,“你想要什么,本皇子给你买回来赔不是。” 孟蕴兰冷冷道:“不劳烦殿下。” 被她呛回来,傅钊也没有跳脚,只是道:“明日上元节,你去看花灯么?” 孟蕴兰看了看他,傅钊脸红了一红,道:“本皇子去的啊,到时候找你。”说罢也不等那人再呛回来,他就闷头走掉了,剩孟蕴兰和丫鬟愣在那儿。 …… 梅茹忙碌了一天,颇为疲乏,丫鬟们伺候她泡澡。黑松石砌成的汤池,汩汩热水源源不绝,茫茫烟气袅袅不断,宛如置身仙境一般。梅茹有些倦,她任由丫鬟们替自己擦净身子,又换上干净的衣裳。 内室烧了地龙,梅茹穿着中衣,乌发半拢,正坐在梳妆台前通发呢,忽的,有人掀帘走进来,脚步沉沉。 梅茹偏头望过去,就见傅铮立在身边。他个子高高的,梅茹不得不仰面,才与他对视。傅铮还穿着白日的锦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形格外修长。他的眉眼精致,眸色漆黑,那垂下眼帘的温柔,宛如偶落凡间的濯濯上仙,好看的足够让人怦然心动。 梅茹滞了滞,傅铮还是俯视着她。他吃了一些酒,身上是淡淡的酒味,依旧是梨花白的清香。那酒意萦绕在两人身边,让人有些微醉。 梅茹梳洗过,干干净净的像个孩子,还很柔软,让人想要拥抱。傅铮的视线恰好拂过她的耳边。那对珍珠耳坠已经不在了,全都是他的了。傅铮俯身亲了亲她的头发,又捏捏她的耳垂,好奇道:“你喜欢什么样式的首饰?” 梅茹笑道:“那对珍珠耳坠就好看。” “其他的呢?”傅铮道,“我送你的翠玉手钏不好看?不喜欢?” 闻听此言,梅茹只觉得奇怪。这人今天都提了两回了,一脸的斤斤计较。她笑道:“收起来了。” 傅铮不发一言只摊开手。梅茹会意。她敌不过这人的耐心,只能拿出来。 暗沉的夜里,傅铮捉住她的手,将那对手钏戴到她的手里。梅茹手腕子雪白,那翠玉成色极好,衬得她愈发白了,很好看。梅茹戴了一会儿,稍稍有些温润的凉意,她想要摘下来,傅铮却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 “别摘了,一直戴着吧。”他垂着眼,沉声央道。 ☆、第 130 章 上元节这天宫里有家宴,废太子和宋玉都在。自从镇魇一案,废太子已经从长宁宫搬到乾清宫旁,方便延昌帝探视。疯癫这么几个月,他的面容虚弱,还带着几分病态。只是原先丑陋不堪的模样彻底收敛起来,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还很谦卑恭敬。 见到傅铮,当着延昌帝的面,废太子诚恳赔礼道:“七弟,之前皇兄乃是被老三与贼人合伙施巫术镇魇住,才做出那等丑事,还望七弟、弟妹见谅。” 这种鬼话也就是糊弄爱子心切的皇帝,给皇帝找个台阶下……如今在延昌帝跟前,傅铮若是再揪住不放,倒显得他心胸狭窄,不识好歹。冷冷一笑,傅铮不咸不淡道:“既然如此,皇兄先养好身子。” 废太子依旧深深俯身作了个揖,放低姿态。 坐在上头的延昌帝发话道:“今日上元节,莫再提这些事了。” 傅铮沉默。 那边厢梅茹已经有小半年没见到宋玉。自从去年九月太子被废幽禁长宁宫,宋玉便只能跟在其身边。如今再见面,宋玉面上看不出丁点不同,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爽利。哪怕知道梅茹与皇后、废太子之间有嫌隙,她还是大喇喇对梅茹道:“燕王妃,秋狩时的事真是对不住,都怪我失察,竟不知周良媛如此用心险恶,她自己害人也就罢了,还妄图蒙蔽母后……” 宫中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宋玉先前玩了一招借刀杀人,借着梅茹的事将周素卿除去,如今死无对证,随便怎么说。 梅茹心里隐约有数,她面色淡淡的,随便附和了一句:“确实与皇嫂无关。” 这天夜里所有人都维持着表面的和乐,唯独宝慧公主满脸郁卒,恨不得贴着“不痛快”三个字呢。她和废太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太子被废,她自然受到牵连。宝慧公主原先极受宠,性子养的骄横而无礼,一被牵连,在宫中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处处受气。宝慧公主怎能不迁怒梅茹?何况,她早就看梅茹不痛快,偏偏李皇后现在要求她巴结着梅茹。毕竟燕王府正受圣宠,而废太子失势,一切都得从长计议。 此话虽没错,但这位公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时间没什么好脸色,话里话外更是三番四次针锋相对。 比如皇后夸梅茹替朝廷分忧时,宝慧公主在旁边“嘁”了一声,不屑嘟囔道:“抛头露面有什么好?” 再比如皇后感慨赵王一事时,宝慧公主趁机含沙射影道:“有些人真是没脸没皮,明明是板上钉钉的事,还能颠倒是非。” 字字句句刺耳,梅茹颦了颦眉。说起来,她和宝慧公主的仇怨可是结了好几年,当初就是这位使坏撮合她和太子,这笔账还没算呢,现在又主动撩梅茹的火气。往事历历在目,梅茹心头不快。只是她如今的脾气也不全摆在脸上。梅茹面色淡淡的,微笑着对宝慧道:“公主所言极是。有些人不止是能颠倒是非黑白,还能指鹿为马呢。” 被她一句话噎回来,宝慧公主瞪着梅茹,梅茹笑盈盈的望回来,丝毫不见示弱。宝慧公主正要回嘴,李皇后瞪过来一记眼风。被警告了,宝慧公主再没说话,独自生了一晚上的气。待散了席,她对李皇后抱怨道:“母后,你做什么拦我?她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仗着有人撑腰么?燕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身份够低贱的!” 李皇后今晚已经很不满了,厉声教训道:“你性子收敛着些,她如今在你父皇面前正得脸呢,别惹是生非。” 宝慧公主何时被这样骂过?一气之下,她蹬蹬瞪就跑回自己宫里。 这天从宫里出来,傅铮见梅茹闷闷不乐,于是领着她去城内赏花灯。大街上灯火徜徉,那些晕暖的光中,梅茹面色还是冷的。傅铮问:“还在跟宝慧那小丫头置气呢?”他已经听说了后面的几句斗嘴。 “才没有。”梅茹气鼓鼓道。 傅铮轻笑,他的夫人就是这样口是心非。外面人多,傅铮牵着梅茹的手,慢慢悠悠在人群里逛着,又随手买下一盏白纸糊的的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梅茹不解:“买这个做什么?”傅铮道:“回去哄你高兴。” “为什么要回去?”梅茹还是好奇。 傅铮坦然道:“为夫画的太好,在外面怕被人抢了去。” 听他这样逗趣,梅茹终于扑哧笑出声。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明媚又好看。 这笑意映在傅铮的眼里,他身子底下慢慢烧起一团火,他忽然有些渴,还有些躁。傅铮撇开眼,一手提着灯,一手用力牵住梅茹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细,傅铮一手就能握住。那枚镯子滑落下来,沾着女人的温热,时不时碰着他的手,轻轻敲击着男人的心,一下又一下。走了几步,傅铮没有再往前,迅速牵着梅茹往回走。 “怎么不看了?”梅茹抗议。 傅铮含糊道:“前面似乎是十一弟和孟二姑娘,咱们就别过去吵着他们。” 梅茹一听这事儿忙扭头要看,傅铮已经牵着她走开好远了。二人上马车,径直回府。那盏灯随手搁在旁边,车厢里幽幽暗暗。傅铮抱着梅茹,捋了捋她的碎发。他定定望过来,眸色深邃,还是会吃人。两个人靠的近啊,他今日酒吃的比昨天的还要多一些,萦绕着他们,像一层薄薄的纱,朦朦胧胧。梅茹心突突跳了一下。马车自人来人往的街头穿行而过,傅铮直接吻住了她,一丝犹豫都没有。 他吻她,修长的手撩起袄子,探入其中。 他的手有些凉,梅茹脸羞得通红,使劲挣了挣,傅铮哑声道:“别动。”他的声儿压得实在太低,喑哑又动情,男人密密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把火烧着,梅茹耳根子也烫起来。她心跳得好慌。 这人指腹带着茧子,狠狠拂过让人颤栗,身子不受控的就发软。他揉.搓着她,偏偏还问:“夫人,你今日方便了么?” 梅茹的脸彻底红了。 其实昨夜她就方便了,只是因为怕极了这个人,所以还装傻充愣。傅铮大约是猜到的,他没勉强她,今日却故意这样无耻的问,逗着她。 梅茹被他抱在腿间,他的手还直直握着里面的饱满,四目相对,男人原本沉峻的眸子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情.欲,赤.裸裸的,会烫人。 他要她,无比想要。 周围都似乎热起来,梅茹慢慢低下头。 傅铮亦垂眸,他抽回手,一颗一颗扣好她的扣子。那种禁欲的气息从他指尖传出来,却愈发惊心动魄的勾魂。梅茹心瞬间跳得好快。她脸红极了,脑子里晕晕的,有些懵。 下了马车,傅铮拥着她回房。 这人没有要丫鬟们进来伺候,内室里安静的要命,梅茹心还是扑通扑通的跳。她有些手足无措,下一瞬,那人俯身吻下来。没有任何语言,连鞋袜都未褪,他直接就要了她。很涩,还有些疼。梅茹轻轻哼着,有些难受,眼睛都泛红了。傅铮一点点亲她,亲她的眉眼,脖子,还有含住慢慢探出头的小红果子。那种颤栗令梅茹浑身紧绷,她不得不仰面承受着,那红果子更加挺翘。上面莹莹的,万分旖旎。 一团火彻彻底底的烧起来。 她被他压在案前,肚兜松松系着,底下是撩起的裙摆,后背光滑如玉。傅铮吻她,到最后关头,他强忍着抽出来,将那些东西通通弄到那方羊脂玉的后背上。那种突然抽离的空迫使梅茹扭过头来。她的背纤瘦而匀称,她还在喘息,浮浮沉沉……这一幕愈发勾人。傅铮深深看着,吻住梅茹的唇。他抱她去后面净房洗身子,两个人靠在一起,是密密而缠绵的汗。 有风拂过,轻轻的,皆是余韵。  安静了好半晌,傅铮拨了拨梅茹的头发,突然道:“这回你从西羌回来,一路可曾见到北边的胡人南下烧伤抢掠?”梅茹不知道为什么傅铮突然说起这个,她“嗯”了一声。傅铮继续道:“如今国库空虚,并不适合连年征战,你觉得什么法子才最合适?” 男人眸子定定的,梅茹愣了愣,疑惑道:“和亲?” 傅铮笑着亲了亲她的脸,夸道:“有长进。” 梅茹有片刻的怔楞,倏地反应过来:“宝慧公主?”傅铮点头。梅茹还是怔楞。这人居然还在惦记她不高兴的事,更是想法设法替她出气,只是……梅茹担忧道:“和亲是不是太不好了?” 傅铮一边替她擦身子,一边捏了捏她的脸道:“你就是心软。她那么欺负你,送去和亲已经是不错的出路。”傅铮说着替她穿上里衣。衣襟松松扣着,里面春.光若隐若现。傅铮打横将她抱起来,梅茹环住他的脖子。袖子很宽,滑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那枚镯子就松松地戴在上头。 梅茹蹙眉:“可是……父皇那么疼公主?” 傅铮慢条斯理道:“太子被废他急需在父皇那边长脸。只要咱们提了这个和亲的口子,说不定他和皇后就会主动提议宝慧去和亲,届时不需要咱们出手,还能替你出气。” 这人说得平静且淡然,却将诸人的心思通通考虑在其中,不会错算半分……梅茹怔了怔。 傅铮垂眸。“阿茹,别怪我狠心。”他沉声道,“我这辈子绝不会骗你,亦不舍得你受丁点委屈,谁要是欺负你,我就替你通通讨回来。” 这便是他对她的袒护。 他就是这样不问缘由、不顾一切地维护着她,在皇后面前、在皇帝跟前处处支持她,更是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舍不得她受半分的苦楚。 有他在,梅茹就有了一片最宽广的天,他替她做了一切,他就盼着她过得高兴,没有半分勉强。 梅茹心里忽然变得好软,她看着傅铮。 那双桃花眼因为心底的柔软而愈发涟漪,是会溺死人的深渊,悄悄的有柔意飘过。 第111节 傅铮亦望着她。他最会看人心的,这一瞬四目相对,他的眼底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潮湿之意。他将梅茹放回床边。帐帘落下来,晕黄的烛火拢出两道交叠的身影。梅茹衣裳全褪,未着寸缕,浑身上下唯一的点缀便是那对翠玉镯子。妖娆的,像条蛇,痴缠在一起。他给她下了蛊,她亦给他种了毒。 傅铮将脸埋在梅茹颈窝里,那股潮湿慢慢沁着他的心。 这一回没有先前那般炽热,缓慢的,却平添了好多的缱绻,像一张网,将梅茹笼罩在其中。每一次的抽离与进入,都是他对她的深情。那样的热,那样的烫,还那样的温存。梅茹被他包裹着,又宛如飘在徜徉的水上。有一种懒洋洋的惬意。这种感觉并不难受,相反,还让人沉醉,让人愿意臣服在他的身下,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体会。 连最后汹涌而来的潮水都是陌生的,梅茹手足无措的颤栗,她要哭了。傅铮不得不紧紧抱着她,搂着她,安抚着她。可那突如其来的潮水也一并绞着他,傅铮有些吃不消,他松开梅茹,正要退出来,梅茹忽的睁开了眼—— 她的眼尾绯红,仿若最美的桃花晕开了,一朵接一朵,迷离又勾魂。 傅铮怔怔抬手抚过她的眼,他痴迷着,一下子没克制住,那些热意就通通送到了她的身子里,滚烫的。 傅铮吓到了,他有些承受不住梅茹吃避子药的事,傅铮连忙要退出来,梅茹脸红红的,握住了他的胳膊。他的肩膀上还有那道伤,他替她剜去了一块肉……梅茹慢慢摩挲着,轻轻的,温柔的,低头亲吻住他肩膀的伤口,又很快离开。梅茹只抬头看着他,眼睛还是红的,傅铮眼眶忽然一并发烫! 梅茹愿意给他生孩子! 傅铮高兴极了,他高兴疯了,捧住梅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傅铮心里的狂喜无处宣泄,他心跳的好快好急,他恨不得将自己所有通通给她,他必须做些什么!胡乱套上里衣,傅铮趿着鞋下床。那盏花灯还在案边,他之前就打算买来哄梅茹高兴的,如今更应该纪念些什么。提起笔,蘸了蘸墨,傅铮问:“阿茹,你想要什么?” 梅茹只觉得好笑。这人真是乐疯了,竟做这样幼稚的事。担忧他肩膀的伤,梅茹道:“都行。” 傅铮回头冲她笑。清冷月色下,容颜清隽。他说:“今日元宵,我给你画几幅汤圆吧。” 梅茹闻言一怔,脸上笑意缓缓凝固起来,她沉声道:“为什么?” 傅铮执笔下意识回道:“你不是喜欢么?”这话脱口而出,满室登时陷入一道诡异的安静中。傅铮手停在那儿,心倏地沉了沉。顿了一顿,他慢慢回过头去。 只见梅茹已经拢着衣襟立在床边,她的眸色是凉的。 “殿下,”梅茹定定的问,“我什么时候喜欢的?你又如何得知?” ☆、第 131 章 一室诡异安静。 外面有风轻轻拂过,先前是温柔缱绻,如今却是遍地生寒。 梅茹眸子里全是戒备,视线直直望过来,像是一柄锋利的剑。傅铮胸口有些闷,心上那道弦紧绷着,勒得人无比难受,隐约喘不过气。 饶是如此,傅铮眉眼间依旧含着笑意,看不出丁点异样。 他瞬间有了盘算,这会儿面色如常地解释道:“上回我去国公府,看见你家老太太那儿有一盏花灯,上面是几个元宵团子。我瞧着眼熟,便打量了一眼,就认出来是那年上元节我画的。”说到这里,傅铮还是笑,他无奈道:“阿茹,你约莫已经忘了此事。那年上元节我们一起在景云楼,你还在花灯上写了帖《灵飞经》,后来被我买回府了。” 这件事梅茹自然没忘,那年傅铮买了她的花灯,还当着众人面说她的字有趣,只是……梅茹依旧蹙眉,冷冷质疑道:“那盏灯是二姐姐买的,也是二姐姐送给老祖宗的,你为何断定是我喜欢?” 傅铮侧身搁下笔,笑得越发无奈。 “当时你与你二姐在角落里鬼鬼祟祟说话,我都瞧在眼里,当然能猜到一二,而且——”稍稍一顿,傅铮尴尬道,“而且我后来曾在四喜堂遇到你二姐。她来买画,顺便跟我提过这花灯的事。你若是不信我的话,便可以去问她。” 傅铮胡诌得无比坦然,心里亦算得无比清楚。 他今天敢这样胡诌,就笃定梅茹绝不可能拿这种陈年旧事去问她二姐。梅茹本来就介意他和梅蒨的过往,她根本不愿意提,她避之不及,更不会多问一句。何况,梅茹是个心善的,她若是真问了,岂不是让她二姐难堪? 见梅茹面色似乎有所松动,傅铮连忙趁热打铁,表明心迹道:“阿茹,遇到你二姐之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一来,你那时想撮合我与你二姐,但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躲都来不及;二来,我怕你知道了会不高兴。” 几句话一堵,梅茹果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怔怔望着傅铮,良久,径直问道:“殿下,你说过不会骗我的?” 她的视线仍旧笔直戳过来,戳进傅铮心里,傅铮沉默。 梅茹就那么看着他。 四目相对,好半晌,傅铮道:“阿茹,我确实有一事骗了你。” “什么?” 梅茹面色迅速冷下来。她立在床边手拢着衣襟,防备极了,目光冷硬的宛如厚厚的冰。 那是他跨不过去的鸿沟,就算有一天他死了,也过不去。恐怕只有无数个他的尸身,才能勉强填满这道天堑。 默了默,傅铮转过身去。他左手执起笔,蘸了蘸墨,垂眸在花灯上写下两个字,然后托在手里递给梅茹。 梅茹没有接,只远远打量。 花灯晕黄的光里,傅铮写得是她的名字。 那两个字干净又利落,笔锋料峭有力,犹如夏天沙沙作响的竹海,与她收着的那幅字、那封信一模一样! 梅茹怔了一怔,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人执笔的左手。只见宽宽的袖口底下,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 察觉到她的视线,傅铮苦笑:“阿茹,我不想骗你的。只是——我怕告诉了你,你就不会再心疼我了。”他那么骄傲自负的人,说这样卑微的话。他的眼底满是惶恐和不安,还有些红。 梅茹依旧沉默,视线拂过他的右肩。男人衣襟半敞,依稀能看到里面的伤。梅茹定定看着,又不发一言的望向傅铮。 二人视线撞在一起,傅铮试探的牵着她的手,然后慢慢搂住梅茹。 他生怕梅茹会挣脱开,他的动作无比小心而谨慎,还有些害怕。直至彻底拥住她,傅铮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他动情道:“好阿茹,别跟我置气了,就是为你去死,我也愿意的。”  男人的话萦绕在耳畔,梅茹抵着他的胸口,良久,她轻轻的说:“殿下,我最不喜欢元宵了。” 听她开口回应,傅铮欣喜若狂。他拥着她,连忙保证道:“我记下了,我再也不会提!阿茹,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要告诉我,我都会记得,绝不会忘记的!” 这天夜里傅铮紧紧拥着梅茹。怀里的人睡得安稳,呼吸绵长,傅铮却一直睁着眼,视线根本不敢离开怀里的人。 他一直看着梅茹,看着她安宁的睡颜,傅铮心里还是一阵阵忐忑害怕。若不是梅茹会对他的伤心软,若不是他了解她的性子,傅铮都不确定今晚能不能瞒过去。 活在世间,他什么都不怕,他唯一的死穴,就是这个女人。 傅铮好怕梅茹知道,梅茹性子那么决绝,若是被她知道了,他们之间就再没有机会重新开始。 那种失去的痛苦太难熬,傅铮承受不起。 黑暗里,他的眼眶又湿了,搂着怀里的人,傅铮不舍得放手。 这天夜里他不知什么时候终于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傅铮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梅茹一身素衣,胸口仍旧插着那支芙蓉簪!渗出的鲜血很快染红了素衣,那片嫣红,宛如冬日开出的最艳丽的红梅。他拼命想要止住那些血,拼命的想要止住,可血越流越多,他根本止不住。那些红色覆着他的眼,傅铮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只知道梅茹又一次死在了他的怀里! 那些血沾满了他的手,傅铮一下子惊醒,腾地睁开眼,一颗心遏制不住突突狂跳,跳得很乱,还很慌。傅铮努力定了定心神,却又发现自己身边是空的! 他迅速坐起来,“阿茹!”傅铮高喊道。 外面天光微亮,眼前是朦胧的浑噩,在那片昏暗中,有人轻轻应了一声:“殿下?”这声儿轻轻的,温柔的,拨开傅铮眼前的薄雾,拂过他的心弦,傅铮心狠狠安定下来。他挑开纱帘,循声望过去,就见梅茹正坐在梳妆台前通发呢。 她偏头冲他笑。 傅铮急匆匆趿着鞋下床,将她抱进自己怀里。她在他的身边,傅铮才觉得安稳。真真切切抱着她,他才觉得踏实。傅铮亲了亲梅茹的乌发。 梅茹还是笑,她好奇的问:“殿下,你昨夜是梦到我了么?” 傅铮心头一紧,试探道:“怎么了?” 梅茹回道:“殿下夜里喊了好几次我的名字,都将我吵醒了。”她难得嗔怪一句,顿了顿,又有些失神的说:“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暗暗松去一口气,傅铮拥着她,顺势道:“昨夜你那样生气,又不理我,可将我吓坏了,我哪儿还睡得安稳?”这样动人的情话,回响在耳畔,梅茹扭头。她眼里是晨曦映下来的薄光,透着这个女人独有的明媚与娇憨,是傅铮熟悉的眉眼。傅铮心下稍安,抬手抚过她的眼,指尖满是眷恋与不舍。 傅铮说:“我真怕你离开我。” 梅茹倚着他的胸膛,望着前面,轻声道:“我离开你做什么?”说着,她抿着唇自顾笑了笑。 梅茹今日要去鸿胪寺。她任通译馆从五品少卿,主掌文书翻译与教习文字一事,今天正式走马上任。延昌帝赐下青罗官服。穿在身上,衬得这人英姿飒飒。梅茹本就举止恣意,如今更添了一分风流,宛如这世间最最别致的花。 傅铮捉着她的手,左右端详,忽然道:“我舍不得你去了。” 梅茹故意板着脸道:“这不是殿下举荐我去的么?如今怎么不乐意了?” 见她与自己逗趣,丝毫不复昨夜的冷漠与戒备,傅铮心里又宽慰许多。梅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傅铮了解她,她现在这样应该已经不在意昨夜的事了。傅铮亲了亲她,依依不舍的送梅茹上马车。 石冬随行在侧,傅铮沉色交代道:“照顾好王妃,万万不可有疏忽。” 梅茹挑帘看了看外面的人,又仰头望了望晴明的天际,方落下车帘。 …… 想到昨天夜里梅茹的冷漠,傅铮心里还是害怕,他这一整天心虚难安,满脑子全是梅茹的一举一动。傅铮翻来覆去的想,这人到底有没有怀疑他。 他那样沉稳的人,唯独不敢在梅茹的事上冒险,他必须万无一失。 这天夜里,傅铮将石冬召去书房,仔细询问梅茹一天做了些什么,又见过什么人——他还是惶恐,总要问清楚才好。 石冬禀道:“王妃整日都在通译馆内。上午召人商议馆内行事细则,下午则翻译文书。只是马车路过翰林院时遇到孟府二公子,王妃问了一句孟二姑娘的婚事。” 没有任何异样,傅铮点头吩咐道:“往后日日来跟本王禀报。” 石冬领命退下。 独自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整理好心绪,傅铮才去梅茹那儿。他得再试探一番,才安心。 傅铮还能如何试探?自然是要了她。 若是梅茹仍同以前那样恨他、厌他,心里有疙瘩,她定不愿傅铮碰她身子的,更会避如蛇蝎,跟原先一样。 这天夜里傅铮要了梅茹一次。他起初惴惴不安,暗自留心观察梅茹的神色。可身下的人只是柔弱的攀附着他,眉眼间更爬满了勾人绯红,是这世间最娇媚的毒。 傅铮彻底陷入这份毒中。 他还想要她一回的,梅茹委屈抱怨道:“殿下,我身子实在酸得难受。” 听她这样同自己说话,傅铮更是高兴。他的心间好像有花开了,傅铮满是欢喜,甜极了。他心疼她,绝不勉强她半分,于是早早搂着梅茹歇下。 搂着她,彻彻底底占有过她,傅铮惶恐不安了一整天的心到此时才勉强平静下来,亲了亲梅茹,他终沉沉入睡。 暗夜是薄而凉的雾,那片迷雾之中,梅茹淡淡睁开眼,看了看身边的人,稍有些失神。 ☆、第 132 章 傅铮清晨醒过来时,身边又空了。梅茹如今任从五品少卿,比他这个“赋闲”王爷要忙碌得多,至少得按时去衙门应卯。傅铮无奈的叹气,他坐起来挑开帐帘。梅茹仍在梳妆台前,乌发散在身后,像光滑的缎子。 晨光透过窗纱落下来,将所有都镀上柔和的光,让人的心一并柔软。 对着梅茹的背影,傅铮只觉得好安稳,“阿茹。”他轻轻唤了一声。梅茹回头,唇角微抿着,是浅浅的笑。那笑靥展露在美好的晨光里,格外明媚,勾的人心动不已。傅铮有一瞬只觉得自己像是徜徉在梦里。那是最曼妙的甜,在男人心间蜿蜒出一条河,温柔的绕着他,甜丝丝的。 傅铮亦笑。 下一瞬,就听梅茹好奇道:“殿下,你昨夜怎么又梦到我了?” 傅铮昨夜很安稳,这会儿他猝不及防,稍稍一怔。很快,傅铮便恢复淡定之色,笑着问道:“夫人为何这么说?” 梅茹眨了眨眼,无奈叹道:“因为殿下喊了好几声循循。”她说着视线直直望过来。 第112节 傅铮心头克制不住的跳了跳。真是要命,梅茹最忌讳这个称呼,他居然不小心说漏嘴!傅铮心间又是突突一跳,他回望着梅茹。但梳妆台前的人逆着光,傅铮根本看不清梅茹此时的模样,那样的她显得好遥远,他伸手都够不着……压住冒出尖来的慌乱,傅铮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话锋一转,他歉疚道:“吵醒你了?” 梅茹“嗯”了一声,亦没再继续,而是扭过头唤丫鬟们进来梳妆,她还得去衙门应卯呢。 傅铮独自坐在床畔,心头沉甸甸的,挤得他很不舒服。傅铮可以控制清醒时的自己,他可以绞尽脑汁来挽回、来哄骗梅茹,但他控制不了睡着的自己啊……傅铮心头越发沉。 他原先没有软肋,如今却深深多了个死穴,一戳一个准! 傅铮一时竟有些迷惘,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人,他似乎连笑都笑不出来。 这天夜里,傅铮特地与几人在书房商议要事。待时辰晚了,他方亲自去梅茹院子里说一声。梅茹那会儿倚在榻上看书,头发用簪子随意绾起来,宽宽的袖子落下,露出如玉的手腕和翠玉手钏。傅铮坐在她的身侧,痴痴看着。 梅茹从书后看他,问道:“殿下为何心事重重的?” “是么?”傅铮心里原本就压着一块石头,他没有在意,只是说:“阿茹,我今天夜里不歇在你这儿了。” “怎么了?”梅茹明显好奇。 她眼睛亮亮的,和平常一样灼烫着他的心。傅铮舍不得,却不得不道:“我还有些公务。这几天.朝廷在商拟一整年的银子用度,吵得实在没法子。” 梅茹也知道此事,她点头道:“你若是不过来,就让身边的人传个话,不用自己跑一趟。” 见她如此体贴小意,傅铮心里好暖。摩挲着她的脸,傅铮俯身亲了亲她,用情道:“可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梅茹轻笑。 她笑起来娇娇憨憨,是傅铮欢喜的模样,他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梅茹催促道:“殿下快过前面吧,省的他们等着。” 傅铮又亲了亲她,才回自己的院子。 内室安静,烛火幽幽,时不时跳跃一下。梅茹沉默良久,重新拿起书,视线落在上头,面容淡淡的,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 且说为了整年的银子用度,朝堂这几日确实已经吵成一团。魏朝国库空虚,本就四处捉襟见肘,偏偏这个要紧关口,西北大营发回折子,说是冬日为了抗敌粮饷更加吃紧——这便又多出来一项。 其实每年冬天北边胡人总会南下,但这两年越发肆无忌惮,除了每年要进贡,还要抢掠,民不聊生。延昌帝实在头疼不已。 这事惹得朝中热议,一时什么建议都有,或战或和,还有提议和亲的。延昌帝膝下公主不多,适龄的更加少,只宝慧公主一个。若真要和亲,恐怕得在旁支中找了。 太子被废之后沉寂许久,这会儿终嗅出生机,他去李皇后那儿道:“母后,儿臣有个想法。” “什么法子?”李皇后挑眉。 废太子压低声道:“让宝慧去和亲。” 李皇后一听面色大变,狠狠拂袖训斥道:“混账东西!”北辽那地方穷山恶水,那儿的人更是凶神恶煞。历朝历代和亲的公主哪儿有善终的?言语不通,背井离乡,孤苦终老。李皇后断然舍不得宝贝女儿去受这种苦楚。 “母后糊涂啊。”废太子着急分析道,“如今儿臣失势,正好趁这个机会东山再起。若宝慧自动请缨,届时父皇定会更加怜惜儿臣和母后,亦会高看咱们一眼。儿臣到时还能送宝慧过去,在父皇跟前露些脸面……” 李皇后安静半晌,满面愁容叹道:“你就是个狠心的!” 这二人同意了,可宝慧公主哪儿肯?她又是哭又是闹,还要死要活威胁,但她不过就是个女儿家,再被宠被疼,哪里抵得过皇权的诱惑?想明白这些,宝慧公主愣在那儿,傻傻地哭了。 二月,公主和亲一事悄悄被延昌帝挂到了嘴边。此事甚大,得先遣人去与北辽商议,但这事亦太过丢脸,延昌帝不想闹得人尽皆知,遂先召鸿胪寺卿与梅茹进宫商议。 梅茹心里清楚这是傅铮安排的,西北大营那边是他的人——除去先前的战功,傅铮娶了她,与孟府之间就变得更紧密——那道要粮饷的奏折来得正是时候,就是为了将朝廷的水搅得更浑一些。 只是,傅铮自己根本没有出手,一切便妥当了,这人不可谓不可怕。 梅茹怔怔垂下眼,忽然有些冷,还有些累。 …… 这天回府,傅铮问起梅茹进宫所谓何事。梅茹如实说了,又对傅铮道:“殿下还真是算无遗策,画无失理。” 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傅铮叹道:“不过是想你高兴,替你出气罢了。”顿了顿,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阿茹,十一弟这两日着急跟我商议,说想娶孟府二姑娘为妻,你觉得如何?” 梅茹闻言没有任何诧异,她赞同道:“自然是好。兰儿性子稳重,与十一弟恰好相配。”又主动提议道:“明日我还要进宫,正好向皇后提。” “好。”傅铮笑道。他们是傅钊兄嫂,孟蕴兰又是梅茹表妹,这事梅茹出面比较合适。 熟料翌日梅茹从宫中回来,脸上明显不大高兴。傅铮不由好奇:“怎么了,谁惹你不快?” 梅茹气鼓鼓地不说话。 傅铮兀自猜道:“皇后惹你不高兴?” 梅茹还是不说话,一个人低头生闷气。 傅铮最不舍她不高兴,虽然这个模样怪招人疼的。拥着她,傅铮好脾气的哄道:“到底怎么了,说给我听听?” 在他怀里,梅茹脸红红的。耷拉着脑袋,她瓮声瓮气道:“今日又催促子嗣一事呢。”还有些羞赧。 见她这样,傅铮轻轻笑了。子嗣一事他并不着急,毕竟梅茹才刚刚对他敞开心扉,而且傅铮自己心里有鬼,这段时日他根本不敢和梅茹太过亲近。摸了摸她的头发,傅铮宽慰道:“你别放在心上,更不用理会她。” 这天夜里傅铮还要去前面与人商议事情,他要走,梅茹忽的扯着他的袖子问:“殿下今日夜里过来么?” 她力道小小的,却扯住了他,傅铮蓦地顿住脚步,垂眸凝视着梅茹。 傅铮了解她,梅茹是个藏不住性子的人,一连十数日,根据石冬的汇报她都没有任何异样,还时不时与他发小脾气,傅铮早就安下心。可是,在这样岁月静好的安宁里,他愈发担心自己。 这么多天傅铮心虚的不得了,他什么都可以面对,唯独不敢看梅茹。 他怕自己露馅。 这是傅铮彻彻底底的死穴,他一步都不敢踏错,他生怕自己多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那种狂喜转而狂悲,他真的承受不住。 正因为太过在乎,他已经好多天没有敢歇在梅茹这儿了。 梅茹这会儿望着他,眼神软绵绵的,拂过他的心,勾着他,傅铮就舍不得了。他最喜欢她了,她就是他心尖的一块肉,他从来都不舍得离开。 傅铮连忙说:“我待会儿就来。” 这日夜里商议完,傅铮匆匆回立雪堂。梅茹已经歇下了。他洗净,从后头拥住梅茹,慢慢的,一点点亲吻她的脖颈。那种温热很痒,梅茹缩成一团,面露歉疚道:“殿下可不巧,我小日子刚刚来了……” 傅铮不气也不恼,只是心疼道:“疼么?” 男人眸子墨黑,映着她的脸,是真真切切的担忧。 梅茹定定看着,摇了摇头,沉默少顷,又对傅铮央道:“我想去一趟莲香寺。” “去那儿做什么?”傅铮好奇。 在他的视线里,梅茹脸慢吞吞红起来,她撇开眼,不悦呛道:“我就想去寺里吃两个素斋包子,不行么?” 傅铮一向是聪明的。联想到李皇后的催促,还有她刚才的挽留,傅铮瞬间明白梅茹的意思——这人想去寺里求个孩子!傅铮心里高兴极了,最曼妙的甜又在男人心间蜿蜒开,温柔的包裹着他,浇灌他苦涩而害怕的心,是这天底下最快活的事。傅铮抿住笑意,并不戳破梅茹,只是柔声问:“要我陪你么?” “不用。”梅茹冲他笑。她说:“我想跟娘亲一起去,我还想跟她好好说话呢,好么?” 她一对他笑,她一求他,傅铮心里就软了,他立刻同意下来。 安静的夜里,抱着怀里的人,傅铮好开心。梅茹愿意对他敞开心扉,愿意为他生儿育女,还为之小心翼翼地去求神拜佛,傅铮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的眼圈儿甚至微微滚出些烫意。傅铮郑重亲吻她。 这个吻是他捧出的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全是袒露开的柔软,哪怕这会儿有人割上一刀,他也只能生生承受。 他真的好喜欢她,珍视疼爱到了极点,连吻都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她身子会难受。 流连的亲吻完,他又凝视着梅茹。四目相对,是一片如海的静谧,傅铮心软到了极致。这样的夜,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高兴?傅铮前所未有的开怀。 “殿下,”梅茹忽然问,“你觉得咱们孩子叫什么好?” 傅铮笑了,“娇娇。”他前世就想好的名字,此时想也没想,直接脱口而出。 梅茹似乎有些疑惑,傅铮捋了捋她的碎发,掩饰掉自己的慌乱,笑着道:“阿茹,我特别想要一个小丫头,跟你一样,养得娇娇的,谁都不能欺负她。等她长大了,我还要给她挑世间最好的人。”梅茹闻言愣愣看着他,眸色怔忪。傅铮亲了亲她的脸,动情而温柔的说:“阿茹,等你身子养好了,就给我生个丫头,让我宠着你们,疼着你们。” 他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不停的回响,梅茹怔楞着眨了眨眼,轻轻一笑。 …… 去莲香寺这天,傅铮跟石冬叮嘱了好几句,又安排了王府的侍卫随行,这才安心。 莲香寺这天没有接待香客,里面没什么人,只有梅府马车与几位和尚候在山脚——净明是得道高僧,他年纪大了,很少再露面,连皇帝、皇后都难请动他。见王府的车马到了,乔氏上前请安。梅茹忙免了礼,挽着娘的胳膊往上走。 这段上山的台阶梅茹来来回回走过好几次。走到山腰,她停下来,放眼望过去,天高地远,碧空如洗,底下是苍翠而孤傲的笔挺劲松,被风拂过,松涛阵阵像海浪。 梅茹安静地听着,乔氏拍了拍她的手,嗔怪道:“想什么呢,循循?” “娘,”梅茹回过神来道,“我在想——天那么大,我那么小。” “又不省心!”乔氏摇头叹气。 梅茹面色淡淡的笑。她与乔氏一道去见净明。来莲香寺这么多回,梅茹很少拜见这位大师。没想到净明禅室内窗明几净,墙上还挂着梅茹画的那幅观音像。梅茹端详完,对净明道:“没想到我与大师还有这样的因缘际会。” 净明双后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所有因缘际会皆乃冥冥之中注定。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前世今生谁又能真的分得清呢?梅茹稍稍有些恍惚,她道:“今日我想仗着这微薄的因缘,问大师一件事。” “王妃请问。” 梅茹拂了拂外面,庭院中侍卫皆在,石冬亦立在那儿。收回视线,梅茹默了默,平静道:“大师,我想问殿下何时开始供奉第二盏长明灯?又供奉的是谁?” “阿弥陀佛,王妃为何不直接问王爷?” 梅茹涩涩一笑,眸色黯然道:“人生在世皆有万般无奈,若是我能直接询问殿下,就不会劳烦大师了。”若是她真能从傅铮口中问出什么来,梅茹根本不用这样费尽心思。她什么都不如他,不如他聪明,不如他狠绝,什么都不如他,可他也有了软肋……梅茹垂眸。 净明沉沉叹了一口气。 …… 这日,梅茹认认真真在菩萨面前磕了个头,然后在那两盏长明灯前上了一炷香。 那香袅袅升起来,泛着冷冰冰的虚幻,仿佛一面镜子。透过这面镜子,梅茹又看到那天的自己。她落在水里,不停地扑棱,不停地挣扎,却只是徒劳。那水淹过头顶,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唯一的骨肉。那水是真冷啊,混着猩红的血,她孩子的血,冷得她牙齿不住打颤,冷得她只能蜷成一团,浑身不住痉挛。那天她怎么等,他都不回府。梅茹蜷在那儿,冷汗涔涔,疼得要命,钻心一样。 静静看着那两盏长明灯,梅茹眼眶泛红,她死死咬着唇,心痛如绞。 乔氏在厢房里,见梅茹终于回来,她松了一口气。她觉得今天的梅茹不大对劲,周围反正都是贴身伺候的丫鬟和嬷嬷,乔氏问:“循循你今日是怎么了?” “娘我没事。”梅茹宽慰道。 “那你突然要这簪子做什么?”乔氏递过来一个锦盒。 锦盒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支芙蓉簪,就是狠狠扎进胸口、送她重生转世的那一支。 梅茹默然收回视线,挽着乔氏,撒娇道:“我想让娘割爱送给我。” “真是傻。”乔氏戳她脑袋,“你如今要什么没有,还惦记娘的一根簪子?” “我就是喜欢么。”梅茹说着眸色怅惋,却还是淡淡一笑。 第113节 ☆、第 133 章 傅铮从宫中出来时,外面天色已经擦黑。二月春寒料峭,三四颗零碎星子挂在天边,萧瑟的风从狐白围脖里钻进去,衬得他的面容越发瘦削,眉眼更是凌厉,凶煞的很。 他今日被延昌帝召进宫商议要事。说是商议,其实是要收回傅铮手中的兵权。但傅铮手里没什么兵权。大概是年前镇守辽东的铁血手腕令人害怕了,所以有人在延昌帝跟前说了些什么。如今东宫储位空悬,所有人都盯在上面,他这个有战功的自然就落成其他人的眼中钉,众矢之的。 傅铮乘轿撵回府,一路面色沉沉。 这种起起落落对傅铮而言,并没有什么意外,他只是略有些不痛快。这种不痛快谓之身份低微,被人无视。他的母亲是番邦进贡来的舞姬,傅铮跟在她身边五年,极少见到天颜,更多的是遗忘。他替自己争的第一件事,就是跟随其他诸位皇子进南书房。那个时候母亲死了,他在旁边哭,小小的一只,勉强握住母亲无力垂下的手,像个懵懂的傻子。延昌帝被他哭的彻底不耐烦,于是问,你要什么?傅铮抓着机会说,我想去南书房。也就靠着那天这一点点怜悯,他才一步步走到现在。 他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过得辛苦。这世间他没什么至亲,除了十一弟,就剩下梅茹。 那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傅铮一辈子都离不开她的,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她。 想到那个娇娇软软的人,傅铮心里就跟着柔软,想到这样的夜梅茹在府里等着自己,想到她愿意为自己生儿育女,还亲自去求神拜佛,傅铮心里便勾起阵阵涟漪,好像他受再多的委屈也值得。再想到将来不止是梅茹,他们还会有至亲骨肉,傅铮就觉得高兴。 这世间,他终于不再是孤苦的。 傅铮无比庆幸,而现在,他只想尽快见到梅茹,抱一抱她,再亲一亲她。有她在身边,他什么都不怕。 一回府,傅铮便径直去了立雪堂。熟料梅茹并不在,傅铮扑了个空。得知王妃去了后面的水榭,傅铮没停,转身就走。甫一出屋子,料峭寒风迎面直直地吹来,傅铮一愣,顿住脚步,偏头吩咐道:“拿件披风来。” 这儿风大,水边更是凉,梅茹是个不知道照顾自己的,他比她大,自然得处处疼着她,傅铮这样想着。 王府的花园不小,行走其中,树梢一弯新月孤零零照着,四处黑黢黢的,显得格外冷清。可想到那个人,傅铮就不觉得冷清了。他沿着水榭快步寻过去,远远的就见到了梅茹。 这样静谧的夜,梅茹一身素衣立在敞阔的窗前,乌发用簪子随意绾起来,正眉眼温柔地低头,不知是写字还是作画。 真真切切看到这个人,傅铮心里才踏实,还徜徉着暖意,他步子愈发快了。 梅茹身边没什么人跟着,就静琴一大丫鬟,还离得很远。见到傅铮来,静琴忙要给他请安,傅铮摆了摆手,便让她退下。 水榭很空、很安静,男人脚步沉稳,一步接着一步。梅茹执笔的手停了一瞬,神思微微恍惚着,她没有回头,而是蘸了蘸墨,仍专心致志画着什么。 这会儿天色已经很暗了,面前池子里什么都没有,唯有月色随着水波荡漾着,傅铮一时好奇这人究竟在画什么。他走上前,立在梅茹身后,替她披上披风,亲昵的问:“夫人,在画什么呢?”他说着想要拥住此人。 梅茹顿了一顿,侧身躲开他的手。 这人又在跟他耍小性子……傅铮察觉出来,可居然丁点都不生气,他心里还是甜丝丝的。笑了笑,傅铮垂眸,视线越过梅茹往下看去,倏地,他面色稍稍一滞。 就见铺开的宣纸上是几个圆不溜丢的元宵团子,笔尖轻轻点了几点,就成了沾在上头的芝麻,活灵活现,无比可爱。 与前世他教梅茹的一模一样! 湖边凉风拂过来,傅铮身上渗出一些不妙的冷汗,他克制住寒颤,还是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微微俯身亲了亲梅茹的发间—— 傅铮身子蓦地又是一顿! 他整个人僵在那儿,眼神直直盯着某处,有一瞬傅铮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傅铮钝钝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梅茹已经回过身。 两个人靠的很近,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傅铮的心忽的跳得好快。 梅茹默然地将绾发的簪子取下来,乌发倾泻,随风轻轻飘着,衬得她的身影特别淡。她将那支簪子递到傅铮眼前,淡淡的问:“还记得么?” 傅铮不想看的,可是他的视线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就飘了过去。 清冷月色里,梅茹手里那支簪子闪着渗人的寒光,最让人害怕,最令人不由自主的颤栗,还能将他逼疯! 傅铮怎么会忘记这支簪子呢?傅铮前几天才重温过那个噩梦。梅茹一身素衣,而这枚冷冰冰的芙蓉簪就那样狠狠扎在她的胸口,深深扎进去,全部都是血!那些血汩汩流出来,他怎么都止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又一次死在自己怀里…… 饶是他再淡定,此时此刻也承受不住这种直刺眼底的冲击,傅铮眼底有片刻的晕眩,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心突突跳得好快,偏偏喘不过气。 他头好疼。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梅茹起了疑,她在试探他。 艰难敛起异样,傅铮镇定问道:“阿茹,这簪子怎么了?” 梅茹没有接话,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傅铮。外面黑了暗了,两盏昏黄的灯在风里飘着,将两人身影拉长,这是一种无声对峙,更像是临死前的宣判。明明时间很短,却又仿佛一辈子那么难熬。 傅铮忽然觉得无望,却仍假意镇定道:“到底怎么了?”他声音轻轻的,掩饰害怕。 “呵。”梅茹终于冷冰冰开口,“你下旨抄了我国公府,府里上下数十口人,你后来杀没杀?” “你在胡说什么,阿茹?”傅铮心惊,面上还是故作淡定。 见他这样,梅茹忽然就笑了,脸上笑容最是惨烈。被风扬起的头发,飘在身后,宛如鬼魅。她笑着笑着,却又突然止住,“王爷,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梅茹视线直直戳过来,刺在他的心里,傅铮避之不及,心头旋即一紧。 然后,就听梅茹一字一顿道:“还是说——我该喊你陛下?” “又或者,”梅茹怔怔的,苦涩笑道,“我该再跪下来求你一次?把你说过的那些话,通通再说一遍,陛下?” 那些他试图掩盖的疮疤一点点被梅茹亲手揭开,露出最最残忍的一面,傅铮有片刻的晕眩。他头疼得厉害,连半句辩驳都说不出口,他努力维护的东西好像快要崩塌了,那些灰簌簌落下来,呛得他好难受。 春寒料峭的夜,傅铮是前所未有的冷,可是他不敢承认,他一旦认下来,他们就真得完了…… 薄唇紧抿,傅铮默然。 梅茹笑了笑,望着面前的人,缓缓地重复道:“循循,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她为难。” 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把刀子,傅铮瞳孔骤缩,他愣在那儿,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完了,他要失去她了。 梅茹红着眼,还在残忍继续:“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 不堪回首的往事重重叠叠,傅铮听到自己在小声压抑着抽气,他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循循,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梅茹望着他,问,“够不够,陛下?” 那些风吹过来,将她的话清清楚楚送到耳边,傅铮滞愣在那儿,久久怔楞着。他生平第一次低下头,他好绝望。良久,傅铮终于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循循”。 梅茹眼里是出离愤怒,双眸赤红。她攥着芙蓉簪,死死攥着,不住颤抖。 她想哭,可是那些泪早就哭光了,她只是恨死这个人了! 看着面前这个满口谎言的人,那些曾经受过的羞辱齐齐涌上来,他的漠视,他的践踏,还有她最最可怜的卑微,那种彷徨无助,那种无处倾诉的痛苦,整整十三年,她就是那么熬过来的,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最后还被他逼到了绝路,她好恨他……梅茹真的受不了,她要疯了。 她真的没法再面对前世的傅铮,在他的面前,梅茹满身狼狈。 她那么可笑,她显得好可笑啊,可笑至极。 梅茹脸上是悲戚的自嘲,她哧哧笑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默然无声的离开。 月色灰蒙蒙的,水波摇曳,她的脚步很轻,轻的让人绝望,她的身影好淡,随时都能被风吹散。 “循循!”傅铮捉住她的胳膊,牢牢捉着,“你听我说……”傅铮声音颤抖。 梅茹呆呆看着前面,她眨了眨眼,有泪掉下来,不知为谁。 傅铮慌得不得了,他那么沉稳的一个人,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他连忙解释道:“循循,前世都是我的错。我其实早就舍不得你,心里早就有了你,可就是昏了头。孩子没了,我自责又难受,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不理我,我也拉不下脸。我想,你那么喜欢我,总会再理我的。你给我纳妾,我就生气。循循,我真的错了。你走之后,我再没有其他的人,我后悔极了。循循,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今生能再见到你,我心里是真欢喜。我这辈子只想跟你在一起,想跟你厮守终身的。”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梅茹撇开脸轻轻一笑。 那种冷钻进心里,傅铮只觉得一团糟,他无论说什么,都是个笑话。他心里酸涩难耐,他语无伦次,只能不停的说:“循循,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我就想娶你为妻,我舍不得你。” “你这些话只让我觉得更恶心!”梅茹压抑而痛苦,“当初是谁一门心思喜欢二姐,是谁拿我当成她娶回府?是谁眼巴巴立在东宫外头一夜?是谁虚与委蛇,虚情假意,拿我博名声?王府外面的人都以为我过得好、过得高兴,燕王专宠啊,呵,王爷,我有说过半句你的不是么?我过得糟糕透顶,有怨过你半分么?你我十三年夫妻,我最后跪在地上求你,你却还处处羞辱我,不放过我,那样糟践我!” “既然当初那样对我,现在何必再来假惺惺娶我?” 这一声声质问割在傅铮心上,他眼睛猩红,心痛如绞。他试着去扶梅茹肩膀。梅茹愤怒挣开他的手,寒着脸快步离开。 傅铮急忙拦住她,挣扎道:“循循,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若没有我,你就不会在这儿等我了,你若是真想挣个鱼死网破,就不会在这儿跟我说了……” 梅茹看着这空空荡荡的水榭,清冷的月光在里面打着转儿,外面的水波荡漾着,摇晃着她的眼,有那么一瞬,她恨不得一头跳下去。 只是,她前世没有了羁绊,她走得毫无顾忌,可梅茹今生的软肋太多了,多得她挣不开,只能被困在网中。 到撕破脸的时候,她还要顾及着他。 梅茹低下眼,眼底早就一片模糊,她的心里像是有刀子不停的在扎,一刀接一刀,全都是血。 她好难受,好痛苦,好压抑,好无奈。 她以为她喜欢上的是不问缘由全心全意对她的傅铮,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他没有喜欢过旁人,他甚至为她剜去一块肉,她最是心软的,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那个人。她心里惦记的那个单纯喜欢着她的傅铮,早在两年前就死了,孤孤单单死在会辽河边。他走了,带着遗憾离开,回来的却是那个冷眼看着梅茹挣扎了十三年的魔鬼。她那样的狼狈,她那样的可笑,她被他骗得团团转…… 梅茹好绝望。 她的肩膀不住颤抖,那些泪落下来,全是她的痛。 傅铮心里也好痛啊。他无比卑微的低头道:“循循,之前都是我错了,你我今生又在一起,你让我补偿你,好么?” 顿了顿,他又艰难的说:“循循,你不是也愿意接受我的么?你还为我担心,你还舍不得我,你还答应给我生儿育女……” “谁要给你生?”梅茹眸子赤红,“都是骗你的!”她倒出袖中瓷瓶里的药,通通扔在地上。那一颗颗药掉在地上,滴溜溜的四处乱滚,泛着鬼魅猩红。傅铮怔怔看着,心中有个梦好像被掐断了。梅茹说:“王爷,我不骗你,你会说实话么?看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傻,你高兴么?骗了我这么久,你是不是很高兴、很得意?” “不是的。”傅铮头痛欲裂,“我不想骗你的,一直以来我都特别害怕被你察觉,我就想不停地对你好,我……” 梅茹眸色实在太冷了,傅铮承受不住,他愣在那儿,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了,他哑口无言。 他好像活在一个最为美妙的梦里,梦里的那种甜蜜曾在他枯涸而渴望的心上蜿蜒成河,如今却被她亲手斩断,变成了致命的毒.药,变成了砒.霜,足够要他的命。傅铮先前回府的路上还在傻乎乎的想,这府里有梅茹在等他,以后还有他们的骨肉,这个世间他不再是孤独而苦寂的,他哪怕受再多的苦也值得。可是,傅铮万万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被打回原形了,快得他不敢想象……傅铮愣在那里,他满是不可置信,他还想问个清楚:“循循,你这么多天一直在骗我?你不想给我生儿育女,不想知道孩子的名字,不想我留下来,不想我亲近你?一点都不想么?” “通通不想,我一直在骗你。”梅茹冷冷告诉他,“就连那些梦话,皇后的催促,都是我在骗你,在试探你,在哄着你。” 好残酷啊。 傅铮没想到被撕扯开的真相竟如此惨烈,他的高兴好像才近在眼前,现在就没了。那天是他最快活的日子,她扯着他的袖子留他下来,还问他以后孩子的名字,傅铮欢天喜地,他畅快极了,他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他只觉得老天爷待他不薄,没想到啊…… 傅铮头昏沉沉的,好容易稳住身形。他的眼底猩红一片,整个人都懵了。 痛楚在心底蔓延开,扯出一道道腥咸。 他浑浑噩噩的,见梅茹要走,他连忙又捉住她的手。梅茹手里还攥着那枚簪子,傅铮绝望的看着,他想都没有想,将那枚簪子抵在自己胸口,然后狠狠扎了下去。他的力道很大,那簪子化作箭矢直接刺破锦袍,扎进他的肉中,殷红的血瞬间涌出来。可傅铮一颗心已经太痛了,痛到失去了知觉,连胸口的那点疼都不算什么。 傅铮无望道:“循循,我给你偿命好不好?” “我不要你偿命。”梅茹松开手,那簪子亦掉下来,摔成了两半。望着面前的人,梅茹漠然而残酷的说:“我只是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你明明心里有我的……”傅铮像一团困兽在不住挣扎,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办法,他只能如此喃喃自语,抛下他所有的骄傲与自负,去祈求她的原谅,去奢望。 梅茹摇头,泪掉下来,她痛苦道:“那是他,不是你,他早就死了!” 她心底的那个傅铮已经死了,那个人为她红过眼,为她受过伤,为救她而奋不顾身。在西羌寒冷的山洞里,他虚脱的倒在她身边,浑身是血,那才是她的傅铮。他走了,只留下一对珍珠耳坠。他再也没有回来,再也见不到他的好姑娘…… 梅茹摘下手腕上的镯子,轻轻丢在地上,砰地一声,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傅铮安静地看着,看着被毁掉的一切,那种巨大的冰冷与孤寂将他罩住,他也快死了。 梅茹一个人怔楞地往外走,傅铮回身拦住她。这人身上太凉了,失魂落魄的,傅铮抱着她,拿自己暖着她,再用力亲吻她。他不能让她走,她一走出这个地方,他们就真的回不了头了,他和她就彻底断了。傅铮怕的要命,连薄薄的唇都在颤抖。可梅茹只是呆呆立在那儿,任由他抱着,亲着,都无动于衷。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傅铮绝望地埋在她的颈窝里,泪水混着腥咸的血,傅铮卑微的央求:“循循,你别走,别离开我。” 安静,一切好安静。 第114节 好半晌,梅茹失神的说:“我不会走的。”她的口吻平静而淡漠,像是与她自己完全无关。说罢,梅茹又自顾涩涩地笑了,眼底全是窒息的绝望。 天那么大,她那么渺小。 离开这人,她能走到哪里去?她的父兄还得倚仗他,她和傅铮已经绑在了一起,就连她的官职都是傅铮举荐的。如他所说,她就是撕破了脸,还顾及着傅铮的名声,挑在这个鬼地方! 梅茹苦笑。 黑暗重重淹没过来,全是沉甸甸的、拨不开的雾,足够将她吞噬掉。 梅茹好绝望。 …… 傅铮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大亮,一切都是静谧。梅茹并不在,她应该去通译馆了。他胸口绑着绷带,行动不便,外面进来两个丫鬟伺候更衣。那两个丫鬟看着眼生,全是娇怯怯的模样,柔柔弱弱,傅铮登时明白过来梅茹的意思,他将那两个丫鬟轰出去。屋子里再次剩他一个人,傅铮孤独地立在那儿,只觉得悲戚。 傅铮这天哪里都没有去,留在府里,整个人惶惶不安。可一直等到天黑,他都没有等到梅茹回来,傅铮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梅茹已经向延昌帝自荐去北辽,替公主商议和亲的事。 她清晨就走了,带走了那对珍珠耳坠,剩他一个人在府里。 傅铮独自怔楞地坐在水榭里,看着满地镯子碎片。 他吃力的俯下身,将那些碎片一块块收进锦帕里,全是碎的,却还是被他妥帖收好。 这是他的心意,梅茹通通不要了,只带走属于她的那个人。 傅铮总以为,他和梅茹能重新开始,他们的日子还那么长,他总有一天能彻底走进这个人的心里。傅铮没料到,他根本走不进去,属于他的日子只有那么短,短的他在余生回味都不够,而且那些温存还都是欺骗,一旦揭开,满是鲜血淋漓。 可是,她还在他身边就够了。 傅铮卑微的这样思量着,那种煎熬的痛楚复又绞上心头。眼前水光潋滟,映在眼底,他想,等新一年荷花都开了,她就回来了。 而他就在这儿等着她,等她回来。 ☆、第 134 章 梅茹是年中回来的,她一回来得先去延昌帝跟前交差。傅铮就在宫里等她。彼时梅茹一身青罗官服,沿着朱红甬道远远走过来,像极了天边的云,飘过他的心,扯出好多惶恐。 想到那天的对峙,傅铮很忐忑,他甚至不敢看这人的眼。 行到跟前,梅茹福了福身,唤道:“王爷。”她的声音平静如常,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可那天的对峙分明还是存在的。 傅铮心下不安,觑了她好几眼。 迎着他的视线,梅茹平和道:“王爷,我有些要事想回府与你商议。” 她话中虽然带着许久不见的点点疏离,却足够抚平傅铮心里积攒了小半年的忐忑。傅铮担心了这么久,在这个人面前,他连每一次呼吸都是小心而谨慎的,生怕会看到梅茹的抗拒。直到现在,直到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傅铮才勉强安下心。 走在梅茹身旁,傅铮悄悄垂眸。 这次出使梅茹晒黑不少,整个人也消瘦许多,但柔软的乌发盘起来,用玉簪妥帖束着,依旧是利落又明艳。面前的容颜和他心底的思念重叠在一处,傅铮眼眶微烫。她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傅铮收回视线,深宫之中,二人并肩而行。 燕王府中,满池荷花如今已经生长出或粉或白的花苞,挤在熙熙攘攘的荷叶里,全是热闹生机。梅茹倚在水榭的围栏边,边上是她爱吃的点心和瓜果。清风拂过,拂动她耳边的珍珠还有几缕落下来的碎发,梅茹安静地看着,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傅铮在旁边,也不说话,这种宁谧不可多得,他不想打破。 良久,梅茹方转头对他道:“王爷,我今日回来才听说你的事。”梅茹话中指的是傅铮年初被延昌帝收回兵权一事,这人已经在府里赋闲半年多。梅茹也是刚刚进宫才得知此事。 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那些朝堂之争,傅铮“嗯”了一声,宽慰道:“你不用担心。”如今东宫空着,众人虎视眈眈,他蛰伏些时日也不是什么坏事。 沉默片刻,梅茹说:“王爷,我这回在那边偶尔打探到一件旧事。” “什么事?”傅铮好奇。 梅茹神思微微恍惚。傅铮没有催促她,只静静守着。少顷,梅茹眨了眨眼,轻声道:“那一年出使西羌,我曾在使馆遭袭。当年皆以为是西羌叛军作祟,经这次我才知道,当年废太子竟还与北辽勾结其中。”——当年傅铮一路杀至西羌首府,立下赫赫战功。太子自然不愿看到,于是就想趁机杀了他。若是杀不了傅铮,也能顺势在朝中打压此人,治他一个护卫不利的罪。 熟料那一回他没死,梅茹亦没死,他还为她废掉一条胳膊,剜去一块肉…… 梅茹又眨了眨眼,眸色幽幽地望向旁处。水波摇曳,映的她眸子里也是盈盈水意。 傅铮在旁默然。他想拍一拍梅茹柔弱的肩膀,攥了攥手,却终究不敢。好半晌,他问:“此事你对父皇说了么?” 梅茹摇头,她道:“父皇心中仍疼爱废太子,如今宝慧和亲在即,对他们的不舍与歉疚自然更会多。我今日听父皇话中的意思,似乎要再立废太子起来。” 这种朝堂大事从她口中说出来,口吻冷静且淡漠,实在不像曾经的那个梅茹。她有了城府,亦有了自己的心机,曾几何时,她都有能力骗过他了……傅铮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大认识。梅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她脱胎换骨,蜕变成一个不再需要他庇佑的女人,她真的不一样了。傅铮有片刻的失神。 梅茹浅浅笑了笑,问道:“王爷这么看我作甚?” 她笑起来,也是平静而疏离的,再不复原先那股子俏皮和娇蛮的劲儿。 傅铮蓦地有些难受,他甚至开始看不透她了。那些压抑挤得他心里更加难受,傅铮握住她的手。夏天的夜里凉风习习,她的手也是凉的。被他牵着,被他暖在掌心里,梅茹愣了一瞬,面色依旧淡淡的,没有挣开。傅铮道:“循循,你到底在想什么?” 坦然地望着傅铮,梅茹无比直白的回道:“我想亲手杀了那个人。” 她想亲手杀了废太子,替她心里死去的那个人复仇。 听着这样毫不遮掩的恨意,傅铮止不住心惊。梅茹是倔强而执拗的,傅铮再清楚不过。他看着梅茹,梅茹亦看着他。 似乎看穿了傅铮的担心,梅茹笑道:“我不会做傻事的。” 顿了一顿,梅茹又问:“王爷,你伤势如何?” 哪怕眼前的傅铮已经不再是她心底单纯的那个人,哪怕他百般骗她,可梅茹这世终究是欠他的。这人千里迢迢从皇后手里救下她,还向皇帝举荐她为官,在外亦是处处维护她……梅茹不愿欠他任何东西,每每思及,都觉得不安。 陡然听到她久违的关切,傅铮楞了片刻,忙欣喜道:“我身子早就好了。” 梅茹没再继续,话锋一转,只道:“今日父皇顺便问起北边局势具体如何,我便捡了些要紧的进言,父皇这几日大约会召你进宫商议。” 既然傅铮年初受人忌惮被收回兵权,她便寻个机会再送他兵权,他们终究已经绑在一处,在皇帝面前要互相帮衬着。 傅铮自然明白梅茹话里的意思,看着面前的人,傅铮越发觉得她陌生。 梅茹有了自己的世界,有了自己的心思,真的是离他越来越远。对这个人,傅铮再也不能触手可及,他将来可能还需要和梅茹互相借势。毕竟傅铮出身低微,而梅茹是国公府的嫡女,更是平阳先生的弟子,延昌帝一向喜欢的。 他曾经的小丫头,已经彻底凤凰涅槃了。 傅铮心里空落落的。水边的风轻轻拂过来,他攥了攥手,小心翼翼地揽住梅茹的肩。 梅茹身子僵了一僵,慢慢低下头去。 知道这人心软,傅铮亲了亲她的头发,梅茹垂着眼,没说话。 天那么高远,她那么渺小,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将自己今生欠眼前这人的慢慢还掉,还到两不相欠的那一天,就好了。梅茹这样想着。 时光如白驹过隙,宝慧公主主动和亲之后,太子被复立,而燕王府一直如外人看见的那样,燕王专宠,富贵荣华,只是傅铮膝下迟迟没有子嗣。李皇后对此颇有微辞。彼时梅茹已是正四品官职,主掌教习。她精通各蕃文字,这些年更是四处云游,见识广博,底下学生无数,极受延昌帝器重。外加傅铮的强势,李皇后根本不能拿梅茹如何。 及至延昌帝驾崩那日,傅铮率军逼宫,太子在东宫被缚。本该直接缢死此人的,傅铮吩咐了一句,手下之人将太子的嘴直接堵上,傅铮面无表情走出房间。 只见梅茹就立在外面。 她穿了一身素衣,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单薄的身影萧萧肃肃,明艳的面容皆是沉重。 她手里还握着一柄精致匕首,沉甸甸的,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梅茹一直带在身边。 向傅铮道了谢,梅茹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去。 她是那样的固执,又是那样倔强,这些年她从未忘记过。傅铮看在眼里,眼底微热。他在外面等着她。里面很快传来男人闷闷的痛苦的挣扎。那是临死的嚎叫,傅铮杀人无数,他太熟悉了。 过了好久,梅茹才出来。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是颤抖的,紧攥着的那柄匕首上面全是暗沉的血,一滴又一滴落在地上,在梅茹身后延伸出一条血路,而她的脸上、衣服上亦溅满了鲜血。 梅茹浑然不觉,她直直盯着前面,眸色怔怔的,只望着前面。 她整个人还在轻微的颤栗。 傅铮取下她手中的匕首,用锦帕将那些血擦拭干净,然后冲身边的人颔首示意。 太子尸首很快被蒙住头拖出来。那人身上满是刀口,一刀接一刀,下了狠劲,全是梅茹的恨意。 她太恨他了,她怎能不恨他? 梅茹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嚎啕大哭。她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穿云裂石,揪着人脆弱的心。那些泪落下来,混着脸上的血,最后变成无声哀嚎。 傅铮抱她起来。梅茹还是哭。没有人知道她在哭什么,除了傅铮。 梅茹哭累了,沉沉昏死过去。 梅茹睡了整整两日方醒过来。她身子倦倦的,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劲,连通译馆的公务都懒得再问。她骨子里支撑着她走到现在的那股子气散了,梅茹身子一蹶不振。 半个月后大行皇帝入土,傅铮正式登基,立梅茹为后,赐皇后宝印、宝册。 登基大典这天夜里,梅茹身边的小太监过来请傅铮。听闻是梅茹请他,傅铮焦急,忙急匆匆赶过去。这段日子她身子不好,一直说要静养,不见外人,傅铮都不敢过去吵她。 梅茹没有入住坤宁宫,她在延禧宫。 内室烛火幽幽,梅茹一如当年,只是面容愈发寡淡,眉眼间裹着抹不去的倦意。她真的太累了,对着傅铮,勉强一笑,梅茹福身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傅铮忙扶她起来,道:“你身子不好,快歇着。” 梅茹笑了笑,软言对他道:“陛下,我想走了。” “走?”傅铮一愣,不解地问,“去哪儿?” 梅茹滞愣片刻,淡淡笑道:“他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我想去陪陪他。” 这个他还能是谁?傅铮心头一跳,捉着她的手慌道:“循循,你说过不走的。” 梅茹还是怔楞,沉默小半晌,她才无奈道:“我是答应过陛下不走的。可如今陛下已经达成所愿,而我留在后宫里,整日对着这红墙绿瓦,只觉永生永世都不得快活。陛下,我身子也不大好了,时日不多,就想去陪陪他。” 梅茹说得很平静,她一双眼望着傅铮,那桃花眼里是淡淡的红。 这么多年,她极少求他。 她帮他,助他,她也温言关心他,他们再没有吵过争过,可那只是夫妻之间的平和,梅茹心里早就装满了一个人,再容不下前世的他。他亦走不进去。 傅铮只觉得悲戚,她陪在他身边十多年,如今,却真的要撒手离开。“循循,”傅铮无望道,“我就是他啊。” 梅茹怔怔摇头,“不是的陛下。”梅茹笃定道,“他可能会是你,你却不是他。”默了默,梅茹眼底有泪道:“陛下,前世算你对不住我,今生算我对不住你,我们两清了,好不好?” “不,都是我对不住你。”傅铮捋着她的碎发道。 梅茹轻轻笑了,她对傅铮道:“若还有来世,你别再来找我,我也不想再记起过去,陛下,我们真的两清了,好不好?” 她笑的那么淡,他根本捉不住,傅铮红了眼:“循循,我不当这个皇帝了,我陪你一起去。” 梅茹怅惋道:“陛下,可是我如今只想和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傅铮哭着亲吻梅茹。梅茹也哭,呜呜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