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花冊 1v1古言》 冤亲寨主 一:旧时王谢堂前燕 丫鬟支起窗户,外头晴空万里,窗外楼下远近一片平房院落。 窗旁的魏妪扭头向房内笑道:“老夫人、六娘,此处乃是宝胜县城最好的客店,我们崔家整店包下,婚礼前,供两位在这儿落脚。” 她的视线落在立于房间当心的唐老夫人,而后转到搀扶老夫人的少女身上。 少女按族中排行被称作“六娘”,鲜为人知的闺名则唤“花朝”,那日她一身布衣布履,乌鸦鸦的长发拿头绳挽着,打扮似小家碧玉,却无人能错认她来自小户人家。 她身量娇小,巴掌大的面孔容色清丽,肤光胜雪,这模样本来文弱秀气,更兼杏眸乌亮,转盼间流动书卷清灵。 魏妪打个邀请手势,道:“两位请来瞧瞧,这客店近傍闹市,由窗外望去,看得见几条街内店铺摊贩。” 裴花朝回以娴雅浅笑,礼貌周备,而后睇向唐老夫人,等候老人家拿主意。 唐老夫人发髻簪支木钗,身上衣衫乃上好绸缎精细裁成,光泽却已黯旧。尽管如此,她的派头仍旧很大,在那依稀看得出当年明艳的脸上,根深柢固着一股骄矜贵气。 她听毕魏妪建议,扶了扶额,转向一旁坐榻要坐下。 裴花朝见状,忙问道:“祖母,可是身子不快?” 唐老夫人道:“乏了而已,坐下歇歇,六娘莫慌。” 裴花朝小心翼翼扶着唐老夫人坐下,倒茶奉上,“祖母可要服养荣补心丸?” 唐老夫人微微抿了口茶,“不必,将息将息便好。” 裴花朝将凭几挪近唐老夫人身旁以供倚靠,悄悄鉴貌辨色,立时心眼雪亮。 她转头向魏妪笑道:“请魏妪代六娘向崔伯母致意,多谢她费心安排。” 魏妪笑吟吟道:“六娘客气什么呢?咱们崔裴两家就快就是一家人了。” 裴花朝把头低了低,耳根微红,唐老夫人面上皮肉不动,眼神略现阴沉。 魏妪又道:“老夫人与六娘这一路车马劳顿,请歇息会儿,老身先回崔家向我家主母覆命。屋里有丫鬟,家丁也亦驻在前一进院子,听候两位差遣。” 裴花朝柔声道:“从京城到宝胜,千里迢迢,魏妪和其他人护送我们,辛苦了。” 魏妪笑眯眯满口谦逊,奉承裴家祖孙体念下人,吹捧了一篇话才离去。 魏妪走不多时,唐老夫人便摒退丫鬟,等丫鬟带上房门,这才不疾不徐道:“六娘,你失体统了。我乃大虞宗室,你裴家再不济,祖辈好歹出过两位宰相。你如此出身,不该对魏妪这等家奴低声下气。” 老人语调平宁,彷佛不过白说一句,裴花朝却晓得祖母极看重尊卑贵贱之别,只是出于教养,遇事不令喜怒形于色。 她恭声道:“祖母,魏妪沿路服侍咱们可谓尽心尽力,六娘以为宣慰她几句,并无伤大雅。” “崔家能娶你为媳,门楣生光,敢不教下人好生伺候你?他们低贱商户……”唐老夫人说着,手抚胸口,眉尖微蹙。 裴花朝慌忙向前倾身问道:“祖母,怎么了?” 唐老夫人摆摆手,“无事,想起你父亲而已。那逆子,当初他在圣人跟前峥嵘得意,多少好人家争相找他求亲?他选谁作东床快婿不好,居然自甘下贱,把你许给商户儿子。蠢材,糊涂种子,故以直到他死,我都不曾再和他说话!” “祖母……”裴花朝一头替唐老夫人抚背,一头弱弱唤道,声带恳求。 她敬爱一手拉拔自己长大的祖母,对亡父亦有孺慕之情,不忍他受数落。 唐老夫人到底怜惜孙女,再者始作俑者的儿子英年早逝,她再恨铁不成钢,韶光荏苒,作母亲的痛惜逐渐压过怨怼,埋怨几句也就差不多了。 她岔开话头,道:“魏妪让我们赏街景,当真可笑,宝胜这山坳海沿子,有什么可观?” 其实各地风土人情不同,定有新奇处,裴花朝这么以为,却只抱住唐老夫人手臂,轻轻倚偎老人家肩头。 “祖母对下人向来不假辞色,但旅途上,对魏妪提议再不以为然,也不言语,只如方才故意露出疲态那般,变着法子不理睬。祖母这般忍耐,全是为了六娘。” 唐老夫人轻拍孙女纤手,良久道:“不能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你未来婆母挑中魏妪上京接送咱们,必定极重用她。这等家奴你虽无须降格亲近,亦不好结怨,否则使起绊子,准能叫你吃亏。” 祖孙相依一阵,裴花朝始终担忧唐老夫人旅途劳瘁,因问道:“离饭时尚早,祖母可要小睡一会儿?” 唐老夫人方才说“乏了”倒非全属虚言,确实精神有些不济,便点头说好。裴花朝便铺床展被,服侍老人家歇息。 唐老夫人上床躺下,问道:“六娘,你呢?可是又舍不得睡,要下棋?” “这……”裴花朝低下眼,不敢便答话。 唐老夫人叹道:“凭是如何教养你以女红为务,以《女诫》、《女论语》为本,你终究是裴家的种,为棋道废寝忘食。万幸你是女娘,不会像你父亲那般,进宫闯祸。” 裴花朝低眉顺眼谛听唐老夫人言语,及至听到“进宫闯祸”,她迟疑半晌,抬头轻声道:“祖母,父亲当初行事固然欠缺考量,但……但六娘以为他并无做错。” 她平日语气如水,柔若无骨,这时变作丝一般质地,绵软依旧,却也柔韧。 唐老夫人静默半晌,只道:“你爱奕棋便奕棋吧。” “祖母?” “不日你便要出阁,从此成日对着一家市井奴,纵然得闲,未必有那雅致奕棋,爽性趁此时下个痛快。”唐老夫人说完,翻身向内壁,喃喃低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裴花朝坐在床沿,心中茫然。 当年她父亲和来京买卖的崔父一见如故,便即定下儿女亲事,不久她父亲出事,崔父病亡,两家断了音讯。至今她们祖孙对崔家根底所知无多,虽则魏妪总是没口子夸耀,说崔家乃宝胜富家大贾,主母孟氏惜老怜贫,未婚夫崔陵年轻有为,但自家人夸自家人,毕竟不能十分作准。 裴花朝对于即将嫁入陌生人家已是忐忑,耳闻唐老夫人鄙薄崔家商户伧俗,唯有更添烦恼。 发了一会儿呆,她将头一摇,走到壁下轻手轻脚打开箱笼,取出一纸折叠旧纸,以及两只囊袋。 那旧纸在几案上摊开来,上头纵横交错十九路笔直棋线,正是棋枰型制。 她由囊袋取出黑子,略为思忖,将指间棋子搁落墨线交错的某一点,再取白子落子。 凝神思索棋局时,她心头杂念愁闷渐渐涤荡而去,终于胸怀一片清明,心神化入几上白纸墨线里。 在那每边十九道、交错出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的天地中,再无礼法束缚、现世纷扰,裴花朝任意浑洒,尽情奔驰…… 另一头,魏妪走到客店门面,便有家丁奉上茶水。 “魏妪辛苦了,咱们把人送到地头,可算功德圆满了。” 魏妪一手叉腰,接过茶水咕嘟喝个见底,而后往楼房方向翻了翻白眼。 “谢天谢地,往后不必在那老妇跟前答应。哼,也不想想如今世道,皇帝都坐不稳龙椅了,她皇亲国戚又算得上什么?” “你老人家说的是,凭是什么家世,既败落了,摆臭架子给谁看呢?不是咱们崔家接来,她们祖孙俩还在京城苦哈哈织绢换钱呢。” 魏妪把杯盏递还给家丁,道:“闲话少说,我家去报信,你们看牢她们,别出岔错。尤其那裴六娘,咱们崔家前程都在她身上,要是走漏风声走脱人,仔细你们全家老小的皮。” “喏,有我们看着,她们祖孙插翅难飞。” 二:无礼狂徒 翌日,崔家来人拜访裴家祖孙。 唐老夫人捺下对崔家的轻蔑,微笑相迎,却只见来了主母孟氏,其子——亦是裴花朝的未婚夫——崔陵不见人影。 崔家主母孟氏笑道:“亲家远道而来,大郎很该亲自登门拜见,不巧这几日我婆母有恙。我婆母素来疼爱大郎,现如今病中更是离他不得,他在榻前日夜侍奉汤药,委实走不开。” 唐老夫人先头不悦,听如此说,倒生出三分欢喜,“好,为人子孙很该这样。忠臣出于孝子之门,大郎孝顺,异日必能报效朝廷。” 两个妇人话起家常,孟氏一力趋奉裴家祖孙,哄得老夫人笑意多了几分真。稍后两人谈及婚事正题,裴花朝不好在场听着,孟氏便提议让魏妪陪她上街转转。 裴花朝心中有意,却不言语,静待唐老夫人主张。唐老夫人初时不肯孙女无事上街抛头露面,经不住孟氏巧舌如簧,勉强允了。 魏妪领了丫鬟前后簇拥裴花朝,沿街逐一介绍街市上知名商号。裴花朝透过帷帽薄纱,随魏妪指点看去,途中见街上有几家铺子相连,门面极阔,然而大门深锁,其中一家吊挂大大的“崔”字招幌。 魏妪察觉她视线,便道:“好教六娘知晓,这是我们崔家的产业,才刚顶下门面,正待整修。” 一行人渐渐行到街市僻处,魏妪道:“六娘,再往前街市便到底了,你走了一程子路,歇歇脚吧。”她指向前方,一户店家招幌绣了“香饮子”三字。 “这家店几味饮子滋味着实不坏,比如绿豆冰雪凉水。”魏妪说着,引裴花朝进店。 裴花朝拣了临街座位坐定,向茶博士点了饮子,便摘下帷帽,交给桌旁侍立的魏妪。 这时她不经意转眸,和店内角落一个男客四目交投,两下里视线撞个正着。 她从未见过谁的眼睛像那男客一般明亮,眼风轻淡扫来,那凛凛精光便将人兜头罩住,好似天罗地网覆落。 她一怔,定睛觑了觑男客,他约莫二十三四岁,古铜肤色,相貌颇为英俊,眉宇却是匪气横溢;他的发式更不像正经人,仅戴抹额,一头浓密短发放任外露,如狮子鬃毛冲天贲张,全然悖反束发戴巾冠的根本礼仪。 男客察觉她打量,咧嘴露出白牙朝她无声一笑,明摆着挑逗招引意思。 没规矩,裴花朝别开脸,蹙了蹙眉头。 不多时,茶博士送上饮子,裴花朝将那绿豆冰雪凉水吃了几口,始终不自在,总觉得无形中有股千钧力道压在自己身上,而那力道就来自男客所在处。 她再三思量,回眸睇去,果然,那男客一迳直勾勾盯住她瞧。 无礼狂徒,她拧眉腹诽。 男客见状,不曾收敛一丝目光,笑容还深了,彷佛乐在逗弄她。 他眉宇有股历过世故的复杂厚重,这惫赖的一笑不知怎地,竟不油腻,反倒笑出一缕清爽少年气。 裴花朝不搭理他,放下手里凉水,要起身走人。 那无礼狂徒就不像安份百姓,除开气质和发式,他身着胡衣,腰间佩刀,同桌还有三个伙伴,亦是相仿行装,神气不善。这班人不是市井混混,便是江湖游侠之流,她和魏妪一干女流奈何不了对方,但惹不起,总避得起。 她才欠身,店外一男子喝道:“瑞雪,你别给脸不要脸!” 饮子店对过开了家胡饼摊子,一个中年男人正对着店家指鼻子说话。 “你个孤儿,命硬没人敢娶,我好心说亲,你因何摔脸子不肯答应?当初你求我向市署搭桥拉线租摊位,可不是如今这副嘴脸。” 那叫瑞雪的女店家二十出头,木着脸道:“方叔,吴市丞的儿子傻归傻,好歹是独苗,我自知命硬,就不祸害了。再说了,我并非白白动劳方叔帮忙说合租摊,是纳上双倍酬金孝敬。” 裴花朝听到此处,揣度那方叔替市署和小贩双方中介,从中谋利,而今作媒,要瑞雪嫁入吴市丞家。 方叔若保媒成事,吴市丞现管街市,定会额外照顾他生意,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然则瑞雪何苦嫁个傻子,耽误终身? 方叔见瑞雪毫不松动,便道:“敢情你还嫌弃吴家郎君?吴家郎君要是不傻,轮得到你吗?你撒泡尿当镜子照照自家德性,要人才没人才,要钱财没钱财,全凭干活麻利,看着身强体壮能生养,才教吴家取中。是晓事的,赶紧答应,再拿架子,当心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到时没地方哭去。” 方叔高声奚落瑞雪,行人路过胡饼摊子权当看热闹,其他小贩上前陪笑缓颊,方叔便嚷嚷对方存心坏人姻缘,要向吴市丞告诉,那些小贩只好噤声退回。 方叔自觉威重令行,越发得意,开始在瑞雪孤儿身世上作文章,大肆刻薄。 裴花朝亦是孤女,目睹此情此状,她坐回位上,向魏妪轻声嘱咐。 魏妪道:“六娘,随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裴花朝道:“劳烦魏妪。”口气和软,然而果决。 魏妪只得清清喉咙,向瑞雪喊道:“小娘子,我们要买饼,你送几个过来。” 三:帮会头子 魏妪一打岔,方叔和瑞雪齐齐不解望向饮子店,疑惑谁拣人家相骂时买饼。 须臾两人似醒过味来,方叔脸色更难看,而瑞雪则轻松许多,便即应声:“就来。”挑了几块最大的饼搁进笸箩里,走入饮子店。 “多谢小娘子叫我过来。”她向裴花朝行礼,“我不好同那方叔翻脸,但挨他骂不甘心,收摊避开他又划不来。” “别客气,举手之劳罢了。”裴花朝柔声道:“你暂且在这儿避风头,等那方叔不耐烦走了再回去。——自然,这些饼我会买的。” 瑞雪道:“这些饼请小娘子吃。”说完,她瞥向饼摊。 裴花朝柔声问道:“可是担心方叔拿饼摊撒气吗?我有法子。” 她形貌文弱,看模样像只能躲在别人翅子底下,却仗义出头,言辞笃定。瑞雪因此着意端详她,问道:“听小娘子口音,并非宝胜本地人?” 萍水相逢,裴花朝不好便向陌生人透底,只是微笑,瑞雪便改换话头,搭讪着闲话。 方叔在对过等了又等,见裴花朝慢条斯理将饼挑选,同瑞雪攀谈不休,心下十分不快。 自然他识破裴花朝假买饼之名,行调开瑞雪之实,但人家打着买饼原由找瑞雪,自己想找她吵嘴都无法。裴花朝又有老小奴婢随身伺候,按这排场,少说也是富户家眷身份,自己不好开罪。 他便喊道:“瑞雪,我们的事还没完,你再不回来……”他双手探向饼摊,作势要掀翻。 魏妪按裴花朝先前吩咐,喊道:“摊上的饼我家全买了。” 方叔道:“你买了又如何?”手倒是停在空中。 砸孤女的饼摊,他拍拍屁股就能走人,饼教别人买下就两样了,污损一块他得赔一块。 他无计可施瞪向魏妪,瞪了几眼,疑问油然而生。 “婆子,”他喊道:“你有些面熟,是哪家下人来着?” 裴花朝向魏妪道:“咱们别搭理他。” 方叔言语间表露他在市丞跟前说得上话,而市丞现官现管,手伸得到街市一应商家头上。若那方叔知晓她们一行人来历,回头调唆市丞为难崔记店铺,不论结果如何,自己总是替人家惹麻烦。此所以她绕圈子买饼替瑞雪解围,她无权无势,直接劝和,说不动方叔这等拜高踩低之人;抬出崔家名号则可能带累崔家,而且她尚未过门,这么做更不合适。 魏妪倒是不待裴花朝开口,早早自行别过脸回避方叔端详,赏他一个后脑勺看。 “啊哈,”方叔拍手,“这臭架子,我认出来了,你出入过崔记商行,是崔家家奴,你们一伙准是崔家人。——你们还敢出门啊?” 魏妪对方叔怒目而视,恨不得撕了他的嘴似的。 糟糕,裴花朝暗自懊恼,仍旧扯出崔家了。 她烦恼间,浑未留心瑞雪朝自己望来,眼神惊异,而后化作怜悯。 说时迟那时快,方叔两手一掀,饼摊翻覆,成摞胡饼滚落地面。 瑞雪大声道:“方叔,你得赔钱。” 方叔笑道:“呸,赔个屁,崔家在宝胜就是过街老鼠,莫说饼,”他挺胸指向裴花朝,“就算我对这崔家小娘儿们……” “你待对她如何?”一把沉厚男声不疾不徐响起,字字铿锵却不失圆润,犹如远方古钟厚实悠扬,教听者耳里生出一种酥酥的震动。 裴花朝循声望去,却是饮子店那无礼狂徒发话,彼时他带领一干同伴走到街上。 先头他坐在店内时,便显肩宽胸阔,这时长身而立,全然现出魁梧个头,又执刀佩剑,身上所蕴勇力不现自明,威势精悍。 方叔鼻孔朝天,扭过头张嘴就要骂,恰好看清来人是谁,眼睛登时张得铜铃大,身子悠悠一晃,噗通跪坐地上。呆了几息工夫,他似乎警悟什么,大惊失色望向裴花朝,又转向那狂徒磕头如捣蒜。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贵人,请贵人原宥则个。” 那狂徒骑上随从牵来的赤炭色骏马,正眼不瞧方叔一下,只将下巴往裴花朝那儿一抄,方叔赶忙依样画葫芦向裴花朝磕头赔礼。 于此同时,狂徒策马扬长而去,方叔照样不敢马虎,留下赔补一摊子饼绰绰有余的银钱,这才溜之大吉。 情势变化仓促,裴花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问道:“魏妪,那方叔因何诋毁崔家?他口中的贵人又是谁?” 魏妪强笑道:“前阵子崔记商行货船翻覆,折损了船工,船工家眷狮子大开口要安家费不成,便到处泼崔家脏水。外人信以为真,跟着起哄。那么那位贵人……”她顿了顿,道:“是本地帮会头子,市井无赖都怕他。” 帮派头子?裴花朝吃了一惊,料到那狂徒不是好人,料不到年纪轻轻,便逞凶斗狠到了头子位份。 怪道他胆敢放肆轻薄人,幸好没得寸进尺,生出其它事端……她压下后怕,将方叔赔款悉数转交瑞雪。 瑞雪道:“多谢小娘子相助,我回去收拾摊子了。小娘子哪日有空,请千万再来尝尝我的手艺。” 她邀请口气盛情拳拳,裴花朝感她好意,见饼摊凌乱,胡饼满地,便唤丫鬟帮忙收拾。 瑞雪留在裴花朝身旁又是一番感谢,临走转身双手摆动,打翻桌沿盛放胡饼的笸箩,胡饼纷纷落地。 “哎,我真是……笨手笨脚。”瑞雪一边拣饼一边自责。 裴花朝由椅上弯下腰帮忙,魏妪本来盯着瑞雪,见状不好装没事人不动,也拾起脚旁胡饼。 瑞雪见了,飞快凑近裴花朝耳畔,压声道:“快……”话未说完,魏妪已抬眼注目。 裴花朝那厢只听得瑞雪出声,拿不准她只是不带意义吱个声,亦或有话要说。她直起身等待下文,魏妪也走来,将胡饼连同笸箩塞进瑞雪怀里,把人半推半送出店。 那日再晚些,孟氏再度来到客店,声称崔家祖母病势突然加重,恳求后天便让崔陵和裴花朝成亲,冲冲喜。她向唐老夫人再三保证,家中早将成亲诸般用物备办周全,纵然立时嫁娶,亦不至于婚礼潦草。 婚礼乃是一生一回的大事,唐老夫人原本担心急就章,免不了马虎行事,要让裴花朝受委屈。但崔家人把婚礼同崔家祖母性命挂上因果干系,倘若自己阻拦,而崔家祖母一病不起,她教崔家怨上事小,裴花朝日后在夫家难做人事大。既然孟氏说诸事已齐备,那么何时嫁不是嫁? 于是两日后,裴花朝由客店嫁至崔家。 四:东阳擎海 裴花朝离乡背井出嫁,成亲那日无有亲友到场,在客店很快完成亲迎礼。 她一身青色嫁衣,在喜娘扶持下,坐上搁在地面的马鞍,前方是一重重锦绣坐帐,坐帐另一头新郎崔陵吟颂去障诗。 “夜久更阑月欲斜,绣障玲珑掩绮罗……” 他颂毕诗句,童男童女便上前,撤下横亘两人之间的坐帐。 裴花朝低眉垂睫,低不下突突的心跳,眼角余光中,身前坐帐一点一点给挪开,前方影影现出一红衣人。 那便是崔陵了,父亲给她定下的夫婿,今生今世她将与之白首,扶持到老的良人…… 此时是新人相见时分,裴花朝粉腮滚烫,羞怕与好奇在肚内交战,终究乍着胆子,抬眸往对过一扫。 这匆匆一瞥,她捕捉到崔陵大致相貌,算得上唇红齿白,一表人物,只是大喜之日,脸上笑影勉强。 看来崔家祖母病情堪忧,裴花朝忖道。她与自家祖母感情深厚,以己度人,轻易想见崔陵此刻煎熬。 她思量过门后,要善尽妻子本份为崔陵分忧,人则随着喜娘扶引,向唐老夫人辞别。 唐老夫人在座上缓缓叮嘱她:“要勤谨供承翁姑,敬奉夫主如宾……”此刻老夫人不复平日矜持内敛,笑中带泪,话声亦有些哽咽。 裴花朝跪在地上,默默握住唐老夫人的手,泪光闪烁。其实婚后数日,崔家便会接老夫人到宅中奉养,然而今日此去,祖孙再相见,她便不能再只是唐老夫人的孙女,还要为人媳、为人妇,融入全然陌生的家庭,为此十分不安。 她依依不舍含泪登上婚车,一路上满心感伤,浑未留心身外事,但觉过不多时,婚车停下,喜娘提醒已至崔家。 “咦,这便到了?”裴花朝问道。 “是。” 宝胜不时行“障车”吗?裴花朝疑道。 大虞风俗,新郎接新妇子回家途中,向例有人“障车”拦路,对迎亲队伍唱歌跳舞,拿到财帛酒食才肯散去。双方一番应对下来,要耽搁不少工夫。 她下了车,经过一通繁琐礼仪,末了进到崔家某处院子,在圆房用的青庐布棚拜堂却扇。 这一路行礼下来,裴花朝渐渐觉得了,今晚婚礼诚如她婆母孟氏担保,张灯结防,陈设隆重,但观礼亲朋殊无欢声笑语,场面异常冷清。 也难怪,她忖道,崔家祖母重病,自然大家不好放肆作乐。 临到行合巹礼,事情就真不对劲了。 彼时喜娘领她到崔陵跟前,递来盛了合欢酒的半只瓢,她酒量极差,接过那半瓢小小抿一口便罢。才咽下酒浆,她听到另一个喜娘劝说崔陵合巹。 崔陵低头盯着地下一动不动,迟迟不接过喜娘递上的半瓢,喜娘索性将半瓢凑到他嘴边。 “起开!”崔陵抬手挥甩,打翻喜娘手上半瓢,连带搧中人家头脸。 观礼的亲戚终于有了动静,七嘴八舌劝道:“大郎,忍耐则个。” “快完事了。” 喜娘摀住额头挨打处,冷笑道:“奴不过受命办事,大郎何必动粗?” 崔陵脸涨成猪肝色咬牙切齿,裴花朝问向她身畔那位喜娘:“怎么回事?” 喜娘只是干笑,几乎同时,一阵杂沓靴声由远处度来,听其声势,来人者众。 崔陵面色由紫红转作青白,“他……他他他来了。” 其他人彷佛都知道怎么回事,齐齐面露惧色,一哄而散退出青庐,避到院里他处。裴花朝环视身畔,眨眼间,偌大的青庐布棚剩下她和崔陵。 不多时,来客踩着橐橐靴声,挟带火光进入院落。十名全副武装的男子打头跨进院子,崔家宾客悄无声响,眼睁睁观看他们长驱直入。 那批武人执着火把走到青庐前,不声不响分作两队,左右列开。他们服色并非正规官兵,行动时却秩序井然。在他们夹道的路上,一个魁梧汉子不紧不慢,踱了过来。 那人身着盔甲,手里执刀,兜鍪(头盔)下,俊朗五官在火光映照下分外深邃。 裴花朝乍看那人便觉着面熟,再与他四目交投,但见一双瞳眸湛湛光明,令人莫敢逼视。 “是你?”裴花朝失声道:“饮子店的狂徒。” 狂徒咧嘴一笑,舒展的眉目匪里匪气,随后他眼珠转向崔陵,“兀那崔陵,还债了。” 崔陵侧身低眼,全不敢正视那狂徒,他嘴皮起了一阵颤抖,立刻波及周身。 狂徒转身四望,洪亮的嗓子无须高声,言语便回荡院内。 “诸位,全宝胜都晓得,当年崔陵这鸟汉勾搭我情人成奸。我东阳擎海放过话,他撬我墙脚,我夺他妻房。今日,一报还一报。” 说完,他一个箭步伸出猿臂,抓过裴花朝。 裴花朝对于东阳擎海言语字字听得清楚,却无法置信。分明自己今日出嫁是为了替崔家祖母冲喜,怎地成了崔陵填还孽债的赔补品? 她六神无主,没做理会处,直至东阳擎海触上她手臂。 “别碰我!”她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本能对着东阳擎海捶打踢蹬,不遗余力要挣开箝制。 东阳擎海微轩剑眉,“有些意思。”笑着往她身上几处按去。 裴花朝登时使不上力,教那东阳擎海轻而易举打横抱走。 “救命!”她放声求援。 院内宾客数十来人视若未睹,一一别转脸,彷佛她的惊骇恐惧,乃至于她这个人都是不存在的。 她眼睛骨碌碌转,在满院人里捕捉到一抹红色身影,崔陵不知何时躲入角落,拱肩缩背遥遥看着她。 裴花朝病急乱投医,喊道:“郎君,救我。” 崔陵吃了一惊,火速背转身去。 背转身去。 他火速背转身去。 裴花朝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不断重覆崔陵转身那刻。 这便是她终身归宿,骗她过门做替死鬼,见死不救…… 东阳擎海经她这一喊,似记起什么,略缓脚步,道:“崔陵,前债既清,准你崔记商行重新开张。”说完,带着从人鱼贯步出前院。 眼看无人搭救,裴花朝在东阳擎海怀中挣扎,偏偏她拼尽吃奶的力气,临到实际发挥,不过是一阵蠕动。 她不肯放弃,道:“东阳擎海,冤有头债有主,是崔陵抢你情人,并非我……” 东阳擎海看也不看她,抱住人径往前行,“夫妻一体,夫债妻偿。” “这……你这是强抢良家妇女,有违王法……” 东阳擎海放声大笑,俯视她说道:“我的小娘子,现今天下大乱,谁拳头硬,谁就是王法。”他低头凑近她面庞,“这节骨眼还能讲理,小娘子小嘴生得漂亮,舌头也灵活。” 裴花朝见他视线停驻在自己嘴唇,神气轻浮,慌忙将唇抿成一线,生怕他作出非份之举。 东阳擘海哈哈笑,“放心,回山寨后,有的是时间。” 你这么说,谁能放心?裴花朝简直要尖叫,突然灵光一现,抓住东阳擎海话中蛛丝马迹。 “回山寨?”她问。 “对,镇星寨。” “魏妪说,你是帮会头子……” 东阳擎海嗤鼻笑道:“崔家人说话能听,屎也能吃了。” 裴花朝背脊发凉,记起绿林山贼种种传说,比如他们占山为王,拦路劫财,杀人越货……比帮会还要无法无天,百无禁忌。 转念她又生出一线希望。 如今世局浮动,四方城门无不驻守重兵,自己权且对东阳擎海虚与委蛇,到得他们经过城门,大声呼救…… “别指望搬救兵,”东阳擘海眼观前方,健臂牢牢挟抱她,脚下大步流星,“我叫宝胜县令往东,他不敢往西。” 裴花朝欲待不信,远远瞧见崔家宅外火光冲天,一会儿来到大门开处,门外又是一批铁甲骑士持炬等候。 她脚底板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宅外骑士加上东阳擎海身边亲随,人数足达百来名。这么一行人三更半夜策马街头,声势浩大,竟无官吏前来查看阻拦? 这贼子在宝胜的确能一手遮天。 霎时她泄了劲。 自她遭到挟持,纵然使不上什么气力,始终挣扎自救,这下停了抵抗,东阳擎海立时发觉。 火光照耀,他看得仔细,那叫他抱在怀中的崔家新妇子,娇嫩的脸蛋额生细汗,神色凄惶,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然而两人视线一旦撞个正着,这小娘子立时变了颜色,水眸灿灿尽是倔强防备。 东阳擎海扬起唇角,带着她驾马离去,百来名武士兵分两路,前后簇拥。 夜幕下,上百铁甲人马驰过街道,马群踩着马蹄铁敲打青石路面,声若雷动;武士手上火炬穿透黑暗,如同一道道金色流星划过…… 五:同归于尽 天上月色昏黄,地下旷野却大亮,镇星寨人马手持火炬汇作一条金黄光龙,敏捷流过杂树夹径的大道。 炭火色的马儿撒开四蹄,达达奔在土路上,壮膘的身躯起伏奔腾,带来风,带来马背上的颠簸。 裴花朝打横伏在马鞍上,精心梳就的发髻在风中散做一绺绺长发,扑打她头脸,前马鞍轿紧贴她腹侧,随座骑步伐硌撞。她强自睁眼,忍住不适,观察局势。 她们一干人已然出了宝胜县城,过了这些时候,她手脚血气逐渐畅通,也恢复了些气力,却假作酥软。东阳擎海坐在鞍上居高临下,一手按在她背脊,她若轻举妄动,立时要给轻易压制。 她小心稳住身子,借着前后火光照明,在发丝飞舞的空隙后睁大杏眸,侧首觑向东阳擎海腰间。 那贼子腰间除却佩戴长刀,还有一把匕首,她小心估算距离,自己探手兴许搆得着、抽得出,并且使得动。 这贼子记恨崔陵夺爱,指不定怎么糟践自己泄愤,哪怕劫后自己尚有余生,这等凌辱回忆永远消抹不去。裴花朝害怕这等活法生不如死,也怕没脸见祖母。 不如趁早自我了断,走得痛快,可是坑害她的人也休想好过! 她咬牙,一把抓住匕首。 贼子,同归于尽! 一记手刀敲在她腕上,疼得厉害,她本能松手。 “不错,还敢动手。”猎猎风中,东阳擎海朗朗笑着,猿臂轻巧一捞,便将人拉扶而起,让她侧坐马鞍。 裴花朝回神时,已教她所痛恨的贼子仇家搂在怀中,她的后背教那铁箍似胳臂圈住,身躯附在他冰冷盔甲上。恍惚中,她有一种陷入磨盘、只能眼睁睁等待自己齑骨粉身的无助绝望。 耳廓触得一股柔软暖热,是东阳擎海的唇贴着她厮磨。 “小娘子,”他醇厚的声线带着笑,不紧不慢低低唤她,而后语调轻快微扬,“真带劲。”那口吻放肆惫赖,团着暖热呼吸闯入她耳内游走。 “放开我!”裴花朝恨声道,使劲想推人,却敌不过他臂膀束缚。 东阳擎海笑道:“小娘子既不情愿上山寨,我送你回崔家便是。” 裴花朝压根不信这贼子能这般好心。 果然东阳擎海接着道:“我俩在崔家洞房,让崔陵在外头干瞪眼,听我们作乐。” 裴花朝直欲作呕,“无耻!”她义无反顾抱住东阳擎海往地下扑去,要拖住他由疾驰马上一块儿摔死。 她气力无多,所谓奋力一搏如同蚍蛶撼树,只招来东阳擎海大笑。 “怎么,才见两面,这便不求与我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死?” 裴花朝气到发晕,又觉东阳擎海探手按上自己颈侧,便不由自主四肢发软,旋即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噗喇喇……噗喇喇……一阵鸟翅扑腾声由小渐大度进裴花朝耳膜,一切知觉在黑暗里逐渐清晰,首先身上皮肉关节酸疼一阵阵度上来,而后是肚腹饥饿。 她缓缓睁开眼睛,床帐映入惺忪眼帘,那淡素布质帐子她从未见过,身下浆洗干净却粗糙的被褥亦不曾碰过。 这是何处?她疑念方起,抢婚前事猛地蹦现脑海,当下大惊失色,一骨碌坐起。 她身在一间寝间,房里布置甚是简单,一边壁上挂了山川地形图,地上铺毯,毯上是一方紫檀木嵌螺钿围棋桌,上头棋子已然摆出阵型。棋桌旁邻着一方几案,搁着一把匕首。 房间彼端矗立鸟架,一个彪形大汉背对她立在架前,将生肉喂养栖停架上白鹰。 那汉子一头狮鬃似冲天短发,身上仅着中衣。日光打在他身上薄布料,衣下似有若无透出宽厚的背脊线条。 裴花朝一口气上不来,只道大势已去,着了这贼子的手。她欲哭无泪,揪紧胸口,这一揪触着布料,立时低眸检视,便又能呼吸了。 她身上嫁衣凌乱松脱,绸缎料子拉了几道口子,万幸由外到里,衣服一件没少。 “醒了?”东阳擎海背对她,随口问道。 他旋过身踱来,双臂轻摆,神态松弛,然而周身生气蓬勃,雄伟身形蕴满力量,彷佛眨眼就能爆发。 裴花朝头皮一紧,抓起手边枕头朝他就扔。 松软枕头咻地飞出,落在东阳擎海前方,偏了方向。 “这准头不行啊。”东阳擎海笑道。 裴花朝跳下地,奔向搁了匕首的几案,跑到半途,东阳擎海斜刺里杀出拦在前头。 “小娘子活蹦乱跳,看来可以洞房了。”他露齿笑道。 裴花朝急急煞住脚步,忙不迭倒退,退了几步,猛可福至心灵,生出一念。 “你……你……”她依着一点灵机思索,回忆过往,依稀理出些头绪,因说道:“其实你心胸宽广,无意拿女人家撒气报复……” 东阳擎海微挑浓眉,“怎么说?” “你若存心……咳,存心轻薄,先前我昏迷不醒,你大可任意摆布,不会等到如今……啊!” 东阳擎海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 “小娘子清醒反抗,才有滋味啊。” 此前两人搂抱隔着一层冷硬盔甲,这回肉身相贴,男人结实柔韧的身躯紧密依附,裴花朝直冒鸡皮疙瘩。 “做做做什么……”她连捶带推避开东阳擎海。 东阳擎海抓住她哈哈笑道:“屋里就咱俩,能做什么?” 婓花朝在他怀抱疯了一般左突右冲,居然挣脱了,随即她继续跑向几案,抄起匕首对准自己。 “下棋,”她说:“我们下棋。” 六:你若得不到我 东阳擎海走向她,慢悠悠笑问:“小娘子,你究竟想自尽,或者下棋?” “你强逼于我,我便自尽。”裴花朝将刀刃抵住皮肉,颈部传来刺痛,淌下一条热流。 “我何必在乎你死活?”东阳擎海顿住脚步。 “我死了,你报复崔陵的谋划便功亏一篑。” 东阳擎海摆了摆手,“别掉文,老子斗大的字不识两石,听不懂什么‘功’啊‘篑’的。” “这……你若……你若得不到我,便不算真正报仇。” 东阳擎海闻言,又露出匪里匪气的坏笑,“你死了我固然睡不着,你活着难道便肯让我睡?” 臭不要脸!裴花朝通红了面皮,无奈形势比人强,只能把詈语咽回肚子里,忍气打商量。 “我们赌棋,我若赢了,你不得动我一根寒毛,保我平安离去,永不相犯。” 东阳擎海摩挲下巴,一脸不正经,“换句话说,我若赢了,爱怎么动你,你全依?” 呸!裴花朝暗自对东阳擎海啐个不住,面上老着脸皮道:“是。怎么,敢赌不敢?” 东阳擎海望着她,面上恒常惫赖坏笑,眼色却深了起来。 这等沉默凝注比他满口荤话更教人胆颤心惊,裴花朝强自镇定,挤出笑靥。 “也是,堂堂一个山大王,倘或败在妇人手里,面上可无光了,莫如动用蛮力稳当。” 东阳擎海一哂,“甭激将,当心搬砖头砸自个儿脚。” 裴花朝还真有些担心斗棋一举讨不了好,她自负棋力不弱,却也不敢小觑东阳擎海。毕竟那贼子房间无甚玩物,唯有鹘鹰和棋桌,以此推断,他平素爱好有二,一是鹰隼派得上用场的狩猎武事,二便是奕棋;既热爱,造诣或许不低。 “事态再坏不过如此。”她昂首道,呖呖莺声因为破釜沉舟透出一种铿锵。 东阳擎海见状,身形一动,裴花朝立时往后退步,手持刀刃相对。 东阳擎海却是走到柜子找出一方毛巾扔给她,“擦干血渍,我们一局决胜负。”他指向棋桌,示意她落座。 裴花朝大喜过望,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心念转了几转,又道:“还有一件事。” “何事?” “我要用饭。” 东阳擎海对着她从来就是坏笑,大抵这节骨眼她还顾得上肚皮,这反应太出人意料,他神情微怔。 裴花朝解释:“我肚内无食,精神不济,与你便分不出公道胜负。” 其实她还盼望借用饭挨延些时间,澄静心思对奕;若果不幸赌棋败北,吃饱了,好歹多些体力反抗。 话说回来,其实她仍旧影影怀疑东阳擎海并无强占她意图。先前几次交手,他的气力大到她束手无策,刚刚她却顺利争脱他搂抱,不是他存心放她一马是什么? 东阳擎海笑道:“你常被掳吗?谈起条件一套一套。”说完,唤来仆妇送饭。 裴花朝扛着东阳擎海隔桌打量的目光吃饱饭,便开始对局。 由落第一子伊始,她心绪渐次沉重。 东阳擎海在棋秤上果真不是好吃果子,攻守狠准,杀夺快稳,几次落子把她看得头皮发麻,必须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救应防拒。 也正因为敌手棋力不容小觑,她从前只教棋谱里的名局难倒,一朝遇上道行不凡的真人对奕,拿出看家本领对局之余,竟觉出一种棋逢对手的痛快,慢慢忘却自身四面楚歌,全心投入。 经过一番厮杀,终于她以半子差距险胜。 棋局下得酣畅淋漓,兼且攻克难缠对手,裴花朝忘形双手一拍。 “我赢啦!”她笑靥盛绽。 半晌她记起赌约,带着残存笑影由棋桌抬首,就这么瞥见东阳擎海。 凝眸处,她欢喜尽没。 东阳擎海坐在席上,右脚曲起,右手支在膝盖上,横过身前,手背抵唇。这姿势捎掩面,更突出他那双眼眸。这时他俊朗面庞没了嘻笑神情,黑眸亮得吓人,一瞬不瞬凝注她。 那等眼神,是野兽发现肥美猎物,捕猎盘算已定,就要暴起扑食,将之一口吞落肚腹。 七:做我女人,随时上门 裴花朝飕地寒毛直竖,手忙脚乱往后挪身,手中匕首再度对准自家颈项。 “你、你答应不动我的。” 东阳擎海闻言一扯嘴角,表情不怎么乐意,到底慢慢地、慢慢地敛起吃人目光。 “我说话算话。”他说。 裴花朝紧握匕首,不敢略松。 东阳擎海低眼审视棋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子打遍翰林棋待诏,女儿也不赖。” 裴花朝张大杏眸,“你知道家父?” “嗯,你老子做过官。——什么花的官来着?” “……紫薇舍人。” “对,”东阳擎海道:“他棋力高,很得皇帝老儿欢心,后来出头反对加重田赋徭役,皇帝老儿翻脸砍了他脑袋。” 裴花朝一直不肯记起旧事,东阳擎海那“给砍了脑袋”五字让她避无可避,眼前即刻浮现晦暗的灵堂,自己攀在棺木边沿,目睹父亲遗容。 她的父亲身着寿衣,躺在棺木内双目轻閤,面容十分安详,如同所有在世间尽了一己本份的人那般,心安理得,毫无挂碍地睡去了。 然而父亲的颈子这般触目,他颈间皮肉围绕一圈平齐刀痕,以粗线交叉缝合。 彼时她年幼,纵然知晓发生何事,就是做不到死心放手。 “父亲,醒醒,”她拉住父亲衣袖,忍泪央求:“父亲不要不理六娘……” 裴花朝闭了闭眼,摒弃脑中灰暗景像,问道:“京城的事还传到宝胜吗?” “我让崔陵挑正经媳妇相赔,门户至少要与崔家相当,又顺我的眼,方准他娶。为此,核实过你来历,也见了你。” 她灵光一闪,因问道:“我们在饮子店相遇并非偶然?” “那日崔家带你过去,让我相看。” 裴花朝放下指向自身的匕首,周身血液如沸。 东阳擎海望向窗外天色,道:“天晚了,待会儿让人带你到别处安顿,往后在寨里住下。” 裴花朝不假思索答道:“不,我要回崔家。” “你还打算跟着崔陵那鸟汉?”东阳擎海挑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祖母尚在宝胜。” “接她进寨安身歇马,成瓮喝酒,大碗吃肉。” “……”裴花朝委实想像不出端严如唐老夫人成瓮喝酒,大碗吃肉的光景,倒是很可以想见老人家见了这帮山贼定然勃然大怒。届时老人家骂他们“乱臣贼子”还算好的,没准一气之下不管体面风度,竟仿效忠臣夺笏击贼,拿拐杖追打东阳擎海这叛国贼头。 当着矮人不说矮话,对着东阳擎海,她当然不好道出这层顾虑,只说:“家祖母晓得真相,要受不住。” “抢婚消息在宝胜早传遍了,你怎生向你祖母假作天下太平?” “家祖母心气高,只与高门往来,通宝胜想来没人家与她出身相当。再者,出了抢婚这事,我们祖孙身份尴尬,不会有人上门结交。” “这还得崔家与你唱和。” “崔家会的,经过昨晚,谁都以为我和你,嗯,有瓜葛,崔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顾忌我三分。” 裴花朝和东阳擎海一递一句说话,疑心他存心打消自己离开念头,生怕自己再不走情势生变,因说道:“我回去,你也有好处呀,我成天在崔陵眼皮底下晃,膈应死他。”紧接着她起身,若无其事道:“天色不早,我回去了。” 东阳擎海似识破她心思意图,淡淡笑了笑,不再多言,唤人备车马护送。 裴花朝一路绷紧心神,好容易捱到登车时分。她由驾车老妪虚扶,正要踩上喽啰搁在车边的板凳上车,不防身后东阳擎海唤道:“小娘子。” 她背脊一僵,缓缓回头。 天色渐晚,流霞似锦,东阳擎海立在旷地上,头顶天,脚立地,狮鬃似浓发在风中微微飞扬。他长大壮硕的身后,一片大好山河,彤彤落日映苍穹。 但闻他朗声道:“你很有意思,什么时候你愿意做我女人,随时上门。” 裴花朝血冲脑门眼前发暗,赶忙扶住近前车辕稳住身子。 随时上门?她将车辕抓得指节泛白,这贼子当她什么人? 还当着驾车老妪、护车啰喽一干人的面,这般嚷嚷…… 裴花朝满腔羞愤简直不知从何说起,转念好容易就要脱离虎口,不好这时捋虎须再生枝节。 “我……”她尽力平和清晰道出心意:“叫我裴家人不要命上门送死,可以;不要脸上门送人,休想。” 她不说倒好,一说,东阳擎海又露出棋局终了,要一口吞了人的精光。 裴花朝往后缩,幸好东阳擎海一动不动,只是盯牢她。 “我把话说下放着,”那匪气汉子十拿九稳笑道:“你迟早回头找我。” 裴花朝匆匆登车,再不走,她不撕破脸大骂,就得吐几口老血为敬。 东阳擎海嘱咐驾车老妪几句,老妪应承了,扬鞭驱车而去。 八:狗鼠辈 夜已深沉,崔家后宅,大郎崔陵的院落断续传出呜咽。 崔陵缩在床榻,抓住锦被把自己裹成一团。 魏妪轻手轻脚端药走来,向坐在床沿的孟氏道:“娘子,药煎好了。” 孟氏轻拍被下的崔陵,道:“大郎,起来吃药。哎,你发了一天呆病,无知无觉叫不应,可把母亲愁死了。” 崔陵在被窝里哭道:“我不吃,死了算了,全宝胜都知道东阳擎海睡了我媳妇……我不过睡了他相好……他睡我媳妇……呜呜呜……”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看开些,别烦恼了。” “母亲,你说得轻巧,绿头巾又不安在你头上。” “痴儿,儿媳失节,难道母亲在外头就有面子?” 崔陵驳不得,重新以锦被掩脸,呜呜踢蹬床铺。 孟氏道:“哎哎,快别哭了,裴六娘死了,就万事大吉了。” “怎么,东阳擎海送回她尸首了?”崔陵拉下锦被,露出眼睛,道:“拖去乱葬岗,不能让她污了咱们祖坟。” “还没消息,不过她死定了。”孟氏胸有成竹道:“诗礼人家的女孩儿,又是那死要面子的唐老夫人教养出来,岂不把脸面看得比天大?魏妪也说她外柔内刚。这等女子教人奸了,必定自我了断,不会活着给咱们继续丢人。” 崔陵由锦被下露出整张脸,问道:“她死了又如何?” “没了她这个笑柄留在世上现眼,过几年,事情便淡了。要是咱们商行生意兴旺,更无人敢不识趣多嘴。” “她那祖母不是挺难缠的?万一到处嚷嚷,人想忘都忘不了。” “那把老骨头,先上街要饭吧,能活几年还不知道呢。” 孟氏话音未了,一人由寝间外帐幔后转出,道:“好算计,不愧是商户主母。” 那声音娇软冷漠,那人儿一身皱巴巴青色婚服,鲜嫩的脸是花朵般颜色,眼神却像磨砺过的匕首,寒光欺雪。 孟氏一跳立起,抖索指向来人,“你……裴六娘,你怎地没死?” “让阿家失望了。”裴花朝皮笑肉不笑道。她不愿与崔家母子扯上任何干系,然而他们既视她为耻辱,她就巴住彼此关系相称,膈应对方。 孟氏今日与她们初见时一般,珠翠满头,绫罗裹身,昨晚出卖旁人骨肉的经历显然消减不了她今日打扮兴致。 自然这等人并不把言语讥讽放在心上,孟氏飞快还出笑脸,“六娘,阿家何尝不牵挂你安危?不过料想你凶多吉少,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便开解大郎……” 裴花朝转向床上,问道:“崔陵,你有何话说?” 崔陵早裹着锦被坐起来,望着她如同目睹秽物,一脸嫌恶。 裴花朝回到崔家,没少挨受相似眼神。 打她走进大门,沿途鸦雀无声,崔家人一个个由她眼前划过,面上惊诧、鄙夷、怜悯、看热闹……每种表情、每道目光,都是利刃钢刀,剐在她脸上。 她捺下油煎火沸似的屈辱和愤怒,挺直背脊走了过来。 如今无须再忍了,她牵挽右手衣袖,从魏妪所端托盘上抄起药碗,往崔陵兜头一泼。 “啊也,啊也!”崔陵教热汤药淋面,松开锦被摀脸叫痛。 “狗鼠辈。”裴花朝一字字道,心中怨意如沸,话声反倒清冷到骨髓。她使劲一掷,药碗咚地砸中崔陵脑袋弹开,摔在地上碎成瓣。 “贱人!”崔陵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就要抬拳揍人。 “住手!”山寨的驾车老妪戴妪走来,喝道:“寨主吩咐,让你们好生供养裴家祖孙,不得为难,否则找你们说话。” 崔陵起初不敢动,听完戴妪下半截言语,跺脚道:“别人玩过的破鞋要我供着?欺——唔——” 孟氏下死劲摀住崔陵嘴巴,笑道:“是是是,谨遵寨主吩咐。” 戴妪便向裴花朝告辞,“小娘子,老身回寨去了,你保重。” “戴妪也保重。”裴花朝柔声道。 戴妪那人不苟言笑,见裴花朝一迳和软,严肃神气柔缓了些许。 “小娘子遭罪,倒没连带山寨人一块儿恨上。” 裴花朝摇头,“是崔家卖我、东阳擎海掳我,与戴妪不相干。” ——————作者的话——————— 打个预防针,接下来有几章是过渡章 铺垫东阳大王和裴家小娘子下一波互啄,两人暂时没有直接接触 另外谢谢收藏、留评和投珠的小天使,看到数据涨了,就觉得还能再试试 九:不过是个贼 半年后。 崔家院落夹道上,裴花朝扶着唐老夫人行向牛车。 “祖母很喜欢栖霞观吗?前儿才去,今儿又去。”裴花朝软声问道。 唐老夫人微笑,“我与观里那位真一坤道甚为投缘,她亦是宗室,并且学问渊博,讲经说道理,句句服人。”忽尔她笑容消逝,“也尽我一己之力,神前为大虞祈福。如今了不得了,各地官府、盗贼据地为王。哼,身为大虞臣民,不思报效家国君父,居然拥兵自固,这班乱臣逆子,该当千刀万剐。” 裴花朝听说“盗贼”二字,一颗心不由自主高高提起。她得空向唐老夫人的丫鬟使眼色,丫鬟点头表示会意,又走到车旁掀帘,请老夫人登车。 唐老夫人往车内扫了一眼,车内堆了一垛绢帛布匹。 她转头问裴花朝:“这些布匹不正是你亲手所织?” “是。” “有现成财物布施,不是吗?” 那些财物出自崔家供给,裴花朝暗忖,嘴上道:“绢帛一经一纬俱出自六娘之手,更显咱们布施诚心啊。” 唐老夫人略沉吟,道:“说的也是,那就用你的绢帛吧。只一件,六娘,你别成日织布了。崔家家境过得去,你无须再像在京城那般,织绢贴补家用。” 裴花朝笑道:“六娘闲着也是闲着嘛。” “闲着你便多歇息,调养身子。”唐老夫人眉心又起皱,“你刚成亲那会子,不是大病一场吗?至今我心有余悸。大夫说你旅途奔波,积劳成疾,可我上了年纪的人反倒没事,足见你身子骨不结实。” 唐老夫人苦口婆心叮嘱一番,末了环视附近,因问道:“崔陵呢,怎地不见人影?” “哦,商行那儿临时有事,崔陵一时无法分身。” 唐老夫人点头,“难怪,向来我出门,那孩子必定送行。” 她老迈的面上浮起一丝笑意,“崔陵出身微贱,待我们祖孙倒是没话说,供养丰厚,恭敬有礼。孟氏也是个好的,免了你到她跟前立规矩,让你们夫妻搬进园子单过。——就是她派到你们房里的丫鬟太标致,你看好崔陵,别让他教人勾引坏了,损了你们夫妻情份。” “祖母安心,崔陵做人再规矩不过,”裴花朝微笑,很幸福的模样,“他待六娘亦很好。” 语毕,她如愿见到老人家舒心满足的笑容。 唐老夫人出门后,裴花朝带丫鬟售卖所织绢帛。 返回崔家路上,她走在街边,听得前方老远一阵蹄声隐隐响起。那阵蹄声由远至近,渐渐清晰似滚雷,听声势似是一队数十匹人马。 那阵蹄声响处,人声跟着沸鼎,许多人不知喊叫着什么,其中还有女子尖叫。 发生何事?裴花朝讶异,由帷帽下薄纱望去,远处街坊一角上方扬起烟尘。 左近一人又惊又喜,叫道:“定是东阳寨主来了。” 裴花朝闻言,双脚似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烟尘越扬越近,不多时,掉了个弯转向她所在的街道。果然,东阳擎海驾了赤火骏马奔来,一头黝黑浓密短发迎风飞舞,身后随从众多。 裴花朝心内咯登一声,三步并两步退避到街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于此同时,她身后众人不约而同呼喊。 “大王!” “寨主!” 街上男女老幼放声叫唤,个个心诚意敬。 裴花朝背朝街道,面向人家屋宅墙壁,几乎是屏息等待山寨人马掠过。当那团马蹄声越响越近,她莫名不自在起来,彷佛整个人叫某种无形物事给罩住,空气由周身抽离而去,背上还给扎了两把刀。 她捱着捱着,好容易那批人奔驰而过,那股芒刺在背的异样方才消缓下来。 她不自觉吁口气,边上一个红衣姑娘笑道:“哎,方才寨主直打量咱们呢。” 另一个绿衣姑娘“哎呀”一声,道:“是吗,是吗?我总当自个儿眼花了,原来你也留意到了!” “绝不是眼花,他确实对咱们瞧个不住。” 两个小姑娘相对吃吃喜笑,花枝乱颤。 裴花朝嘴唇紧抿,喃喃自语,“不过是个贼。” 红衣姑娘愣了愣,扭头问道:“喂,你说什么?” 裴花朝郁气上来,懒得遮掩,遂直言道:“东阳擎海不过是个贼。” 红衣姑娘沉下脸,“兀那娘子,听你口音,外地人吧。” “是又如何?” “莫怪你不了解寨主。”红衣姑娘清了清喉咙,道:“你听好,前几年流寇打来宝胜,眼看城要破了,是寨主带了兵马打退他们。那以后,咱们宝胜就服他管。” 裴花朝不为所动,“这事我听过,可见东阳擎海好算计。流寇打宝胜,双方折损兵力,兵疲马困,东阳擎海这时出手,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料理流寇省事省力。因此一役,他还搏得了名望和民心,宝胜附近几县也归附于他,真真划得来。” 红衣姑娘把脸胀得通红,“呸,你且打听打听,那场仗多凶险,远近官军怕事惜命不来救应,就东阳寨主出头!他一来,救活全城人命,你个外人,凭什么嚼蛆乱话?” 绿衣姑娘也加入战局,“可不是?撇开从前不提,官府从来只管把地皮榨出油,打自东阳寨主来了,先就减税三成,干的实事比朝廷可多了不止三成。你再敢胡言寨主是非,早早滚出宝胜,否则大家也要轰你走!” 十:笑一声都懒 裴花朝回到崔家,经过花园途中,路旁花繁柳密处飘来人声。 “哎哎,都送了钏子,嗝,也答应纳你作妾,摸个小手怎么了?” 裴花朝闻声便皱眉,那大着舌头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崔陵。 这半年来,她们夫妻俩在唐老夫人跟前假作恩爱,离了老人家眼前,她独居后花园院落,他则在内宅起居,无事绝不涉足对方地盘。 这时崔陵八成喝醉了,才跑进园子来。 花木深处,一个女子娇滴滴“唔”了一长声,绵绵地千回百转。 裴花朝又听了出来,那女子叫河珠,是她院里丫鬟最明艳的一位,举手投足素来讲究,哼个声都务必回肠荡气。 河珠道:“婢子是裴家娘子的人,不能跟着大郎……” “胡说,”崔陵道:“你同她院子里一应奴婢俱是我崔家买来。” “但,整院奴婢的身契文书全在裴娘子手里呀。” “嗐,怪我母亲糊涂,以为东阳擎海发话保那裴家婆娘,必然中意她,遇上她讨要你们,不敢不依。嗝,哪承望那婆娘转头把人一个个放良。嗝,我家好容易寻来你们这批好货,使的钱全打了水漂。” 裴花朝悄没声响走到崔陵身旁,道:“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们母子很气不忿吧?” 河珠见到主子,赶忙摔开崔陵的手,腕上露出一只白灿灿簇新银钏。 崔陵不防裴花朝神出鬼没骤然现身,唬得往旁跳。定了定神后,他斥道:“你说什么?” 裴花朝斜睨他,道:“你们专挑美婢送进我院子,不正是打算等东阳擎海上门找我,利用丫鬟巴结他?” 崔陵瞠目,“你……你知道?” “纵然猜不中这层盘算,你们母子蛇蝎心肠,我也不放心让那些教你们拿捏住的人在身边晃。” “你怕我家相害,倒是和离滚蛋,别赖着不走!” 裴花朝笑了笑,一副真诚体贴状,道:“你既嫌我在家里碍眼,我多多出门见人好了。恰好提醒外头人,你们母子但凡有利可图,连媳妇都肯卖” 崔陵怒目,“毒妇!” 裴花朝置若罔闻,拉下脸道:“下回我祖母出门,你把自个儿倒饬好,出来相送,别教她老人家发现我们貌合神离。” 崔陵紫胀面孔道:“裴六娘,你休想再压我一头。半年了,东阳擎海一回都没找过你,可知睡过你就扔,全没放心上。没他借势,你不过是只虫子,等着瞧我怎么捏死你!” 他往裴花朝走去,戟指作势要戳她头脸,却是有酒了,脚步虚浮,步伐踉跄。 裴花朝眼角余光一扫地下,随即向崔陵微笑,神情十分鄙夷。 “择日不如撞日,趁现在捏死得了,只怕你不敢。” 崔陵哪经得起挑衅,龇牙咧嘴掳起袖子,箭步冲上要挥拳,没留神路上土面起伏不平,脚尖一绊,摔个狗吃屎。 “啊也,痛,痛!”崔陵摀住鼻子哭嚎,鲜血顺着他指缝流出。 裴花朝冷眼旁观对头遭殃,笑他一声都懒,带了丫鬟转头就走,留下崔陵在后方哭骂“最毒妇人心”。 “娘子,娘子,”河珠追了上来,跟在裴花朝后侧,道:“婢子并无不规矩,是崔家大郎纠缠婢子……” 裴花朝头也不回,道:“那银钏也是他纠缠你戴上的?” 河珠语塞,裴花朝道:“我知道你不过吊着崔陵敲竹杠,否则大可向我请要放良文书,从良与他厮守。河珠,你和他那笔帐我不管,但他绝非善类,哪日醒过腔发现你耍着他玩儿,当心他报复伤人。” 河珠唯唯诺诺,裴花朝支开她和其他丫鬟,自个儿往花园最隐秘的一处行去。 她独个儿走出一段路,这才放任身子因为气恼而颤抖。 在崔家母子面前,她状似百毒不侵,实则见闻他们的每一眼,都是煎熬恶心。尤其崔陵,将她推火坑,照旧风流度日,还有脸以苦主自居。 东阳擎海也一样,害苦了她,却活得风生水起。 两个罪魁祸首安生过日,只有她,陷在崔家这泥坑里拔不出脚,一天天熬着。 裴花朝伏靠树上,慢慢蹲下身子…… 园子一角,花木深处,莺莺燕燕依旧鸣啭轻盈,却依稀多了一缕压抑得极轻极轻的哭声。 那日裴花朝怏怏的,及至下人报信,唐老夫人平安抵达栖霞观,方才安慰些。 哪承望才入夜,本该在道观歇宿的唐老夫人回来了。 十一:我没错 “祖母,怎地这时节回来?”裴花朝放下梭子,由织布机前起身问道:“可是栖霞观那儿有事?” 唐老夫人怔怔凝注她,几缕发丝散落额头鬓边,浑不似平日讲究仪容。 裴花朝见唐老夫人气色呆滞,慌忙上前扶住,“祖母可是有恙?先坐下歇息,六娘这便请大夫。” 唐老夫人经人一触,如梦初醒,抓住裴花朝衣袖便问:“你可认识东阳擎海?” 裴花朝不期蓦然经此一问,且涉及她最忌讳的人,不由颜色大变。 唐老夫人见状推开她,低头弯腰拄紧拐杖,衰老的身躯全靠它支撑。 “她们说了实话……”唐老夫人垂首,似乎再抬不起来,哑声道:“你……崔家将你卖了,送给山贼糟蹋……” “祖母……”裴花朝扶住唐老夫人,眼角瞥见唐老夫人两个贴身丫鬟便在附近。 丫鬟噗通跪下,道:“婢子确实按照娘子平素吩咐,留意不让闲杂人等在老夫人跟前搬口舌,可老夫人于殿上参拜时,有人——两个坤道——在边上大声谈论,婢子防不住。后来老夫人逼问,婢子只得实话实说。” 唐老夫人摇头,散乱发丝随之飘游,泪水滑下双颊,“我老背晦了,孙女出了这等大事,我不知不觉,还将崔陵那狼羔子当好人……你婚后大病,频频梦魇,想来便是因此而来……” 裴花朝见唐老夫人面色灰败,唯恐老人家有个不好,直言道:“祖母,六娘不曾受贼子玷污!” 唐老夫人眼睛一亮,不多时眼中光芒又消失,“你落入一群强人手中,如何保住清白?” “我和那东阳贼子赌棋,赌嬴了,他守约放过我。” 唐老夫人盯住裴花朝好一会儿,在自家孙女面上除开焦灼神情,但见一片真挚坦荡。她破涕为笑,转念却又哭泣,手按裴花朝肩上,“六娘,你自尽吧。” 裴花朝花上好些工夫,才将唐老夫人吐出的六个字拼凑出意思。 但她不能相信,“祖母说什么?” 唐老夫人道:“清白尚在也无用,谁肯相信?与其活着沦为笑话,不如自尽,还能挽回一些名声颜面。” 裴花朝说不出话,从前她曾设想,哪天抢婚一事纸包不住火,祖母将如何反应? 她总当保全了完璧之身,祖母便不会以为她丢家门的脸,只会心疼她,为她出头,找崔家和东阳擎海问罪。 结果祖母要她死。 那一刻,裴花朝四顾茫茫,举目无亲。 “我做错了什么得死?”她喃喃问。 “女人家坏了名节,不论苦衷,在世人眼里便是错了。” “我没错!”她破天荒在长辈跟前高声,“倘若世人只知要求女子以命守贞,枉顾其中是非曲直,这等礼教不公不义,不值得我理会。” “孩子,不怕。”唐老夫人抱住裴花朝,哽咽道:“黄泉路上,祖母和你作伴。这回祖母会好好保护你。” 裴花朝依在唐老夫人怀里摇头,“祖母,六娘教那群贼子掳走,沿路呼救,崔家偌多人无人援手,崔陵更是掉头不理。我几度寻死,好容易劫后余生,绝不轻易枉送性命。尤其崔家母子,正盼着我死,去了话柄,我偏不遂他们的愿!” 唐老夫人由孙女口中得知她当日被掳光景,大恸道:“我苦命的孩子,往后你可怎么办?余生都要叫世人非议低看,前路艰难。” 祖孙俩抱在一处痛哭,裴花朝总是担心唐老夫人上了年纪,激动伤身,强自收泪劝慰:“祖母宽心,六娘不怕。这半年我受得住镇日面对崔陵母子,还怕什么恶人、闲语?谁看不惯我活着,他们大可自尽,眼不见为净。” 唐老夫人泪水渐止,想起一事,因说道:“这崔家待不得了,他们害你终身,我与他们不共戴天。啊,这半年我一食一饭俱出自仇人供给,我好恨……”她攥拳猛捶心口。 裴花朝一把拉住唐老夫人双手,“不关祖母的事,全怪六娘隐暪!” 她劝了一阵子,好容易唐老夫人渐渐平静,便话归正题,“祖母,明儿六娘便去寻觅房舍,咱们尽快搬出崔家。这半年六娘靠织绢积了些钱,往后像在京城那般,以纺绩为生,也足以糊口。” “好,”唐老夫人重重应道:“莫说粗茶淡饭,哪怕饿死街头,总强过仰仇家鼻息。” 裴花朝替唐老夫人拭去眼泪,胸中长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离开崔家,待在这处陷人坑作戏的日子总算到头了。半年来,她头一回看见了希望。 然而翌日,这希望便破灭了。 ——————作者的话—————— 过渡章快结束了,裴家小娘子就要和东阳大王碰头了 不过,那个,我要请假,周三是铁定得请,周二(明天)则不一定 十二: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那晚祖孙俩同睡,絮絮说了一阵话,唐老夫人才睡下。裴花朝担心老人家心绪起落伤身,眠里梦里或有个好歹不对劲,又盘算搬家赁房等事,彻夜无眠。到得天将亮,她撑不住困乏,不觉閤眼睡去。 睡去不知多久,她听到丫鬟唤道:“娘子,娘子,快醒醒,老夫人出事了。” 裴花朝立时清醒,翻身坐起,“我祖母怎么了?” “老夫人找崔家大郎理论,且动手打人。当时有个王郎君来作客,过去拉架,乱中她把那两人都打了。如今官府来人,拘拿老夫人下大牢。” 裴花朝听说,宛如一桶冰水浇在天灵盖。茫然霎那,她即刻着手梳洗更衣,并问道:“我祖母年迈力小,不至于真伤了人,可是崔陵那厮陷害她入狱?” “娘子,老夫人拿枴杖打的人。”丫鬟道:“崔家大郎与王郎君双双头破血流,崔家大郎倒罢了,那王郎君是县令儿子。他受了伤,崔家主母孟氏便备大礼慰问,叫王家扔出门。” 裴花朝赶往县衙大牢,离牢门还差两三步,恶气便扑面而来,揉和了尿骚屎臭、馊水腐物各式秽气,教人呼吸一窒。 唐老夫人头面衣装整济,在一干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女囚中分外显眼。 “祖母……”裴花朝抓紧牢栏唤道,又急又心疼。 牢里并无席褥,只能席地坐在冰冷土面,满地干草霉烂,虫蚁出没。唐老夫人一把年纪,生性爱洁,却落到这等地界受罪。 唐老夫人居然神清气爽,眉目含笑,“六娘,祖母替你出气了。” “六娘可以自个儿动手……” 唐老夫人摇头,“你打他不得,妻殴夫,按律徒一年,必须我动手。尊长打晚辈,纵然有罪,也罪减一等。” “可如今……” “能教训崔陵那厮,坐大牢也值,只可惜没能多打几下。”唐老夫人正色道,又说:“六娘,事发时,我不慎误击一个小郎君,你打听他伤势如何?出去后,祖母得向他家陪礼。” 裴花朝不敢实话实说,只道:“好,六娘回头便打听。祖母,牢里多有不便,暂且忍耐,六娘一定救你出去。” “你别担心,祖母宗室出身,并且大把年纪,谅那县令不会深究,未几便放我出去。再说了,你一个年少女娘,能有什么门路……”唐老夫人似意识什么,眼神骤然锋利,“六娘,不准你找崔家和那东阳贼子帮忙。” 裴花朝避开唐老夫人视线,她赶来牢狱的路上,确实琢磨过向东阳擎海求援,毕竟他说过宝胜县令对他言听计从。 唐老夫人见孙女眼神闪烁,尖声道:“六娘,崔家和东阳贼子身份低贱,还都坑害过你,祖母宁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准你向这两家贱奴低头。尤其东阳,他是反贼的头领、大虞的罪人,我乃大虞宗室,你是忠臣之后,与他汉贼不两立。六娘听话,你若违命,我俩祖孙从此情尽。” 唐老夫人平素端严,对裴花朝这般疾言厉色放重话却是头一遭,霎时裴花朝的求援想头便去了个干净。 “六娘不敢,六娘全听祖母的,祖母莫动怒。” 她再三保证后,唐老夫人面色终于缓和,道:“你放心,我在这儿很好,有瑞雪照应,她说受过你恩惠。”她指向身旁女囚。 女囚向裴花朝叉手为礼,“小娘子,许久未见。” 她年约二十出头,还梳着姑娘发髻,裴花朝一时半会儿认不出,迟疑问道:“你是……” “半年前小娘子帮过我。我在街市摆摊卖饼,有人找我麻烦,多亏小娘子出面解围。” “啊,是你。怎地你也……”裴花朝没往下问,怕教瑞雪伤心尴尬。 瑞雪接口答道:“方叔——找我麻烦的人——不断上门为难,我气不过,砸破他脑袋。” 尽管有瑞雪看顾,狱中饮食粗砺不洁,唐老夫人起初宁可饿肚子,末了熬不过饿进食,又上吐下泻。 裴花朝找衙门上下疏通,因为此案牵涉县令爱子,上至官吏,下至牢头无人敢搭理,想额外送饭食进牢都不行。再两日,唐老夫人已然坐不稳,她枕在瑞雪腿上,面如金纸,歪过头对牢外的裴花朝摆个笑脸、安慰几句都费了些劲。 “六娘,”她有气无力道:“祖母的后事千万从简。” 气若游丝的一句话,在瞬间将裴花朝的心挤捏碎裂。 她下死劲不让泪水夺眶而出,连连摇头,“祖母,别说丧气话,再撑一撑,会有法子的,一定会有法子。——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她不住对唐老夫人安慰央求,心里却慌得厉害,但觉什么物事沙沙地由指缝流出,就要留不住了。 唐老夫人闭上眼睛,喃喃道:“一口薄棺了事……你孤零零一人,要多留银钱傍身才好……祖母不要拖累你……” 裴花朝忘了自己如何走出大牢,回神时,正蹲在牢旁抖肠搜肺吐尽最后一口酸水。她拭净嘴巴,扶墙起身,一刻不耽搁回到崔家妆扮自己,连夜赶往镇星寨。 ————————作者的話———————— 明天请假哦 部份原因是下一章有些地方我觉得还不行,想再修修 十三:上赶着爬咱们寨主的床 天色犹黑,月明星稀,裴花朝揭起车厢窗帘,风带着凉意一阵阵拂进来。 窗外远方层峦叠嶂,水墨晕染似的昏昧不明,重重山影脚下周遭,好大一块湖泊在月光下闪动波光。 裴花朝上回离开镇星寨,正值心力交瘁,沿途困乏瞌睡,仅记得来回山寨与外地时,必须行船渡湖。 “请教老丈,”她向雇佣的老车夫打听:“镇星寨的渡口这时可有船班?” “船班随时有,可小娘子你去不到渡口。” “咦?” “渡口是山寨一处门户,寻常人哪里能近?得先通过渡口前几道关隘。” 如何方能通过关隘?裴花朝正待询问,教路旁光景吸去目光。 路旁开始出现大长木桩,每隔数十来尺竖立一支,粗细约莫一人合抱,每支皆高吊物事。 天光昏昧,她初时只辨得出桩上所吊之物有短有长,但大致偏长,偶尔本体边沿上或下方垂挂一两截细长东西。 她花了些目力,恰好视线又撞上其中一具形体稍微完整的吊物,这下颈背寒毛直竖。 “啊!”她松开布帘。 “小娘子,怎么了?”老车夫回头问道。 “路旁……尸身……”她靠在车壁上,胃中翻搅。 路边一支支木桩高挂无头尸骸,某些因为经了些年月,已残缺不全。 她闭上眼,脑海影影浮现父亲缝合过的尸身,立时狠狠摇头。 车夫一拍大腿,那声响和随后答话将她拉回现实,“哎,年纪大,忘性大,忘了提醒小娘子,你别看窗外了,从这儿到关隘,沿路全是木桩吊尸。” “这些吊尸是镇星寨的手笔?” “对,他们犯了大罪,不得全尸,也不准入土为安。” “……什么样的大罪,竟连人死了都不放过?” “反叛山寨,那是头一宗死罪,其他嘛,大抵按军法那套论刑。”车夫回头问道:“小娘子,你可受得住?要不,咱们掉头回去。” “不,我要上镇星寨。” 车夫点头叹道:“你们这些小娘子,再怎么娇气胆小,爱慕起东阳寨主,便什么都不怕啦。” “啊?我没这意思。” 车夫笑道:“小娘子莫害臊,你漏夜上山寨,能为了什么?自然是守在关隘,等东阳寨主露脸瞧上一眼。远近许多女娘都这么着,大家见怪不怪了。呵呵,托了东阳寨主的福,老汉也多接几单生意。” 说话间,他们到了第一道关隘,裴花朝找驻守的喽啰说话。那班喽啰遥见一个妙龄盛装小媳妇出现,果然司空见惯模样。 边上一个执鎗胖喽啰对她摇手,“小娘子,你长大些再来。” 裴花朝打住脚步,问道:“这位郎君,此话怎讲?” “咱们寨主往来的都是年长女子,十八九岁上下,你这会儿才及笄吧?” 一个长脸喽啰嘿嘿笑着踱过来,煞有介事上下端详裴花朝。 “小娘子,你不行啊,”他竖起食指左右摇,俨然行家口吻,“不够风骚。还有,咱们寨主相好都是这样、这样的。”他双手抬到胸前,朝外由上往下比划一个夸张半圆,又往臀部后头比相同手势,而后自顾自吃吃笑了。 当众受陌生男子品头论足,裴花朝自是羞恼,却不得不陪笑,“东阳寨主会见我的,他让我……让我随时上门。相烦郎君报与寨主知晓,宝胜崔记商行,崔家裴氏拜见。”又掏出银钱,道:“些小薄礼,郎君切勿弃嫌。” “崔家裴氏?”长脸喽啰黑了脸,“你这女娘,我好意提点,你反倒欺心害人。” “这……郎君何意?” “哟,装蒜啊?打从寨主抢婚,几个女娘自称崔家裴氏求见寨主,我们礼数周到送上去,到头来清一色假货,连累我们吃挂落。” “郎君,我真是崔家裴氏。” “那我就是东阳寨主。咄,滚一边去。”瘦啰喽把手一挥,拍中裴花朝捧了碎银奉上的手,碎银掉落地面。 裴花朝无计可施,愣在当地。胖喽啰上来拾起银钱递还给她,道:“小娘子,甭使银钱打点,寨里不让收。不拘你是谁,一旁等着吧,若是赖在关隘妨碍进出,咱们先就得撵人。” 裴花朝无奈,转回车上等待。 长脸喽啰在后头笑道:“人不可貌相,一脸斯文,活像好人家出身,居然天才亮,便上赶着爬咱们寨主的床。啧啧,自家汉子喂她不饱吗?”其他人哄笑。 裴花朝险些气哭,欲待辩白,又怕得罪人,只得把泪水咽回肚子里。她要端出最好模样吸引东阳擎海,妆花了可不行。 她度日如年等到日上三竿,一行马车载满货物驶向关隘,为首赶车的车夫是个老妪,发鬓斑白,面貌沉肃。 裴花朝乍见便觉那老妇眼熟,第二眼认了出来,那不是旁人,正是曾经护送自己回崔家的戴妪。她飞快跑向戴妪,因为行止异样,关隘喽啰只当她存心闹事,扬声喝止,先前刻薄人的长脸喽啰爽性挥舞长鎗赶人,一时没留意分寸,鎗头就要招呼到她身上。 裴花朝仓皇闪躲,乱中脚踝一歪跌倒地上,她顾不上疼,伸长脖子向马车那儿唤道:“戴妪,戴妪!” ——————作者的话—————— 因为修好今日份稿子了,今天不请假了。下章稿子大王和小娘子见面,要加点细节,来得及修好,就明天照更;来不及就后天更 请假条 因为今天临时有事,但新章要增删的部份还没完成,真的得请假一天了 不好意思呀(,,?﹏?,,) 十四:是我看上的女人 “住口,”长脸喽啰持鎗作势刺她,“再闹,爷划花你的脸。” “戴妪!”裴花朝奋力爬起叫道。 戴妪察觉骚乱,问了旁人,“怎么回事?那小娘子是谁,看着眼熟?” 旁的喽啰道:“回戴妪的话,无事,又一个迷恋寨主、魔怔了的娘儿们。” 裴花朝嘶声喊道:“戴妪,我是裴氏,宝胜崔家的裴氏!” “裴氏?”一语提醒戴妪,一头走来,一头细察裴花朝形貌,随即喝开喽啰,又扶起裴花朝,“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有话回覆东阳寨主,请戴妪帮忙通报。”裴花朝急道。 戴妪略加思索后,道:“我带你上山。” 这一来,比等待通报、受传召再上山省下许多工夫,裴花朝双眼泛出泪花,没口子向戴妪道谢。 一旁长脸喽啰听两人一递一句,面色渐渐不好,觑个空儿小声问道:“戴妪,这位小娘子是?” “你没听她说?这是宝胜崔家的裴娘子。” 长脸喽啰脸上红了青,青了白,打躬作揖向裴花朝请罪,只差喊她祖宗。 戴妪一行人带着货物及裴花朝渡过大湖,登岸后换过驴车上山。众人行了一程子山路,渐渐高处飘来人声嘶吼,刀剑铿锵,马鸣蹄踏,倒似行军打仗一般。 “寨间早间操练。”戴妪向裴花朝解释。 过了好一会子,那兵戈声渐渐平息,山间恢复宁静,谁知一盏茶工夫之后,蓦地又是成千上万人一齐呐喊,动静大似霹雳。裴花朝吃了一惊,抬头张望,不明所以。 “操练完了,散队了。”戴妪道。 稍后进了山寨,驴车经过一处极宽阔的平地,是处人群聚集,有武装喽啰,也有平民打扮的老弱妇孺,都看向另一头立起的台子。 裴花朝所坐车马沿着山路往上走,借地势高之便,轻易收尽远方台上光景。台上坐了数人,虽看不大真切,但首座者发式依稀像颗狮子头,不用说,自是东阳擎海。 台子前端跪着一人,双手藏在身后,一个壮汉执刀走来,举刀朝他颈子虚虚比划,刀锋在日头下发出锃亮光芒。 裴花朝心中一凛,起了个不祥的猜想。 戴妪在旁道:“小娘子,台上要行刑了,你别看的好。” 裴花朝欲待回避,那人犯扭身抬头,似向刽子手说了什么话,创子手本来举刀要砍,手势因此一顿,又望向东阳擎海,朝他讨主意的样子。 裴花朝好奇事态发展,暂时忘了避开视线,却见东阳擎海豁地起身走来,从刽子手手里抄过大刀,一脚把他踢过一边,自己照着人犯颈子就挥刀。寒光过处,人犯身首分家,头颅飞旋落地,鲜血由断头处喷溅三尺。 “唔!”裴花朝捂住嘴干呕,心突突狂跳。 她父亲当初受刑,也是这般光景吗? 彼时的刽子手斩杀她父亲,也似东阳擎海这般面不改色吗?想到这里,她干呕不止。 “寨里向来这般行事,”戴妪口气平淡道:“倘若往后小娘子看多了,也就不怕了。” 她将裴花朝带到寨中某处厅房,唤来仆妇伺候茶果点心,便告别而去。 裴花朝在房中枯坐,哪怕难却仆妇热情,进了些茶点,两眼始终盯牢窗外,盼星星盼月亮等待东阳擎海的身影映入眼帘。 然而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并无仆妇以外的人影走进房中。 裴花朝来时满腔热望,在光阴消逝里一点一滴颓冷,她开始忧虑东阳擎海是否懒怠接见,亦或无暇搭理自己;又愁烦自己在山寨里干耗的当儿,祖母病势如何了。 她正愁烦不休,房外廊道响起靴声,东阳擎海踱入房内。 那山贼还是老样子,目光如炬,又野又匪,看谁便轻易压得谁透不过气,然而裴花朝这时对上那双神光极足的眼眸,但觉满世界亮了起来。 东阳擎海大抵察觉她的雀跃急切,微微把头一点,似安抚她稍安勿躁。 “文书送进书房。”他略回首吩咐,后头两个小厮应喏走过窗前,手里各自捧满卷轴与册页。 裴花朝离座,抬头挺胸,以最文雅诚敬的姿态向来人施礼。 东阳擎海劈头便问:“你祖母出事?” 裴花朝怔住,“寨主如何晓得?” 东阳擎海嘴角微勾,“‘叫我裴家人不要命上门送死,可以;不要脸上门送人,休想’。”说完打手势,招呼她坐回席上。 裴花朝耳根烫热,纵然东阳擎海重述她旧日言语,口气平直,并无挖苦意味。 东阳擎海坐上主位,续道:“只有为了你祖母,你才肯抛下骨气,去和崔家作戏,或者找上我。” “寨主料事如神。”裴花朝入座,陪着笑脸把唐老夫人怒打崔陵、波及县令儿子一事娓娓道来。 东阳擎海沉吟:“王县令把那儿子当成眼珠子,十分疼爱。” 裴花朝陪笑,“因此上,唯有寨主有能耐调解此事。” 东阳擎海并不言声,只是凝注她笑靥,少顷再度勾起嘴角,这回却是皮笑肉不笑。 “小娘子用得着我时,笑面相迎;用不着我时,不揪不睬。” 裴花朝闻言记起一事,却以为不可能。 东阳擎海道:“前些天我去宝胜,沿路百姓问安,尤其女子,恨不得扑上来的都有,就你背过身面壁,装不相识。” “这……”裴花朝瞠目,原来那日东阳擎海并非注目她身旁姑娘,而是自己。但她明明戴了帷帽,且是帷纱长及胸口那种。 “你当戴了帷帽我便认不出?”东阳擎海似看穿她心头所思,咧嘴道:“是我看上的女人,再不会错认。何况我摸过抱过你。” ——————作者的话—————— 东阳大王要和裴家小娘子凑一堆了 打个预防针,大王看上小娘子不假,离情根深种还有些距离 十五:看个脚丫子怎么了,我还要…… 搁几天前,裴花朝听到东阳擎海这番言语,定要怒从心上起,此刻反倒一阵感激庆幸:但凡东阳擎海要她,祖母便有救了。 她本来跪坐席上,这时俯身以手触地,软语温声道:“从前六娘不经事,有任何开罪地方,望寨主大人有大量,原宥则个。若寨主肯伸出援手,我裴六娘……” “做我的女人?”东阳擎海笑问。 裴花朝按在席上的手握紧成拳,清晰答言:“是。” “你得听话,守规矩,不准仗势生事,更不得背叛我和山寨。” “好。” 许是她应声太干脆,东阳擎海敛去笑意,锋利的目光似两把刀子,从她脸上直锥心底。 “考虑清楚,这是一辈子的事,我不放人,你不准走。倘若毁约背信,不止你没好收稍,还要祸及家人。” 他放话时,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沉沉压了过来,加以“没好收稍”、“祸及家人”等语,裴花朝心头一颤,莫名记起早先他砍人脑袋的光景,有刹那的失神。 随即她朗声答道:“六娘愿意。”哪怕刀山火海,为了祖母,自己也得闯一闯。 她垂首,将身子再俯低些,“若得寨主相助,裴六娘生死不忘,终身追随。” 她等待良久,始终等不到桌子对过响起回话,一抬眼,便迎上东阳擎海熤熤目光扎在自己身上,漆黑眼珠后头不知转着什么主意。 是不是正在掂量自己可值得他动用人情管闲事?裴花朝沉吟,亦或他并不相信自己委身决心。 她略直身子,迎视东阳擎海,带着恳求意思一瞬不瞬。两人四道视线在空中无形无声交锋,一道犀利,一道哀婉,相持不下。 僵持一阵,东阳擎海低下眼皮,道:“下山。” 裴花朝万念俱灰,东阳擎海让她下山,他不愿救她祖母。 东阳擎海离席起立,“我们见县令去。” 裴花朝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总当无望了,不意绝处逢生。她傻愣愣坐在原地。 东阳擎海向外吩咐廊下小厮,让准备甲衣、召集亲随下山,回头见裴花朝傻愣愣坐在原地,笑道:“不去?” “去,去。”裴花朝慌忙起身,孰料右脚一使劲踩地,脚踝便一阵疼痛,她立不稳,跌回席上。 “怎么?”东阳擎海问道。 裴花朝探手触摸,薄薄罗袜下,脚踝肿起了,当是先前在山下闪躲喽啰,摔倒崴了脚。 “不打紧,”她笑道,小心站起,一跛一跛走向东阳擎海,“我们下山。” 却是没走几步,东阳擎海上前,按住她肩头半逼半引,让她在几案上坐下。 裴花朝问道:“做什么?得赶紧下山,咦?” 东阳擎海蹲在她身前,抓住她裙摆就要掀起。 裴花朝慌忙压紧裙子,嗔他一眼,“你做什么?” “看你的脚,按你走路模样,崴得不轻。” 裴花朝小脸唰地通红,女子身躯矜贵,怎能教男人说瞧便瞧? 东阳擎海察颜观色,不以为然,“看个脚丫子怎么了?我还要剥光你睡了。” 裴花朝再度体验了一把东阳擎海提议她随时上门时的晕眩,早知这汉子粗鲁,但头一回听到这般鄙俗言语,依然震惊羞耻。 她牢牢护住裙子不放,东阳擎海冷笑,松开裙摆。 “好意为你看个脚都不让,你真心做我女人?” 裴花朝一凛,匆匆抓回他的手就往自家裙上按。 “让你看,你看吧。”说完,粉腮又烧烫三分。 东阳擎海偏生缩回手,“别勉强。” 裴花朝拉回他的手,陪笑道:“不勉强,半分都不勉强。” “好吧。”东阳擎海拉长声调,好似他才是勉为其难的那一位。 他托起她的腿除去罗袜,露出一只赤脚,脚踝处肉眼可见肿起。 “你这一向都不觉得疼?” “嗯。”裴花朝应道。起初她是真不疼,后来大抵一门心思求东阳擎海搭救祖母,感觉不到痛。——眼下可好了,不只痛,而且羞人,自己光着脚任凭非亲非故的男人握在手里。 “先上药,这几日多休息,少走动。三天后不消肿,或者还犯疼,就得再找大夫。”东阳擎海道,审视起她整只脚。剔除肿起部份,她的脚形秀气,肌理莹洁白嫩,淡粉的指甲犹如五片花瓣,娇俏可爱。 他忍不住在她近趾头处的脚背上轻轻捏了捏。 “那儿并不疼。”头上传来小脚主人娇声软语,羞怯中认真回报,一本正经得傻气。 他抬头,面前秀美小脸红晕上颊,澄眸湛湛如小鹿,乌黑圆润,汪着水光,一触着他眼神便即垂眸回避,浓长的睫毛扫了下来。 原来她害羞是这副情状。 他端详那张小红脸,越凑越近,不觉吻上她樱唇。 十六:不乐意老子抱你? 裴花朝木木坐着,大眼睛眨了又眨,瞪着东阳擎海近在她眼前的那脸那眉目。 她原当自家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惹他深深注视,岂料他欠身渐渐凑近自己。 不对劲!她往后仰,东阳擎海却先发制人,一下子两人便脸贴上脸。 裴花朝脑袋空空,什么思路都抓不着,就见东阳擎海微侧脸,闭上双眼,鼻子蹭上她脸颊,嘴唇贴上她。 这汉子刚硬凶狠,嘴唇倒是温软微润,柔柔印在她唇上,蹭一下,舔一下,含一下,好似孩子得着了糖,舍不得便吃光,只放在嘴间,与它细细厮磨,共度光阴。 亲了几下,他吮起她唇瓣,不经意发出啾的一声。 裴花朝蓦地回神,自己教人轻薄了! 手臂和背脊像有一群毛毛虫汹汹爬过,她寒毛竖了起来。 “不要!”她想都不想,死劲推人。 起初她心魂不定,怔怔任凭轻薄,彷佛温顺,东阳擎海便吻得渐至陶醉,全无提防这番突然抵抗,一个八尺大汉就这么给推开了。 他定住身躯凝神一瞧,对过裴花朝忙着以袖拭嘴,脸色很不好看。 他脸色也很不好看了,“既受不了我碰你……” 裴花朝暗道坏了,要气跑救兵。她眼珠一转,瞥见屋外,忙道:“有人在。” 东阳擎海循她视线望去,窗外确实有抹身影,立在廊下背对房内。是他的小厮,取来甲衣在外头候着。 他却不信,“你果真只是怕人看,急吼吼擦嘴巴做甚,嫌我脏?” 裴花转双手捂脸,绵软嗫嚅,“这等事……我不曾经历……慌了……” 东阳擎海大抵明白她的意思,亲嘴在她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小娘子怕羞无措。 这说词虽则说得通,他到底半信半疑,火气犹存,可你说发作脾气吧,几案上的少女却是双手捂面,偏过一边坐着。 彼时她低垂头,缩着肩,很显娇小柔弱;巴掌大的小脸教柔荑掩住,仅透出一点点鬓边肌肤,雪嫩底色透出一片淡红。那绯光直漫到她秀气的耳朵,本来莹洁的耳肉如今滴血似的娇艳。 这文秀青涩的小娘子是他的了。东阳擎海脐下三寸处乍时燎起火,肝火的势头便不那么旺了。他站起身,走到房门口由小厮手中接过甲衣。 裴花朝缓缓张开指缝,由缝隙偷瞧东阳擎海动静。 她确实嫌弃他亲近,生怕脸上伪饰工夫不足,教他瞧出端倪,便借由羞愧由头遮掩脸面。 但见东阳擎海向小厮说了两三句话,不一会儿,小厮送上拐杖、膏剂和绷带,他取来蹲回她身前上药。 亡命之徒一下变成跌打师傅,裴花朝有些习惯不来,却受他麻利动作吸引,看住了眼。 东阳擎海上药又快又均匀,展开绷带时,那俐落劲也显出是疗伤惯家。 “紧吗?”他低头问,将绷带一圈一圈绕上她脚踝,口气一旦正经,便透着稳重。 她听出他言语底下没了火气,心头便宁定了,“不。” 屋外鸟啼间关,屋里很静,两人却是难得的平和从容。 东阳擎海上完药,披上甲衣,便打横抱起她往外走。 “东阳……呃,寨主,有拐杖,我自个儿能走。”裴花朝道。 “逼不得已你再下地走动。”东阳擎海斜眼睨来,“怎地,不乐意老子抱你?” 裴花朝自然不敢说实话,只道:“旁人瞧见要笑话。” “老子抱自家女人,谁敢放屁?”东阳擎海又道:“你脚上带伤,拄拐杖走不快,平白耽搁救你祖母的工夫。” 在裴花朝心中,万事俱比不上祖母要紧,闻言便抬起手臂环住他颈项。 东阳擎海觉得了,瞥她一眼,脚下不停前行,眼眸不自觉微微弯起。 东阳擎海出面,果然令县令答应放人,并且设宴款待。裴花朝与他分头行事,拿了县令手谕,拄着拐杖接唐老夫人和瑞雪出狱。 唐老夫人强撑病体,在狱中梳洗头脸干净才肯出门,走时坚拒让瑞雪背着。 “这不雅相。”她说,靠在瑞雪身上,咬牙缓缓步出牢门。 走出牢狱那幽暗地界,外头炽烈阳光打将下来,老人家数日不见天日,登时难以睁眼,不得不停住脚,伛偻背脊抬手遮眼。 裴花朝在旁眼眶酸涩,唐老夫人一生极重仪态风度,人前如此,人后亦严谨讲究,如今落得这般狼狈。 她抬手以袖子为唐老夫人挡住日光,“祖母吃苦了。” 唐老夫人虚虚笑了笑,“祖母坐牢中安坐,哪里吃苦?倒是你,短短几日便清减了,回头要好好补一补。——唉,傻孩子,我原说过不必急,县令不会为难我这般出身的老人,意思意思关上几日便放人。” 祖孙俩和瑞雪沿着牢外甬道行去,要取道衙门官署大门离开,东阳擎海却由官署内的仪门转了出来,迎向她俩。 裴花朝面色大变。 她有求于东阳擎海,不敢提唐老夫人鄙贱他出身、严禁求助这节,后来东阳擎海赴宴,她便不以为眼下有必要照会,请他莫在老人家跟前露面。 这时她只能杀鸡儿抹脖子向东阳擎海做眼色,示意他尽快避开。 “这是谁?”唐老夫人起先随口一问,再看东阳擎海一眼,猛地停下脚步,厉声问道:“六娘,他是谁?” 东阳擎海全副甲胄,腰间佩刀,为防止盔甲与兵器碰撞相损,在甲衣外胸腹两侧裹着一层抱肚。那抱肚以锦帛制成,质地华丽,非高等武官或富贵子弟用不起。 然而他一头狮鬃头发披散张扬,眉宇匪气横溢,哪里像朝廷命官或千金之子?身后一队武装亲随浩浩荡荡整齐追随,却又突出他身份异常显要。 “六娘,他是谁?”唐老夫人额爆青筋,指甲隔了衣袖深深掐进裴花朝臂肉。“可是那东阳贼子?” “这……那人……祖母……”裴花朝首次受祖母狰狞相向,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死死攫住她,霎时纵有千百种机变遁词亦使不出。 “祖母不要不理六娘!”她抓住唐老夫人衣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哀求。 “业障种子!”唐老夫人抬手,“啪”地一声脆响,搧上她脸颊。 老人家病了几日,体力本来虚乏,不料勃然大怒下激出大气力,一掌把裴花朝打倒地上。 裴花朝眼前金星直冒,脸麻了大半边,很快一双大手伸入她胁下,轻轻一托便托起她。裴花朝望向那人,却是东阳擎海,他嘴巴张合不知说些什么,反正她耳朵嗡嗡乱响,压根听不清。 她也无暇听清,匆匆就势倚靠他站起,尚未站稳便望向唐老夫人,生怕老人家气坏身子。 一望之下,她两腿发软,险些坐回地上。 唐老夫人面如金纸,昏死过去。 十七:像给母猫扔下的幼崽子 东阳擎海借了衙门官舍安置唐老夫人,延医救治。好容易唐老夫人恢复意识,一旦记起前情,双眸光芒凄厉,便要咬舌。幸亏大夫机警,即刻抓住她两腮,阻拦牙关合上。 唐老夫人见咬舌寻死不成,勉力抬头,把后脑勺冲瓷枕上就撞。 裴花朝慌忙伸手,垫托她头部。 “祖母,六娘错了!” 唐老夫人挥开大夫的手,目泛血丝,“你叫谁祖母?我没你这等孙女,数典忘祖,自甘下贱。” 裴花朝流下泪来。 唐老夫人咬牙切齿道:“我千交代、万交代,堂堂大虞宗室,宁死不向反贼贱奴折腰,偏生你……孽障种子,对他屈膝献媚!我这辈子的体面教你扔在地上踩个稀烂,我、我还活着做什么?” 一把女声由裴花朝后方传来,“唐施主,岂不闻‘死王乃不如生鼠’?”声音柔和富于教养,出自一位道士打扮的老妇。 唐老夫人循声定睛,愤恚之色缓解些许,“真一坤道?” 唐老夫人昏迷时,裴花朝预料老人家怨憎非同小可,醒后身旁无人劝得动,便请来栖霞观的真一坤道过来开解。 真一坤道向唐老夫人点头招呼,眼珠往裴花朝一转,裴花朝自知在场要惹唐老夫人不悦,只得含泪退下。 出了房外,她在仆妇引领下到另一房室歇脚。那仆妇躬身奉上托盘,托盘上一团包了冰块的毛巾,“寨主吩咐,给裴娘子敷脸。” 裴花朝因问道:“东阳寨主呢?” “本地官绅听说寨主来了,都前来求见,寨主会他们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东阳擎海和真一坤道不约而同都往她房里去,真一说唐老夫人打算投靠栖霞观,打杂自力更生。 裴花朝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她早料到祖孙之间要如此收场,然而当决裂大势已定,那股失望落寞依旧远远超乎预期,难以承受。 “真一坤道,六娘请你帮忙,让观里给家祖母派轻省活儿,她一应用度开销由我暗地送上绢帛支付。” 她想过请真一坤道再劝劝唐老夫人,转念便知这是无用功。唐老夫人一旦拿定主意,那便八头牛拉不回,且正在气头上,想她回心转意难如登天,一味纠缠哀求更要适得其反。 东阳擎海在一旁道:“要钱找我。” 裴花朝道:“我自己可以……” 东阳擎海道:“还当不当我是你男人?” 裴花朝不期他在外人面前提这一茬儿,红了脸期期艾艾。 东阳擎海和真一讲定,让栖霞观暪住唐老夫人,山寨按月送若干财物布施。真一一一答应,雇了车马带了唐老夫人而去。 因为担心自己现身要激怒唐老夫人,裴花朝躲在墙后目送老人家登车而去,很费劲才把泪水咽回肚里。 马车在官舍夹道行了一程,转出门外,眨眼路上空空如也,她失神凝望一会儿,方才怏怏转身。才回身,便有一道魁伟身影,擎天柱般堵住她前路,挡住天光。 那人宽厚的肩膀撑开铁甲披膊,连同他身上的文山甲在阳光下闪烁光芒。 他英俊的脸上眼眸精亮机警,戴着皮扳指的手按在佩挂腰间的刀上,彷佛随时准备开杀。 在他身后,一干亲随散布左右,全副武装守卫。 裴花朝沉浸在离别的哀伤里,陡然撞见这等兵甲气象,不由后退半步。 东阳擎海慢慢抬手,摸了摸她未曾挨打的半边脸颊,“像给母猫扔下的幼崽子。” 他手生厚茧,抚触带来轻微刺痒,裴花朝想到这样的手是横刀立马练出来的,还砍得了人头,因说道:“东阳寨主,家祖母一时激动,对你言语不客气,请别往心里去。” 东阳擎海微笑,“高门大户相骂真斯文。” “啊?” “比起江湖汉子,你祖母那几句连挠痒痒都算不上。——行了,咱们谈正事,我在本地另找宅子安置你,得空接你上山寨。” 裴花朝本来为祖母决裂离去黯然,闻言思量,好似寒天饮冰水,心底透凉。 她先当东阳擎海要纳她做妾,原来不过养在外头做别宅妇,两人仅是姘居,并无任何婚姻干系和名份。 自然她并不希罕东阳擎海给名份,但女子无婚约而结私情,这等女子为所有正经人所不齿,在女子间,人还要啐一口,骂声“狐狸精”。 事已至此,没得后悔了,她告诉自己,东阳擎海警告过她毁约后果,家人和她都要遭殃,只怪她顾前不顾后,未曾问个仔细。 裴花朝暗自苦笑,从前唐老夫人谈起她终身大事,言里言外俱是“没有比跟商户结亲更糟的婚事”这等意思。谁料现实等而下之,崔家卑鄙,夫君无耻,自己则没名没份跟了山寨贼头。 随即她自行宽解,做别宅妇也好,东阳擎海对她的喜爱既然不到以名份拘束、留在身畔的地步,等他兴头过后,她何愁不能重获自由身? 如今她惟愿父母九泉之下无所知觉,不必为掌上明珠堕落而伤心羞愧。 “六娘全听寨主吩咐。”裴花朝说。 “你在宝胜可有中意的居住地方?”东阳擎海问道。 裴花朝寻思不久,便道:“有。” “哪儿?” “崔家。” ——————作者的话—————— 那个……我有个习惯,就算稿子写好了,更新前也要再审一审,希望能改得再好看点,这需要时间 而明天周二,每周这一天我通常比较忙,所以明天必须休息 另外,周四情花册要入v了 我心里有数,以现时情况来说,入v会让情花册的数据雪上加霜,但因为某种原因,必须试到底,至少看清楚以市场角度看,这文能多丑 至于原因为何,当这个故事结束,如果小天使还有兴趣知道,我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