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苦难》 第1章 一个身残志坚者的奋斗史:《亲爱的苦难》 作者:沙漠舟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部分 第一章牢狱之灾(1) 我在手臂上文下了两个刻骨铭心的字:命运。 命运是公平的,因为它对谁都不公平。 ——沙漠舟 “号子”里又多了两名年轻的囚徒 我从小驼背,一米四的个子,比武大郎相差不到哪儿去。 所不同的是,我唯一比武大郎更具传奇的地方,就是我20岁那年,进过一回局子。 1989年冬,天空阴沉。 一辆警车尖叫着,冲向县城西郊的拘留所。 车上有四名警察,两名戴着手铐的“嫌疑犯”。 其中一个身材怪异的“嫌疑犯”,就是20岁那年的我。 警车缓缓驶进警卫森严的收容所。四面灰暗的高墙和高墙上冰冷的铁丝网,令第一次“进宫”的我触目惊心。 这一进来,何时能出去? 押解我的警察打开我们的手铐,像移交一件货物一样把我们移交给了收容所的管教干部。 一名警察临走时,忽然好心地问我:“你有什么话要转告你家里人吗?” 我想了想,向干部要了纸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张条子: 父亲: 我床上的短裤口袋里有50元钱。 儿:灯明 警察离开后,管教干部命令我们解下腰带、鞋带。后来知道,这是为了防备我们这些“嫌疑犯”越狱逃跑,因为没了腰带、鞋带,你在逃跑时就没有那么利索,更容易被抓住。 一位老管教押着我们去找“房间”。 所谓“房间”,也就是收容所里的“嫌疑犯”吃、喝、拉、撒、睡的所在。因为每个“房间”都有编号,所以“嫌疑犯”们习惯上称之为“号子”。 从外往里数,“号子”的号次依次是18号、17号、16号……直到3号、2号、1号。 “号子”外墙是沉重的灰色,一个不大但却坚固的铁门,铁门上有一个小窗口。门边墙上用粉笔写着“27、28、26、25”等数字,代表着该“号子”所关押的人数。 正逢“严打”,各个“号子”均是人满为患,老管教带着我和另外一位名叫阿洪的家伙一间间找过去,似乎都觉得里面人太多,直到倒数第2间,也就是“2号”,老管教推开小窗户,问了一下里面的人数,与墙上所写的“26”吻合,便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喝了声: “进去!” 我和阿洪猫腰从这个小门进去。 “咣”的一声,门在我们背后关上了。 “号子”里又多了两名年轻的囚徒。 “啪”的一下,烟没有接到手,脸上却先挨了一记耳光 “又来‘新兵’了!”有人兴奋地叫嚷着凑上来。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院子里,院子上方是纵横交错的钢筋焊成的防逃网,使得这院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大笼子,一名荷枪实弹的武警在上面的通道上来回巡逻。 院子里敞开着一个门,门里有一间屋子,显然是供人睡觉的。 “你抽烟吗?”有人满脸堆笑地递过来一截燃着的烟屁股。 我平时不吸烟的,这时却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接…… “啪”的一下,烟没有接到手,脸上却先挨了一记耳光! “你他妈的还想抽烟?!” 刚才还堆满笑容的那张脸瞬间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那人出手并不重,在我脸上未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显然,对方并不是打人的行家里手。 “把衣服脱了,到那边洗个澡!”有人指了指墙角的水笼头,命令道。 12月,天气已经很冷了,但我和阿洪还是很听话地就把外衣、内衣、长裤脱了,只剩下一个裤衩。 “把裤衩也脱了。进来的人,都要彻底‘消毒’!”命令的声音又起。 其实,这个发号施令的家伙并非管教干部,而是同我和阿洪一样被拘押的“难友”。 后来知道,这“洗澡消毒”也并非收容所里的规定,完全是“嫌疑犯”们的一种娱乐。 我不情愿地脱了裤衩,第一次赤条条地面对睽睽众目,感觉自己像一只全身剃光了毛的猴子,在公园里展览,浑身不自在。 “洗澡”当然不会有热水,也没有毛巾,只在水笼头那儿用冷水往身上泼,胡乱地洗了几下。 我被冻得直打哆嗦,幸好没有感冒。 这,也是我二十年来在冬天洗的唯一一次冷水浴。 洗完,往湿湿的身上套上衣服,泥塑木雕般靠墙呆立着,机械地回答着好奇者提的诸如“犯啥案进来的”、“家住哪里”等问题。 那一边,阿洪却遭了殃。十几个人围住他,“嘭嘭嘭”拳头像擂鼓似地往他身上落。 阿洪双手抱头,拼命躲闪着,却不敢还手。 “哎哟!”阿洪终于痛得呻吟出声。 “别叫!再叫把你往死里打!” 阿洪不叫了。院子里继续回响着拳头击打在人体上的沉闷的“嘭嘭嘭”…… 原来,这叫“下马威”,几乎所有关进来的“新兵”都必须过这一关。这同时也是最难过的一关,你不反抗倒可能被打得轻些,碰到有敢于还手的,往往招致更为残酷的毒打。 “这个驼子不能打……” “他是‘国宝’,将来要进博物馆的……” 第一章牢狱之灾(2) “对,是‘重点保护对象’……” 有几个人嘻笑着在一边调侃起我来。更有一两个好奇者上来摸我凸起的前胸后背,悲天悯人地说道: “‘老派’也太那个了,把这样的人也抓进来……” 在这里,我的驼背残疾反倒成了我的“保护伞”,使我免了“下马威”的一劫。 事实上,我远不如阿洪那样经打,一不小心,就可能把我打“报销”了。 这些打人者,大多是误入歧途的善良子弟,只不过因为一进来就被人打过,以后打别人就是为自己当初被打出一口恶气,是一种恶性循环的报复行为。 “灯明,是你呀!”忽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一看,一个身穿旧军大衣,脑袋光光、浓眉大眼的家伙,正笑眯眯地望着我。 “钢条,怎么是你?你也关这?”我认出面前站着的壮实的家伙正是大姐夫的外甥钢条,不禁又惊又喜。 钢条家在邻村,经常到与我同村的大姐夫家走动,所以我认识这个辈分上要小我一辈,实际上和我同龄的“外甥”。 我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钢条了,我知道他一直在“混社会”,他的外号——“钢条”——也是混出来的,想不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你怎么也进来了?”钢条拍了一下我瘦削的肩膀,问道。 听我简单说完我“进宫”的前因后果,钢条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既来之,则安之,晚上我会给你安排床铺。如果谁欺负你,告诉我一声,我揍扁他!” 钢条把我带到一个人面前:“这是盛仔,我们号子的老大。” 这个叫盛仔的人,脚上拖着好几斤重的脚镣,站在床上有如一座黑铁塔。我后来知道,脚镣是盛仔和一些人策划越狱,事情败露,被管教干部加上去的惩罚。 盛仔,是“2号”里的灵魂人物——“号霸”。 在收容所,每一个“号子”都是一个小社会,也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号霸”就是“号子”里的统治者,掌握着“号子”里的生杀大权,维持着正常的秩序。“号霸”的话具有绝对的权威,任何人不得违抗,否则便有“护法队”上来对你施以拳脚,打得你死去活来。能够站在“号霸”位置上的人,大多是久经江湖,心狠手辣,工于心计的家伙。没有“个人魅力”的人,是不可能登上“号霸”宝座的。同时,不时会有比你更强的“新兵”进来,手下也会有“图谋不轨者”,他们,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把你推翻,踩在脚下。 “号子”里笑声不断,人们都疯了…… 晚上,“号子”里再一次热闹起来。 原来,“游戏”就要开始了。 中国人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包括那种把别人的人格与尊严践踏在脚下的“乐子”。 “号子”里的“游戏”不知始自哪年哪月,也不知哪年哪月会消失。毋庸讳言,它是一种特殊环境下的特殊产物,如果追本溯源的话,它应该源自于人性中丑陋、阴暗的那一面。 人啊,在丧失人性的时候,他就成为一只十足的野兽了──甚至,比野兽更可怕。 凡有“新兵”进来,当晚总要让他们做“游戏”,这既是另一种“下马威”,也是对枯燥、单调、一潭死水般的“号中生活”的一种调剂。 人,总是需要不断寻找刺激来满足自己空虚的心灵的。 “游戏”之前,钢条对我说:“这里面的‘游戏’可多着呢,没做过的人就不算进过‘号子’,老弟你就‘坐’一次‘飞机’,留一个‘美好回忆吧。” 于是,我和阿洪在众人的起哄与命令下,脑袋上各项了一个茶缸盖,再把茶缸盖项在墙上,人与墙成45度角,双手向两侧张开作飞机翅膀状。然后,有人在后面问道: “从哪里起飞?” “现在到哪里了?” 第2章 “下一站是哪里?” 我和阿洪胡乱地回答着“上海、北京、广州、巴黎、伦敦”之类的城市名,有人在问话间隙飞起一脚把阿洪的双腿往外一踹,阿洪整个人便失去重心,“嘭”的一下摔了个嘴啃泥,鼻孔顿时渗出血来。 “起来,继续‘操练’!”有人朝趴在地上的阿洪又踹了一脚,喝令道。 阿洪摇摇晃晃地扶着墙挣扎起来,用手擦去鼻血,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拾起掉在床底下的茶缸盖,再一次用脑袋把它顶在了墙上。 随即又是一番“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话和重重的一脚,如此“操练”了四五次,阿洪殷红的鼻血不断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或许因为我是个残疾人,又或许是因为钢条的缘故,没有人敢踹我,但也把我“坐飞机”“坐”了个臂酸脚软,眼冒金星。 随后,盛仔叫我站到一边,宣布:“下面的节目由阿洪一个人表演!” 第二个“游戏”名曰“看彩电”。“号子”里当然不会有彩电,所谓的“彩电”其实是一只普通塑料尿桶,里面特意盛了半桶人尿。众人让阿洪双手撑在地上,头伸在臭气熏天的桶口,脸朝桶里,这就是所谓的“看彩电”。 “看”的同时,有人不断问阿洪: “看几频道啊?” “是啥节目?” “有几个男人和女人?他们在做爱吗?” 第一章牢狱之灾(3) 在尿臊气中“熏陶”着的阿洪,最后终于“哇”的一声呕吐了起来,众人一阵哄笑…… “看彩电”之后,阿洪又被迫“表演”了几个“节目”,最后压轴的是“钻狗洞”。 只见十几个人直着排成一队,双脚叉开,这就是“狗洞”。有人让阿洪爬过去,阿洪迟疑着不肯爬,两个人上来踹了他几脚:“你他妈的想找死啊?叫你爬你敢不爬?…… 阿洪终于四肢着地,钻起了“狗洞”。 他一个个地爬过那些同胞的胯下时,不断有人用双脚夹住他,并用巴掌狠抽他的屁股。 “号子”里笑声不断,人们都疯了…… 我和大水哥的兄弟缘分的来历 我东窗事发的当天,我的哥哥大水正在邻村的丈母娘家喝他小舅子的结婚酒。听到我被派出所抓走的消息,急忙骑上自行车往家里赶。 一路上,心急火燎的大水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的一条浑水沟里,磕了一只牙还不算,那只结婚时走后门买的上海牌手表也掉进淤泥里不见了。 大水大我十几岁。他和我其实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我的生身父亲是他的继父。母亲原来是上海一资本家的保姆,解放后和在浙江的丈夫携大水和大水的姐姐桂贞来到福建谋生。由于丈夫体弱多病,为了让两个孩子有一口饱饭,母亲改嫁给了一个林场的包工头,也就是我的生父。 母亲改嫁后又生了三男两女,我是最后一个。 我的四哥和六哥幼年即死于痨病。 痨病即肺结核,在当时,几乎是不治之症。 我至今不知道我的四哥与六哥长的是何模样,他们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据父亲告诉我,四哥与六哥病重时,o型血的母亲,先后把自己的鲜血输给了他们。 四哥与六哥夭折后不久,痨病这个恶魔又向母亲伸出了罪恶的魔爪。 母亲是在多次输血之后,体质开始转弱,最后被痨病缠上的。 祸不单行,原本健康可爱的我,因为营养不良得了佝偻病,不到三岁就落下了驼背的终身残疾。 在病床上拖了两年后,母亲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这一天,父亲,大水以及姐姐们都围在母亲的病床前,含泪聆听母亲最后的遗言。 母亲接连吐出了两口鲜红的血,喘息着指了指了父亲怀抱中的我,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残废的儿子……” 说到这里,母亲流下了浑浊的泪水,她叫过哥哥,艰难地一字一顿说:“大水,你已经订婚了,是大人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的叔叔和弟弟,能答应阿娘吗?” “叔叔”指的就是我的生父——大水的继父,大水一直这么叫,后来,我也跟着叫,一叫就是二十多年。 母亲是怕哥哥在她死后不能善待父亲和我。 大水哽咽着,强忍住泪,抓住母亲的手,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阿娘,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叔叔和灯明的!” 40多岁的母亲,就这么走了,来不及看到哥哥成家立业,更来不及看到我长大成人。 这就是,我和大水哥的兄弟缘分的来历。 第一个大错…… 大水一身泥水和汗水地赶到家里,老父亲早已急得团团转:“灯明他犯了什么法哟,派出所抓他?大水你赶快想想办法吧,千万别让灯明去劳改…… 大水匆匆换了干净衣服,骑上车又赶到公社派出所。所长把一叠白纸黑字的材料往桌上一扔:“你看看你弟弟干的‘好事’!” 大水略为翻了一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么,我究竟是怎样进了派出所的呢? 且先让我老实坦白交待一下我此前的“历史”。 初中三年,家里一直很穷,父亲常年在外打工,顾不上我,哥嫂为了逃避计划生育也是经常出外“打游击”,我的初中生活过得颇为艰苦,经常连二三毛钱一份的青菜都买不起,只好往白米饭上撒几粒食盐将就着吃。 临近中考前夕,要填报考志愿了(那时,还是先填志愿后考试),班主任特意走到我旁边,说:“你最好报高中多读两年书……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你这样的身体,考上了也没人要。” 班主任一句善意的话,在我听来却觉得分外刺耳:老师莫不是看不起我?自尊心太强的我,一赌气,冲老师吼道: “我不读了!” 就在那天,我卷起铺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这,是我这一生中,所铸成的第一个大错。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父亲本指望我“考出去”,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原本不错,现在见我就这样不读了,也无话可说。那时,各大中专院校几乎都不招收残疾学生。 身处什么样的时代,你就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在农村,残疾人的传统出路,往往就是去学一门手艺,诸如理发、裁缝、维修家用电器和钟表等等,这些职业不需什么体力,赚点钱相对轻松,讨个老婆养两个孩子一般不会有问题。 父亲替我交了30元钱学费,把我送到县城里的一家缝纫培训班。 但我对学手艺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学起来自然三心二意,一个月培训期满后,我的“毕业成绩”是一条一只裤腿大一只裤腿小的根本不能穿的坏裤子。 第一章牢狱之灾(4) 此后,父亲不再强迫我学什么手艺,把我带到堂哥开办的砖瓦厂,踏踏实实地放了一年牛。 在放牛期间,我坚持听收音机,到七八里外的乡文化站看报纸,了解了不少外面的信息。很多农村专业户、万元户依靠科技发家致富的成功事迹,激起了我勃勃的野心。 17岁那年,我成了全乡第一个养鸡专业户。 我小打小闹了两年后,乡里许多农户靠关棚养鸭赚了钱,哥哥也想养,便让我帮着家中养鸭。 我把书上的一些科技知识运用于养鸭上,家中的几百只蛋鸭产蛋率竟连续5个多月高达九成以上。 乡亲们都夸我“厉害”,“有文化就是不一样”,纷纷向我讨教养鸭技术。 乡报道组张干事也闻风而来,替我在省里的科技报上发了一篇小报道。 一天,张干事领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到我住的鸭棚里来,说,这是我们乡的邱书记,他特地来看看你。 邱书记很用力地握了我的手,说,小缪啊,听说你很肯钻研,最近还有个“人工鱼粉”的新发明哩…… 我受宠若惊,有些语无伦次地向这位爱才的父母官和盘托出了我想搞“人工鱼粉”加工的想法。 鱼粉是鸡鸭饲料中不可缺少的动物性蛋白原料,国产鱼粉大多质量低劣,进口鱼粉成本又过高,一直是影响养鸭效益的一大难题。从书里,我琢磨出了一种人工合成鱼粉的思路,可以替代价高的进口鱼粉。再进一步,当时全乡蛋鸭有上百万只,在整个福建省也是大名鼎鼎,饲料原料(包括鱼粉)用量巨大,倘若这一思路付诸实施,每年可为全乡鸭农节省饲料成本上百万元。 邱书记当即拍板,将为我争取2000元贷款,把我的“人工合成鱼粉”项目扶上马,尽快让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力。 在上世纪80年代,2000元几乎相等于现在的一两万元,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主任大人不肯见“鸡”行事 我去找了乡信用社主任。 主任大人是位眼睛高度近视的干瘦老头,怀疑的目光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狠狠地盯了我这个矮小、驼背、嘴上没几根毛的小青年几眼,说:“关于你的贷款问题嘛,嗯,邱书记是跟我打过招呼,不过,最近信用社资金紧张,等过两个月我们再想办法给你安排吧。” 两个月后,我又去找那位主任,主任推说现在贷款都没收回来,让我再等等。 我急了,想起当下盛行的“走后门”,不知主任是否因为我没给他送礼而不给我贷款,干脆,我也走一回“后门”吧。 但我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便抓了自养的一只又大又肥的老母鸡,捆上双脚,往黑提包里一塞,准备去给主任行贿。 第3章 在主任办公室外面等了好半天,瞅准里面只有主任一个人,赶紧做贼似的溜进去,叫了声主任,便把老母鸡往包外掏…… 主任见鸡顿然变色:“你……你这小同志,把我……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快点拿回去,快点……” 我把掏出包才一半的鸡又塞了回去,满脸红得像鸡冠,推门鼠窜而去。 没办法,我去找邱书记。 邱书记当即挂了电话给信用社主任,说,小缪的贷款你怎么一推再推?你信用社应支持农业科技开发嘛,我现在就叫小缪过去,你把他的贷款今天就给批了。 第二天,我终于从信用社拿到了2000元贷款。 我购齐了所需原料,在家中开始了“人工鱼粉”的手工试生产。 哪曾想,一场全国性的养殖业大滑坡就像那年的洪水一样从江北席卷了江南,浙江、江西、福建等省蛋价一跌再跌,产蛋率超过九成也要亏本,鸭农们纷纷将产蛋母鸭杀的杀,卖的卖,我所在的乡亦未能逃过这一劫。哥哥不得已忍痛低价抛售了正值产量高峰期的鸭群。 几乎是短短两三个月的风云突变,我的“人工鱼粉”还没卖回几百块钱,就只剩下积压亏本的命运了。 无奈之下,我把目光转到了养殖业之外。 这一转,就把我“转”进了拘留所 这一转,就把我“转”进了拘留所。 或许是我亏本亏急了,竟然胆大包天,打起了“性”的鬼主意。 上世纪80年代末,“性”在国人的眼里还是一个非常隐晦、敏感的字眼,书店里也没有一本书敢像现在这样公开宣扬性知识、性健康、性道德、性文化,连中学教生理卫生的老师教到生殖系统那一节时,总是跳过去不教,让同学们自学。那时整个时代对于“性”都像那些老师们那样含蓄羞涩,不像现在这么开放这么无所顾忌。 我经常收到一些所谓的科技中心、研究所寄来的“狗皮膏药”,推销“一本万利的致富技术”、“生活保健秘术”等等。我将散落在这些“狗皮膏药”中与性保健有关的内容搜集到一块。我给它们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幸福生活大全》,便按买回来的一些通讯录寄出了几百封推销信。 这些现在车站随处可见的那种夫妻性生活“指南”、“技巧”等东西,在20世纪80年代可是属于“严禁”之列的稀罕物,因而,我撒出去的“鱼饵”很快有“咬钩”的了──我开始不断收到求购的汇款。 哈哈,我终于要发大财了! 第一章牢狱之灾(5) 我也知道自己在“铤而走险”,但又心存侥幸,认为只是通过信函“买卖”,又不上大街去推销,公安不可能发现躲在暗处的我。 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此时,我的身份是乡办孵化场的技术员──孵化场场长三顾茅庐,把养鸭“很厉害”的我请去照看场里重金买进的一批法国种鸭。 一天,我正在鸭场用自制的油印机印《幸福生活大全》,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也是我太大意,以为这个鸭场地处偏僻,公安不可能到这儿来,所以我大着狗胆在大白天干起“地下工作”来,还居然连鸭场门都不关。 那个突然出现的家伙,看了看我散发着油墨香的“杰作”,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出去了。 我觉得此人有点面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忽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那家伙,不会是派出所的吧? 我忐忑不安起来,却又自我安慰:不会那么巧吧? 几分钟之后,那人带了一个高个子闯了进来。 来人抓起桌上的资料快速扫了一眼,然后,掏出一个证件晃了一下:“我是派出所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一下子愣住了。 冰凉的手铐铐上了我的双手。 他们,的确是派出所的。 原来,这天正是星期天,他们换了便装出来钓鱼,钓鱼的地点就离我工作的鸭场不远。 第一个家伙是鬼使神差地在鱼塘的附近瞎转悠,碰巧发现了我这条“大鱼”。 他带来的那个人,是他的顶头上司──派出所所长。 那天,他们是第一次来这块偏僻之地钓鱼。 我成了他们钓到的一条“大鱼”。 一场没有上刑的审讯之后,所长大人扬了扬手里我摁了手印的口供,义正词严地说: “你贩卖黄色印刷品,破坏社会风气,是全县第一个典型,你要坐牢了。” 第二天,我就被送进了“号子”。 我一咬牙,抡起“魔掌”…… 进“号子”的第三天晚上,盛仔忽然发令: “全体‘生产队员’紧急集合!” 不一会,八九个“生产队员”就列队站成了一排,面向铁塔般屹立在床上的盛仔。 在“号子”里,“生产队员”专门伺候包括盛仔在内的“上等人”,为他们洗衣、捶肩、搓背、网倒洗脚水,以及负责扫地、洗碗、倒尿桶,等等,是“号子”里的“下等人”。 凡“新兵”和没本事没靠山的,都得进“生产队”接受“锻炼”。我也“锻炼”了两天。 盛仔威严地扫视了我们一眼,说: “这几天,你们的‘生产’搞得也太不像话了吧?地扫得不干不净,洗饭盒也你推我躲的,你们的‘队长’老狗才‘高升’几天,你们就想造反了?” “队员”们的脸色瞬间又红又青起来。 “今天,我给你们分派一个新队长。” “驼子,”盛仔把手指向我,“你上来。” 我犹疑地出了队列,脱鞋上床,站在盛仔身边。 “以后,他,就是你们的队长!” 我?盛仔让我当“队长”,管理他们?这怎么行?…… “盛仔,我……我不行……”我嗫嚅着说。 “我说你行你就行!”盛仔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丝毫分辨。 “去,赏给他们每人一耳光!”盛仔命令道。 打人?打耳光?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终于,我还是伸出了我干瘦的手…… 我知道,盛仔在这儿说一不二奇-書∧網,我不可能“给脸不要脸”。 我一咬牙,抡起“魔掌”,挨个打了过去。 “太轻,太轻。”有人嚷道。 “对,太轻了,叫他重打。”有人附和。 “老大,叫他用这个!”一个家伙拎过来一只拖鞋。 他妈的!我暗骂了一声。的确,刚才我并没有使劲。 “对,你就用它打!”盛仔一脸坏笑。 “生产队员”们脸色大变。 没办法,我还是接过塑胶拖鞋,朝“生产队员”们挥过去── “啪、啪、啪……” 第二天,我就颐指气使地指挥“生产队员”干这干那,俨然一个“队长”模样。 由于有盛仔和钢条为我撑腰,“生产队员”尽管对听命于一个驼背“领导”心有不甘,却也敢怒不敢言。 我从小学就开始自己洗衣服,只有在“号子”里的那一段日子,我的衣服全部由别人给洗得一干二净。 “号子”里最折磨人的,就是饥饿了。 “一天三餐八大两,扣去一二两;萝卜白菜没人要,我们通通包。”一首流传在号子里的牢歌,形象地概括了我们这些囚徒的伙食。 早餐是稀饭配几根萝卜丝,中、晚餐是大米饭配清水煮大白菜或芥菜。 每到上午十点送开水进来时,难友有的泡方便面,有的冲米粉,然后就“稀里哗啦”地填起无底洞似的肚子来。 我和一些没有东西(家里没送来)可吃的难友,只有躲在一旁吞咽口水的份。 下午三点,第二次开水送进来,我们又得再躲在一旁吞咽一回口水。 第一章牢狱之灾(6) 盛仔家里也没给他送食品,但他是老大,有人上供──凡有人家里送吃的来,先得交到盛仔那儿,他留下一部分,再把剩下的“赏”给上供者。因而,盛仔的食物总是吃不完。别人进一回号子往往要瘦掉好几斤,盛仔身上的肉却越来越多。 有时,盛仔会把吃剩的方便面汤倒给我,那简直是我一生中所吃过的最美味的方便面汤了。 由于饭吃不饱,菜里又没有什么油水,进号子不到十天,饥饿就如影随形地缠上了我。 我的身子本就单薄,经不起饿,时时感到胃肠被掏空了似的,饿劲一上来,仿佛有无数蚂蚁在里面啃噬我的每一根神经。 一天又一天,我只能默默忍受着饥饿的煎熬。 我老想:出去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饭馆暴吃一顿。 “不好了,有人自杀了!” 一天,阿洪心血来潮,让我唱电影《少年犯》的插曲《心声》给他听。 《心声》刻画了一个失足少年弃旧图新的心路历程,脍炙人口,在当时被广为传唱。 经不住他的一再恳求,我唱了。当我唱到最后“……当儿回家时,再喊你亲爱的妈……”时,年仅18岁的阿洪,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阿洪是因为团伙敲诈而被抓的。 警察抓他那天,他的母亲当场晕倒在地。 进来之后,阿洪整日沉默寡言,脸上难得见到笑容。 被我唱歌唱哭了的那天夜里,和我睡在一块的阿洪整整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下午,我们正在午睡,被阿洪痛苦的呻吟惊醒。 第4章 阿洪口吐白沫,脸色煞白。 “阿洪,你怎么了?” “我不行了……快要死了……我想……想见我妈最后……最后……一面……” 盛仔听出了阿洪的弦外之音,立刻朝外面大叫:“不好了,有人自杀了!” 其他人也跟着喊:“干部快来啊!有人自杀啦!” 立刻,一名干部带了两个干警进来,把阿洪抬了出去。 号子里根本搞不到毒药,阿洪到底用什么自杀的呢? 大约一个小时后,阿洪又被抬了进来。 “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吞了半块肥皂,死不了……”干部笑着说。 “这家伙,找死都不会,吓了我们一大跳!”有人嬉皮笑脸地调侃道。 大家哄笑起来…… 我知道,阿洪之所以想死,是因为承受不了沉重的心理压力。 在号子里,比饥饿更折磨人的,莫过于那样一种心理压力──你命运的吉凶未卜。 我们这些被收审的“嫌疑犯”们,在法律上还不是“罪犯”,而是“公民”,需等公安机关审结后,认定有罪或无罪。 只有认定你无罪了,你才可以被放出来,获得自由。否则,等着你的,将是令人更加谈之色变的看守所和劳改农场。 我被派出所所长大人的一句“你是典型,要坐牢了”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必被判刑无疑,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真要劳改吗?会判几年呢?……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死死纠缠着我,几乎让我窒息。 “最可怕的生活,就是蜘蛛的生活——悬而未决的生活。”一位外国作家这样说。 我才20岁啊,如果判刑的话,我这一辈子不就彻底完蛋了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里面的每一天,都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大锯子,它锋利的锯齿毫不留情地朝你的心上锯过来,锯过去…… 在号子里,我见识了难友的创造力。 一些烟鬼们要过烟瘾,叼着一截香烟头却找不着火(号子里不容许有打火机和火柴),便从被子上扯下一团白花花的棉絮,刮下一些白墙粉混进去,搓成棉条,再取下木床脚,按住棉条在水泥地上来回猛搓,搓到冒烟时,放嘴边吹几下,便吹出豆大的火苗来…… 写信没有墨水和笔,这也难不倒我们。只要往地上洒一点水,再把胶鞋底放在上面用力磨,渐渐地,那水就变黑变浓,再把筷子的一头磨尖,就可以蘸着“墨水”在破报纸的空白边角上写信了。 我在手臂上文下了刻骨铭心的两个字…… 一天,哥哥和三姐夫以及我的两个同学来“接见”了我。 哥哥告诉我,他正在想办法,争取让我在年前出去。 哥哥的话,多少给了我一点安慰。 元旦过后不久,号子里忽然掀起一股文身热。 不知是谁搞进来一枚缝衣针,一瓶墨水,难友们有的在手臂上文匕首和骷髅头,有的文“忍”字、“搏”字,有的文老虎、老鹰,就连书法家“港澳先生”也赶时髦,在手臂上文了四个字“龙的传人”。 盛仔在手臂上文了一个太极图,图的两侧各文了一枚铜钱,他说,太极图代表乾坤,只有金钱才能扭转乾坤…… 见我无动于衷,盛仔极力劝我也文一个什么:“留作纪念嘛,也不枉坐牢一场啊……” 阿洪在大腿上文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也力劝我文一个。 我终于下了决心:文一个做纪念。 但是,文什么呢? 苦思冥想之下,两个字如一道电光划过我的脑际: 第一章牢狱之灾(7) ──“命运”! 书法家“港澳先生”的才华在文身热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在我手臂上笔走龙蛇地描上了“命运”二字,又在后面添上了一串省略号,口中哼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主旋律:“当当当当……” 一个难友自告奋勇为我文身。 裹了棉花的针尖饱蘸墨水之后,便沿着描好的“命运”笔划行走开来…… 那两个字,文了有几百针。 针针见血,针针刺心。 命运待我如此不公,从今往后,我要把它锁在我的手上,永远,锁在手上! 其实,命运是最公平的,因为它对谁都不公平。 要想让命运对我们公平,我们就应当去拼搏,去抗争。 沉重而压抑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被我挨了过去。 农历腊月二十七,我进号子已经50天了。 这天一大早,阿洪就对我说:“灯明,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你今天可以回家了。” “是吗?”我将信将疑。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我还能出去么? 如果过年前出不去,何时又能出去呢? 年前出不去,我被判刑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这种悲观的念头,像一块千斤巨石一样沉沉地坠在我心头。 上午,干部叫我们挨个出去剃光头。 过年前剃光头,这是惯例。 初进号子时,我剃了一次光头,现在,头发又长得差不多了。 难友一个一个光着脑袋进来了。他们都劝我,快点出去剃吧,不然,干部发现就麻烦了。 “发现就发现吧,阿洪说我今天就可以回家了。”我答道。 幸而,干部并没有进来检查脑袋,我遂成了一条“漏网之鱼”。 下午三点多,还不见我有“出去”的迹象,我对阿洪说:“你看,你的梦不准──我没出去……” “别急,今天还没过去呢。” 晚饭送进来了,我刚往嘴里扒了两口,忽听外面有人叫我:“缪灯明,收拾你的东西出来!” 一阵狂喜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我意识到:我,自由了! 难友们纷纷向我表示祝贺。 我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干部打开门,我出来后,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到了办公室,我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大水! 第二章流浪,流浪(1) 流浪,需要勇气。 流浪的过程,其实就是寻找自我的过程。 不要害怕迷失,只要你在路上。 ——沙漠舟 才五十天不见,父亲却像老了十五年 我被抓后,派出所所长如获至宝,一心想把我当“典型”。哥哥大水托了乡政府几个领导去说情,都被挡了回来。父亲又气又急,怕我被判刑劳改,一定要大水在过年前把我“弄出来”。 最后,大水通过一个在地区政法部门工作的朋友,上下打点,才疏通了关节,使我得以“取保候审”回家过年。后来,派出所以“违反乡规民约xx条”开了一张1000元的处罚单,我的“罪行”就此一笔勾销。 疏通关系花了几百元,“取保候审”保金要1000元。当时的1000多元相当于现在的好几千元,不是一笔小数目。大水东拼西凑,并向办瓦场的堂哥以及二姐、三姐借了钱,仍然不够,便把家中的一头肥猪卖了。嫂嫂不答应卖,和大水打了一架,把大水的鼻子打出了血。 从收容所回家的路上,大水特别交待我别计较这些:“你嫂嫂就是那样一种人。” 大水也上大姐家去借钱,但被大姐一口回绝了。大水气愤地对我说:“你那个大姐,并不是没有钱,根本是不肯借!” 那天,大水对闯了如此大祸,且让他花了那么大的代价的我这个简直该死的弟弟,竟然没有一句怨言。 见到父亲时,我几乎快认不出来了:父亲的头发、胡子白了那么多,皱纹也更深了,才五十天不见,父亲却像一下子老了整整十五年。 我被抓后,父亲代替我照看孵化场的几百只种鸭。恰巧不几天场里又进了1000多只种鸭,关在另一座鸭棚。父亲一个人要在两个鸭棚间来回奔波,有两天连下大雨,路很滑,年近七十的父亲搬运饲料时,一不小心摔倒了,好半天才从泥泞中爬起来……而我“下场”的未卜,更让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 听着父亲平静的叙述,我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我们这些人,都是死过一回的。”阿洪在“号子”里曾这样对我说。 从收容所“死里逃生”,我开始全面反思自己,重新设计自己的未来。 人,遭遇不幸并不可怕,而在遭遇不幸之后继续浑浑噩噩,这才是最可怕的。 我给自己订了“1990年行为准则”: 1.少看电影,不看录像,不读无益书; 2.不打麻将、扑克牌; 3.不乱花钱; 4.多找苦吃; 5.每天动笔半小时以上; 6.遇事冷静,勿急躁,勿发怒,勿贪; 7.每晚对照本“准则”,反省日间行为。 自然,其中多条“准则”我并未能做到,但“多找苦吃”这一条,却在我以后的人生中,得到了很好的贯彻,让我受用终生。 父亲,父亲,我会回来的…… 然而,今后的路,该往哪里走呢? 有一封信,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收到一封推销信息资料的信。寄信人是本省一位全国劳动模范,名叫凌霄。1987年,我曾从闽北到闽东参观了他声名远扬的立体养殖场[奇+書网*qisuu.],可惜没能见到他本人。 我对信息经营一直很关注。我发现凌霄的经营手法十分滞后,沿袭的是别人早已用过的“老一套”,且有很大的欺骗性,效果肯定不好。 第5章 于是我提笔给凌霄写了一封信。 我策划了一种新的经营思路,向凌霄和盘托出,并提出,我可以去协助他经营,但不要工资,等有了利润后按比例提成。 这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若无利润的话,就可能白白赔进了宝贵的青春时光。 这时,我已顾不了太多──我必须有一个新环境,让自己重新开始。 很快,收到了凌霄的回信,让我尽快启程。 临行前,父亲为我煮了两个荷包蛋,加了很甜的糖,说:“这些年你运气一直不好,吃了太平蛋,希望你去了会有好运气……” 父亲执意送我到十多公里外的城关上车。我拎着衣服,父亲替我扛着半袋子书。 车开动了,我向父亲挥手,父亲也向我挥手,我看到父亲的白发在风中飘…… 望着父亲的身影渐远,渐小,渐无,我颓然跌坐在座位上…… 没有泪水,只有一个声中在心中低声呼唤:父亲,父亲,我会回来的…… 从家乡到异乡,要经过300多公里,十几小时的长途跋涉,有一多半的路程是九转十八弯的盘山公路,汽车在崇山峻岭间蹒跚而行,像一条慢吞吞的老牛。 望着车窗外深渊似的山谷和高耸入云的群山,我的心里充满了踏上征程的喜悦与豪情,同时,也伴着前途未卜的迷惘。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在路上了。 我带着仆仆风尘和满身疲惫,抵达了目的地──凤翔村。 凤翔是寿宁县的一个行政村。寿宁县地处福建省东部,气候寒冷,山多地少,土地贫瘠,被称为“福建的西伯利亚”。无论解放前还是解放后,这里的男人大多有抛家舍子、外出谋生的经历。 我的祖辈也是寿宁人。父亲的出生地离凤翔村只有几十公里,解放前,父亲为躲避国民党抓壮丁,逃到闽北,后来就在闽北定居下来。 第二章流浪,流浪(2) 凌霄弟兄六人,二哥、三哥、四哥都在闽北定居。“文革”中他因家庭成分不好而被剥夺了继续求学的权利,到闽北他的哥哥们那儿,做过木工,还走南闯北贩运过药材。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他毅然选择养鸡,经过努力,在家乡成功地创办了闽东第一个“立体养殖场”,被树为“科技致富标兵”,获得“全国劳模”荣誉称号,并被评为“闽东十佳青年”,事迹上过《人民日报》。1987年,当时在一家在国内颇有影响的青年杂志派记者采访了他,以一篇洋洋洒洒的《一个新型农民的故事》介绍了他的创业史,刊登了他的照片,引来了全国各地数千封来信,一时间,他成了一些农村青年崇拜的一个偶像。 我向凌霄提出“实、新、廉”的经营策略,即摒弃信息界惯用的欺骗手段,向客户提供实用、新颖、廉价的科技信息资料,让引进者真正能应用于生产,产生效益,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同时,创办一份《青年知音报》以作信息载体。 凌霄采纳了我的建议。 “旗开”并不“得胜”,对我有如当头一棒 那是我第一次担任“主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编辑出了一份像模像样的《青年知音报》。 然而,信息资料的销售远不如预期中的理想,一段时间后,收入与成本相抵,没有一分钱的利润。 “旗开”并不“得胜”,对我有如当头一棒。 我一直是个狂热分子,每次创业之初,总对事业充满了过高的期望,而当受挫时,情绪往往一落千丈。 1990年9月底,我收到大水的一封来信,说家中买了600多只蛋鸭,钱都是向私人借的,到年底要还,“是有些困难,请你是否向凌霄商量能否借些钱”。 我把信给凌霄看了,凌霄二话不说,到邮局往我家中寄了几百元钱。本来,信息没利润,我是没有理由向凌霄开口谈钱的,但凌霄并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看钱如命的守财奴,而是慷慨地“借”给了我那么一笔在当时数目不算小的钱。 “借花献佛”地总算帮了家中一点小忙,我的心反而愈加沉重起来,为家中贫困的现状,更为自己愈来愈渺茫的未来。 “当你心情沉重时,生活也变得沉重了,当你愈是清醒,痛苦也就愈深。”这一段话,就是我当时精神状态的准确概括。 进入10月后,霜风渐起,路边的红枫也开始凋零,一片片血也似的红叶落满了小径,也落满了我寂寞的心田。 失落感,空虚感,沉重地向我挤压而来,而我根本不敢把真实的感受写信告诉亲人或朋友,我是个善于隐藏痛苦的人。 那一段日子,我开始放纵自己。夜幕降临时,便拉上同在立体养殖场的哥们──寒,外出闲逛,常到半夜才回场。 寒是凌霄的小舅子,刚初中毕业,性格大大咧咧,脾气忽冷忽热,我和他朝夕相处,倒也十分投缘。 凤翔村人口一千多人,年轻人挺多,晚上大都有出来散步的习惯。村前有一段长达2公里的笔直、平坦的公路,晚上很少有车经过,是少男少女们散步聊天、谈情说爱的“浪漫地带”。年轻人称在公路上散步为“逛夜市”。 “夜市”中,我和寒是两个特立独行的家伙──一踏上夜色中的“夜市”,我们便扯开嗓门,狂吼滥唱。寒是通过歌声释放过剩的精力,而我,则是通过歌声渲泄心中难言的失落与感伤。 我和寒,曾因此而被这个封闭山区的一些老头老太们当作“疯子”。 凤翔是典型的山区,出门见山,抬头也见山,山山岭岭把天空包围得只有一块巴掌那么大,随便站在哪儿吼上一句或唱上一句,回声便连绵不绝,仿如一只天然大音箱。 凌霄有一台旧收录机,我和寒将之“据为己用”。没有钱买新歌带,就用空白带从广播电台中录下一首首喜爱的流行歌曲,一字一句地用笔把歌词“录”在纸上,再跟着录音机学唱。 那一段日子,我竟“录”了有好几十首。这,无意中让我进行了大量的“诗歌练习”,为我不久之后写出第一首诗作了充分的准备。 在这一个浪漫的秋夜,我开始了美好的初恋 1990年10月8日,我和寒破锣似的歌声照例在“夜市”中荡漾开来。 从起点唱到终点,又从终点唱回来。离养殖场尚有一段路时,路边站了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忽然向我们发问: “喂,上你们那儿摘花好不好?” 后来知道,这是她们早就预谋好的,因为我们这两个“大歌星”不经意中已成为她们的“眼中钉”,便想出这般“诡计”来接近我们。 凌霄爱种花,场边小路上,小桥上,种满了夜来香、一串红、玫瑰、月季、大丽菊等花卉,花盛时节,白天常有不少人专门前来观赏,自然,晚上也时有一二个偷花人被寒一声大吼、一阵猛追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摘──可不行。不过,我可以奉送你们一人一朵,鲜花送美人嘛……”寒仍然一副大大咧咧、嘻皮笑脸的样子。 我和寒,以及那三个女孩中的两位:菊和兰,就在这一个浪漫的秋夜,以歌声和鲜花为媒,开始了生命中美好的初恋。 以后,我们和她们,几乎每晚都在“夜市”中见面,没有相约,只有默契;没有甜言蜜语,但我们心中都有甜蜜的温情在流淌。 第二章流浪,流浪(3) 如果一夜不曾见到她们,我们的歌声便会喑哑,心的天空,便会变得灰暗。 朦朦胧胧的初恋,淡淡的甜蜜、淡淡的惘怅、淡淡的喜悦、淡淡的忧伤,仿佛在一夕之间,都让我们尝了个遍。 时光像那玫瑰花丛掩映的小桥下的潺潺流水,带走了一片片凋零的花瓣,也带走了一个个懵懂无知的日子。转眼间,所有的花朵都在寒风的催逼下离了枝头。冬天,寒冷的冬天,匆匆从北方呼啸而至。 “夜市”中的少男少女们,纷纷躲进了温暖的小屋。 她们,出来的次数渐渐少了。 风,太大了。 天,太冷了。 我漂泊的心,也渐渐感到了刺骨的冷。 那一夜,终于冷出了泪,冷出了血。 生命中的第一句诗,就这样诞生了 1990年11月25日,无星无月。我和寒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寒风中回到冰冷的屋子。又有几天没见到她们了,我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深深的落寞。 歌也不听了,拉过被子,寒说:“管她们呢,睡觉!” 寒是个有心没肺的家伙,天大的事只要头一落枕,便能呼呼大睡,把他抬去扔到河里,他在梦中还可能眉开眼笑的。 而我,刚闭上眼睛,便有一个倩影从无边的黑暗中飘过来,飘过来…… ──我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这样想起她?我怎么会这样离不开她?…… ──不!不!不可能的。我是个残疾人,一无所有的残疾人…… ──不!不!!不!!!我不能!不能!不能呵!…… 痛苦,从未有过的爱情的痛苦,第一次开始在我心中翻江倒海。 ──不!不能这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改变!改变自己!改变这一切!……大水在看着我呢……父亲在看着我呢……天国的母亲,也在看着我呢…… ──放弃吧,这无助的爱情!放弃吧,这无结局的初恋!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浪费青春浪费生命了…… ──别了,亲爱的女孩,再见吧…… 刹那间,一阵利刃穿胸似的痛楚让我手捂胸膛,欲哭,欲笑,欲疯,欲狂……我颤抖着,像刚从雪地里爬起来的孤独绝望的孩子……笔呢,笔呢,笔在哪里? 第6章 …… 我哆嗦着爬起来,“啪”的将灯打开──灯绳几乎让我扯断。随手抓过一本信纸,握笔的手不停地颤抖,我心中的泪和血开始落在了洁白的纸上: “再见吧,朋友 不要问为什么…… ……” 生命中的第一句诗,就这样诞生了。 我的笔名“沙漠舟”,是在写出第一首诗之前的几个月就取好了的。在第一期《青年知音报》“出版”之际,我在上面刊登了一个“征友启事”,想用一个化名。最初想用“凡夫”二字,但我实在不甘于做一个“凡夫俗子”,便想了一个“沙漠舟”的名字。当时并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因为经常有大人小孩以我的驼背的残疾取笑我,喊我“骆驼”,故而干脆以“沙漠舟”自嘲,也是对那些以貌取人者的一种“反击”。 现在想来,一个人的名字的确能给人很大的影响,甚至会起到决定一生的作用,就如当年我在“号子”里选择“命运”二字文在手臂上一样,都是某种性格、意志、追求的折射。 就在这黑暗中,突然闪现了一道耀眼的亮光…… 也就在我写出第一首诗的这一个月,我协助凌霄出了第二期《青年知音报》,在信息经营策略上作了重大调整,希望能扭转败局。 但是,这一次的努力仍然落了空。 我的“信息大业”再次受到了重挫。 我几乎要万念俱灰了…… 再有一个月就到春节了。一无所有的我,无颜去见“江东父老”。加上凤翔村将办一个春节联欢晚会,朋友们让我留下参加这个晚会,我也就顺水推舟决定在异乡过一个不一样的“年”。 农历十二月十二是父亲的七十大寿(这天家中为父亲办了两桌祝寿酒),我却不能送上一点微薄的礼物,甚至不能回到他身边道一声祝福。 朦胧的恋情刚被点燃就在冬天的寒风中化作了冰冷的灰烬,心中徒然增加了一份难言的伤痛。 种种切切,我有如一只受伤的野狼,绝望地在风雪中舔着滴血的伤口。 就在这无边的寒冷无边的黑暗中,突然闪现了一道耀眼的亮光…… 来到异乡后,我交了几位笔友。 其中,晓雪在我生命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是在凌霄众多崇拜者的来信中注意到晓雪的,因为她是闽北人,和我同在一个地区,故而我以“老乡”的身份和她通上了信。 漠舟友: 你好! 每当我收到你的来信,就非常高兴。你说的话总是那么有理,就像一团火,燃烧着我,给我孤苦的心田以滋润。你的每一封信,我每看一遍都会有新的收获。你是老师能指给道路,你是兄长能帮助人,你是好友能鼓舞人,给人以力量和信心。其实,你能把我这山村野地里的一棵小草,当成朋友,我已深感荣幸…… 从很小很小起,就没有人疼我,爱我,我的生活缺少太多的爱,总想从朋友那里获得,总是失望比获得多。你能关心我帮助我,给我那么多的友爱,我很知足,谢谢你,衷心的感谢你,感谢你给我的一切。 第二章流浪,流浪(4) 因为今年生日刚好是小雪,我就把名字改成晓雪,你这样叫我好吗? 晓雪 元旦过后,有一天,忽然收到晓雪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原来是一条围巾。那是她千针万线织出的洁白轻盈的一片真情。我当时并不把它当成一回事,认为这不过是普通的礼物。因为晓雪在信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说知道寿宁太冷,特意织了一条围巾寄来,希望能为我挡一挡严寒。 可凌霄却“小题大做”,认为晓雪对我“有意思”,叫我慎重对待,最好回赠一份什么礼物。 我逐渐乱了分寸,心中残存的爱的火焰开始一点一点燃烧起来,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 伴随着好几个失眠之夜,那一条轻盈似雪的围巾在我心中逐渐变得沉重起来。一种思念一种苦涩一种忧伤铺天盖地而来。几次提笔却无从落笔的冲动终于在一个寂冷的夜化作了诗的潮水: 我喜欢寻找会眨眼的星星/也喜欢痴想你那还没见过的眼睛/凌晨,天边那颗星星一闪一闪地/可是在招呼我一起迎接黎明 我喜欢黎明时飘落的雪/深秋星空中悠悠的云/也喜欢你送的围巾/像洁白的雪/轻盈的云 围巾/重似千斤/让我重新衡量了残缺的生命/受伤的魂灵不再战战兢兢…… 这,是我生命中诞生的第二首诗。 长达40多行的诗,倾诉了我对晓雪的感激和一腔无言的爱。 那晚的长谈,照亮了我黑暗中的道路 就在那个早晨,好友雨晨推门而入,看到了那首《致远方的晓雪》。他是春节联欢晚会的筹办人之一,认为这首诗有在晚会上“发表”的价值,便带走了。 晚上,我如约到村小学去和他排练相声节目。 走进教室,迎面走过来一位英俊的大学生,握住我的手说: “咱们交个朋友,我叫张吕清……你的相声写得挺棒,诗也写得不错,有一定水平。” 我把下午经过修改的诗稿递给他,请他指教。 他读完后,递给另一个年轻人,介绍说:“这是我的中学同学,对诗有研究,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这个年轻人,后来成了我诗歌的启蒙老师。 这时,我21岁,而他,才18岁。 就是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一晚的一番长谈,如那晚明亮的灯火,照亮了我黑暗中的道路: “人活着就应该写诗。有的人虽然一辈子没写一首诗,但他多多少少为社会留下了一点有益的东西,他本身就是一首诗。有的人一生写了很多诗,但他没有宽阔的胸怀,有的只是自私的欲望,这样的人不配称为诗人。人应该活得自信、自在,而不是只追逐金钱,为一些无谓的事情浪费时间。当一个人死后,人们站在他的墓前,说这里埋着的人曾经写了一些好诗,或是办了几家厂,或是给后世留下了可资借鉴的经验,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才潇洒。李白的一生是潇洒的,尽管他命运坎坷,报国为民的壮志都没能实现,但他的诗是一个顶峰。一个人,应该有一个远大的目标,这样生活才充实,快乐……” “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一种幸运,一种缘份,他可以做他想做的梦,写他想写的诗,可以把他的一生记录下来,给后人以启发,这是除了生之为人之外再也办不到的……” “我认为人生就像走黑洞。我们一生下来就开始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深一脚浅一脚,没有一丝光亮。我们从前的山洞是迷迷糊糊走过来的,现在应该思索一下前面的山洞应该怎么走。也许脚下有陷阱,头上有毒蛇,我们要确定方向,并寻找前进的走法,踏踏实实地迈出每一步,这样,黑暗的山洞会变得明亮起来。当你走出黑洞后,应该返回黑洞中,留下路标,点起火把,为后面的行走者当向导……” 他还谈论了我的诗,认为我的诗还是情绪诗,虽未达到诗的境界,“但能有这样的水平很可贵”。 我们交换笔名的时候,他说:“很巧,我的笔名也有一个‘舟’——我的笔名是‘天舟’。” “天舟”自然是属于天空的,而“沙漠舟”,却是属于大地的。 那夜,一“天”一“地”两“舟”的相遇,莫非冥冥之中上苍的精心安排? 那晚,我第一次如此凝神屏息地倾听一个人对我谈诗谈人生。当我从灯火通明的教室踏进寒冷的冬夜的黑暗中,眼前忽然亮起一片光明,整个世界仿如白昼…… 我无可救药地深陷了进去…… 见过徐天舟后,我难抑兴奋与喜悦,给晓雪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信写了两天,写好后连同那首《致远方的晓雪》一起,交由寒带到邮电所去寄。 无巧不巧的是,寒在半路上不小心将信给弄丢了。而他顾着过春节,来不及告诉我。 3月中旬,我收到晓雪的一封信,却是寄自闽南泉州: 漠舟友: 你好! 漠舟因何我寄东西写信与你不见回音,如果没有收到还情有可原,如若收到你没有理由不给我回信。难道你认为太过份了?那你就把它退回来,告诉我你不要。其实,我只不过想表达远方朋友对你的关切,就像妹妹对兄长一样。我没有兄长就权把你当作大哥一样看待,关心你,体贴你,希望你能接受。 第二章流浪,流浪(5) 漠舟我给你写这封信时,已在泉州了,我于正月初十晚坐车到达泉州,是应县劳动服务公司的招工,从家乡到泉州去做工。因劳动服务公司不负责任,把不明真相的我们带来,他们骗了我们这一群女孩子。他们讲的条件,条条件件都很好,可到了那,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的谎言被现实无情揭穿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另外找厂。我们到处奔波了几天,好不容易才在现在这个厂里做车工,也不知是好还是坏。漠舟,你不知道在那到处奔波的日子里,我多么想得到亲人朋友的帮助,多么思念亲人和朋友,我么希望你这位知音兄长的劝解和安慰。现在我每时每刻都想回家,可我也在每时每刻的克制自已,希望自己能支撑下去,也希望你能立刻给我回信,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要上班了,就此说声再见。 盼回音。 莫忘了远方有个孤独的我! 晓雪 “远方有个孤独的我”? 第7章 为什么要强调“孤独”?莫非晓雪在“暗示”我?莫非晓雪也和我一样孤独一样渴望一份真爱却不敢直说? 其实,晓雪当时一个人在异地他乡,怎能不孤独?只是,我误会了,认为是她向我发出的某种“信号”,就像她所寄的围巾一样…… 我无可救药地深陷了进去——我又怎能不深陷进去呢?!我是个从小就失去太多爱的孩子,一个在黑暗和寒冷中迷失太久的孩子,一旦看到一线光明和温暖,又怎能不像孩子扑向久违的母亲一样扑向前去呢? 我把所有的深情都凝注于笔端,化作了满纸浓浓淡淡的笔墨,一页又一页,仿佛永远写不完,永远诉不尽…… 然而,浓浓淡淡的笔墨中,我极其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心中澎湃的爱的情感,就像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贼…… 那时,我像一个渴望火的温暖却又害怕被烫伤了手的孩子。 信中,我还深深地责备了自己。我把晓雪在泉州受的苦都归罪于自己,“如果早些日子寄出那封信(遗失的信),也许就不会……” 信寄出后,我又把原先丢失了的那封信(幸亏我留了底稿),抄了,再寄出去。 两封信,都大大超重了。 接下来是苦苦的等待和盼望:晓雪会接受我吗?还是…… 爱,其实是人间最折磨人的一种情感了。 梦,就像一个漂亮的气球,刚刚吹起,就爆裂了 十几天后,终于盼来了晓雪的信。 可我盼来的,又是怎样的一种打击呢? 晓雪说,凭她的第六感觉,她怕我爱上她,因为我在信中表白的已经超出正常的友谊。 她还说,其实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真的怕你爱上我,而我却不能同时爱两个人。如果我的感觉是错的,你只是我的好朋友,那就太好了,单恋太苦了。我多么希望你永远快乐,多么希望你永远高兴。漠舟,就让我叫你声大哥吧。好吗?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妹……” 一遍一遍反复读晓雪的信。我的泪,悄然涌上双眼…… 梦,就像一个漂亮的气球,刚刚吹起,就“怦”的爆裂了…… 黑暗更黑了。异乡的四月,下起了最后一场雪。 我的心,又开始哭泣了—— 拂晓,下雪了/我扑进了旷野/晶莹的雪花扑进了我的眼睛/于是,化成了晶莹的泪水/雪,纷纷扬扬似飞针走线/交织成轻柔的透明围巾/缠绵在淌着泪雨的菁菁松林/于是,我心中的泪雨也在淌着………… 后来,我读到女作家素素的一篇《永恒》,它仿佛就是为我和晓雪而写的: 做人有时很难堪,常常要等到蓦然回首,才会惊觉最渴望与之携手的人已经另有怀抱,而自己也早已担着沉沉的责任。 再怎样的惊天动地觅死觅活终是一场迟到,只徒然灼痛了自己,伤害了别人,也毁坏了那份因朦胧而生的美意,不如把爱深埋心头,远远地注视,悄悄地关怀,融一腔深情于沉静悠长之中,为自己营造一个温馨纯洁的圣坛。 并不是要达到怎样的目的,爱才成为爱。无论怎样的爱都应是一份美好,一种结果。而刻在心底的爱,因为无私无欲,因为淡泊忧伤,才会是真正的永恒。 我给晓雪回了一封长长的信,信中我说,能有你这样一位好妹妹我很高兴,就让我叫你一声“雪妹”吧……一切的痛苦我能承受,一切的命运我都接受。我嫉妒他,但也为你和他祝福。希望有一天,我能去喝你们的喜酒。 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我一直以兄长的身份和晓雪——我现已习惯称她为“雪妹”了──保持联系,“默默地注视,悄悄地关怀”。 我把笔往桌上一掷,转身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春风,不知不觉就吹绿了路边的小草。田野里的紫云英争先恐后地开出了一大片一大片淡雅玲珑的小紫花。附近的树林里,鸟儿们婉转的音符也缀满了片片金色的春光。 “男儿有泪不轻弹”。在我生命中,有过几次刻骨铭心的痛哭。而第一次痛哭,就发生在这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一个无人的深夜,外面不见月亮,只有满天清冷的星光。破陋的泥土窗台上,一枝如火的杜鹃花在静静地开放着。 那应该是清明前后,我不能回去扫墓,只有摘一枝母亲墓前经常盛开着的红杜鹃,插在水瓶里,寄托一份小小的哀思。 第二章流浪,流浪(6) 母亲,离开我应该有整整十七年了吧? 十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明节前后的日子,母亲不到50岁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送别母亲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按照习俗,我被人抱着,从母亲的棺材底下过了一下。棺材里面的母亲是沉默的,而我,却张手踢脚地放声大哭着——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意识到,这长长的一生,我将永失母爱了…… 就在异乡那个想起往事的夜晚,昏黄的孤灯映着我苍白的脸。想着死去的母亲,想着刚跨过70岁门槛的苦了一生的父亲,想着自己一无所有的青春,想着“失去”的晓雪,百感交集,悔恨交加…… 想不到的是,我竟会提笔给嫂嫂——这个世界上我最恨和最看不起的一个人,写那样一封信。 信的原稿已找不到了,依稀记得我在信中对嫂嫂回忆了哥嫂婚礼上初见她时向她讨要“新娘钱”的欢乐情景,提到了早逝的母亲和苦难的父亲,也忏悔了自己曾经对她的反感乃至仇恨…… 这封长长的信,我曾取名为《活着,要珍惜》,请在读初中的侄女读给她没文化的母亲——我的嫂嫂听,侄女后来告诉我,读信时,她流泪了…… 在那封信的最后,我请求嫂嫂: “好好对待父亲他老人家吧,他已经70多岁了,没有几年日子了……” 落笔及此,泪如雨下!我把笔往桌上一掷,转身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是的,父亲苦了一辈子了,他已经70多岁了,还能有几年时间呵?可我,什么时候能给父亲好日子?而嫂嫂,又从来不曾善待过父亲呵! 哭,却不敢出声,对面楼房里,凌霄一家正在梦中沉睡。我只有无声地啜泣,无声地流泪…… 夜,已经很深了,窗台上的杜鹃花,却仿佛开得更鲜艳了…… 窗外星光如此灿烂。明天,会有一轮更加辉煌的太阳。 我擦干泪水,熄了灯,拉过被子,带着满身的疲惫也带着满身的轻松,平静地入了梦…… 那夜的梦,很香很甜,梦中,仿佛有晓雪,又仿佛有天国的母亲…… 我确立了一生的理想 哭过之后,我开始进入一个创作上的丰收期,我创作的题材由单纯的自由诗延伸到了散文诗、歌词乃至散文随笔,这无疑是发现自我的一次重大突破。 “从孤独、恐惧的阴影里挣扎着过来,才发现貌丑身残的我,失去最多的是什么,那就是人间最珍贵的:爱。 从小失去温暖的母爱,这是人生的一大悲哀。而命运多舛的我,悲哀还不止于此。我不懂爱,拒绝爱,逃避爱。因为,太多的人不以爱的眼光看我。 那时,我不知爱为何物,我活得很苦。 是的,再没有比缺少爱的生活更苦的了。 万幸,毕竟我还有爱:慈父之爱,姐兄之爱,朋友之爱,社会之爱…… 能挣扎到今天,与其往是对明天的美好憧憬支撑着我,倒不如说是爱的力量牵引着我。我获得了爱,或者说,我发现了爱。我被巨大的爱包围着。我拥抱了幸福。 ……” 这是一章写于当时的散文诗《爱……》。 应该说,发现爱,懂得爱,并且敢于爱,才是我那一阶段最大的收获。 爱,首先照亮了我…… “一个人只有在爱着的时候,才真正懂得对方的价值;只有在被爱的时候,才真正懂得自身的价值。”兰对我的“朦胧之爱”,晓雪对我的“兄妹之爱”,都让我“重新衡量了残缺的生命/受伤的魂灵不再战战兢兢”。 创作上的收获,我的心中更是充满了骄傲与自豪,为自己终于战胜了不幸与黑暗,更为自己找到了诗歌这一条“光辉的道路”,心灵上空的种种悲观、消沉、自卑的阴云被一扫而光。 正是在这一时期,我确立了一生的理想,那就是我的名字“灯明”所蕴含的意义: 愿做一盏灯 一盏长明的灯 点燃自己 照亮世界 这理想,像一盏灯,照亮我一生。 1991年8月,我离家已一年多了。 “信息大业”败局已定,凌霄也不想在这方面“东山再起”。场里一时风平浪静,我决定返回家乡。 走前,从凌霄那儿拿了40元钱,到家后除去路上的车费、吃饭等花销,只剩下4元钱——这,就是我一年的“收成”。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不!我虽然是空空的行囊,但我的的确确又是满载而归的——我生命的船舱里,载满了诗歌、爱、信心、勇气、梦想和希望。 第三章朝生暮死的爱情(1) 人,最需要的却是这样一个平凡而又神圣的:爱。 “为了爱”,这,就是我活着的目的,或者说:理想。 人是不能没有理想的。没有了理想,无异于没有了灵魂。 ——沙漠舟 生命中最短命的一场爱情,就此拉开序幕 时间的巨手,悄悄把日历翻到了1994年。 第8章 这时,我和父亲住鸭棚的“历史”已有整整两年了。 早在1992年初,哥哥在离村子八九里地的一个名叫“乌娘仔”的小山窝建了一座鸭棚饲养蛋鸭,我和父亲从此就一直住在了鸭棚里。 鸭棚上盖瓦片,下围篱笆,故而被我戏称为“篱笆别墅”。由于吃住均在里面,鸭子们一天到晚让人心烦的“呱呱呱”和鸭粪的哄哄臭味都是必须忍受的。暴风雨袭来时,无情的风雨常穿过竹篱笆横扫整座鸭棚,连我们的床都不能幸免,衣服、被子和人,都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寂寞是最难忍受的。我和父亲只有通过一台破收音机,从广播中了解外部的世界,也排解远离人群的孤寂。 在这座“篱笆别墅”里,我的“书桌”是由二十几根拇指一样粗细的竹子拼成的。我早期的不少诗作,就诞生在四年的“别墅”生涯中。 布衣: 你好! 再过几分钟,子夜的钟声就将敲响了。刚才,听完《星空人类》的“今夜相识”,依依不舍地关上收音机,披衣走到屋外。无月的夜晚,星空依然无比美丽。整个寂静的山野已然酣然入梦。只有凉凉的晚风,轻轻拂过阵阵的蛙鸣。一个人伫立在广袤无垠的星空之下,那一颗颗若明若暗的今夜星辰,似乎让我想起许多又让我忘记许多。忽然间,一颗流星在夜空中悄然滑落……好久不曾看到流星了……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真像传说中的,都将化作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吗?…… 布衣,不知从何时起,已难得有这样安祥的夜晚,享受这美丽的星空;更难得有这样平静的心情,独坐深夜孤灯之下,用笔倾诉心中沉默的声音。在梦与梦之间挣扎,我真的好累,好孤独…… 不经意间,生命已然走到了第25个寒暑。回首往事,拥有了许多不愿拥有的,失去了许多不愿失去的。当年纯真的心灵和稚气的面孔如今已蒙上了累累的伤痕和道道的风霜。一无所有的青春,依旧在人生黑沙漠上苦苦流浪。爱我的人,我爱的人,都离我那么遥远,遥远得如同三毛笔下那个橄榄树的梦…… 布衣,“在欢笑中掩饰哀愁,在幸福品尝痛苦”,这就是我所感悟的人生。世界上的每一个,都是孤独的,因为不管是你爱的人,或是爱你的人(包括家人、朋友、恋人),都不可能真正地完全理解你。“灯火阑珊处品尝寂寞,喧闹人群中啜啃孤独”,这是我们无法逃避的人生。我们每一个人,一生都将这样走过寂寞,走过孤独,走过幸福,走过痛苦…… 而这所有的所有:深刻的寂寞、孤独、幸福、痛苦,都缘于一个字:爱,人的一生,即是由爱贯穿的一生:得到、失去、接受、付出…… 当然,这里的“爱”不仅仅局限于狭义的男女之爱。 人,最需要的却是这样一个平凡而又神圣的:爱。 “为了爱”,这,就是我活着的目的,或者说:理想。 人是不能没有理想的。没有了理想,无异于没有了灵魂。 可是……布衣,我就是这样一个痴傻的流浪者,明明知道自己所谓的理想与这个越来越冷漠的世界背道而驰,偏偏还要去寻觅,去跋涉,去歌唱……呵,你看,一个注定悲壮不了的“殉道者”。是么? 自我介绍一下:沙漠舟,一个又丑又残的野骆驼。浪漫与痴狂兼有,坚强和脆弱各半,幽默感较强,爱好音乐、诗歌。在省内外报刊电台发表过不多的诗歌作品。眼高手低,追求人生的辉煌与永恒。期望将来能在作词、作曲上有所建树,成为一个成功的音乐制作人。希望与有一定诗歌写作水平,或者有作曲天赋或者热爱相声创作和表演的朋友取得联系,共写无悔的青春,共创生命的辉煌。来信请寄………… 这是写给福建人民广播电台《星空人类》“今夜相识”栏目的一封征友信。 这时,我对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并不清楚,竟然想“成为一个成功的音乐制作人”。 7月8日,主持人布衣在节目中播出了这封信。 我生命中最短命的一场爱情,就此拉开序幕。 “我能给你带去我最真最美的温柔么?” 第一封信: 沙漠舟: 见信好! 是你忧郁、孤独的倾诉激起了我给你写信的欲望。你的笔名好独特,好像在哪本杂志上见过你的诗作。昨晚听了你的交友信件,我感受到了你那异样的心境和不同寻常的个性,我好想能和你相识,相知。 和你一样,我也拥有一颗善感、孤独的心。喜欢独处的我,有时会感到铭心刻骨的孤寂,很想能向人倾诉这难以言状的生活感受。可是,谁是我的知音?茫茫人海,知音难觅。人间可有真情么?无助时常常将孤独的心寄托于一首哀婉清新的小诗、一首伤感凄婉的歌,让心灵自由、纯净,抖落心底的落寞,对生活涌生感伤和热爱之情。 第三章朝生暮死的爱情(2) 走过二十四个春秋的女孩,高考落榜后选择了油画这条路,尝尽了苦乐滋味,前途并不光明,有时觉得好累,好迷茫。 远方的男孩,好羡慕你的文笔和你的诗性情怀。我好想能见到你写的诗,能赠送我一首吗?有时真的好想写,把对生活的万千情感倾泻于笔端,化解自己忧郁愁苦的心。可是水平有限。能给我指导一些写诗的方法吗?多希望也能让自己的拙作印成铅字刊登在报刊杂志上。很想试一试,但不知能否成功? 纯情、善良的女孩期待着绿衣使者早日带来你的佳音! 祝 心想事成! 友:菁 1994.7.9 第二封信: 漠舟: 今夜,月儿好圆好圆,倚窗凝望着如此月明星稀的夜空,心,莫名地湿润了。 桌上摆着你的信,你的诗集,还有那枝侧柏,那油画女孩。不知道多少遍了?看你文思泉涌的心曲,看你用泪水和柔情写的诗集,我深深地被你的言语感动了。我真切地感觉到了你孤独灵魂的悸动,泪水刹那间充盈了我的双眼。 很久很久以来,我苦苦寻觅、热切渴求的不正是能拥有一份率真、深挚,而又至情至性的爱情?我是那么那么地渴望,当我孤独无助时,有个有力的温情的大手把我轻轻拥抱,当我忧伤啜泣时,有人为我轻拭泪痕;而我,也能够为所爱的人带去温存和柔情。可是茫茫人海,这样重情的男孩又有几个?也许我是一个为爱情而活的女孩,为情所累。问世间情为何物? 漠舟,你正是我殷殷期待的心中男子,你的宽厚的心胸,你的忧郁感性,你的柔情,都令我向往,多想,多想能用轻柔的小手抚平你眉宇间的忧伤;多想,多想用一颗多情温柔的心,抚慰你孤独的灵魂。可是我能吗?(一年前,曾经和一男孩相爱,可是父母为他造就了一副病弱之躯,最后终于因为我家人的极力反对我们分手了,世俗的眼光足以击垮我柔弱的心。) 如果能有一个桃花源般的境地,有一个至情至性的氛围,不考虑生存条件,不在乎世俗的眼光,让相爱的人深深相爱,终生厮守,该多好! 不知道何时我的灵魂能不再飘荡无依?我的感情能找到归宿?远方的男孩,我们能不能不在乎结果,只珍惜所拥有的这份情缘?告诉我,好吗? 你的信笺,你的诗集,将是我寂寞时最好的安慰。谢谢你送予我的一切。但我能给你带去什么?我能给你带去欢乐和安慰么?我能给你带去我最真最美的温柔么? 企盼你的来信!远方的女孩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祈祷! 菁 7.22灯下 菁大胆的表白,让我既喜且忧,经过痛苦的考虑,我决定告诉她我是个驼背的残疾人——我不想在爱情上有任何欺骗——尽管,坦白意味着可能失去菁。 “就当从不曾认识我好吗?” 第三封信: 漠舟: 你好吗? 整整七页的信,倾注了你何其深的感情和渴盼,我能读懂你的逐言逐句,能读懂你心灵的每个细节,我的心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了你那焦渴的呼唤,我苍白的语言真真无法如你一样细致入微地把心底的感受都流泻出来。 为你这份浓浓的无奈的情感,我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有时会从睡梦中惊醒,你的话语,你对我一声声温情的呼唤仿佛就在耳边,我的心便无法再平静。这样,我的心被这份情折磨得好苦。心里的那份痛楚你知道么? 多少次举笔想尽快给你回信。可是,举起笔来宛如举着千斤的担子。我如何负担你这份浓浓的挚情?我该怎样对你讲?我又怎能说清千言万语? 漠舟,我知道伤你有多深。也许我不该给你写信。写这封信好艰难,你怨恨我吧!我原不是值得你去爱的那种冰清玉洁的女孩。我的家不同于一般家庭。我有一个很严厉,对我什么都要过问的父亲。为此我失去了多少的自由。曾那么那么地羡慕昔日同学拥有自由、宽松的家。虽然我也知道父亲这样做是为我好。可是这爱太沉重了,使我压抑,所以我们的结局一定不会完美。漠舟,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么?就当我是个好自私、好虚伪的坏女孩吧! 原本渴望能和你拥有一段至真至纯的爱情,如今于我,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你比昔日的那个男孩更加重情,更至情至性,我真的好怕有一天深陷下去不能自拔。长痛不如短痛。 第9章 漠舟,就当从不曾认识我好吗? 让我珍藏你给我的一切吧!你对我的爱已经在我心中成为永恒了。 菁 8.5晚 收到此信时,已是8月11日农历七月初五,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初七,传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佳期,今人又有附会为“中国的情人节”。我没有写信,只给菁寄了一页薄薄的纸,上面抄了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最后几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除了它们,再没有什么语言能表达我刻骨的悲伤…… 为什么不能爱我所爱? 想不到,寄出它们不到三天,就又收到了菁的另一封信。 第三章朝生暮死的爱情(3) 第四封信: 漠舟: 你好吗? 今夜,雨淅淅沥沥。此刻,你是不是心里一阵痛楚?因为你已收到我的信了。你在怨我么?因为我的残忍,我的自私。 如果世上有心灵感应的话,漠舟,你能否感受到我这颗也和你一样痛苦无助的心灵。我是多么多么地恨自己的懦弱和虚伪。为什么不能爱我所爱?为什么做什么都要顾忌那么多?心灵上的追求是我至极的追求,可是人生苦短,青春易逝,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的自由。 孤独无助时,我便会一遍一遍地品味你的孤独,你的渴求,寂寞的心灵觅到了一份寄托。漠舟,你给我的太多太多了,而我给你带去的却只有深深的伤害。我良心真的好不安! 漠舟,经过这几天的思索,我觉得无法欺骗自己的感觉。你的渴求也是我的渴求。你的爱,你的诗中流淌出来对我的柔情我又怎能抗拒!?你需要我的爱,我也需要你的爱。 我愿意付出我的满怀柔情,漠舟,你感觉到我的爱了么?尽管我们的距离这么遥远,可是我们的心都是相通的。 是么? 为了我们的自由,今后你就叫我云菁,好么? 云菁 1994.8.10.晚 等你回答后再长说好吗? (另:为了信不落到我父亲手里,请马上回信,我自己取) 然而……然而…… 第五封信: 漠舟: 每次看完你的信,我的心便一阵颤栗,眼眸中总无法抗拒地湿润。真的好想好想为你付出最真、最美的温柔,如果,如果现实不是这般无情,你将永远是我的最爱啊…… 漠舟,对你深深的眷恋与牵念,可是真的想写起来却又感到力不从心,虽然我明知道这一切都不能永久。也许不久的一天,我就只能和另一个我爱的男子在一起,他很善良,也很温情,那么我会怎么对待这样的纠葛?我真的好怕,无力承担你浓浓的爱,那时我的良心会不安的。因为爱你却不能和你在一起。漠舟,你能理解我吗? 寄出这封信,我满怀自责和不安。因为,因为这样做真的很对不起另外一个男孩,虽然刚认识不久,可是他已深深地爱上了我。漠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负担得起你海洋般的深情?只觉得欠你太多太多了,我现在都无力偿还。你带给我的是温情,而我带给你的却只有深深的伤害,我又于心何忍? 给你寄出这张去年照的照片,算是弥补我的过错。我只愿你能把它藏在记忆深处,好么? 你是坚强的男子汉。真的,在我心中,你永远是伟大而且值得去爱的男子。今生今世,我都爱你,永远永远…… 云菁 8.21晚 看罢云菁的信及照片后,我把自己关房间里,拼命地看着电视上热闹的晚会。然而,在电视里观众们忘情的欢笑中,我的眼里却涌出了难抑的忧伤…… 我给云菁回了最后一封信,信上我说: “我不能为你做到的,希望那位爱你的男孩能为你做到。把你的爱与温柔全部给他,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挚爱。 爱,不能分享,所以,你别再给我写信了。答应我,好吗? 祝福你们!” 一场朝生暮死的爱情,一个多月,五封信,我还未到半途,就被无情地抛回了终点。 第四章伤心的大年(1) 爱,能拯救一个人;而不爱,有时也能毁灭一个人。 爱就意味着一种承诺、一种责任、一种使命。 ——沙漠舟 我意外地收到一位女孩的来信 我不知道该诅咒自己还是诅咒环境。几乎从我初中毕业前后,村里沉寂了几十年的麻将风又“东山再起”,越刮越烈,不管农忙农闲,白天黑夜,村里每天必有一桌或多桌麻将在“哗哗”作响,许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就在麻将桌上一分一秒、没日没夜地打发青春打发生命。 毋庸讳言,我便是其中十分活跃的一个“麻坛老将”。 当时,村里有一家小店铺日夜免费任“麻坛老将”们在其中“你死我活”地厮杀。有一次,父亲来找我去干一件正事,而我正“一圈没打完”,赖在桌上不肯下来,父亲气急败坏,当着众人的面把我手臂狠拍了一掌,厉颜怒色地斥道:“打你去死。看你以后怎么讨老婆?……” 在我印象中,那是我成人后父亲唯一一次对我“出手”。父亲,他是恨铁不成钢啊! 1994年10月12日,我正在小店里忘乎所以地搓着麻将,一个朋友递给我一封刚到的信。 又是一位听众给我写来的。我想。 拆开信,匆匆扫了一遍,随手就塞进口袋继续埋头“筑长城”,然而,读信的一瞬,我迷醉在麻将堆中的心掠过一丝颤栗: 舟: 听到那次广播已经很久了,你还在原来的地方吗?还是原来的沙漠舟么? 已经漂泊许久了。现在的夜里,已经绝少听到蛙声,愈发寂静,也愈觉人在旅途的寂寞。 我怎么竟会对你说起这些呢?是因为朋友们越走越远,而我却依然,在这儿做着同样的事么?我也不懂。 来这所小学校代课已有一年了,依旧不能改变学生时代的自己。 沙漠舟,你会觉得我很怪吗? 健康!快乐! 月华 1994.9.27夜 第一次有女孩以如此亲切的口吻称呼我为“舟”,这怎能不让我心弦为之颤栗呢?这仿佛是我母亲的呼唤,恋人的呼唤! 当夜,回到桔山的“篱笆别墅”,我信笔写了一篇散文诗,当作回信: 今夜,月华如水。 寂寞如片片洁白的云朵,飘落在深秋辽阔的天鹅湖。湖面澄澈如深蓝的碧空,映我孤独的帆影,在不醒的梦中。 已经许久了。已经漂泊许久了。 月华如水。如水的月华是你玉洁冰清的魂魄么?当你在风中颤栗成一朵天山的雪莲,我恍然而悟:什么,是最美丽的忧伤…… 寂静的夜,蛙们不再唱了,而那首漂泊的歌,也已太疲惫。那么,人在旅途的你啊,是否如梦中的我,深深地,哭过? 今夜,月华如水,你温柔的明眸,如水。 我在风中,等你 一起入梦…… 信末,我的署名只有两字:残舟。 她的纤纤小手,拨动我喑哑的心弦…… 很快,收到了月华的回信: 舟: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写成“残舟”呢?我愿意想像你是碧波上的一叶扁舟,静静地,泊在岸边垂柳下,必要时也可以负重而行,为什么把它的命运系在沙漠中,让它与水无缘呢?那本是它的生命之源啊。 秋天的天空好蓝啊,可风也好冷,吹散了隐在人世间的温情,几个想念的朋友,不知他们飘落在何方?身边的人群,为何那样陌生?我不喜欢漂泊,只想深秋的黄昏,独自踩着落叶默默前行,那叫孤独,而不是寂寞,在我看来是很美丽的,可生活却逼着我面对太多事情,让我焦头烂额。 这是周末,终于可以放下些许重负了。割了半天稻子,说说笑笑也很快就过去了。回到灯下才明白其实并没有真正放下一些。明天再到大自然中发掘美吧,或许,采几朵小花,那是我所喜欢的。 流行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喜欢唱,喜欢那种往事如风的感觉,却不喜欢拿来送人。还是送你一朵洁白的百合吧,那是圣物(我家真的种有一棵百合呢,开了三大朵,那时,我的心因了一份深深的喜欢疼起来了,怕它凋零,也因它不能开在美丽的山林中)。 我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把你当作哥哥,也当作最好的朋友,可以吗?能告诉我你的故事么? 祝愿: 一生平安! 月华 这是一个多好的女孩啊!这是一颗多么单纯、美丽的心灵啊!字里行间,仿佛有她的纤纤小手,一次次拨动我喑哑的心弦…… 舟: 今晚的夜色真美,天空很蓝,也很清净。 前段时间,我们班主任回家了,学生闹得天翻地覆,快把我逼疯,我只有装作没听见满室喧闹——有什么办法?如今,课堂上下竞相演讲愈演愈烈,我多么想逃出这本来就不适合我玩的游戏啊!可我不敢说出来,他们会说我“不知足”,说我“发神经”,说我“过分追求自由”,我有什么好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呆得越久,因我的单纯而带来的伤害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虚伪、自私却又好探听别人私事?我好害怕,也很无无奈,朋友老说我“变了”,难道我真是变了,还是这世界变了? 第10章 第四章伤心的大年(2) 冬天一步步地走近了,许多可爱的小生命也被扼杀了,包括我门前那些美丽的小花,还有,我的好心情,在恼人的秋风中调零、飘落。记忆中没有一个冬天是温暖、愉快的,只是偶而忆起:高一时,老起得最早,走过昏黄的路灯,在水龙头下用冰冷的水冲洗热烘烘的脸蛋;也曾在下小雪的上午,抓起窗台上的雪撒向未加防备的同学。那是带着些许美丽,也笼罩淡淡忧愁的水晶时光。 今天是农历十七,月亮慢慢缺了,我的梦也渐渐飘远。其实,我的名字是我爸爸在我出生时起的,那夜,有很美的月。此后,我就跟月有了很深的缘。你的缘是什么呢?宽阔美丽的草原?但愿你能找到。 唉,时光溜得好快,半个月又过去了,信回了一封又一封;不动声色又锁回抽屉。心绪真是应了那句话:“剪不断,理还乱!”《野草集》看了,喜爱的已抄进笔记。看来,你是个易感的充满爱的人啊。 ………… 月华 就是上面这一封信,就是这一封信中的“信回了一封又一封,不动声色又锁回抽屉。心绪真是应了那句话:‘剪不断,理还乱!’”飓风般掀起了我心中沉默已久压抑太久的爱的巨澜。 我知道,我敏感的心深深知道,她也一样和我害怕孤独,和我一样渴望爱与被爱,只是她也在压抑自己,不敢表白自己…… 我决定去爱了。 可是,爱,是需要勇气的。月华,她有吗? 洁白的信封里,装进了自己一颗热切的痴心——在信中,我用几首诗表达了我对月华的爱。 我当然准备好了两种结局。然而,最终的结局,又是怎样的一种结局呢? 明信片的背面,她清灵的笔迹让我心碎 终于盼来了月华的回信。 信中,有一张精美的明信片:绿意盎然的背景中,一朵怒放的百合淡雅动人。那是一种我至今未见过的粉红色的百合(1999年,我在北京卖过百合,只有白色和黄色两种)。 明信片的背面,是她清灵的笔迹: 舟: 这是一株百合 让我们不要破坏它的 纯洁与美丽,好么? 她的信,不知是两页还是三页。她在信中说了些什么我早已忘了,我只记得那是一封伤我很深的信。我已不记得她在信里说了一些怎样冷漠、无知的话……我把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撕了下来,其余的,我划了一根火柴,将它们点燃了。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这样烧掉一封信。 许多年后,我写下一首散文诗,题为《焚心》,祭奠这一段不堪回首的青春: 渴望拥抱,却又害怕分离; 渴望拥有,却又害怕失去。 抉择的一刻,你的心在滴血,你太脆弱。 于是,你选择了不爱。你说,你怕给我的不是幸福,而是不幸和伤害。 于是,白纸黑字,你却不知它们轻轻巧巧的就成了一把利剑。 插在了我的胸膛。 我知道我必须忘记(是我刻意想要忘记)。我看见冷冷的风中,颤抖的火焰在哭泣。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被焚的,不是你的信,而是你的心;不是你的脆弱,而是你苍白的青春。 我撕下来的那最后一段信,至今还保存着。此刻,它就静静地躺在我的面前,像一枚飘落的黄叶,一枚残缺的黄叶,岁月老去,青春老去,我老去,而上面的笔迹,依然年轻,年轻得像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它,年轻得让我多年后沧桑的心海依旧波涛汹涌…… 瞿秋白说过:“一个人如果不懂爱,逃避爱,那他不是自由人——他不是自由花魂。”而月华呢?我想埋怨她。可我,又能埋怨她什么呢?她太年轻,还不知爱为何物,不知道爱就意味着一种承诺一种责任一种使命;她也太懦弱,不知爱需要勇气──在中国,像乔治·桑、邓肯那种可以为爱不顾一切的有勇气的女子太少太少…… 爱,能拯救一个人;而不爱,有时也能毁灭一个人。 我没有毁灭。然而,这一次的“飞蛾扑火”,我却扑进了一个更加寒冷更加黑暗的深渊…… 冬天了,所有野草的生命都将在寒霜里死去吗? 感情的挫折是我的“内忧”,而物质的贫困却是我的“外患”。 我和父亲住在野外,青菜能自给自足,买肉的钱却常常要赊欠——父亲还常为卖肉的肯给他面子而沾沾自喜。 哥哥倒常常给我和父亲钱用,但家里实在穷,哥哥给的有限,我也常觉得花着愧疚。 为了能自己赚点零用钱而少向哥哥伸手,我养了几十只鸡,经常要从家里拿点谷子喂鸡。 其实这鸡也不纯是我和父亲的“财产”,哥哥或嫂子要送人,或者家中要招待客人,只要一句话,我从来没说过半个“不”字。 也因此,我和嫂子有了冲突。 95、1、24星期二下雪米 小鹃: 这一封信,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也许有一天我会把它从日记本里抄给你,也许就永远留在我的日记中。从不曾想到以这种方式给你写信,这是因了你活着的母亲。 今天又跟你母亲吵了一架,准确地说只是斗了几句嘴,起因是因为谷子问题…… 第四章伤心的大年(3) 其实呢,谷子问题一直是你母亲对我不满而至不快的一个导火索。以前的就不提了,有些你也知道。就说今年秋收晒谷子那次(那时你已去了泉州),在晒谷坪的仓库里,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原因得罪了你母亲,她当着我的面说:“养什么鸡,供你还要供你的鸡……”当时,我肺都要气炸开了,可我又能说什么?我扔下手上的谷耙(还好,没有丧失理智挥起谷耙……),转身就走。我只能这样做无声的也是无用的抗议。 这件事,我到现在一直瞒着你爸爸和你爷爷,正如以前的一些事情,我都不愿让他们知道一样。 家里没养猪之后,碾米都有糠剩着。爷爷叫我把糠拿来喂鸡(注:当时,我和父亲在山上养了几十只鸡)。爷爷在赶墟时碰到你爸时,也跟他说了。所以,那次碾米后的第二或者第三天,我回家时,你爸当着你妈的面问我:“灯明你要不要糠?要就拿上去。”你妈说:“已经卖了。”我一听,忙说:“没关系,上面不要。”这是违心的话,我不想直说,怕你爸责怪你妈,让她脸上挂不住。 这样,你爸就误以为我真的不要糠了。而我一直也没有勇气向你爸说明。我知道你妈小心眼,因为碾一次米那二三十斤糠毕竟可以卖得几块钱的。 以后,几次碾米,你妈都把糠卖了。 那一次,爷爷又上街买糠,被你爸看到,你爸说买什么糠,家里谷子拿去喂就是,灯明不是说不要吗? 爷爷回来给我说了,还直埋怨我说不要。 对于爷爷的误解,我只能沉默。 你爸再碰到我时,叫我把家里的谷子拿去喂鸡,我自然无法不领哥哥对我的这一片关爱之情。 于是我就拿了。 第一次大约有两个月了吧,我的记忆力早忆已糟透了。那时家里没有一个人,我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从谷仓里装了小半编织袋约有二三十斤吧,赶紧溜之大吉。那时,真有夹着尾巴的感觉。 第二次想拿时,是在晚饭后。你爸不在家中,因为上面谷子已喂完,急着要拿,所以等不到“偷”的机会,只能在你妈在的时候明拿。我拿了编织袋问你母亲:“嫂嫂,我拿点谷子喂鸡……”“你拿谷子干嘛?”你妈一连用了两个“你拿谷子干嘛”。我没好气地说:“喂鸡呗。干嘛?!”“不要拿!”“哥哥答应的。”我向谷仓迈了一步。 “不要拿就是不要拿!”你妈蛮不讲理地吼叫起来。 “不拿就不拿!”我愤然扔下袋子,口里却紧接着大声唱出“我写不出一首情歌,给我最爱的你……”径直从大门出去。过小门时,你妈尚在“自言自语”。 本来,我可以跟你妈大吵一顿,吵到你爸回来。因为在此前你妈叫我去小赵家叫过你爸让他回来有事情。而你爸也放下麻将说不再打,恐怕是被小赵留着吃晚饭。可我没有等你爸回来,更没有在你爸面前“告状”。 回到山上鸭场,爷爷问我去拿谷子怎么不拿来,我,我只是沉默。在你爷爷一再追问下,我才没好气地说了声:“嫂嫂不肯!” 你爷爷自然生了气,说,下个墟就把鸡卖掉一部分。第二天,向朋友那里拿了几斤谷子,再过一天就是赶墟。用谷子喂要卖的鸡,贩子认为你不是用饲料喂的,会出更好的价钱。 第三天一大早,霜风凛冽,爷爷早早就起来,并把惯睡懒觉的我叫出热被窝:“帮忙抓鸡。” 在此前一段时间,爷爷卖鸡被扒手扒走卖鸡的90元钱,这次,我想提醒,又想不必,因为有过一回教训,老人家会小心的。 然而…… 将近中午,爷爷回来了。他把鸡笼往地上一掼,带着哭脸,说:“又被扒了……”看着爷爷气急败坏欲哭的样子,我心直往下沉。就像上次一样,我故作平静地说:“扒了就扒了吧……”我想安慰爷爷,可是…… 这封写在日记本上的信,我并未寄给小鹃,甚至还特意用胶水把这几页日记粘了起来,生怕有人偷看到它。 我曾跟嫂子吵过架,后来,我意识到跟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吵架是很不明智的事情,于是,每逢嫂子开始唾沫乱飞的时候,我就放声高歌,然后扬长而去。 第11章 元旦前后,父亲生病了,痛苦难忍,每夜呻吟。 精神上的“内忧外患”,物质上的“饥寒交迫”,父亲在病中一声声的呻吟,我脆弱的心灵几乎流尽了最后一滴热血。 那个冬天,我过得很浑浑噩噩 在这期间,我写了唯一的一首诗《过年》,它是我为《星空人类》节目之一“夜阑诗香”所出的《过年》而写的同题诗: 我的灵魂死了/死在飘满黑雪的/苦痛的年夜 敲醒整个春天的/新年钟声啊/你能敲醒/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一切么 年这道沉重的门槛/静立于生死之间/等待/跨过 播出同题诗《过年》的这一档节目是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几乎所有作者的《过年》都播出了,只有两首诗因为太消沉,“不适合新年的气氛”而未播出,我的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主持人(当时布衣已离开该栏目)并未能真正读懂我的《过年》,因为我的诗在“消沉”的表面下,更潜藏着对生的热望,对奋起的期待。 “年这道沉重的门槛/静立于生死之间/等待/跨过” 第四章伤心的大年(4) 那么,我能跨过吗? 那个冬天,我过得很浑浑噩噩。 我又开始疯狂地打麻将,打扑克牌,还第一次挤进了“三十二张牌”的赌场,众人不押的牌我偏死命地押,活像一个输红了眼的十足的赌徒。 也正是那“第一次”,只是输了四五十元钱(我太穷,没有更多的钱可以输),却一下子使我在村里“声名远播”,还传到了哥哥的耳朵里。 哥哥并未责骂我,只是说,你别去赌,那些人都是老赌棍,小心他们宰你呢。 但是我继续着我的堕落与沉沦。麻将堆里,扑克牌中,我在醉生梦死,疏远了诗歌,也疏远了曾经钟爱的“星空人类”节目。 我沦为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第五章宿命的相逢(1) 人的一生,原本不需要太多,拥有是一种幸运,失去是一种解脱;活着是一种缘分,死去是一种归宿,认认真真地活,从从容容地死,这中间一段长长的时光,就叫做幸福。 ——沙漠舟 现在,命运之神又在对我狞笑了…… 1995年夏天,我再一次把自己抛在了命运的荒原。 95、7、1星期六午间阵雨 转眼已是7月1日了 时光如电。 离开家乡已二十多天了。 洗衣粉事依旧搁置着。 未给父兄去过一封信,打过一次电话。 心力交瘁。 午后,浓云密布,大雨瓢泼,以为会一直下下去。 而现在,雨过天晴,依然晴空万里。 没有一丝风。 典型的福州的夏天,热浪袭人。 在农大庆庚的宿舍,一直睡不够。 等待。等待。 人生就是一次次无休止的等待么? 恒基还没有来…… 这是1995年7月1日,我在福建农业大学同村朋友庆庚的宿舍写下的日记。 6月上旬离开家乡,取道寿宁,和凌霄见了面。他向我推荐了生产洗衣粉这个“致富项目”。经过并不科学的论证,我,寒,以及朋友恒基决定三人合作“共创大业”。凑了200多元“前期资金”,由我先到省城福州,去探询原料价格。寒和恒基继续筹款,稍后再到福州一起购买原料。 到了福州,找到在福建农业大学读书的庆庚,在他那儿安顿了下来。顾不上舟车劳顿,立即马不停蹄地奔走于各个化工商店、批发中心、化工公司之间,每天早出晚归。适逢炎夏,在火炉般的福州,几乎每天要跑出一身汗水,矿泉水一瓶接一瓶地往肚里灌,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换。四五天下来,原料价格基本摸清了,人也累了个七荤八素。 而所带的钱,也花了个所剩无几。 囊中羞涩,自然不敢轻易外出了,只好龟缩在庆庚的宿舍,等待寒和恒基的到来。 苦苦地等到了那一天,恒基接到我的传呼给我回了电话,说,寒已经到外地打工去了,而他自己又筹不到资金,来不了了…… 这有如晴天霹雳,差点把我击倒在电话机旁。原以为可以凭着洗衣粉这个“大业”实现轰轰烈烈的梦想,哪曾想“大业”尚未开始便要结束,我心实在不甘。我已经为此梦想而付出了代价,并且,这次离家,是“背水一战”,也可能是青春岁月中的最后一搏,不成功便没有脸面见“江东父老”。 现在,命运之神又在对我狞笑了…… 我莫明其妙:“疑问”?“什么疑问”?…… 是灰溜溜地滚回去,还是“将革命进行到底”? 我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帮助了我。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支撑到最后,无论如何,也要买一小部分原料回去,将洗衣粉试制出来。 可是,一切都需要用钱,我已口袋空空,庆庚又是学生,不可能有钱帮助我,其他在福州工作的朋友又不知地址。 怎么办呢? 情急之中,我想到了一个人──未曾见过面的笔友张霖。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说,霖弟,我已到了福州,急需一小笔钱,不知你能否……另外,希望能够见你一面。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久违的“霖弟”──我对张霖一向的称呼──写来的一封短信: 舟兄: 为何要到今日才收到你的信?周一在广播中听到你的声音才知道你已来榕。天不顺意,匆忙中挂热线怎么也打不进去。第二天向主持人冯哲询问你的消息,他也不晓得你在何处。在等待中真希望能有惊喜出现,只是一直没有。 不要急着匆匆离开,还记得7月8日吗?也许,这一次的错过,生命将会增添一份遗憾。遗憾已太多,我不愿再增添,7月6日我去农大找你,请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只是见面时请不要诧异,7月6日一切的疑问将会不言而解(关于我的)。请一定等着,7月6日! 切切! 张霖 看完信,我莫明其妙:“疑问”?“什么疑问”?…… 正百思不解时,庆庚冷不丁问了一句:“这女孩子是干什么的?” 我一愣,纠正道:“哪里是女孩子。是男孩子!” 庆庚不信:“这笔迹肯定是女孩子的!” 这时,他的同学也围过来研究信封上的笔迹,都说这是女孩子的无疑。 我依然不信。不错,张霖的笔迹是娟秀了些,可有些男孩子写字也像女孩子,而女孩子写字也有像男孩子的呀。 可庆庚和他同学的论断,到底使我对张霖信中的“疑问”产生了疑问──我称为“霖弟”的“认识”近一年的张霖,究竟是男是女呢? 然而,我却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禁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7月,所收到的张霖的第一封来信── 致沙漠里的一叶方舟: 展信快乐!我是个福州的男孩,在7月8日布衣小姐主持的“今夜相识”栏目中认识了你,你那真诚的、渴望知音的话语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这个不爱交友的人第一次提笔,给你——远方的朋友,写下了这一封信! 第五章宿命的相逢(2) 我叫张霖,23岁,我不知该怎么这么巧合?还是缘份?我不清楚,我与你的人生历程竟然如此相似,我失恋过,我心中的那个她不知为什么忽然离我而去,且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我孤独,我烦闷,我寂寞,我渴望有谁能听我诉说,能给我安慰,我渴望去爱与被爱。可是,没有,没有谁愿与我分担,我只能在星空下,在那个周围没有人、天上只有星的夜晚,让箫声倾吐我心灵深处的话语。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找到有共同语言的你,沙漠舟,我真诚地希望能与你结为知心,不骗你。我希望能与你一起探索人生的真谛,一起在荒漠中寻找那一湾生命的清泉,让它洗去我俩心上的哀伤,驾驶生命的风帆去寻找宁静的港湾。 好了,就写到这儿吧,希望你回信! 祝 事事如意,一帆风顺! 新友:张霖 1994.7.9 收到过很多来信,却没有哪一个人第一封信像张霖这样写得情真意切,充满对真情的渴望。感动之余,我在回信中直接称呼张霖为“霖弟”。和一个初次通信的陌生人称兄道弟,这在我以前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此后,张霖就顺理成章地以“舟兄”称呼我。 然而,我却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并且,错得离谱。 我辜负了一份纯洁的爱…… 舟兄: 你好! 有一首诗作得很好:“人生百岁,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载中,宁无些个烦恼!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遇酒寻花堪笑傲,任玉山倾倒!对酒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来,有酒如渑,要结千秋歌笑!” 舟兄,你看,轻轻几句,就把人生总结。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无须太辛劳,悲伤的往事,就让它随风流逝,虽然人生路坎坷,风雨亦交加,但风雨过后的阳光不更晴和,蓝天更蔚蓝,鲜花更清艳?青春无价,我们用爱来点缀,爱生活,爱自然,爱明天,无须回报,只求拥有,爱是人生一大财富!自然界中每一生灵,都值得我们去爱。躺在草地上,仰望蓝天,一只蝴蝶轻轻在你身边徘徊,与你作伴,用无声的语言与你交谈;朝北的小窗,灰色,暗淡,有一日从对面阳台上伸延过来的几枝牵牛花藤,竟使小屋生机盎然;寂寞的夜晚,繁星是你最好伙伴,对星吹箫,其中乐趣,尽在不言中! 第12章 事物竟如此,何况爱人。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同窗共读整三载,促膝并肩两无猜,十八相送情切切,谁知一别在楼台。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彩蝶,翩翩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 这是我们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家喻户晓,他们那种坚贞不移、宁死不分的爱情成为多少痴情男女的榜样?安徒生《海的女儿》相信舟兄一定不陌生,美人鱼为求不灭灵魂与人间真爱,不惜牺牲美妙嗓音与三百年的人生岁月换得人腿来到人间,鱼却要化作泡沫,但她决不妒忌那位幸运的新娘,反而默默祝福他们,即使在她的姐妹为她谋得生路时,她也以那博大的胸怀,将那把尖刀投入海中,人鱼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让爱人死去,这种真情感人肺腑,是世间人所不能及的。爱人是伟大的!舟兄,你说不是么? 有朋友真好,舟兄,11月6日是我的出生日,舟兄,你能同意将7月8日作为我们共同的生日,我真高兴,也希望在来年的这一天,我们能在一起举杯! 附上几页小香囊,愿它能为你的生活带去一份温馨与甜蜜! 祝:好梦! 友:张霖 1994.9.9 这封信中,张霖提到了“梁祝”,也委婉地表达了对爱的渴望。当时,我称为“霖弟”的张霖,是在用心良苦地对我暗示着什么……甚至,包括信中寄来的男孩子一般不会注意的那几个小巧精致、散发着幽幽馨香的香囊…… 11月6日是张霖的生日,我给这位远方的“弟弟”寄去了一本刚油印“出版”的《野草集》和八颗相思子。 舟兄: 一册“野草集”,八颗相思子;一位善良的兄长一份挚热的真情,透过遥远的时空来到我的身旁。舟兄我无法用文字来向你表达我收到这份珍贵礼物时的惊喜与感激,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入我干涸的心田…… 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听到生日的祝福了,总到翻日历时,才顿然发觉11月6日竟是我的生日。生日的喜悦从未曾有过,因为悲伤总环绕在我的周围。天地两茫茫,前方路迷惘,身边没有一个可亲的人。回想起给你寄去第一封信时,心随着飘荡了好久,好久,一直到收到我你回信时才安宁下来以前我不大相信“缘”,可如今却深深体会到了,朋友义,兄弟情,这就是“缘”。舟兄,如果有来生,一定和你做亲兄弟。 好喜欢《野草集》中的那篇“我爱你,三毛”,舟兄,我想你一定是位喜欢长发女孩的男孩,请你原谅我的唐突,因为那位长发售票员真的好美,拥有长发的女孩总是那样的美丽、温柔。挺羡慕她,她还与你相逢。很想也变成一位女孩在某地也能与你相逢。舟兄,假如我是一个女孩,你还能像现在一样接纳我吗?假如我是一个女孩,你能原谅我的不真诚吗?舟兄,我知道“沙漠舟”是你的笔名,如果你不介意能将你的真实姓名告诉我吗?还有那一位送你围巾的女孩雪妹她现在还在你的身边吗?也许这些问题我真不该问,请多多原谅! 第五章宿命的相逢(3) 舟兄,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人,做任何事都如同玩命,舟兄,你千万别这样,你的身体不好一定要多多保重,我好担心你的身体,晚上千万别再熬夜了,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写信告诉我,真的很遗憾我不是个白衣战士,只能借小小的信函来传达我对你的关切与思念! 愿 天天有爱, 幸福永相随! 霖弟 草于11.9.凌晨 “很想也变成一位女孩在某地也能与你相逢。舟兄,假如我是一个女孩,你还能像现在现在一样接纳我吗?假如我是一个女孩,你能原谅我的不真诚吗?……”“那一位送你围巾的女孩雪妹她现在还在你的身边吗?”“只能借小小的信函来传达我对你的关切与思念。”这样梦呓似的话语,这样近乎“自白”的暗示,我竟然听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反而认为这个“霖弟”是不是“神经有病”,想“同性恋”什么的,没有往深处想。后来,在广播中听到主持人冯哲在节目中称“霖弟”为“张霖小姐”,我还以为冯哲搞错了,为此还付之一笑。 粗心大意的我,哪里知道,自己在不经意中,辜负了一份纯洁的爱,错过了一颗真挚的心…… 然而,命运,又是能够重新更改、从头再来的吗? 舟兄: 终于有个空闲的时间了,坐下来提笔与你聊一聊。 茫茫人世,红尘滚滚。每个人都像一颗闪烁的流星,都有过辉煌的一刻,虽然很短暂,人生的阶梯总要一步一步地爬,想想真奇怪,人,是多么的奇妙,人类创造了本身,又试图毁灭自我,总是野心勃勃,难道他们不知晓百年后还不是一堆枯骨、落叶飘零。今生是我,来生是谁?试问野坟孤墓中谁是英雄?谁是佳人?苦难人生,尽头在哪里? 我的一位朋友,不可救药地迷上了一位不属于他的人,自酿苦酒,每晚愁绪难眠,每每向我求救,我茫然失措,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他,怎么办?劝他放弃为时太晚,从来没见他这么消沉过,可怕的单相思,怎么办?不忍见一位好友堕落下去,却又无能为力,劝说的话语对他不能再起什么作用了,帮助他吗?不可能,那位女孩名花有主了。怎么办?真怕他会想不开,每当见到他苍白的面容,忧郁的双眼,我就会全身发冷。太可怕了,单相思。舟兄,你说我该怎么办? 写不成书,寄得祝福一串,愿天边的北极星能保佑你,成为你的守护神! 霖弟上 收到“霖弟”──张霖的这封信之际,我正写下向月华“示爱”的第一封信。 那时,我在苦苦的“单恋”着月华,而张霖、“他”的那位患上了“可怕的单相思”的“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消沉”的“好友”,又在苦苦地“单恋”着谁呢? 只在梦醒之后我才明白,张霖所说的那一位“好友”就是“他”自己,而那个“谁”就是被长时间蒙在鼓里的我自己! 而我当时还在梦中,并且开始像“霖弟”──张霖一样滑向消沉的泥沼。在我焚烧了月华的那封信,我开始封闭自己,断绝了与所有朋友的书信来往,也再没有给张霖写过信,直到我到福州,直到我身无分文而向张霖求援。 这只能说是一种命运了。如果我知道“霖弟”的真实身份,如果“他”当时就向我敞露心怀,那么,不管结局如何,至少在那一个寒冷、萧瑟的冬天,我们这两颗渴望爱和被爱,却深陷于孤独无助中的渺小的灵魂,一定可以互相温暖,互相搀扶,从而挣脱“消沉”与“死亡”的枷锁。 你们已经知道,在那一个可诅咒的冬天,我是怎样的“沉沦”与“死亡”…… 然而,命运,又是能够重新更改、从头再来的吗? 大幕,正在拉开…… 在农大收到张霖那封让我怀疑其是男是女的信时,正是7月6日——我们约好见面的日子。已是暮色苍茫了,可张霖并没有来,或者来了没找到我?问庆庚也说没人找他,因为地址是庆庚的,张霖如果来,一定会到植保系93班找庆庚,而后才能找到我。 庆庚和他的同学对张霖笔迹的论断,张霖信中的“疑问”,联想到主持人冯哲曾称张霖为“小姐”,以及以往“他”信中所说的那些梦呓似的话语,我终于醒悟过来:我心目中的“霖弟”,也许真的是一个女孩子。 当时,我正处在梦想行将破灭的焦虑与沮丧中,一切都不容多想。第二天,我转到了刚联系上的家乡的朋友清那儿,因为庆庚即将放暑假,农大离市区又远,不方便。 清所在的公司在福州大学南区,到了那儿我马上给张霖写了一封信,信中让“他”在8号晚7点到福大门口见面,那信很短,末尾只有两个字: 等你…… 信写好后,想直接送到张霖在自家门前设立的信箱,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按地址找到,只好把信投进张霖所在邮区的华林路邮政大楼的邮箱,这样,一般也就是8日,张霖能及时收到它,不会错过约定的时间。 我在这封短信中还提到:第二天,7月8日,是张霖和我约定的我们共同的生日。 8日那晚,福州大学北门(大约是北门),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出出进进的人挺多,我按信上约好的“联络方法”,手拿一本杂志,在门口等待,却没有等到张霖的出现。 第五章宿命的相逢(4) 这时恰巧也有一个女孩在东张西望,样子像在等人,我斗胆上前问话,才知道对方不是张霖,她是这个大学的学生,在等一个同学。说话间她的同学就来了,这个女孩还挺热心,说“我们帮你找找吧”,于是她和她的同学在人群中转来转去转了几圈,没有找到有手拿杂志等人的女孩或男孩。 没有等到张霖,我想,可能是有事不能来,或者没有收到信吧。 果然如此。第二天,张霖按我信中留下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到清所在的公司,正巧新结识的朋友阿欣在值班,他接了,张霖说8日没去上班,所以那天没有收到信,9日上午才收到,可是9日有晚班,希望10日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和我见面。 阿欣告诉我,打电话的百分之百是个女孩子! 这真让我有在做梦的感觉,仿佛置身在一出戏剧中,而大幕,正在一点一点地拉开…… 我暗暗诧异:这,是一种耦合,还是一种默契? 第13章 7月10日,我特意把阿欣的自行车骑到福北北门,因为福州大学有两个大门,我预备在一个门等张霖十几分钟,再骑到另一个门等,这样能争取时间,不致错过了。 然而,还是错过了。 提前到的福大北门,因为已经放假,不再像8日那么热闹,但往来进出的人还是挺多。到了预定的七点整,张霖没来。七点十分,还不见她(我想我终于应该用这个“她”了)出现。我怕她到另一个门找我,就骑上车直奔另一个门,真是无巧不巧,骑到一半将到凤凰酒家时,链子突然“啪”地断了,正巧路旁有个修车师傅,就把自行车给他修理,徒步赶到靠近西禅寺的那个校门,却没有她。 急急往回赶,车已修好,再骑到原来的那个大门时,已过了七点半了,仍然没有她的身影。哪里知道,我们就在这一过程中,失之交臂了。 到了八点整,我终于彻底失望了:张霖没有来?还是来了没见到我又走了? 骑上车,漫无目的地在彩灯闪烁的大街上徐行。真是懊丧啊!原打算见了面之后,将一些事情了结,马上离开福州,这又热又噪杂的都市不是我的家园。可是,她又…… 情急之下,想到了省电台的“夜阑诗香”。因为那天正好是周一,我们都十分钟爱的“夜阑诗香”的播出时间,我在一家文具店里买了稿纸,就在店内柜台上将前几天写的一首小诗抄了,又写了几句话,主要是让主持人在节目中转告了张霖,我没等到她,希望她明天打电话来,因我就要离开福州了。 到了在古田路二号的福建广播电视大楼门外,原打算将诗及信放在门卫那儿,再打电话进去,等主持人出来取它时,我就此走开,不和主持人见面。虽然我一直很渴望能见到他们。只是当时,我哪有如此“雅兴”呢?无奈的漂泊,我对一切都几乎麻木了。 不曾想,主持人冯哲接到我的电话,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沙漠舟,冯哲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出来。这样,我一时“走”不了了。 冯哲是个朴实、英俊的东北小伙子,不失豪爽、干练。看得出,他见到我就像我见到他一样,既意外也有几分兴奋。他说沙漠舟你上办公室坐坐吧。 在办公室,我见到了另一位主持人秋叶。 正和冯哲、秋叶两位主持人聊着,这时一位小伙子经过门口,向冯哲、秋叶打了个招呼,冯哲问了他一声:“郭泉,下班了?” 我听是另一文学节目《无名草》主持人郭泉,便叫了一声:“郭泉,我们认识一下……” 后来,郭泉送我出了广播电视大楼。在大街上分手时,时间将近10点,如果此时立刻返回福大南区清他们的宿舍,我还可能见到等在那里的张霖,可是…… 回去的路上,我竟然迷路了。费了好大劲才骑回福大,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到了朋友宿舍门口,看到三楼的窗户还亮着灯,那时或许她还在那儿等我,因为那时才十点多。可我口太渴了,近处几家小店都关了门,只有前面不远的一家还没打烊,我便骑过去,打算买点饮料喝了再回宿舍。 也许是鬼使神差吧,那小店老板──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正在门口跟一位朋友喝酒,一条小矮凳,摆着两碟小菜,一人一瓶啤酒,也没有碗或杯子,就那么喝着。我买了一盒菊花茶,迫不及待地喝起来。老板见我站着,便指指旁边一只方凳:“您坐下喝吧。”谁知这一坐下,几句话之后,我们竟然一见如故,谈诗歌谈社会人生,真有相见恨晚之感。我们这两位陌生人,俨然老朋友一般。这位名叫陈志明的老板还特意拿来一瓶啤酒,请我“独吞”。就这样“人逢知己千杯少”,直到一醉方休!那晚,清风明月,诗酒人生,飘飘然有超然物外之感。一生之中,这样的夜晚怕是再难碰到了吧。 回到朋友宿舍,已是一点多了。朋友们都睡了。 清见我,带几分责备地说:“你怎么才回来?那个女孩等你等到十点半……” 我脑中轰地一下,仿佛雷击一般,愣在了那里,懊恼、悔恨的情绪,在心中急速翻涌。 “你去电台了吧?” “是啊,我没等到她,就去电台了,你怎么知道?”我根本未向清或阿欣他们说过要去电台,清怎么知道? “哦,她说你没回来,一定是去了电台……” 第五章宿命的相逢(5) 我暗暗诧异:这,是一种耦合,还是一种默契? 说话间,阿欣递过来三本书,一支钢笔,和200元钱,说:“这是她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哦,怎么描述我当时那份想要落泪的感动呢?我几乎是颤抖着接过了它们…… 宿舍恢复平静之后,我一个人悄然走到了楼外。 月朗风清。天空蔚蓝高远。路旁的一排排菜地,绿油油的菜正在月光下甜甜地安睡。只有永不疲倦的夏虫,在宁静的夜的深处,唱着幸福欢悦的歌谣。 幸福!是的,幸福!对于在尘世中苦苦挣扎在荒漠上苦苦跋涉的伤痕累累的我,曾经失去太多付出太多的几近落魄潦倒的我,还有什么,比得上这样的真情和温暖更幸福的呢?! 望着皎洁明媚的月亮,我真想尽情地哭上一场啊! 生命的美丽,就在于我们可以得到并且付出心灵最高贵的祭品──爱。对于我来说,人生之所以那样让我留恋,就是因为在走向生命的终点的那一段短暂而又漫长的路程中,随时都可能得到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带给我们深刻的感动和爱,而这深刻的感动和爱,无形之中又化成一种强大的心灵的力量,召唤我们并且推动我们,摒弃世俗的纷争和无谓的愤懑,将全部的思想和身心投入到对崇高目标的热烈追求中去。 不能燃烧的生命是腐朽的生命。而爱,是唯一的火种。 …… 那晚,我失眠了。我预感到了什么。我分明预感到了什么── 如同严冬过后即将荡起沉睡的春雷,黑夜过后即将喷薄黎明的曙光,我分明预感到了:生活,即将在我面前翻开崭新的一页…… 生活,这美好而火热的生活啊!我该怎样用我全部的热血和激情来赞美你,热爱你?你给了我苦难和黑暗,也给了我欢乐和光明;你给了我泪水和荆棘,也给了我道路和鲜花;你给了我沉沦和死亡,也给了我崛起和新生。当我终于能以昂扬的微笑傲视青春的废墟上,如山般堆积着的失败、挫折与厄运时,生活,我该怎样用我全部的虔诚和深情,来感激你,报答你? 我是如此幸运啊,终于拥有了许多人用尽一生也得不到的一份厚礼,那是你──生活,所赐予我的生命之爱和生命之灵魂。 为这,我忧伤的眼里,将永远为你而饱含滚烫的泪水。 张开你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拥抱我吧,我的温柔的、多情的、宽厚的生活! 那个失眠的夜,我的心海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霖子: 直到七月六日晚,收到你的信时,我才悟到,你应该是一个女孩子;可我,竟然那么粗心,那么愚钝,我真傻啊! 霖子,自知道你的身份不再是“霖弟”时,我想跟你见面又怕跟你见面。多年以来,我一直渴望有一个真正地懂得我,懂得我灵魂的孤独与寂寞,懂得我刻骨铭心的爱与哀愁…… 霖子,那一个我苦苦等候的人,会是你么? ………… 我们这一对曾经的“兄弟”,终于相遇了…… 就要和张霖见面了,等着我的,是悲剧抑或喜剧呢? 1995年7月11日,晚上七点多,我正在福大门口焦急地等待时,忽然有温柔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您好!” 我转身,面前是一张天使般的脸……现在,我已记不得她的容颜,尽管后来我还见过她一次,我仍然无法描述出她的美。我只记得她那天是齐耳的短发,上穿一件火红的衣裳,下穿一条雪白的长裤,清新而自然。她曾说她有一个非常美丽的母亲,而她身上,应该能看出她的母亲的身影。 我向她伸出手去:“终于等到你了!” 我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她温柔的手掌同样有着不同于一般的力度。那一刻,我们都不想把手分开。而我,真想就这样紧紧地握着,握上一生! 喜悦和兴奋在我心头交织着。我全然忘了漂泊的疲惫和无奈,也忘了自己褴褛的衣裳和残疾的身躯。穿过千年的岁月,我们这一对曾经的“兄弟”,终于相遇在了红尘滚滚的人间,相遇在了时光长河里转瞬即逝的这一个夏夜。 我们往福大校园里走去。 在一处树荫下,我们坐了下来。张霖为我揭开了有关她的谜底。她去年写第一封信给我时,其实是18岁,却冒充23岁。以男孩的名义和我通信,是怕我不能接纳她女孩子的真实身份。也只有在见面时,我才恍然大悟:她在第一封信里提到的“失恋”,提到的心中的“她”(在信上,“她”字曾被她加上了双引号,后又涂了),全都是子虚乌有。而她之所以会这么做,原因应该只有一个:她自小失去太多的爱,导致了对自己的不信任,也因此导致了以后对我的爱的不信任。 那晚我们谈了很多,我能记住的,只有她说这一辈子,希望有人把她写进一本书中,因为她有过文学梦,但未能做成。我当时再次把手伸给她,和她紧紧握在一起,我说,我一定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后来,张霖提议到省台去见主持人冯哲。 第14章 我知道她是想我们一起出现在这个深受张霖喜爱的兄长般的主持人面前,给他一个惊喜。 于是,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她坐前座,我坐后座,往省电台而去。 我想我又该用“冥冥中的天意”来形容上车后的遭遇了。出租车司机正听广播,主持人正在节目中介绍一位女歌手,介绍得挺动人。而那女歌手的歌声也十分清新,有一种与当时太过缠绵哀伤的女歌手如潘美辰、李翊君等风格迥异的恬淡与随意。我被歌声深深地吸引了,同时,也记住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李度。 第五章宿命的相逢(6) 我决定要买一盒李度的歌带送给张霖,作为纪念。 这一个夜晚,我沉寂多时的心田,重又燃起了烈焰 到了省电台门口,打进电话去,冯哲却不在。张霖的家离此不很远,她说就让我一个人回福大了,因为时间不早了。她又说,后天我走时,她会去车站送我。而后,她为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又硬塞了20元给我当车费。 这一个夜晚,我再一次失眠了:脑海中回旋萦绕的,都是张霖柔美的声音和纯真的笑脸。 这一个夜晚,我沉寂多时的心田,重又燃起了熊熊烈焰──爱的烈焰…… 第二天,我去寻找李度的歌带。偌大个福州,跑了二三十家大小音像店,有的说卖完了,有的说不好卖退货了,有的说没听过李度这个名字。 跑了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一无所获,人困马乏的我彻底泄气了:算了,已经尽了力了,买不到就买不到吧。 在东街口等公交车时,忽然看到大街对面有家音像店。这时公交车还没来,我便“贼心不死”地往对面走了过去。 正所谓“得来全不费工夫”。一问之下,竟然有。拿到手里一看,歌带名称却令人皱眉:《宁愿作个傻女人》。就这样一个“很丑”的名称,我想不买了,因为将它送给一个19岁的女孩子好像不合适。 但我还是买下了,毕竟已经为它而“踏破了铁鞋”。 我一下买了两盒,打算一盒送给张霖,一盒留给自己。 回到朋友的宿舍,我打开其中的一盒,放进录音机,出来的第一首歌,竟像是专为我和张霖刚刚发生的故事而写的——还记得我在和张霖见面前两天给她写的那封短信,信的最后两个字,正是这首歌的歌名:等你…… 早已经对你没有任何怀疑/早已经把你放在我的心里/不要害怕黑夜来临/就算天地一片冷清/我会陪你看最后的一颗星星 我和你相逢像是一场宿命/我和你相爱像是一场约定/你又何必欲留还去/就怕好梦一碰就醒/好不容易我才能与你相遇 月又月年又年等你直到最后一天/年又年月又月岁月让爱更缠绵/山无边海无边愿不愿天涯海角相连/海无边山无边何处让深情的梦实现 月又月年又年记住我今夜的容颜/年又年月又月爱你直到青春走远 “早已经对你没有任何怀疑”,“好不容易我才能与你相遇”,“等你直到最后一天”——这,是一种怎样的宿命?!…… 两天后,我踏上了返回寿宁的归途。 到寿宁后,连着两次节目中都听到她打热线进去点诗,从收音机中再次听到她甜美的声音,我情难自禁…… 那个凌晨,我再一次看清了黑暗中的那一条道路…… 8月,我抽空到距凤翔村约15公里外的徐天舟的家,去拜访这位诗路上的良师益友。 可巧,那天他到亲戚家去了,他弟弟徐飞安排我在徐天舟的卧室兼书房休息。 这是一间破陋的老式木屋,壁板早已被烟熏得黑乎乎的,若是在白天,可以看到一面板壁上有或大或小的裂缝透进丝丝缕缕的阳光。屋里没有一般年轻人不可少的电视和音响,桌上、地板上排着、堆着的都是书,还有成形和半成形的根雕作品。壁上有徐天舟笔走龙蛇的书法,还有他手绘的一幅李白神采飘逸的半身像。我知道,徐天舟古体诗词创作上“积极的浪漫主义风格”与李白的诗风有着极深的渊源。 徐天舟的家境并不富裕,所以屋内除了书之外再无其他值钱的东西。但也就是在这样一间破陋的老屋里,徐天舟创造出了数百首古体诗词。 吸引我目光的还是墙上用镜框镶着的徐天舟的新作《长城行》。一年前,徐天舟应《诗刊》的邀请,参加了这一年在北京举办的“青春诗会”,在所有与会诗人中,他是较年轻的一个,22岁。著名诗歌评论家、北京大学谢冕教授读过他的作品后,对他这个福建小老乡说:“在所有在座的诗人里面,你诗的感觉是最好的,作品有一种内在的激情流……” 在这次诗会期间,徐天舟第一次走进了圆明园,登上了长城,祖国的大好河山,民族的兴衰荣辱,化作他胸中激情澎湃的潮水,化作了古风《圆明园怀古》、《长城行》。 徐天舟的《长城行》,深深地震撼了我: 余同张吕清游长城时,我等漫想从天外来此。风云涌处,抚今追昔,倍感人世沧桑,不胜唏嘘而有是作。时值甲戌年七月二十二日。 燕北有长城,传闻在人间。身居河汉里,遥望不得见。浮舟浩歌向京都,更变千年等闲度。碧海龟驮日月出,星辰默默大荒横,北极云淡正秋暮。秦皇在此曾走马,往事如潮汹涌时,缠怀绕指无去处。鬼神飘忽幽怨多,停杯留作席上客。席间哭倒孟姜女,天地为之伤心色。于今得失俱归空,世态纷呈望眼中。旷野鹰飞山川下,寒蝉声急走鱼龙。揽塞北之烟霞兮,有墨兰之幽香;抚古国之脊背兮,感慨万方。黄河咆哮兮九转,五岳巍巍兮昂扬。鹿悠哉于湖之畔兮,虎视眈眈耽耽!仙童载酒回,邀我上边台。边台欲雨梧桐冷,遥见群魔铁骑来。落叶千山传烽火,可怜龙被狼犬欺,击楫壮士心如麻。更从北海闯南海,欲济苍生不顾家。报国之志岂可夺?匹夫安能负天下?炎黄有幸出润之,潇洒从容罢干戈。外驱异族上补天,重整乾坤清江河。雾霭纷纷散兮日东升,守彼邓林兮远鼓瑟。随大鹏起兮回中天,荡春旗而游剑阁。吾心似水,万古逍遥;梦醒诗书,复而长啸。何不先扫凡世之尘埃兮,再去同太白双垂钓? 第五章宿命的相逢(7) 读完全诗,我几乎呆立在了原地,灵魂仿佛被一双巨手擢离了尘埃滚滚的大地,提升到了高远辽阔的天空,那里一片蔚蓝、澄净,云蒸霞蔚,朝阳正冉冉升起……在这样一个高度,我仿佛俯视着祖国的大好山河:身下的万里长城巨龙般蜿蜒逶迤,黄河在远处奔腾咆哮,浊浪滔滔,五岳昂首向我深情凝望,那高仰的头颅,仿佛在诉说中华民族要千年不屈不挠的奋斗史;烽烟在长城之上滚滚冲天,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穿透历史的烟尘,重锤般撞击着我的胸膛和耳膜…… 这一夜,失眠再一次造访了我。 失眠不一定是坏事,有时它往往能使你更清醒,逼着你去思索你不愿或不曾想过要思索的一些东西,让你不再浑浑噩噩。 徐天舟的成就──一是得到社会的承认,二是作品本身所达到的境界与高度,都让我这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学生汗颜。我当然不至于嫉妒他所取得的一切,在钦佩和欣赏之余,我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在“成就”上的一片空白,我开始为自己两双手空空而惶恐,强烈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也强烈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动力…… 徐天舟的这间小屋,临水而建,一条小溪潺潺从屋脚下奔流向前,涉过十几米宽的浅浅的小溪,便是一座屹立了几千年的沉默的大山。深夜,我在辗转反侧中爬起来,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推窗向山顶眺望:山顶上,几株孤零零的树,伴着几点寒星;山区的夜雾时不时弥漫而过,遮挡了我的视线,却遮挡不了我深深的思索……面对黑夜、浓雾,大山,还有树,还有星星,还有潺潺的流水落石出,仿佛面对的是茫茫的时空,茫茫的宇宙…… 直到今天,我还为霖子的这封信而黯然…… 8月14日,因了洗衣粉的“办厂大计”,我再一次去了福州。 此前我抽空去了一趟“老家”寿宁县凤阳乡官田村——我父亲的出生地也即我的祖籍地,人们习惯上称为“老家”。我在“老家”见到了原在外地办砖瓦场的堂哥祖良,他回家之后正闲着,想找项目,我把生产洗衣粉的事向他说了,他很有兴趣,不过要我先把样品试制出来,看一下洗涤效果。 前次从福州带回的化工原料,按配方试制后效果并不好,凌霄又向我提供了新的配方,但需再购新的原料,所以我再一次到了福州。 我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 这一次的费用,是好友雨晨慷慨相赠的,当他听说了我的困难与“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后,掏出了身上仅有的240多元钱,说,那我就帮你这一回吧,不管成功或失败,都希望你走下去。 这一次到福州,我没能见到霖子。 那夜,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时,时间已是11点,因为汽车站离阿欣他们宿舍较远,而此时已没有公交车了,打车要好几十元,我舍不得;在附近找旅社,又不熟悉;不知上哪儿找廉价的,太贵的也住不起,干脆不找了,就在街头捱过一夜吧。 先是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踯躅。后来,实在是太累了,就在一个公交车候车亭的长椅上躺了下来。 第15章 正是夏天,躺在冰凉的铁椅上并不感到太冷。但路边车来人往,根本睡不着,到下半夜两三点吧,旁边来了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哇哩哇啦地说着一些脏话、黑话,把躺在椅子上的我吓了个不轻,怕他们向我“收保护费”。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起身,大气不敢出地离开了候车亭,看不见他们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脱离了虎口。 后来找到火车站前的一个商厦门口,见那儿有不少人倚着、坐着、躺着,或睡或醒,我也走过去,找了一个墙角坐了下来,闭上疲惫的眼睛,苦苦地等待天明。 购回原料后,试制出的样品仍然效果不好,我的“洗衣粉大业”只得宣告流产。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对霖子的这份“迟来的爱”,也即将要“破产”。 “我走向你的时候,你已化作一泓静默的甘泉。”这是7月我在福州,我以霖子送我的三本书的书名为题所写下的散文诗中的一句。 它在不经意中,成为了一种预言,并且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和霖子见面后,在一个半月里,我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信中坦呈了我对她的爱恋。 而霖子呢,除了在电台的直播节目中经常听到她柔柔的声音为我点诗之外,她始终“静默”着,没有给我回过片纸只字。 直到9月份,她才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上她说,世上没有永驻的情,没有不变的爱,她不相信人世间会有真正的爱情。她还说她的笔名叫如烟,因为世间事物都会化作云烟随风飘散…… 直到今天,我还为霖子的这封信而黯然。 第二部分 第六章哭泣的骆驼(1) 若你真爱这个平凡而美丽的世界,你将永不会被爱所抛弃。 ——沙漠舟 此刻,秋风秋雨正哭泣着寂寞的夜 结束漂泊,我回到了家乡。 不经意间,秋天开始往大地母亲的怀抱里洒落下一片片黄叶。山上,农人的果园已是硕果累累;田野里,成熟的稻浪也开始散发阵阵诱人的芬芳。在乡村,在秋天,起早摸黑的父老乡亲们,他们脸上洋溢的总有丰收在望的欣慰和喜悦。 而我呢? 我的同龄朋友大都有了老婆孩子,事业上也有了各自的一片天地,而我,一事无成,一贫如洗,甚至,别说老婆,连丈母娘在哪里都不知道。 走出校门十几年了,最初,我想赚钱,娶个老婆生一两个孩子。与诗歌结缘之后,想成为作家。而现在,写了五年诗,除了在电台及地区报纸发表几首破诗之外,成为作家的美梦还遥遥无期。 父亲已经75岁高龄了,他还能等多少年,才能看到我的成就,放心地离这世界而去呢? “此刻,秋风秋雨正哭泣着寂寞的夜,又一个秋天将要弃我而去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呢?生命中泪血浸染的第二十六个秋天就将这样匆匆离去了,而我在一无所有的旷野,任凭满地的落叶和满目的苍凉,如刀似剑,一点一点地切割着我滴血的心……人生苦短,我不知道,未来的岁月里,漂泊的灵魂还要经历怎样的炼狱,还要遭遇怎样的苦难?这短暂如流星的一生,会不会有永恒的阳光照临?” 一个风雨之夜,我写下了这样一段日记——我为自己26岁的一无所有的青春而感到深深的悲凉。 一整天,我都在愤怒和悲痛中度过 11月1日,我生命中的一个黑暗的日子。 因为侄女小鹃的来信。 小鹃是一个和她父亲──我的哥哥大水一样,有着大爱之心的女孩,善解人意,对家中老小关怀得无微不至,对她的爷爷更是极为孝顺。 小鹃1994年下半年到泉州打工。我在福州期间曾去泉州看过她,也见到了她的男友。一个来自北方的年轻人。 小鹃的初恋男友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同村朋友清。清先于小鹃外出打工,由于时空的阻隔,也由于他的自卑,认为小鹃的爸爸是村长(大水于1990年被选为村长),而自己家中一无所有,配不起小鹃,因而外出后和小鹃联系渐少,小鹃又误以为清外出后心有所变,不敢追问。小鹃是个用情极深的女孩,因误会清不爱她,带着失恋的伤痛和无奈,阴错阳差地和这个北方小伙子好上了…… 我到福州之后,才知道清依然在心里深深爱着小鹃,也未找新的女友,我到泉州的那两天,把清的心声转告了小鹃,小鹃于是有了想和清重归于好的念头,并且付诸了行动。 小鹃的信,满是泪水。从信中我了解到,在小鹃决定与清走到一起时,“爱”她的那个东北小伙子并不是为自己所爱的女孩能自由选择幸福而默默承受痛苦,送上祝福,反而以自杀相要胁,做出了割脉、跳楼的举动──竟然是一个堂堂五尺男儿做得出来的事。 也正因为他的要死要活,软弱善良的小鹃无所适从,愚蠢地写好了遗书,也想要自杀: “那时我身上带有刀片,我想写完信之后,再割脉自杀,可我下不了手,划了三四下,看以红红的血从自己的手中流出,想到以后再也醒不过来,再也见不到亲人见不到一切了,眼泪止不住的流啊流(叔叔啊,人生为什么这么苦,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该选择前者还是后者?)……” 这里的“前者”就是那个东北小伙子,“后者”即是清。但我分明从小鹃的信中,发现这个所谓“爱我的人”,并不是一个真正懂得爱的人!因为他的不懂得爱,小鹃差一点弃这世界而去…… 一整天,我都在愤怒和悲痛中度过。我恶狠狠地给那个令人恶心的“东北佬”写了一封信,声称他如果敢踏进我家大门,我“非让人打断你的腿不可”。 我也给小鹃和清写了信。在给小鹃的信中,我说: “给xx写了一封信,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粗鲁’,叔叔是半个文人,从不乱骂人,但xx太不是东西了,根本不是什么男子汉:自私、软弱、封闭、消沉,没有自信心、责任心、进取心,只知道用要死要活的卑劣手段来换取你的同情心和爱心。他爱你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爱你啊!他要爱你,就不会和你争吵,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不会要你吃东北菜,不会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可怜相……他连对你关心照顾都不会,只想你去屈从他,顺服他,为他做他所喜欢的一切,这样的‘爱’,真让人笑掉大牙!爱就是带给对方幸福和美好,可他带给你什么了?除了痛苦(差点走向死亡),剩下的只有吵架,吵架,这样的‘男子汉’,你愿意跟他一辈子吗?他能让你有一天幸福日子吗?……” 世上的一切真有点莫名其妙 11月6日,恰好是霖子的生日。 我很意外的收到已“断交”的月华写来的信: 舟: 还记得我吗? 自那封没有信的“信”之后,再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也许,你有了很多新的朋友,忘了我;也许,那次我说了一些让你受伤的话。不过,我记得你说过没有人会使你受伤。你的心真的如你所说那么坚强吗?可我记得你是一个多情善感的人。 第六章哭泣的骆驼(2) 开学不觉又是两个月。也许孩子们比较可爱,也许因为你抄的那篇文章,我渐渐对自己的职业不再那么厌烦了。而你,知道这些吗?也许你根本就不想知道。有次偶然听到广播上播了你的文章,我没听清楚,却听到了你的名字,才知道你没有走。一切还好吗? 平日总有很多噪音的收音机今日却格外清晰──又是“夜阑诗香”,我真想拿起电话,送给你一首《我的记忆》。而我却不知当我操起电话,应该说些什么。但,我听到了这首诗,那位声音柔柔的女孩为你点的,我不禁笑了笑──世上的一切真有点莫名其妙。你一定是每天守在“夜阑诗香”里的,是吗?好了,我没什么说的。明天,我会遭遇到一些什么?迎接我的命运又是什么? 已经将近一年,再没有收到月华的信了,我以为,我和她之间,是“尘缘已了”了。 这一次,她竟然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并且仿佛知道这一次的“出现”将决定她以后的命运——“明天,我会遭遇到一些什么?迎接我的命运是什么呢?” 这天黄昏,我给月华回了信: 华: 爱是什么?你懂。可你到底不懂。你怕。你恐惧。你不肯付出。你拒绝接受。你渴望得到却怀疑自己。你太真诚,也太虚伪;你太聪明,也太功利;你太幻想,也太现实;你太明智,也太吝啬…… 华,原谅我,说这些让你伤心的话,我不恨你,毕竟你不是我,我只是深深的遗憾,为你,也为自己…… “不要怪我在山上不肯见你们,不要怪我不再与你们欢聚,不要看轻我,更不要看轻你自己在我心里的分量,我只是看穿了看与不看之间的没有分野,我只是太累了……” 这是三毛《送你一匹马》中的一段话。现在的我,依然孤独,但比任何时候都过得更好:因为她──在今天生日的她,让我拥抱了永恒的光明与幸福,我不再有无奈与迷惘,有的,除了热爱,还是热爱──热爱这个平凡的世界,热爱这个世界上善良的人们,热爱那些喜欢或者不喜欢我的可爱的孩子们,热爱我的生命以及生命的诗歌……我活着,并且一如既往地爱着。 假若,有一天我的心中停止的爱,那我一定是归于了沉默的黄土──那时,我的呼吸已经停止,我的身体已经腐烂,我的灵魂已经永生。 第16章 若你真爱这个平凡而美丽的世界,你将永不会被爱所抛弃。华,好好去爱吧!这个世界是如此值得我们去为她幸福为她痛苦为她流泪为她欢笑呵! 爱她吧,华,为了我,也为了你,为了你可爱的孩子们,也为了这个可爱的世界…… 别让,别让这个世界为我们失望…… 第七章抉择(1) 爱是美好的。 在拥有的时候,我们应该好好去爱; 在失去的时候,我们更应好好去爱。 ——沙漠舟 那么,依会是我最后的选择么? 一天,我收到市文联寄来的诗词楹联协会的会员证及诗友沈凡的信。会员证让我感到自己终于开始成为某种“东西”而欣慰。 沈凡是某部队的宣传干事,一个才华横溢而又平易近人的军旅诗人,同是《夜阑诗香》和《无名草》的积极参与者。半年多前,他所在的部队到我家乡执行任务,"奇-_-書--*--网-qisuu."他专门到过我家,他像一位老大哥似地关心我的创作、生活乃至爱情,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沈凡曾在福州见过诗友依。依是在福州打工的一位女孩,和我也是诗友兼笔友。沈凡很可能在她面前刻意说了我很多好话,后来还把写给我的另一首诗《大地之子──致沙漠舟》寄给依,让依转寄给我。果真如此的话,沈凡想撮合我和依的“阴谋”差点得逞──依开始悄悄地爱上了我。 沈凡的《另一种歌者》、《大地之子》都在电台的节目中播出过,另外也有一些从来未通信更从未谋面的听友将他们写给我的诗通过广播送给我,两个节目──“夜阑诗香”和“无名草”的主持人也不止一次在节目中对我及我的作品给予好评,凡此种种,都使我的“骆驼形象”变得“高大”起来,引来了一些崇拜者。依便是其中之一。 依属牛的,热情直爽,真诚,敢作敢为,是个容易付出感情的女孩。 知道和霖子之间“无望”之后,我开始寻找可以代替霖子的女孩──请别笑话我“滥情”,我是一个离不开爱的人呵! 这时,依、月华,都已经在我生命中占有各自的分量,然而,月华曾经让我极度失望,我不可能再选择她。 那么,依会是我最后的选择么? 12月5日,依在来信中告诉了我一件让我喜出望外的消息:她自作主张把我的《野草集》送给了我国著名词作家、老诗人、福建省作家协会原秘书长陈侣白老师,陈老师被我的精神所感动,主动帮我把作品推荐给《福建文学》杂志。 依在信中留了陈侣白老师的地址,于是我给陈老师写去了一封信。这也是我在文学道路上跋涉了整整五年后给文学前辈寄出的第一封信。 很快,陈老师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对我身残志不残的精神给予了赞扬,也肯定了我的才华,他并且还寄来了两本他的心血之作──一本诗集,一本歌词集。 在这封信中,陈老师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福建文学》杂志决定发表我的一首小诗(后来果然发了──这,也是我迄今唯一一次在省级刊物发表诗作)。 霖子、月华、依和陈侣白老师以及包括沈凡在内的其他一些诗友们,他们所汇聚而成的真情挚爱温暖着我也激励着我,终于,在创作上,我开始迎来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但却是丰收的秋天。 整整一个月里,我激情澎湃,灵感有如潮涌,创作出了一批超越了旧我的突破性文字,我再一次拥抱了巨大的幸福和喜悦…… 我痛苦地关闭了已经开启的心门 我决定“出版”一个新的作品集。 早在《野草集》油印“出版”后,我就想好了下一个集子的名字──《野火集》,它,将是对自己以往“野草”的一种否定…… 近五万字的《野火集》,收入了我一年多来的诗歌、散文等习作,虽然它仍然显得肤浅和稚拙,但相对于自己以前的《野草集》、《跋涉集》等而言,显然有了更为沉重的分量。 1995年12月19日,子夜灯下,我完成了《野火集》“后记”: 这是我自1990年10月从事创作五年来,所自行“出版”的第六本小集子了。挣扎着直到今天,还将挣扎着走下去。 一个人的冬夜,我并没有寒冷寂寞的感觉,因为在我胸中,有明亮的灯火在燃烧。那是你们用爱点燃的。它是不会熄灭的。因为你们就在我身边,和我一样深爱着同一片蓝天同一块土地。 我们,都不曾辜负头上的蓝天、脚下的土地。 我们,又是这样幸运:将送走一个旧世纪,迎来一个新世纪。我们是世纪的主人。时代的主人。 我们的祖先,给了我们灿烂辉煌的华夏文明。今天的我们,又将为后世子孙留下什么? 时代在召唤着我们。光明在召唤着我们。让我们携起手来,勇锐地走下去吧。 因为,我们的前进就是中国的前进! 本市的诗友耕夫来拜访我。耕夫和沈凡一样关心我的生活和创作。他和依也有通信,从信上多少也了解了一些依对我的态度,于是,极力怂恿我,“好好去爱”。 耕夫是我在家乡唯一的一个能在诗歌及人生追求方面和我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他的话无疑在我心里起了不小的作用。 然而,因爱而千疮百孔的我,还有“扑火”的勇气吗? 我作出了一项痛苦的,却又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终于,邮递员把月华的又一封信交到了我的手里。 舟: 曾被你深深地刺伤,无论是有意,或是无意。可为什么,为什么又总爱捧着你的信,一遍遍地读,然后,一次次地流泪? 第七章抉择(2) 也许,是你触动了我深藏的泪水,让它们倾泻而下,却不愿让我的泪水,冲淡你的幸福。 这几日老是吃不下饭,于是胃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虽然我舍不得这绿野青山,红花绿草,舍不得我爱的人,不过我想,也许死倒也真的是一种解脱,你说是不是? 昨天和今天,我写了好多信给你,却又没有寄给你,只有留给我自己看了。 谢谢你上次对我的激励,还有这次的剪报。舟,你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而这种人总是最多苦痛。我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冷血人,那也许就什么痛苦也没有了,不过你一定会骂我有这种想法是不是? 到这儿吧,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到你的信,你总是让我等得太久,于是读你以前的信,都快能背熟了,感受字里行间的关心、激励,还有更多的伤害,一次次让心刺痛,也许是一种自残的心理,让我觉得惨然的快意…… 就是这一封信,就是这样一封带着泪水带着无助带着绝望的信,让我作出了一项痛苦的,却又是别无选择的选择──“爱”她…… 华: 华,你好傻,简直傻得像沙漠舟一样,没见过我就敢爱我,不怕我骗你吗?不怕我“玩弄”你吗?即使我们能够拥有现在,但未来呢?难道就这样一辈子爱下去,永不相见? 在我手臂上,文有两个字“命运”。我有两个宗教,一是爱,二是命运。“命运不能选择,只能应验”,这是凡诗在去年的来信中告诉我的。我一直相信冥冥中有一位命运之神,在播弄着人世的一切,就如你我的相遇。曾经你想逃避我,却终于逃避不了;而我呢,当你从梦中醒悟过来,我却已踉跄而去了。 华,我想,有一天或许你终会离我而去,但不论如何,现在你不会,因为你没见过你心目中的舟,你日思夜想的舟。可是舟呢,舟心上的伤口已太多,你已经伤过他一次,且伤得那么深,若他再被你伤一次,那不是比天还大的一个傻瓜吗?所以,舟想逃避,本能地想逃避。 华,以前,舟渴望一份美好的爱情,现在,舟依然渴望这样的一份真爱。然而,华,你并不是舟心目中理想的女孩,你太纯洁,太年轻,舟的心,除了依,还没有第二个女孩真正会懂。可依是舟的好朋友,舟虽然也渴望和依不仅仅是朋友,但舟不想那样做,因为那样太庸俗了,舟不想失去依,舟一生都想有她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做情人只得一时,做朋友却可得一世。 华,死不是一种解脱,你解脱了,你的爸妈怎么办?你的舟又怎么办?舟很早就死了妈妈,如果你死了,舟将怎样的感到悲哀呵! 华,答应舟,好好吃饭,舟的爸爸也胃痛,那是很痛苦的。都是舟不好,让你这样。舟希望你上医院拿些药吃,舟知道你去年就胃痛过,可舟却不能分担你的一份痛苦,舟不能给你什么,舟最多只能给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爱。 你现在的:舟 1995.12.23 我对月华的这一种“爱”纯粹是出自于我内心深处那种与生俱来的同情与怜悯,或者,“崇高”一点说,是一种“自我牺牲”。我知道,华(月华)对我的爱恋是她的初恋,这种火焰经过了整整一年的酝酿、累积、压抑,终于不可遏制地在这样一个不是时候的时候爆发了……纵火者往往自焚,这时的她已经失陷在了她自己燃起的熊熊火海里,像她这样一种初涉爱河、心理上根本没有承受力的20岁的小女孩,我如果不去“爱”,她的“下场”会是怎样呢?她有能力自我拯救么? 爱,点燃了我的激情——第二天,我写出了散文诗组诗《荒原之恋》前11小节。 第17章 下面是其中的三节: 一 走进梦里,月光下的你,天使般楚楚动人。 你是我的天使。 我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在沙漠上跋涉的旅人,我在漫漫风沙中寻找过你,在沉沉黑夜里呼唤过你,在死亡边缘上遇见过你。 你便走进我的梦里。像一朵小小的野花,—只翩翩的百灵,你用你花朵上的露珠滋润我干涸的心田,用你宛转的歌喉,为我静静睡去的疲惫的灵魂,唱那支黎明的歌。 四 一朵颤颤的小紫花,像一颗紫色的小太阳。 它从我的梦里流浪到你的梦里,告诉你说,那一夜,她曾在月光下倾听过的哭泣。 这时你月亮般的明眸里便盈满了泪,像月光下小草尖缀着的一朵朵珍珠;这时你轻轻地颤粟着,像那朵颤颤的小紫花。 那一刻,我的幸福便是那如水的月光了。我低唤着你的名字,像低唤我心中温柔的太阳。 七 当我经过急流的江边,我看见波涛中浮沉着一朵百合,一朵小小的野百合。 我的朋友,她曾经是我梦里盛开的那一朵呵;在阳光下摇曳,在晨风中流泪的那一朵呵;如今,如今她却在波涛中浮沉、浮沉…… 我回避不了她绝望的哭泣的目光,我的朋友,她是那样纯洁如雪,那浪涛很快就会将她吞没了呵! 我去了,我的朋友,若我的纵身一跃能托起她梦中永新的春天,那么,在我长眠的岸边,请为我种上一株小小的百合。 从信中,从诗中,我都读出了,读出了那一份爱…… 第七章抉择(3) 第二天,元月11日,我收到了华厚厚的一封信。 这封信,其实是由三封信十几页纸组成: 舟: 终于,终于收到你的信。上午快要回家时,读着信,眼泪扑簌簌而下,也不管是在学校。我在想,你写了这封厚厚的信,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告诉我你要逃避吗?后来终于读到你给我的温柔。我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 舟,我感受着你的柔情,我的心被涌上来的幸福的潮水淹没了,可我深深的不安,舟,正像你说的,我是一个无知的傻傻的小女孩,我不能给你什么帮助,反而给你伤害,你不恨我吗?我只能给你我小小的温柔,可它能抚慰你那创伤的心吗?我心爱的,深深牵挂着的舟?舟,你真不怕我再伤你一次么?舟,但愿是你某一天爱上别人而先我离去,但愿!虽然没有你的天空永远空洞而黑暗,可我愿意!爱你,爱到不愿让你受一丝儿伤害,不愿意让你有一丝儿不开心。你懂吗?舟…… 舟,我现在胃不痛了。没吃药,是写着写着不痛的。吃着饭痛起来。没吃几口就搁下了,我真的很想多吃一些,可实在吃不下了,真是的。不过好感谢你,给你写着信,不知不觉疼痛消失了也没察觉到。 舟,我是一个贫乏的女孩,什么也没有。若说有的话,那就是有一颗善良的心,有月光,有树,有花……它们都在我心里装着,永不离开。还有,还有舟,他是我生命中最薄弱,最易疼痛的一部分,我要护着他,就像护着我自己。 舟,你想恨我,我还更想恨你呢,我要念书,明年7月份要参加考试。可打开书本,书上尽是你的名字,写草稿,笔下也是你的名字,读书,听不到自己念的课文,却听到你温柔的声音。莫名其妙,是不是? 写到这儿了,舟,去看书,或者写作吧,等等,下面还有一页,是以前为你写的。 祝:平安!快乐! 华 1996.1.2 这“一页”是一首小诗,那是我所读到的她写给我的唯一的一首诗,题为《读你》: 读你,是一种幸福。 你信里的文字,像云,悠悠的,飘过我略带忧郁的心空;像风,柔柔的,捎给我温馨的叮咛;又像小雨点,飘洒在我荒凉的心田上。 读你,也是份伤痛。 这份情,心知不能拥有,却欲罢不能,试过逃离你的世界,却终究欺骗不了自己,没有你,心灵是一片空洞的黑暗,没有了阳光与雨点,没有了清风也没有了雨水。 终于明白,不能,不能不读你。 捧你的信,读你行云流水的文字,读你的痛苦你的幸福,读你的沉沦你的挣扎,一颗心为你而起起落落。 哦,读你,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从信中,从诗中,我都读出了,读出了那一份深深的、深深的爱……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疯了…… 华: 今天傍晚,再一次独自来到那座黄昏中的山岗…………特意把你的信带了去,就在那个山冈的枯草丛坐下。黄昏的天空飘着淡淡的云彩,深邃高远,把你的厚厚的信笺又一次展开在眼前……华呵……………… 能对你说些什么呢?爱,恨,怨,怜……华,舟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又能表达舟万千感慨之一二呢?一遍遍读你的信,舟只想哭,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分不清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只觉得满满满满的温柔潮水般涌上心头盈满眼眶。华,那一刻,舟只想做一个溺水的孩子,在你汪洋恣肆的柔情里深深地失足、窒息,不作任何的挣扎。华,华,你虽然不在我身边,我却像一个偎依在你胸怀里的孩子拥抱着无比的温柔无比的幸福呵! 当我站起身,面向遥远的群山,你的舟,你的傻傻的舟,傻傻地向着山山岭岭喊出了那一个刻骨铭心的美丽的名字: ──华…… ──华──我──爱──你──…… ………… 你想哭的:舟 1996.1.11子夜 我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顾一切地下注 一天,不知是在哪一本旧书中,偶然翻出夹在里面的几篇老旧的文章。 那是几年前在异乡流浪时,从《读者文摘》等杂志上撕下来的。其中一篇是我国著名诗人、美学家宗白华写的《我和诗》,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最后几段,其中的两句诗怦然触动了我敏感的心弦: “在中学时,有两次寒假,我到浙东万山之中一个幽美的小城里过年,那四围的山色浓丽清奇,似梦如烟;初春的地气,在佳山水里蒸发得较早,举目都是浅蓝深黛;湖光峦影笼罩得人自己也觉得成了一个透明体,而青春的心初次淋浴到爱的情绪,仿佛一朵白莲在晓露里缓缓地展开,迎着初升的太阳,无声地战栗地开放着,一声惊喜的微呼,心上已抹上胭脂的颜色。 纯真的刻骨的爱和自然的深静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绪中结成一个长期的微妙的节奏,伴着月下的凝思,黄昏的远想。 这时我喜欢读诗,我欢喜有人听我读诗。夜里山城清静,抱膝微吟,灵犀一点,脉脉相通,我的朋友有两句诗‘华灯一城梦,明月百年心’……” “华灯一城梦,明月百年心”,这两句诗像利刃一样瞬间贯穿了我的胸膛 第七章抉择(4) ——“华灯”、“明月”——“灯明”、“月华”——我和她的名字…… 命运!命运!这真是命运么?世上真有命运么? 痛苦的滔天巨浪,是在最后的自我欺骗下渐渐平息的——那时,我竟然这样相信: 我和华,只是“一城梦”,“梦”终究要醒,华最后会离去…… 可是,这时的我已不可能自拔了。我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明知最后要输,也仍然不顾一切地下注。 我几乎每天都给华写信,长长的,一封接一封。不能见面,我就只有把爱的激情化成如火的文字,凭借鸿雁,传递给远方的她。 我和华,就这样进行着甜蜜而又痛苦的爱情。她也和我一样,几乎天天写信给我,生怕以后没有机会相爱,恨不得在一刹那间将自己全部给予出去…… 第八章金凤之死(1) “宁为薄行狂夫,不作厚颜君子。”明代曹芹之如是说。 人,就该敢爱敢恨。 今天,即便死神降临,我是不会感到空虚和悲哀了,因为,我曾真真实实地爱过,真真实实地恨过。 ——沙漠舟 忽然,石破天惊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1996年元月27日,我生命中又一个黑暗的日子。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天就出奇的阴郁,铅一样灰暗沉重的阴霾,沉沉地压抑着我的心,也压抑着每一个人的心。 上午,我从桔山上的“篱笆别墅”下来,到家中帮着打理嫂嫂的“生日酒”。 嫂嫂正赶上今天四十岁生日,按家乡的风俗,哥哥为嫂嫂办了三四桌酒,请了亲朋好友来给嫂嫂“祝寿”。 我还特意倒了一杯可乐,不计前嫌地敬了嫂嫂一杯,祝她长寿。 十点多吧,我抽空往小卖部前的邮箱投进了一封给月华的信。 或许是掏信时把口袋里的一张百元人民币带了出来,而我不曾发觉。 回到家中,才发现口袋里少了一百元钱,那是我半个多月前向老同学借来的300元钱中的三分之一呵! 我赶紧在村里走过的大路小路上来回寻找,一直找到绝望。 那一个上午,我沮丧至极! 然而,接着发生的事却一下子就冲淡了我丢钱的沮丧——天,就要塌了…… 中午时分,家中宾客正推杯换盏,吆三喝五,沉浸在一片喜庆、热闹的氛围中。 忽然,石破天惊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不好了! 第18章 金凤自杀了!快去救人啊!” 人们——尤其是金凤的亲友们,纷纷丢下酒杯、筷子,夺门而出。 闻讯,我不禁呆愣了一下,不敢相信—— 自杀的,竟然是好友瑞的妻子:金凤。 我推出自行车,翻身而上,疯了似地向出事的地点——也在桔山那儿的瑞的鸭棚赶去。 ——金凤怎么会自杀?不可能的。上午我从桔山回家时,她和瑞去桔山鸭棚,她坐在丈夫自行车的后座,还向我点头微笑来着。 ——自杀?她为什么自杀?她怎么可能自杀?她从未说过要自杀的呵! ——她是怎么自杀的?还有救吗? …… 当我赶到瑞的鸭棚时,医生已放弃了抢救,对在场的人说:没用了……救不起来了……准备后事吧…… 我的心,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金凤面无人色地躺在那儿,双眼紧闭,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 她,是用一根绳索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的。 她,还不满29岁。 我嫂嫂的生日,就是另一个人的忌日,这一天,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瑞,以及瑞的父亲、弟弟或弟媳、舅舅、婶婶等等,至少有七八个是瑞的,也是金凤的亲人,他们兴高采烈地来喝一个人的生日酒,然而,却不曾想,金凤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刻,悄然离这冰冷的世界而去…… 那一天,我省悟了: 从生到死,仅仅只有一步! 明天,会有温暖的太阳么? 瑞,一个刚强的汉子,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精神彻底崩溃了。 这时,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的,我知道,但我仍然做了徒劳的安慰。 在村里所有朋友之中,瑞是帮助我最多,也是最无私、最肝胆的一个朋友。我和他是前后房子的邻居,从小到大的伙伴,在我的各种事业如养鸡养鸭及文学创作上,他都是最积极的支持者。 他的妻子金凤,也是我很为敬重的一个农村女子。她首先是一个贤妻良母,结婚十几年,她和瑞一直是村里公认的模范夫妻,偶尔争吵及至打两下,也是关在门里,不像有的夫妻闹得鸡飞狗跳、满村风雨。她不像村里许多做妻子的好吃懒做、成天打麻将赌博,而是啥活都能干,上山、下地,拉车,挑担,里里外外都是瑞的一个难得的好帮手。 她和瑞是包办婚姻的产物——那时,已经是改革开放多年了的20世纪80年代。瑞去相亲时,看上了金凤的妹妹,但在母亲的威逼下,被迫选择了金凤。订婚后,瑞一度想退婚,我们几个好哥们也附和着他,“不知好歹”地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有一天,瑞、我、以及另外一个朋友,一起在我家的院子里谈着这件事,瑞的母亲阴沉着脸,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闪进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你们不要害瑞!退婚?退什么婚?!明天瑞讨不到老婆,你们就高兴啦?……” 瑞母亲是村中少有的几个会识字的中年妇女之一,并且被公认为是全村最胸有城府的一个女人。就是这几句硬梆梆的话,我们再不敢劝瑞“反抗”了。而瑞,虽然在结婚当天都还在抗争,但,他失败得很…… 晚上,我从家中赶回桔山,先到了瑞的鸭棚。鸭棚内停着年轻的死者,两支点燃的蜡烛在默默地流着泪水。瑞和弟弟在守灵。我和他们一起无言地枯坐了很久。 外面,无星无月。天格外的寒冷和黑暗。明天,会有温暖的太阳么? 第二天,元月28日。阴天。冷。没有太阳。 下午,我生命中的一场“决战”骤然开始了。 我根本没考虑什么后果,就“挺身而出”了 第八章金凤之死(2) 金凤娘家来了一帮人马,他们悲愤交加,一定要让金凤回到村中入殓。 但瑞父母这边的本村亲友却坚决不同意,说,死在外面的人不可以进村,这是祖宗千年以前就传下的规矩,如果进村,将会带来“阴气、污秽、不吉利”,“坏了下园村的‘运’”,全村人以及后世子孙都要“遭殃”。 金凤娘家人中有不少血气方刚的汉子,挟悲带哀而来,本已为“你们婆家害死了金凤”而窝了一腔怒火,听了“不许金凤进村”的叫嚷,一些人已是按捺不住挥拳捋袖,连吼带骂。 一场流血事件一触即发! 瑞在村里有不少好朋友,但此时,只有我一人在场。 我根本没考虑什么后果,就“挺身而出”了。 是死者的死带给了我无畏的勇气与力量。 我径直走向在场的“关键人物”——瑞的母亲。 我知道,“打蛇打七寸”。只有说服她,才可能平息这场已经点燃的“战火”,避免更大的悲剧发生。 而我,还没有想到另外一点: 我,是在为金凤争取最后一次做人的尊严。 “xx婶,你看,不让金凤进村,金凤娘家人会答应吗?他们要是动手,你们将会怎样?” “村里有这个规矩,村里人不让进村……” “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破的。村里人不肯,那是村里人的事。如果真的让金凤进村,他们拦也没用。你已经对不起金凤了,难道在她死后也想对不起她吗?” 后面这句话,我知道,我是一针见血地切中了这个“全村最厉害的婆婆”的要害。 瑞的母亲的确是全村最厉害的一个妇女。她的大女儿,即瑞的姐姐,曾为追求婚姻自由而跳河自杀(被人救起)。这“跳河”的背后,其母“功不可没”。 瑞的大弟媳,是一个个性极强的女子,敢说敢做敢抗争,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起她婆婆的厉害,说得咬牙切齿,泪水涟涟。 金凤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性格内向、厚道,正是这种性格最终使她走向了绝路。她是大媳妇,却没读过书,而瑞的两个弟媳,一个初中毕业,一个高中毕业,在这样一个大家庭中,金凤始终处于“下等人”的地位,不仅仅是被某一个人排挤或压制,这一点,是瑞在金凤死后告诉我的。 瑞和金凤结婚后,生了一男一女,一直很穷。瑞的两个弟弟结婚后,他们还把房间让出来,自己到外面租了房子。由于夫妻二人合力同心,精打细算,勤劳苦干,到了金凤自杀这一年,总算有了上万元的家底,正计划努力两三年,好好盖一座自己的楼房。 然而,就在熬过了十几年的穷日子,来到了苦尽甘来的起点上时,金凤却因为长期的被压抑(也即变相的被侮辱),而丈夫又不知理解,不知安慰,孤立至极绝望至极的她,终于一声不吭地选择了死亡。 谁,来最后审判,审判那些把金凤一步步逼上绝路的人? 那拉着金凤的两个车轮,多像民族的一个侧影呵! 由于我切中了瑞母亲的要害,她终于点头同意:让金凤最后回家一次。 冲突,总算被我“扼杀”在萌芽状态。 有人提出上路时要放鞭炮。我自告奋勇骑车到几里外的东田村供销社买了几包鞭炮,用尽了身上所有的20多元钱,还差2元钱,正巧同村大姐的儿子也来买东西,于是我以娘舅的身份向大外甥借了2元钱。 去买鞭炮的路上,我碰上了瑞两个很亲的亲戚,是他的婶婶或姨姨之类的农村妇女。她们劈头就问:“不会让金凤进村吧?” “进村!xx婶自己已经同意了。”我愤然答道。 “灯明,可不能让死尸进村啊!那会坏了祖宗千年的规矩……” “是啊,进村的话,会给村里带来不贞洁……” 听了两位麻木、寡情的“婶婶、姨姨”的一唱一和,我肺都要气炸了,一股无名火猛地往上撞,我厉声喝骂起来: “你们还是人吗?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你们还是金凤的婶婶、姨姨吗?金凤人已经死了,你们还这样对待她?你们怎么不去死?网河在那边,没盖,你们去跳河吧!……” 骂完,我没再理睬她们,一踩脚踏板,自行车便飞也似的向前冲去…… 天,阴沉沉的,依然没有太阳。 金凤被人从床上抬到了手推车上,一床薄薄的被子覆盖在她身上。 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瑞的母亲口中念念有词: “金凤,回家了……” “金凤,回家了……” 手推车在前,我在一侧走着,车后,是一串金凤爱过或恨过的活着的叫做“人”的人。 六七里路程,走得缓慢而沉重,我已经忘了是否有人哭泣,我只记得“啪啪噼噼”的鞭炮声时时响彻苍茫辽阔的天宇。 那拉着金凤的两个车轮,多像中华民族沉重历史的一个侧影呵! 飞机早已上天,人类早已上了太空,航天飞船早已遨游在无垠的宇宙之中,电脑、电视、电话,早已把整个世界缩小成了手掌上的几个阿拉伯数字,而我们的中华民族,还在拉着古老的人力板车,在泥泞、坎坷的山间道路上艰难向前。 而有许多僵化保守的传统的阴魂们,更想阻挡历史前进的车轮! 第八章金凤之死(3) 快到村口时,赶出来两个村干部和一个妇女。 其中一个还是瑞的姨夫什么的,而那个妇女也应该是瑞的婶婶。瑞在村里有太多的亲戚。 我以为他们是来迎接表示一份悲痛的,哪想到…… “我以村委的名义,不许你们进村……” 这个说话的不是我哥大水,如果是他,那么我一辈子都会看不起他。 第19章 这个人其实也不代表村委,他甚至连一个副村长都不是。 “你们可不能让金凤进村啊,进村了,那还了得哟……”瑞的这个平日里貌不出众、语不惊人的婶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身子伏在车把上,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 奇怪的是,瑞的这个亲婶婶,所流的泪水,竟是因了“死尸”要进村,而不是因了死者的死。 人,有时是何等的无情与冷酷! 面对这一次的阻拦,而且是以“村委”的名义的阻拦,我像一个可笑的堂·吉诃德,再一次挺身而出,破口大骂…… 骂到最后,我吼道: “好吧,你们把死尸扔进田里吧!” 车后有很多瑞的亲友,只有我在那儿“张牙舞爪”。 这一天我痛痛快快地做了一回人——从来只有忍辱受骂的份,而今天,我却把那么多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并且没有一个人敢还口。 骂完吼完之后,我和瑞的一些亲友一样,退到了路边。我听到瑞的姐夫在一边小声嘟喃: “都九十年代信息社会了,还这么封建……” 幸亏我是“村长的弟弟”,幸亏这是20世纪90年代社会主义法制社会,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才没有被暴打一顿,乃至像电影电视里常见的那种对“坏了祖宗规矩”的惩罚——关进猪笼,沉入水底…… 中华民族呵,你的思想,要不要,要不要再诞生一次??? 一日之间,我成了全村的“千古罪人 历史的车轮,终究是阻挡不了的。 金凤躺在车上,被缓缓推进了村前的大马路。 几个路口及路边的小店已挤满了人,很多老头老太在那儿嚷着“拦住啊,不能进村啊”,但是,再没有一个人敢上来阻拦。 鞭炮在路上已燃放完了,我大步闯进路边的小店,几乎是“抢”出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就在众目睽睽的大路上,将鞭炮点燃…… “啪啪啪啪……”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在天地间激荡、回响。 我是在用这惊雷般的声音向那些可怜可悲的愚昧的中华民族的一些典型代表们宣告: 我,胜利了! 是的,我胜利了!我的胜利是必然的——这是正义的胜利,历史的胜利,时代的胜利。 而我也要说,这是悲壮的胜利! 一日之间,我成了全村的“千古罪人”。 谩骂、诅咒,一古脑儿向我铺天盖地而来,都在骂我,咒我,说我要害全村人,甚至有人造谣,说我和死者金凤有不正当关系……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在我面前“放一下狗屁”。他们只能偷偷地在我背后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诅咒我,连同诅咒我的祖宗十八代。 她,死了 她不该死的 但她却勇敢地死了 她以死 向那些吃人的“人” 作出了最后的抗争 她的死 比所有猪狗一样苟且的活 都更高贵 谁,是真正的凶手 那根千年以来 高悬在人们头上的绳索 究竟残害了多少像她一样 美好的生命 她,死了 人们都笑——她,那么傻 但是无知的人们呵 你们 不要笑得 太早 就在第二天,我悲愤地写下了一首《祭》。 诗写出后,好几天都有对我的咒骂由他人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愤激得要把《祭》贴出去让他们看看,但被朋友们拦住了。 父亲和哥哥大水也不能理解我的举动。父亲只是轻轻责备了我几句,而哥哥大水却难得的对我厉颜怒色,嫂嫂更是在一边恶语相加。 我没有跟哥嫂争吵,只争辩了几句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到了朋友家中。 除了理解我的两三个朋友之外,我是四面楚歌,几乎成了孤家寡人。 走在村里,很多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我,仿佛在看一个外星球来的怪物。 “死鬼进了村,以后下园村就要衰败了……” 有一天,我路过一家小店门口,亲耳听到了这样一句。 说话的人一看到我,马上闭了嘴。 说这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全村出名的赌鬼。 此人好逸恶劳,几乎是以赌博为业的“赌博专业户”,同村人少有敢同他赌钱的——据说他有一手偷牌、换牌的绝技,一不小心他就会“宰”了你。 他的一个还在读书的儿子,仅仅是十几岁的初中生,就被他“熏陶”成赌场上的一把好手了。 但是,赌博并未使他发家致富——我村子几十号男女“赌鬼”,没有一个能靠赌博发家的。 不仅仅是赌博成风,仅仅六七百号人的下园村,男盗女娼,杀人犯“辈出”,更是令人齿冷。 第八章金凤之死(4) 村里出的三个杀人犯中,两个被判死刑,一个被判有期徒刑十九年。 “道德衰之,诚亡国灭种之根基。”早在20世纪初,章太炎先生就曾痛心疾首地呼号过。 对于一个人,一个村庄,一个种族,一个政党,一个国家,历史无数次证明: 自甘堕落,才是一切衰败的开始! 在下园村人眼里,我真的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宁为薄行狂夫,不作厚颜君子。”明代曹芹之如是说。 老一辈诗人艾青的两段《诗人论》,更让我深为感慨: “诗人啊—— 但愿那些你们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的众人,不致向你们身上投掷石块,这样就好了; 至于彼拉多的愤恨,祭司长和长老们的嫉妒,法利赛人的污蔑,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假如活着只求一身的温饱,和一些人打招呼,道安…… 不曾领悟什么,也不曾启示过什么…… 没有受人毁谤,也没有诋骂过人…… 对所看见的,所听见的,所触到的,没有发表过一点意见…… 临死了,对永不回来的世界,没有遗言……能不感到空虚与悲哀吗?” 今天,即便死神降临,我是不会感到空虚和悲哀了,因为,我曾真真实实地爱过,真真实实地恨过。 金凤终于被热热闹闹、哭哭啼啼的人们埋葬在了正对村庄的一座大山上。 一条花朵般的年轻生命,被自己所爱及所恨的人,亲手埋进了黄土。 第九章当一回孝子(1) 人有时是他自己心灵的囚徒——如果他不懂得忏悔的话。 一时的失足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勇气悔改。 不要害怕你站的地方有多黑暗,只要你往光明的方向走。 ——沙漠舟 我怒气陡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突然病了,病得很重。 父亲患病的时间,离金凤安葬后不到十天。 起因是一只跌入井内淹死的小猪——我和父亲所饲养的一头母猪生的几头小猪中的一只。由于“三月不知肉味”,我和父亲都舍不得把这只皮薄肉嫩的小猪扔了,便烤了之后,炒得香味扑鼻地大吃特吃。 由于烤的猪肉火气大,父亲一下子上火了,旧病——前列腺炎因而复发,整天小便刺痛,排尿不畅,异常痛苦。 父亲先是从桔山转到了家中,便于照料和就医,我则留在桔山鸭场,看守几只小猪和一些鸡,一塘鱼。 一天晚上,几个朋友提了酒来我的“篱笆别墅”,我们喝啊、吼啊、笑啊,狂欢了一个通宵。 天亮之后,哥哥捎信来,叫我收拾一下,马上去城里照顾父亲。 原来,就在我们纵情狂欢时,父亲却因病情突然加重,被连夜送到了城里的一家医院。 这一天,离春节只有三天了。 经过两天的治疗,父亲的病稍有好转,暂时脱离了危险,医生说可以先回家过一个年,再回来动手术。 这两天,许多病人纷纷办了临时出院手续,等过了春节后,再回来住院。 按家乡风俗,过一个团圆年是至关重要的。 但我一提出,父亲死活不回家,坚持要在医院过年。 父亲说,你的嫂嫂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不能吃辣椒,她偏在每碗菜里放很多辣椒,你哥哥说她也没有用;我想吃一点什么可口的东西,你嫂嫂也根本不给做,每天也不到病床前问候一下…… 我知道我的嫂嫂,当然也理解我的父亲——摊上这样一个儿媳,是父亲一生最大的不幸。 记得我到医院的第二天,哥嫂来医院,趁哥哥在病房内和父亲说话,嫂嫂在门外叫住我: “你爸的生日你知道吗?” “干吗?”我敏感地问。 “帮他找个先生算一下命呗,如果阳寿尽了,就不用治了,白白花钱……” 我怒气陡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上没有鞭子,否则,我真会狠狠地摔一鞭子给这个披着人皮的“嫂嫂”。 而我当时又何曾知道—— 从这一个不团圆的年开始,我再也无法和我亲爱的父亲、哥哥,共度一个团圆年了! 我所伫立的地方,正是最需要温暖的角落 正月初一,夜,北风呼啸,我在寂冷的病房里,在父亲痛苦的呻吟中,写下了一篇《梦里敲响的新年钟声》: 怎么也想不到,今年的这一个“年”,会在医院里度过。 因为过度的辛劳,原本身体硬朗的父亲,突然病倒了。对于75岁高龄的老人,每一场病也许都是一道生死的关卡。无情的病魔,一下子就击垮了父亲的整个身心。 第20章 当我赶到医院,看到才几天不见的病中的老人时,我泪盈双眼。我不能相信,病床上面容枯槁,眼窝深陷,骨瘦如柴的白发老人,竟就是我几天前还面色红润,精神健朗,终日田头地里忙个不停的老父亲。 父亲真的老了。每一个人,也都是要老的。 大年三十,整个医院忽然变得空空荡荡起来,除了少数医生、护士,几位病势较重的病人以及照顾病人的家属,其他人都赶着回家过年了。下午三点多,冒雨从外面回到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只有日光灯静静地明亮着。听着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回荡,心头有说不出的孤寂、冷清和凄凉。 傍晚时分,鞭炮声“噼噼啪啪”地一直在近处或远处响着,六张床位的偌大的病房,只有我跟父亲。今天也许是整个冬天最冷的一天吧?北风在窗外呼啸,逼人的寒气直沁人的骨髓。父亲盖着三床被子,还是禁不住打着寒战。我手足无措,只好用报纸将门窗上会漏风的缝隙堵严实些,算是给自己心理上的一点安慰。 似乎老天也在刻意与人过不去,天气预报说今夜会有雨夹雪,这消息宛若一块石头,沉重地压迫着我本已太冷的心。傍晚起,父亲一直在呻吟,我忽然莫名地恐慌起来:父亲,病中呻吟着的父亲,能平安地度过今夜吗? 真怕,真怕这一个人人喜气洋溢的除夕之夜,父亲会弃这个让他苦难了一生的冰冷的世界而去呵! 泪水,再一次盈满了我绝望的双眼。 我陪着父亲。省电台的除夕特别节目陪着我。 主持人的欢声笑语,与我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在昏黄的灯下,我给远方的女友写着一年中的最后一封信,信中我说,父亲的病,让我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包括诗歌、梦想、爱情,甚至于远方的你……”我知道,终有一天,父亲将要永远地离我而去,但愿上苍能更仁慈一些,不要让这一天太早到来。 下午,曾抽空与女友通了长途电话,请她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为我许一个愿。她答应了。 我心中最深的祈愿,只有这样一个:病中的父亲,能早日康复。 第九章当一回孝子(2) 不论女友为我许下的是怎样的一种心愿,我都将亲自在今夜,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为父亲祈祷健康、长寿。 父亲终于安静地睡熟了。这个世界永远是这样:有人在欢乐和幸福中深深沉醉的时候,有人却在不幸和痛苦中苦苦挣扎。今夜,欢乐和幸福的人们呵,你们尽情地欢乐和幸福吧,人都是为了欢乐和幸福而生的,我为你们深深祝福;而在不幸和痛苦中挣扎的人们,请你们记起往昔的每一份欢乐,也请期待未来的每一份幸福,因为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到来。今夜之后,寒冷的冬天将蹒跚而去,温暖的春天将如期而来。 我伫立黑夜的窗前,凝视着万家灯火,每一盏灯火下面,都有一桌热腾腾的饭菜,都有一张张喜气洋溢的脸,没有人会想到,我所伫立的地方,正是最需要温暖的角落。 耐不住寒气的侵袭,我坐到了床上。收音机响着,疲惫的我却再也抵挡不了睡神的“进攻”,在新年钟声将要敲响前的半个小时,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梦中,世界飘了好大好大的雪,我和父亲一起手忙脚乱地堆着一个滑稽可爱的又胖又大的雪人,在我们的欢笑声中,钟声响了…… 在我为病中的父亲担心,担心七十多岁的他老人家能否熬过这生死的一关时,我和华的爱情,也一直在痛苦的煎熬中进行着。 虽然我们不曾见面,虽然我们只是“纸上的爱情”,但是,我们的爱却是真挚的,热烈的。 华深深地爱着我,我也深深地爱着华。 一封封厚厚的往来书信,是我们爱的证明。 然而,这样一种“未见面的爱情”,爱的愈深,我们所受的煎熬也就愈加深重——我们都渴望早点见到对方,但却恐惧见面之时即是分手的开始。 你想跟我去当乞丐吗? 与华第一次通话时,华为我流下了太多的泪水。 是在一个暮色渐浓的入夜时分接到华的第一个电话的。 华的声音让我喜悦。 华说,她想来看我,骗父母说到福建看一个同学;但因她从未出过远门,父母不放心,不让她来;而华,又不能接受我去看她,说“那会给她带来不好的名声”…… 华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华的哭声从电话那端穿越千山万水而来,使我心碎——我多想能伸手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可我,又能做到什么? 握着话筒的手在颤抖,我只能用苍白的语言安慰电话那端的她,我说,华,不能来就别来吧,以后再找机会,好么?……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母亲,华是为我流下最多泪水的女子。 在这次电话中,华说,真想跑到我身边来,和我过一辈子篱笆茅舍的日子。 我说可别这样,你想跟我去当乞丐吗?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一直盼望着华能在我生日时前来看我,在心里我已经准备好,她见了我这武大郎的样子后,就和我说拜拜。 但她,终于没有来。 生日前三天,我收到华寄来的信和贺卡,信纸的每一页都画着生日蛋糕和红烛。 华说:“舟,我不能来,别怪我……” 我失望至极! 华: 前天、昨天、今天,一直想着要放弃你,逃避你。我好绝望。我真难以承受这太深的痛。你不仅不能给我一个未来,甚至也不能给我一个现在呵! 终于咬牙下了最后的“决心”:放弃!坚决放弃!为你不敢前来看我的软弱,也为你怕“名声不好”的虚荣,你必须为你的软弱为虚荣付出代价;而我也将为放弃你而付出更大的代价。 然而,下午与你通电话时,面对你的纯真与柔情,我……一下子又推翻了所有要与你分手的理由,并且,终于有勇气告诉你,我的残疾真正残在何处。 要说出那让我一生悲哀的“驼背”二字时,我的心是怎样的在滴着血呵!因为,说出之后,也许就将是你弃我而去的开始…… 把我的残疾实情告诉华,是因为我想让她爱得更真实一些,同时,也是为见面时打好预防针。 至于她了解了我的残疾之后,会不会因此像菁一样提出分手的问题,我实在顾不了这么多。正是因为爱她,所以我更不愿对她有任何隐瞒和欺骗。 2月14日,我一个人度过了一个孤寂伤感的情人节。 而华,她会来么?来,又在什么时候? 一个所谓的“诗人”,沦为了一个偷车贼 正月初五这天,我在邮局和华通了我有生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长途电话。 华在电话中叫我“放弃”她,说她不值得我爱,就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 我艰难地在电话中和华谈判着,时不时陷入沉默。 总算说服了华,不再轻言放弃。 结账时,才知道打了67分钟,节日半价,也花了五十多元钱。 正好让一位在这所邮局工作的表兄碰上,他责备我:怎么这样乱花钱? 我又能说什么? 倒霉事接踵而来——就在第二天,我借来的一部自行车被盗了…… 华: 你真是舟前世的冤家呵! 昨天,因为你的叫我“放弃”,竟然和你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浪费了几十元血汗钱舟并不心痛,让舟心痛的只是,舟的心华“好像”从来不懂…… 第九章当一回孝子(3) 昨夜,舟是怎样度过的,华,你知道吗? 昨夜,舟是决定了:不放弃!绝不放弃!死也不放弃! 然而,早上想骑车去拿饭给父亲,停在楼下的单车却不翼而飞了,只有一把撬掉的锁扔在角落。醒悟之后,舟默默地,走出了医院。舟的心,像冰一样冷。 那一刻,舟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并且愈来愈坚定:放弃!放弃!放弃!…… 那一刻,舟心硬如铁,舟以为,这一次舟是真正要放弃华了,仅仅因为一部破单车。仅仅因为一部破单车吗?华,人生是怎样的荒唐呵! …… 自行车,是大姐嫁在城里的女儿,也即我的外甥女,借来给我用的。如果是我自己的,或者是外甥女的倒也罢了,偏偏是外甥女向她丈夫的哥哥借的。因为春节那几天,医院食堂放假,不开伙,我只有到外甥女家拿我和父亲的一日三餐。从医院到外甥女家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路,骑车能省时间,因为重病的父亲身边不能长时间没有人。 其实我也想过,车停在住院部楼道过夜是否安全的问题,但停了几夜均没事,又想医院是一个圣洁的地方,一块人间的净土,不可能发生偷自行车这种卑鄙无耻的事。 然而,还是发生了。 一连几天,我的心都是冰冷的。 车被偷了,必须赔,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怎么赔呢? 赔钱吗?不可能,父亲住院钱都不够哪。 谁又能想得到,前天还在给友人的信中信誓旦旦地要“灵魂走向崇高”的我,所萌生的,竟是这样一个该死的念头: 偷——我被人偷了,我也去偷一辆! 终于,几天之后,我在医院门口看见了一辆停着的自行车,竟然没上锁,我心里一阵狂喜,在原地呆了好几分钟,心头“扑扑”直跳,看清附近无人之后,我几步跨过去,推出车子骑上就跑…… 一个所谓的“诗人”,很轻易地,沦为了一个偷车贼! 第21章 那时,我心里有没有犯罪感,我已无从记起了。 但我是可耻的,卑劣的。 几个月后,我人亡家破,我甚至这样想过:我人亡家破的厄运,是不是因为我在医院偷了那样一辆不该偷的车,上天才降给我如此深重的惩罚与报应? 车偷出来后,我把它骑到了外甥女家。外甥女不在,她的婆婆出来问我什么事。 我吱吱唔唔地说,车被偷了,我赔一辆给你们…… 因为做贼心虚,也因为不善扯谎,我在言语间终于露出了“车是偷来的”这一“马脚”。 外甥女的婆婆一听,脸色陡变,双手乱摇:这车我们可不能要,你还是快骑回去吧…… 我不敢把车“骑回去”,而是骑到了城里一位亲戚家中,放在了那儿,直到父亲出院后,我才把它取了出来。 那车,我骑回村后立即把它送给了一位急需用车却囊中羞涩的朋友,我很少再骑它,偶尔有事骑上它时,也是提心吊胆,生怕遭到报应——被车撞了。 病重的父亲,也会这样死去吗? 医院里的日子,是压抑的,沉闷的,一如当年在收容所里的日子。 整天面对惨白的墙壁,听着无休止的呻吟,那简直是另一种“坐牢”! 由于医院迟迟不安排手术,父亲的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靠从生殖器口插入一根导尿管直达膀胱,外接导尿袋,才能让尿畅通,这,对一个七十多岁的古稀老人,是十分痛苦和难以承受的。 父亲不管白天黑夜,常因忍不住疼痛而呻吟出声。父亲的呻吟是单调而独特的,总是用他生身地——闽东方言,一声声几小时连续不断地低唤着“娘呀,娘呀”。 这个时候,年老的父亲,委实可怜得像个可怜的孩子。 呻吟是一种排解痛苦的较好方式,但对于我来说,父亲的每一声呻吟都如刀子一般割裂着我脆弱的心。同时,疚愧之情也在折磨着我:我这个将要而立之年的儿子,长了这么大了,从未让父亲放心过,我实在是一个不孝的儿子。 最初入院时,医院病床挺松,我和父亲各睡一张病床。春节过后,病人渐多,病床不够用,我这个陪护人员只好把床铺让出来,在父亲的病床旁搭个地铺。 父亲身上插着导尿袋,不方便上厕所,只能在床上大便,每次都是在床上铺两张厚纸,父亲大便完后,我再替父亲手楷净,把大便清理到厕所里。 医院里经常有病人死去,死者的家属哭天号地的,不分白昼或黑夜,我听了,心中总有莫名的悲伤和惶恐。 病重的父亲,也会这样死去吗? 父亲住院后,哥哥的很多朋友,包括镇政府的一些领导,都来看望父亲;他们往往都是50元、100元地拿给父亲“买点补品”,这里面,有发自内心的真诚也有一些虚伪的“真诚”。 我不能据此评判哥哥这个“官”当得好或坏。 这时候,哥哥的身份是村长兼党支部书记。 我的一些朋友也来看望了我和我的父亲,他们大都是拎着水果来的。 一位在福州的女孩,不是我前面提到的任何一个女孩,她和我只是一般的诗友,仅仅通过几封信,从另一位诗友那儿知道我父亲住院,就要动手术而钱不够的消息,在电话中告诉我:“我马上给你寄一千元去,这钱你不用还……” 第九章当一回孝子(4) 在父亲动手术之前,哥哥及时地收到了这无比珍贵的1000元钱。 这个要我不公开她名字的女孩,以她的无私真情为我尽了一份我不能尽到的孝心。 我从未和她见过面,甚至后来在动荡的漂泊岁月中还和她断了联系,但我一直为这至今不能归还的一千元钱而深深地感动着。 我的同乡、作家王宏甲听了我说的这一真实故事后,说,你把它写出来,告诉人们,这个世界虽然有很多混乱,很多冷漠,但同样有很多阳光,很多温暖,你的遭遇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凤和华也分别寄来了150元和300元钱。华是我向她“索取”的,而凤,则是像那位女孩一样,主动而无私地付出的。 当时,凤的工作并不稳定,那150元,对于漂泊他乡的凤,是极为不易的。 有一位修理汽车的师傅,他的徒弟受伤和我父亲同住一个病房,当他了解到父亲动手术钱不够时,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兄弟,别急,到时可以找我,多了我不敢说,千儿八百的,我还是可以帮你……”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另一个人——我嫁在同村的大姐。 那一瞬间,我的泪水几乎涌出眼眶…… 父亲住院后,作为亲生女儿的二姐和三姐,多次来医院看望了父亲。二姐在父亲一到医院的第二天,就拿了200元给哥哥,做医疗费;三姐也多少出了一点钱,还炖了一只鸭子,从20公里外的家中拎到医院里来给父亲。 而大姐,这个父亲的养女,却一直没有露面。 后来知道,大姐其实也“想”过要来看父亲,曾问哥哥: “阿叔的病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医院看他一下?……” 大姐和哥哥是父亲的养子女,所以他们称父亲为“阿叔”,我从小也跟他们这么喊,长大后,一直没有改过口来。 大姐这一问,简直是“不像人话”——有谁的父亲生病住院了,女儿去看望还要问别人的?我的朋友们,他们来看我父亲,谁问过我或我哥哥:要不要去看你父亲?谁如果这样问,那我的回答也一定会像哥哥对大姐的回答一样: “快好了,不用去看了!” 大姐遂以此为理由,堂而皇之地“不用去看了”。 正月初十,下午,我往家中挂了一个电话。 “哥,父亲马上要动手术了,钱还不够——医院又催交钱了……” “灯明,你……你别……怕,钱……不够,就……告我一声,我大水如果……如果说半个‘不’字,你……你就不用认……认我这个哥哥!……” 我听出,哥哥喝多了。 听到后面,我的心陡地往下一沉——哥哥的语气里,透着无限的苦涩与悲凉! 哥哥心里怎么这么苦?!——那一瞬间,我的泪水几乎涌出眼眶……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我——理解哥哥心里的苦罢——当然,这已是多年以后、物是人非时的理解。 也许,还有另一个人,比我更理解哥哥大水; 这个人,我将在后面写到——她,是我哥哥生命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女人。 那么,这一天,喝多了的哥哥又做了什么呢? 原来,哥哥酒醉后竟然哭了,并且当着众亲友、宾客的面,声泪俱下地臭骂了我大姐一顿! 虽然我不在场,虽然我是事后听说,我却开始理解了哥哥心里的悲苦——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是没有心肝的呵! 哥哥哭骂之后,第二天,大姐才拉上二姐,第一次来到了住院已经十几天的父亲的病床前。 大姐在她的养父床头放下了100元钱。 二姐把我叫到了离病房稍远的走廊里,数落起我来,说,灯明你也太不争气了,如果你以前听阿爸和我们的话,好好地去学一门手艺,现在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父亲也就不用年纪这么大还上山砍柴下地干活了…… 二姐说着,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开口,却说不出一名来。 二姐抹了一把泪水,又说,上次瑞的老婆自杀,你去凑什么热闹呵?现在,阿爸病了,住院了,下园村人都说是你引鬼进村,上天降病灾给阿爸…… 一股怒火瞬间升腾上来,紧攥拳头,咬牙切齿……可是,我这一腔无名火,又能向谁发泄去?! 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 医院里的日子,每一天都像鬼影一样长。 父亲的病早已确诊,只要开上一刀,就能解决问题。 但,尽管每天医生来查房时,我和父亲都一再要求,父亲的手术还是没有被院方列入议事日程。 父亲、哥哥和我,都焦急不已。 父亲的身上一直插着导尿袋,每多拖一天,就多一天的痛苦; 住院费用昂贵,每多住一天,就要多花费上百元。父亲住院的费用,大多是哥哥借来的,总不能这么无休止地借下去吧? 后来,有好心人提醒我,你父亲要想早一天动手术,你就应该早一点给有关医生“意思意思”——他们,是在故意拖延哩。 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 我去找了x主任…… 第三天上午,哥哥雇了一辆拖拉机,拉了大半车劈得整齐划一的干柴,到了医院宿舍楼门口。 第九章当一回孝子(5) 我打了电话后,x主任出来引路,我和哥哥,以及帮忙送干柴来的外甥及驾驶员一道,把上千斤的干柴搬进了x主任的院子。 x主任富态的马脸上堆满了笑,眼镜片后面的一双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父亲的手术嘛,我马上给安排,最多不超过三天,你们好好回去准备手术费吧…… x主任是父亲住院的这个科室的“当家的”,那天,我去找了他,他显然知道我的来意,向我暗示他家厨房的柴火“光了” 那时,在我们这个小县城,煤气还是罕有之物,城里人做饭还是习惯烧柴。 我打电话将这一“情报”告诉了哥哥,哥哥花几百元钱买了干柴,送给了x主任。 第22章 据说,x主任“刀术”高超,哥哥希望能请动x主任为父亲主刀。 果然,当天下午,院方就来通知,准备第三天动手术,但操刀的不是x主任,而是b医生。 就在这天的傍晚时分,病房里出现了一个穿便衣的医生。 最初,我以为是医生,对方自我介绍后,我才知道,他姓g,是麻醉师。 此人长得獐头鼠目,有几分像社会上的流氓。 但他,却对我父亲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心”:“xxx是您老人家吗?今年多大年纪啦?76岁,对对,我就说吧,前列腺增生,一般都是老年病,怎么可能是26岁的年轻人呢?开手术通知书的医生也够粗心大意的,把76岁写成26岁,我就觉着不对劲,所以过来看看……” “像您这么大年纪动手术吧,麻醉可关键了,麻醉药下多了不行,下少了不行,要根据您的身体状况来定……不过您放心,我会让您很顺利地过这个关的、毕竟,我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多年了……” 说完,他上前安慰了我父亲几句,让他好好休息,手术时千万别紧张,等等,然后,一脸微笑地向我们告辞,走了。 这人可真好啊,父亲感叹道。 老人家,这你可错了!同病房的老范说,这个家伙我最了解了,心狠着呢,给他送红包的,他在麻醉时就“认真负责”;不给他送礼的,就让你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他今天哪里是来关心你老人家,他是来敲诈来着…… 老范的父亲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动过三四回手术了,我知道他的话不会假。 暮色渐渐浓了起来,我拉亮了灯,惨白的灯光照在父亲苍白的脸上,我心里忽然涌上来一阵莫名的悲凉…… ——这个世界上,上哪儿找一片人间的净土呵! 手术前一天,哥哥分别给b医生和g麻醉师各送了300元的红包——那钱,是哥哥刚借来的。 这一天,我同时面对了两个亲人的生死 父亲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 这一天,是父亲住院的第34天。 我、二姐、三姐,都在手术室外面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父亲,76岁的父亲,能闯过这生死的一关吗? 父亲还在手术之中时,哥哥匆匆赶来了。 哥哥怕钱不够,又找了一位副镇长,从他那儿借了500元钱带来。 哥哥还带来了华的信和一封雪妹的电报。 雪妹的电报让我大吃一惊: “舟哥若想见我请于3月16日下午3点到南平九峰桥” 3月16日,正是今天呀!而现在,我看了看手上的电子表:已是三点四十几分了。 “见我?”莫非,我一下子想到了最坏的一面…… 怎么能叫我不往坏处想呢? 舟哥: 你好! 好久、好久,不曾给你写信了,我不敢给你写信,因为怕你为我难过,为我伤心,可是,舟哥,你知道吗?你是唯一关心我的人,也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我只能对你说说心里话。舟哥,我自结婚来,才发现我的丈夫他根本就不爱我,你知道吗?他处处为难我,以至于,我有病,他也不拿钱给我看,我只能春天拗竹笋,秋天打小工,挣一分钱,用一分钱去看病,直到现在,病不仅没好,而且越来越重,舟哥,我真怀疑,我会不会死去,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舟哥,谢谢你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会好好地珍惜她。你知道吗?我丈夫他装作根本不知道我生日的样子(其实头一天我就告诉过他),连一声问候都没有,更不用说礼物,他让我伤透了心。舟哥,我这是什么命啊,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对我那么的不公,为什么要让我生活在痛苦之中,舟哥,心已碎,我无从下笔,等我心情好一点,我再给你写信,详细地告诉你我婚后的生活,你不会讨厌吧? 舟哥,我得的最重的一种妇科病已经很严重了。 舟哥,保重。等着我的信。 妹:晓雪 95.12.6 雪妹是1992年冬天结的婚。我还坐了长途车去参加了她的婚礼,第一次见到了她和她的丈夫。雪妹很美,长得挺像唱《我的一九九七》的歌星艾敬;她丈夫也高大英俊,像一个男子汉。那一次,我喝醉了…… 而在收到这封来信件的一年前,我就曾收到雪妹一封浸透泪水的信: 舟哥: 你好! 好久未曾给你写信了。不给你写信的原因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自结婚以来,我的生活有甜,但有更多的无奈,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改变。我爱我的丈夫,也恨我的丈夫,他能爱我,却不知道关心我,体贴我,从不听我的话,总愿听别人的话,别人说什么,他全都相信,回家来不经调查就指责我。我能做些什么?只气得我,连反驳他的话也说不出来。心灵的伤害我只能拥被哭泣。路是我自己走的,人是自己选的,就算是苦果我也必须吞下去。 第九章当一回孝子(6) 我父母原本不肯我嫁给他,一说他家穷(可我不在乎),二说他脾气不好,将来我要受委屈,我说不会的,他告诉我也会改。父母的预言说对了,我痛哭我伤心,可我却无颜向父母诉说,向朋友倾诉,一切都是自己不听话的结果。我忍着,我必须忍着,因为我怀着他的孩子。舟哥,也就是6月22日,我的孩子降生了。我生了一个小女孩,我婆婆更不高兴,她希望我为她家生个男孩,可是我肚子不争气,偏偏生了个女孩。女儿又不好带,整夜整夜的哭,刚开始我丈夫还会来帮我抱一下,让我睡一会儿,我婆婆就开口,先指责他儿子,说他故意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做事情;后又来指责我,叫我不要叫他儿子抱孩子,他要做事情。后来还叫他儿子去别的房间睡,不让他帮我抱孩子。我是有泪硬往肚里吞,只好整夜整夜地抱着我刚出世的女儿。坐月子的30天里,我从未有一天夜里有睡四个小时以上的。做一个月子别人是吃胖了,而我却是越来越瘦。我感叹命运的不公,我软弱我无能我只能暗暗地哭泣,独自的伤心。怀胎十月,我丈夫从未给我买过一斤水果;相恋五年,我丈夫从未给我买过一件衣服;一件东西。虽然我并不在乎金钱上享受,可是当人精神上的享受也失去时,失望充满了我整个的心田,现在我真真地知道了婚姻是恋爱的坟墓。舟哥,生活是一杯苦涩的酒,我的自信在生活的煎熬中一点一点地失去,我的爱心我的温情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世界没有爱,我也没有情,有的只是泪水和不幸。 舟哥,给你说那么多,希望你不会看轻我,我也不希望你指责我丈夫(这只会给我带来灾难),更不用写长信或是前来看我。我现在也不需要同情,只是能有一个让我诉说的地方。拜托了。 小妹:晓雪 1993.7.22 我已记不得当时读信时的愤怒、悲哀和撕心裂肺的疼痛。生活是如此不公,如此残酷…… 时隔一年之后,雪妹写来的这封信再一次让我悲痛欲哭…… 我为此留下了这样的一页日记: 收雪妹信,言生之悲哀与痛苦…… 心如痛哭后的麻木,黯然凄惨。 雪妹、雪妹、雪妹、雪妹、雪妹、雪妹…… 我流泪的亲人呵!!! …… 我必须更加努力地向时间索取生命,我必须更快地取得成功,只有这样,我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将雪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 上苍呵,赐予我灵性与神威吧!告诉我,怎样去用尽一生,能让这个苦难的世界有些许改变??? 雪妹,你一定要挺住呵!!! 然而,雪妹,她真的能挺住么?她这次,是不是想和我见上一面就…… 我不敢再往下想。 我跟哥哥说,我到外面打一个电话。 这时,我本想赶去南平,但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到了南平,天也就差不多黑了,雪妹不可能等那么久的。 九峰桥我虽然不曾到过,但我从照片上看过它的英姿,雪妹为什么要选那样一个地点和我见面呢?她,见不到我,会不会从桥上跳下去…… 想到这,我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办?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团委……他们,或许能代我解此燃眉之急。 我赶忙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打114查询台,查到南平团市委后,我急忙拨通了他们的电话。 我说我是一名基层团干部,现在有一件急事想请你们帮帮忙……我的一个小妹在九峰桥,很可能要寻短见,你们能不能派人却阻止她?……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我心头汹涌的波涛方才平静了些。 他们也确实去了人,但没见到雪妹……这是我们市的团委组织部的周部长后来见到我时,提及南平团市委曾告诉过他这样一件和我有关的事。 这一天,我同时面对了两个亲人的生死。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当b医生摘下口罩,告诉我和哥哥这一大好消息时,我长舒了一口气。 哥哥接过护士推着的车子,把父亲送回了病房。 父亲脸色更加苍白,显然,是手术中流了太多的血。 病房里早已备好了整整500瓶的生理盐水(每瓶500毫升),这是为防止父亲的手术部位发炎,以输液的方式来清洗创口。 父亲的腹部被开了一刀,刀口处插着一根管子,生理盐水就从这个管子进入腹腔,再从生殖器口流出来;进去的是无色透明的液体,出来的鲜红液体——混杂着父亲的血液。 第23章 这真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幕——一个人的生命固然脆弱,而他又可以如此顽强! 晚上我和外甥两人轮班照顾父亲,及时更换输液瓶。 父亲暂时“平安无事”了,但雪妹的生死呢? 终于结束了牢狱般的陪护生涯 第二天,友人z君和耕夫来看望我父亲,我便把父亲托付给他们,随后匆匆赶到汽车站,上了开往雪妹家乡的中巴。 一路上,尽管我又困又乏,但因为忧心如焚,三四个小时的路程,我没能好好在座位上闭眼休息一下。 到了终点站,我又换了一辆车。 到雪妹所在的村口下的车,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上——真怕雪妹会出什么事呵! 第九章当一回孝子(7) 这是我第二次到雪妹的家——第一次是来喝她的结婚喜酒。 凭着几年前的模糊记忆,我找到了雪妹的家——一座和几年前没有两样的老旧房子。 当我看到雪妹时,我紧锁着的眉头一下子松开了。 和几年前新婚时的光彩照人相比,雪妹的面色黯淡而憔悴。 雪妹见我,颇感意外。这时已过12点,雪妹要留我吃饭,我说不了,我得马上赶回医院去。 雪妹送我到村口等车。 路上,雪妹说她打电报只是为了想见我一面,没有别的原因,更没有想过要死。 那你的病怎样了?我问。 昨天到南平就是去看病的,医生说没有多大关系。雪妹回答得有些故作轻松。 你们这儿没有什么出路,为什么不出去打工呢?我问。 我是想出去,但我老公不想呵,他说他在外面不习惯。雪妹说。 对于雪妹的婚姻,我和雪妹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我又能说什么呢——劝她离婚?这个问题雪妹肯定不会没想过,然而,在农村,“离婚”二字又谈何容易? 一路颠簸回到医院,已是黄昏时分。 哥哥和z君和耕夫正在父亲床前说着话。 晚上,外甥告诉我,哥哥对我的“擅离职守”十分生气,说如果父亲有个差错,非打断我的一条腿不可。 我笑了笑:哥哥这次难得的在背后对我发火,是因为爱——对父亲的爱; 而我的“擅离职守”,同样是因为爱——对雪妹的爱。 父亲平安地出院了。 我终于结束了近两个月的牢狱般的陪护生涯。 第十章欲哭无泪(1) 生和死之间,我会毅然选择——生。 因为,生,比死,更需要勇气。 ——沙漠舟 最后一次跟父亲和哥哥合影 我和华的爱情,依旧平淡而热烈地继续着。 华不愿我去看她——她不想让父母过早知道我们在相爱;而我,却盼望着她有一天能来——哪怕见上一面就分手。 她,终于没有来…… 小鹃和她的东北男友却来了。 小鹃想在家里呆上一段,然后跟男友到东北看一看他的家。 那人高马大的“东北佬”一见我,嘻皮笑脸地叫我“叔叔”。 你不怕我打断你的腿?我正色道。 他对小鹃的“丑恶行径”,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这个不懂爱的家伙,他的“爱”差点把小鹃逼上绝路。 一天,小鹃借了一架照相机来,嚷嚷着要拍全家福。 我第一次跟哥哥合了影,跟父亲合了影。 我又何曾想得到:这竟然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父亲和哥哥合影了。 我也给小鹃、小鸿、强分别拍了他们与其父亲的合影。 那一天,大家好不开心,因为全家从来没有这样兴师动众地照过相。 在要给哥嫂一家拍全家福的时候,却遭遇了一件咄咄怪事:嫂嫂坚决不拍全家福。 在我的经验中,我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母亲:她长得也不丑,儿女们也和她毫无过节,她竟然不愿与丈夫和儿女们合影! 我端着照相机,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现在想来,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哥嫂的不和,嫂嫂从心底里恨哥哥。 经过大家的左劝右劝,我好歹才给哥嫂一家拍下了一张来之不易的全家福。 我跟哥哥的那张合影上,我的身体几乎是倾斜地依靠着哥哥。 在这个世界上,哥哥是我二十多年来最强有力的依靠。 然而,我却不知道,不久之后,我就要永远地失去我生命中这唯一的依靠了。 1996年4月的一天,哥哥对我说,灯明,你去浙江帮忙看鸭子,怎么样? 我犹豫着,没有马上回答。 其实两三年前,哥哥也这样问过我,我没答应去。 因为村里曾有一个壮小伙子,被人雇去浙江看鸭子,半个月不到就跑了回来。 那儿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呀,苦死了……那个逃兵诉了一大堆苦,让人听了心惊肉跳的。 这一次,我还能以此为理由回绝哥哥么? 家里实在太穷了,父亲动手术又借了几千块钱。 哥哥当了五年多的村长(上年起又兼任党支部书记),可家里除了一台三姐不看的旧黑白电视机,以及一台不值几个钱的录音机外,什么也没有。 这时的我,是该为改变家里一穷二白的面貌尽点责任了。 我咬了咬牙,说:我去! 今夜,我就要离去 1996年4月18日,离家前夜,窗外,风雨大作。 在这一个不安的深夜,我仿佛有某种预感似的,竟然写下这样一首《别》: 今夜,我就要离去/命运之神的安排/常常突然得教人/猝不及防 就要离去/一切仿佛已经太晚太晚/我甚至/来不及为我心爱的女孩/捧上最后一朵/鲜花/来不及为我亲爱的朋友/送上最后一句/祝福/来不及为我病中的故乡/洒下最后一颗/汗水/来不及为我贫血的祖国/献出最后一滴/忠诚 而在今夜/在今夜之前/我是怎样挥霍/我金子般的青春/金子般的生命呵/回首之间,才发现/一切,竟是那样/不堪回首 不要宽恕我,生活/让我离去/让我承受一千次暴风雨的洗礼/让我经历一千次死亡的炼狱/让脆弱的心/被风雨之锤/一千次锻打/让卑微的灵魂/被死亡之剑/一千次雕刻 今夜,我将离去/爱我的人们呵/请为我祝福/如果我能在风雨中战胜风雨/如果我能在死亡中超越死亡/我将归来/用热血和生命/再无怨无悔地/深爱你们/深爱一千次 “别”——生离死别的“别”,永别的“别”。 而我不知道,哥哥,我挚爱的哥哥,就要和我,以及这个他深爱的世界,永远地告别了…… 1996.4.19 10点40分,上车; 12点40分,武夷山下车; 1点整,上车; 5点整,江西上饶白沙下车。 1996.4.20 4点多起床,数小鸭; 6点15分上车,半小时后至上饶; 10点上火车; 晚8点,至浙江嘉兴下火车; 晚10点,至老周鸭场; 晚12点,喂小鸭后休息,下半夜起来(照看小鸭)一次。 1996.4.21 6点起床。 午饭后上船,经水路半小时后抵达目的地。 离家之前,我特意买了一本新的日记本,奇-書∧網取名为“漂泊日记”。 它的第一页上,便记下了上面的“行程表”。 汽车、火车、小船,把我从故乡带到了异乡——浙江嘉兴。 嘉兴的南湖是中共一大会址之一。这里河流纵横、水网密布,是典型的江南水乡。 嘉兴又紧邻杭州、苏州、上海。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这人人向往的“天堂”里,迎接我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 第十章欲哭无泪(2) 今晚咱们是真正的“天当房,地当床”了 我们一行有四个人:哥哥的合伙人小纪夫妻俩、哥哥的“代理人”——我,以及雇来的一个帮手歪嘴老伍。 小纪已经不小了,快四十岁了,本身是浙江人,落户在我们下园村,以前经常到这一带“做生意”——养鸭,有赚的也有亏的。这一次,把哥哥说动了心,合伙做了这一次“生意”。 小纪是哥哥众多的“狐朋狗友”之一。 哥哥在村里是孟尝君式的人物,为人大度真诚,交游广泛,上至政府领导,下至地痞流氓,都有哥哥的朋友。 歪嘴老伍曾帮哥哥干过几天活,后来找不到活干,生活不下去时,哥哥便叫他到家里吃饭。 类似老伍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个,经常把小气的嫂嫂气得在背后骂骂咧咧的。 我们到达目的地——一座在野外的废弃仓库,从小船上卸下小鸭,关进了仓库里。 仓库年久失修,门板和窗户玻璃早就无影无踪,蛛网密布,只剩一个破烂的空壳。 两千多只小鸭,叽叽喳喳的,一下子打破了往日的宁静。 黄昏时,小纪夫妻和老伍在给鸭子放水,我被安排当伙夫——做晚饭。 我在仓库外的墙根下找了个背风的空地,拣来几块石头,把小铁锅往上一架,一个简易锅灶就搞好了。 我在附近找来一些干树枝干树根之类的柴火,往铁锅里倒进米和水之后,就正式点火做饭。 尽管我上小学时就在嫂嫂的“监督”下学会了做饭,但这样的野炊却还是新媳妇上轿——头一遭。 第24章 由于火候掌握不好,饭被我烧煳了。 还好小纪他们并不计较,一碗又一碗地把一锅糊饭都干掉了。 一连两天没日没夜地奔波忙碌,体能的过度消耗,使大家都有了一个好胃口。 晚上,小纪和老伍抱来了几捆干稻草,我们一起把稻草在仓库二楼的地上铺开,再放上草席与被子,就是一张“床铺”了。 尽管已经疲惫不堪,我们还是不能睡安稳觉,每隔两三小时就要起来照看一次小鸭,把因怕冷挤成一堆的鸭子驱赶开,防止它们挤压窒息而死;另外,老鼠也是小鸭的“天敌”,晚上稍有动静,我们就得“呼嘘呼嘘”地大喊几声,以吓唬可恶的老鼠们。 当然,晚上不可以有电灯——在浙江的那一段牧鸭岁月,我从未点过一晚电灯。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在仓库里睡了十几天地铺,这是我在嘉兴最好的“待遇”了。 十几天后,小鸭们开始长大,一千多只小鸭子在仓库里关不下了,晚上就分出一部分,关在附近的一个小仓库里。 这个小仓库其实就是一间三十多平米的破屋,“住”了鸭子后,人就无立足之地了。 但鸭子晚上还得有人看——怕人偷。 我提出,由我当看守,就在仓库外面睡。 小纪不放心,叫老伍跟我一块。 晚上,我和老伍把稻草和席子、被子从大仓库里抱了过来,在小仓库门前铺开了“床铺”。 今晚咱们是真正的“天当房,地当床”了。我跟老伍打趣。 嘿嘿,老伍咧着歪嘴笑道,俺这样睡可睡过多回哩。 没办法,灯明,你就委屈委屈吧。小纪很客气地对我说。 在异乡牧鸭的“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 早春四月,南方的气候乍暖还寒,我缩着身子躺在星空下的被窝里,一直睡不着。 一轮将圆的明月在云朵间徐徐穿行,一颗颗星星在天空中时隐时现;田野上,一些不甘寂寞的虫儿们,已经在春风里欢快地鸣叫着。 我大睁着眼睛,仰望着天上那轮明媚的月亮,心里不住地涌上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楚和忧伤…… 我在思念华了! 离家之前,我买了十几个浅绿色的信封,写好地址,贴好邮票,每个信封都放了一篇我从报刊上精心挑选的文章或诗歌。 我让友人每周帮着寄出一封,这样,即使我在浙江没办法写信,华还是能收到我的信,还是能感受到我的爱。 到了浙江后,我把汽车票、火车票也一并装进信里寄给了她。 华正在“备战”成人高考,我希望我的每一份微小的爱都能给她增添哪怕一点点的信心与力量。 在异乡牧鸭的“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早上天一亮,也就是5点多钟吧,人还没醒来,鸭子就先叫唤开了。 小纪就会把我和老伍叫醒,赶着鸭子下田。 只留下纪嫂一人,在“家”中做饭。 纪嫂做完饭后,就来换我们的班,我们仨轮着回去吃饭。 从早上直到傍晚,除了早饭和午饭的时间,我们不是在田里就是地里。 因为怕鸭子糟蹋农民的庄稼,我们得一刻不离地跟着鸭子。 养鸭一般分为两种:圈养和放牧。 我以前替家中养鸭都是圈养,较为轻松。 而这一次,我可是尝到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了。 没两天,我就感冒了,但我并没有去抓药,硬挺了过来。 到浙江20多天后,我们“拔营起寨”,离开了两个破仓库。 第十章欲哭无泪(3) 附近田地里散落的谷粒、草籽,以及昆虫等天然饲料,已被渐渐长大的鸭子们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必须换一个地方。 这儿地处平原地带,土地肥沃,有丰富的天然饲料。可以节省大量的养鸭成本,这,就是我们家乡不少鸭农每年都不辞辛苦地跑到这里来“赚钱”的主要原因。 转换营地之前,通常都是小纪先去“侦察”,确定新的“地盘”之后,再由老伍挑着行李,我们一路大声“呼嘘呼嘘”地驱赶着鸭子到新地点去。 “转移”是一桩很累人的活计。 我头戴一顶破毡帽,脚蹬快有我三分之一身高的过膝的长筒水靴,穿着溅满泥水的破烂衣裳(那时我穿的“养鸭服”都是破了洞的),手里挥着一竿“破旗”(在三四米长的竹竿末端扎上白色塑料布,用以吓唬鸭子),屁股后面挂着一团塑料雨布,这,就是我当时的“光辉形象”。 新地点近倒省事一些,远的话可就要命了,一路上要过沟过桥过河过马路,两千多只鸭子的队伍不断会出现一些不听话的“叛逆”,有时你一不留神,它就蹿出队伍之外,而鸭子这东西有一种“跟屁虫”的天性,只要有一只鸭子带头“造反”,其他鸭子就会跟着效仿,它们或是蹿进农民的秧田,把人家的秧苗搅得一塌糊涂;或是一窝蜂地往不相干的方向狂奔而去,有时我为了截住这类“叛逆”,经常是不顾前面是水沟还是烂泥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前去,一头栽进沟里或是长筒靴陷进泥水里或是奔跑溅起的泥水溅了一身,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我体质本就孱弱,跑到最后,常常是上气不接下气,脚步沉重得再也迈不开一步。 这个时候,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边无奈地看着鸭子们在我的眼皮底下“造反”,心里又恨又无奈——恨自己身体不强壮,无奈是为自己作为一个人却跑不过鸭子! 一天到晚呆在田里,这滋味可够受的。平原地带风大,要是下起雨来更是要命,风先是拼命撕扯着我裹身的塑料雨衣,一撕开一点,雨水就毫不留情地往你身上灌。有时狂风大雨把鸭群惊吓得四散奔逃,我们就得不顾一切地在风雨中奔跑着阻拦鸭子,尽量不让失去控制的鸭群给农民的庄稼造成更大的损失。 这样的日子,有时一天要湿透两套衣服。 晚上,我们是鸭赶到哪里,人就睡在哪里。像原来的那两座破仓库,在我们的牧鸭生涯中是一种莫大的奢侈。 我们的行李中有围网,傍晚时分,我们找一块干燥一些的田地,把鸭子围在中间,这就是鸭子的“宿营地”。 我们呢,当然没有“特殊化”可搞,在围网旁边铺上塑料布(防潮),再在上面铺上草席被褥,就成了鸭子们忠于职守的夜间“保安”。 为图省事,我们一般不搭帐篷(也就是几根竹竿加几块塑料布),只在看天气像要下雨的晚上,才搭那并不太顶用的帐篷。 不管有没有搭帐篷,晚上突如其来的暴雨常常把我们从睡梦中浇醒,帐篷被大风刮到了一边,被褥也湿得一塌糊涂,我们只好披着雨衣,泥塑一般站在无边的风雨和黑暗中苦等天明。 即使在晴朗的夜晚,野外露宿也并非一件浪漫事儿。 野外蚊子又多又大,“嗡嗡嗡”地吵得你睡不着;即使睡着子,蚊子一叮,我常会不自觉地“啪”的一下打在自己脸上,蚊子是打死一只,也把自己打醒了。 在伙食上,我们也极为节省——小纪夫妻俩吃苦吃习惯了。四五月份青菜刚上市,两三块钱一斤,我们买不起,倒是大肥肉在当地几乎没人要,一块多一斤,我们就几乎餐餐吃大肥肉炒腌菜了。 在家乡(以及后来在北京),我曾有过“三月不知肉味”的日子,现在顿顿吃肉,岂非享受? 小纪夫妻和歪嘴老伍倒是吃得挺香,但在我就是活受罪了。 我的胃本就不好,油腻一多,就常常翻胃。一碗饭在我手里,经常吃到最后几口时,“哇”的一下,胃一阵翻腾,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常常使我泪盈眼眶。 这些,还不是最难承受的。 到浙江后不久,一向对我客气有加的小纪夫妻,根本不顾我是“村长的弟弟”,态度一天比一天恶劣起来。 他们经常无缘无故地找我的茬,当着老伍的面骂我这骂我那,甚至我随身携带着解闷的收音机,他们也说妨碍到“养鸭大业”。 更有一次,我因口渴跑到村口去买一支冰棒,返回田里时走的是另一条小路,小纪就指责我想偷懒耍滑,我气不过,和他争辩,他甩手对我的脸就是一巴掌! 当时,我真想跟小纪拼命——尽管我根本打不过他,但我,除了在牢房里被人打过一耳光之外,又何曾受过如此的侮辱啊! 我孤独极了——就连老伍也毫无原则地站在小纪一边,甚至把我背后对小纪的不满也向小纪打了“小报告”。 我闹不明白小纪夫妻为什么会这样。凭良心说,我在浙江很卖力,很能吃苦了——我是在为家里卖力,也是为报哥哥的恩情,根本就没有过一丝一毫想偷懒耍滑的念头。 两年之后,我在三姐家,见到老伍,闲聊中谈起小纪在浙江对我的态度,老伍一语道破天机: 第十章欲哭无泪(4) 他怕你不听他的话,更怕我歪嘴巴老伍也站在你这边,所以他要压你哩。 我恍然大悟,却又哭笑不得…… 由于小纪夫妻俩对我隔三差五的“不够尊重”——而不是由于生活的艰苦,我一次又一次萌生了逃回家的念头。 那时,我身上恰好有足够回家的路费——华在信中夹寄给我一张百元大钞。 舟: 怎么样,流落他乡的滋味够你受的吧? 第25章 我可不同情你,谁叫你欠人那么多,吃尽苦头也偿还不了呢,不过我老想这是不是报答的最好方式。只是,人在世上,有时候很难选择对或错的,是不是? 即使很苦,想必也该坚持到底的,我想你不希望做一个逃兵吧,当然,不做逃兵的首要条件是照顾好你所挑战鸭子(想必挺可爱的吧,我很喜欢小动物),当然,更要照顾好你自己,不然,我饶不了你。 “整天愁眉不展”,难道这就是你吗?这让我好开心,原来你也有发愁的时候。 还是开心一点吧,愁眉苦脸的样子会把自己的信心磨灭掉,有病要看医生哦,对了,你不是会开“药方”吗?你自己弄点药吃。记着没有人照顾你的时候,你就得自己爱惜自己,照顾自己。 但愿我是看错了。你说你只有15元了,真担心你过不了几天会连信也写不起,我倒不怕你不写信给我(我时间正紧,收你的信要看又得回),你那些诗友们想必很想念你呢。 请假不成,那么这个月是又可以领工资的了,寄一张钞票给你,你可以买药什么的(当然我可不是诅咒你再生病),我没空去邮局,也没心情,你不稀罕的话就寄回给我吧,我绝对能收到。 好了,没话可说了,如果来信,少吹牛皮,多讲讲那平原风光。(很美丽吧?) 华的这封看似语气平淡的信上,能看出字里行间深埋的一份真真切切的爱。 比如,两次提醒我要“照顾自己”; 比如,知道我感冒没去抓药,叫我“自己弄点药吃;” 比如,怕我身上没钱…… 生活,并不是你付出了,就一定会有回报 尽管我没有当逃兵并不是由于华的“规劝”,但实实在在的,华的爱情,给了那时在逆境中的我,以极大的精神支撑。 真正的爱情,毕竟是有力量的。 艰难的牧鸭岁月里,我最为幸福的事就是收到华的信了(信寄到小纪的一个老乡那里,再转给我)。我也每隔七八天就给她写一封信[奇qisuu.书],当然,多数信是在田野里写下的。 牧鸭过程中,我经常挎一个小书包,里面最多只装一本书、一本日记本、一支笔,有空就看书,有灵感就写。 什么时候,我已悄然走近了你,来到了你的身边? 花朵在彩蝶的翅膀间翩然起舞,小草在和风的爱抚下波浪起伏。 我的天使,你是如此花朵般楚楚动人,我禁不住俯下身去,想在你鲜艳的唇上,留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可是,那样我就会惊醒了你甜甜的安睡甜甜的梦境了,我的天使,我怎么能够? 来时的路上,我为你采撷了一千朵五彩缤纷的小花,准备亲手献给你。 这些盛开于四季的野花,采自高山、平原、湖畔、峡谷,它们知道我将把它们作为一件珍贵的礼物。 这些可爱的善解人意的小精灵,不管经过了怎样的风雨,怎样的长途跋涉,却没有一朵衰败、枯萎。 我的天使,你醒来的时候,将会在我伫立过的橄榄树下发现它们。 你将惊奇:谁,让它们排成了你美丽的名字? 这时你不必寻找我,你将在辽阔的蓝天上,听到我喑哑的高歌。 是不是因为我的离去,才让你这样泪流满面,我的天使? 其实我知道,你等待得很久的那个年轻的歌手,就是浪迹天涯的我,而我千年的漂泊,也早已满身沧桑,满心伤痕。 我是这样疲惫,我的天使,我也渴望能靠在你温柔的胸口,陪你看日出日落,让你温暖的泪水,洗净我血迹斑驳的伤口。 原谅我吧,我的天使,我不能停止我的漂泊,不能停止我的歌唱,远方的人们,他们的长夜是如此寂寞。 那么,在你忧伤的泪水中,为我深深祝福吧,我的天使。 在那一段野人般的日子里,我创作了几十首诗歌,上面就是散文诗组诗《我的吉檀迦利》中的三首。 不少作品是站着、蹲着,甚至是趴在田埂上写成的。 我给华写信,有时就直接写在日记本上,再撕下来寄给她。为了寄一封信,我常常要跑好几里路。 生活,并不是你付出了,就一定会有回报。 我们辛辛苦苦从江西运到浙江的鸭子,不知是鸭苗病弱的原因还是不适应当地的气候,不断地有疾病发生,平均每天要死好几十只,半个多月下来,两千多只鸭子几乎损失了一大半。 这还是幸运的,没有全军覆没。 剩下六七百只鸭,四个人养纯是浪费人力,而光养这几百只鸭,也就别指望赚钱。 小纪和哥哥电话协商后,决定小纪回家一趟,再运一千多只鸭子来浙江。 我写了一封信交给小纪带给哥哥。我隐瞒了小纪对我的恶劣言行,只说在浙江苦是苦些,但我还是能习惯,请哥哥放心,我一定尽全力把鸭子养好。 第十章欲哭无泪(5) 我想等养鸭结束后,再在哥哥面前“告上一状”,和小纪这个“王八蛋”彻底“算一算账”。 然而,我不知道,我永远等不来这样的机会了! 十几天后,小纪运回来一千多只小鸭,还带来另外一个帮工:胖子大老郭。 小纪还带来了哥哥的一封亲笔信。 灯明弟: 你好! 来信已收到,已知一切,请放心。 让你受苦了,在那边也不知你是否会习惯。都怪你哥无能,使你远离故乡,况你身体又不太好,我真有点不放心,可是没办法,我又不能去,只好委屈你了。好在时间不是很长,有2—3个月就可回来,只好请你咬咬牙关吧!如果今年会有钱赚,明年我自己一定是会去的;村里的工作,我都没信心去作(做)了。先看今年如何吧! 这批小鸭如运去,你们又更累了,有些事,应多帮忙做些,一定要专心、细心些,把今年内的小鸭看好。有些人说养了几天运去,怕损失会比较大,我也心中没有数,望鸭子运到后,来电话告知小鸭情况,免我挂念。 家中一切都好,爸爸身体还好,有哥哥在,你尽可放心,我会照顾他老人家的。 望你能理解哥的一片苦心,别怪哥心狠,我的好弟弟。 有事以后电话再联系吧!望你保重身体,有事多和小纪商量。 祝心想事成! 哥:大水 1996.5.14 哥哥对我的一片真情挚爱,在这封信里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然而,这却是哥哥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了…… 野外牧鸭虽然累,然而最累的还是精神上的孤独。歪嘴老伍和新来的郭胖子都是粗人,整天没完没了谈的都是女人、女人,有色心没色胆的老伍竟然口口声声说想打小纪嫂的歪主意…… 和他们在一起,既无聊又无奈。 带来的几本书早已翻烂了,又没有时间和钞票去跑书店,唯一能打发寂寞的,就是听收音机、创作和写信。 也不全是没有乐趣。田野里到处是小花小草,和绿油油的水稻、金灿灿的麦子,以及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对于热爱大自然的我来说,倒是常常能从中获得美的享受,诗的灵感。 碰上一些美丽却不知名的小野花,我常常凝视良久,并摘下一两朵夹于日记本里,或是寄给远方的华。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美好的大自然和美好的女性,都是上天对他最为慷慨的恩赐。 转眼“六一”儿童节就要到了,我给华写了一封信,向她这个代课老师道一声“六一快乐”,并把离家前夕写的那首《别》抄给他。 然而,当我仅仅写下诗题“别”时,一种莫名的预感突然排山倒海而来——我和华,其中有一个人将要死去!…… 这一种不祥的预感,利剑一样穿透了我的心胸,我痛苦难抑,却又只能把一声绝望的惨叫深埋在心底…… 不!不!!不!!!华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我们还没有见面……我也还没有活够,还没有爱够…… 然而,悲剧,还是发生了……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我像掉进了一场恶梦里 华: 早上小纪告诉我,昨天他挂电话回家,哥哥不在,接电话的是侄女小鹃,小鹃直问“我叔叔在哪里”,好像有事对我说;小纪叫我给家里挂个电话,于是就去大桥前面的公用电话挂了,而我何曾想到,等待我的竟是一个晴天霹雳…… 当侄女用勉强平静的语气对我说“你听到不要哭,爸爸……”当我终于确知哥哥已不在人间,永生也难以再见上最后一面时,我真的好想哭呵!可是,我没有我不能!电话那头,老父亲也在守着,大病初愈的老父亲,心中的悲痛不会亚于我,我不能让他老人家陪我一起流泪。 能说些什么呢?能说的都是一些无用的安慰话语。放下电话,我向老板道了谢,还跟他笑了笑。往回走时,脚下摇摇晃晃的。小纪见我,问我打通了没有,我强笑着扯起了弥天大谎,说哥哥怎样怎样,并且过十几天一定会到浙江来,和我们一起看最后半个月的鸭子呢。 今天小纪嫂去办事,我破例的留下看“家”。这是到浙江两个月来唯一的一天“假期”。“家”在一座长长高高的大桥底下,是高架桥,桥下没有河水,空荡荡的大桥下面,我一个人孤伶伶地伫立,徘徊,心好慌乱,神态也有些恍惚,偶尔大声唱那样一首云南民歌“月亮出来亮光光,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华,现在,舟真该大笑三声而不是大哭三场了。 第26章 这个令人诅咒的世界一次次夺去了舟最亲最爱的亲人,一次次把悲哀和不幸强加在舟原本不幸的身上。 华,舟什么都可以看穿了,生生死死,爱爱恨恨,全都是一场梦,哥哥的一生虽平凡,但他不失为辉辉煌煌,轰轰烈烈。 哥去了,舟也可以去。哈,舟真想死一次,好好地死一次! 如果舟也去了,华……不呵,华,舟真的舍不得这个世界呵!虽然这个世界如此让人失望,但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舟的亲人,舟的朋友,舟舍不得他们,舟更舍不得华,舟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娶华作舟的爱人呢。舟多想用尽一生的爱,让所有亲人、朋友都过得幸福;而华,舟更是多么希望舟一生的爱,能让华一生都过得快乐过得幸福! 第十章欲哭无泪(6) 华,舟活得太苦太累。舟真的活够了,诗歌有什么用?理想有什么用?舟已活够了,看够了,也爱够了,恨够了。舟活着只会给亲人带来不幸(母亲的死,父亲的病,哥哥的早逝),舟真的可以去死! 原谅舟吧,华,一再的对华提起“死”字。舟不会轻易去死的,请华放心,舟会好好活下去的,舟必须活出一个样子来,舟要让九泉下的母亲和哥哥为舟而高兴而骄傲,如果没有等到这一天,舟真的会死不瞑目! 1996年6月18日,农历五月初三,离端午节只剩下两天了,我在日记本上,给华留下了这封没有寄出的信。 不寄出,是因为华马上要参加考试,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的任何一点不幸的消息。 大水,我亲爱的哥哥,是因为一场雷击而不幸身亡的。 哥哥的45岁生日,才刚过去一个多月。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我像掉进了一场恶梦里。 我给侄女小鹃写了一封长信,晚上,跑了一个多小时的路,把信投进了一个邮箱。 又跑了一个多小时,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大桥下的“家”,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整整一个晚上,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辗转反侧,似睡似醒,似梦似幻,我好想能平静地入睡呵!但不能。痛楚,悲伤,哀愁,伴着无言的长长的叹息,直到黎明。 早晨五点多,一起床就赶鸭子下田。下田后一小时,饭才会好,可以轮流回去吃饭。在这一个小时里,我好不“高兴”!在田里引吭高歌,手舞足蹈,不住地和歪嘴老伍和郭胖子开着玩笑,全然没有一丝悲伤…… 灯明,你这家伙今天捡到钱了吧,这么高兴?郭胖子问我。 怎么不高兴?我哥快来了,我就要解放了……我嘻笑着回答。 可是,郭胖子和老伍哪里知道,在我心里,又是怎样的黯然啊! 之所以要强颜欢笑,瞒着小纪他们,是家里人的要求,他们怕小纪知道哥哥不在了,会落井下石,独吞这群鸭子。 父亲让我瞒到鸭子快可以卖了,到时会派人来浙江,再告诉小纪真相。 也就是说,还有20几天的时间,我得演一场戏,并且要在每一天都演好。 这,才是令人不堪的折磨呵! 端午节那天,我吃完午饭往回走,抽空到路边一个小店给家中挂了一个电话,安慰一下侄女和父亲。 打完电话走出店门时,赫然发现门外的路边站着歪嘴老伍,差点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家伙听得懂我家乡的方言,他会不会听到我和侄女的交谈了? 我问老伍,怎么不等我回去你再来(吃饭)? 人家肚子饿坏了,就趁鸭子们在休息,先回来一步哩。老伍咧着嘴回答,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敢断定他是否听到了我跟侄女小鹃的谈话,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是惴惴不安的,生怕老伍知道了“告密”。 几天过去,风平浪静,我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才慢慢放了下来。 每一个白昼和黑夜,都是那么漫长 端午节,原是为了纪念屈原的,所以又有人称为“诗人节”。可是,对于我这一个所谓的“诗人”来说,这一个端午节,是我最为悲伤的节日。 从这一个端午节起,我再也没有吃过家里的一个粽子。 哥哥的死,对于我们家来说,意味着人亡家破的开始。 哥哥死了,而我却活着……我想起这半年多来为什么那么一个“死”字始终缠绕着我,比如我写的那篇《假若今天我就死去》;比如我在自己的《野火集》的封面上竟会选用了巴金的“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比如我在激愤中为金凤之死写下的另一首祭诗“什么时候\我也想好好\死上一次”…… 哥哥死了,而我却活着……为什么要让哥哥死呢?难道真是我“引鬼进村”所遭到的报应?这一下,下园村那些诅咒过我的父老乡亲可开心了吧?他们一定(事实上也的确是)在幸灾乐祸,认为是“老天有眼”,谁让你这驼背敢向祖宗千年的规矩“叫板”呢?在我的家乡,被雷电打死的人,人们历来都认为这个人肯定是做了什么愧对上天的事情,才会被天“收去”……可是,老天也真是瞎了眼,为什么不把我这个“叛逆”收去,反而把死亡降在我原本不该死的哥哥身上呢? 哥哥死了,我却活着……这个世界是如此荒唐呵!人一说死就死了,就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哥哥的一生,就在那一声震天地裂地的雷声中结束了,哥哥被公认为是全村“最有本事”的人,可是,他又留下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呢,我又会在什么时候被老天“收去”?我又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哥哥死了……哥哥死了……从知道哥哥的死讯开始,死神的影子就一直跟随着我,噬咬着我,走在公路上,我害怕汽车把我撞了;走在河边,怕跌进河里淹死……是的,人是渺小的,死神是强大的!只是,亲爱的死神呵!你别太早把我的生命取去,我还有太多的责任与使命没有完成…… 在对死神的恐惧中,在强颜欢笑的煎熬中,我度日如年地度过了一天、两天、三天……每一个白昼和黑夜,都是那么漫长,漫长得几乎令人窒息! 第十章欲哭无泪(7) 不知道是一次用药过量,还是其他原因,我们辛辛苦苦养的上千只鸭子只只得了豁嘴的怪症,下喙向上翻转扭曲,像人得兔唇一样,不仅难看,还影响它们采食。 这种怪症,谁都没见过,连养鸭的专业书籍上也找不到,这也就像老伍的歪嘴和我的驼背一样,成了无药可治的“终生残疾”。 小纪夫妻更是气急败坏,认为就是因为带了我和老伍这两个“破相的家伙”,才造成了鸭子的“破相”。 收购鸭子的鸭贩提前来看了看我们的鸭子,他们大都是小纪的老熟人,见了我们歪嘴裂唇的鸭子,都连连摇头,说小纪你他妈的别养鸭了,养了那么多年竟然会养出这样一批怪物,这样“破相”的鸭子,谁要? 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鸭当然会有人要,但价格肯定要大大低于一般的鸭子,这也就是说,我们投入的鸭苗、饲料,老伍、郭胖子的工资,这一两万元的投入,还有我和小纪夫妻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换来的可能就是只有两个字:亏本…… 命运呵,你为何总是这样捉弄人呢?难道,就不能给我哪怕一点点的公平? 这一天,天阴沉沉的,我们又开始“战略转移”。 一千多只鸭子,并且是长大了的一群鸭子,在我们的驱赶下,浩浩荡荡地向新的目的地进发。 小纪嫂留在大桥下看着行李,我和小纪老伍、郭胖子四个人,小纪在前,郭胖子殿后,我和老伍在中间,沿着新修的高速公路,手挥“白旗”,口里“呼嘘呼嘘”地驱赶着鸭子前进。 高速公路是新修的,还没有完全通车,所以车辆不是很多。 但即便车少,只要有一个司机开车经过时不耐烦地按了喇叭,都可能使鸭子受惊,使队伍大乱,甚至有的鸭子向路基下的田地狂奔而去。 这,是最要我们这些“鸭司令”的命的。 赶出一段路之后,天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鸭子们被雨淋得纷纷缩紧羽毛,“嘎嘎嘎”不安地大叫着,拥挤着,想要“造反”。 我们上蹿下跳,“白旗”舞得呼喇喇响,口中声嘶力竭地吆喝着,竭力维持着鸭子们的秩序。 一辆该死的警车,它尖厉的鸣叫和车顶红黄蓝的闪烁灯光,一下子惊炸了我们的鸭群! 首先是郭胖子赶着的那一队“哗”的一下猛扑向老伍的那群,然后又波及我的这一群,恰好我这一群太靠近路的一侧,有几只鸭子一下子就被挤下了路基…… 这一下一发不可收拾,后面的鸭群也朝着路基下的水田蜂拥而去! 我急忙跨过护栏,哪知刚跨过护栏,脚下就“哧溜”一下滑了出去,我几乎是倒翻着栽进了下面的水田里…… 老伍赶下来,从泥水里把我拉了起来。 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老伍早已蹿到田中间在拼命地赶着鸭子。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扯掉沾满泥浆的碍事的雨衣(反正身上已经湿得差不多了),蹬掉灌满泥水的长筒靴,顾不上脱袜子卷裤管,一脚蹚进水田里,拼命驱赶起鸭子来…… 那一天,我们四个人都成了泥人。 我身体最弱,感冒了。 这是我在浙江第二次感冒,却是第一次上诊所,还打了一针退烧针。 当天晚上,我们安家在一座低矮的桥下。 第27章 桥下有一块空地,旁边就是一条快涨到空地的河流。 河水浑浊,激流滚滚。 真担心这河水涨上来,把我们和鸭子冲走。 那无边的夜色,仿佛要将我吞没…… 吃完晚饭,我头痛欲裂,缩在被窝里,眼前尽是哥哥的身影…… “灯明,你哥哥死了!”小纪带着哭腔的声音把我从昏昏沉沉中震醒…… 我哥死了?!不可能吧?我故作惊愕。 我刚打了电话了,是真的。我就怀疑这一段打电话老找不到你哥,就往别人那里打了电话……这下怎么办呵?你哥死了……说着,小纪“哇”的一下哭开了。 接着,小纪嫂,老伍也放声哭了起来。 郭胖子没有哭。 我,也没有哭。 小纪终于知道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披上衣服,坐在“床”上,呆愣愣地看着“哗哗”奔流的河水,像一截木头…… 半夜里,小纪他们都睡过去了,我悄悄起身,上了公路。 天上飘着小雨,夜黑得看不到一盏灯火,像一座死人的坟墓。 我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在公路上走啊,走啊…… 不知走了多久,雨开始下得大了起来,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有灯的所在——高速公路上的一个收费站。 这是一个尚未投入使用的新的收费站,我走进玻璃亭子,靠在冰凉的玻璃上,仰望头上亮得有些炫目的灯火,口中喃喃地念着:哥哥死了……哥哥死了……哥哥死了…… 雨“哗哗”地在灯光下倾泻下来,划出惨白的线条,无数的泪水在我心头激荡,我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却哭不出来…… 很久,很久,我才从欲哭无泪的悲恸中平静下来:哥哥死了……哥哥是代我死的……哥哥到底要以他的死来启迪我什么呢?…… 雨,依旧“哗哗”地倾泻着;夜色似乎越来越浓——那无边的夜色,仿佛要将我吞没…… 第十章欲哭无泪(8) 天亮以后,小纪发现我不在,大惊。 他赶忙叫上老伍和郭胖子,沿着河边分头寻找——他以为我想不开,投河自尽了。 据最新统计,中国每两分钟有一个人自杀死亡,每年有28万人死于自杀。 但是,我,活着…… 每一个人,我是千百年进化…… 我继续挥着“白旗”,继续风里来雨里去,继续忍受着小纪的谩骂,也继续在天地间高歌“月亮出来亮光光,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终于,在得知哥哥的死讯第18天后,我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哥哥的妻弟和连襟,他们前来和小纪一起处理这批绝对亏本了的鸭子。 他们替了我半天的工作,在田里上蹿下跳,一样气喘吁吁,满身泥水。 哥哥的妻弟满头是汗,说,这么难放的鸭子,给我2000块钱一个月我也不干! 这两个多月,你真是辛苦了!哥哥的连襟由衷地说了一句理解我的话。 他俩给了我路费,让我先回家,剩下的事情由他们来办。 原本想放完鸭子好好去嘉兴城里逛一逛,看一看大名鼎鼎的南湖,然而,这时的我,又哪有心思呢? 我甚至顾不上在嘉兴找旅馆住上一晚,好好洗涮一下身上的风尘,就匆匆地踏上回家的列车。 我在日记本上,留下了最后一则“漂泊日记”: 1996.7.5星期四阴 总算到头了! 天依然阴沉着,阳光在云层间极力挣扎,犹如我已憔悴不堪的心。过去的像一场梦,一场消失得太快太早的梦,未来呢? 哥,我来看你了…… 回到家中,读到王国维的一首《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长久黯然无言。 “果实,如果秋天死了 埋葬掉一半,请为我留下另一半……” 偶然间,我听了一盘录音带,是自己以前录下的一段广播节目——友人凡诗朗诵的我寄去的《果实》。 整首诗只听得到这两句,后面,是长长的哀乐。 一定是有人认为这是一盒空磁带,把它拿去录了哀乐,在哥哥的葬礼上播放。 我一遍遍地听着录音机里凡诗为我重复着的这两句诗,一遍遍地,忍受着内心被撕裂的巨痛…… 这是一种怎样悲哀的预言呢? 是的,哥哥和我,是同一个“死去的秋天的果实”,哥哥是被上苍取走的一半,我是留下的另一半。 既然留下了,就要好好地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 我一个人,悄悄地上了山,找着了哥哥的墓地。 ——哥,我来看你了…… ——哥,你看看我吧,我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在浙江吃的怎样的苦呵?…… ——哥,你怎么走得这么匆忙,我想见你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呵!…… ——哥,你出来,出来陪我说一句话吧,我想再看你一眼,再看你一眼…… 哥哥,沉睡在黄土下的哥哥,还会再回答我么? 默默地,我在墓前跪了下去。 我真想痛哭一场…… 然而,没有泪水。我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 我连我亲妈死都没这么哭过!……哥的一位朋友说。 你哥真是个好人哩!我没钱没米,找你哥,碰上村部也没钱的时候,你哥就从自家拿米给我,从自己的口袋中掏钱给我……村里唯一的五保户“玉仔婶”在我面前谈起哥哥大水时,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唉,大水死得真是可惜!不管对谁,不管贫富贵贱,他都从不摆官架子,从来都一样看待……一向心高气傲的七旬老人“何弟仔”,叹息着对我说。 你哥死时,我都想去送他,又怕人家说我巴结当官的……和大贵一起混的小龙告诉我。 小龙和大贵在村里被人视为“二流子”,但哥哥大水并没有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们,逢到他们有事来找他,他都尽力给他们办理,如果碰上吃饭,总是硬把他们拽到饭桌上,一起吃饭。 我们家,经常像一个小饭馆。 哥哥死在村外,尸体要进村时,一样有人想阻拦,但没有拦住。 哥的生前好友h亲自为哥主持丧事。 h是镇上的干部,早年派驻村里,据说正是他,以并不太光明的暗箱操作手段把哥哥送上了村长的宝座,而现在,又是他,亲手“葬送”他的好朋友。 镇政府为哥哥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 镇上几大领导班子的头儿都来了。 全镇十多个村也各派代表前来。 你哥的追悼会是“镇长级别”哩!一位致悼词的领导事后对我说。 在我们镇的历史上,镇政府如此兴师动众为一个人的死召开追悼会,还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二十多年前为一位殉职的乡长。 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哥哥的死,真可以说是轰轰烈烈了。 然而,哥哥死得太不是时候了——父亲老迈,弟弟残疾,二女儿和小儿子即将初中和小学毕业,大女儿即将谈婚论嫁,这所有的亲人,哪一个不要依靠他这一个主心骨? 第十章欲哭无泪(9) 我们家的顶梁柱,在一夕之间轰然坍塌了…… 第三部分 第十一章悲剧,并未就此终结(1) 人世间最大的悲剧,或许不是亲人的生离死别,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无情与冷漠。 而我,尽管曾被伤害过,但多年以后,我谅解了我的嫂子和姐姐们。 因为,我不想也用无情与冷漠,去制造另一种伤害。 宽容,应成为每一个人应有的品格。 ——沙漠舟 爱情,时代强加在哥哥身上的悲剧 谁又能想象得到,我的哥哥,一家之长和一村之长,一个40多岁的成熟男人,在他死之前,竟然想要和另一个女人私奔! 是的,私奔! “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先生这样说过。 哥哥的悲剧呢? 1953年,哥哥在浙江出生,童年时随改嫁的母亲跟了我的生身父亲。小学读完,成绩优秀的他,因为要帮着养家糊口,被父亲赶下了田。 少年的他,第一次承担了贫穷年代强加在他身上的悲剧——失学。 如果哥哥能继续读书的话,以他的聪明和才干,必定能够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而不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老大哥。 哥哥极有艺术天分,他十分爱好文学、音乐、戏曲、电影,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经济有了一些好转,哥哥便毫不吝惜地买了大量的诸如《十月》、《收获》、《小说月报》、《散文》、《大众电影》等杂志。他经常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我不仅也养成了这一至今未改的“恶习”,并且那个年代我所读过的哥哥买的那些书刊,无疑对我年轻的心灵起了很好的艺术熏陶。 哥哥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歌曲、京剧、越剧,他都唱得像模像样,在他的影响下,我从小就对音乐和戏曲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情,歌剧《江姐》里的《红梅赞》,是我偷偷从哥哥平时的随口哼唱中学会的第一首电影歌曲。 “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情意,怎么能忘记? 曼丽你怎么忍心轻轻地离去? 我很伤心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 只有希望在梦中,和你常相依,曼丽……” 这一首《曼丽》,是我见到的第一首港台爱情歌曲,曾经在上山下乡的青年人中广为传唱。 第28章 同时,它也是那个时代遭禁的一首“黄色”歌曲。 在我少年时期,不止一次听哥哥偷偷哼起这首歌,后来,在哥哥一次忘了锁上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手抄歌本,里面除了抄有一些革命歌曲和民歌以外,赫然有这首我已经耳熟能详却不知歌名的《曼丽》。 哥哥发现我拿了他的歌本,脸色沉重地要回去锁进了抽屉,还一再问我有没有给别人看过。 爱情,对于情感丰富的哥哥来说,则是时代强加在他身上的又一个悲剧。 我还记得儿时遭遇的这一幕:一群人冲进我家里,大砸出手,砸完之后,把我哥抓走了。 原来,砸东西的是同村的一家军属,哥哥竟然和他们在部队光荣参军的儿子的未婚妻偷偷相爱了,这还得了?! 哥哥被关在公社里,关了整整三个月。 那个军人的未婚妻——也即哥哥的恋人,是邻村一个俊俏质朴的山里女子,她和哥哥的合影,哥哥至死都保存着。 后来,那女子也没嫁给那个军人,不知嫁到何处去了。 哥哥呢,也按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我的嫂嫂。 嫂嫂和哥哥是两个极端——哥哥有文化,有情趣,为人热忱大度,富于同情心,尊老爱幼;而嫂嫂呢,大字不识一个,既不能为贤妻又不能为良母,上不知尊老下不能爱幼,哥哥所具有的这些人性中的优点,嫂嫂一项都不具备。 我常常想,如果我换了一个嫂嫂,我的哥哥换了一个老婆,那我们家,该是怎样的兴旺怎样的幸福啊!——哥哥是既有魄力又有能力的那一种人,可惜摊上了嫂嫂这样一个老婆。 “家和万事兴”,只在哥哥死后,我才悟出了这句古话的真正内涵。 这一走,他就不再打算回来! 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哥哥在村里有一个情人的事,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哥哥的情人,我姑且称她为美玉吧——是同村的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开朗、活泼,待人接物超过我嫂嫂百倍的女子。 她不是特别漂亮,但比沉闷无趣的我嫂嫂来说,无疑显得更富有青春活力。 嫂嫂为此和哥哥闹过,吵过,打过。 哥哥的确打算到浙江养鸭子,也就是:放弃家庭,放弃村长的“宝座”,和情人美玉一起,“携手逍遥于江湖”。 他已经做好了“私奔”的一切安排,包括挪用了一笔公款,并已经把美玉安排在市里的一家宾馆。 这一走,他就不再打算回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是通过正当的离婚的手段,而是以“私奔”来争取一种自由,一种幸福! 中华民族的身上,还有多少束缚人窒息人毁灭人的枷锁呵! 当美玉在宾馆得知哥哥的死讯时,她悲不能抑,以头撞墙…… 哥哥的朋友h告诉我这一细节时,我对美玉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同时,也知道,哥哥的婚姻虽然不幸,但他的生命,曾经被真爱照耀过,燃烧过…… 第十一章悲剧,并未就此终结(2) 哥哥的死,我只能说,是一种宿命。 设想一下,他私奔成功,和情人美玉在外面你恩我爱,逍遥自在,他就真的幸福了吗? 如果哥哥是一个无情之人,他或许可以;但他实在是一个有强烈的责任感与深沉的爱心的人,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他能不牵肠挂肚吗?马上就中学和小学毕业的一双小儿女他不日夜想念吗?父亲要他养老送终,儿女要他抚养成人…… 上天是慈悲的,他知道我哥心里的痛苦就像我知道我哥哥的痛苦一样,所以,他把哥哥从苦难的人间召回了天堂…… 死亡,有时是对生命的一种慰藉…… 死神,正一步步向父亲紧逼而来! 悲剧,并未就此终结。 哥哥的死,最悲伤的,莫过于父亲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已经76岁的老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幸好,我回家后,很懂得怎样安慰一个悲伤中的老人,慢慢的,父亲从我回家之初,每顿只能吃一碗稀饭,变成能吃两碗了。 饭量的增加,也表示着老人的精神和身体双方面都在好转。 父亲原本有一副好身板,尽管几个月前动手术开了一刀,身体的良好基础还是在的,否则,这一次的心灵重创,非让他垮下来不可。 父亲,应该还是能再活上几年的吧?那时,我心里常这样想。 我又哪里想得到,死神,正一步步向父亲紧逼而来! 忽然收到凌霄的来信,他说他和表弟小洋合办的纸箱厂马上要投产,问我能不能再去帮忙,坐办公室,每月工资300元。 我本想好好留下来照顾父亲,等父亲身体完全康复后,再把父亲送到二姐或三姐家,我再去福州。 但是去福州也得有一点钱,如果能在凌霄那儿干上一段,挣上千儿八百的,再去福州,就会更加从容一些。 我征求父亲的意见时,他说你别管我,我还能动哩,你自己要紧。留在家里干啥?又没门路,你嫂子又对你不好;以前你哥在还好,现在你哥不在了……你还是去吧!凌霄为人也还不错哩…… 这时适逢“双抢”,我想帮忙家里收割完稻子后再走。 这是我最后一回替家里干活。 正是三伏天,我和侄儿都下了田,在7月如火的炎阳下,一身汗水一身泥地抢收着稻子。 而父亲,则拖着病弱之躯,帮着嫂嫂和二侄女晒谷子。 每天晚上,父亲都直喊累,喊腰痛,我说你就别拼老命了,晒谷子不是有嫂子和小鸿吗?你让她们自己干就得了…… 我看不下去啊!……你嫂嫂也真是的,她自己不挑谷子,还叫我挑,我这副身子,哪里挑得动哩,只好和小鸿两个人抬…… 嫂嫂的作法,让我不禁为父亲的身体担忧起来。 我也晒过多年的谷子,一个季节万把几千斤的谷子晒下来,劳动强度也是很大的,在大太阳下经常是汗流浃背,以前哥哥在时,都是哥哥或嫂嫂挑谷子进仓库,而这次,嫂嫂竟如此狠心…… 如果父亲是嫂嫂的亲生父亲,她还会这样做么? 我跪在了父亲的床前,像一尊泥塑 一天,天阴沉沉的,看上去像要下雨。 家里的稻子已经收割、晾晒完毕,我想好好休息两天,就动身去闽东。 吃早饭时,父亲惦记着在山上的鸭棚,叫我去看一看,如果会漏,就修一修。 人都死了,还看什么鸭棚……我没好气地回答父亲。 这一句,我其实是说给旁边的嫂嫂听的。 我回家后,嫂嫂曾经一再当面指责我“引鬼进村”害死了哥哥。 而我,却认定是“夫妻不和”造成了哥哥的死,也就是说,我认定是“没有人性”的嫂嫂害死了哥哥。 我们的心里,都种下了深深的仇恨。 也就在这一天,我心中的仇恨突然不可遏止地膨胀开来…… 大约九点多钟,父亲突然说非常难受,我慌了神,赶忙跑去村上的医疗站叫医生。 哪知医生无动于衷,说你爸那房间太黑,不好打针,你把他送到医疗站来吧…… 我又赶回家里,嫂嫂正在外面和别人谈笑风生,我想叫嫂嫂一起帮忙拖一辆手推车把父亲送到医疗站,但一想起嫂嫂的为人,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安慰了父亲几句,又往医疗站赶。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说,我不出去了,不出去了,还是留下来照顾父亲,父亲太老了…… 医生被我死皮赖脸地拉了来,给父亲打了一针,又让父亲喝了一支人参蜂王浆。 好一会,父亲才渐渐睡过去。 快中午时,我去房间看父亲,父亲醒过来,问我家里那头母猪喂了没有,没喂的话就喂一下。 我便拎了一桶猪食喂起猪来。 喂完猪后,我又进房看父亲,父亲眼睛闭着,似乎又睡着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攫住了我的心里!我扑过去抓父亲的手,冰冷冰凉的,又在父亲鼻口试了试,没有呼吸…… 一瞬间,仿佛一座突然崩塌的大山向我压来……我跳出门外,疯了似地往医疗站跑…… 老缪叔过世了,他是虚脱而死的……女医生冷漠地宣布了父亲的死亡,走了。 第十一章悲剧,并未就此终结(3) 我愣在了阴暗、狭窄的屋子里,木木地看着床上瘦骨伶仃的父亲,眼中,没有一滴泪…… 父亲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裤衩,一脸的倦容…… 我跪在了父亲的床前,像一尊泥塑。 我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 “都是嫂嫂害死了阿爸,如果不是她叫阿爸那样晒谷子,抬谷子,他还会虚脱而死吗?……”在姐姐、姐夫他们赶来后,我歇斯底里地“控诉”起嫂嫂来。 “你还说我?你把你哥害死了,现在又害死了你爸……”嫂嫂反击我。 “都别吵了!人都死了,省点力气办正事吧……”大姐夫阴沉着脸说。他一身泥水,刚从田里赶来。 “这死老头子,死也不挑个日子,偏偏在这大忙时节死……”大姐没好气地发着牢骚。 父亲被抬出小屋,安放在了大厅的几块木板上。 三姐摘下父亲手腕上的那只戴了二十几年的老上海牌手表,递给了我。 这,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遗产。 接下来,我像个木头人似地奔波着,到外村买棺材,到镇上请风水先生看坟地,找村里我的朋友以及哥哥的朋友帮忙上山挖墓穴,安排人办酒席、排桌子、买菜、洗碗…… 想不到,我这一生办的第一件大事,竟是父亲的丧事! 第29章 “灯明,这账就你来理,亏也你亏,赚也你赚……”嫂嫂对我说。 三姐拿出一部分钱,我又向好友瑞借了一千多块,买回了棺材,以及其他丧事用品。 第三天,我披麻戴孝,在一大队人的哭哭啼啼和吹吹打打中,把父亲送上了山。 家乡的后门山上,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增加了两座新坟…… 父母、哥哥,他们的坟地都在同一片山上,相距不远。 他们在九泉下团圆了,唯独撇下了孤孤单单的我…… 就是这一千元钱,成了二姐和三姐反目成仇的导火索 父兄的尸骨未寒,二姐和三姐竟就反目成仇,形同陌路人。 原因只为一个字:钱。 哥哥死时,许多人送了丧礼,哥哥的一些好朋友更是五百、一千地包了大礼,据说共收了上万块钱。 操办丧事的h,想到父亲年迈病弱,就征得众人同意,从丧礼中拿出一千块钱,交给父亲,让他留着日后买买补品什么的。 就是这一千元钱,成了我二姐和三姐反目成仇的导火索。 父亲死后第二天,二姐和三姐的冲突就开始了: “三凤,你把爸的那一千块钱拿出来……” “阿姐你别乱说,爸爸那一千块钱哪里在我手上哟……” “阿爸不是说过会放在你那里保管吗?” “阿爸是说过,可他并没有把钱放在我这里啊……” “你别不认账!没有放在你那里,你刚才怎么把我偷偷拉到一边,叫我不要嚷?!你心里有鬼是不是?……” “阿姐你别血口喷人!我没有拿就是没有拿……” 二姐和三姐越吵越凶,最后都痛哭流涕起来…… 二姐的意思,是让三姐把这一千元钱拿出来,置办父亲的丧事,等收完礼金收支相抵后,亏空的部分再由她们姐妹二人平摊。 但父亲死得太突然,没对我说那一千元放在哪里,搜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没见钱的影子。 父亲曾说过会把钱放在三姐那儿以策安全,所以二姐认定钱一定在三姐那儿。 “三凤不把钱拿出来,阿爸的丧事我就一分钱都不出……我都八千多块钱烂在阿哥手里了,难道我的钱是枪打来的?”二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哥哥生前,曾以帮村集体搞工程为名,向二姐一次性借了八千元钱,由村会计向二姐出的收条,但哥哥旋即又向会计打了领条领出了这八千元。 这钱,据一时失言的嫂嫂口中证实,其中的五千元是给嫂嫂的弟弟买了农用车。 可是,嫂嫂很快又矢口否认,说她不知道这八千块钱的下落。 哥哥给村里打的类似的白条,金额加起来共有两万元左右,也就是说,哥哥挪用(我就不说“贪污”)了这些钱。 当然,有几千块钱,在哥哥的情人美玉手上。 几年之后,美玉曾给来以孩子要读书为借口向她“讨债”的嫂嫂,先还了500元,并且答应,会在她和丈夫赚了钱后,还清哥哥“借”给她的几千块钱。 同是女人,和美玉这个完全可以以“人死债了”为由不还死者的债,却不肯因为钱而辱没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的女人相比,我的三个姐姐,以及嫂嫂,都要黯然失色。 我的嫂嫂,亲口说过账由我理,盈亏在我,但她却把一些亲友交到她手里的丧礼,塞进了她自己的腰包。 小鹃和她男友的丧礼,以及小鹃从浙江带回来的她大伯(我的同母异父兄长,从未谋面)送的丧礼,就被嫂子揣进了自己的腰包。 小鹃曾逼她母亲交出来,但无效。 嫂嫂更是当着众人的面,答应把哥哥的一笔一千多元的保险金,作为父亲的丧葬费,“也算大水为他爸爸尽最后一份孝心吧”。 但是,第二天,她就和她的父亲在房间里密谋——绝不交出这一千多块钱! 当时,恰好被我听了个一清二楚。我真想拿一把刀,宰了这个披着人皮的“嫂嫂”! 第十一章悲剧,并未就此终结(4) 至于曾被哥哥生前臭骂过的大姐呢,就更不用说了。在二姐和三姐因为钱而吵得昏天黑地时,她完全可以以大姐的身份站出来,拉住两个妹妹,大大方方地说,你们不用争了,我们三姐妹,每人出几百块钱,把爸爸好好埋了,也算我们做女儿的尽了最后一份孝心…… 然而,大姐没有这样做,尽管她在三个姐姐中是最有钱的一个。 你这个做大姐的,最无情无义了!……在四姐弟的一次吃饭中,我不留一点情面地臭骂了大姐,就像当年哥哥大水借酒装疯,臭骂她一样。 大姐被我骂得直跳起来!…… 大姐是否在这次二姐和三姐的争吵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 父亲的丧事,大姐有充足的理由不出一分钱——母亲死时,是她和大姐夫卖了一头猪,葬了母亲,当时就说好,父亲去世时,她将不必再出钱。 我相信——尽管是我妄加猜测——大姐十有八九,教唆过二姐,让她也不出钱,这样,村里人就不会认为父亲的丧事只有她一个人分文不出。 大姐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 父亲的丧事办完后,二姐和三姐也就彻底决裂了,成了陌路人,即使是在赶集时迎面碰上,也不打一下招呼。 此后,她们再也没有往来过。 仅仅因为一千元钱! 我可恨可怜又可悲的姐姐们呵! 人世间最大的悲剧,或许不是亲人 哥哥的死,在我心里插上了一把刀; 父亲的死,在我心里插上了第二把刀; 二姐和三姐的反目,在我心里插上了第三把刀。 很快的,华又将第四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第十二章别了,我的爱(1) “爱不占有,爱也不被占有,因为爱就在爱中满足。” 当所爱的人悄然离去,祝福,是最美好的爱。 ——沙漠舟 现实,无情地粉碎了我的美梦 “华,我们分手吧……” 想不到,从浙江回到家中,我给华挂的第一个电话,会是以这样的一句作为开头。 这时,华已考完试,我告诉了她哥哥的死讯。 这个时候,对于爱情,对于未来,我心中已是彻底的悲观失望,不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在哥哥的死面前,一切,都失去了它们原有的颜色…… 我是违心地说“我们分手吧”的。 我清楚地看到,哥哥一死,我的人生之路一下子变得从未有过的艰难起来。 如果说,哥哥在世时,我还对“有一天华或许可能嫁给我”抱一线幻想,那么,哥哥的死,让我清楚地看到现实的残酷——成一个家至少要两三万元钱,我一个人要奋斗多少年才拿得出来?还有,哥哥在的话,至少能为华在我家乡找一个当老师的工作,而现在…… 现实,无情地粉碎了我的美梦。 既然没有未来,既然迟早要说分手,那就由我先说出来吧——而其实,我又何曾想真的分手?! 华: 下午和你通电话,其实是有千方百语,然而,真正说出口的,却只有沉默。 “经历太多会不会沉默,埋在心里的话向谁诉说?”早几天给你写了好几页信,却终于不曾寄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脆弱。 一直在矛盾中挣扎:爱与哀愁,现实与理想,希望与绝望。这个世界给予我很多,也剥夺了我很多,正如我活在这个丑恶而冷漠的世界上,品尝过最深的幸福也啜饮过最深的痛苦。 也许,对于我来说,我的真正的幸福便是因为我还活着、爱着、痛苦着。 哥哥死后,我的笑容冻结了,我的歌声喑哑了,我的泪水干涸了,我知道我还活着,我也知道我已经死了。 每一次沉重的打击面前,自己总要深深的、深深的沉沦下去:呻吟,哭喊,绝望……且以种种的借口,逃避现实或者苟安于现实,抛弃理想,抛弃诗歌,抛弃脚下的道路,这时的我,不是活在人间而是活在地狱。世界没有抛弃我,是我自己将自己抛弃。 正如陷入绝望中的孩子,渴望有人将自己从水深火热中拯救,但是,没有…… 曾经,那一个个温柔而美丽的名字,如一盏盏明亮的灯火,照彻我空虚的灵魂,照亮我黑暗中的道路,她们一次次拯救了我的脆弱,拯救了我脆弱的灵魂。 那是我的幸运,亦是我的不幸。 有人拯救,这是幸运;需要人拯救,这是不幸。 不幸的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这样不幸的灵魂,在等待拯救中堕落、沉沦,万劫不复。 一直渴望有人给我以牵引的双手,温暖的阳光,明亮的灯火,在人生的黑沙漠上,我是一个迷失得太长太久的疲惫的灵魂。 终于明白,终于是我深爱、又是深爱我的人让我明白:在这个冷漠丛生的世界上,人注定是孤独的影子,理解、安慰,都是遥远得如同星辰的奢侈,除了自己,没有谁,能够真正的给予你所渴望的一切。 华,过几天,就要离家远走了,真想忘记一切也放弃一切呵! 我会活下去,并且穷尽一生去拼搏,去奋斗。如果上苍会给我一个完整的一生,那么,我会用尽一生给你一份完整的爱,同时,也给予这个苦难的世界一份完整的爱。 如果不能写信,就不写吧;如果你感到爱得太累想要放弃,那就试着放弃吧;我将永不再乞求,永不再盼望…… 就在父亲去世前几天,我决定离家远走的时候,我给华写了这样一封近乎绝望的信。 第30章 信中,我的字里行间已流露出对华的深深的一种怨…… 对于我深爱着的这个世界,对于我深爱着的华,我深深地感到失望! 当最深爱的人弃你而去,你还会相信这个世界吗? 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是我苛求华了,她毕竟是一个20岁的女孩子,除了单纯的一颗真心以外,什么也没有,我又怎能要求她深刻地理解我,像三毛那样具有敢于为了爱而不顾一切的勇气? 华不能来看我,一直是我耿耿于怀的——我的这一个未曾见面的小爱人,是如此的毫无一点勇气,我又怎能奢望她能冲破世俗嫁给一个又穷又丑的残疾人呢?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知道,华不可能理解我,而我也只是因为“英雄救美”而最终陷进对她的爱情中而几乎迷失了自我(就像我给她写信,“我”变成了“舟”)。 我是华的初恋,而这恰恰是导致我们走向悲剧的一大因素,因为,在爱情中,光有爱的激情是远远不够的,它还要求爱的双方都能承担起对所爱的人的责任…… 而华,太年轻,还没有到能够承担起责任的年纪,她,不可能和我风雨同舟,共担命运。 而我呢,在那时也未必是很懂得去爱的一个人。我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提醒华,我没有选择依或者别人而选择了她,完全是一种“牺牲”,一种“施舍”;我也总是把生活中的痛苦在信里倾泻给她,却没有想过这非但没有减轻自己的痛苦,反而让她感到压抑和窒息…… 第十二章别了,我的爱(2) 尤其是哥哥的死,我猝受打击的心,张皇失措,几近变态,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信任,包括对华也产生了不信任,而这该死的不信任,造成了我和华之间莫名其妙的误解和冲突。 这时,我太敏感的心,已直觉到:华,马上要离我而去了。 埋葬了父亲,我揣着仅有的几十元钱,离开了让我失望至极的家园。 一无所有的我,将去寻找一个所谓的未来。 然而,我,又真的会有一个未来么? 在异乡,收到华的第一封信,却是一封诀别信: 舟: 似乎很久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你送的钢笔早就莫名其妙地坏了,也许是摔得太多了吧。 傍晚,提了一桶废纸去烧,倒出来时意外地发现桶底那么多撕碎的纸片,呆了片刻,便想起那天,接到等待已久的你的电话,说的是那句让我铭记一辈子的话(即我说的那句“我们分手吧”——沙漠舟注),回到屋里后,拉开抽屉,找到很多很多信,有我写给你的信,有抄的文章,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只是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撕着,似乎并没有悲伤,只是,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世界。 你说:“如果不能写,就不写吧;如果你感到爱得太累想要放弃,那就试着放弃吧,我将永不再乞求,永不再盼望……”舟,其实,我知道,在你说这些话之前,你已经在心里放弃过了,不是吗?看完信,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好的,好的,舟,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缠着你了,一定不会…… 寄上的另外一封信,是那天接到你的电话后写的,已经封好了,本是想寄到你家里的,也许因为你第二天又打了电话来吧一直没有寄。这次拆开来,看了一遍,还是寄给你吧。那次把你送的小卡片撕了,对不起。不过我想曾经沧海的你,也许能够理解;其实那也是我心爱的一张卡片,只是已变得虚幻而毫无意义,真正应该记住的,正是那两个字“认命”,命里注定我们的有缘无分,何必再强撑下去呢。 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而这,正是我真心希望的。 别了,我的爱。 请好好珍重! 华 1996.8.13 华在信中提到的“另外一封信”,只有短短的一页纸: 夜里起来,月光苍白而冰冷。也不知几点了,窗外,蛙声一片。 本给你写了一封长信的,想想何必呢,你已说过别离的话,我又何必再重复一遍。 在这种时候你没有让我和你一起来承担苦痛,你只是不需要而已。请原谅我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我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你都不要我了我说那么多干什么),那么,我不能给你的安慰和鼓励,你的朋友们会给你的。 本希望能多陪你一程,真是多余,我只是一片云,让你去寻找一张属于你自己的帆吧。 我不是一个好的爱人,甚至没有给你承诺,我只是想到时再争取一个未来吧;世事无常,总怕你因了承诺带来的希望而失望,这样会比立下一大堆誓言而后又无情决绝而去要好。 希望你振作,好好努力,不要辜负了所有爱你的人。 当一个你最深爱最信任的人无情弃你而去,你还会相信这个世界吗? 你是个懦夫。 一下子收到这两封信,我知道华对我有所误解,同时,我也知道,我和华的“纸上的爱情”,已经走到头了。 是的,我原本想华能陪我走得更长远一点。等我走出人亡家破的阴影之后,再和我分手。 而这个时候,哥哥去世才三个多月,父亲才去世一个多月呵!我几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接二连三的打击,是如此的令人不堪承受,然而,我还得默默承受…… 我不甘心,给华写信,打电话……我想挽留华,挽留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爱我的人。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华没有回一个字;打电话,她家里人总说她不在家……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欺骗我,华和她的家人也在欺骗我。 于是,我每隔几天就打电话去,有时一天打两三次,到最后我干脆等对方先开口,如果不是华的声音,我马上“啪”的一下就挂断电话……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变态了! 华,把我最后的一点光明和温暖也带走了…… “整理书信及书刊至晚上12点了,华的信,字字句句让我痛彻心肺,直想跑出门外大哭一场。 我必须重新开始,否则,万劫不复!!!” 1996年10月3日深夜,我写下了这样一则日记。 仿佛心有灵犀,也正是在10月3日这一天,华给我写来了她在这一生里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沙漠舟: 这次回家,很意外地收到你的两封信。 难道你还认为一切可以回到从前么?不,我不会回头的,决不! 爱一个人不是一定要爱到永远,若说我曾真心地去爱过你,那是真的,但,冷漠和伤害会让爱逐渐淡薄,你知道吗? 我曾经在田野里看着那种小野花在风中摇曳,这次收到你寄来的几枝,我并不爱。也许你记起了曾要你折一枝给我,但那已经太久远了,我现在只愿她快乐地在田野里。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拥有时不懂珍惜,失去时却苦苦挽留,别对我解释什么,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会说些什么,但我不想听。不想听。 第十二章别了,我的爱(3) 曾经以为真的不能失去你,但当我终于决意离开后却原来一样活得很好,而且再不会有那种沉重的压抑感,没有了委屈和伤痛;当清风拂来时我真正感觉到一个人的自由和快乐,我不愿回到以前的“爱”中。 以后,终会有别的女孩像我过去那样去爱你,我也会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过去的一切我不想问谁是谁非,爱本身没有错,但缘已尽,别刻意挽留,不要把结局弄得很不愉快,是吗? 过几天我又得离家,别再打电话到我家了,别再解释什么,我说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会说什么,我不会想听的,也永远不会回头。 若你愿意,我希望能给你一个真心的祝愿: 平安,快乐!! 1996.10.3 从华的第一封信,到这最后一封没有署下名字的信,在她写给我的几十封信中,这最后一封信,是她第一次没有以“舟”而是以“沙漠舟”称呼我。 我知道,华,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爱我的人,真的要离我而去了…… 华的这最后一封信,像一把利刃,深深地插进了我早已因为人亡家破而破碎不堪的心。 那几天天很阴冷,每天黄昏,纸箱厂下班后,我总是钻进附近的树林,长时间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或走或坐,时不时地唱那首曾在电话里为华唱过的《流浪歌手的情人》: “我还是一再地让你相信我,那曾经爱过你的人,那就是我……” 歌声里,浸透着无尽的忧伤。 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然而,眼里依旧没有一滴泪水…… 她已经考上了浙江某大学,这次该是国庆放假回家吧?国庆之后,她又到学校去了。她没有给我留学校的地址——她怕我纠缠她。 我没有给华写信,一切,对我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 在爱情上,没有几个人不指望付出之后的回报。 是的,华自由了,也成熟了,已经不再是一年前得不到我的爱时软弱哭泣“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小女孩了…… 那么,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已经付出了我所能付出的…… 可是,华真的离去的时候,我又如何笑得出来? 走了,都走了! 母亲走了; 哥哥走了; 父亲走了; 华,也走了。 华,把我最后的一点光明和温暖也带走了…… 十月的异乡,冬天过早地来了。 第31章 那一个绝望的无泪的深夜,我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狂吹着林间的落叶,颤抖着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泰戈尔的诗句: “在我面前的是漫漫的长夜,我疲倦了……” 第十三章长夜漫漫(1) 刻意的追求往往会丧失自身。 在你痛苦的时候,尽管痛苦吧;在你沉沦的时候,尽管沉沦吧。只是,你须有对欢乐的向往,对崛起的期待。 极苦和极乐都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前者是人间的地狱,后者是虚幻的天堂,只有活着从里面走出来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沙漠舟 悭吝的上天…… “那年那月那日,季候风疯狂地切断了所有的归路。 断肠人独在天涯。” 1993年,我在散文诗《望断天涯》中,以这样弥漫着悲凉意味的句子作为开篇。 三年后,它,不期然的,应验在了我的身上。 埋葬了父亲,我把臂上的黑纱摘下来,塞进了行李之中,再一次长途跋涉,到了数百公里之外的寿宁凤翔村。 友人凌霄、小洋、雨晨、寒,见我到来,都喜出望外。 我没有把人亡家破的不幸告诉朋友们,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默默地咀嚼心灵的伤痛。 一个月后,我觉得不能再隐瞒了,就把家中发生的种种告诉了朋友们。 他们理所当然地大吃了几惊。 雨晨苍白无力地安慰了我一番,问我,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先赚一点钱,再去福州,去一边旁听(大学课程)一边创作。也只能这样了,没有别的路走。我说。 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彻底对自己绝望,因为,我的心中还有一个梦想——诗歌,在以她微弱的光芒照耀着我。 然而,悭吝的上天,很快就要将这最后一点光亮从我的黑夜里劫掠而去…… 在这一时期,从小养成的忧郁、自闭的性格,成了我自己心灵的杀手,我变得更加忧郁和自闭,我从来不把心里的痛苦当面倾诉给任何人,只有自己默默承受。 那个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黑夜,只要一关上灯,无边的黑暗就像一个不见一丝光亮的坟墓,而自己就在这墓穴之中,无助而绝望地看着自己在痛苦中苦苦挣扎,手上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 曾几何时,凤翔村的上空曾飘荡过我激越高亢的歌声,而现在,我沉默了,纵有偶尔的几句歌声,也是那样的低沉而悲伤…… 激情与豪情,灵感与诗心,正在被我一点一点地抛弃,或者说,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将我抛弃…… 华,再没有来过片纸只字…… 这一个异乡的冬天,我过得特别寒冷! 再一次见到故乡的青山绿水,我禁不住泪盈双眼…… 年关将近时,我辞别了朋友们,离开了纸箱厂。 对于我来说,凤翔是一个很好的避风港,朋友和村里的乡亲们对我都很好,工作又轻松,但我还是执意离开她的怀抱。 工资不高也是我选择离开的一个因素,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偏僻山村,不花一点力气每个月拿300元已经是朋友凌霄和小洋对我的厚待了。我原本是想节省下一点钱好去福州,但每个月下来,除了开销所剩寥寥,长此以往,我只能永远“困”在这儿了。 因此,我毅然拎上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回乡的路程。 或许,是我生命中有一种天生的不安分的因子吧?命运之神也正是借助于这些“不安分分子”,把我东抛西掷,把一坛坛叫做“艰辛”的苦酒,强加给我…… 而,我的下一站,又将在这个冷暖人间的哪一个角落呢? 再一次见到故乡的青山绿水,我禁不住泪盈双眼…… 父亲,母亲,还有哥哥,我回来了,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你们都还好吗?…… 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紧闭的大门,屋里还是空空如也。 胆小的嫂嫂,租住到邻居的房子去了。大厅上挂的父母和哥哥的遗像,也被她收了起来。空荡荡的房子里,蛛网密布,满是尘埃…… 人亡家破,人去屋空,孤零零地站在大厅中央,我仿佛又听到昔日哥哥的歌声和父亲苍老的笑声…… 回到家乡的这些日子,我或者是在家里和嫂嫂、侄儿、侄女他们一起吃饭,或者是在朋友们家中吃饭。 而晚上,我就到处在朋友们家中蹭床铺睡觉。 朋友们的家,反而是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家伙,暂时得以栖身的“家”了。 我去拜访了诗友耕夫,在他那儿,我还意外地见到了另一位诗友诚。 诚正替外县的一家电脑培训班当教员。在闲聊中,我们碰撞出了一个“创业”的火花:办电脑培训班。 当时,电脑在我们小县城,尚是稀罕之物,它将来的普及是显而易见的,那么,我们何不赶这“潮流”,抓住这一机遇搏它一把呢? 更何况,有自称“电脑高手”的诚,岂不是天时地利人和? 三人之中,只有耕夫能想法筹到一些资金,他当即起程到外地开始了集资的游说。 诚则赶向邻县,说,办完辞职手续后马上回来,一起在耕夫家过年,正月里就开始行动。 诚是外省人,四海为家惯了。 我也被这一“蓝图”激动了,着手策划起怎么宣传,怎么吸引和拉学员等等和办电脑培训班密切相关的方案来。 也就在这一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而我,做梦也没到,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的命运将和这个人的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第十三章长夜漫漫(2) 这个人,在我们这个山区小县,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就是我家乡最大私营企业——金秋集团总公司的创办人林金秋。 林金秋白手起家的传奇经历,在广播、报纸、电视的渲染下,被传得神乎其神。 在我们县的城乡各主要干道上,处处都能看到“金秋饲料”的巨幅广告。 他的著名口号“人要出名猪要壮”(他的旗下有一个大型养猪场)还上了《人民日报》。 在我的家乡,像林这样敢于开拓、敢于张扬的青年企业家,实在是绝无仅有。 林的大名在早几年就进入了我的视野,这一次,由于“利益”的驱动,我开始向他“下手”。 所谓“利益”,其实是想到他的公司人马肯定不少,我先想法打动他,让他注意到我,日后他的员工要培训电脑操作技术时,就有可能买我的“账”。 怎么“下手”呢? 我经过观察,发现他公司的广告大都跟当时的“三株口服液”学样,到处刷大字标语式的广告,明显存在着一些宣传不到位的缺陷。 于是,我为他的公司策划了一套宣传方案,分成三部分,每隔三天寄出一部分,并且只在最后一封信上署上自己的名字,仅此而已,根本不留地址,也没多写一个字的自我介绍。 我想以此方式在林的心中留下一个神秘的“伏笔”。 快过年了,我和耕夫都焦急地盼着诚的到来。 耕夫千辛万苦,总算筹到了一笔资金。 然而,一直到年三十了,诚连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 唉,外省人就是不可信……平时诚看上去挺实在的啊!耕夫和我,都感到自己可能被诚耍了。 直到正月初,诚才来了一封信,说他很对不起我们这两个朋友,因为他的电脑水平实在有限,并不是像他自诩的是什么“高手”,所以…… 诚的“可耻行为”,无疑给我们当头一棒! 我简直有些“恼羞成怒”——在我的生命中,第一次被好朋友“出卖”了。 电脑培训班的“宏伟蓝图”至此终结。 我的直觉告诉我,林氏集团的大门,已向我敞开…… 而我,又何去何从呢?我不禁慌了神…… 这时,我只剩下最后的几十块钱了。 林金秋的名字再一次闯进我的脑海。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和盘托出了自己,并表示希望能成为“金秋集团”的一员。 等了大约10天左右,没等到林的电话。我想,林大约是对我没啥兴趣吧? 我想起去年,老家的堂弟曾想和我合办养殖场,我何不去看一下? 正巧,朋友瑞也想去凤翔走走——去年,我曾引荐他到纸箱厂当过一段车间主任。 瑞说不坐长途汽车了,他骑摩托带我。 这个主意让我吃惊不小:好几百公里路哪!而且,多数是险峻的盘山公路,能行吗? 想到瑞平时做事十分踏实,谨慎,我也就同意了,何况,每人还能省四五十块钱的车钱呢。 未等天晴,我们便在一个阴云笼罩的日子出发了。 “经过长途跋涉,将近300公里的漫漫长路终于被我们的意志和毅力所征服。骑摩托远征,如此长的距离,是我们原先难以想象的,但是我们成功了。 昨天早上出发,泥泞坎坷的道路,寒风冷雨的袭击,长途跋涉的疲惫,等等,都被我们踩在了脚下。 成功,永远属于勇往直前的真正的猛士!” 抵达凤翔之后,我不无得意地记下了这样的日记。 老家官田离凤翔还有十几块钱的车程,我想在凤翔好好呆上几天,再去堂弟那里。 第三天,我经过兰的家门口时,正碰上兰带着侄儿,她热情地请我进去喝茶。 我和兰聊了半个下午,这时,我们的身份不再是恋人,而像是别后重逢的好朋友。 第32章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单独和兰在一起。 晚上,我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嫂嫂告诉我,林金秋打电话叫我写信或者回去后到他公司一趟。 我的直觉告诉我,林氏集团的大门,已向我敞开…… 第二天中午,小洋说有车到闽北运纸,我便顺路搭车赶回闽北。 凌晨2点,我在家乡的县城下了车。 明月繁星,缀在寒冷而寂寞的夜空,难道,我便是灯火阑珊处那一个永远的漂泊者? 1997.2.22阴 今天从闽东回到家中,嫂嫂对我归来大为反感,然而,她在外人面前说“多炒几个菜,灯明刚刚回来”。 那么,仅凭这一点,就算了吧,人哪,不要脸皮的时候最要脸皮! 我总是在世俗的恩恩怨怨中患得患失,这是我极大的误区与不智。 必须学会反省与超脱。 1997.2.23晴 今天给林金秋寄出第5封信。 在信中,我提了几个条件,不知林是否会接受。 手头仅剩最后三十元钱了。 1997.2.24晴 当一个人有了一个较高的追求,比如升华需要的追求时,他的内心就会有一种强大的动力,这种动力能推动人长年累月为大成功而奋斗,可以推动人超越压力、挫折、磨难,甚至超越一般人认为重要的金钱、美女、地位、荣誉等,直接追求最高成就,追求他的‘神圣使命’。 第十三章长夜漫漫(3) 1997.3.1阴 人,最重要的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富有! 即便一无所有,我也不能放弃诗歌,放弃我所苦苦追寻的光明与理想。 无论如何,我必须开始!!! 1997.3.2雨 又是雨天。 人生总有阴晴雨雪,一个真正的强者应当超越任何的艰难与挫折,以执著和坚毅的步伐一步步走向最后的成功。 1997.3.4.晴 “看我这一生,峰回路转,为谁辛苦为谁忙?” 傍晚时分,在金秋公司见到林金秋,林让我10号报到。 “峰回路转”。这是我人生旅途上的一个转折,我必须把握好,力争成绩突出! 十几天后,口袋里终于一分钱也没有了 我正式成为金秋集团的一员时,口袋里只剩二十几块钱了。 幸好公司里的食堂可以代为蒸饭,我从瑞家拎来一袋米,这样能省下买饭的钱。 早餐,蒸的稀饭,配一个馒头,一点咸菜;午餐和晚餐蒸的干饭,但每顿只打八毛钱的青菜,一天的支出控制在2元钱左右。 十几天后,口袋里终于一分钱也没有了。 刚进公司不久,不好意思先支工资,怎么办? 尽管三个姐姐都在本县,但她们因为钱已让我伤透了心,我不愿意向她们开口。 朋友倒是不少,但个个都是穷光蛋,有一个在城里打工的朋友,整天吹嘘他怎样和发廊妹“打成一片”(那可是要花不少钱的),而当我向他开口借10元钱时,他竟然一个子都拿不出来。 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跟食堂老板娘商量,让她赊给我十几二十天的菜,等发了工资再算给她。 于是,我成了几十号在食堂吃饭(有的自己在宿舍里做饭)的员工中,唯一享有“特权”的一个家伙——打菜“不必”付钱…… 一天晚上,有人敲我宿舍的门,开门一看,竟是公司老总林金秋,他递给我两件衬衫,说,看你穿的衬衫很旧了,今天刚好去买衣服,就顺便给你捎了两件…… 好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在食堂照例“买”(其实是赊)了八毛钱菜,快吃完时,林金秋进来吃饭,见我碟中菜已所剩无几,便叫人夹了一大盘菜送过来。 望着盘中的牛肉和蛋,我强抑激动的泪水。 饭吃完了,我把盘中未吃的满满的菜倒进了饭盒,带回宿舍。 我坐在书桌前,双手捂住欲哭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中写道: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给我以关心和爱,我就没有理由消沉和自弃,我就必须给这世界以更多的奉献和回报。” 进金秋公司不久,林金秋就找我推心置腹地深谈过两次。 通过这样的沟通,我对林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林年方三十六七,谈吐机智、幽默,抱负远大,举手投足之间神闲气定,颇有大将风度。 无疑,林对我的兄长式的关怀以及他独特的个人魅力,都深深地打动了我,也激发起了我潜伏着的勃勃野心。 能否借助金秋集团这个平台,为金秋集团的发展壮大,为家乡的经济建设,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 这,也是我一以贯之的狂妄——我对生活狂热的激情,往往让我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激情有时难免把你导向虚幻乃至失败,但是,总比麻木不仁地活着要强出百倍千倍,因为,你有激情,正说明你在热爱着。 我被安排在集团公司的公共关系部,主要做一些文字工作,如编辑集团内部刊物《金秋通讯》,搜集整理员工对企业的意见与建议,出每周一期的墙报,另外,由于我是公司里最有写作“才华”的家伙,老总林金秋有时也叫我替他撰写一些会议发言稿。 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工作,久违了的青春活力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有时,赶写稿件到晚上一两点,也丝毫不觉得疲惫。 让我想不到的是,凡林召集各部门经理开高层会议,他必定让我列席。 会议室里,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个打印好的姓名牌,我的名字“沙漠舟”,也赫然和各大经理的名字摆在一起。 林总很看重你哪!……一天,同事小张羡慕地对我说。 小张是大学毕业生,比我早进公司,也没我如此受到林总的另眼相看。 集团下属的饲料公司经常加夜班,晚上机器轰鸣,看着工人同事们满身灰尘地干得热火朝天,我也被这火热的劳动场景深深地感染了,我觉得,我又回到了生活中间…… 有一天晚上,我接到老家堂弟打来的电话,问我能否去老家和他们一起办养殖场,我委婉地说等以后再看吧,现在实在走不了。 “真的不想走了,到老家会有另一片舞台,但,这里或许更能激发自己的潜力,能更好地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 那晚,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很快,集团上下都知道来了我这么一个家伙,不少同事还尊称我为“沙先生”、“沙老师”,我也很快融入了金秋集团这个大家庭中,成为颇受欢迎的一员。 在这些苦苦挣扎的背后,是我不可救药的沉沦 在金秋集团近一年的时间,我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自己,那就是: 第十三章长夜漫漫(4) 挣扎和沉沦。 下面的日记,记录了我一次又一次心灵的自我挣扎。 1997.4.14星期一三月初八雨 心中,时时闪过放弃的念头,我却一再告诉自己:我不能!我必须拯救自己,也只有我自己,才能将自己拯救! 我必须坚强,毫不畏惧! 1997.4.15星期二三月初九多云 我一直在同自己内心的懒散与怯懦在做着永不停歇的战斗,有时我占了上风,有时又败在自己的手下;我必须告诫自己:除了战胜自我,超越自我,我别无出路! 1997.4.17星期四三月十一雨 今天上午忙了半个早上,为接待省领导光临。 我一直在苦苦地自我挣扎,我必须抛弃旧日的自我,否则我没有未来! 我必须自己拯救自己;我必须从逆境中构筑顺境;我必须创造改变命运的契机。 1997.5.8星期四四月初二大雨 为什么不能? 打败你的往往是你自己…… 我应该可以在挖掘个人潜能上帮助全体员工提高(素质),帮助林总实现“(‘金秋牌’饲料)一统天下”的梦想…… 1997.6.19星期四阴 今天柳时京给我看了他的几篇日记,我为他的文笔叹服,更为他的勤奋而钦佩。 一个人,可以选择的是生活,只要有生活的勇气和目标,即使是在地狱,他也可以活得如在天堂。 我应该彻底改变自己的懦弱、懒散、悲观的情绪,以更加积极而锐利的姿态去搏击生活,如果我真正付出了我的一切,相信生活也会回报我想要的一切。 1997.8.14星期四七月十二晴 一个人应该可以选择他所想要的生活,不管或迟或早。 战胜自己,是最困难的事,而一旦战胜了自己,世界上便几乎没有什么不可战胜了。 1997.8.30七月廿八雨 昨夜,是我堕落的开始吗? 而我却感觉到了潜伏着的男儿的豪情开始重新撞击着胸膛! 我想,我可以改变一切的,包括目前的逆境。 是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也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我必须明确自己的生活目标。 必须奋争! 1997.10.17九月十六星期五晴 工人李杰死了! 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只是在活着时,我们必须真正活过。 堂堂正正、辉辉煌煌地活过! 我必须加倍努力! 第33章 1997.11.25星期二十月廿六雨 今天,到阔别多时的图书馆,借了两本书,其中一本是久违了的《中国青年》。 回到宿舍,天已渐黑,停电了,只好点上蜡烛在烛光下,打开《中国青年》。 作为曾经的团干部,一位普通的中国青年,我和这本杂志有着不解的缘分。 其中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是我曾经热烈地追求过,执著地奋斗过,并且,从杂志中获得过理解,吸取过力量。 而今天的我呢? 1997.12.4星期四十一月初五阴 希望就在每个人的心里,心的力量是难以估量的! 你认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是什么样的人! 我必须做一个成功的人所该做的一切! 1997.12.21星期日十一月廿二雨 直到今天(又是“直到今天”),我还有今天,只是每一个这样的今天,我都发誓要改变自己,可是,终究战胜不了自己。 我一直在为“自我”患得患失,这是最可悲的,思想上不能超脱,人也就无法超脱。 我必须做一个真正的人! 努力从今日开始! 在这些苦苦挣扎的背后,是我不可救药的沉沦。 进公司两三个月后,我最初的激情慢慢的被现实所冷却。 同事中有不少是青年人和中年人,一到晚上,就摆开扑克和麻将开始“大战”。 最初我还有所“抗拒”,慢慢的,也就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那时,福建人民广播电台的“夜阑诗香”已经停播,我也有将近一年写不出一首完整的诗了(自哥哥死后),我不但没有了写诗的激情与灵感,甚至连诗歌都不愿翻一下。 以前一天能收到三四封诗友的来信,温暖的话语,常常让你涌出渴望生活的激情与力量。 可惜,时过境迁,浪漫的诗歌抵挡不了现实的严酷,诗友们在《夜阑诗香》停播后纷纷作鸟兽散,一个个都从我生命中消失了,我再也收不到一封诗友的信了。而我,也没有了昔日那种和朋友们通信的热情,整日沉湎于扑克和麻将大战中,也和每一个凡夫俗子一样,为一个子的打好或打坏而兴奋或沮丧,为一个晚上的“大战”下来赢了几块钱或输了几块钱或喜或悲。 打牌,就像吸毒一样,也会让人上瘾。 吸毒大多是为了麻醉自己,而我,又何尝不是在借打牌来麻醉自己空虚的内心呵?! “昨晚我以为碰到鬼了,原来是碰上沙漠舟了” 第十三章长夜漫漫(5) 1998年农历七月十五那天,我终于回了一趟“家”,去给亲人们上坟。 晚上,在公司里我又忘我地和牌友们“大战三百回合”,直到下半夜,筋疲力尽,头晕眼花了,才罢战下桌。 在回宿舍的路上,恰巧被惯常熬夜的老总林金秋碰上了。 “沙漠舟,这么晚了干什么呀?” 林金秋这一问,不善于说谎的我,如实说出了刚刚“停战归来”。 由于这晚正是鬼节,所以,第二天林在职工大会上,委婉地对我作了批评,他的一句“昨晚我以为碰到鬼了,原来是碰上沙漠舟了”也成了一些同事开我玩笑的材料。 这之后,所有人都收敛了一段时间。 然而,“正不压邪”,一个多月后,打牌风重又死灰复燃了。 我由于单人宿舍做饭不方便,搬到远离办公大楼的一间宿舍,和几个同事合住合吃。 这下,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感觉,即使打牌打一个通宵达旦,也不用怕会被谁碰上。 我重又成为了“鬼”——整夜整夜地当“牌鬼”,打得天昏地暗。 的确,这时的我不再是“人”,更不是一个自己所希望中的“真正的人”,而只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一个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大把大把的时光,就这么轻易地被我挥霍在了一局又一局的“长城大战”中。 28岁那一年的青春时光,有一大半是被我自己这样葬送了。 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冤孽呵?! 一天晚上,我们几个打牌到12点多,牌友柳时京提出,到外面散散心。 想不到,柳时京带我们去“散心”的地点,竟是城里的一家发廊。 今天我请客,兄弟们好好按摩按摩……柳时京很豪爽地说。 这个柳时京,想不到他竟是这家发廊的常客。 第一次见到柳时京,是他拎着一个大行李箱风尘仆仆地闯进公司来,说他是外省慕名来找林总的,因为佩服林总“敢为天下先”的开拓精神,愿意在他手下当一名养猪工人。 林金秋为这个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所感动,真的让他当上了养猪倌。 柳时京是个有点神秘的家伙,他的名字和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不一样,会不会是别的同行企业派来的奸细?林金秋曾对我谈起过他的疑虑。 据柳时京自称,他是中共中央党校的函授学员,原在外省一家中学当老师,这次,是停薪留职,告别妻子女儿,来金秋公司“实习”想以后自己也办一个大型养猪场。 柳曾给我看过他写的日记,他的勤奋和文笔使我叹服。 想不到,这个斯斯文文的中央党校毕业生,这个自愿来养猪的中学教师,却有这样“见不得人”的一手。 几个娇艳的发廊妹来拉我们。我扭扭捏捏地推拒着,心里在做着“革命斗争”。 当然,最后我还是半推半就地躺到了拉着帘子的按摩床上。 我早就听说过,所谓按摩,在我们当地就是色情服务的代名词。 在发廊妹为我按摩的过程中,我不安分的手掌,伸进了她穿得极少的裙装里…… 这是我第一次抚摸异性的身体。 幸而,柳时京并没有请我们的“大客”,否则,我在这一年里的沉沦与堕落,不知要以怎样的“下场”来收场。 几个月之后,我将在这里遭遇一场人生的转折…… 这一年,尽管公司离村里只需三块钱车费的路程,但我还是极少回村,即使在城里碰上同村人,我也很少打听村里的情况。 生我养我的村子,埋葬着我挚爱亲人的村子,是我心里一处埋得很深的隐痛。 常常在梦中见到父亲或哥哥,有一次,梦见父亲被人迫害而死,我大骇而醒,冷汗淋漓…… 我也很少去几个姐姐的家。每次去二姐或三姐的家,他们都是在我面前“控诉”对方无情无义,然后就一把鼻涕一把泪…… 大姐的家呢,尽管是在同一个村子,我却每每过其家门而不入,路上碰见最多问一句“吃了吗?”之类的话。 在内心里,我看不起这个经常嚷嚷我父亲不是她的生父的势利女人。 大姐终于觉察出了我对她的态度,在我的不少朋友面前说,灯明回村来,都不去她家…… “我为什么不去她家,她自己心里有数……”我对我的朋友说。 快到年底时,我决定辞职——此时,我的职务是金秋集团公司公关部信息科科长。 之所以要辞职,原因有三: 第一、公司内人心涣散,弥漫着消沉的气氛,令我感到压抑和窒息; 第二、我提了一些有助于改进产品质量的好意见,但未被采纳,这使我对林和他的公司,以及我自身的局限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也明白自己最初进公司时立下的抱负已无实现的可能; 第三、老家的堂弟一再叫我前去共同创业。这使我有了青春岁月中“最后一搏”的念头。 元旦过后,我向林金秋递了辞呈。 林看了我的辞呈,很感诧异,但也知道我去意已决,就说,你走的时候,来告诉我一声。 第二天,我在城里碰上一位亲戚,他听说我要辞职,劝我三思而行,说,这么好的一份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明年你如果搞养殖失败了怎么办?你可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了…… 第十三章长夜漫漫(6) 但我去意已决。 我把工作做了移交,到财务部结算了工资,整理好了行李,然后,我去向林金秋辞行。 林金秋从口袋里掏出200元,说,今年公司效益不好,这点钱,就算给你的年终奖金吧。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 知道我喜欢听收音机,林还把他的一台高级袖珍收音机送给了我,作为纪念。 带着感动,也揣着好几百块钱,我离开了让我躲避了一年人生风雨的金秋公司。 我不会忘记,刚进公司时,我口袋里只剩下最后的二十几块钱。 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向姐姐们说我要走,我一个人拎着半箱衣服,二三十本书,踏上了漫漫征途。 坐了两个半天、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车,我抵达了目的地——蓝田。 同族的堂哥堂弟们,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不曾料到,几个月之后,我将在这里遭遇一场人生的重大转折…… 新年钟声快敲响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堂弟石平、石江、义文,以及他们的朋友敏斌,决定和我一块合伙创办养殖场——他们出资金,我出技术。 我给养殖场起了个名字,美其名曰“燎原立体养殖场”。 在这个山区小县,当时还没有一家像样的养殖场——凌霄的立体养殖场已经倒闭。 我们踌躇满志地决定:一过完春节,马上动手建场舍。 第34章 除夕晚上,我和堂哥一家坐在电视前看春节晚会。 新年钟声快敲响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她,还好吗? 我去找了侄女小琴,她上面有一部电话分机。 我该不该打这么一个电话呢? 这一个除夕之夜,最终,我还是拔出了那一串刻骨铭心的电话号码…… 我又听到了那个温柔甜美的声音——华的声音…… 华: 堂侄女小琴在向我倾吐着感情上的烦忧时,我心里正为给不给你打电话而斗争着,当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并说,叔叔,如果有女孩子嫁给你,一定会很幸福的。而我,只有苦笑着回答“不一定”。 没有去翻通讯录,隔了那么长的岁月,我还是一字不差地就拨出了你的电话号码。你弟弟来接电话的那几秒钟短暂的时间,仿佛漫长如几个世纪。真怕没人接,可又希望没人接,穿过了尘封的岁月之后,我又将怎样面对离我那么远,却又从未从我心中离去的那一个你呢? 陈佩斯和朱时茂带给我的笑容,瞬间就被莫名的忧伤所取代。 声音不曾发抖,而心,却止不住地颤栗着…… 你还是你,而我,还是昔日的那一个我吗? 自你走后,我的世界已是荒漠一片。对于命运,我从来只能逆来顺受,多少次想给你写信、打电话,可我,终于没有那一份小小的勇气。 整整一年多来,我不曾给一个诗友写过一封信……甚至,不曾写过一篇像样的文字,不曾写过一首所谓的诗。 没有爱的滋润,我的生命便死去了,虽然我的躯壳还“活着”。 但,我是不可能死去的,因为我是沙漠之舟,我不能不去跋涉。 这一次,我主动放弃了舒适的工作岗位,踏上了未知的茫茫旅程。前方的路还很长,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死亡还是新生。 新年钟声敲响之后,电视上是震天的锣鼓,我握紧了双拳,对还沉浸在忧伤之中的自己说:新的一年了,应该振作起来…… 华,请原谅我又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但请相信,我并不是一个纠缠的人,我只是想对你说一些什么,就像对我天国的母亲一样。 电话中,忘了对你道一声新年的祝福,那么,就让我在这遥远的异乡,在这异乡寂冷的雨夜,对你道声祝福吧: 愿你的一生,永远有真诚和挚爱相伴! 孤独的跋涉者 1998、正月初一凌晨2点 华: 刚才在友人义文那儿看录像,李连杰和张学友主演的《鼠胆龙威》,快结束时,李连杰通过电话对作恶多端的匪徒头子说,你是不是在流鼻血?还有,是不是浑身发冷?你活不长了,刚才我射进你身上的那把刀,沾上了蛇毒…… 我暗自一惊:几分钟前,我感到鼻孔一阵发凉,以为是感冒,掏出纸巾不经意地擦着,待展开纸巾时,蓦地发现雪白的纸上竟有几片暗淡的红色,宛若雪地上的朵朵红梅,我知道,自己流了鼻血,可我,多年来,从未流过鼻血的…… 从李连杰和张学友的世界里出来,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直想睡觉,便朝堂兄家走去。快到门口时,望见天上缀着几颗闪烁的星星,心里一喜:明天会是好晴天!这几天为办养殖场,一直在搞基建,时间又紧,幸亏天公作美,只偶尔有几滴小雨,若再晴几天,鸭舍和鱼塘便可大功告成了…… 忽然想到今天是十五,怎么没看到月亮呢?不可能的。抬头仰望巷口狭窄的天空,我想,月亮一定在那片天空之外等着我呢,我一定要好好的看她一眼。 于是,我折转身,走进另一条通向田野的巷子。 迎面墙上镀着淡淡的一片白光,我确信,那一定是月光了,回头看身后的天空,东方那一角特别明亮,紧走几步,再回头,呵,月亮!十五的月亮!!…… 第十三章长夜漫漫(7) 一片房子包围的一块小茶园,长着一颗不知名的大树,此刻,大树的枝桠便突兀地镶嵌在深邃的天幕上,宛若一幅凝固的图画,而这幅图画的中心,横生斜长的枝桠上方,是一轮罩着一片银色光辉的明媚的圆月…… 那一刻,我双手捂住欲哭的眼睛,心里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声的“华,华,华,华……” 但我,终于未敢在这异乡的小巷,未敢在这异乡孤独的十五的夜晚,哭出我积压已久的泪水。 那泪,究竟有多少是你留给我的呢,华? 今天,那么巧的,是我的生日,而刚才,我却想到了死。傍晚从基建工地回来,忘了穿上毛衣,看完录像,从温暖的房间出来之后,被凉风一吹,禁不住瑟缩起来,想起适才录像中李连杰的那几句台词,那个匪徒头子放下电话,走出电话亭,便怦然倒地,蛇毒发作,死了。 华,我不想死…… 这两封信,前一封写于正月初一,后一封写于正月十五(元宵节),我都不曾寄出。 因为我知道,寄出它们,已不再有丝毫意义。 我心已死,不想再作任何挣扎。 然而,我真的就让心这样“死”去吗? “华,我不想死”,是不是我内心深处所发出的对于“生”的呐喊? “生”与“死”,这一道沉重的门槛,早已被再一次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能跨越它吗? 在我肩上,扛着的是伙伴们好几万块血汗钱呵! 过完年后,我们五人马上投入了紧张的场舍建设中。 在村外的一片山地上,我们开辟出了一块平地,盖起了两座鸭舍,又租了附近的一家空房,稍加改建,用于养鸡。 我们挖了一口大鱼塘,又牵了水管和电线。 我每天都坚持参加基建劳动,尽管累得腰酸腿痛,但情绪很高昂,毕竟,自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奋斗。 很快,投资一万多元的新场舍矗立起来了。 我顾不上休整一下疲惫的身心,马不停蹄地上了回家乡的长途车——购买蛋鸭。 刚上车不久,大雨就倾盆而下了。 汽车冒雨在泥泞的山区公路上艰难地前行…… 望着迷蒙的远方和窗外的风雨,我默默地祈祷:今年养殖大业能马到成功…… 我请二姐夫帮忙联系到一群蛋鸭后,打电话给堂弟,石平和敏斌带了一万多元购鸭款赶了来。 经过一个晚上又一个半天十几个小时的颠簸,装着一千多只蛋鸭的汽车终于平安抵达了蓝田。 这一千多只蛋鸭一下车,立刻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乡亲。 这几个年轻人,倒挺有魄力的……人群中,有人赞道。 作为技术负责人,我既有几分喜滋滋,更感到沉甸甸的。 在我肩上,扛着的是伙伴们好几万块血汗钱呵! 安置完蛋鸭,石平又开着三轮农用车,连夜赶赴邻县城关,去进肉鸡苗和肉鸭苗。 我和石江躺在农用车车厢的纸箱堆上,蜷缩着身子,在颠簸的路上一路畅谈着养殖场的远大前景,毫无困意。 凌晨一点多,我们抵达了目的地,敲开孵化场的大门。 挑选好鸡鸭苗后,我们又发动车子,扑进浓重的夜色中。 这种三轮农用车,因其安全性差,现在在很多地方已被禁止上路了,但在一些偏僻落后的山区,它还是一种常见的人货混装的运输工具。 由于车厢里装满了鸡鸭苗,石江坐到了石平的驾驶座旁。 由于驾驶室是敞开的,出于安全考虑,他不敢让我冒险坐在前面。 我站在车厢向后伸出的悬空踏板上,两手紧紧攥住可以攥住的地方,提心吊胆地盼着车子能快点到达养殖场。 这一路上都是典型的盘山公路,路又窄又险,车子在上面走,有的上坡地段只能像蜗牛一样慢慢向上爬,然后再慢慢向下开,无论上山或下山,路边常常可见黑乎乎的深渊险谷,站在左摇右晃的车后,我真担心一不小心,车子掉下去,那很可能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天亮之后,我们终于平安到“家”了。 直到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这样的“危险旅程”,在此后还有过多次。 一千多只鸡鸭苗放进了鸡鸭舍里,连同头一天从闽北运回的一千多只蛋鸭,我们的“燎原立体综合养殖场”顿时热闹了起来。 我怎么这么无能,这么失败啊?!…… 然而,养殖业的风险,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就连以养殖业发家,并且靠它成为全国劳模的凌霄,事后也对我说,我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先是蛋鸭群因为长途装运,受应激反应而脱毛换羽,产蛋量率直线下降,后来,虽然慢慢恢复,但产蛋量一直上不去。 鸭子是活口,每天要吃好几毛钱的饲料,1000只一天要吞进去好几百元,而生出来的蛋却一直不够饲料成本,每天要亏几十甚至一百多元。 我的养鸭技术曾上过报纸,村里人也公认我“有一套”,然而,在老家,由于气候的差异,我费尽了心机,想了各种补救措施,均无济于事。 一个多月下来,我们就亏了好几千元,这,对我们有如当头一棒! 第十三章长夜漫漫(8) 蛋鸭的亏损还在继续,肉鸡那边又出大事了。 由于养殖场所过密,加上春暖花开雨水丰富的季节容易滋生病菌,可怕的鸡瘟袭击了我们的鸡群。 第35章 无论是小鸡或养了一个多月的一两斤重行将出售的大鸡,每天都要死上好几十只。 那一段发鸡瘟的日子,对我简直是一场噩梦。我们把死鸡一只只装进一个又一个编织袋,然后在夜里偷偷丢进水库里。 伙伴们个个脸色铁青,那每一袋子鸡,都是好几百块血汗钱哪! 不几天,死鸡在水库里泡胀了,胀破了袋子在水面上飘散开来,让路过的人看到了。 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那么多死鸡,养殖场的那帮小子肯定亏惨了…… 伙伴们都很宽容,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我这个“技术指导”。 接二连三的打击,我病倒了。 高烧三十八九度,咳出的痰里,竟然带着血丝! 近两个月来,我起早摸黑、不嫌臭不怕脏地全身心地扑在养殖场里,付出的汗水和辛劳,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可是我青春岁月的最后一搏呵! 我已经29岁了,同龄的朋友一个个都成了家,立了业,而我…… 原想今年挣上一笔钱好去福州,而现在…… 为了这场养殖大业,我放弃了金秋公司相当不错的待遇,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资金虽然是朋友们所投,亏只能亏他们,然而这比亏我自己的钱还让我难受:我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更对不住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甚至是借来)的血汗钱…… 我怎么这么无能,这么失败啊?!…… 愧疚、懊悔、悲观、绝望,像一只又一只魔爪,每时每刻都在掏挖着我的心…… 我一下子变得沉默了,原先我还经常开朋友们的玩笑,而现在,朋友无意中跟我开句把玩笑,我也会认为他在讽刺我,跟我过不去,我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冷冷地对他不理不睬…… 灯明,你是不是太寂寞了?要不,我们出钱,叫一个发廊妹陪你睡两夜……一个合作伙伴甚至这样“讨好”我。 灯明,你变死了……你那些伙伴都说你变得不像以前的你了……一次,堂哥祖良忍不住说我。 我知道我变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希望自己这样呵! 我完全封闭了自己,白天只顾干活,很少跟伙伴们说话,连广播和音乐都不听了,书,更是扔到了一边。 高烧虽然退了,咳嗽却一直没有好,一声声的干咳,咳到心口发疼,而痰里的血丝,那触目惊心的鲜红色,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白天,吃不下饭,我是自己一个人在养殖场吃住,到要吃饭时,随便糊弄两下,可端起饭碗,却又没有一点胃口,勉强扒几口饭,常常又像在浙江养鸭那时一样,“哇”的一下想要呕吐出来…… 夜里,尽管疲惫不堪,我却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满是自怨自艾的悔恨,以及无助无依的绝望…… 赚钱,已经是毫无指望了; 写作,还有希望吗? 我不敢想,可又被一个又一个睡不着的漫漫长夜逼迫着去想,越想越痛苦,越想越绝望…… ——怎么每当有人跟我合作,包括到浙江养鸭子的那一次与小张的合作,都是失败,难道我生来就是挫败的命吗?在我青春岁月里那么多的拼搏,我的确不曾成功过一次啊! ——我是如此的不忠不孝!对于国家,我没有尽到一点奉献;对父母,我没有尽到一点孝心;对侄儿侄女,我没有帮过他们一分钱;对于哥哥,我更是没有给他以一点回报…… 痰里的血丝,再一次勾起了我对死亡的畏惧,就像我在浙江养鸭子那一段对死神的畏惧,我感觉到了死神的影子在我身前身后晃动,在我的每一声痛彻心肺的咳嗽中晃动……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那我将怎样的死不瞑目呵! “无助、无望、无用,是人生的大悲凉!” 在给友人徐天舟的信中,我引用了作家毕淑敏的这句话。 记录我激情与豪情的日记本,在那段“无助、无望、无用”的日子里,从2月到4月,几乎近三个月,没有留下一个字。 空白。 死一般的空白…… 哥哥死了; 父亲死了; 我,也死了…… 还记得前面的那首预言般的《果实》吗? ——“我死在那没有人死过的地方 活着的阳光 宽恕我!……” “子夜,山风在窗外呼啸。我看不见天上的星星。 关上窗,关上灯,陪伴我的,是一截不知疲倦的燃烧的红烛。 桌上,一只小水杯供着一枝杜鹃,上面并蒂盛开着两朵灿烂的春。 家乡,遥远的家乡,父亲和母亲的坟前,我几回梦见的红杜鹃,是否也在飘摇的清明雨中迎风怒放? 而我,只能在这千里之外的远方,默默地为父亲、母亲,燃起一支思念的红烛。 …… 心痛。 冷。 夜太黑。 想哭……” 在日记本“死一般的空白”中,唯一留下的,竟是这样一段欲哭无泪的“泪水”。 第十三章长夜漫漫(9) 是的,夜太黑,夜真的太黑了…… 自人亡家破以后,这样的黑夜,马上就长达整整两年了。 那越来越沉重的黑暗,会将尘世上这一个渺小无助的我,彻底吞没么? 谁,来拯救我? 第十四章凤凰涅槃(1) 人的一生,应当是奋斗的一生。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原本是赤条条的无牵无挂。只是后来人为地被自己或外界套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让我们感觉到生的沉重与压抑。 不断奋斗的过程,便是不断打破枷锁的过程。 打破了所有的枷锁,你也就自由了。 幸福的至高境界,或许便在于此吧。 ——沙漠舟 这雷声,是响自我沉睡已久的心底吗? 三个月不到,我们亏进去了两三万块钱。 蛋鸭的产蛋量还是上不来,亏损还在继续。 黑暗,依旧笼罩着我,吞噬着我……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我的心灵,我的消沉过麻木过绝望过的心灵,却开始寻找残存的最后一星微弱的火种…… 1998年4月30日,晚上,雨过天晴,睡不着的我,离开屋子,走进了大自然的怀抱。 虫声和蛙鸣此起彼伏,清柔的春风迎面拂来,我感到了一丝久违了的暖意。 远山近岭静默着,头顶的天空,格外的深邃高远,星星们也格外的耀眼、动人。 呵,已经多久,没有呼吸这样清新的空气,看到这样美丽的星空了?! 而我,也有太久太久,没有在星空下放声高歌了! 蓦然间,我涌上一阵想要放声一唱的冲动,于是,我听到了自己喑哑已久的歌声在夜空里回荡: 深夜里,有种凄凉的声音 是我在旷野里呼唤着大地 山谷里,有种不平的回响 是我在内心里无知的觉醒 我在风里踽踽独行 我在夜里独自哭泣 别让我,带着凄凉的背影 独自走在这无尽的期待里 别让我,在这寒冷的星空 独自走在这生命的荒原里 我在风里踽踽独行 我在夜里独自哭泣 我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夜晚,我嘶吼出的竟是这样一首歌曲,一首我和华曾经最爱的歌手齐秦所唱的歌曲。 今晚,华又在哪一片美丽的星空下呢?她还好吗?是否还听齐秦的歌?是否,是否还偶尔想起我?…… 遥远的天边,亮起几道闪电,隐隐的,我听到了隆隆的雷声…… 这雷声,是响自我沉睡已久的心底吗? 华: 在写不出一句诗的长长的日子里,我更加想念起以往有“夜阑诗香”的日子,那时的自己,是怎样的激情澎湃、豪情满怀呵! 在这个世界上,让我要用一生去感念的人很多,你便是其中的一个。时过境迁,今天的我,真正比以前看开了很多,所以现在我能有如此平静的心情来给你写信,并且,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欲望和奢求。 外面打雷了。大地将在春雷中觉醒。我相信,沉睡太久的自己那颗沧桑的心灵,也将渐渐苏醒。我已经不幸地让命运的风沙无端地埋没了那么久,我不能再让这不幸继续下去,否则,将成为我这一生最大的不幸。 华,请原谅我在生活中的沉沦,因为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是没有爱的日子,其实,这也是一种借口,不是因为谁抛弃了我,而是我自己抛弃了自己。 “世界是不会抛弃你的,只要你不抛弃心中的爱和梦想。”重读几年前自己写下的文字,我已经深深相信,那生命中最宝贵的爱的梦想,已经重新在我荒凉的灵魂的土地上开始生根,发芽。 而这一次,它们将永不凋零,永不枯萎,并且,将硕果累累,生生不息。 只要我还活着,爱着,我就要写下去。我希望自己死后,能有几首真正的诗留下来,汇入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 ………… 在这个失眠的晚上,我拿起久违的笔,给华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上面,仅是其中的一段。 写完信后,我找出几乎被我遗忘了的日记本,拍去上面的尘埃,在日记中留下了这样几句: “满天星光,你是哪一个呢? 给你写信至1.30′。 我将崛起。 无悔选择!” 在这个晚上,我沉沦已久的心,真的开始了“无知的觉醒”了! 第36章 我生命的“天”,即将迎来崭新的黎明…… 一道闪电,像利剑一样划开了我心灵的天幕…… 罗曼·罗兰说:苦恼到了顶点,便有如解放了一般。 在我终于认识到一切已经无可改变的时候,渐渐的,我反而平静了下来。 有一天,我在喂新买来十几天的肉鸭苗时,看着强弱不一的小鸭,忽然想到:大自然的规律是优胜劣汰,你如果懦弱的话,便只有被淘汰…… 那一瞬间,我有如听到冥冥中神明的谕启: 与其选择懦弱而被淘汰,不如选择坚强活下去! 是的,坚强!坚强地活下去,活出气魄来!…… 一道闪电,像利剑一样划开了我心灵的天幕…… 给华寄出那封长信后,我的日记和笔又沉睡了一个多月。 1998年6月20日,借助于一场大雨,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给在北京的家乡作家宏甲写了一封长信。 这是一封名副其实的长信,写在日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竟然写了满满10页。 我写到了母亲的死,金凤的死,哥哥的死,父亲的死,也写到了自己灵魂的“死”…… 第十四章凤凰涅槃(2) 这封信,是我曾经封闭的心灵的一次宣泄,一次酣畅淋漓的倾诉…… 从这一封信开始,我原先向世界紧闭着的心门,终于“哗啷啷”地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推开了…… 华: 夏夜,一弯新月静静地悬在大树林的上空。晴朗的天空,星光灿烂,白云悠然,我的心仿佛这雨过天晴的星空,悠远,深邃,宁静,没有一丝阴云。白天人来车往喧闹不已的大路,此刻温顺沉静得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我像一只属于夜晚的自由的鸟儿,翩然展开歌声的翅膀,飞翔在这空旷寥远的天地之间。 我飞翔着,大路引导我飞上小路,小路引导我飞上山冈。山冈上,芳草萋萋,百花芬芳,我就停留在那一片芳草地,悄然收起了歌声的翅膀,因为我知道,善解人意的路们将我领到这高峻的山冈上,是为了让我和一位善良、高贵的天使相见。 于是,我看到了期待中的你。 “哦,真抱歉,我来迟了一些,让你久等,你不怪我么?” “但你终于来了。”你宽容地一笑,洒落了一地细碎的月光。月色中,你天仙般楚楚动人。 我们,近在咫尺。 “爱,是没有距离的。”我说,“为了你,我跋涉了万里,历经了千年,今夜,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 “是的。”你说,声音柔和得像风中的柳笛,“我们原本相隔遥远,是爱的召唤,让我们跨越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 我凝视着你,像久别重逢的孩子凝视着母亲。那一刻,我的心弦被你轻轻拨动,我看见你的眼里盈满泪水。 哦,我的天使,是我的满脸风霜和满身伤痕让你悲伤,还是因为我们终于能在今夜相遇而喜悦? 我想为你将泪滴从眼角轻轻擦去,但我没有。 我转过脸,望着远山,有一滴泪,悄然滑落。 不能让你看到我的泪水,只因,只因你为我流过太多的泪水。在我在饥渴与死亡中跋涉时,在我在苦难与绝望中挣扎时,我知道,远方的你,一次次的让泪水湿透了无边的黑夜。 而现在,我要让笑容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绽开在你青春的脸颊,并且,永不凋零。 远山在夜的怀抱里孩子般酣睡着。“那多像我的童年,无忧无虑,夜夜都有母亲轻吟的谣曲。”我转过脸,向你微笑着说道。 “你母亲后来不是去世了吗?” “是的,我还是花朵一般娇嫩的年纪的时候,母亲就再不能为我歌唱了,但是,她的歌声,从此就如月光下茉莉的清香,夜夜萦绕在我的梦里梦外。” “你应该感到幸福,有一位好母亲。” “是的,我感到幸福。在我经受了漫漫岁月中无数的不幸、失败、挫折、磨难后,我更加感到幸福,因为,我发现,母亲并没有离我而去……” “你的母亲有一颗爱的灵魂,爱的灵魂是不会死的。” “是的,肉体会消亡,而灵魂会在爱中永生,我相信,母亲死后,她平凡而高贵的灵魂就化作了大自然中的每一朵花,每一茎草,每一片泥土,每一滴雨水,每一缕阳光,甚至是我所走过的每一段路……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在默默地陪伴着我,让我孤独时并不孤独,寂寞时并不寂寞。” “母爱是伟大的,你的母亲也是伟大的。” “是的。母爱就像天地日月一样,默默地奉献而从不炫耀,而我们常常恍然不觉,仿佛那是我们应该得到的而忘了回报。” “你回报了母亲了吗?” “实话对你说,我没有,一点也没有。这已经成了我永生的疼痛。母亲在世时,我根本是个顽皮的孩子,只知道领受母亲甜蜜的乳汁,温暖的怀抱,而对母亲的皱纹和白发视而不见,甚至听到母亲的叹息也任由它耳边风一般吹过。” “我们总是在拥有时挥霍,失去后追悔。” “是的,我曾追悔过,但现在我不能再追悔,你知道,母亲是不会允许我这样折磨自己的,所以我必须像母亲一样去爱。” “像母亲一样去爱?” “是的,像母亲一样去爱。因为母亲活着时,她不仅爱我,也不仅爱我们兄弟姐妹,她还爱村里的每一个孩子,甚至把仅有的一点粮食送给他们饥饿的父母,自己去挖野菜……” “你母亲怎么死的?” “是我两个夭折的哥哥生病,需要输血,贫穷的母亲只好把自己的鲜血输给他们,他们终于没能救活,而母亲也因输血过多而一病不起……母亲是用她的热血和生命来爱这个世界的。” 星光如梦,月光如水,我沉浸在一片遥远的回忆中…… “二十多年了,母亲的音容笑貌已愈来愈模糊,而母亲的爱却愈益地在我的心田里扎下深深的根,并且,已枝繁叶茂。我想,我所能报答母亲的,便是用尽一生,将这棵爱之树精心呵护,让它花开不败,果实累累。” “那是属于你母亲的,也是属于你母亲曾深爱的这个平凡的世界的。” “谢谢你,理解了我,理解了我的母亲。”我深情地拥抱了你。月光下,你带着泪痕的脸颊漾着一缕花朵般甜柔的笑意。在你宽容的怀抱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般的温暖。 你轻轻地哼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歌声中,我飞回了童年七彩的梦中,回到了母亲久违的怀抱…… 第十四章凤凰涅槃(3) 沙漠舟 1998年6月30日凌晨于人间 这,是我在日记里写给华的一封信,也是我在沉默了整整两年之后,写下的第一篇散文。 我给它取名为《月光下的梦》,“梦”里的天使,就是早已弃我而去的华。 在抄正它的时候,我第一次在日期后面加上了三个字:“于人间”。 泪水的堤坝,在那一个月圆之夜,终于决堤了…… 这时候,爱的情感,久违了的爱的情感,压抑了整整两年的这一团不死的火焰,再一次在我心灵的大地上冲天而起…… 以为早已冷却的对华的爱,再一次狂潮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把我淹没…… 一个人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华的名字总是不请自来,不可抗拒……甜蜜与痛苦交相杂陈,然而,更多的时候,占据我心胸的是巨大而强烈的痛苦…… 用了两天的时间,我把在和华热恋时为华写下的近乎疯狂的一组文字——上万字的《爱的告白书》,完整认真地抄正了,寄给了华。 两年前,我没敢把它抄给华,因为那些血泪凝成的文字几近惊世骇俗,我怕华接受不了而和我分手。 现在,终于到了我寄出它们的时候了…… 在给华抄《爱的告白书》的时候,我常常泪潮翻涌,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然而,泪水并未冲决而出…… 想哭上一场的感觉,在华重新“回到”我的白天黑夜之后,便如影随形地紧跟着我…… 泪水的堤坝,在那一个月圆之夜,终于决堤了…… 午夜时分,你从一个绝望的梦中哭着醒来,泪湿枕巾。梦中,你来到了一片绿洲,那是你千年跋涉的长途中苦苦寻觅的绿洲。你来到了绿洲中央的一座小红房子面前。你知道,你到家了,家里面有你月亮般的天使在等待着你。她的前生前世应该是你早逝的深情的母亲,在梦里,你把她叫做华。 你看到了窗口亮着灯,正是这生命中的灯火,引领你穿越了长长的黑暗,超越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如今,你终于找到了它。 你上前叩门,轻轻的,仿佛在叩动自己的心跳。 然而,门,没有开。 然后是拍。然后是擂。然后是双拳流血。 门,依然没有开。也没有一丝回答的声息。 你跪倒在门前,一遍遍地呼唤那天使的名字:华、华、华,开开门吧,开开门吧。是我,是我回来了……二十多年了,我已经流浪了二十多年了,开开门吧,开开门吧,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华,我渴,我好渴呵,你给我一口水喝吧,你看我一眼吧…… 你流泪了,绝望的泪水,从梦里一直流淌到梦外。 醒来,泪眼朦胧中,没有了绿洲,没有了小红房子,只有外面山冈上一轮静静的满月。 月亮,仿佛梦中的天使一般,无言地凝视着你。 第37章 你颤抖着,却喊不出她的名字,泪的潮水急速地在你的心海翻卷、奔腾。 你知道,你终于可以痛哭一场了。你终于要痛哭一场了。 你急急披衣而出,上了大路。你不想在这寂静的深夜把谁惊醒,你要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那是你早想在那尽情一哭的地方。 夜风扑面,你感到了一阵阵的冷。你紧紧地用外衣将自己裹住,脚步匆匆地迎着月亮向前奔跑着,你眼含热泪,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我就要回家了…… 你终于奔跑到了你想到的地方。那是野外的一个大湖泊,四面青山环抱,湖中有几座小岛屿,岛屿上有小山和绿树,夜色中,光滑平展的湖面宛若一面幽蓝的大镜子,在群山怀抱里显得沉静而安详。 当你在湖边的两颗松树下坐定时,蓦然发现四野已是一片昏暗,月亮呢?月亮呢?满天的星星呢?……抬头看天,天空已是一片灰蒙蒙的愁云惨雾,月亮,明媚的月亮,从头顶的天空突然消失了,刚才,刚才还在路上照着你匆匆的奔跑的呵! 刹那间,你的心被一柄巨剑洞穿了。鲜血迸溅,伴着一声惨叫: ——华呵!…… 还有谁,比我更理解你的这一声惨叫呢?多少年来,你一直把她当作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是你梦中永远的天使,更是照耀你跋涉黑夜的那一轮明月,她像母亲一样为你付出了多少深情,流淌过多少泪水呵!她更像一道闪电,在你的黑夜里为你种下了永恒的光明。或许,你会安于黑暗中的寒冷和寂寞,而当你一旦失去这一线光明,你又怎能不在无尽的黑暗中对她声声呼唤?! 惨叫之后,你泪水的堤坝轰然坍塌了,潮水般汹涌的泪,从你的心头冲决而出,将你淹没。 空旷的湖面上,回荡着你声声凄厉如垂死的饿狼般绝望的哀嚎与呼告: ——华,华,华,你看我一眼吧,你开开门吧,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家来了……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已经流浪了二十多年了,我已经找了你二十多年了啊!…… ——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吧,华,华,华呵!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呵!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我抛弃呵?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怎样的爱你爱你爱你,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第十四章凤凰涅槃(4) ——华,华,你这个死女人,我好恨你,恨你,恨你呵!…… ——华,华,华,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呵!看我一眼吧,看我一眼吧,我求你了求你了,爸,妈,哥哥,你们帮我求一求吧,求一求吧…… ——妈、爸、哥哥,我看你们来了,你们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吧,我知道,你们就在天上,就在天上…… 当对亲人的呼唤从你胸中迸裂而出,你如遭雷击,仰面倒在地上,身子抽搐着,双脚乱蹬,十指扣挖着泥土,声嘶力竭地对着灰暗阴沉的天空狂喊着,怒吼着,咆哮着;泪水,止不住的泪水,湿透了无边的黑夜,湿透了无边的大地: ——妈,妈你看看我,看看你的儿子吧,让他看你一眼吧,二十多年了,我连你的面貌都不记得了啊,你好狠心,为什么生了我,又抛下我?为什么呵?…… ——哥,哥你下来,下来让我看你一眼吧,你死的时候,我连最后一面都没和你见上呵!当我赶到家时,你已经下葬十几天了。我知道,你是代我死的,是我害了你,害了你呵……天呵天,你为何不让我死,却让我哥死呵?!…… ——爸,爸你也看我一眼吧,你一辈子好苦,如果不是嫂嫂,你也不会死那么早的呵!你活着时,我没能好好孝顺你照顾你。爸,让我叫你一声爸吧,以前,我都叫你叔叔呵,爸,你生病住院半个月了,大姐也不去看你一下,你死以后,二姐和三姐又为了你的丧葬费反目成仇,到现在再也没有往来了哪…… ——妈,爸,哥哥,你们死得好,死得好,死得好呵!这是什么世道呵?什么光明,什么希望,全都是骗人的骗人的,全都他妈的骗人的呵!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 ——天,天呵,你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呵!夺走了我的母亲,又夺走我的大哥,夺走我的父亲,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家也没有了呵!这二十多年来,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什么屈辱没忍受过呵?!谁知道我,谁知道我呵?!谁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呵?天,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你哭诉着,咬牙切齿地哭诉着,惨绝人寰地哭诉着,那凄惨的哭诉宛如支支利箭,射向阴霾沉沉的天空。或许是你的哭声感动了上苍,在你将所有郁结的悲愤的泪水倾尽之后,阴霾渐渐散去,天空渐渐开朗起来,点点明亮的星星又出现了…… 望着天上的星星,你渐渐平静下来。明镜般的天空中,你发现了三颗最明最亮的星星,静静地悬在你躺着的土地的上空。你不要再哭泣了,你知道,是亲人们看你来了,因为爸对你说过,人死了都会变成一颗星星,而你,也一直相信,父亲、母亲、哥哥他们一定是天上星星中最明最亮的三颗,它们曾在无数个你寂寞而孤单的夜晚,陪着星空下流浪天涯的你,静静地听你向他们诉说,诉说心中的思念、爱和梦想……此刻,你又像往常一样,凝视着天上亲人们关切的眼睛,喃喃地诉说起来。清凉的晚风不停拂过你泪光闪闪的脸颊,在你的泪光中,有星光在轻轻荡漾。 ——爸、妈、哥哥,我们又见面了,我好高兴,好高兴。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你们是爱我的,我也爱你们,爱你们…… …… 一个人,真正能拯救他的,只能是他自己 哭过之后,我沉默太久的激情的火山,终于轰然爆发了…… 谁,敢以灵魂之利剑 直逼太阳让它瞬间黯淡 谁,敢以灵魂之光芒 点燃太阳让它瞬间辉煌 谁,敢以灵魂之双翼 煽动熊熊烈焰在太阳上飞翔 谁,敢以灵魂之喉咙 迸喑哑之血泪为太阳歌唱 谁,敢以灵魂之胸膛 堂堂正正袒露在太阳下 谁,敢以灵魂之头颅 供奉在大地上献给太阳 几天之后,我在正午的阳光下,写下了这首《正午,与太阳独对》。 写下它时,我被一种巨大的喜悦和幸福紧紧地包围了,一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祖国的未来,人类的未来——那充满美好充满光明的未来…… 喜悦、幸福、光明、自豪,像一阵又一阵飓风,狂野地在我心灵的大地上呼啸着、奔腾着…… 像一块千年的石头,我在天地间静默伫立; 我双手合什,凝望正午的太阳,然后,缓缓地虔诚地,低下高昂的头颅…… 泪光,闪烁…… 阳光,闪烁…… 一个人,真正能拯救他的,只能是他自己! 在经历了整整两年的痛苦挣扎后,我终于从失败中超越了出来! 我迎来了生命的黎明,也迎来了战胜黑暗后的喜悦与狂欢…… 那是怎样的喜悦与狂欢呵! 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愁眉苦脸被灿烂的笑脸所取代,主动和朋友们说话,开玩笑,一天到晚我几乎是话声不断,歌声不断,笑声不断,把伙伴们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才几天,这个灯明就变得这么可爱起来?是捡到了什么宝物还是吃错了什么药?…… 不仅我变得可爱起来,所有的人在我眼里都变得亲切可爱起来,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都变得亲切可爱起来,甚至一山一石,一草一木……走在山间小路上,我经常会像普里什文那样,孩子般天真地向小路两边的植物们打招呼: 第十四章凤凰涅槃(5) 你们好啊,你们好啊,我亲爱的朋友…… 青春活力再一次回到了我身上,我咳嗽也好了,胃口大开,饭量大增,精力从未有过的充沛,白天干活毫不觉得累,晚上经常兴奋得睡不着,给小鹃、小鸿、小鹏及其他人一封接一封地写长信,倾吐战胜死亡的幸福和喜悦…… 在那一段日子里,我经常晚睡早起。早上一大早,就带上一本泰戈尔的散文诗全集,在大路上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一边沐浴朝阳一边大声朗读泰翁的诗: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一个人在山野间出没、游荡,像一个自由自在的幽灵。 我忽而爬上高高的山冈,对着天上妩媚的明月喃喃自语:多美呵!这一切多美呵!我活着,快乐地活着,幸福地活着…… 忽而又下到田野里,在金黄的稻浪间穿行,手舞足蹈地在田埂上且舞且歌:“迎接光辉岁月,为它一生奉献……” 歌过舞过之后,我又像野兽一样蹿进林间,随便抱着一棵树就往上爬(我在儿时也很少爬树),爬上之后就攀着枝干对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挤眉弄眼地扮鬼脸…… 溜下树来,我会找一块高处的平地躺下来,像小孩子似的在地上打滚儿,然后,觉得衣服碍事,干脆脱下衣服、裤子、裤衩,赤条条地在山坡上沐浴月光,享受清风的抚摸,而后,在山上光着身子狂奔…… 我不知道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是一种怎样的境界,但那时的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就是大自然中的一个成员,和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一样,都是大自然这个和谐大家庭中的一分子。 第38章 那时,我的心灵是怎样的自由呵?! “打破了所有的枷锁,你也就彻底自由了。 幸福的至高境界,或许便在于此吧。” 1995年写下的感悟,三年之后,我为它作了见证。 然而,这种自由,以及这种自由带来的“极至的欢乐与幸福”,又是以怎样的代价所换来的呵?! 多么侥幸呵,我,终于捣毁了心灵的地狱,回到了人间!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理想 理想,也和诗歌一起,再一次携手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理想。 如果说,八年前我开始写诗时确立的“愿做一盏灯\一盏长明的灯\点燃自己\照亮世界”,只是我理想的一种萌芽,或者说是“初级阶段”的话,那么,这一次,我更加明确了自己要成为怎么样的人,以及要怎么去做。 我拟就了一份《奋斗计划》: 我的奋斗规划 一、终身目标 成为托尔斯泰、罗曼·罗兰、泰戈尔以及尼采那样对人类有巨大贡献的大文学家、大思想家。 二、中期(十年)目标(至2009年) 1.出版自传体小说《命运》三部曲; 2.出版诗集《柔情烈焰》; 3.办一所学校。 三、短期(三年)目标(至2001年) 1.客居北京,争取最大的发展空间(1998年底或1999年初); 2.争取资助,进入一所大学攻读哲学,或进入鲁迅文学院主修文学创作(以前者为主要目标,最迟为2000年); 3.系统修完汉语言文学,历史等大学课程。 四、奋斗原则 1.淡泊名利,不为虚名浮利所困,追求人生终极价值; 2.不从政,不谋私,不欺天下; ………… 11.勇士的力量来自强健的心灵而非强健的肢体; ………… 17.多找苦吃; ………… 19.坚信自己的价值,走自己的选择的路; 20.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相信生活不会辜负每一滴辛勤的汗水; 21.人的潜力无限,应以百倍的努力去尝试网、挖掘、拓展、提升; ………… 23.永不绝望; ………… 32.自然、质朴、清新、卓越; 33.命运可以选择,天才可以培养,伟大可以创造; ………… 制订人: 执行人:沙漠舟 1998年7月15日 我是一个真诚、善良、正直、博大的平凡而能超越于平凡之上的真正的人。我将用我的热血、生命和灵魂奉献给整个的人类和整个的世界。我将以毕生的力量去推动和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与发展。我将和千千万万执著于正义和真理的人们一起,创造伟大而光荣的人类历史。世界将因我和全人类共同的努力而充满和谐、高尚、理想和光明。 ——沙漠舟《我的梦想》 有一天,我翻旧物时,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在一年前,到打字店打印出来的这一段《我的梦想》。 我清楚地记得,它是我在人亡家破后,一次心血来潮,偶然提笔在一本关于怎样追求与奋斗的书本扉页上写下的。 当时,自己并未作过什么认真的考虑,只是信笔而写罢了。 很奇怪的,那次在打字店,我竟然能一字不差地把它写给打字小姐。 第十四章凤凰涅槃(6) 我早已遗忘了这一页花了5元钱的打印稿。 这一次,重新看到它时,我拿着这一页薄纸的手,竟微微的有些颤抖…… 我把这一页纸端端正正地贴在了我的床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双手合什,"奇-_-書--*--网-qisuu."对着它拜了三拜! 然后,我举起右拳,像宣读誓词似的大声读出声来: “我是一个真诚、善良、正直、博大的平凡而能超越于平凡之上的真正的人……” 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 这次转变之后,我冒出了一个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的念头: 我,要去一个地方——北京! 这可是我从来都不敢想的,也没有谁这样“教唆”我:你该去北京。 而我,仿佛听到冥冥中的一个声音在召唤: 到北京来吧,这里有你想要的梦想和希望…… 在制定《我的奋斗规划》时,我严肃而坚定地把这一“怪念头”写了进去,并且为自己限定了进京的最后期限:1999年年初。 我想起诗友耕夫正在北京,就千方百计地搞到了他的通信地址,给他写了信,告诉他,我年底或第二年年初将去北京。 耕夫在我们的“电脑培训班”计划泡汤后,跑到北京,跟他弟弟一块,开起了面店。 半个多月后,我收到了耕夫的回信: 舟兄: 诸葛避居茅庐,尚可名闻天下;朱熹隐住潭城,同样可著天下文章。贤兄胸怀大志,令人敬仰。但你我身处物质社会,纵有至尚精神,恐难避开现实。京城虽好,但同样物欲横流,人情冷暖。贤兄你欲一展身手,恐怕时机尚未成熟。况且,我仍屈人篱下,自顾不暇,虽有心帮你,成其大业,但有力不从心之感,望兄面对现实再现实一些,细细三思,不可仅凭激情,贸然进赴,切切!其中苦衷,盼在回乡之日,再做详谈,情多自烦,言长必废,此致! 顺祝安康! 愚友耕夫上 1998.8.24七月初三晴转暴雨 接耕夫信,知他并不如意,几乎难以自顾,但我看得出,逆境中的他,需要一种比物质的东西更为重要的精神支撑。 因为耕夫“难以自顾”我进京的计划并不能因此而有丝毫改变。但我也决不能给他增加任何拖累,我必须在京寻找自己的“出路”,否则,我宁愿当一名沦落街头的乞儿。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我坚信。 只要我去做,没有什么我做不到的事,我更坚信。 走出去,这就是成功! 虽有坚定的意志与不可动摇的决心,但摆在我面前的现实的确是严峻的:养殖事业的失败,我明年进京将只能是赤手空拳。 进京后,我又怎样谋生和立足呢?这一问题,困扰了我好几个月。 伙伴们没有因为失败而气馁,而是总结了经验教训,又筹集了部分资金,扩建了两座鸡舍,再进了两千多只鸡鸭苗。 经过两个多月的精心管理,这一批鸡鸭长势良好,赶在中秋节和国庆之间上市,卖了一个不错的价钱,可算是从失败中取得了一个不小的成功。 中秋之后,我征得伙伴们的同意,单独“撤”出了养殖场。 并不是因为失败而对场里失去信心,而是心灵发生巨变后,迫切地想充实自我,壮大自我,而场里没有我可看的书,更没有人能跟我探讨文学与理想。 所以,我想到徐天舟身边待上一段时间,向这位我人生路上的良师益友取点“真经”,补充心灵的“弹药”,好迎接未来征途上的风风雨雨。 我告别了老家,告别了养殖场和伙伴们,上了中巴。 伙伴们熟悉的身影和“燎原科技养殖场”几个红色大字在我视线里最后消失的一刹那,我的喉咙忽然一阵哽咽,泪往上涌…… 这半年,朋友们亏了好几万元,唯独我一人是大赢家,“赢”得了开创未来的信心、勇气和力量! 伙伴们用他们的血汗钱,托起了我,托起了我的新生…… 又来了一个疯子!…… 三个多小时后,我到达了目的地——“卧龙山庄”。 这“卧龙山庄”的主人,便是徐天舟。 徐天舟和一位朋友于年初合伙承包了十余亩田地,养鱼、种花,并在其上盖了一间草庐。 由于这片土地就在山脚下,故而徐天舟这位浪漫主义诗人,将之命名为“卧龙山庄”。 由于我的到来,“卧龙山庄”就有了两个扛锄头的诗人。 不久,附近村子的乡亲们奔走相告: 又来了一个疯子!…… 原来,徐天舟经常在劳作之余,兴之所至,随口吟诵自己的诗词。 由于吟诵次数略多了些,音调略高了些,传进了不少“少见多怪”的耳朵里,便有人“赞”曰: 桥那边来了一个疯子…… 我们这一对“疯子”,自八年前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有几个月的时间“同吃同住同劳动”。 我们热烈地谈论着诗歌、人生、理想,经常谈得忘乎所以,不觉已是鸡叫头遍、二遍、三遍。 这时,徐天舟的“诗龄”已十几年,我也写了整整八年。 漫漫诗路上,曾经有过无数的同行者。 第十四章凤凰涅槃(7) 大浪淘沙,我们一路走来,蓦然惊觉:同伴们早已四散,只剩我们这两个“疯子”惺惺相惜,顾影自怜了。 有的道路,越走到后面就越艰难,也越孤独。 幸而,我还有徐天舟这个同行者; 幸而,我们也都还在路上…… 由于“卧龙山庄”距徐天舟的家较远,为了方便,我们在附近的小学和两位年轻的老师一起搭伙吃饭。 有一天,我正在草庐看书,忽听桥那边一个女声大声叫我: 灯明,吃饭了…… 那一刻,我恍然如在梦里,仿佛叫我吃饭的不是那位女老师,而是我儿时的母亲或姐姐……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温暖亲切的呼唤了? 第39章 那一刻,滚烫的泪,打湿了我的眼眶…… 人,真有所谓的前世吗?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上附近的小东寺抽了一签。 我问的是自己的前世。 “何事区区又变愁,一成一败待何由; 凤凰展翅飞空去,岂料将身入网罗。” 唉…… ——当我看到签上的这四句诗时,我长久无言,而后,止不住的一声长叹。 我想起了四个月前: 在蓝田歇斯底里地痛哭过的那个深夜,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发现路边的亭子上有一副对联: “蓝田蕴藏种玉凤, 平湖映出秋月景。” 我定定地凝视那对联,奇怪自己白天从这里走过无数次,都不曾注意到它的存在。 半晌,把目光投向在路的另一边的大湖——那里去年还是一大片良田和茶园,由于邻省新修的水库征用了它们,今年才灌满了水。 平展如镜的湖面上,倒映着一轮十五的明月,正在西沉的明月,是那么的大,那么的圆…… 那一刻,我带着泪痕的脸颊绽开了两朵灿烂的笑,轻声脱口而出: 对联上这一只藏在老家的凤凰,一定就是我! …… 抽完签后不到半个月,我在草庐外的蕙芸桥上碰到一个陌生女孩。 那是一个清新脱俗的山里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正倚在桥栏上,手里攥着一把金黄的树叶。 “你那树叶是银杏树叶吗?”我忽然问她。在我寄住的草庐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棵叶子金黄的大树,有人说那是银杏,但我没有走近看过,不知道它的叶子究竟是圆是方。 “是……送你几张要不要?”女孩说。 这让我大感意外。 以我的经验,像她这种年龄的女孩子,见了我这怪异的“骆驼样”,一般都会“退避三舍”,想不到,她非但不怕我,反而对我有一种自然的亲切感。 我说,好啊,我还没有看过银杏叶呢。 她递给我几片银杏叶,又问:到你那儿看看花行吗? 她看过花圃里的各种花之后,又好奇地看了我住的草庐。 你是学生吧?我问。 是,读初三了,我还听过徐老师讲的诗词课呢(徐天舟曾在当地中学开过古诗词创作辅导课)。 她和她的两位同学在屋里坐了一会,临走,把我的诗文集《野火集》给借走了。 她走之后,我忽然有些懊恼: 刚才,怎么忘了问她的名字?!…… 这一念之间,忽然一道电光火石在我脑海中一掠而过: 她的名字中,一定有个“凤”字。 这强烈的预感让我震惊不已——以前,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匪夷所思的预感! 下午,我在外面的公路上碰到她,我说: 上午都忘了问你的名字了…… 在她含笑启齿回答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在剧烈跳动—— 哦,我姓x,叫凤香。 我,在心底里深深地微笑了…… 很巧的是,我们搭伙吃饭的一个男老师正是给她所在年段拍毕业照的“摄影师”,我在他的工作室发现了夹在一大堆正在晾干的照片中的“凤香”,奇-書∧網便叫那位老师多洗了一张。可惜,在后来的动荡漂泊的生涯中,不慎遗失了。 在翻阅自己从前的日记时,在人亡家破之后不久写下的一则日记,让我再一次为自己而震惊: 1996.9.18八月初六星期三晴 我将让父兄的热血和爱在我的生命里燃烧,以永恒的姿态,照耀并温暖永恒的世界。 来路与去路,只有我知道。 大地将迎来她的另一个金秋,我的稻谷也成熟了,我必须举起手里的镰刀…… 让汗水成河,让热血成海,让豪情成山,让生命成不死的火凤凰! 让我震惊的是:冥冥之中,仿佛自己真的早已知道“来路与去路”,真的知道“前世、今生”…… 凤凰,中国传说中一种吉祥的神鸟,它通过在熊熊烈焰的焚烧中,获得新的生命,从而飞得更高更远,“歌声”——鸣叫声,也更加嘹亮动人。 “前世是凤凰”当然是一种无稽之谈,凤凰本身就是子虚乌有之物,更不可能化身为人。 然而,我的每一次痛哭之后的升华,难道不是与凤凰的浴火重生如出一辙? 是的,我的前生绝对不可能是一只并不存在的鸟儿,但是,我这残缺的肉身,却承载着如凤凰般不死的魂魄……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1) 人,可以口出狂言,但更需脚踏实地。 只要有一颗向上的心灵,梦将会引你到你梦中渴望的地方。[奇+書网*qisuu.]我便是这样的一个证明。 世界是不会抛弃你的,只要你不抛弃心中的爱和梦想。 ——沙漠舟 怀揣80元钱,我上路了 在徐天舟家过完年后,我回到了家乡。 我去了父亲、母亲和哥哥的墓地,向他们告别——我就要启程赴北京了。 去年清明节未能来给亲人们上坟,今年,又将不能在杜鹃盛开的时节,为亲人们扫墓了。 这一走,何时能回来呢? 我去了二姐和三姐的家,向她们辞行。 尽管我口袋里只剩下80元钱,我却没有向她们开口言借。 她们因为钱而反目成仇,上街赶集时碰了面,连招呼也不打,更别说来往了。 我不愿意向她们提到“钱”字。 村里的朋友们都不富裕,我也就没有向他们开口。 就这样,怀揣80元钱,我上路了。 我先到了省城福州,那里有不少朋友,找到其中的任何一个,我都能借到去北京的路费。 坐长途车抵达福州时,我口袋里只剩下10块钱——车费花了70元。 夕阳硕大而火红,即将沉入地平线。 打了三个朋友的电话,一个回了家乡还没有出来,一个刚被公司分配去了泉州,一个出差到了南昌,最迟也要三天后才能回到福州。 我的身上开始冒汗。 希望一个个落空,怎么办? 一屁股坐在行李上,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乏与沮丧…… 下意识地翻着薄薄的通讯录,忽然,一个名字跳进我的眼帘: 张霖! 已经有整整三年没有通过一封信一个电话了,她还在吗?还能帮助我吗? 最终,我还是抓起了公用电话,拔出了那一个曾经刻骨铭心的电话号码…… 万幸,她在家! 张霖,我到福州了,要去北京,可是我又没钱了…… 你要多少? 一二百就行…… 那我明天上午给你吧。我到哪里找你? …… 和张霖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放下电话,我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呵! 把口袋里所有的票子掏出来数了两遍,只剩下五块四毛钱了。 还好,晚上不会饿肚子……想到这,我不禁微微一笑。 可是,晚上的住宿呢?……笑容瞬间僵在了我的脸上。 总不能再打电话给张霖,说你现在就送钱过来吧,我晚上没钱住旅社了…… 不能这样得寸进尺! 怎么办? 一边嚼着干面,一边想着今天的遭遇,我忽然笑出声来…… 天气渐渐暗了下来。 我拖着笨重的行李(里面除了几身衣服外,大多是书和日记本),在汽车站和火车站之间的一段街道上徘徊着。 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他们大多是刚下火车往家赶,或者是要进站乘火车,他们,都有各自的去处。 我今晚的去处呢? 唉,大不了,再露宿一回街头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游荡到一家招待所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拉客的领了一个挎着包的旅客过来。 那旅客看了看门口牌子上的价格表,皱了皱眉,往回就走。 喂,你怎么不住了? 你这里是15元的,你不是讲有8元的吗? 8块的有哇,我带你去…… 一个念头忽地冒上来,我赶忙紧跟上去。 穿过了两条街,拐了一个弯,我跟着他们进了一个大院。 “明星旅社”的牌子赫然高挂。 负责登记的是一位大姐,五十开外,我递过身份证,说,我晚上没有钱交房费,能否用身份证抵押一个晚上,明天我朋友会送钱来…… 你是下园的?对方看了看身份证,问我。 她也知道下园?我疑惑着点了点头。 你知道暨春现在住哪里吗?她又问。 哦,暨春已经盖了新房子,搬到三队坪那里去了……我答道。 暨春早年是我的邻居,又是同一个生产队的,我们两家当年只隔着一条巷子。 您怎么知道下园?我忍不住问道。 哦,以前我在你们村插队,就住在暨春家里……你是大水的弟弟吧?都这么大了……她说,声音里含着几许亲切。 原来,20世纪70年代有不少福州的知青,到我们村插队落户,我还记得我的家里也住进了两个女知青。 偌大个福州城,竟如此机缘巧合…… 当天晚上,我很顺利地住了进去。 洗了把脸,上街买了一包一块钱的方便面,倒了一杯水,我在旅社的阳台上干嚼起方便面来。 这是三楼的阳台,能看到外面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 一边嚼着干面,一边想着今天的遭遇,我忽然“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今晚不必露宿街头了! 第40章 阿弥陀佛……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我赶到汽车站候车大厅时,一排座位上站起一个人来——是张霖。 我们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张霖掏出200元钱,递给我,说:还好,我去年底退伍时,发了一点退伍费……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2) 原来,这三年里,她去当了兵,年底才退伍回来。 三年多不见,经历过部队洗礼的霖子,清秀的脸庞透出成熟的风韵。 我谈了这三年里我的一些遭遇,也说了去北京的目的——想去大学里旁听哲学和中文。 谈话间,我偶然提及了北大哲学系出身的著名作家周国平,霖子说,她也很喜欢周的作品,很有哲学味道。 说不定在北京还能见到周国平呢。我说。 那可太好了,别忘了让他签名哟……霖子说这话时,显出了几许调皮。 最后,霖子翻起了口袋,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总共还有30多块钱。 她把其中原30块钱递给我,我连说不要,200块钱够了;她硬是把钱塞在了我的手上。 我留几块钱坐车回去就成了……你走的时候,我就不去送了;到了北京,可要多照顾自己,身体最重要……霖子说这话的时候,明亮的眸子里透着明显的关切。 分手时,我说,咱们握个手吧。 隔过三年之后,我再一次握住了霖子温暖的手。 我们的手,握得很紧…… 祝你一路顺风!我走了……霖子向我微笑着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人流中。 望着霖子渐行渐远的倩影,我的眼里涌上咸涩的液体…… 第二天,我见到了提前从南昌赶回福州的友人圣贵,知道我要去北京,他也“赞助”了我100元。 从圣贵那儿回到旅社,已是晚上9点多了,又是那位大姐在值班。 她给我安排了房间,但死活不肯收我的钱。 第二天早晨,我向她告辞,她说,你如果从北京回来经过福州,再进来一下,我托你带一点东西给暨春。 按暨定计划,我从福州取道上海,见到了友人晓东。 晓东和圣贵都是我在凤翔认识的好哥们,晓东还曾到过我家,和我并肩干过一段失败的“种菜大业”。 知道我的情况后,晓东叫来了他的两个老乡:剑锋和邦建。说,这是我的好朋友灯明,要去北京发展,需要一点帮助,你们二位能不能“意思”一下…… 我在凤翔时和剑锋见过一面,他和邦建都在上海当兵,军校毕业后,邦建当了排长,剑锋当了副连长。 晓东和他们是铁哥们,是以有啥说啥,开门见山。 结果,剑锋“赞助”了我200元,邦建“赞助”了我100元。 晓东掏钱为我买了上海往北京的火车票。 临行,晓东见我带的衣服不多,说,北京挺冷的,我这有一件毛衣和一条裤子,你带着穿吧。 晓东的那件西裤后来给我穿烂了,那件毛衣则伴我度过了好几个寒冷的冬天,至今还在为我抵御冬天的严寒。 迎着风雨,我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满怀希望登上长城,我的美梦却被现实击了一个粉碎 “北京,充满神秘启示的地方! 北京,深邃而幽远的精神保留地! 你是中国的精华。如果你哭,中国就泪流满面;如果你笑,中国就欢欣鼓舞。” ——(玄峻《零点哲学》) 1999年3月11日下午2时,经过两千多公里的长途跋涉,我的一双“骆驼蹄子”终于踏上了北京的土地。 在上海,我对送我上车的晓东说,今天下雨正好,下完了,明天就会天晴了…… 果然,下火车后,北京的天空仿佛突然明朗起来,望着头上那轮正在穿云破雾的太阳,我微笑了…… 坐公交车经过天安门时,感觉那城楼比想象中的要平凡许多黯淡许多,或许是因了它的朴素和沉默?可有谁知道,那一个小小的城楼,曾上演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历史大剧? 不知在哪站上来一位白发老人,我见车里已没有空座了,便起身给老人让座。老人大概看我是残疾人吧,不肯坐,还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声“谢谢你,小伙子。” 我心里掠过一丝感动,对北京油然生出几分的好感…… 375路公交开到中国地质大学西门时,我拎着行李下了车。 375路公交,在我后来漂泊京城的日子里,成了我最常乘坐的一路车。 徐天舟的同窗好友张吕清来接了我。 吕清就是九年前介绍我认识徐天舟的那个大学生,他早已毕业,现在在一家电视台下属的一个广告公司任职。 多年不见,吕清已经有点发福了,但对朋友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一如当年。 在一家招待所住了两天后,吕清把我带到了一家位于中国地质大学里面的学生公寓。 这里的床位是每个月200元,比住18元一天的招待所省多了。 这家学生公寓的所有房间都是地下室。 管理员把我安排在7号房间。 至此,我自找苦吃的“北京岁月”正式开始。 安顿好后,我去了八达岭长城。 去长城的目的,不是为了旅游,而是去“做生意”——卖诗。 去年,到北京后如何谋生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也知道自己一没体力,二没文凭,想在北京“混”下去将会十分艰难。 一天中午,我和徐天舟在吃饭时,我忽然闪出了一个“怪念头”:到长城上卖长城诗。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3) 所谓长城诗,就是徐天舟的那首气势恢宏、豪情激荡的古风《长城行》。 长城游客众多,《长城行》卖一元一份,一天如能卖上百八十份,在北京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这个想法让我这个浪漫的家伙头脑发热,兴奋不已,就到印刷店用高档印刷纸印了1000份《长城行》。 满怀希望登上长城,我的美梦却被现实击了一个粉碎。 在凛冽的寒风中,把印好的《长城行》摆在地上,开始小声叫卖。 游人的确不少,大多都是匆匆而过,连正眼也不瞧我和地上的诗一下。 偶尔一两个人蹲下来,好奇地问卖的什么,当看清是一页天蓝色厚纸上印着一首古体诗时,都摇头起身离去。 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站了两个小时,一块钱都没卖到。 有人告诉我,赶快走吧,被管理人员看到就麻烦了。 原来,在长城上摆摊也要交管理费和办手续。 我沮丧地上了回城的汽车。 早在小学毕业之时,我拍了一张毕业照,我嫌自己前胸突出的样子很难看(我这种残疾人一般都是前凸后驼),便用剪刀把脖子以下的部分扔掉,只留下一个头像。 本来就是一寸照片,剪去了“绝大多数”,剩一个小指头般大小的头像,很容易弄丢了,怎么保存呢? 我灵机一动,决定把自己的小脑袋瓜贴在一张什么图片上。 找来找去,从一本旧历史书上看到了一张长城的彩色图片,觉得挺合心意,就剪了下来,把自己的“光辉形象”贴在了上面。 当时,只是觉得那张长城图片好看,根本没作别的考虑。 长城作为中华民族的象征,有资格把头像和它“合而为一”的,当是民族的英雄或者伟人。 或许是我少年时一个无意的“冒犯”,古老的长城才对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报复”了一把,给我当头一棒? 看来,以后再也不能把头像到处乱贴了。 口袋里只剩一元八角了! 这一下,吃饭问题就凸显出来了:我该怎样做,才对得起我的骆驼肚子,不让它少一顿“草料”? 作为过来人,吕清没少为我的工作操心,他建议我:(1)买一些人才市场报等刊有劳务信息的报纸,寻找要招有人的对口单位;(2)拜访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和作家王宏甲(动身进京前我弄到了这位同乡的地址),看看能否帮忙找找工作;(3)向有关报刊投稿,赚稿费贴补生活。 我给宏甲写了信,但没有提帮忙找工作的事。 我也没有去找中残联,我想,我应该能凭自己的力量解决吃饭问题。 1999.3.20星期六小雨 今赴几处职业介绍中心,皆无功而返。 根据报上的招聘广告,我马不停蹄地展开了找饭碗的“革命行动”。 然而,我的两大劣势:残疾和没有文凭,使我碰了无数的壁。 最有趣的一次求职经历是这样的: 看到一家房地产广告公司招聘文案策划人员的广告后,我便策划了一次“行动”。 我请一位室友假充花店的送货员,带上一朵2块钱买来的鲜花,敲开那家公司的办公室门。 室友很会演戏,他给经理奉上鲜花和我的应聘材料后,动情地说,我开了好几年花店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买花人呢。 经理也感动了,说,这人真是难得,你再看到她的话,叫她来公司谈谈。 我的应聘材料只是画了一个太阳和一把梯子,旁边写的是:“只要给我一把天梯,我就能把太阳点燃。”没有透露我的姓名、姓别。 经理或许以为会送花的家伙,必定是女性无疑,说不定还是一美丽佳人呢。 第二天,我晃着一副骆驼相现身时,经理大人的脸上先是愕然,然后是释然,勉强挤出几丝微笑,说,谢谢你送的花……我们要招的是有房地产工作经验的……不过,您可以把电话给我们留下,如果我们忙不过来的话,可以请您过来给我们公司兼职…… 我留了公寓的电话,但对方从来没有打过一次。 第41章 偌大的京城,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坐车(还不包括堵车),动不动就要坐上一两个小时,一天奔波下来,天生体弱的我,常常累得人困马乏。 而一次一次的碰壁,更是让人身心俱疲。 到北京不到一个月,不仅工作没找到,一路上朋友们赞助的几百块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1999.3.23星期二多云 口袋里只剩一元八角了! 晚饭后,给吕清打了传呼,打了手机,很好玩的是,皆无回音。 看来,明天肚子的问题真成了问题也。 在“黄帽子”磁卡电话旁,几个陪我一起等传呼的朋友们说笑中不知哪一点触动了我,我止不住“哈哈哈”大笑不止。 明天真要饿肚子的话,那就饿一饿吧,再尝尝饥饿的滋味也是挺有意思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又岂能怪哪一家上帝爷爷或者菩萨奶奶呢? 回到宿舍,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忍不住又是一阵疯子般的开怀大笑。 是的,让自己饿一饿确实挺好的,饿过之后,才会更加懂得怎样不饿。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4) 对不起了,我们骆驼肚子,有朝一日,咱发迹了,一定上高级饭店好好犒劳你一大顿。 和朝助谈及努力创作的时候,我说到“如果我那篇稿件获一等奖或特等奖的话,那就值钱了”,提及“钱”字,再次触动了我的笑神经,我再一次爆发出一阵几乎要带出泪水来的“太好笑”的笑,把朝助笑得莫名其妙又莫名其妙地跟我笑将起来。 朝助是吕清的表弟,我们都来自福建,是地地道道的老乡,他和我住在同一间宿舍,但因为我们是初相识,我也就没有向他透露我马上要饿肚子这一“秘密”。 第二天,接到我的电话后,吕清给我送来了200元钱。 北京是高消费城市,大学里的食堂消费也不低,再怎么省一天三餐也要吃七八块钱,加上打打电话坐坐公交车,一天十几块钱的平均开销是最少的。 还不包括每天六七块的房费。 十几天后,吕清给我的200元去了一大半,房租到期,没办法,我给在福建一个朋友打了长途电话。 这个朋友叫张雄辉,也是凤翔村人,在做药材生意。 1999.4.9星期五晴 今天收到雄辉500元汇款,真乃雪中送炭也。 我把汇款单复印了一份,我将永远记住这一份真情。 我交了200元房租,免了被扫地出门的命运。 “我认为丝毫不狂妄……” 1999年4月10日下午,一头“骆驼”闯进了大名鼎鼎的北大。 这个人模骆驼样的家伙,就是我。 从报上得知大名鼎鼎的余秋雨今天在北大举办讲座,我闻讯而至。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北大。 我竟然没有在北大校园里迷路,只是多走过了几十米,问清了讲座的地点就在刚才走过的路上后,我折转身往回走,快到报告厅门口时,见到北京电视台的两个记者(其中一个扛着摄像机)正往里走,我赶忙插进他俩中间,大模大样地从贵宾门进到了报告厅。 讲座已经开始,里面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 见主席台上席地而坐了十几个学生,我也猫腰溜了上去。 我在距余秋雨一米多的地方席地而坐,盯着他的后背,一边听他演讲,一边做着笔记。 在余秋雨这场题为《第四座桥》的演讲中,他下面的几句话好像是专门讲给他背后的那个“骆驼”听的: “生命的本身一旦爆发的时候,这种震撼是无可言喻的。” “只有沙漠绝地放出生命的呼号,才能震撼人心。” 余秋雨讲完《第四座桥》后,说: 下面我开始回答问题,先回答纸条上的提问…… 余秋雨拿起一张16开复印纸: 我先回答最大的这张。这上面有他的一篇短文,我先念一下…… 那,正是我这个放牛娃出身的初中毕业生——也许,在全场一千多名听众中,我是学历最低的——递上去的一个“难题”。 余秋雨的声音在报告厅内回荡: “我是一个真诚、善良、正直、博大的平凡而能超越于平凡之上的真正的人……” 一句刚完,便有笑声——讥讽的笑声,开始响起…… “我将用我的热血、生命和灵魂奉献给整个的人类和整个的世界。我将以毕生的力量去推动和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与发展。我将和千千万万执著于正义和真理的人们一起,创造伟大而光荣的人类历史。世界将因了我和全人类共同的努力而充满和谐、高尚、理想和光明。” 在余秋雨的朗读中,台下的笑声越来越响。 天之骄子们的笑声,像刀子一样扎进了我的心房——他们,太年轻了! “余教授: 上面是我三年前人亡家破的时候写下的《我的梦想》,请问您: 一、这个“梦想”是否太过狂妄? 二、它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念完我的纸条后,余秋雨停顿了一下,而后,报告厅里回荡起他沉缓而严肃的声音: 我认为丝毫不狂妄……这是一种很好的使命感,丝毫没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狂妄与野心……同时,这也是一种极好的自我拯救方法……我不知道作者经历过怎样的不幸,但是,我非常钦佩! 余秋雨说的远不止这几句,但是,我只记住了这几句。 我用手捂住了双眼,捂住了怕被别人看到的咸涩的泪水…… 新的一幕开始了。 我已经身在北大。 一切,那么自然而真实。 我,已经上场了…… 爸、妈、哥: 你们可以放心了,我会好好地报答你们,报答你们,报答你们…… 在那个阳光热烈的春日下午,在北大,我在笔记本上留下了这样两段百感交集的文字。 几天卖下来,我并没有赚到一分钱 然而,再好的“使命感”和“自我拯救方法”,并不能解决我的肚子问题。 在多方找工作无果之后,我改变了思路,决定尝试一下卖花。 在街边路头,我经常看见一些卖花人摆了一些鲜花叫卖,我想,他们一定能赚一点钱,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这么卖。 在宿舍里的一次聊天,舍友兼老乡刘朝助忽然问我,沙漠舟你怎么不找工作了?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5) 我说,我倒是想卖花,可是没本钱…… 你咋不上说呢?说着,朝助掏出200元钱,递给我。 这钱你先拿去批一点花来,卖卖看,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想办法…… 朝助的这一举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面对这200元钱,我简直有点手足无措——第一是根本没想到朝助可能帮助我,第二是他刚辞了工作,准备专心自考,也需要用钱…… 朝助在此后的艰难岁月中,还多次从自己不多的收入中,拿出钱来资助我。 和他的表兄吕清一样,朝助根本就是一种无私的付出,因为连我自己都清楚:那钱,我没有能力还。 助人一次容易,第二次就难了,更何况三次、四次…… 这是一个愈来愈冷漠的人间,而我,却一次又一次地际遇了温暖。 听说我要卖花,一位女孩把她老乡留下的一辆旧自行车送给我,作为“运输工具”。 我买了喷水壶、塑料桶等工具,到马甸鲜花市场批了百合、玫瑰等,当起了“卖花郎”。 然而,几天卖下来,我并没有赚到一分钱。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在你动手之前是一回事,在你动手后又是另一回事。 我先后换了好几个地点,都让我大失所望。 倒是地下室有几个同情或敬佩我这个“武大郎”的,见我白天没卖多少,晚上都来照顾我的生意,把我卖不出的快枯萎的鲜花买去送给自己或送给女友。 这样的“义举”让我感动,也让我不安。 后来,我在外面卖不完的鲜花,要么赔本卖掉,要么,干脆送给问了价钱又不想买的过路人。 最后一次去批发鲜花回来的路上,一辆的士开到我前面,停在路边。 我骑车从车旁过去时,后车门突然被乘客推开,“怦”的一声,我自行车后架一侧挂着的塑料桶被车门一挡。 重重地掉在了地上,百合和玫瑰撤落一地。 我下了车。司机探出头,见我人没事,就开车走了。 那位乘客帮我一块把部分没摔坏的花拾起来——只剩下一半是好花了。 塑料桶也裂了。 那中年乘客要赔我20元钱,我犹豫了片刻,没好气地说了声“算了,也不能全怪你”,没有要他的钱。 这批花没卖就注定了亏本的命运。 这次以后,我“金盆洗手”,停止了卖花的行当。 卖花亏了几十块钱,剩下的一百多块本钱,我没有还给朝助,而是用来吃饭——否则,我又得身无分文了。 您身体这么单薄,能吃得消吗? 几天之后,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被美国人的导弹给炸了,记者邵云环、许杏虎等牺牲。 这一事件震惊了整个世界。 愤怒的中国人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以示抗议。 我也参加了游行,步行5个多小时,从中关村走到了朝阳区的美英驻华使馆所在地。 我写下了洋溢着民族主义和爱国激情的诗歌《中国人,不可战胜的人》,并在大学生为无辜遇害的三位烈士设置的灵堂前焚烧了它。 第42章 这一事件,是中国人的悲哀,也是美国人的悲哀,因为它激起了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仇恨。 一时间,报纸火得不行。 一天,吕清来找我,说他的两个小老乡批了不少报纸,怕卖不完,叫我去帮忙卖一下。 我帮着卖了一个下午,竟然卖了好几十份。 吕清的老乡只拿了批发报纸的本钱,把我的卖报所得硬塞给了我。 我也就这样帮着他们卖了几天,每天都能挣上个十块八块的。 后来,随着“使馆被炸”事件的渐趋平息,报纸的销量也大为下降,吕清的两个老乡停止了卖报。 这却给了我启发:我为什么不靠卖报活下去呢? 我找到《北京晨报》海淀区学院路发行站,成了一名发行员。 第二天早晨5点,我就起床,骑上自行车,到发行站领报纸。 一位也在领报的发行员,是个人高马大的女同志,见我个矮背驼的残疾样,诧异地问: 哟,您身体这么单薄,能吃得消吗? 试试看吧。我笑着回答。 我驮着40份《北京晨报》,骑了半个小时,到了我预先看好的一个地点——紧邻圆明园的福缘门村路口的一个公交站点。 这个站点当时的站名是“北京大学”,其实离北大西门还有一站地,所以后来改为“颐和园路东口”。 当时,我还不知道,沿着福缘门路口进去,里面那个人口混杂的村落——福缘门村,就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名扬中外的“圆明园艺术村”。 而我更没想到,以后我竟会和这个小村庄结下不解之缘。 在这块“地盘”卖了三天还是四天吧,效果并不理想,有时能卖完,有时卖不完,有一天还剩下了10几份。 40份报纸、进行3角5一份,卖5角一份,40份全部卖完能赚6元钱,卖不完则可能只赚一两块钱甚至亏本。 为了寻找好的地点,我不断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换到圆明园公交站点,卖了两天,销量还是上不去。 又改到清华大学南门。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自己吃完一碗豆腐脑之后,又买了两个馒头,揣在口袋时,预备当午饭。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6) 进出清华大学南门的人不少,在门口上下公交的人也很多,却没有多少人买我的报纸。 一个上午下来,只卖出二三十份。 快到下午1点时,才感到肚子饿,掏出馒头(已经有点硬了),就着带去的自来水啃了起来。 只啃了一个,我就完成了“午餐仪式”——另一个,我怎么也没胃口吃它了。 可能是饿过劲了吧,我想。 两三点的时候,我实在困极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铁栏杆上,脑袋搁在自行车后架的报纸上,呼呼地大睡起来…… 路上喧闹的人流和车流,与我仿若另一个世界…… 后来,我又换到中关村…… 七八天卖下来,我几乎没赚什么钱。 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我的人和报纸都淋湿了。 我又冷又饿,沮丧地往回骑着车子,经过一座小桥时,我停下来,手扶桥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扭头看了看后座没卖出的一摞湿报纸,手下意识地想去解绳子——我真想,把那些报纸全扔到桥下去! 这样的日子,我完全是硬咬着牙支撑了下来 发行站站长张颐芳大姐见我卖的不理想,便为我安排了一个“黄金地段”——清华园双清路口。 这个路口原来是一个山东小伙子小王的“地盘”,前几天他回家收麦子去了。 我试卖了一天,果然是块“风水宝地”:才三个多小时,40份报纸全部卖出去了。 第二天,我增加了20份,也卖完了。 1999.6.12星期六晴 今天5∶10’起床,至8∶10’,卖完了80份晨报。 明天起决定增加工作量,双休日每天100份,周一至周五每天120份,视情况再往上加。同时,增加《环球时报》和《北京青年报》。 必须以一种崭新的姿态面对生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以更加积极向上的精神去超越生活中的艰难与阻碍,做一个真正的强者。 1999.6.14星期一雨 晨,5∶20’起床,外面风雨如晦。 我必须出发,无论风还是雨。 我是属于道路的,我必须向着远方跋涉而去…… 在雨中开始卖第一份报,又在大雨中卖完最后一份报纸。 从6∶30’开始,100份晨报直卖到10∶30’。 在大雨中,凡有一个人买我的报纸的,我都倍加感激也倍加感动。 中午,在北京科技大学学生食堂吃完2元钱的便餐,回来的路上,忽然腹痛如绞,挣扎着骑车回到地下室,躺在床上,默默地承受着痛苦的折磨,直到昏睡过去。 下午1∶30’,在舍友的说话声中惊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再次出发——站里分配了我今天10份《北京青年报》,我得去把它们卖完。 我对朝助说,我不得不这样做…… 在北京卖报有固定的和流动的,我属于流动性质的卖报人,并且是较辛苦的一种——“卖车”。所谓“卖车”,就是卖报给车上的司机和乘客。在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红灯一亮,车停下一长排,你必须赶快从第一辆车叫卖到最后一辆车。太阳又晒,汽车排热又多,整个人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一分钟后,绿灯亮,车开动,你得赶紧大步流星往回走,回到第一辆车的位置,等待下一个红灯。就这样周而复始,一天好几个小时下来,你得一刻不停地来回叫卖,甚至连停下来喘一口气,抹一把汗水的时间都没有。我本就体质孱弱,每到最后一两个小时,脚步就像山一般沉重,但却不敢在路边坐下歇一下,生怕一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好几回,卖报回来,疲惫不堪的身子往床上一躺,连爬起来吃顿饭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的日子,我完全是硬咬着牙支撑了下来。 有一次,在大雨中卖报,我被淋了一个透湿,但我却在雨中“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面对远方 用我的脚步就足够 面对风雨 用我的意志就足够 面对虚伪 用我的真诚就足够 面对冷漠 用我的热血就足够 面对仇恨 用我的爱心就足够 面对邪恶 用我的正义就足够 面对死亡 用我的微笑就足够 一天早上,一辆出租车里的一个女孩要买报纸,掏出钱包之后才发现没有零钱,说,对不起,我不买了…… 我递了一份报纸给她,说,我送你一份吧…… 几天之后,一个女孩骑车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元钱,买一份报纸。 我正要找给她5角,她说,不用找了,上回你不是送了我一份吗? 我这才认出她来,心头瞬间涌上一阵暖流…… 一天卖百八十份报纸,能赚上十几块钱,这对初到北京的我来说,可算是一大胜利了。 好景不长,一个多月后,收完麦子的小王从山东老家回来了,见我占了他的“地盘”,不好意思赶我走,便和我形成一个默契:在那一条路线上,我卖下半段,他卖上半段。 这样,我的销售量明显下降。 卖了几天后,我主动把这块“风水宝地”让了出来,或者说,是“交还”给了小王。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7) 小王是有家有室的,需要这块“宝地”养家糊口。 啊,命运,悉听尊便吧! 我又开始打游击,四处寻找合适的卖报地点。 换了好几个地点,销售都不理想,每天只能卖七八十份。 这时,已是6月末了,气候愈发炎热,有几次,卖完报,一身汗水骑车往回走时,眼前忽然金星乱迸…… 我的身体已经发出了危险的信号,看来,我得另谋出路了——再这样卖下去,真怕自己哪一天就突然倒下了…… 正巧,在北京科技大学的布告栏上看到一份招聘启事: 诚招撰稿人…… 我打了电话,对方让我前去面试。 在离北大西门不远的一个叫“芙蓉里”的小区里,我找到了天际文化公司。 一位小姐拿了一篇古文,让我当场改写成现代文。 我看到,来应聘的人还不少,大多是在校大学生。 我写了二十几分钟,那位小姐站在我旁边看了我写好的前半部分,说,你不用再写了……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哦,你通过了…… 原来,这是一家搞图书出版的公司,正策划出版一套“名人百传”。 他们让我从十几个中外名人中挑选一个作为“传主”,我略为思索,说,那我就选彭德怀吧。 “谁敢为民请命,唯我彭大元帅”的彭德怀,向来是我心目中屹立如山的民族英雄。 我和这家公司签订了一份协议,由我撰写一部《彭德怀传》,20万字左右,每千字9~12元,期限为3个月。 1999年6月30日,上午10点15分,我在炎阳下卖完了手上的最后一份《北京晨报》,终结了一个多月来的卖报生涯。 第二天,我骑上自行车,直扑国家图书馆的前身——北京图书馆。 三个月能赚两千多元,这部书稿对在饥饿线上挣扎的我,诱惑实在太大了。 第43章 整整一个7月,我都穿梭在地下室与图书馆之间。 从我住的地质大学到图书馆,骑车来回要花两个多小时。 我常常是在开馆的第一时间赶到图书馆,这样好占据一个座位;去晚了就可能没有座位可坐,那就别想写一个字了。 我连办一张借书证的100元押金都没有,没办法把有关书籍借回去看,只得在图书馆现查资料现写。 午饭为了省钱,我常是一包1元钱的方便面加一个2毛钱的馒头,根本不去考虑营养不营养的问题。 1999.7.10星期六多云 今天口袋只剩下十几个角的硬币了,傍晚,正愁着是去买几个馒头还是买一斤半呢,陈征却要请我的客,我也就不客气了。 吃饱了肚子出来——吃的是久违的饺子。我对陈征说,今晚这一餐将载入史册——“在沙漠舟快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帮助了他!” 这真该“载入史册”——至少是我自己的史册,因为,陈征是在自己快要山穷水尽时帮助的我——他身上也没几块钱了,这,尤其可贵。 1999.7.27星期二晴 昨晚从科大吃饭回来,已是晚上9点,而宿舍里陈征竟然还没吃饭——他口袋里只剩1毛钱了。于是我返身骑车赶到科大,食堂里已无一人用餐,炊事员已经在收拾菜盆了,陈征还算幸运。 给陈征买完饭,口袋里只剩下3元多“大洋”了。我把其中的2元给了陈征,今早起来,知道陈征吃中饭的钱肯定没有,遂把剩下的1元2角也“干脆彻底”地做了“人道主义援助”。 又一次真正的一无所有了——本来就是一无所有,心里反而出奇的平静,并且神气活现地唱着“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当然,陈征不在,出去了,否则,我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这时我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强大——虽然此时腹内空空,阵阵饥饿感也让我感到残躯的单薄,但是,我却是强大的,再也强大不过了,因为,我竟然活着,而且活得这样台有力:笑着、唱着、写着、爱着…… “啊,命运,悉听尊便吧!” 我之所以敢在自己山穷水尽时帮助陈征,是因为我在地下室有不少朋友,实在没钱吃饭了,向他们开口借个十块八块的,一般不会成问题(当然,有时也很成问题)。 而陈征呢,由于才搬来不久,没有一个朋友,一个一米七八的堂堂男子汉,常常连外出找工作的公交车费都没有,只好来回步行好几个小时。 “漂”在北京的人,有过饥饿体验的,不在少数。 那回/我有四天没有吃饭/我的肚子尊严/经历了一次小测验。 我拎着琴/去西直门地铁卖唱/可是我的歌/那垂死的蜜蜂/怎么也飞不出我张大的嘴。 我使出最后一招/低头在大街小巷寻找/终于找到几枚硬币/我的小宝贝/一面是国徽一面是麦穗/我的小宝贝/一面是粮食一面是尊严。 两毛钱的热馒头/让世界充满麦香/来自土地的巨大安慰/让我的胃语无伦次/呜呜咽咽。 这首令人心酸的小诗《叙事:关于饥饿与尊严》,是我的朋友张遥写的。 有一次,张遥饿了四天,实在饿得不行了,拎上吉他到西直门地铁,想以卖唱换得几块铜板,但到了那儿却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唱出一句,无奈之下,只好到街上转悠,看能否拾到几个钢■儿。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8) 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真的拾到了两枚救命的硬币,赶紧去把它们换成了一个香喷喷的白馒头…… 馒头,对“北漂一族”来说,常常是和饥饿联系在一起的。 每次我用身上仅剩的几毛钱买回一两个馒头时,我总爱用夸张的口吻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朋友说:“嘿,你看,我还活着……” 很多南方人都不习惯北方的面食,我也一样。 但在这一段在饥饿边缘挣扎的日子里,馒头却成了我维持生命的必需品,一餐一个馒头甚至一天只能吃一个馒头的生活,到后来竟让我对馒头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迫不得已抓起馒头往嘴里塞时,经常“哇”的一下,恶心呕吐起来……(以至后来情况稍有好转后,我有一长段时间拒吃馒头。) 有时,在图书馆我故意“忘”了吃中饭。其实是没钱吃,傍晚骑车回地下室时,沿街餐馆酒楼飘出的鸡鸭鱼肉的香味,勾引得我的肠胃“咕咕咕”乱叫,口里口水乱冒…… 凌晨,天还没亮,因为头天没吃饱而过早引发的阵阵饥饿,毫不客气地把我从睡梦中“揪”醒…… 醒了之后,就得面对翻肠倒胃的疼痛…… 在我的床头,贴着余秋雨曾在北大点评过的我的理想——《我的梦想》。 然而,我的理想能拯救我的灵魂,却拯救不了我饥饿的肠胃…… 走,找他们要个说法去! 8月初,我按协议,把写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书稿送到了图书公司,等他们审看后提出下一步写作中要注意的问题。 三天后,他们却告诉我:你写的像是给中学生看的,就不要再写下去了,我们的协议就此中止。 我如遭五雷轰顶。 回到宿舍,我把自己扔在床上,气急败坏地唉声叹气着…… 几个朋友问清情况后,说,他们不是在欺负人吗?协议里也没写明该写给谁看啊……适合中学生看不是说明你写得不错嘛……这帮没人性的东西! 即便不要你写了,也该付你这一个月的稿费…… 走,找他们要个说法去!不然,就上法院告他们…… 朋友中,有一位是学法律的,他让我揣上一只袖珍录音机,然后,四五个人一齐去图书公司讨说法。 进了图书公司大门后,我按下了身上的录音机的录音键。 如果这次不能有一个满意的答复,这盘录音带将会是上法院的一个有力证据。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据理力争,对方终于答应让我重写。 我进一步提出要求:我的情况特殊,能否先预付我几百元生活费? 几天后,我从图书公司领到了600元。 这一下,我可以好好安慰一下自己的肚子了。 又苦熬了两个月后,我终于完成了这部关系到我肚子问题的书稿。 按协议规定,书稿完成后,需经审后评定稿酬的等级,出版社通过后先付50%,余下的50%交稿后两个月付清。 这也就是说,我并不能马上拿到稿费。 饥饿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我。 一次,一个同住地下室的伙计,外号“老大”的,到我屋里来聊天。 “老大”并不是黑社会的,仅仅因为他在他们房间年纪最大,所以称为“老大”。 “老大”是东北人,北京某名牌大学毕业,原分配在一家国家级研究所,因为性格怪异,被“精简”了出来。 由于他特立独行的性格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从单位出来后,他尝尽了艰辛。 为了生存,他几次到医院卖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说,他想给一些高官安装窃听器,然后勒索他们;他又说,你们个个都该死——他给我们每一个人都举出了该死的理由,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确“该死”…… 在地下室,人们对“老大”往往敬而远之。 我呢,倒是能倾听他说话,多少能理解他一些,他也就常到我的屋里来。 我和“老大”的关系仅此而已,根本称不上是朋友。 一次,他应聘一家公司后出差云南回来,捞了一些“油水”——比如多报差旅费什么的。 闲聊之间,他忽然问我:沙漠舟,你现在饭钱有吗? 我想不到他会问起这个,实言相告:身上又剩几块钱了。 他伸手从他那件油腻腻的旧黑皮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我,说,这一点儿钱,你拿着吃饭吧…… “保持你鲜活的生命吧!”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叫菊的女孩,我给她看了一些我的文字,把她感动了,她给我写了一张纸条: 苦难中勇敢前行,伤而不哀,虽历经沧桑而热爱生命。朋友啊,我不知道怎样向你奉献我的敬意。当世俗的茧子长满心壁;当麻木的神经浸淫于红尘已久,我真的无奈与沉默,有一个沉默的角落可让我睁大眼睛打量尘世的纠缠。 保持你鲜活的生命吧! 有许多东西无法写出来。只想说一个事实:我的母亲也是与你一样,她腿不方便,因此,看到你便有亲切感。每个人都一样,如果注定某个人的苦难多一些,那么岁月必会给你更大的收获,我也从嘲笑与讽刺中过过,忠于自己与心灵,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9) 1999.10.19星期二晴 “保持你鲜活的生命吧!” 昨天,在地质大学食堂门口,地大《北月》文学社主编菊将她为我所写的一段文字送给了我,上面这句话则像律令似地直指我心。 在这个愈来愈物质的社会,最容易蒙尘的,也许就是人的心灵了吧?许多人还年轻就已老气横秋了,而另有许多人,正当青春岁月就已枯萎了心灵,枯萎了意志,枯萎了精神,他们的生命就如一截不会抽枝发芽的朽木,等待着时间从他们身上毫不留情地流逝。 第44章 而我呢?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苦苦的挣扎中追寻着不让生命腐朽而让其燃烧的那一种境界。直到现在,我一直在努力地做着,虽然不是很成功,但总算可以聊以自慰:我不仅活得很好,并且活得很有精神,也很有气魄。 “保持鲜活的生命吧!”这是上苍通过那个叫做菊的女孩送给我的一份好礼物,我将铭记并维护它,在我活着时,我不能让生命枯萎或腐朽! 从此,我将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 活在世界的生命里!活在人类的心上!! 这个时候,我已经欠公寓一个多月的房租了。 在地下室,欠一两个月房租的“伙计”不在少数。 我跟公寓管理人员说,我的稿费还没发下来,等发下来了我马上交。 管理人员倒也没有难为我,说,你欠一下可以,但不能占着上一层的好房间,这样吧,你搬到下面一层去住。 我被迫搬了“家”。 上面一层尚能见到一丝半缕的阳光,下一层的新“家”,则纯粹是“暗无天日”,不点电灯就完全伸手不见五指。 由于通风不良,下面一层许多房间很是潮湿,我一搬下来,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霉味。 没几天,我的被子就湿了。 隔三差五,我就得晒一次被褥。 屋里没有自然光,我常常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是白昼还是夜晚。 就是这样黑牢式的房间,我也只住了一个月。 我的文章上了《北京晨报》…… 一个月后,管理人员见我还交不了房租,就卷走了我的铺盖。 我从外面回到宿舍,见到空空如也的床板,目瞪口呆。 没办法,我只得在地下室蹭床睡——今天和这个朋友合睡一晚,明天和那个朋友合睡一夜。 有一天晚上,被查夜的管理人员撞见了:沙漠舟,你还不走,在这里磨蹭干嘛? 然后,他警告收留我睡觉的朋友:再让别人睡你的床,你就给我搬走。 公寓的一条规定是:任何房客不得收留外人过夜。 欠了两个多月房租被卷了铺盖的我,已经是地下室的“非法居民”。 为了不连累朋友,我再不敢蹭朋友的床了。 有时,我上北京科技大学的通宵教室去看书,困了便趴在桌子上眯上一会,直到天亮。 有时,我就在地下室我原来住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苦熬到天明。 那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我不知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 又一个苦熬的长夜将尽时,我给同乡作家王宏甲写了一封信,信上我说: “我实在无床可睡了……” 从1999年到北京,此后的几年间,我的姐姐们从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偶尔给二姐三姐打)。 即使是在身无分文饿着肚子的日子里,我也不愿向她们开口——我怕开口了,她们说“没有”更让我伤心。 倘若哥哥大水活着,他绝不会让我饿上一回肚子。 可是,大水不在这个世界了…… 11月8日晨,我熬过一个通宵后,想到外面喝一碗豆浆。 在地大门口,以前卖报的一个同事刘大姐拉住了我。 沙漠舟,昨天你发在晨报上的那篇文章我看了,边看边流眼泪;我还叫了我儿子来看,说你看人家叔叔这么艰难还这么上进,你更应该好好学习…… 我这时才知道,自己投给《北京晨报》的那篇文章已经发表了。 早在两三个月前,友人梅晓芳就说,一定要把我给“推”出去。 他见我不肯动笔写,就自己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报告文学。 我看后,觉得不能完全写出我的“风采”,于是,以梅晓芳的身份写了一篇《卖报诗人与命运同行》,投给了《北京晨报》总编张雅宾。 张总编把稿件转给了一位名叫佟奉燕的编辑。 佟编辑给我发了一份特快专递,把我约到了报社。 “验明正身”之后,佟编辑让我把文章修改一下,准备给我发一个整版。 我熬了一个晚上,在烛光下修改完成了四五千字的关于自己的报告文学《驾希望之舟穿越命运的荒漠》。 1999年11月7日,《北京晨报》以一个整版发表了这篇文字,并配了我卖报和写作的照片各一张。 当天,我工作过的海淀区学院路发行站站长张颐芳大姐把所有的发行员都召集到站里来,说,咱们中有一个人上电视了,你们知道是谁吗? 大伙面面相觑。 张大姐亮出报纸:喏,大伙看看是谁…… 然后,她给每人发了一份当天的报纸:大家拿回家好好看看……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10) 一些读者给我写来了信。其中一位打工妹在来信中说,她在北京打工都打不下去了,看了我的事迹,她决定不回家了,要在北京坚持下去…… 天际公司给我撰写的《彭德怀传》评定了稿酬级别,每千字9元,共要付我稿酬1800元。 我后来才知道,在北京,干我这样的“活计”,每千字稿酬一般在30~60之间。 天际公司把招聘广告贴在大学校园里,无非是诱骗那些不明底细的穷困学子们给他们充当“廉价劳动力”。 而这些大学生们,很多人的文笔远没达到足以写一本出色的名人传记的程度(包括我这个初中生在内),并且时间仓促(限定在两三个月内),因而,这样出炉的一大批“名人传记”,其质量就可想而知了。 坦白说,我为彭德怀“立传”,是有愧于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的。 搬一个家,有多难啊! 图书公司按协议,先付给我一半稿酬,计900元,扣去预付了的600元,至我手上的,只剩下300元。 这一点钱,根本不够我欠下的400元房租。 而我也不能用它们去还房租,否则,我又得喝西北风了。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已经让我住怕了,我想另外找一个便宜一点的住处。 正好一位朋友来了两个小老乡,也在找住的地方,于是我们三人一起住进了农业大学附近的一个学生公寓,在里面合租了一个房间,每月每人只分摊100元。 这是一家新开办不久的学生公寓,让我们先住下,过两天再交钱。 哪曾想,两天之后,朋友的两个小老乡找到了工作,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拎上行李偷偷溜出了公寓。 房租一个月要300元,我一个人当然不可能住下去了,拎上行李也想溜走。 保安拦住了我。 最后,我交了三天的房租共30元钱,才得以“走人”。 另外一位朋友看上了清华大学附近的一处民房,房租180元/月,建议我一起搬到那儿。 这个朋友的女友也住在地下室,在搬家的时候,是我给他们叫的一辆黑车——微型面的。 满装行李的面的开出没几步,就被闻声赶来的管理人员给拦下了。 原来,朋友的女友也欠了两三个月的房租,管理人员认定朋友是个有钱的主,非要他替他女友付清房租才肯放行。 管理人员还招来了派出所的民警。 我在大院外,目睹了这一幕,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 管理人员后来终究还是放了我朋友“一马”。 我们搬到新住外后,仅仅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我们便目睹了几个佩红袖标查暂住证的联防队员打了一个妇女。 我们也没办暂住证。朋友的女友吓得够呛:赶快换地方,赶快…… 没奈何,我们向房东交涉,经过软磨硬泡,房东才答应让我们退房。 天快黑时,我又到路上打黑车。 这一次,我们想搬到圆明园里的一个学生公寓。 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我打的又是那辆微面。那位司机看到打车人又是我时,不禁说了一声“真有缘分哪,伙计”。 装齐了行李,我押车先走,朋友和他的女友骑车在后面赶来。 穿过华灯闪烁的闹市,车子驶进圆明园的小路时,天已经全黑了。 由于没有路灯,通往新“家”的路上一片黑暗。 我差点给司机指错了路。 到了公寓,我让保安帮着卸下了行李,并给司机付了车费。 司机正要开车走人,一个小伙子问他去中关村要多少钱,他想运一台电视机去那儿。 谈好价钱后,小伙子让司机等几分钟,他去抱彩电过来。 这一等就是十几分钟。 司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启动车子要走之际,朋友和他的女友骑车赶到了。 女孩泪水涟涟,说,快,把行李装上车,回去!这么荒凉的鬼地方,哪里是人呆的?! 我说,要回去你们回去吧,我是不走了…… 于是,留下了我的行李,我又押着朋友的行李上路了。 出了黑糊糊的小路,终于看到密集的灯火时,我的眼里涌出了不争气的泪水——搬一个家,有多难啊! 走在地铁的人流里,我感到温暖和幸福!…… 安顿好新家之后,我去拜访了作家王宏甲。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20世纪90年代初以一部长篇报告文学《无极之路》轰动全国的著名作家,我的老乡。 王宏甲老师说,接到我那封“实在无床可睡”的信后,觉得对我有一种责任…… 这番话语,让我忽然想到:我该原谅两个人——我原本想一辈子都不原谅的嫂嫂和大姐。 第45章 听我说了一些生活经历后,王老师指出,应该把你的经历写成书,这将启迪很多人。 临走时,王老师见我衣着单薄,把他的一件大衣和几件毛衣送给了我,还硬塞给了我300元钱。 那天晚上,拎着一手提包满满的衣服,口袋里揣着那300元钱,走在地铁的人流里,我感到温暖和幸福!…… 我会有“自己的神座”么? 1999年12月9日,我在北大听了周国平的讲座。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11) 他主讲的题目写在了电教报告厅的黑板上: 中国人缺少什么? 看了题目,我大言不惭地对身边的一位北大学生说,我想,中国人所缺少的,在我身上肯定有。 周国平的演讲证实了我的猜测。 2003年,我从周国平的新书《安静》中,找到了这篇演讲稿。 那么,中国人究竟缺少什么呢? 请允许我在此断章取义,摘录演讲稿中的一些片断,它们或许能使您进一步看清“沙漠舟”这家伙的“嘴脸”: “中国人缺少对精神价值的尊敬,从而也缺少对守护和创造了精神价值的人的尊敬。” “中国人、中国文化缺少精神性,或者说精神性相当弱。所谓精神性,包括理性和超越性两个层次。理性属于头脑,超越性属于灵魂。” “精神性的另一个层次是超越性。通俗地说,有超越性即有自己的灵魂。所谓有自己的灵魂,就是在人生的问题上认真,人为何活着,怎样的活法好,一定要追问其根据,自己来为自己的生命寻求一种意义,自己来确定在世间安身立命的原则和方式,决不肯把只有一次的生命糊涂地度过。” “中国曾经有过许多为某种社会理想献身的革命烈士,但不容易出像苏格拉底这样为一个人生真理牺牲的哲学烈士,或像布鲁诺这样为一个宇宙真理牺牲的科学烈士。” “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们中国人缺少真正的宗教感情。当一个人的灵魂在茫茫宇宙中发现自己孤独无助、没有根据之时,便会在绝望中向更高的存在呼唤,渴望世界有一种精神本质并且与之建立牢固的联系。这就是本来意义的宗教感情,在圣奥古斯丁、巴斯卡尔、克尔凯郭尔、托尔斯泰身上可以看出其典型的表现。我们对这样的感情是陌生的。我们也很少有真正意义上的灵魂生活,很少为纯粹精神性的问题而不安和痛苦,很少执著于乃至献身于某种超越性的信念。因此,我们中很难产生精神圣徒,我们的理想人格是能够恰当处理人际关系的君子。也因此,我们缺少各种各样的人生实验者和精神探险家,我们在精神上容易安于现状,我们的人生模式容易趋于雷同。 “总起来说,我们缺少头脑的认真和灵魂的认真,或者说,缺少广义的科学精神和广义的宗教精神。” 讲座结束后,我请周国平在我带去的一本旧书上题字。 那书,是周国平早几年前出版的《只有一个人生》。 周问我题什么,我说,就写您的一本新书的名字吧…… 于是,周提笔写下了这么几个字——记住回家的路。 在这个晚上,我结识了两位新朋友。 在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热烈交谈后,我们这三个陌生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男的名叫汪渊,女的名叫月儿。 在这个晚上,我们各自心中的理想都得到了有力的回应与共鸣。 在交谈中,汪渊忽然指着我和月儿,一脸肃然地说: 你们两个,将被后人尊为神。 为了纪念这个美好的的晚上,我请他们也在《只有一个人生》上给我题字。 月儿的题字: 人间正道是沧桑。 汪渊的题字: 请登上您自己的神座吧!!! “神座”?我会有“自己的神座”么?我的“神座”又在哪儿呢? 1999.12.19 昨天王少俭送了我50元钱。 今天,赵也刚将还有30元钱的北大饭卡送给了我。 我不能为有这么多人予我以太多的爱而麻木,我必须燃烧起来,更为猛烈地燃烧起来,为死去的亲人,为活着的爱我的人们,更为了身后屹立的祖国。 尽管朋友们一再帮助我,我还是决定回家,到二姐家住上两三个月,把自传写出来。 在北京,我不可能边写书边养活自己。 从侄女那儿得知,二姐的一个儿子将在元旦结婚。 本来想等到年底,从天际公司拿到《彭德怀传》的另一半稿费再走的。 一个梦境改变了我的计划。 12月29日晚上,我梦见了故乡,梦见了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醒来后,我知道,我想家了;我也知道,我该回家了。 第二天,我用《北京晨报》给我寄来的稿费,买了一张31日的火车票。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很多朋友都来不及告知一声。 我特意抽时间跑了一趟天际公司,对方告诉我,可以让我出一张委托书,委托朋友届时来领那900元稿费。 我把这件大事委托给了好友君豪。 1999年12月31日上午,我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在新旧世纪交替的这一个火车上的不眠之夜,我在日记本上记录下了澎湃的激情: 零点即将走来。 此时此刻,夜是沉静的,大地是沉静的,世界是沉静的。 沿着这条伸展在脚下的道路——“一条通向零点的归途;抹掉一切,从零开始。” 是的,从零开始,一切,都将从零开始。 再有十几分钟,一个世纪就将结束了,就如这漫漫的长夜,将由新的一天的凌晨所取代。 这种怎样的一个不能让人忘怀的世纪呵:中华民族,兴、衰、荣、辱…… 第十五章漂泊在北京(12) 而我的即将逝去的这一个三十年的世纪,又何尝不是这样充满了泪与笑、爱与恨、喜和悲…… 今夜,我将亲手埋葬自己的过去,并且在这埋葬自己过去的废墟上,播下一颗小小的种子。 这一颗小小的种子,就是 ——崛起的中华。 …… 旧的世纪将结束,一切都将归零。 新的世纪将开始,一切都将诞生。 车轮,历史的车轮,就这样“咣当、咣当”地向前滚动着,谁也不能阻挡,谁也不能拒绝。 透过夜的迷雾,今夜,历史的面目竟是这样亲切而清晰,我,和属于这个时代的人们,今夜,既是世纪的终结者,也是世纪的创造者。 一切,将在零点开始诞生。 零点. 正是零点! 2000.1.1 零点! ——中国,我爱你! ——父亲,我爱你! ——母亲,我爱你! ——哥哥,我爱你! ——所有活着的和永生的人,我爱你! ——世界,我爱你! ………… ——祖国呵,让我和你 共同崛起! 火车进入故乡境内时,我在心底大喊了一声: 故乡,我回来了! 第四部分 第十六章沉默的羔羊(1) 我常做一个冷眼的旁观者。 尘世中的纷纷扰扰:追名逐利、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人人因此疲于奔命,庸人自扰。更有一些人因了一点蝇头小利争得脸红耳赤,七窍生烟,甚而,不择手段,丧心病狂。人啊,只不过这短短的一生,那样咬牙切齿,那样鼠肚鸡肠,真是何苦。 我常想,若我们身上的这堆臭骨烂肉到了喂狗的那一天,我们的灵魂还能不死的话,那么,它一定是会为我们的无知和狭隘而感到惭愧和羞耻的。因为,我们在互相算计、互相残杀的时候,甚至连狗都不如呵! ——沙漠舟 在亲人们的坟前,我又该诉说些什么? 凌晨5点,我到站了。 下了火车,紧走几步,偶一抬头,见天上一弯明月在云天默默注视着这一个疲惫的我,喜悦瞬间像潮水般涌上心田,手上蓦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提着的两个沉重的行囊仿佛轻了许多。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走时依然豪情万丈,归来依旧行囊空空——所谓“沉重的行囊”,不过多塞了几本书,还有几件好心人送的旧衣。但是,我没有创伤,我的心头没有创伤。 豪情仍在,雄心仍在,我仍在。 到车站前的小店吃了早点——久违了的故乡的腌菜伴粥,那熟悉的香,熟悉的甜,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沁人心脾。 然而,想不到的是,我再次离去的时候心头却是创伤累累…… 二姐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常。 我的出现,让二姐和来参加外甥婚礼的堂哥祖良吃了一惊。 我跟二姐和二姐夫说,我是从北京赶回来喝喜酒的,不过,我可没有钱送礼了…… 回来就好了,送什么礼呀!……二姐很大度地笑着说。 大姐也来了,我很自然地问了她身体是否还好,今年家里收成怎样等等。 我宽容了大姐的过去。我不想让过去成为我沉重的包袱。 一年不见,大姐明显老多了——我忽然觉得她很可怜。 在进进出出的客人中,我没有找到三姐熟悉的身影。 四凤不会来……我也没通知她——前年我大儿子结婚,通知了她,她没来,也没叫她的儿女来……四凤已经不认我这个姐姐了……二姐说话间,又眼泪汪汪起来。 第46章 婚礼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看看。 二姐和堂哥叫住了我,说,灯明你回到村里,一定要去大姐家,姐弟毕竟是姐弟…… 我说,你们不用说了,如果我没想通,你们劝我也没用……我在北京已经想通了,我会去大姐家的,你们放心吧…… 我让外甥用摩托车载我回村。 到村口时,外甥问我先上哪,我说,上你大姑妈家。 我在大姐家吃了一顿午饭。 大姐待我还算热情。 曾经破裂的姐弟之情,能修复如初吗? 家的大门上,挂着那把熟悉的旧铁锁。 那把钥匙,伴我流浪了多年。 嫂嫂不在家,也不在村里。 我开了门,又关了门。 在我魂牵梦绕的家中,我竟找不到一碗水可以润一润咽喉,找不到一把没有灰尘的椅子可以静静地坐上一会儿。 踉跄着出了家门,我上了山,去看久违了的亲人们。 在亲人们的坟前,我又该诉说些什么? …… 我也上三姐家呆了一天,之后,我回到了二姐家。 我已经跟二姐说好,在她家呆上两三个月,书写好后,就回北京。 我之所以选择二姐家,而不是选择三姐家,是在我心目中,二姐自幼待我最好。 我十几岁时的日记本上,还记着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早已出嫁的二姐,在街上见到我穿的衣服很破旧,就掏钱给父亲,让他扯几尺布给我,“灯明也该换一件新衣服了”。 那时,二姐家也并不富裕。 还有,以前我每次要去外地(比如去凤翔),需要钱,不好意思向大水开口时,我就去二姐家,而二姐,也从未让我失望。 然而,这一次…… 我又失去一个姐姐了…… 在二姐家没呆几天,我就敏感到了什么—— 我看书看得迟了一些,二姐第二天就呵斥我:晚上点灯点到一两点,不费电呀? 白天,放录音机,二姐又正颜厉色地说,声音放那么大,吵死人了! 偶尔看看电视节目,二姐又找茬说:整天吃饱了看电视…… 二姐家有了好吃的,二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先叫我吃,而是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我知道,二姐并不欢迎我。 二姐变了! 我开始为自己没有给外甥送结婚礼金而懊悔:二姐可能误以为我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在她家吃上一辈子。 唉,还是走吧。 我决定“搬”出二姐家。 当我拎上行李要走的时候,二姐竟然没有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我的心,像碎了的冰渣一样冷。 倒是二姐夫开了口:就快过年了,灯明你就在这里过年吧…… 不了,我还是回家去过年……我说。 第十六章沉默的羔羊(2) 二姐的确是变了——变得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冷漠! 回到村里,扔下行李,我疯了似地跑到埋着亲人们的那座后门山上。 我没有去到亲人们的坟前,诉说……只是,只是在山上“疯疯癫癫”,且歌,且哭,且笑,且狂…… “姐姐,我想回家 牵着我的手, 带我回家 噢,姐姐 我要回家 牵着我的手 你不用害怕 噢,姐姐 带我回家 牵着我的手 我有些困了 ……” 在一个人的山冈上,我嬉皮笑脸而又欲哭无泪地反复狂吼着张楚的一曲《姐姐》,直吼到撕心裂肺,喉咙嘶哑…… 晚上,我对朋友说,我又失去一个姐姐了…… 2000.1.18 阴郁了许多天的天气,今天晚上忽然放晴了。 而我的自传《灵魂的跋涉》,也应该开始了。 离开二姐家,天就放晴,这是一种怎样的“暗示”? 回到家乡,原想得到一些亲人的温暖,可我,又得到了什么? 人生,实在是太荒唐了呵! 你把帽子给我摘了! 我在满是尘埃的家中,清理出一个房间,从朋友们那儿借来被褥,安了一个“新家”。 一日三餐,我就到朋友家“白吃白喝”。 离过年还有几天,嫂嫂回来了。 小鹃: 昨天见到你妈,她前天和小鸿回来清理房子,不到中午就走了。我从城里赶回来却没能见到她们。今天你妈又从西地下来继续清理,我帮着干一些提水、扫地、搬床搬凳子的活儿。中午我在朋友家吃饭,你妈不到别人那里吃,说等会儿买方便面吃。于是我在吃完午饭后,到小店买了几包方便面,帮着用速热器烧了水,你妈一次就吃了三包泡面呢。 小鹃,你可以放心的,今天的灯明,已不再是从前那一个为恩恩怨怨斤斤计较的“东西”,过去的不会忘记也不可能忘记,但我不会让它们成为我沉重的包袱。你的信是昨天下午收到的,你信上希望我做到的,我已经先做一步了。“以德报怨”是一件很难的事,而我,并不想在心中对这个世界存着哪怕一丁点的怨恨,以后,我会一如既往地善待你妈,不是因为她曾经是你爸爸的妻子,而是因为她是你们姐弟的母亲。 …… 我想竭力“感化”嫂嫂,但我和嫂嫂之间,仍然爆发了一场“帽子冲突”。 清理好房屋后,嫂嫂和寄住在外婆家的侄儿侄女从西地搬回家来过年。 一天,我正和侄儿侄女说笑,嫂嫂突然变色道: 灯明,你把帽子给我摘了! 干嘛?我对嫂嫂突如其来的“命令”大感不悦。 别在家里戴白帽子!嫂嫂沉着脸道。 为什么不能戴白帽子?我在北京戴习惯了……我想辩解。 你要戴就给我滚出去!嫂嫂的嗓门大了起来,脸色更阴沉。 “滚就滚!”我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气咻咻地出了家门…… 我戴的帽子,是一种常见的长舌帽,城市里随处可见,我在北京戴习惯了,就戴回了家。另外,由于是冬天,戴帽子还能御寒。 我不知道嫂嫂那根筋出了问题,竟然把白帽子跟白色的孝服孝帽联系到了一块。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出了问题,其实当时如果我能理解嫂嫂的愚昧,把帽子笑着一摘,一切也就“放下”了…… 可惜,当时的我,并不能如此大度。 后来,我妥了胁,进门前先脱帽,出门后再戴上。 但有一次,我忘了脱帽就进了家门,又和嫂嫂发生了一次正面冲突—— “你害了你哥还不算,还要害我们母子吗?” 这是嫂嫂最刺痛我心的一句话…… 二姐的冷漠,嫂嫂的无知,这一个年,我过得很伤心。 我一步步走向了堕落 春节过后,嫂嫂和侄儿侄女就“撤”了。 空空荡荡的家中,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想好好地把自传写出来,然而,每当我坐到桌前,摊开纸笔,想落笔时,心里面就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头脑一片空白…… 一次又一次,我难以下笔。 后来,好歹开了个头,也只写了三四千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写不下去,我像一只笼子里的困兽,在房间里横冲直撞,跺地捶壁,长吁短叹…… 我心里的确是被什么堵住了。 是什么堵住了我激情与灵感的源头呢? 2000.2.20星期日雨 “要旨仍然是道先战胜自己。”(路遥) ……凌晨,醒在雨后的故乡,我披衣来到了院子的夜色中,仰望天空。 一连几天的阴雨,使得乌云一直沉沉地笼罩着故乡那原本明净蔚蓝的天空。今夜,依然如此。 夜空一片灰暗。看不到一点星光或月光。乌云,惯于玩弄遮拦光明劫掠光明的把戏。 但是,不!……有一点点光亮在乌云密布的天幕上浮现,呵,那一定是月光——月亮的光! 一丝浅浅的喜悦瞬间浮上我刚才还满是失望的脸。 第十六章沉默的羔羊(3) 是的,月光,一团 这段未写完的日记,是我的心灵再度蒙尘的写照。 自传写不下去,心头苦不堪言。 为了排遣苦闷,我一步步走向了堕落。 我中了邪似的去租或者借了一堆又一堆的“黄碟”,在朋友家“欣赏”。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浸在那赤裸裸的发泄兽欲的情节里,“享受”短暂的“刺激”与“快感”。 每一次看完后,我总是告诫自己:再也不能看了,再也不能这样了…… 然而,我仍然无法克制自己…… 我还成了赌桌上的常客。 先是打麻将,通宵达旦,没日没夜地沉醉于一个子的打好打坏,一毛钱的输或赢…… 我的牌友中,就有美玉的丈夫。 哥哥在九泉之下,假若知道我和他的情人的丈夫同桌赌钱,会作何感想?在牌桌上,我有时这样胡思乱想。 后来,打麻将输赢太小,我干脆跟着一帮赌徒赌起了“32张” 在我们这儿,“32张”才是正宗的赌博。 我一生中最疯狂的赌博纪录,就是在这一时期“创”下的。 我赢了输,输了赢,有时十几块钱做本,半个钟头里竟赢了一千多元。 赢得容易,输得也快,不一到一个钟头,我在手里还没有焐热的一千多元,又到了别人的口袋里。 第47章 其实那时我口袋里总共也才七八十元钱,我却用它们赌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在一个晚上,把它们完全给输了个精光。 我又到在一家宾馆上班的侄女那里,“借”了200元钱——她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二。 这200元钱,又给我在一夜之间赌掉了。 我真想永不再踏进大姐家的大门 就在我陷于看“黄碟”和赌博的泥潭不能自拔时,我的一个亲人——大姐,却给了我一记“闷棍”。 一天,我照例到朋友阿忠家吃晚饭,正赶上阿忠小俩口在吵架。 他俩见我来了,都住了嘴。 阿忠的妻子撇下我们,躲进了里屋。 我感到了气氛的尴尬。 草草吃完饭后,阿忠善良的老母亲叫住了我。 今天阿忠老婆气坏了……她听到人说,说灯明你在外面挣了大钱,回到家来,给了阿忠几千块钱,所以整天在我们家吃饭,不上你大姐家吃…… 这是哪个家伙造的谣?我气急败坏地问。 还有谁?就是你的大姐,是xx听到的,告诉了阿忠老婆……你看,你从北京回来,我们好心留你在家吃饭,反而受这样的冤枉…… 然后,阿忠母亲把我以前存放在阿忠家的几件生活用品提到了门口,叫我拿回去。 我多年前从医院偷来却不敢骑的那辆自行车,就是送给阿忠骑的。 阿忠也把车推了出来,说,咱们还是“划清界限”吧,这车你也拿回去。 我推上车,但没有推回家,而是到了公路上,一用劲,自行车冲出公路,“哗”的一声,掉进了河里。 我以这种方式,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我没有亲耳听到大姐这样“造谣”,但我十分了解大姐的为人,阿忠老婆听到的话,极有可能是从大姐口中说出来的。 因为,我太不给大姐“面子”。 尽管我回家乡后,在大姐家也吃过那么两三顿饭,但因为从前的隔阂,我平时仍然不愿上大姐家吃饭,而宁愿到朋友们家中蹭饭——这,又让大姐感到没“面子”。 以大姐的为人,倘若我在她家坐着吃上十天半个月(更不用说一两个月了),她不把我像赶一个乞丐一样赶走才怪呢——比她好上无数倍的二姐已经赶我一回了。 我很想找大姐理论一番,或是臭骂她一顿。但是,我忍住了…… 这一个晚上,我失眠了…… 当别人误解我的时候\我总是沉默\沉默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反驳 当世界遗忘我的时候\我一个人过\幸福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传说 当敌人越来越多\朋友都离开我\当爱情变成一种负担却无法解脱 我不是沉默的羔羊\我有话要讲\给我一点酒\让我有勇气向你吐露我的悲伤 我不是沉默的羔羊\我也有梦想\当明天太阳照在我的脸上\我一样散发光芒 这一个晚上,我反反复复听着赵传唱的这首《沉默的羔羊》—— 羔羊也会怒吼\沉默是一种力量\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在现实中学会坚强?! 2000.4.1雨 中午,跟自己赌气,把自己狠狠地饿了一顿。 又“享受”到在北京饿肚子的滋味,好玩,活该。 世俗如此可恶! 但愿阿忠不会误解我,更但愿她妻子能够醒悟。 本打算在家乡多呆几天,看来得提前出发了。 我已经捱延太久了。 必须出发! 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我去西地向三姐要了50元。 我也特意去到同村的大姐家,向她借钱。 我并非“真心”去借钱,只是想给大姐一个考验。 当着大姐和大姐夫的面,我说,阿姐,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要去北京,路费不够…… 我并不希望大姐突然发起善心来——我并不愿她这时借钱给我。 第十六章沉默的羔羊(4) 果然,大姐叹了一口气,说,真的没办法,赶上这段又买谷种,又买肥料…… 大姐夫坐在灶前,低头不说一句话。 没有……那就算了。 我转身,带着胜利的微笑,大踏步走出了大姐家。 大姐会没有钱,鬼才信呢! 我真想永不再踏进大姐家的大门。 哥哥大水如果活着,我只要说一声,他即使自己没有钱,也会去借来给我。 可是,他再不能帮助我这个残疾的弟弟一分钱了!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我离家之前。 堂哥写信给我,说老家正在做族谱,叫我去问一下二姐的生日,好上族谱。 我去了二姐家,说明来意。 我又不是他们缪家人,上什么族谱……二姐一反平日的温柔,大发脾气。 你告诉一下生日就得了,发什么火嘛……二姐夫说。 你不愿说就算了,反正又不是我要……我说完,出门,骑上车,走了。 这,就是我在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我拎上简单的行李,离家远走。 还有几天就是清明节了,我已经没有了给亲人们上坟的心情。 亲人们若见了我,是否会更加的哀伤呢? 我在“卑贱地活着” 我去了市政府,向一向关心我创作的市委党校校长黄兰英大姐借了300元钱作路费,打算直接去北京。 菩萨心肠的黄大姐还给我提了一个建议。 原来,前几天,国内一家名扬海内外的残疾人艺术团来到本市演出,黄大姐负责接待的,她觉得该团演出时,主持人的串场词十分一般,没能起到烘托表演的效果。 黄大姐建议我去跟随该团几天,替他们写一下串场词,她觉得我肯定能写得很好。 黄大姐当即和残疾人艺术团的团长通了电话,敲定了此事。 他们正在隔壁县演出,你快去吧。黄大姐说。 这一去,使我既定的人生轨迹转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弯。 促使我“转弯”的,是在跟随残疾人艺术团期间的一次偶遇。 在邻县的大街上,我邂逅了金秋公司的同事小梁夫妻俩。 小梁小俩口在金秋公司下属的一家工厂当工人期间,多次受到厂长的不公正对待,我在林金秋面前仗义执言,帮了小梁夫妇一些忙。 这次,他乡遇故人,我们都分外高兴。 小梁夫妻正在街头摆卖炒瓜子——去了壳的葵花子,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亲眼见到小梁夫妻火得不行的小生意。 他们告诉我,由于是全城独一家,他们每天纯收入少则七八十,多则两三百。 这让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口袋向黄大姐借来的钱,如果买了火车票,就所剩无几了,到了北京,搞不好又要挨饿,我何不也像小梁夫妇一样,先卖上一个月炒瓜子,挣上千儿八百的再去北京? 2000.4.23星期日雨 从终点又回到起点,人生,又划了一个圆。 跟随xx残疾人艺术团十几天,短暂而又漫长。 自己总是患得患失,要知道,人生已经经不起太多的浪费了。 想想赵梅泉、江炜、陈绍勤(残疾人艺术团中的演员),自己的生活是何其的浑浑噩噩。 是否可以放开一切,而后再去追求一切? 到了重新出发的时候了! 在燕妮(外甥女)的发屋写下这段日记,外面,雨正疯狂地倾泻着,我知道,人生道路上还有如斯风雨,等待我去冲破。 2000.4.24星期一阴 什么叫中国 过去我没有把握。 如今我才知道 她就在我胸口跳 什么叫中国 现在我才有把握。 是母亲的选择 我与生俱来的光荣 ——中巴上听到的张雨生的歌 看着命运把自己东抛西掷,才感觉到什么叫人生的悲凉。天又下雨了,没有爱,天空总是阴郁,没有阳光,谁又知道,我的下一站会是什么地方? ——写于车上 我也到邻县看了雪妹。 四年不见,雪妹头发蓬乱,满脸憔悴,看得出,她的生活不曾有丝毫改变。 “结婚七八年,我们一直吵个不停。去年,我闹到法院,法院的人让我把结婚证押在法院,说如果四个月后他再不改,就判离婚。四个月过去,我也没再去法院……看在女儿的分上,我也不再想那么多了,过一天算一天吧,好好把女儿养大,人一辈子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雪妹的话,让我黯然。 我,又能说些什么? 决定卖炒瓜子后,我乘长途车到了温州。 去了壳的葵花籽,在温州才能批发到。 堂侄女小珍、小琴也在这座大名鼎鼎的城市。 十几天的奔波,我口袋的钞票已所剩不多了。 小珍知道我的困难后,找了她的老板。 老板,把这个月的工资先支一点给我,我叔叔……小珍说了支钱的原委。 是给你叔叔吗?那就不用支了,我送给他一点吧。老板说。 原来,小珍把我发表在《北京晨报》上的那篇文章带到了厂里,老板也看了。 第十六章沉默的羔羊(5) 离开温州时,小珍的老板开桑塔纳送我到了车站,并掏出300元递给我,说,一点小意思,我挺佩服你的……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老板的名字应该是郑忠义,开着一家鞋厂。 我从温州带了一些去了壳的葵花籽,在福建一个叫福鼎的小城试着卖了两天,挣了几十块钱。 第48章 我之所以选择这里,因为它靠近温州,进货(葵花籽)方便,又不会因为和小梁夫妇在同一城市而抢了他们的生意。 我特意跑到两百多公里外的凤翔村,把好友雨晨鼓动到了福鼎,和我一起卖瓜子。 雨晨几年前偏瘫,完全失去劳动力,只剩一边手一边脚是好使的,一直闷在家里,我觉得卖炒瓜子挺适合他,也想帮他自谋一条生路。 我们在福鼎的一家旅社租了一个小房间,安顿了下来。 我们买了两个小煤球炉,两个炒锅,然后,雨晨挑着,我用自行车推着,分头出去卖。 雨晨第一次卖,是我陪着去的。 他一瘸一拐地挑着担子。 我们到我上次就看好的一座桥上,这里来往的人较多,城管又不管。 我给雨晨做了示范:怎么炒,怎么包装,怎么叫卖…… 从下午到晚上,我们挣了十几块钱。 回旅社的路上,街上闪烁的霓虹灯映着我们疲惫的脸。 商店里,高档音响正放着李克勤的《红日》: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这首激昂向上的歌,曾经是学过音乐的雨晨,在卡拉ok里几首拿手的“金曲”之一。 而现在…… “啪”的一声,我被从遐想中惊醒过来,一看,雨晨跌倒在地,挑着的煤炉也滚到了一边,瓜子撒了一地…… 一次,我看到天色有变,抢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到了旅社。 而在另一处摆摊、行动比我迟缓的雨晨,却被淋了个落汤鸡。 他一回来,把担子往地上一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气急败坏地骂道:“他妈的!卖什么鬼瓜子……” 我没有找到固定地点,到处打游击,经常被城管撵得像一只落荒而逃的鸭子。 2000.5.29星期三多云 因为饭没烧熟,中午,又吃了一顿夹生饭。由于这又硬又生的“饭”实在难吃,我和雨晨都没有吃半饱,剩下了一大半在小锅里。 烧饭前,雨晨本已交待多放点水,上回的夹生饭吃怕了。一肚子难受的紧,我本想让雨晨去放水,可钢精锅一到他手上,我又拿了回来,他一只手,不方便…… 这是那段“卖瓜子生涯”留下的唯一一篇日记。 整整一个月,我们这两个残疾人,饱尝了生活的艰辛。 “一个不成熟的男人是为了某种高尚的事业英勇地献身,一个成熟的男人是为了某种高尚的事业而卑贱地活着。”(塞林格)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算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但是,我的确是在“卑贱地活着”。 不想多费笔墨渲染我们卖瓜子的艰难了,只说结果吧: 我们最终没能挣到一分钱,反而亏了“血本”——当我们狼狈地回到凤翔村时,我们两个人的口袋里总共只剩下5块钱。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如热锅上的蚂蚁,在上海煎熬了两天 我被困在了凤翔。身无分文,又怎么再去北京呢? 一天,凌霄从辽宁打电话到雨晨家,得知我正在凤翔,就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 原来,凌霄准备在辽宁开发食用菌生产,急需一批蘑茹菇种。 凌霄说,如果我能帮忙送一批菌种到辽宁,还可以在辽宁帮他两三个月的忙,他会按月开工资给我,这样,我到北京也就不会两手空空了。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于是,押着七大箱五六百瓶蘑菇菌种,我从南方开始向几千公里外的北方“开路”了。 先由公路到了上海。 友人晓东在上海“接应”了我。 六月天,上海热得像个大火炉,由于晓东的住处太狭窄,我只好雇了车把菌种东搬西挪。 最后,在晓东朋友的一块工地上找到了地方。 这一折腾就是一天。 天黑了,我打了一辆的士,去晓东那儿。 的士司机八成是见我一副又脏又乱的“流浪乞讨人员”相,说,就不打表了,你待会给10块钱就行,开开商厦离这不远。 绕了几个弯之后,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说到了,前面就是。 我付了钱,下车一问,才知司机骗了我:这儿根本没有开开商厦。 我又拦了几辆车,几个司机一看我,都认定我是个“口袋没钱的主”,坚决拒载。 到底有一个司机让我上了车。 打了17块钱的车,终于见到了晓东…… 晚上,我和晓东他们挤在小屋里睡觉,电风扇呼呼地扇了一夜,我还是热得一夜没睡着。 我如热锅上的蚂蚁,在上海煎熬了两天。 第三天上午,我到放菌种的工地,发现菌种由白变黄,大部分出现萎缩和出水的现象。 这是菌种变坏的迹象。 我打电话问凌霄,菌种很可能遭遇高温变坏了,还运到辽宁去吗? 第十六章沉默的羔羊(6) 凌霄也急了,叫我先向晓东借800元作路费和运费,无论如何,先把菌种运到辽宁再说。 翌日上午,我手持到辽宁开原的火车票去办理菌种托运手续时,被告知,玻璃瓶需钉木箱[奇qisuu.书],否则不予托运。 这时,离开车只有两个小时了。 临时上哪儿钉木箱去?我简直有些绝望了。 这时,一个“黄牛”悄悄把我拉到门外,说,兄弟,我们帮你搞上车。 多少钱? 500。 我想了想,罢了,正常托运的话,费用肯定高过这个数(我事先计算过),最主要的是,菌种怕高温,一天也不能再拖了…… 行,500就500! 那个“黄牛”一招手,闪过来五六个人,将七大箱菌种一人一箱拎着就走。 我忐忑不安地跟在他们后面,不知道会是一个怎样的“下场”。 这些专吃铁路饭的黄牛们,竟然从货运通道大摇大摆地进了车站,找到了开往辽宁方向的那辆列车。 他们先上车跟乘务员“谈判”,然后把我的东西全部拎了上去,我给了他们500元。 领头的那个“黄牛”死活又向我要了一百块钱,说,刚才给了乘务员一点“意思”,他会帮你打“掩护”。 不愧是乘警长,警惕性还真高! 整列火车,我是第一个上车的乘客。 乘务员把我的七大箱菌种分散放在不同的位置,还把其中的三箱“藏”在了不知何处。 如果有检查的,你别说这些东西是你的,记住!乘务员叮嘱我。 一个半小时后,火车离开了上海。 在火车上,我遭遇了“惊险”的一幕。 由于开着空调,冷气使我感到了身上的单薄,便在衬衫外面套上了一件旧西装(这还是凌霄多年前送给我的)。 由于连日的奔波,我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一脸憔悴。 偏偏我的那件衬衫又太长,西装又太短,“长装短套”,样子颇为滑稽。 加上我个子矮,驼背,我这从头到脚的奇特的“光辉形象”就格外引人注目。 有一回,我上厕所,一名乘警在厕所门口拦住了我,问,有车票吗? 仔细看了我的车票后,他走了。 回到座位后,不久,乘警长出现在车厢里。 我不知道,乘警长是不是那位乘警招来的。 乘警长竟然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不愧是乘警长,警惕性还真高! 我竭力使自己自然起来,一一回答了乘警长的盘问。 乘警长看了我的车票,我还给他看了刊登我文章的那张《北京晨报》。 那个心中有鬼的乘务员吓坏了。 他拿了两包红塔山,不露声色地放在了乘警长面前。 乘警长没问出什么破绽,抓起面前的两包红塔山,走了。 好险哪! 由南到北,30多个小时,我和“走私”的菌种一起,抵达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辽宁开原。 第十七章开原,开原(1) 其实,奢求生活的回报是一种"不良倾向",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回报,你认认真真地生活了,付出了,这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收获。生活本身就是汗水和泪水的结合体,或者说,是由劳动、创造、爱等等所派生而成的生活,就是一种真正的幸福。 ——沙漠舟 是到了该重返生活的时候了 在开原,我和凌霄投入了紧张的菌种生产。 我早上5点就要起床,做好三个人的早饭。早饭后配合凌霄指挥工人拌原料,装瓶,抬到高压灭菌灶里,再烧火,直到十几个小时后高压灭菌成功,停火,开灶,再抬进地下室。 我没有摆残疾人的架子,而是像一个当地请来的工人那样参与了整个劳动过程(其中不乏体力活),经常搞得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几天下来,我的手上就起了水泡,腰酸腿软,体力不支,一躺下来就呼呼大睡过去。 为赶时间,高压灭菌常常要夜以继日地干,需要有人监督,我和凌霄不顾白天的疲劳,轮流在夜间加班。 这是我生命中又一段刻骨铭心的“劳其筋骨”的日子。 2000.7.18星期二多云 今天应该是到开原的第20天了,花30元钱买了一台旧录音机,又能听到随身携带的《苏武牧羊》。当听到已经出家的歌星李娜所唱的表现苏武留胡十九载终于回到久违的故乡和亲人团聚的《梦里草原》:“当苦难已成为过去,当昨天已成记忆……”泪,悄然涌上干涩的双眼。 第49章 强撑着病弱之躯帮着“整”完几千瓶菌种,我几乎要昏倒在地下室。这样的日子虽不太多,但一生中经历的也不算少了,这会是最后一次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是在糟蹋自己极其有限的生命,对国家对民族又何尝不是一种浪费? 在等他们吃晚饭时,胃忽然疼痛起来,赶紧先盛了一碗饭吃下去,才缓和了一些,这在以前是很少发生的,而现在…… 今天,听了很多歌带,几乎把所有的歌都听了一遍,想起了很多人,雪妹、霖子、华……写到这里,泪在眼里打转……我却不能泪如泉涌。 是到了该重返生活的时候了,如果不能重返生活,驾驭生活,必然要成为路遥所说的“一钱不值的牺牲品”。生活曾经馈赠给了我太多,我不能就这样辜负。 中午,又和小陶谈了一会儿话,这女孩渴望生活,只是欠缺一分勇气,或者说一种契机。但愿她能有超越自我也超越生活的那一天。 而我自己呢?今天是不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2000.7.19星期三晴 今天和凌霄在荒凉的开原骨胶厂清理菌种,将其中生了绿霉的“坏蛋”清除出来,同时,给瓶口棉塞(凡长了绿霉的)施以“火刑”。从上午8点到11点,下午1点半到5点半,我和凌霄在这两个时段里从未停下来歇一下。这样的付出,生活又会给予我什么样的回报呢? 其实,奢求生活的回报是一种“不良倾向”,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回报,你认认真真地生活了,付出了,这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收获。生活本身就是汗水和泪水的结合体,或者说,是由劳动、创造、爱等等所派生而成的生活,就是一种真正的幸福。 从骨胶厂“下班”,坐“电驴子”回来的路上,热情的夕阳在晚风中向我微笑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呵,你们能从容而安详地生活在太阳下,并在太阳西沉后回到自己温馨、宁静的家,我羡慕你们,也祝福你们,我爱你们!…… 王老师: 一直没有给您写信,是因为没有找到“该写”的契机。 今天,偶从《辽宁日报》上看到您的新著《智慧风暴》出版的消息,便趁机提起了笔。这实在是一条令人振奋的消息,尤其是对于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激情与活力几乎被磨蚀殆尽的我。 半年来,我所经历的种种艰辛总算告了一个段落。虽然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艰难坎坷在对我虎视眈眈,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活,着。 王老师,也许,没有几个人能像我此时此刻对“活着”二字有无法诉说的强烈感受,那是因为,在历尽曲折之后,我,不想就此死去…… 其实,在过去的半年中,我并非“活着”,而只是灵魂已死的行尸走肉。 那么,我能再次从废墟上站起来么? 王老师,千言万语,只能另择时间细细相告了。几个月来身心的折磨,我竟不能强撑起精神来写完一封更长的信。 祝:平安、吉祥! 沙漠舟 2000.7.22于辽宁开原 2000.7.24星期日晴 华: 上午10点多,骑车出门买菜,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我猛然被一幅奇景勾摄了整个的魂魄——一碧如洗的蓝天上,半轮明月沉静地用它的纯洁俯视着阳光下来去匆匆的芸芸众生,那是怎样的一种沉静,一种纯洁,一种清朗。我的心,仿佛被这静默无声的月儿,融化在了无垠的令人心醉的蓝天的怀抱里……情不自禁地,想喊,想叫,想笑,更想……哭。生活是这样美好,生活是这样美好。生活原来是这样美好呵! 晚上,终于读完了800多页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上册,我决定出去放松放松自己。走在热闹的站前广场,灯火辉煌,歌声此伏彼起,好一片火热的生活!清风拂面,我昂首阔步地向前行走,感觉脚步从未有过的轻快、从容和潇洒。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潮润清净的新鲜空气,我已经知道,生活,已经在我面前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第十七章开原,开原(2) 在广场的露天卡拉ok点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面对众多的目光,我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挥洒着激情。我深知,当音乐在我心中复苏时,我的灵魂也在我的生命中复苏了。 “月亮代表我的心”,虽然,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星,但是,那一轮永恒的明月,就升起在我星光灿烂的心空,无论风霜雨雪,永不会沉落。 2000.7.25星期一 凌晨,从一个绝美的梦中惊醒,四周一片黑洞洞的,仿佛没有一丝光明的无底的深渊。梦中的阳光哪里去了?梦中的草原哪里去了?梦中的花香哪里去了?梦中的爱人哪里去了?我失声喊出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一阵突来的痛楚飓风般袭击了我,我颤栗着,如发寒热病般颤栗着,泪,在心底就要喷涌而出…… 但,我终于没有敢放声大哭,也没有让泪水决堤。我起身,开门,穿过漆黑寂静的走廊,再开门,来到了空旷的夜空下。 前方不远,一座医院灯火通明。在它的高楼之上,是一片深沉得有几分神秘的深蓝的天空,飘着几朵若轻若重的云彩,云彩之间,一弯初升的新月,金黄金黄的新月,赫然跃入我的眼帘……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美怔住了,热泪再次涌上眼眶。北方的夜风已有几分凉意,而我,任凭风吹,迎风而立,眼中只有泪水,泪水中只有那一弯在泪光中闪烁的金黄的明月…… 后来,我搬了一把椅子,一个人独坐晚风之中,两边的高楼里有许多幸福的心灵在沉睡,而我却醒着,在这远离家园的异乡,在这异乡宽厚而深情的土地上,我醒着,独对一轮金黄的明月,品味孤独,品味忧伤,也品味……幸福。 是的,幸福,这个让我此刻想要落泪的字眼,在多少漫长的挣扎的岁月离我而去,一任我的梦想、希望、爱,在滚滚红尘中被侵蚀,被剥夺,被粉碎…… 当幸福重新回到我的怀抱时,或者说,当我重新回到幸福的怀抱时,我就又再一次回到了生活的怀抱,而我的灵魂,我的沉睡太久的灵魂,也将在歌声与火焰中展翅飞翔了。 华,最后祝福我一次吧,就像我祝福你一样。 凌晨4点,东方天际已经映出了片片灿烂的朝霞(虽然这预示着今天可能会下雨),我独伫窗前,翻看你从前的来信,天涯浪迹,我唯一的财产便是几本常读常新书和一些旧日的书信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北方的早晨想到你(尽管,这对你已丝毫没有意义),也不知为什么想到要给你写一封信,我知道,过去已不可能再追回,但是,华呵,我是多么怀念从前的时光,从前那些有你的痛苦而又幸福、甜美而又忧伤的短暂的时光…… 是谁说的,今生已矣?今生已矣?!…… 从上面的日记和写给王宏甲老师的信中,可以看出,我那在生活中沉沦太久麻木太久的心,正在一点点地觉醒…… 我颤抖着,拨出了刻骨铭心的那一串电话号码 尽管我们付出了太多的汗水,但命运对凌霄似乎十分悭吝,一个月后,那2万多瓶的菌种竟然全部发生霉变,投进去的两万多元钱眨眼间就打了水漂。 菇农已经备好了栽培原料,正万事俱备,只等菌种。 为了不辜负菇农的信任,也为了蘑菇生产能在开原大地上推广开来,凌霄再三打电话,向他的哥哥们求援。 他的两个哥哥不忍见死不救,硬着头皮筹措了一笔钱,从福建运了一批蘑菇菌种,千里迢迢赶赴东北。 凌霄赶去北京迎接。 这时,凌霄的另一个合作伙伴见势不妙,早在十几天前就借口去沈阳找一个朋友,一去就不回头。 这个临阵脱逃的家伙是凌霄多年的好友,却在关键时刻扔下了凌霄。 当凌霄接到那家伙从外地打来的电话,叫他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时,愤怒的凌霄“啪”地一下挂断了电话。 我注意到,眼泪在凌霄眼眶里打转。 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见他在人前想要落泪。 晚上8点多,当地的朋友曾光来看我。 凌霄就是经过曾光的穿针引线才来到开原的。 他说,凌霄走了,你一个人害怕吗? 我笑了笑:“我胆子可大了,不怕,另外,我一个人也习惯了。” 曾光走后,我忽然想到该给友人雨晨打个电话,便骑车到了站前广场的电信大厅。 “灯明,我可惨了……”雨晨劈头就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他尝试卖水果,又亏了。 我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我再次感到命运对他的刻薄。 走出电信大厅,两个睡在大门外的乞丐吸引了我的目光,其中一个头发胡子皆白的老年乞丐正在往地上铺衣服什么的,另一个已然呼呼大睡。 广场上依然飘着卡拉ok的歌声。 骑在自行车上,我的心忽然伤感起来。 一路上,来打电话时的那种期待听到友人声音的喜悦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伤感所代替。 天空阴霾密布,雨点打在我的脸上,莫名其妙的,我想哭。 回到空空如也的寂静的办公楼,我打开录音机,在伤感的时候,我不想听明朗欢快的音乐,那么,排箫独奏《让风吹》就是我此刻最想听到的旋律了。 第十七章开原,开原(3) 我闭了灯,和衣横躺在床上,一任悲凄、绝望的《让风吹》在黑暗中弥漫…… 在深深浓浓的黑暗中,箫声宛若天外飘来,如泣如诉,如诉如泣…… 泪水,久违的泪水,在黑暗中被无声地点燃了……我想哭,想尽情一哭。 第50章 我是坚强的,没有谁比我更坚强;我是脆弱的,没有谁比我更脆弱。 泪水在凝聚,在燃烧,我仿佛看到了它的光亮,却又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中。如果我伸出双手,能触摸到它该多好;如果我张开眼睛,能看到它多好;如果所有让人悲伤的黑暗中,都有光明的泪水该多好…… 人生,人生有什么意义呵?活着,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一切的东西都是假的,光明也是假的,假的,假的——呵,这多让人绝望——我没有光明,也没有泪水…… 哭,我终于哭了出来,有多久我没有好好哭过了?活着,能哭出来有时也是一种幸福呵!可是,我那是怎样的“哭”呵—— 当我的第一声“哭”从喉咙迸发而出,竟把我骇了一惊,预期汹涌而出的泪水也戛然而止。但那“哭”声,却再也止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哪里是哭,分明是笑——带着哭腔的笑,带着泪水的笑,带着痛苦的笑,带着绝望的笑! 第一次听到这个世界上有人长笑当哭,并且,这笑声是如此恐怖,仿佛有无数的鬼魅在笑声里张牙舞爪。 笑吧,笑吧,笑吧,尽情地笑吧,没有人会在意你。 哭吧,哭吧,哭吧,尽情地哭吧,没有人会抚慰你; 更没有风,吹拂过你无边无际的夜,无尽无止的泪…… 在你的笑哭声中,黑夜一定颤抖了,胆怯了,后退了,因为,当你从悲伤中走出,当你终于用你长了老茧和水泡的有力的双手将紧闭的办公楼的大门轰然推开,外面扑面而来万家温暖的灯火…… ——世界是多么美好呵!即使眼中带泪,心中淌血,那灯火,灿烂的灯火,辉煌的灯火,永远都在紧闭的大门之外,期待着我们在黑暗中伸出双手…… 凉凉的夜风轻轻地拂着我沧桑的面颊。细细的雨丝轻柔地飘落在我的脸上。我禁不住泪眼朦胧。 我该给华打一个电话了! 这突然迸出的念头,不禁让我吃了一惊。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华的声音了?她一切都还好吗? 我没有犹豫,返身推出自行车,向站前广场的电信大厅疾驰而去。 我颤抖着,拨出了刻骨铭心的那一串电话号码。 华,是我…… 生命中的又一场痛哭,已在前方迎接着我 原本想打几分钟电话,哪知,一打就是四十多分钟。 从电话中我知道,华已大学毕业,马上就将进入她家乡一政府机关工作了。 这是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电话。 华解释了当初离我而去的原因。我也向华道出了当年给她打电话时一听到不是她就挂断电话的“卑劣行径”。 多年以来,我一直对华弃我而去耿耿于怀。 这一个电话,终于让我得到了解脱——我彻底理解了华,也彻底谅解了华。 也,理解了这个世界,谅解了这个世界。 那个深夜,我在信中这样告诉华: “今夜,对于我,将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特别的日子,因为,在将近50分钟的通话中,我更加了解了你,理解了你,懂得了你,也更加为不曾白白爱过你而欣慰,而喜悦,同时,更为你的成长、成熟而高兴,而欢欣。从你对我所提的意见中,知道你其实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孩子,真正相信,这一生,如果你愿意,你定会做出不平凡的成绩。 “在对你说着也听你说着的时候(尽管在窄小的电话间闷热得让我背上出了汗),我的整个身心都在为你也为自己而微笑起来,华,让我怎样感谢你呵……” 再次走出电信大厅,我已不再是一个多小时前走出来时的那种灰色的情绪,整个身心仿佛尽在阳光的照耀之中,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和喜悦呵——天还是天,地还是地,雨还是雨,夜还是夜,我却已非我。 特意绕广场骑了一圈。夜多美呵!雨多美呵!世界多美呵!能够爱过,痛苦地爱过,却又能幸福地活着,多美呵!……快骑出广场时,忽然看到一个老乞丐躬着腰,曲着背,一步一挪地迎面而来,一顶破草帽,一根竹拐棍,一个讨饭袋子,这是他的全部财产吗?当我和老人交会而过,我忽地刹住了车,从口袋里掏出打电话剩下的最后几元钱,从中抽出两张一元的,快步走到老人面前:“大爷,给你。”在他接在手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我已转身走向自行车。四周没有一个人,我听见老人激动不已的声音在后面传来,我没有回头,猛踩几脚,车如离弦之箭,在雨夜中射向前方…… 再回到住处,我按了一下电灯开关,“啪”的一声,光明撒满了小屋,我对着自己说:“灯,该明了……” 而后,我转身,面向白色的墙壁,举拳在肩,郑重发誓: 母亲,我一定要让你为我骄傲…… 生命中的又一场痛哭,已在前方迎接着我。 尾生 暮色苍茫。 第十七章开原,开原(4) 北方,原野辽阔。天空辽阔。 天空依旧是灰沉沉的。尽管下午太阳偶尔挣扎着露了几下脸,不甘失败的乌云仍然占据了大片的天空。接连几天的雷阵雨,虽然令人感到沉闷和压抑,但大地上却充满了勃勃生机。原野被多情的雨水冲刷得草绿花红。干旱了一个夏天的黑土地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甘霖。吸足了水分的玉米、大豆,干枯的枝干齐刷刷地重又长出了油亮亮的新绿,一穗穗黄橙橙的成熟的玉米、一嘟噜一嘟噜毛茸茸的大豆荚,兴高采烈地摆着头、摇着手,仿佛在欢呼与旱魔作斗争而赢得的胜利。田里的稻子也约好似的,争先恐后地开出了一串串纤小玲珑的雪也似的绒花,剥开一粒尚丰饱满的嫩绿谷实,里面白生生的米浆已甜得芬芳诱人。时令已是农历七月,秋天,金色的秋天,就要到来了。 在这辽阔的天地之间,悄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他的影子。 他,来了。 一本笔记本,一支笔,一件干净而素朴的暗绿色的衬衫,还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 如有可能,他会把自行车换成一匹马。 熟悉的泥土芳香猛烈地撞击着他起伏的胸膛。饱满地呼吸着这仿佛来自遥远故乡的新鲜的甜美的田野气息。他,刚毅而冷峻的眼眸里,隐隐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俯下身,接近大地,亲近大地,他粗糙的手掌在湿润的泥土里渐渐湿润起来……这多像是在故乡的怀抱呵! ——故乡,我亲爱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你还记得我这个天涯浪迹的孤独的游子吗? ——故乡,我久违的故乡,历尽苦难的故乡,无数的风风雨雨之后,你还好吗? ——呵,故乡,我南方的故乡,我洒下过汗水和泪水的故乡,我挚爱的亲人和朋友们,他们都好吗? ——呵,故乡,故乡……南方是我的故乡,北方又何尝不是我的故乡?头上,是同一片辽阔的天空;脚下,是同一块深情的土地;身后,是同一个伟大的祖国…… ——是的,故乡。是的,祖国。我来了,我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我终于又回到了你们的怀抱…… 暮色渐渐暗下来,他起身,仰脸,头顶厚重的云层间不时露出一两块小小的但却是深蓝明净的天空。今晚会有月亮吗?会有星星吗?有多久没见到它们了?有多久没和它们倾诉了?…… 蓦地,一个人的名字电光火石般在他的心上疾掠而过。他想喊,想大声地喊,想疯狂地喊,但是,他只能无助地伏在自行车上,轻轻地,轻轻地呜咽着…… ——华呵,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波涛汹涌。时间仿佛凝固了。世界在他轻轻的啜泣中变得无声无息…… 良久,渠水仿佛刚刚苏醒过来,哗哗地在他耳边喧响着,嘻闹着。有风从双肩掠过,他抬起了泪眼,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他分明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双久违了的亲人的眼睛——哥哥的眼睛…… ——哥哥,你好吗?我们又见面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伴随着我……你看,我是不是很可笑啊?三十好几了,还这么小孩子气,你的弟弟真是长不大呵!…… ——你放心吧,哥,我活得很好,再好不过了,我不会辜负你的,也不会辜负父亲和母亲……我一定会活出一个样子给你看的。我要人们知道,你有一个怎样优秀的弟弟,父亲母亲有一个怎样优秀的儿子…… 汹涌的波涛在他心中慢慢平息下来。他伸手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环顾四野,四野苍茫,脚下的小路一直伸向苍茫的远方。 远方,有一盏灯,在浓重的暮色中炫目地明亮着。那是一盏怎样的灯?是我心中那一盏不灭的明灯吗?远方,究竟有多远? 一声清脆的鸟鸣,有翅膀在暮色中飞起。 飞向那盏灯火。飞向远方。 在鸟儿的影子消失在视线里的一刹那,他抓过自行车,一跃而上,风,瞬间在他耳际呼啸开来…… 小路泥泞,坑洼里的泥浆和着水花不时在他车轮两侧飞溅开去,他,仿佛骑的不是车,而是骑在一匹飞奔的马上,脚下,是梦中向往了千遍的草原。 ——哥,我来了!……我爱你!…… ——爸,我爱你!…… ——妈,我爱你!…… ………… 还有祖国,还有故乡,还有,还有那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他没能喊出口。 第51章 不!不!不!那一个名字,我一定要喊的一定要喊!一定要!…… ——华!华!,我……恨你!……恨你!…… 田野太辽阔,那炸雷般的喊声,竟然没有一丝回响。他蓦地刹住了车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喊出这样一句?为什么?…… 刹那间,他悟到了什么,一种酸楚一种绝望瞬时泰山般压顶而来……紧咬牙关,脸痛苦地扭曲着,欲哭,无泪。 ——是的,我恨你!除了“恨”字,别的他怎能喊出口?!不!不!!不!!!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怎样的悲哀呵!今生今世,只能说“恨”,不能说“爱”……华,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又有翅膀在田野上方翩翩飞起。那是怎样的一种鸟儿呢?像鸳鸯一样宽大美丽的翅膀。好几只,成对成双,在暮色里翩飞,嬉戏,翔舞,久久地,久久地…… 第十七章开原,开原(5) 此情此景,对他,对孤独了多年寂寞了多年的他,是一种怎样的刺激呵!“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往昔如梦,纷至沓来,令他胸中碎裂、拥塞、窒息。血泪交迸……如果有一把利刃,他真会即刻插穿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 仿佛有一片雾弥漫开来,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了。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鸟儿。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只有冰冷的寂寞的风轻拂过他扭曲得几乎变型的脸庞。 静,无边的静,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除了静,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丝光亮。 火山爆发前的一刻,该也是这样无边的静吧?如果没有天上那一轮乍然出现的明月,他心中沉默了千年的火山,是否还能在此时此地终于轰然爆发? 一切都像上苍在冥冥中的精心安排,包括天上那一轮明月。 当他从无边的静中转过身来,蓦地看到天上灰沉沉的乌云间现出一点小小的光亮,只一秒钟,又一道电光火石在他眼前迸射开来,他惨叫一声,颓然抱头跌坐在地,泪水,止不住的泪水,决了堤的泪水,连日来未能哭出的泪水,滚滚而下: ——华!华呵!…… 四野无人,他不再顾忌什么。哭吧,嚎吧,流泪吧,多少天来,他就盼着有这样一个时刻,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哭出所有压抑的悲伤,哭出所有积郁的苦涩。 泪,滂沱的泪,并没能模糊他的视线,那的确是月亮。躲在云层背后的月亮,一直藏在他心中的月亮,那是他一生一世刻骨铭心的月亮呵! 似乎听到了他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一点点光亮逐渐扩大开来,露出了月亮那金黄的尚未圆满的脸,仿佛那上面有一双眼睛,在深情地凝视着大地上那一个孤零零的孩子。那一个抱头痛哭的孩子。那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华,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呵!…… ——为什么不让我爱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回答我吧,华,回答我……看我一眼吧,华,看我一眼看我一眼看我一眼……我已经等了你多少年了。我是爱你的爱你的爱你的爱你的…… ——华,让我爱你吧,让我好好地爱你吧,让我好好爱你……我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华,我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撼天裂地的哭声中,天空在颤抖,大地在颤抖。天地颤抖的怀抱中,一个泪流满面的孩子,再一次回到了温暖的人间,回到了永恒的家园。 流泪吧,尽情地流泪吧,让泪水洗净你蒙尘的眼睛,洗净你蒙尘的心灵。你的泪水将变成一串串爱的珍珠,那是岁月赋予你的财富,也是你唯一能奉献给你所爱的人类和世界的财富。永恒的财富。我知道,我深深地知道,你永远是一个孩子,永远是人类的孩子,世界的孩子,华的孩子,母亲的孩子,所有爱过你的恋人和母亲的孩子。你是一个爱的孩子。 那么,就去爱吧,好好地去爱吧,光光明明地去爱吧,堂堂正正地去爱吧,带着泪水去爱吧,带着欢笑去爱吧,你是属于人类的,你是属于世界的,你是属于华的,你是属于所有的母亲和恋人的,你是属于爱的。 在他满脸的泪水里,月亮渐渐隐去,含羞似的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别哭了吧,我的孩子,天已经黑了,别过度悲伤,别让这悲伤让你迷失了回去的路…… 可是,为何你突然…… 突然,你止住了悲声,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刚才在号啕大哭中捶击过大地的双手,带着泥土的粗糙的双手,夸张地向天空一摊,口中迸出一连串歇斯底里的疯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个“啊”字,被你用舞台上那种拉长了的腔调像模像样地喊出,重重地喊出,伴着你有些恐怖的狂笑,让人感到滑稽,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求,又有什——么——用——呢?…… 仿佛是在大声告诉华,又好像在大声告诉你自己;你用这一句话,为这一场痛哭上了一个休止符——一个带悬念的休止符。 是的——求,又有什么用呢?! 风,轻轻撩起了你的衣襟,你在风中站着,昂首挺胸地站着。顶天立地地站着。远方,那盏灯火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显得更加明亮,夺目。你知道,它离你并不遥远,就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心中。 你忽然笑了起来,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不再是疯狂的痛苦的笑,而是平静的欣慰的笑,一切都过去了,终于过去了。你的脚下是终点,也是起点。未来,呵,那光明的未来,分明在远方召唤着你…… 你扶起被推倒在地的自行车,用衣角拭净脸上残存的泪水,整整衣裳,把掉在地上的笔记本在车把上挂好,低低地向着云层后面的月亮说了最后一句话: ——华,谢谢你,让我可以这样哭出所有的泪水…… 而后,翻身上车,义无反顾地向着来时的路径疾驰而去…… 天,完全黑下来了。但是,星星已开始和月亮一起;在若明若暗的云缝间时隐时现。明天,天,就要晴了! 第十七章开原,开原(6) 天地开始沉寂下来,风,也不再吹拂了。而我,分明看到天边有一道骤然亮起的闪电,撕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死一般的黑暗。闪电过后,是一声春天般轰然炸响的惊雷…… 雷声中,一个深远有力的声音破空而来,久久不散 ——我必须返回黑夜里去! ——祖国等着我! ——人民等着我! ——华等着我! ——哥哥等着我! ——母亲等着我! …… 去吧,好好地去吧,我亲爱的孩子,在黑夜的尽头,在永恒降临的那一刻,我将和所有你爱着的人们,以及脚下这片深情的土地,张开双臂迎接你! 你会凯旋而归的,孩子…… ——2000年8月写于辽宁开原 前方的道路,依然如车轮下的小路一样泥泞、漫长 一场痛哭之后,我终于从黑暗中跨越了出来,再一次获得了新生,再一次回到了人间,回到了生活温柔而宽容的怀抱。 华: 我的自传从元月份就准备写了,也动过笔,但一直写不下去。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蒙尘的心不可能进入一个良好的创作状态。前天,为你一场痛哭之后,我知道,这种有如神助般的状态终于翩然降临了,就像找不到出口的洪水,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于是,昨天下午,我凝滞了半年多的笔尖重又开始了纵情的欢唱…… 想不到自己的自传竟是从《尾声》开始写起的,昨天下午,从5点直到9点,终于一气呵成了你现在看到的《尾声》,它真实地记录了我的痛哭,也寄托了我对世界对人类对光明的无比热爱,以及对未来充满必胜的信念与满腔的豪情。 华,写“尾声”的过程,是何等煎熬人的过程呵!心,一次次被撕裂;泪,一次次模糊了双眼,而你的名字,也一次次撞击着我的胸膛。“在痛苦中提取幸福”,这,该是所有诗人的宿命,华,我不怨你。 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抑制不住巨大的兴奋和喜悦,我打开录音机,放进了一盒屠洪刚的歌带,他的歌像他的名字一样大气而阳刚,《精忠报国》、《藏龙卧虎》、《霸王别姬》,慷慨豪迈、壮怀激烈的豪气瞬时狂波巨浪般溢满胸膛,我禁不住随着歌声手舞足蹈起来…… 呵,华,由创作带来的欢乐是一种怎样的欢乐呵?正像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所写的: “欢乐,如醉如狂的欢乐,好比一颗太阳照耀着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成就,创造的欢乐,神明的欢乐!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的在地下飘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欢乐是创造的欢乐:爱情、天才、行动,——全靠创造这一团烈火迸射出来。…… “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是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 华,几乎是在十年前开始创作伊始,我便在潜意识里埋下了“与神明同寿”的种子,是的,生命有限,但经由创造诞生的作品却可能获得无限。 第52章 我将会死去,但我生命的结晶——我血泪凝成的文字,将流传下去,获得永生。这一点,我在四年前就已经深信不疑。 在“神明似的欢乐”中填饱肚子,时间已是将近晚上10点,仍然抑制不住写完“尾声”的激动,想到广场上的卡拉ok再唱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以示庆祝。可骑车上路后却驶向了另一个方向。…… 站前广场是热闹而喧腾的,也是浮噪和表面的,而我,在这样的时刻,更需要的是冷静,在冷静中更加深入内心。所以,我自觉不自觉地把车驶向了野外,驶向大自然,驶向夜的深处…… 渐渐远离了城市的灯火和喧嚣,夜格外的静,天空蔚蓝,一轮金黄的明月静静地凝视着地上一个小小的缓缓移动着的影子……华呵,那明月上面真有你的一双眼睛么? 迎着明月,我漫无目的地在小道上行进着。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大豆、玉米、水稻。秋虫在此起彼伏地歌唱着。路上很少见到行人,但我却并不孤独,不时低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和天上的明月喃喃低语…… 我知道,一切仅仅才是开始,前方的道路,依然如车轮下的小路一样泥泞、漫长。 骑出去了好远、好远,看了看表,快11点了,于是顽皮地向明月伸了伸舌头,挤眉弄眼地说了又一番鬼话,掉转了车头。 在将要骑上大道时,忽然有一个身影出现在夜色中,骑过他身边时,我认出是来时在大路边看到的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当时,我以为这是一个乞丐,心头曾掠过“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这一句同病相怜的话。 我们几乎是同时叫了一声“哎”,他停住,我也停住,其实我们并不认识。他蹒跚地走了上来,劈头第一句就是: “我饿……” 借着月光,我看见他和我一样掉了几颗牙,黑得有些病态的布满皱纹的脸,大约50岁开外,一身脏兮兮的旧衣服。 我说,这里没有店铺,这样吧,我给你一块钱…… 口袋里只剩下3元钱了,还得留两元“看家”,只好小气一点。 那人把钱在月光下看了半天,然后小心地揣进上衣口袋,对我说,他是腰寨的,到城里看病,晚上没吃东西,还把药给吐了,又没钱坐车,只好走回去。刚才我在来时看到他时,就是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歇息。他还说家里只有娘和大哥,但都到大连去了,只有他孤身一人。然后,他问我住在哪儿。我说住城里,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羡慕地说,好哇,兄弟,真有你的……看看天,他又说,很晚了,你回吧,别回去太迟了…… 第十七章开原,开原(7) 上了车,回头望了望那人在夜色中佝偻的背影,我心头沉甸甸的。仿佛上苍的安排,要他在这样一个我志得意满的夜晚,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的人无家可归,在贫病和饥饿中挣扎…… 华,我真的该上路了,太多的人,早已在黑暗中苦苦等待…… 月黑风高,我和凌霄惶惶如丧家之犬…… 凌霄从北京回来,带回了一车的菌种。 千里迢迢从南方运到北方的菌种,同样因为盛夏季节温度过高而“全军覆没”——上万瓶菌种没有一瓶是好的。 这,再一次给了凌霄一记沉重的闷棍。 这一批菌种,是凌霄的两个哥哥不忍看着弟弟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几乎是倾家荡产,凑了两万多元想最后帮助凌霄一把,却不料,命运如此作弄人…… 凌霄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你赶快跑吧,不然,东北人会扒了你的皮!凌霄的哥哥在电话中劝道。 凌霄与数十户农户签订了供种协议,并手把手教农民准备好了栽培蘑菇的原料。 每一户农民,都投入了数百或数千元的人力物力,想在从未试过的蘑菇栽培上发财。 没有了菌种,他们投入的一切就白费了。 凌霄也认识到责任的重大,说,就是坐牢,我也认了。我不能一走了之,那太对不起曾光和老百姓了。 只怕不等法院来抓你,那些老百姓早把你这个“大骗子”给打个缺胳膊断腿的了。我说。 终于,凌霄决定: 连夜逃跑。 子夜时分,我们轻手轻脚地把行李收拾停当。 我去外面打了车,直奔火车站。 月黑风高,我和凌霄惶惶如丧家之犬…… 到了车站,见前后左右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我和凌霄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凌霄给了我50元钱——这,就是我到开原将近两个月的工资,我知道,凌霄已亏尽了血本,我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50元钱。 我用其中的30多元买了一张到长春的火车票——我想去看看多年不见的侄女小鹃。 凌霄,这位昔日无限风光的全国劳模,这位对我一生影响甚深的朋友兼兄长,今夜,却孤身一人,走上了自绝于开原人民的“逃亡之路”。 华: 子夜,零点38分。 友人把我送上车,在他下车时,我伸手想和他握别,他却已转身下到了地面。车,缓缓地开动了,只一声“再见”,然而,再见又是何日呢?也不知这一生,能否再握到他温暖有力的手,想到这,仿佛在经历一场生离死别。 咣当、咣当的声音,就这样又一次开始伴随我寂寞的旅程。此时,车已驶离开原车站多远了?开原,这个极具诗意和内涵的名字,将因我的那一场痛哭而永远鲜活在我的生命里。还记得由上海抵达这里时,满身尘埃满身疲惫,不,我的心上也落满了尘埃,灵魂也一样的疲惫。而现在,短短的四十几天,我已然焕然一新,浑身洋溢着光彩,灵魂舒展而从容,尘埃不再,疲惫不再,伴随我的是满腔的喜悦满腔的豪情。生活,已然在我的生命日历上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车很拥挤,早已没有座位,而我笨重的行李(都是书和信件)也不便搬进车厢,干脆就在门口的过道上“安营扎寨”了。把箱子一放,一屁股坐下去,书包枕在膝上,打开日记本,就这样与你“无聊”起来。 车窗外有很美好的月亮,今天的月亮还是十六的月亮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而我却在这样的夜晚踏上了新的旅程,呵,生活多么富有戏剧性呵,你今天如果在这边,一定会感到刺激万分,因为,今天我和友人是“胜利大逃亡”——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贼一样地开溜…… 晚上本想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这一件惊天动地的芝麻粒大事,可友人一直没有给我开工资(直到临出门时,才发50元的路费),所以只好遗憾地错过了这样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唉,忽然不想写了,感觉好没意思,当我在这么开心地“无聊”之时,“逃亡事件”中的主角——送我上车的朋友,这时,他一定也上了另一列夜行火车(他往南方,我往北),我不知道,他此刻茫然悲凉的心中,还能有我这样的喜悦么? 华,今天从早晨5点半起床,直到现在,我一直没休息一下呢,现在,已是凌晨1点多了,华,我好困…… 3个小时后,我抵达了长春。 第十八章疯狂之爱(1) 人,不是仅为一个爱情而活的,在爱情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天空。 真正的爱,是给予他(她)所想要的,而不是只索取你想得到的。 爱,就是给予你爱的人最大的自由。 ——沙漠舟 这是一幅怎样让人悲喜交集的画面呢? 我艰难地提着两大箱笨重的行李,一步一歇地挪下地下通道的台阶。 “妈,我们帮一下这个叔叔吧。” 一位小学生模样的女孩看我气喘吁吁的吃力样子,扯住了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一位40岁左右的妇女,返身回来,说,我帮你提一个箱子吧。 她一直帮我把一大箱沉重的行李提到了出站口外。 谢过她之后,我找了一个角落,等待天亮。 这时是凌晨三点半左右,我没有给小鹃打电话。 反正两个多小时就天亮了,就不打扰他们休息了。 我坐在行李上,疲惫至极。 面前是宽阔的站前广场,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正在西沉。 整个城市都在酣睡,独我,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没有自己可以好好睡上一觉的家园。 此时此刻,我和天边那轮即将沉没的明月一样,都是孤独的人间过客。 我望着明月,明月似乎也在望着我。 蓦然间,我的整个身心被一幅突兀的画面震慑了,一声低低的哀叫迸出我的喉咙: ——华呵!…… 广场的西边,是一排黑压压的高楼,高楼上面,立着四个巨大的霓虹灯,那是四个火红的大字,在夜幕中分外耀眼: “华正集团”。 那硕大如巨轮的明月,正好移到“华”字的后面,不偏不倚,不大不小,“华灯”和“明月”紧紧结合在了一起。 那,不正是“华灯一城梦,明月百年心”的真实再现吗? “华灯”、“明月”——“灯明”、“月华”——我和华,我们的名字,今晚,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了! 这是一幅怎样让人悲喜交集的画面呢? 是的,我和华,既是“一城梦”,更是“百年心”!…… 天亮以后,小鹃的丈夫到车站接了我。 几年不见,小鹃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脸上开始有了皱纹,只是笑起来依旧那么甜美。 第53章 “小炜,快过来叫叔公……” 第一次见面的侄孙小炜,怯生生地望着我这个风尘仆仆的驼背叔公,不肯开口。 比我小一辈的侄女和外甥(外甥女)不少已经结婚生子,我既当上了舅公也当上了叔公,而我的丈母娘还不知在何方。想想,可笑又可叹。 如果小强辍学,我将怎样的内疚呵! 在小鹃那儿,我看到了侄儿小强的来信: 姐: 展信好! 你知道吗?我不读书了。你也不要问为什么? 我知道你们也没有多少钱,你们已经很苦了,为了自己的生活去赚钱,我不想再用你们的(钱)了,你们还要还那几千元,前几星期你朋友的母亲到外婆家来说了,就是这件事,我不想再拖累你们了。 假如你们肯支持,高中读完如能考上大学,家中还没钱,听说可以贷款,不过我想我怕还不起,家中的人都为我想过,叫我不要读了。能够用就够了,我知道家中的资金根本不足。 姐,前几天我到学校去找老师。我还是不说了,我已认命了,不念。我自己可以学习,再学习,天无绝人之路,可以处处出状元,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只要我有耐心,有的是机会,别担心。 告诉你,我现在在姨夫家跟姨夫做木工,已经做了5天了,感觉还可以,不过有的还是适应不过来。前几天手指还被锯锯了一个小口,流了点血,现在没事了,别担心,慢慢会适应的。 我也不多说了,跟你讲一下以后写信该换地址了,不用再写信到学校去了,新地址信封上面有,别弄错了。 多注意身体。那边冷知道吗?我在这边很好,放心! 弟:小强 如果小强辍学,那我将怎样的内疚呵!我又怎么对得起九泉下的哥哥大水呢? 我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沉甸甸的。 只有尽快把书写出来出版了,我才能更好地拯救小强。 同时,我也对嫂嫂的无能和鼠目寸光而气愤——有的母亲甚至靠乞讨来供儿女上学,而我的嫂嫂呢,又不要她出一分钱学费(小强上高中的费用基本是他的姐姐小鹃负担),竟然一次次不让儿子读书(前几次都因小强和小鹃的坚持而未能得逞)。 我给侄儿写了信,打了电话,要他一定争取回校读书。 小鹃这片老式的平房小区正在拆迁,隔壁有几户已经人去屋空,小鹃就把邻居的一间空屋子安排给我做“创作室”。 我正式开始了自传《灵魂的跋涉》的创作。 由于房子的主人已经搬走,水电全停了,晚上我只能点蜡烛创作。 在长春的这一个月里,套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写呵,写呵,恨不得一口气就把自传写完,因为,我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 蜡烛,用了一根又一根。 笔芯,换了一支又一支。 第十八章疯狂之爱(2) 手稿,在一天天加厚。 然而,我对华那死灰复燃的爱,也一天天炽烈起来…… 其实早在开原,我就又开始毫无理智地爱着华了 就像猫改不了抓耗子,狗改不了啃骨头一样,其实早在开原,我就又开始毫无理智地爱着华了。 2000.8.18星期五晴 一直在强压对华的思念,然而,我心的荒原上早已燃起了熊熊大火,谁又能将这疯狂的爱之烈焰扑灭?! 晚上,想再给华打电话,终于还是忍住。 华,就让所有思念的刀剑都刺穿我失血的胸膛吧,而我,必须在这一场无望的爱中,再涅■一次。 我活着,就必须爱着,否则,我的灵魂必已死去。 2000.8.19星期六晴 昨夜,太过疲惫,然而,熄灭蜡烛之后,华的名字让我长时间在无边的黑暗中翻滚,挣扎…… 就让所有的绝望与悲凉都向我挤压而来吧,纵是山一般沉重,我也要用青春的肩膀将它们扛起,以顶天立地的姿态,宣告一种不死的永恒…… 2000.8.23星期三小雨 华: 来到长春整整一个星期了,或许就要离开。因为,我暂住的小屋在十几分钟前已“乒乒乓乓”地开始拆除了,我是被从睡梦中醒过来,民工不知屋里有人,在外屋“毫不留情”地就动上了手。我赶忙滚将起来,收拾起纸笔书本蜡烛,抱起热乎乎的被子在满屋灰尘中落荒而逃。 现在我是在一片拆迁后的废墟上给你写信(写在日记本上)。这片废墟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到处是瓦砾、枯树、残墙。这里离侄女马上也将拆迁的住所不远,我一到这儿就喜欢上了它,它的苍凉与沧桑之美,总是让人流连忘返,就在昨天,我还在这废墟上写了整整一天的自传呢。 不远处有一个老人在放风筝,有两只“鸟儿”就从他的手上起飞,此刻正在空中比翼双飞,一绿一黑的翅膀在灰蒙蒙的背景里显出几分盎然的生气。现在,太阳开始从厚厚的云层露出含羞的脸来,时间是早晨6点多一点,而北方的太阳早已升得比好几个我还高了。 从8月9日和你通过电话,我重又开始以笔与你倾心交谈了。凌晨早些时候我就醒过来一次,忍不住想给你写在长春的“最后一封信”疲惫未能动笔,倒是数了一下从10日到21日这十几天里给你写在日记上的信,密密麻麻的,竟有31页之多,不禁吃了一惊,也不知何时有时间把它们完整地抄给你,而你,读到它们时,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想不到这一辈子还能这样心无旁骛安静从容地给你写信。华,我感到十分的满足,我真希望自己能永远像今天这样,以一片沧桑的废墟为背景,在初升的太阳和轻柔的晨风里,把心中对于这个世界的无尽的爱,向着远方的你,默默地倾吐! …… 华,这十几天来,我又一次站在了痛苦与幸福的边缘。“神魂颠倒”,“鬼迷心窍”、“死去活来”……种种词语用来形容我心中那一腔该死的爱,都毫不为过。昨夜,我把自己这种“不该发生的爱”——对你的爱,归结为“三无产品”,即“无助、无望、无耻”,前“两无”通俗易懂,后“一无”呢,因为我明知你已另有所爱,我却还对你“纠缠不休”,“死皮赖脸”,实在是“无耻之极”。可是,华,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愈是难以点燃的火焰一旦点燃了,就愈难以扑灭”,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扑了,它却越烧越烈,或许,我只有像《红岩》中的革命烈士江姐、许云峰一样,在“烈火中永生”了。 将两首诗寄给你,“我创造了我的诗,你创造了诗的我”。以前对你说过的,我会死去,但我的诗会留下来,我的爱会留下来,那是属于你的,也是属于世界的。 不必记住我,也不必记住我的爱,但请你好好去爱你自己,爱你身边的他。只要心中有爱,你就是天堂里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我只希望在我永恒的梦中,能凝望到远方你幸福的翅膀。 别了,我永生永世的爱人…… 你永远的孩子:沙漠舟 2000.8.23晨于风中 在开原和华通电话时,我就已知道华有了男友,然而,爱,膨胀了我的心——我一方面强压着心中狂澜怒涛般的爱的情愫想和她“再次告别”,一方面却又一厢情愿地想和她“破镜重圆”。 有时我也不明白自己:和华分手已经整整四年了,我还这么疯狂——甚至,比以前更加疯狂!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询问咽泪妆欢 瞒瞒瞒” 又一个梦醒的深夜,我被彻骨的痛楚撕咬着,在日记本上写下了古人这段凄婉的爱情绝唱。 华的名字,千斤巨石一样压迫着我,让我痛不欲生。 在一刹那间,我好想流血!好想以自己的鲜血来写华的名字! 毫不犹豫地,我将一根手指伸进嘴里,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然而,咬不出血! 我在钥匙扣上摸到一把剪刀,将剪刀尖对着手指扎了下去…… 仍然,没能扎出血…… 我想起窗台上有一块破镜片,一把抓了过来,往手指上划下去…… 第十八章疯狂之爱(3) 2000.9.1星期五八月初四多云 华: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十几分钟前,眼泪汪汪的一口气在日记本上对你写一大串的“我恨你”然后又一口气吹灭了两支烛火,埋头哭倒于黑暗中…… 其实只是勉强挤出几滴鳄鱼眼泪,黑暗太黑,复又一把抹去脸上不争气的泪水,起身将蜡烛点燃,数了数刚才写了几个“我恨你”,不多,才37个,遂又操笔连写了三个“我恨你”,加起来共40个。 今天八月初四,八月初四就是四十个“我恨你”的日子,请你记住。 华,我恨不得一口吞了你,或者你一刀杀了我。 第54章 你看到我这样语无伦次地写信,或会以为我疯了,我刚才也以为我疯了,而我也可能真的疯了。华呵,如果我疯了,那该多好呵! 华,这几天,不知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对,这一个“活”字用得太对了: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每天写几千字已经够头昏眼花手脚发软了,可是,在我疲惫不堪地熄灭烛火想要好好休息一下的时候,华呵,你的名字总是鬼影般从四面八方逼迫而来,在我的胸口留下无数的空洞,空洞里插上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刀子上尽是你寒光闪闪的名字……华呵,我一遍遍一遍遍地龇牙咧嘴,面孔扭曲,想嚎啕大哭,想泪花滚滚,想一片汪洋,我一遍遍一遍遍地想跪在你面前求你放了我饶了我杀了我,可是,华,这都不行,一切都不行,一切都枉费力气枉费心机,我只有在绝望中挣扎在挣扎中绝望,只有以头撞床,以拳擂墙,华,我真想就在那一场又一场痛不欲生的“把戏”中,拿一把刀剖开自己的胸膛,将那颗不肯将你忘记的塌地死心挖出来,劈成两半,一半喂狗,一半喂我自己,然后,我会在满嘴流油中拍拍鼓鼓的肚子大叫七八声“好味道”而后扑倒在地,睁大不肯闭上的双眼,等待你来给我收尸…… 华,请原谅,原谅我如此“神经失常”,如此“变态”,是的呵,我的华,我是因为你而“神经失常”因你而“变态”,只差没有因你而你抢劫、杀人、放火!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如此“下场”。好几天了,我越是想“摆脱”你,你就越是将我往死里“逼”。华呵,哪里是你“逼”我呢,分明是我自己,分明是我自己那颗该死的不肯死去的烂心呵! 华,自以为“天下第一强者”的我,竟然脆弱如此,我也忍不住对自己抱以冷笑嘲笑哭笑。可我,又真的哭不出笑不来,我知道,连这封信都不该写不该寄,可是,我管不了自己,管不了自己那颗日日夜夜向你狂奔而去的心,华呵,这样下去怎么行呵,哪一天,我一病不起了,又怎么将自传写完,又怎么爬起来去承担那么多的责任那么多的使命! 华,现在我每天都在往深渊里掉,我想逃避,可我的心不听从我,因为深渊里有你,因为深渊里有虚无的月亮。华,每天吃饭我总想呕吐,胃,就像当初你刚刚爱上我时那么乖张,头脑在写作之外也是昏昏沉沉,除非想你。华,我怎么会如此而已不要脸不要皮地无缘无故就想起你呵,吃饭时,写作时,临睡时,梦醒时,华,我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人亡家破也没有如此可怕呵,华,有一片熊熊的火,在烧着我,无情地焚烧着我,我会死的,华、华、华呵……如果,真像以前你对我说过的,死是一种解脱,那么,华呵,成全我吧,请你杀了我剥了我埋了我扔了我…… 华,我的爱人,我前辈子欠了你什么,你要如此折磨我呢?华,你放过我,或者杀了我吧,华,我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华: 零点38分。 刚才,从外面吹了一下风回来,满天星斗,却不见那一弯新月,北方的初秋,风已经很凉,脚下,依旧是废墟,风中,似乎有人在呼唤—个新月般美丽的名字…… 华,看了上面那封“怪情书”,请别感到诧异,写它的人就是我,别人未必能写出来,对你的爱让我疯狂,对自己的爱让我冷静,也许,爱你真的等于爱自己。爱,华,请记住,我将会永远爱你。 “你是我最后一道关卡,过了这一关,我就是金刚不坏之身了。”在风中,莫名其妙地迸出这一句。华,这的确又是我的由衷心声,我已经是强大的,通过你,我将变得更加强大。 我有足够的理智与冷静,即使是在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之际,我也会要求自己坚强起来,振作起来,我已穿越了那么多死亡,谁又能再叫我死亡?即使是你,华,也不可能。 如果说“我不爱你”,那么这必定不是出自我心。华,我这样的“单恋”,已足够我受用,只希望这一份不由自主的爱,不会让你反感乃至气急败坏,我奢想过和你破镜重圆,但如果你不能将我照耀,我也会微微一笑,任何命运面前,我的微笑都是意味深长的。 第十八章疯狂之爱(4) 不写了,刚才一不小心,竟闭上眼睛就要睡了过去。可我手上还举着给自己照明的烛火。华,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能去到你面前,我会把自己燃成一支如我手上的烛火,捧献给你…… 百年以后,会有人看到这段文字,让我们在今夜的烛光中,为他们合掌祝福,愿每一位后来者,心中都有不熄的爱的火焰。 沙漠舟 凌晨1∶05止笔 烛光很温暖,它燃着我无尽的爱恋 2000年9月12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我忍不住给华挂了一个长途电话。 在电话中,我丝毫没有提及我对华该死的单恋,但华无疑觉察出我在欲盖弥彰。 华说,你别太多情了,你读过卢梭的《新爱洛绮丝》吗?他在序言里说:一颗多情的心是上帝送给人的危险礼物,接受它的人将同时接受痛苦的加倍折磨。 那片划过我手指的破镜片,我寄给了华。 两年前在老家蓝田及这次在开原的两场痛哭过后,我都给华寄去了不少信,然而,华始终没有给我回过片纸只字。 尽管爱的烈焰熊熊地焚烧着我,我终究没有失去最后的理智。 对于华,我清醒地知道不可能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所以,我并没有在书信和电话中对华纠缠。 人,不是仅为一个爱情而活的,在爱情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天空。 真正的爱,是给予他(她)所想要的,而不是只索取你想得到的。 爱,就是给予你爱的人最大的自由。 在长春一个月后,我对小鹃说,我要回北京。 之所以决定离开长春,有两个原因: 一是我的“创作室”已被拆除,我只能跟小鹃一家三口睡在同一条炕上。小鹃的小屋连一个小小的窗户都没有,白天都要开灯,很是憋闷和压抑。而我写作经常在半夜进行,影响他们的休息。在北方,同屋的一条大炕上睡好几个人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我这个南方人对男女混住一屋却难以习惯。 二是我深陷在对华单恋的泥潭里死去活来,所以想换一个环境,希望新的环境能让自己从这该死的“泥潭”里摆脱出来。 尽管小鹃提出给我单独租一间屋子,让我把自传写完后再走,我还是决意离开长春。 在长春的这一个月里,小鹃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鸡鸭鱼肉不断,让我感受到久违了的亲人的温暖,这,在我人亡家破的四年间,可谓是我最享福的一段日子了。 小鹃替我买的票,还给了我一张存有几百元钱的银行卡。 哥哥死后,小鹃是唯一给我帮助甚多的一个亲人。 小鹃在肯德基上班,丈夫开出租车,收入不高,还要负担弟弟小强的学习费用,在她身上,我能看到哥哥大水所具有的善良、大爱的影子。 在2000年悉尼奥运会隆重开幕的那个激动人心的晚上,我怀着满腔豪情和万丈雄心,踏上了奔赴北京的列车。 换一个环境,并没有能“换走”我对华的爱恋 第二天上午,我抵达了北京。 我在去年住过的圆明园里的学生公寓住了下来。 翌日下午,我到海淀图书城国林风书店看书,忽然有人通知2点将有一位名叫郭小橹的女作家来签名售书。 不仅仅来了一个女作家,还有一位美丽动人的“美国佬”冯丽达小姐(中国当代文学博士,汉语说得很漂亮)以及陕西人民出版社的鲁小山和李向晨两位编辑。 郭小橹不到30岁,刚从北京电影学院读完博士留校任教,她编剧的《网络时代的爱情》这部电影据说很成功,因而陕西人民出版社为她制作的大幅宣传海报称其为“电影人”。 讲座由于郭小橹的谦虚而变成台上与台下的相互交流,听众提问上面回答,我递了这次讲座唯一的一张纸条。 “在您的《芬芳37°2》中,提到‘纯真’与‘拯救’,您能谈谈对它们的深层理解吗?” 郭小橹看了,没有照例读出来,而是说“对不起,这两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不过,她还是作了令人满意的回答。 李向晨编辑在台上说了一些话题,忽然问:“你们中有想当作家的吗?” 我举了手,或许只有我一个人举手,因为我坐在第一排,没有回头看还有没有人也举手。 李编辑让我“谈谈”。 “首先,我感到非常幸运,因为我是昨天才到北京的,我正在写一本书,就是我的自传……郭小橹在她的小说中写了一个女子在生活中寻找自我的过程,我的书也是写我在生活中寻找自我的过程,我是1969年出生的,可以说是介于60年代和70年代之间,我从小就残疾,五岁时死了母亲、初中毕业,1996年,我哥哥死了,是被雷击而死的,那时我哥哥才44岁,一个多月后,我的父亲又去世了,人亡家破,不得不浪迹天涯……” 说着说着,我被一种激动的情绪紧紧地裹挟着,我开始了一段小小的沉默,这时,鲁编辑已把话筒从台上移到了我面前,还把郭小橹在我讲话时签名的一张明信片递了给我(据介绍这是中国第一张为一位作家和书所制作的宣传明信片)。 第55章 我原来半撑着双手对着话筒,后来我把话筒移了移,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第十八章疯狂之爱(5) “我的笔名叫沙漠舟,也就是沙漠里的骆驼。人都是在生活的荒漠里寻找绿洲,我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绿洲……” 在我停顿的间隙,郭小橹插话说:“我正在拍一部电视连续剧《汪洋中的一条船》,主人公也是个残疾人,他的哥哥也是被雷电打死的,您以后可以看一看,一定会感到很温暖的……您都做过什么呢?” 我接过话头说:“我做过很多,又什么都没做,多年来我只做了一件事:塑造自己的灵魂……生于70年代的这一代人,他们中的不少人只学会了赚钱,而没有学会生活……” 讲座结束时,鲁小山编辑宣布说:“郭小橹决定赠送她的两本书给这位福建来的先生。” 郭小橹在其中的一本书上题字: “生活并非没有阳光。生活是美好的。” 这句题词,题进了我的心坎里。 一次,在国家图书馆,我又一次碰上了李阳。 1999年,在北京科技大学,李阳曾经很偶然请我跟他合过影。 这一次,李阳是被某国际品牌请来讲“自信”的。 演讲结束,记者们正在采访他时,我站在了他的面前。 李阳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我们见过面吗? 去年在北京科技大学,你请我合过影…… 哦,我记起来了,你还给我写过一首诗…… 我身上正好带着那份刊有我照片和文章的《北京晨报》,便给李阳看了。 我马上要出一本自传体小说……我在李阳面前吹起了牛皮。 哦,了不起。来,我们再合一次影。李阳拉过我,让摄影师把镜头对准我们。 一些记者也把手中的“大炮”对准了我们。 合完影后,一位主持人模样的女记者把话筒伸到李阳面前:李阳老师,他是一个残疾人,看得出他很自信。请问,您从他身上能看到什么? 他的奋斗精神,是我学习的榜样……李阳说。 然后,他又把我“推”向记者:我建议你们去采访他…… 那女主持人果然让她的同事调转摄像“炮口”,正儿八经地采访起我来…… 对方是湖南卫视的。这也是我第一次面对电视记者采访。 友人君豪请我吃了一顿饭。去年我委托他代领天际公司的那900元稿费,可到年底该付稿费时,天际公司已人去楼空。 我特意跑到北大西门外的芙蓉里小区去看,天际公司的办公场所已改换门庭,问小区的保安,保安也不知道天际公司是否倒闭或者另迁何处。 900元对于我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是我去年以饥饿为代价换来的报酬,就这么被“黑”了,这些人也真够黑的! 小鹃给我的几百元最多能维持我一个多月的生存,为了未雨绸缪,我到一家职业介绍中心交了一年的服务费100元,然而,不到一个月(他们也不曾为我介绍一份工作),我再去时,同样是人去楼空——100块钱又被“黑”了。 京城这个大林子,啥鸟都有啊! 我所寄住的学生公寓,位于圆明园内,福海的西北角,这里原是一座养鸡场,后被改建为学生公寓。 公寓里,住着好几百名房客,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打工的和求学的各占了一定比例。 由于圆明园新的建设规划,公寓周围原有大片的民房已经拆迁,残墙断壁,碎砖瓦砾,更显萧瑟和荒凉。 20世纪90年代初,这里曾经聚居了一大批从事文学、绘画、音乐的流浪艺术家,成为名扬中外的“圆明园艺术村”,我“进驻”之后,这些神经显然不太“正常”者们早已在几年前就被警察驱散,不知所终。 换一个环境,并没有能完全“换走”我对华该死的爱恋。 最初的一个多月里,华在我心中种下的痛苦并未能有效地得到消解,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依然在黑暗中苦苦呼唤她的名字,久久难以入眠…… 直到,另一个女孩的出现。 秀发自内心的真诚,令我心弦为之一颤 一次,我上北大听一场讲座。 讲座名为《信念与人生》,主讲人是一位身残志不残的女士,名叫司晶。 讲座尚未开始,偌大的电教报告厅,已到处是人,几乎没有座位了。 我径直向里走,看还有无空位。 “沙漠舟,沙漠舟……”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循声望去,发现是近一年没见面的小岑。 刚好,小岑往前第三排有一个空位,我遂过去落座。 这就是沙漠舟…… 她是我的同室秀…… 小岑把我和她旁边的一位女孩做了引见。 我向秀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沙漠舟,我早就知道你了……秀说。声音柔和得出人意外。 我们在食堂吃晚饭时,我还对秀说,今天沙漠舟可能会来呢……小岑的语气里透出见到我的兴奋。 还真是巧啊!我说。 我也感到实在有些巧合。 小岑去年和我同是圆明园学生公寓的“居民”,她佩服我的身残志坚,因而和我成了挺不错的朋友。 我回家后就和她断了联系,再到北京时,她已搬出圆明园,不知去向。 第十八章疯狂之爱(6) 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和她邂逅。 主讲人司晶从小瘫痪在床,没上过一天学,但她凭着惊人的毅力刻苦自学,不仅学会了写作,出版了自传《炼狱天使》,还靠掌握的丰富知识,开办了心理咨询室,为社会服务。同时,她还以病弱之躯巡回全国演讲,鼓舞和激励广大青少年。 在主讲人回答问题的时段,我向工作人员要过话筒,问了一个问题: “您认为一个年轻人应该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吗?责任感和使命感对于一个人有什么意义?” 其实,这个问题在我早已不是问题,我只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传递一点我想传递的信息而已。 “责任感和使命感是一个人最高贵的品质……只要我们少一点抱怨,多一点行动,中华民族的命运就掌握在我们手里……” 在笔记本上,我记下了司晶的回答。 讲座结束,小岑问我:“沙漠舟,你走吗?” “哦,我想和司晶说几句话……” “那我们先走了。” 秀向我道了“再见”,和小岑一起随着人流向外走去。 很多人围着司晶,等她签名。 等了好一会,终于,坐在轮椅上的司晶被人推着向门外去。 我跟在后面,想在门口抓住机会跟司晶说话。 不料,一出大门,我却看到了小岑和秀。 “你们还没走?” “沙漠舟,我们在等你……”秀说。 一丝感动掠过我的心头。 我放弃了和司晶说话的最后机会,和她们一起往北大外面走。 和她们边走边聊。我了解到,秀是一名中文系毕业生,正在准备参加北大的研究生考试。她和小岑同住一室,经常听小岑提起我,因而,想认识我的念头已是“蓄谋已久”。 “沙漠舟,我想,我们会是一生的朋友……” 秀发自内心的真诚,令我心弦为之一颤。 我是来向诗人致敬的! 此后,我和秀有了进一步的交往。 秀热爱文学,对事物有较深的领悟力,自然,她在一定程度上就比别的女孩更能理解我和我的作品。 一天下午,秀突然出现在我圆明园的宿舍门口。 “你怎么来了?”我大为诧异。 “我是来向诗人致敬的!”秀说。 原来,秀在北大教室里读我给她的散文诗组诗《我的吉檀迦利》,被我的文字感动了,步行了一个小时,找到了在圆明园里的我,只为了表达一份小小的敬意。 在她小小的宿舍,我常和秀及小岑聊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我们——我和秀,都为这难得的缘分而欣喜。 渐渐地,我孤寂太久空虚太久的心里,开始被一个名字所占据…… 11月15日,我在日记里第一次写下了那样一个名字: 秀: 写下之后,我并没有再多写一个字。 第二天: 秀: 昨晚在日记本上写下你的名字,然而,写下之后呢,我却终于让日记本上留下一片无言的空白…… 我是强迫自己不写下去的,因为我知道,写下去,会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然而,不写呢? 这时,我已清醒地发现:我,爱上秀了。 在这篇日记的下面,我写了苏东坡的名句: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是的,我想去爱,想好好去爱,然而,我又怕…… 2000.11.17星期五晴 秀: 雪后天霁。 阳光格外灿烂,天格外蔚蓝。一轮残月,淡淡地在蓝天上向着大地微笑,而大地,已是一片萧瑟。 而我的心,也是一片萧瑟。 2000.11.21星期二晴 秀: 再次尝试着提笔给你写信,但愿这次能好好写下去。 凌晨三四点吧,这两封写不下去的信,终于催生出了下面这篇《序幕》: 序幕 他,终于出现了。 脚步踉跄,衣衫褴褛,他的脸上身上满是创伤和血痕。 第56章 没有谁知道,他会在今天归来。 他的身后,如血的残阳已经沉落。 天地,一片苍茫。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不会在今天归来,甚至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不会在今生归来。 他是一个被放逐的罪人,在沙漠的深处,在地狱的入口,他曾如一滴水珠一样在火焰般的炎阳下消逝过。 他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所有的人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所有的人都诅咒他应该下地狱。 他早没了亲人,也没了恋人,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他那颗千疮百孔而仍不肯死去的心;与他形影相伴的,只有那随时想要吞噬他的死一般的寂寞。 他的确下了地狱,从沙漠深处,从地狱的入口,他一步步踏进了一个血与火的国度。 厉魂恶鬼们捆绑了他,给他戴上最沉重的镣铐,将他推到了地狱的主宰面前。 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刑具,到处是毛骨悚然的哀嚎。 烈焰熊熊,映着他血迹斑斑的刚毅的脸。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吗?” 第十八章疯狂之爱(7) “知道──爱!” “你,为什么要爱?” “因为──恨!” “你,为什么要恨?” “因为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真理、正义、自由、光明,爱这个世界上的阳光、花草、动物和人类。但是,他们——那些像你一样仇视一切美好事物的冷血败类们,仇视爱、践踏爱、亵渎爱,公然宣布爱为人间第一条大罪,逼迫人们逃避爱,远离爱,背叛爱。既然你们不许我爱——爱人类,爱世界,所以,我只能恨——我恨你们,刻骨铭心的恨!” “你大胆!敢与我为仇,你不怕死吗?” “正因为我敢爱,所以我敢恨!爱,让我有了死的勇气。而死,却只能增加我爱的力量。” “你就不能不爱——也不恨吗?你所说的那些真理、正义、自由、光明等等都是虚假荒谬的东西,今天的真理正义,明天就可能变成谎言邪恶,难道你就不怕你的子孙们嘲笑你诅咒你?还有你所爱着的人类,他们又有谁真正理解你懂得你?你不是亲眼见到那么多人向你吐口水扔石头吗?” “我只做我选择的。我只做我该做的。我相信我身上的人性的力量,我相信我追求光明的努力必将汇入人类历史的长河。如果我错了,我也绝不后悔。至于有没有人理解,我只想说一句:我理解我自己就够了!” “你真是不可救药,罪该万死了!” “哈哈哈哈……生,或许能让我哭;死,却只能让我笑!你别一再以死来威胁我,如果我怕死,我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选择活着,就因为我爱着,并且,还没有爱够,远远没有爱够……” “你没看你的同类一个个都堕落了吗?他们挑起战争、欺压人民、争权夺利、徇私枉法、吸毒贩毒、杀人越货、男盗女娼,只知道沉迷于声色犬马、灯红酒绿……” “是的,他们一个个都堕落了,整个人类都堕落了,但我没有,许多人也没有。我就是人类的希望,我们就是人类的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没有堕落,整个人类就有被拯救的希望……” “你想当救世主──拯救人类吗?” “不!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救世主。如果有的话,那也只能是人们自己,人类自己。我所能做的,只是给假恶丑以鞭挞,给真善美以赞颂,提醒人类记住耻辱与光荣,让他们看到和感受到作为人的勇气和力量,从堕落的深渊里向上拔擢自己,升华自己,最后拯救自己。”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你就是为此下的地狱吗?” “我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我是人类之一;我也有充足的理由,同样因为我是人类之一。我是从人类中诞生而来的,我是人类之子,人类是我的母亲,我不能眼看着母亲堕落乃至走向死亡。我不能没有母亲,人类不能没有母亲,为了母亲而下地狱,这是我的光荣,而不是我的耻辱。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这就是你经常提到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吗?你真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你一个弱不禁风的残疾之人,有能力完成你所谓的责任与使命吗?” “勇士的力量来自强健的心灵而非肉体!我有一颗连死神都畏惧的无比强健的心灵,它是人类的心灵之一,换言之,它就是人类的心灵。这颗心灵曾在几千年、几万年乃至几百万年里,战胜过无数的灾难、厄运、浩劫和死亡。我相信它的力量,一如我相信人类的力量。我的责任与使命是一定会完成的,因为在我的背后还有无数像我一样肩负同一种责任与使命的人类,在我的心灵之外还有无数和我一样强健甚至更强健的心灵!” “你已经身在地狱中了。你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又何谈拯救他人?” “这正是考验我的勇气和力量的时候了,如果我不能捣毁你们的宫殿,冲破你们的牢笼,战胜穷凶极恶的你们,我就根本不配去拯救我的同类。现在,主动权暂时握在你们手里,你如果想置我于死地,你就开始吧!” “好吧,就从现在开始!” 然而,一切,就要随着这开始而结束了——地狱将化为废墟,地狱的主宰将发出绝望的哀嚎…… 他,终于归来了。 整整三十年了呵。他早已没了亲人,没了恋人,他的脸已过早的憔悴而苍老,背也已佝偻得像一块千年的顽石。 但是,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依然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有力! ——故乡呵故乡。我今天回来了。我今天终于回来了! ——母亲呵母亲。我来看你了。我终于回来看你了! ——还有,还有你,我的那一位在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召唤我从死亡走向新生,从地狱返回人间的美丽的天使,我也来看你了! 面前是一汪碧蓝的湖水,婆娑的杨柳在风中起舞。一轮初升的明月静静地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红红的,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母亲生前曾告诉过他:那位在他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天使,就住在这湖畔的一座小红房子里。 母亲还说,只有在月圆之夜,才可能叩开她紧闭的心扉。 那么,就是今夜了——蓝天正蓝,圆月正圆! 真的会是今夜么?因为他终于在绿树掩映的一个小山坡上发现了一座唯一的小红房子。 第十八章疯狂之爱(8) 为了今夜,他已经等了整整三十年了。苦苦地等了三十年了。 她,会在么? 门,会开么? 在或不在,开或不开,等待他的又是怎样平淡无奇或者惊心动魄的命运? ——我来了,我的天使! 轻轻的上前,轻轻的举手,轻轻的……这轻轻的一落,是否会惊醒了她幸福的甜梦? 那一刹那间,他几乎要泪流满面。他好想收回将要落下的手儿。 但是,他已经别无选择了——那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了母亲含泪微笑的脸。 轻轻的叩门声骤然清脆地在天地间响起,并且伴随着母亲叮嘱过的、他发自肺腑的声声呼唤: ——开开门吧,秀! ——我来看你了,秀! ——我已经等了三十年了,秀! …… 这篇《序幕》,其实是一封变相的情书。 之所以取名《序幕》,一是对应在开原写的《尾声》,二是想把它作为自传的“序幕”。 这一个辗转反侧的长夜,我过得无限忧伤…… 第二天,我去了北大,并且带去了《序幕》的草稿,想在北大抄正它。 大约抄了有两个小时吧,在最后,我几乎是义无反顾地,甚至是“视死如归”地,写下了那样一个沉重如山的名字: ——秀!…… 就在我把笔往桌上一掷,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想放松一下时,教室的门轻轻被推开…… 这个教室,我是第一次来,并且是同屋的朋友赵把我带来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地点,这样一个时间——我写下她的名字之际,我竟然看到了她——秀! 我笑了,秀也笑了…… 之后,我给赵写了一个纸条: 赵: 刚才,我抄完此文时,她——秀正推门而入,你说,有没有所谓的“天意”? 可笑的沙漠舟 晚餐是秀请的客──赵已说好他买,而秀却“先斩后奏”,抢先买好了饭菜送到了我面前…… 我并未急着把《序幕》拿给秀,我在等待,等待一个月朗风清的月圆之夜,那时,我将再做一次扑火的飞蛾。 《序幕》留下的是一个悬念: 门,会开吗? 我不知道,这一个寒冷的冬天,我是否能迎来一个永恒的春天。 扑火的飞蛾,等待着的,是幸福或是痛苦?是死亡或者新生? 2000.12.8星期五阴 临近十五,月圆之夜,而今天却转阴,天气预报说,晚上将有小雪。 看来,后天,是不可能有“月朗风清”了。 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而我对秀的爱,也只能深埋于心了。 期待下一个月圆之夜吧,或者,期待来生吧。爱,如果注定是永恒的遗憾,就让它永恒吧! 第二天,农历十四,依然阴霾沉沉。 晚上,我对赵说:“你看,老天也不成全沙漠舟──明天晚上肯定没有月亮了。” 这一个辗转反侧的长夜,我过得无限忧伤…… 翌日一大早,赵惊喜的声音把我从梦中叫醒: “沙漠舟,恭喜恭喜,今天天晴了,晚上会有月亮了……” 我拉开窗帘,果然,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第57章 难道,上苍在怜悯我? 晚上,十五的明月又大又圆。 我去了秀的小屋,并支开了原本就想撮合我和秀的小岑。 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后,我结结巴巴地向秀表白了我对她的爱。 我也把《序幕》及另一封情书交到了秀的手中。 “不!不!沙漠舟,我不能接受的!你不知道,我已经皈依了菩萨,我的一生只能献给菩萨……”秀的情绪异常激动。 “那,那把信还给我。”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伸手想要回信。 其实,是想挽回最后的一点面子。 秀却紧紧护着手中的信,不肯还给我。 秀送我出小区。 我们,一路沉默。 在北大承泽园小区门口,我跨上自行车,猛踩一脚,车子刚往前蹿了两米,却又被我一把刹住。 “喂!”我回头,叫住正要往大门里走的秀,“我要对你说:我──爱──你──!”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当面向女孩说这句话。 说完,我脚下一用力,自行车如离弦之箭,向前疾驰而去…… 月光如水,寒风如刀。 我骑车,在圆明园里一路狂奔。 圆明园的上空,回荡着一个狂吼的沙哑的声音: “我们在黑暗的街道巡行,怀抱着一种流浪的心情;午夜的都市,就像那远远的丛林……” 到了福海边,我扔下自行车,死死抱住湖边的一棵大树,欲哭,无泪…… 第十九章挣扎(1) 必须坚定自己的信仰与选择,才不会被别人左右,才不会在各种诱惑面前迷失。 也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真正懂你的人,那么,你就做你自己的知己吧。 “只要有一个人,这就够了!” ——沙漠舟 在寒冷的冬天,我再次遭遇了温暖的人间真情 到京三个月,我又囊空如洗了(尽管这中间我搞校对赚了两三百元)。 一月一交的房租总是很快到期,进入12月,我就开始为房租着急了。 一天,我在公寓门口看到一则转租启事: 床位转租,价格优惠…… 我遂找上门去。 要转床位的是一个挺精神的小伙子,他说,他可以低价转给我,但他的租金已经一次性交到明年9月。 我一听,这“一次性”再怎么优惠也得千把元钱,只得作罢:那,那我就不转了,我只能按月付。 谁料,傍晚时,那小伙子到宿舍找我,说,这样吧,你按月付也可以,咱们就算交个朋友吧。 我见他挺真诚的,便拿了一些我的作品给他回去看。 第二天,他又来找我,说,沙漠舟,没关系,你不必按月给我房租,啥时有啥时再给…… 他还送了我一本厚厚的《青年文学手册》。 这个小伙子名叫吴雪峰,山西大同人,在北京参加计算机自学考试。 好事多磨,公寓的大总管老马却百般刁难。 说要一个整月才能转让,否则这几天(超期)我每天要付20元…… 我是这个公寓的“元老级房客”,老马这种做法,简直是落井下石。 生气归生气,我只好做退一步的打算:实在不行,我就打道回府,再回到家乡,把自传写完。 在“居大不易”的京城,我这个30多岁的所谓“诗人”,活得实在窝囊。 2000.12.20星期三晴 本打算回家,我已和三姐电话联系好,到她家中创作。 马总终于大发慈悲,同意现在就将雪峰的床位转让与我,只让我补了50元钱。 感谢上苍,终于使我可以松一口大气了。 但是,口袋里只剩下9元钱了,友人颜家宾说:“用完了给我说一声……” 办完转租手续,雪峰就搬出了公寓。 半个月后,他来看了我一次。 他说:“我的朋友很多,也都很有钱,但没有像你这样肯奋斗的……” 他还问我,需不需要钱用,需要的话,他给我一点。 我一分钱房租都没给他,又怎么好意思再要他的钱?我忙说不用不用,我还行…… 此后,他再没来找过我。 后来,从他的朋友那儿,我知道他一直还在北京,之所以没再来找我,十有八九是怕我认为他来的目的,是来向我要那1000多块钱的房租。 在寒冷的冬天,我再次遭遇了温暖的人间真情。 眼看又要陷入饥饿边缘,没办法,我打电话向远在福州的霖子求援。 2000.12.27星期三晴 收到霖子300元汇款,晚,王x强打电话要资助我,这些,都是我生命中向前的动力。 不要辜负了所有爱你的人。 王x强是北大的学生,因为听同一场讲座而认识。他了解我的情况后,说,我以前的理想就是考北大,考上北大之后就失去目标了,觉得生活很无聊,今天晚上本想在网上泡一个通宵。看你这样努力奋斗,我更应该努力。他并说,他有奖学金,如果我有困难,就给他打电话。 在霖子的钱没到时,我给王x强写了求助信。他打来电话时,我正好收到霖子的汇款,就没有接受他的资助。 后来,华也给我汇过“生活费”。 我也觉得自己挺“可耻”──得不到她们的爱就索取她们的钱,但我要养活自己,又实在是无能为力。 很快,一年又过去了。 2001.1.24正月初一晴 华: 除夕晚上,临近零点钟声敲响前半个小时,我出门,到水房打了开水。 远处鞭炮声此伏彼起,不时有闪亮的电光将夜空映亮。 零点钟声响过之后,我和友人陈浪走出屋外。 让我惊喜的是,片片雪花漫天飞舞而下,半小时前还空空如也的干燥的水泥路面,已然覆盖上一层洁白的雪。 雪花在灯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芒。陈浪用脚在雪地上写下了四个大大的字: “我的祖国。” 而我,在冰天雪地中,仰头,默默地向着飘雪的夜空,向着远方,说: “我爱你,祖国!” “我爱你,华!” 我和在京的另一个同乡、女作家黎云秀通过电话取得了联系。她像个大姐又像个慈母似的关心我的一切。当她得知我想参加《诗刊》社的诗歌创作函授却苦于交不起学费时,主动到《诗刊》交了200元替我报了名。 这时,我和她尚未见过一面。 其实,我也知道这样的函授未必能学到什么东西,倒纯粹是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不过是想借此认识几个“名家”,为自己打入诗坛铺路。 或许是因为动机不纯吧,后来我并没能“将学习进行到底”,几个月后我搬离圆明园,从此与《诗刊》社诗歌函授中心断了联系。 第十九章挣扎(2) 想想,实在愧对了黎云秀老师的一片好心。 王老师: 我这是在北大的教室里给您写信,时间是晚上8点25分,身边的北大学子们正在埋头自习。 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该有理由为自己感到自豪的,然而,在生存的压力和物质的“考验”面前,我却一直昂不起“高贵的头颅”…… 刚才胃痛如绞,稍缓之后,我走出沉闷的教室到外面换换空气,在三角地那儿看到了一组宣传医学知识的材料,其中的“胃肠功能紊乱”正好是我一直以来的胃痛、消化不良、饥饿感、呕吐感、食欲不佳的最好解释,而我一向以为是去年在北京饥饿过度所致。 看了一眼治疗方案,却是“必须解除精神压力与思想矛盾,增强脏器功能”,我苦笑了一下:看来,我是“无药可救”了…… 再一次濒临饥饿边缘,这一次,终于不得不向您伸手了。还记得今年再到北京,给您写第一封信时,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两元钱,我却“羞于”告诉您。 过几天再打电话给您,等您方便时,我上您那儿“借”一点钱,同时,也想听听您的教诲。 这是给王宏甲老师的信。之后,王老师资助了我200元钱。 我是幸运的,因为在王、黎两位老师的背后,屹立着我们共同的故乡。 在这个理想遭耻笑的年代,坚持理想,该有多难呵! 在圆明园的日子,是我在饥饿、疾病、孤寂以及理想与现实之间苦苦挣扎的日子。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一位著名作家,我姑且称之为g吧。 g成名较早,在我还没想过要当诗人之前,就曾经被他描写知青题材的获奖小说激动得热血沸腾。 “沙漠舟,你的东西我看了,有真情实感,可惜手法太陈旧了……在这个时代,诗歌还有几个人看?你别写诗了,你看你们,写诗都把自己写成什么样子了,饥饿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人能不给别人增加负担,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才是了不起的人……实在没有办法的话,上街当一个乞丐也不错嘛,你还有身体优势,不像我──我去乞讨,肯定没人愿意施舍……你说现在的年轻人只学会了赚钱,这没什么不好啊,中国就是太穷了,都学会赚钱了,我们国家才能富裕起来强大起来嘛……一个人还是要现实一些,别尽想那些没有根基的事情,什么理想啊,人类啊,民族啊,你光想这些有什么用?它们能填铇你的肚子?你们对古人xxx有研究吗?我就欣赏他那超凡而又脱俗,高妙而又实际的建设生活的本领,人就应当这样,做一个生活的艺术大师……不要赞扬孤独,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是把人往汨罗江里送……还是去写报告文学吧,你那个老乡王宏甲写报告文学不是写出名了么? 第58章 你好好向人家学学……” 我听着g滔滔不绝的“高见”,心,直往下沉。 x月x日星期x晴 ……回来的路上,找不到365路公交的站牌,从苏州桥一直走到中关园,差点迷了路。 必须坚定自己的信仰与选择,才不会被别人左右,才不会在各种诱惑面前迷失。 也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真正懂你的人,那么,你就做你自己的知己吧。 “只要有一个人,这就够了!” 真正天才的东西,尤其是思想和创造,往往不会及时得到人们的承认,梵高的悲剧就是一个显例。 你懂得你自己,这就是整个人类的幸运了。 抛开一切偶像与依赖,崛起! 每一天,每一刻,都必须以胜利者的姿态 努力去活! 尽管我为自己打气,但g的话,却是实实在在的,让我也怀疑起自己的追求来…… 在这个理想遭耻笑的年代,坚持理想,该有多难呵! 在国家图书馆,我读到美国一位桂冠诗人(桂冠诗人系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诗歌顾问,由杰出诗人担任)写的一段文字,令人感慨万端: “我们不能忘记爱德华·阿林顿·罗宾逊和罗伯特·弗罗斯特。他们两个是有影响的诗人。罗宾逊是我们所见到的真正最符合桂冠诗人称号的人。当特迪·罗斯福当总统时,他的儿子克米特在预备学校图书馆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难得有人阅读的陈旧的书。那是罗宾逊的一本早年的诗集。克米特非常喜爱这本书,他让他父亲也读读。父亲读后觉得很好,他说:‘想法找到这个人。’嗯,这个人当时没出过几本书,他却在纵酒,挨饿,快要没命了。罗斯福召见了他。他对罗宾逊说:‘很遗憾,美国不及英国,英国有王室费用单——他们发现一些有特长的人,就给他们终身津贴,使他们继续发挥专长。如果在一个文明的国家里,我就会把你列入那张名单上。现在我不能那么做。不过我可以在海关为你安排个工作。你将为美国政府服务。看在上帝的面上,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哄哄政府,坚持自己的诗歌创作吧。’” 这期间,我也给诗刊投去了自己认为得意的诗稿。 一个编辑也是一位著名诗人,或许是看在我是残疾人的分上,给我挂了一个电话。 “你的诗我看了,写得磕磕绊绊的,就不准备发表了……” 我本想能发表一两篇诗作,满足一点虚荣心,也让自己有继续写下去的理由,却被狠狠地兜头浇了一大盆冰水。 第十九章挣扎(3) 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从长春到北京,原以为两三个月就能把自传写完,哪曾想,八九个月过去了,我也没能写完。 并不是我不想写下去,而是写不下去。 在长春一个月,我写了几万字;在圆明园,我好几个月也才写了几万字。 再后来,就像当初在家乡一样,我只要一坐到桌前,就头昏脑涨,握笔在手,却写不下一个字。 写不下去,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长吁短叹,自怨自艾,有如一头困兽…… 原想自传快点写出来,送去出版,或许就能使自己的命运有所改变,可是…… 尽管身边不乏很好的朋友(和我同住一室的滕晓冰君,是北大哲学系的一名研究生,他后来毕业离京后,还给我汇过300元钱),我却感到极度的孤独。 爱情,在我是一片可怕的空白; 亲情,除了小鹃偶尔给我打打电话,我的几个姐姐好像压根忘记了我这个弟弟的存在。 我常常感到自己就像被这个世界所遗弃,心里的苦、累、烦、忧,无处倾诉,更没人倾听。 有时,我只能把一些心里话写在日记上,写给华──尽管,华从未收到它们,更不会给我以哪怕一点点的安慰: 华: 凌晨2∶15。 刚才写累了,出门想在大院内走走,却看见一个女孩的背影,让我的心蓦然一颤——那个女孩的名字,恰好叫做“月华”…… 女孩是天津的。倘在以前,我或会以为这是“天赐奇缘”,然而,现在的我,尽管那女孩的同室欧阳、迎春、玛丽以及欧阳搬走后现在住进去的福建老乡小清,有的是好朋友,有的很熟悉,但我却很少上她们的四人小屋,也唯独和那个叫“月华”的女孩同住一个大院却从未说过一句话,点过一下头。 我曾把和你的故事告诉过欧阳,她说如果你还想着她就应该去找她呀,而我,只有淡淡一笑:当时都不曾去找你,现在还能找你么?一切的一切,早已成为过去了…… 还是谈谈我的现状吧。我活得并不好,长期的饥寒交迫和内心的冲突让我年轻的肉体上落下了太多的疾病。和病魔作斗争几乎成了我和命运作斗争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诗人和作家们所必有的命运之一。路遥是我的榜样,可我却不敢保证,自己能否比只活了40多岁的路遥活得更长一些。 华,以后你会从我的书中了解到,在北京漂泊的人们所经历的磨难。我的许多朋友都有尝过忍饥挨饿是怎样的滋味,在我身边就有1999年认识的两个朋友,他们来北京的时间比我长,身体也健康,人也长得一表人才,但都没有混出个人样。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合伙吃饭,总是我多“破费”。许多的时候,我也想过和他们散伙算了,但又不忍心,同为患难中人,我不愿自己有饭吃看着他们挨饿,所以总是一咬牙,口袋里有多少就拿出来买米、买菜、买油。在北京,早餐一般是不自己做的,都是花一块多钱吃早点,我倒是常吃早点,因为我抗不住饿,但我这两位朋友难得吃几回早点,因为他们没赚到吃早点的钱,一个人经年累月的一天只吃两餐饭,这在家乡时我是不曾想象到的。 今年过的这一个“年”,是我生命中最没有“年味”的一个“年”。朋友们基本上都回家了。只剩我和一个走投无路来投奔我的河南姓陈的朋友,整个春节,我们都躲在公寓里,买了一堆最廉价的土豆、胡萝卜、豆芽,就那么着打发了又一个春节。一个不知“肉味”的春节。 从去年底到现在这半年间,我吃的肉类加起来不到两斤吧?我们一个月里最多买半斤肉,三个人,一个人还不到二两。这就是我的生存状态。颠沛流离的生活,胃病、神经衰弱、营养不良、贫血在我身上已十分明显,三十几岁的人,一口牙却脱落了七八颗,一张嘴就令人惨不忍睹,胃也十分乖张,吃饭吃到一半时经常“哇”的一声想吐出来。然而,泪水都出来了,却没吐,那一半的饭,就再也吃不下了。 华,我虽有三个姐姐,但我们的姐弟之情却淡薄如纸。大姐无情无义,就连自小一直对我关爱有加的二姐,在父亲和哥哥死后和三姐反目成仇,对我的态度也大变,变得让人心寒的冷漠。 端午节了,除了和远在长春的侄女小鹃通了电话,问问好,真的有举目无亲之感。身边的朋友很多,而我,却是个极自闭的人,他们看到的,永远只是我“灿烂的笑脸”。 前一段,为“谋生”。去卖报和卖水(矿泉水)。但没能坚持下去。卖报卖到最后一天时,知道要亏本了,正为手中还有二三十元钱的报纸卖不出去而发愁呢,一位《北京晨报》的投递员正巧路过,停下来看了看我,问我:“你是沙漠舟吗?”我说是。他说:“我找你找了两年了。”原来,他1999年读过我在《北京晨报》上发表的那篇带两张照片的文字。后来到过我呆过的学院路晨报发行站找过我,但没找到,这一次恰巧被他撞上了。 他问我:“报纸好卖吗?”我说不好卖,从五点半到现在九点了,才卖掉几份。他说:“那别卖了,我找个人帮你卖。你上我家咱们好好聊聊。” 这是一个湖南小伙子,爱好文学,曾经视文学为生命。但渐渐被生活挤压得诗意全无。他找我的原因,是想找一个文学上的“向导”及同行者,以复苏他已成死灰的梦想。 第十九章挣扎(4) 在他在北京临时的家中吃了午饭,他送我出来的路上说:“以后,你就当我的老师吧,你在经济上如果有困难就告诉我一声……” 半年多来,这仿佛是我黯淡的生活中难得的亮色了。 那天,上北京电视台见一个老乡,这个老乡把我拉到了一间豪华的办公室,才知道一位久违的朋友就是这间北京电视台下属一个部门办公室的主人。我并未向这位已出人头地的朋友诉苦,但临走时,这位朋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100元递给我:“我工作太忙,一直都没去看你,这钱你拿着,多保重身体……” 骑车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雨水飘在我的脸上,凉凉的,但我眼里的泪水,却是暖暖的。 华,我不知道我何时会死去,但我知道,现在的我,还在人间活着、爱着、挣扎着…… 也奋斗着! 生存的困窘、亲人的冷漠、书稿迟迟未能完成、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前途的渺茫、自闭……我再一次陷进了自己设置的心灵牢狱里。 这时,我还没察觉:一个可怕的幽灵──抑郁症,早已悄悄地缠上了我。 就像上面给华的信所写的,我“不知道我何时会死去”,死神的影子如影随形地紧跟着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可能衣锦还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未来…… 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第59章 2001.4.10星期一晴 转眼,到北京已几个月了,而我似乎什么也没写,什么也没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浪费了,生命,就这样一天天消耗掉。 还有时间打牌到深夜! 沙漠舟,记住,你在为人类活着。你必须为人类活着! 让每一天都燃烧起来,而不是腐朽! 抓紧时间,就在此刻生活! 挣扎。挣扎。我像一个溺水者,在心灵的苦海上苦苦挣扎…… 这一次,我是在劫难逃 2003年8月4日,夜,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警察,在圆明园学生公寓,再一次抓走了几名“三无人员”。 我,就在这几名倒霉鬼里面。 其实,自1999年我到北京起,就听说了警察抓“三无人员”的种种传闻,但我一直弄不懂“三无人员”的“三无”到底是哪“三无”,好像是“无身份证,无工作证(或就业证),无暂住证”吧?只要你有其中一证不全,你就是“三无人员”,在北京就可能随时被抓,被遣送。 早在住地下室时期,很多“三无人员”(包括我),都害怕自己哪一天一不小心就被抓,因而,每当有“今晚警察可能会来查暂住证”的风吹草动,不少人就会吓得夜不归宿──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我也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真的抓到自己头上。 因为,办暂住证至少要100多元钱,我没钱办。 这一次,我是灾星当头,在劫难逃。 装着我们这些“三无人员”的警车,往派出所开去。 在福缘门村路口,警车竟被人拦了下来。 原来,拦车者是几个酒喝高了的小青年,他们一见是警察,大惊失色。 为首的警察气不打一处来,大喝:“都给老子上车!” 他们也被塞了进来。 我忐忑不安地在派出所的冷板凳上坐过了一夜。 有一个有趣的细节: 给我做登记的一个年轻警察,注意到我脚上的皮鞋,问我:皮鞋是哪儿来的? 这哥们,还真不愧是当警察的!我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的确,这皮鞋不是我的。 不久前,公寓里发生了斗殴事件,警察介入,当事人被抓。 我偶然经过斗殴者所住的宿舍,看见清洁工从里面清理出一大堆垃圾,其中有一双皮鞋。 挺好的皮鞋,扔了太可惜了。我比划了一下长短,正合我的脚,就要走了。 想不到,这位警察火眼金睛,还认得这双鞋。 迄今为止,这双皮鞋跟了我三年,从北京到福建到武汉又到北京,到现在还在我的脚上。 我不敢承认是拣的,谎说是我的老乡、总后的作家王宏甲送的。 那警察倒没深究。 凌晨四点多,我们被赶上警车。 我知道,这是把我们送往收容遣送站。 警车在平静安详的城市里绕来绕去,然后,驶上了郊区的公路。 我坐在司机的后面,心中愤怒而又惶恐。 天亮以后,我们被送进了位于昌平的收容遣送站。 偌大的收容遣送站,早已人满为患。 这里面,几乎全国各地的人都有,时不时有新的“三无人员”被送进来。 当然,也有整批整批的“三无人员”被遣送走。 收容遣送站里人声鼎沸,“三无人员”有的对着楼上的老乡大声喊叫,有的高声歌唱,有的和保安打嘴架,互相大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站里上下两层,有数十个超大的“号子”,每个号子只在地上随便铺了几床特大的草席,早已被“三无人员”踩得又脏又破。不少人就横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我虽然一夜没合眼,困得不行,很想好好睡上一觉,但在这样乱糟糟的环境里,又怎能睡得着呢? 第十九章挣扎(5) “我抗议!我抗议!我抗议!……”号子外,有人在大喊大叫。 我往铁栅栏外看去,原来,有一个即将遣送的倒霉鬼,在上厕所时,一根从楼上下来的下粪管突然爆裂,臭烘烘的粪便溅了他一身。 一个干部过来,问清情况,吩咐一个保安:“去,给他拿一袋洗衣粉。” 保安拿来洗衣粉,他便脱得赤条条的,在水龙头那儿骂骂咧咧地洗起来。 把身子和衣服洗净后,这家伙把湿漉漉的衣服往身上一穿,回到原来的队列中去了。 到中午时,我粒米滴水未进,眼前冒起了金星。 还好,站里有推车来卖方便面、饼干和汽水的,我身上正好还有最后的6元钱,便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换成了一瓶汽水和一小筒饼干。 那3元钱一筒的劣质饼干和3元钱一瓶的小厂家生产的汽水,在外面几毛钱就能买到。 下午三点多吧,总算供应了一顿“免费的午餐”:每人分到两块玉米面窝头,一勺南瓜汤。 南瓜汤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因为不给碗,幸好我有一个塑料汽水瓶,从瓶颈处撕开奇-書∧網,就是一个“碗”了。 我怕晚上饿,就向工作人员求情,多要了两块窝头揣在口袋里。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北方的窝头,那又硬又涩的滋味,终身难忘。 第二十章初登讲坛(1) 我最可贵的一点,就是任何事都勇于去尝试,不惧失败。 ——沙漠舟 哥哥,原谅你弟弟的无能吧! 2002年夏初,侄儿小强即将参加高考,我特意从京城回到家乡,给小强助威打气。 回家的路费,是老大哥何尚掏的。 之所以千里迢迢回来,是因为小强只有我这么一个叔叔,他的母亲又在外地给人当保姆,不可能回来陪考。 毕竟,高考在一个人的一生中,算得上是一桩大事。 小强的高中三年,能读下来颇为不易,他的母亲几次以没钱为由要他辍学,多亏了他的姐姐、嫁在长春的小鹃,节衣缩食地资助他的学费和生活费,才得以完成学业。 小强还算争气,高考分数出来后,他的成绩过了专科录取分数线。 不久,福州的一所大学寄来了录取通知书。 但是,上大学得好几千元学费,该怎么办呢? 这个难题,像一块千斤巨石,沉重地压迫着我,煎熬着我…… 哥哥待我恩重如山,如果不能帮助小强顺利读上大学,我又怎么对得起哥哥的在天之灵呢? 侄女小鹃帮助小强多年,再也没有能力再资助她的弟弟上大学了。 回京后,无数个夜晚,我都在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中度过。 无奈之下,我想了一个下策,写了一封信: 紧急求助 再过两天,就是农历七月十五,又逢鬼节,想起了九泉下久违了的父母和兄长——母亲去世已经二十八年,父亲和兄长离开人世也已整整六年了。 六年前,侄儿小强才刚小学毕业。 六年后,侄儿长大了,并考上了大学,这是唯一可以告慰死去的亲人们的。 然而,由于贫穷的家境,加上我这个唯一的叔叔的无能,眼看着侄儿数千元的上大学的费用无有着落。 写此信的目的,就是为侄儿筹借学费而来。 “在困难中向人求助,也是出于一种尊重。”为了让侄儿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敬祈各位“生命教练系统”的学员、师长伸出援手,予以支持一二。 “滴水之恩,未必涌泉相报。”但我会将这一份爱心一生珍藏,并将之回报社会。 沙漠舟 2002年8月20日 “‘生命教练系统’的学员、师长”是在北京的一次培训会议中认识的。这次培训仅仅两天两夜的时间,培训费却高达1600元,但还是有五六十人参加,只有我是唯一没有交费的。 这次培训,主题围绕生命和爱,现场火爆热烈,好些人热泪滚滚,表示要好好去爱身边的每一个人,善待这个世界。 他们中不少是老总、白领,大都属于“有钱一族”。 我把求助信给每人寄了一份,以为通过这次“爱的教育”,他们或许真会慷慨解囊,解我侄儿的上学之难。 结果令人失望——除了开学后有一位成都的大姐打来电话询问我侄儿的学费有无着落,其他人根本没理睬我这个“茬”。 或许这个世界骗子太多,他们也把我看成一个了一个骗子? 最终,小强的学费没能解决,只好回学校复读。 唉,哥哥,原谅你弟弟的无能吧!…… 香山其实就是一座山 第二年,2003年春节过后,我从书商手里一次性拿到3000元稿费——这也是我一生中挣到的第一笔“大钱”。 我当即给小强汇去一半——1500元。 侄女知道后,说不该一次性汇这么多,怕小强花钱没计划,一下就把钱花掉。 我说,去年没能筹到学费,我这个做叔叔的很对不起你弟弟,这次我这样做,是想告诉他,今年不一样了,让他好好复读,不用为今年上大学的费用担心。 这时,我又搬了一次家,住到了香山北营老九号。 从房东口中得知,当年著名作家杨沫就住在隔壁的一座院子,房东还给她挑过水,一担一毛钱,一天一担,一个月三块钱。 那时是1974年至1980年,这位以《青春之歌》一书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老作家,在这里住了六个年头。 杨沫故居已经翻修一新,拆下来的旧门窗,我的房东用来盖了房子,我所租的就是其中一间。 第60章 香山以红叶闻名天下,是个极具人文色彩的地方。曹雪芹老先生当年就是在香山的黄叶村写出传世巨著《红楼梦》,解放后建于此地的北京植物园,园中即特别修建了曹雪芹纪念馆。 我住的地方还是块风水宝地。上个世纪60年代,大名鼎鼎的京剧艺术家梅兰芳去世,其家属就想买下这块地作为梅大师的安息地,无奈我的房东一家死活不肯,梅家只得作罢。 最后,梅大师的墓地选在了附近的另一块地,离我所住的地方不过四五百米,而中间,还隔着另一位京剧大师马连良的墓地。 在香山安息的,还有梁启超、刘半农、刘天华等文化名人。 香山,与文化有不解之缘。 自圆明园艺术村解散后,北京又有了位于昌平的上苑艺术村,位于通州的宋庄画家村,位于朝阳的798艺术工厂,位于海淀的香山文化部落。 朋友那琪2005年出版了《点击香山文化部落》,书中有对住在香山的三四十位艺术家的专访,其中多是我的朋友,如来自青岛的诗人三叶,来自辽宁的盲人歌手周云蓬,来自黑龙江的画家吴可,来自湖南的诗人曾德旷、张遥、画家蔡应龙,来自贵州的哲学家熊晋仁、中国笔迹学第一人徐庆元、诗人空夏,来自福建的诗人徐天舟、苏霆、女作家胡汉华,来自四川的作家王少农,来自陕西的“最后一个乡村诗人”段卫洲,以及不知来自何处的丝绸之路乐队的刘枫、阿里…… 第二十章初登讲坛(2) 我所住的北营老九号,除我之外,当时住的或写作或唱歌或写唱兼顾的还有徐天舟、周云蓬、张遥、刘枫、苏霆、胡汉华等,加上经常有诗朋文友来访,我们常在一起喝酒,争着吟诗、弹唱,热闹非常。 其中,盲歌手周云蓬,堪称香山文化部落的杰出代表。他九岁失明,一度靠街头卖唱和酒吧弹唱为生,足迹遍及包括西藏在内的十几个省市。自理能力令人惊叹,能独自上街买菜、做饭、洗衣,在电脑上写作……2004年一家唱片公司发行了他的第一张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2007年他推出新专辑《中国孩子》。他的诗歌深刻、有力,歌曲关注底层,直击人心,被誉为“中国最具人文气息的民谣歌手”,曾与罗大佑一起受邀参加在广州举办的第五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颁奖典礼。 2003年,我曾做过几次周云蓬的“拐杖”——带他去城里的酒吧唱歌。他每晚可得报酬150元左右,打车回来就要花掉五六十元。他爱喝酒,常常在酒吧豪饮至醉,也常常一个人孤独地在香山的一个路边烧烤小店以羊肉串下酒。有一个深夜,他唱完歌和我打车回来,他喝醉了,一屁股坐在门前冰冷的水泥地上,死活不肯进屋,还用盲杖狠敲着地面,一遍遍地狂喊:“要么握手,要么绝望……要么握手,要么绝望……” 现在,他已经成家,妻子小雅是个能带他一起行走天涯的天使,一个在黑暗中流浪多年的灵魂,终于寻找到了幸福的归宿。 人算不如天算 2003年3月,我对朋友说:我要回家乡去做演讲。 你还是等自传出版后再去演讲吧。朋友劝我。 我想现在就去,等书出版了,再去演讲就有经验了。我坚持己见。 其实,做演讲的念头,早在2000年就有了。 那年冬天,我在北大听了一场演讲,主讲人罗江后来成为我的朋友。 罗江北大毕业后进了北京市政府,但他的性格与官场格格不入,于是辞职。1998年他走上演讲台,在全国各地学校做《超越自身的极限——非智力因素对学习的影响》的演讲。 一开始,他因毫无知名度,碰了不少壁。但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在北大听他演讲时,他在全国已作了200多场演讲,给无数学生带去了鼓舞和激励。 我也可以像罗江那样去演讲。那个晚上,我暗暗对自己说。 清明节之前,我回到了家乡建阳,给父母和哥哥扫了墓。 时光如水,哥哥和父亲离开人世已经六年了。 一无所有。我还是一无所有。 是谁说的,“一无所有更值得奋斗”? 我,还要这样苦苦奋斗多久? 何时,才能让天国的亲人不为我担心,也不为侄儿小强担心? 其实,这次回家乡,除了想争取演讲,也是想陪侄儿备战高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清明过后没几天,北京的非典就轰轰烈烈地闹起来了。 这时,学校已不让集会,而我,又岂敢找上门去,说,我刚从北京来…… 那时,可谓“谈非色变”,凡是北京回来的,都要先隔离观察。 看来,演讲的计划泡汤了。 我只得到侄儿学校的所在地,租了民房,一边写自传,一边陪侄儿备考。 侄儿小强和他的两个好同学嫌学校宿舍太吵,也搬出来,和我吃住在一起。 小强的这两个同学,姑且称他们为小山和小芸吧,是一对早恋的恋人,在外面租房住,其实就是同居。 现在的中学生,真太牛了! 小强第一次买饭菜回来时,我吃惊,心痛。 四个人的菜,只有小小的两小碗,且都是青菜,才两元钱。 你们平时都这么吃么?我问。 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有的同学吃的还不如我们呢。小强说。 我赶紧掏出钱,让小强再去买点菜。 那两个月,在房租和吃饭上,我都尽量少让小山和小芸花钱,他们的家境也并不宽裕。 高考前夕,小强要交报名费和考试期间的食宿费,不多,加起来不过200元。 而这时,我所带的钱已花的差不多了。怎么办? 我急得上窜下跳,还去城里找了朋友,却空手而归。 幸亏原市委党校校长黄兰英大姐慷慨解囊,解了燃眉之急。 碰了一鼻子灰 早在高考之前,我就开始为小强上大学的学费着急。 我从北京一位从事出版的大姐蒋蓝黛那儿赊欠了好几百本书,想推销了赚点钱给侄儿上大学。 一份礼物一份爱 七年前,一场震惊闽北的雷击事故,夺去了两条活生生的生命。 其中之一,就是我44岁的哥哥。 我失去了一位好哥哥。 侄儿失去了一位好父亲。 去年,在贫困中顽强求学的侄儿考上本省一所大学,由于交不起学费,他被迫回水吉中学复读。 身为叔叔,我为自己的无能羞愧不已。 今年六月,侄儿又将走上考场,为了不让去年的悲剧重演,我借清明节回家扫墓之际,带回了一些图书,干起了卖书的“勾当”,为侄儿筹集学费。 您所看到的这些书,基本上是我的老师、儿童文学博士蒋蓝黛女士策划出版的,可谓本本皆是精品,其中《天才狗》、《世界100名人成长纪录》、《孩子的资本》等书还曾被评为全国优秀畅销书,深受广大中小学生的欢迎。 第二十章初登讲坛(3) 对于成长中的孩子来说,一本好书不但能启迪心灵,开发智慧,有时甚至能让他们受益终生。因而,一本好书,既是一位好朋友,也是一份好礼物。 您或许有正在成长中的儿女、弟妹、侄儿、外甥,那么,为他们送上一份这样的礼物吧! 这将是一份爱的礼物。 金钱有价,而爱,却是无价的。 当您决定购买这样的一份礼物时,也就送给了我的侄儿小强一份爱心,这,是另一种礼物。 沙漠舟 2003年清明于建阳 我打印了上面这样一份“卖书启事”,和侄儿一起拎上书去了市政府,到一些办公室做起“直销”。 然而,跑了几间办公室,我碰了一鼻子灰。 很多人把我当成了以卖书为幌子上门乞讨的残疾人。 哈哈,老天不开眼,此路不通啊! 我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 一计不成,我又生一计——到书店推销如何? 我带着样书,找到城里当时最大的一家书店——邮政书城,闯进经理办公室。 经理名叫吕永辉,是个目光炯炯的大帅哥。他看了我的名片,说,你就是沙漠舟?我知道你,在《闽北日报》上还读过你的作品。 原来,吕经理曾在我所在的镇当过邮政所领导,我哥哥遭雷击去世的事他也知道。 吕经理看过我带去的样书,说,不如这样吧,我这里有读者俱乐部,正开展读书月活动,你能不能来给我们做一场演讲,我们在现场推销你的书,或许效果更好。 还以为演讲计划彻底泡汤了呢。老天爷终于睁开他惺忪的睡眼了! 邮政书城和共青团建阳市委联合,为我主办了专场演讲。 2003年7月26日,阳光像向日葵一样盛开。 邮政宾馆六楼会议室拉起了大红横幅: 理想是苦难的光辉。 我第一次登上了演讲台。 演讲一开始,我就像开足马力的火车,拼命往终点狂奔,什么抑扬顿挫,什么手势表情,统统抛在了脑后。 拿着稿子的手在发抖,怎么也控制不住。 演讲结束,现场的二百多名学生还是给了我热烈的掌声。 从专业的演讲角度而言,我的这场演讲“处女秀”是失败的; 从我的勇气和胆识来说,我又是成功的。 在演讲之路上,我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 第61章 我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也没在公开场合做过演讲,我最可贵的一点,就是任何事都勇于去尝试,不惧失败。 团市委书记姚丽铭知道我侄儿上学有困难后,说,团委这边刚好有这方面的助学金,等你侄儿去报名之前,到团委来一趟。 小强被武汉的一所大学录取,团市委给他发放了1200元助学金,几个亲戚你五百他一千地为小强凑了学费。 8月底,我送小强到了武汉。 学费要5000多元,我们带的远远不够,最后,只交了3500元。 我收到生命中最大的一笔馈赠 我在武汉租了房子,打算写完自传再去北京。 我的“新家”在武昌火车站附近的井岗村,三楼,不到四平方米,除了床,只剩可以转身的空间。 房间破旧,窗玻璃也破的七零八落,唯一可欣慰的,就是它租金足够便宜——每月只要50元。 在武汉,我经常处于饥饿边缘。为了对得起自己的骆驼肚子,我摆地摊卖过书,卖过红叶贺卡,甚至把自己的诗作复印了在街头一元两元地叫卖。 从蒋蓝黛大姐那里赊欠来的几百本书,价值好几千块钱,没能卖掉,本想退回去,但蒋姐知道我卖书是为了给侄儿筹学费,说,那你就不用退了,就当我送给你侄儿的学费吧,你怎么处理都行。 这是我生命中收到的最大一笔馈赠。 这次,我把它们带到武汉,在一些学校门口摆卖,卖的钱支撑我和小强度过了一段难忘岁月。 一次,我在街头遇到因抗议老师体罚学生而愤然退学的高中生吴怀尧,他把我的事迹向采访过他的《楚天都市报》记者陈俊旺报了料,陈记者遂采访了我。 2003年10月8日,《楚天都市报》在头版刊发了关于我的报道,配了两张照片,标题是: 在诗歌中,小个子昂首前行。 吴怀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而又聪敏过人的文学小青年,第二年斗胆闯到北京找我,光荣地成为北漂的一员。2006年在《财经时报》任记者期间,以一则“中国作家富豪榜”的独家报道,轰动神州,被两百多家媒体转载、评论,他也跻身中国最年轻的名记者之列。 我本来是要用泪水乃至鲜血来写这样一个字的…… 2003年10月,我从武汉回了一趟故乡…… 家乡是温暖的,我刚一回到故乡,就得到市诗词协会的邀请,请我参加市诗词协会成立十周年大会。大会在太保庙举行。我是第一次来此——这儿的景色与建筑大大超过我多年以来对它们的想象。 拾级而上,我看到“诗协”开会的会场外挂着的横幅了。 我并未急着进入会场,而是举目浏览了周围松竹叠翠的美景,用深情的目光问候了蓝天上淡淡的白云。 会议尚未开始前,我把这次太保庙的各处大殿都逛了一通,我发现这座庙宇最具特色的不是她的依山而建,而是她的每一个大殿都有供人抽签的签筒,并且每张桌子上还不止一个签筒——都有两个或三个。 第二十章初登讲坛(4) 逛了两个大殿,我都放弃了抽签的念头,到了第三个大殿,寂静无人,我忽然决定抽一签。 当我把手伸向桌上的两个签筒中的一个时,签筒上的三个字却让我禁不住会心一笑: ——度人舟! 那一瞬间,我心里升腾起安宁、祥和的云朵。冥冥之中的神明,在以这种方式点化于我。 佛语有云:“度己度人。”又说:“己身不度,何度众生。”二十年的砺炼修为,我已完成了自我拯救也即“度己”的任务,余下的岁月,便是踏上“度人”的长途,去将自己的生命点燃为一支永恒的火把,照耀无数人漫漫的长夜;将自己的理想化作一叶舟,渡无数苦海中的人们,抵达光明的彼岸…… …… 会上每人都朗读了自己的诗词。我朗诵的是1999年在北京雨中卖报偶得的《面对》: “面对远方 用我的脚步就足够 面对风雨 用我的意志就足够 ……” 我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纪念并告慰在北京的那一段忍饥挨饿的艰难岁月,告慰自己沧桑历尽的青春。 会议结束,当众人皆走出去,室内只剩我、主持人李家钦主任、刘建老师时,他们两位每人各掏出100元,说,沙漠舟,你自己这么艰难,还照顾你侄儿,"奇-_-書--*--网-qisuu."这点钱是小意思,你拿着……这一天,这一个上午,我在人间再一次遭遇了深深的、深深的感动…… 人间是多么美好!因了有这无数的温暖和感动,我真想活上一百次、一千次! 吃午饭时,第一次见面的闽北卫生学校总务处的杨敏主任对我说,沙漠舟你以前发表在《闽北日报》上的文章(应该是转载自《北京晨报》的那篇《驾希望之舟穿越命运的荒漠》)我拿到班上给同学们读过,有的听了都掉了眼泪…… 杨主任还说,回去后向校领导汇报一下,看能否在我回武汉前在闽北卫校安排一场我的演讲。下午,众人散去。我和瑞春兄以及堪称朱子研究专家的方彦寿君一块下山,瑞春一再叫我到他家过一夜,好好休息一下,但我还是决意先回家。 半小时的汽车,把我从城市送到了乡村。送到了生我养我的那座小小的山村。 满怀喜悦打开落着大锁的大门(那把钥钥匙伴我几乎走了半个中国),房间门却锁得紧紧的,钥匙在嫂嫂那儿,邻居说她到山上帮人摘桔子了。 我疲乏至极,又跑到同村的大姐家,想找一张可以休息的床,然而,没有…… 打手机给老友彦忠,他也不在家中。 我站在村中的一条岔路口,一时竟有无家可归之感…… 最后,我决定不休息了,上山去看望九泉下的亲人们。 这,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不想再等到第二天。 故乡的后门山上,埋着我挚爱的三位亲人。 哥哥的坟墓在靠近路边的山坡上。他去世那年,似乎有预感地对人说,如果他死了,一定要把他埋在靠近路边的山上。这样他能看到大路上来去的朋友们…… 我走过一片收割后的稻田,穿过一条干涸的沟渠,钻过一片荆棘交错的灌木丛,站到哥哥坟前时,已是满头汗水。 哥哥的墓地才半年多的时间,又是一片荒芜景象。 半年前的清明节,我专程从北京赶回1000多公里外的家乡,为哥哥、父亲、和母亲扫墓。 那时,我曾和嫂嫂以及侄儿、侄女一起,用锄头和柴刀将亲人们的墓地上的野生杂木杂竹杂草铲除干净。 想不到,半年之后,那些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又“卷土重来。” 这些寂寞地生长着的植物,莫非是为了陪伴黄土下我寂寞的哥哥? “哥,我回来了!”抚摸着哥哥那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墓碑,我喃喃自语。 “哥,七年了……我们有整整七年没见面了……这七年来,你在下面还好吗?爸妈他们好吗?有你陪伴他们,我放心多了……” “哥,小强考上大学了……我的两本书也快出版了……我现在可好了,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你和爸妈,可以放心了……我不会辜负你们,也不会辜负这个世界……” 泪水,滚烫的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 我跪了下来,向哥哥叩了三个头。 哥哥生前,给予了我如山般的厚爱,而我,永生也不能给他以哪怕一点点的报答! 我起身,蘸着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在哥哥的墓碑上写下一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字: 爱…… 我本来是要用泪水乃至鲜血来写这样一个字的…… 午后的阳光热烈地打在大地上,打在哥哥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打在光滑如镜的碑面上醒目着的那一个大大的“爱”字上…… 我在哥哥墓后的一块荫凉下躺了下来——我实在太困了,尽管父母的墓地就在不远处,我还是决定先休息一会…… 身下是一块平整的黄土地,头上是一碧如洗的万里蓝天。远处传来农人收获金秋的打谷机轰鸣……这一切,是如此的令人心醉! 我轻轻闭上疲惫的双眼,仿佛置身于母亲的温柔怀抱,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甜美幸福的笑…… 后记举起理想的明灯(1) 生命,是一次燃烧的过程。 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被别人所照亮,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呢? 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燃光明! ——沙漠舟 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 多亏了老大哥何尚,要不是他主动给我汇了几百人民币,我就没法从武汉回到北京,和香山的朋友们一起共度2004年春节了。 我一边替书商编书谋生,一边继续写自传。 文字工作其实也是一种体力活,有时,为了赶稿子,必须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甚至熬一个通宵。常常,一部稿子做完后,人也几乎要虚脱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除了自己要吃饭,小强的大部分生活费也落在我的肩上,有时,我不得不借钱来帮助小强。 2004年6月14日,凌晨,零点58分,在香山北营老九号,我在一台350元的老电脑上,终于写完了自传《亲爱的苦难》的最后一个字。 从2000年年初在家乡写下第一个字,这本30万字的自传作品的诞生,经历了长达四年多的艰难岁月。 第62章 四年多,1800多个日日夜夜,饥饿、贫病交加、流落和失落、沉沦与绝望、一次又一次痛哭…… 在苦难中,我完成了一本关于苦难的书。 敲完最后一个字,我没有感到如释重负的喜悦,相反,我却趴在电脑前,双手抱头,呜呜咽咽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这是一个怎样让人悲喜交加的世界呵! 然而,在这个苦难丛生的世界,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真的都过去了吗?那些还在苦苦挣扎的人们呢?他们的苦难…… 蝉声响彻香山的时候,我又搬了一次家。 香山公园里有座著名的碧云寺,苍松翠柏,宝塔入云。孙中山先生在京去世时,曾停灵于此,后移至南京中山陵。该寺现有孙中山先生的衣冠冢。上个世纪20年代,著名作家周作人曾在寺里清修、写作。 碧云寺的后面,是一个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名曰:塔后身。 塔后身十八号,一个安静的农家小院,仰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香炉峰,在这里,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塔后身虽小,却因一些流浪艺术家的入住,上演了许多惊心动魄的人间悲喜剧。 在这里—— “最后一位乡村诗人”段卫洲找到了甜蜜的爱情; “法界浪子”熊晋仁在这里永别了他最爱的女友; 童话作家耿剑完成了大化虚空的心灵涅■; 前诗人曾德旷被前歌手柱子打断了一根肋骨…… 我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 2004年冬,我编著的一本励志作品《卓越者词典》即将出版。此时,我再次回到家乡建阳,准备正式开展巡回演讲。 回来没几天,去外国语学校看一位邻居的孩子小倩,她在那里读初一。 和小倩的班主任交流时,这位年轻的女老师问我:沙老师,你能不能给我们的学生做一场演讲? 第二天上午,我登上了外国语学校的讲台。 演讲,感动了很多同学,掌声十分热烈。 有学生递了这样一张纸条: 沙老师,最近我成绩一直下降,都快对自己失去信心了,听了您的演讲,我又找回了自己…… 平生第一次,我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 2005年春天,我编著的《卓越者词典》一书正式出版,我也在演讲道路上迈出了有力的步伐。 市文联张宇辉主席对我的演讲给予了极大的推动,在短时间里,我就得以在城区的中专、中学、小学做了十几场演讲。 我本不打算去小学演讲。有一次,一位五年级的老师问我,能否给五年段的孩子讲一场。 他们年龄小,怕听不懂吧?我说。 不会。现在的孩子不像以前……去年有六年级同居的,今年已经发展到有五年级同居的…… 老师的回答令我惊诧。 那之后,我也给小学五六年级的孩子演讲。 我没有讲空洞的大道理,只是通过我自强不息、追求理想的奋斗历程,激励青少年热爱生命,珍惜光阴,为理想而努力奋斗,创造美好的未来。 很多老师和同学在谈到听我演讲的感受时,都不约而同地用了这样一个词: 震撼。 很多学生流下了泪水。 沙漠舟先生: 听完您娓娓地讲述,我那心灵的湖泊荡起一圈圈感动的涟漪,这时我的泪已滑过我那沉默的脸。 沙漠舟先生,我时常因学习上的烦恼而想放弃生命,我知道我很傻,很不重视生命。就像您所说的一样,生命是亿万年的奇迹。我拥有比您优越的学习条件,拥有比您多的幸运,拥有比您更多幸福的爱。可是我却没有您那坚强的意志。从您的话语中,我懂得了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珍爱时光。 翟智萱 沙老师: 您也许不认识我,我是初一4班的颜建荣,听了你的报告,我深受感动。 我妈妈同你有几分相似,因为她也是一个残疾人,从小行动不便,她是靠着自己的毅力而获得行走,纵然现在生活十分的艰苦,处处有挫折,她也没有放弃过生的希望。 后记举起理想的明灯(2) 而我却是一个对人生毫无希望的学生,在寂寞与伤悲中度过十四年,但是你开启了我,让我觉醒,谢谢你! 颜建荣 沙老师: 您好!我是一个对自己的明天充满理想和希望的高中生,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我遇到种种的不如意。我多想放弃,多想摆脱那沉重的压力,也许是每个父母都希望子女成龙成凤吧!然而他们并没有了解我们心里的困惑。 每每在夜里做功课时总想放弃,而现在——听了您的报告,我明白了一点,也许我这些困惑,就是我奋斗中所获得的果实,也许只有这些经历,才让我一步步走向成熟吧! 沙老师,衷心地谢谢您!在你矮小的身躯后,我看到了您那颗不懈奋斗的心!您让我明白了,人活着就要奋斗,不要局限于今天的美好与安逸,而要去追求那我们所向往的美好的明天! 沙老师,我代表全体同学谢谢您! 高二2龚陈梅 沙漠舟先生: 您好!我是一个高三的学生,高三的生活令我疲惫,总觉得自己在往山上推石头,那一颗颗从山顶滑下的石头,打击着我的信心,我很想放弃这单调的学习生活,但我更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您的到来,更坚定了我的信念,我将不断前进。我要真诚地对您说一声谢谢! 高三1一个崇拜您的人 沙漠舟先生,您的事迹令我们十分感动,我们会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珍惜我们现在的一切,希望十年后我们也可以像您的生命那样绚丽多彩! 福州七中初一(11)班学生代表 沙漠舟先生: 您好! 首先向您在张家口四中的演讲表示感谢! 昨日刚刚听完您激情的演讲,倍有感触…… 原来自己认为枯燥的学习生活,充满迷忙,不知方向,也总生活在可怕的黑暗山谷里;由于自己的狭隘,让自己的生活失去了灯塔,错过了好多。听完您的演讲,我再也无法被自己麻木的内心占据思绪,由此想到一句话:结束冬眠,重温春天。 我是一名高一的学生,读了您的《卓越者词典》,不光是我,一家人都很喜欢,感谢您的这本书。 祝福您:身体健康,事业顺利,好人一生平安。 齐芳舒 以上是一些学生写的纸条和来信。 福建浦城二中一位女同学上台提问后,当场表示:“沙老师,我今后再也不会堕落了!” 湖北工业大学一位大学生说:“沙老师,我读了四年大学,才碰到你这样一位老师……” 福建建瓯一中一位老师说:“沙老师,您这是一种功德!……” 福建顺昌二中把我的演讲作为全校的考前动员,校长亲自主持,全场轰动。该校团委书记动情地说:“沙老师,你一场演讲,比我讲10堂课还起作用……” 福建晋江一中在演讲结束后,该校学生会与我展开座谈,并把我出版的《卓越者词典》作为学生慈善义卖活动的内容之一。 福建泉州四中张校长对《东南早报》的记者说:“沙老师的演讲也是一种教育资源,我们及时地把握住了这难得的资源,给学生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福州闽江学院附中、福建建阳农业工程学校、福建寿宁一中的小记者在演讲结束后对我进行深入采访…… 部分学校还借助我的报告会,分别开展“理想与人生”读书月活动、“理想与人生”讨论及“理想与人生”报告听后感和作文竞赛。 我在旁边,目睹了这令人伤心的一幕…… 一时间,我收获了鲜花和掌声,迎来了生命中的一个高潮。 《福建日报》、《福州晚报》、《海峡都市报》、《生活·创造》、《东南早报》等先后对我作了专访。 福建电视台看了报纸的报道,找到我,说,你的事迹太感人了,我们要给你做个专题。 他们用几天的时间,跟踪采访了身材矮小的我,制作了一个专题,取名:高度。 节目播出后,反响强烈,不少听众打电话问我,何时到泉州演讲,我们要去听。 2007年4月19日,《杭州日报》以整版的篇幅,刊登了新华社记者朱瑾对我的专访,题目是:理想演讲者。 该报编辑,女作家莫小米亲撰编后语《靠理想生存》: 现在很少有人说“理想”这个词儿了,说得多的是“理想化”。 “理想化”多半带点儿贬义。 在谈到大学生择业时有专家指出,香港大学生选择职业会从较实际的角度考虑,而内地大学生则出现较多理想化的特点。 在谈到大龄青年择偶时又有专家指出,对爱情婚姻过于理想化,是“三高”女性找不到合适对象的原因之一。 一个做心理咨询的朋友说,他们经常要让一些过于理想化的人变得现实。因为他们太过于要求完美,对自己、对他人、对环境,所以总是刻薄自己、折磨自己,并且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据说不再理想化就是对自己好,就可以适者生存,于是我们渐渐地认可并看惯原先看不惯的一切,获得庸常的快乐。 早些年的老革命,最看不惯有些人利用职权贪污受贿玩女人,提起来就要骂娘:老子打下江山,这些龟孙子来糟蹋。 第63章 使我吃惊的是,最近我遇到一位老干部,谈及上述话题,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换了我们在位,也难保不会这样做。” 后记举起理想的明灯(3) 我觉得可怕,因为人们在不再“理想化”的同时,放弃了对人类美好前景的理想。 现在有一个人靠理想走出困境,又靠宣讲理想而存活,我惊诧,更感欣慰,唯因稀缺,尤显可贵。 早在1990年,我为自己确立的理想,就是以我原名“灯明”取意: “愿做一盏灯 一盏长明的灯 点燃自己 照亮世界” 这理想,我苦苦地追求了整整十五年,现在,我终于让自己这盏微弱的生命之灯,熊熊燃烧起来。 生命,是一次燃烧的过程。 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被别人所照亮,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呢? 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燃光明! 2003年,我所作的第一场演讲,题目是:理想是苦难的光辉。 苦难,使理想更有价值; 理想,使苦难有了光辉。 剥离了理想,或者抽去理想这根支柱,我也许早就为苦难所吞没。 记得2000年冬天,在北大听完一场讲座后,十几个人围在报告厅外争论某个问题。 一个老三届的大姐,挨个问这些天之骄子:你有理想吗?……你有理想吗?…… 十几个被问者中,有的想出国,有的想考研,有的想毕业后留在北京……真正有理想的,一个也没有。 我在旁边,目睹了这令人伤心的一幕…… 当官的不为民做主,却去倒官卖官; 当教授的不潜心钻研学术,却去抄袭剽窃; 当医生的不救死扶伤,却将交不起手术费的垂死者推出门外…… 这是一个理想缺失的时代。 理想的丧失,其实也就是人性的丧失。 北大才子余杰在《给理想一把梯子》中感慨: “我所在的北京大学——中国最具理想主义气质的地方,今天却在一步步地走向庸常,虚伪的爱情到处盛开,三角地的海报花花绿绿。男生们挤到报栏前只看足球新闻,女生们把化妆品摆满床头。学生社团的负责人把官衔印在名片上只为满足虚荣心,考研的人里没有几个对学术有兴趣。没有了理想,也就没有了反省的尊严。人人都变得如此相似,世界变小了,是因为人们眼中一切事物都变得卑劣渺小起来。90年代的大学生,成了尼采所说的‘最后的人’——跟他们谈伟大的爱情、创造或者遥远的理想,他们只会不以为然地眨眨眼睛。他们在平地上安安稳稳地走着,为什么还要飞翔呢?” 北大尚且如此,何况其他? 我在一所实验小学演讲时,一个六年级的孩子问我: 追求现实的人往往比追求理想的人活得更好,您为什么还要追求理想呢? 很难想象,这样尖锐的问题,竟然出自一个小学生之口!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现实主义瘟疫一样蔓延的时代。 我在一所大学做题为《理想在现实中超越》的演讲时,收到了几十张提问的纸条,提的问题多为幼稚迷茫,看不出有几个有理想追求的。 这,难道是当代大学生的一个缩影? 一个凌晨,四点多,上海电机学院学生会主席吴尧给我发来短信: 最近总在开导自杀的同学。您说人生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到底图个啥? 2006年,华南农业大学十天内发生四起跳楼自杀事件,震惊全国。 在百度上搜索“大学生自杀”,一家网站发了以下新闻: 北京武汉多名大学生自杀心理疾病正入侵象牙塔 广州一女大学生减肥不成自杀让人深思 广州一大学生因赌博输光钱陷入绝境欲自杀 家庭不幸工作碰壁四川一美女大学生自闭想自杀 被评论长相女大学生割腕自杀心理感冒要早预防 人大跳楼男生系自杀遗书中说喜欢尼采选择弃世 北京中医药大学医学管理系一研二女生坠楼身亡 香港科大一内地博士生坠楼身亡没有发现其遗书 中国政法大学大四男生半夜跳楼身亡死因众说纷纭 大学生自杀的原因固然复杂,但是,缺乏理想,应是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轰动一时的大学生杀人犯马家爵,在临刑前对记者说,没有理想,是他最大的失败。 对于我——一个初中生,一个驼背矮小的农家子弟,是否可以这样说,坚持理想,是我最大的成功? 我所敬重的人文学者周国平,他的一篇关于理想的思考,曾经给我很大的鼓舞: 我所敬重的人文学者周国平曾说,“一个民族如果全体都陷入某种理想主义的狂热,当然太天真;如果在它的青年中竟然也难觅理想主义者,又实在太堕落了。”他还说,“有两种理想,一种是社会理想,旨在救世和社会改造。另一种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个人完善。如果说前者还有一个是否切合社会实际的问题。那么对于后者来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人生理想仅仅关涉个人灵魂。在任何社会条件下,一个人总是可以追求智慧和美德的,如果你不追求,那只是你不想,决不能以不切实际为由替自己辩解。” “智慧和美德”,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人性。 人类,有一种相同的命运,那就是:苦难。 后记举起理想的明灯(4) 战争、种族歧视、恐怖主义、专制、腐败、仇恨、冷血、麻木、寡情、愚昧而僵化的传统、对大自然疯狂的掠夺与破坏,这些人类的毒瘤,无时无刻不在给人类制造着苦难。 除了天灾以外,几乎所有人类的苦难,都源于人类自身——人性的沦丧。 外国一位在纳粹集中营里幸存下来的中学校长,从自身那段苦难经历中感悟到,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应该怎样摆正教育的先后次序。因此,每当有新老师来到学校,他都要交给他们这样一封信: 我曾亲眼目睹如此非人的情景:毒气室由有造诣的工程师建造,儿童被有学问的医生毒死,婴儿被训练有素的护士杀害,妇女和孩子被大学或中学毕业生枪杀、焚烧。因此,我怀疑教育…… 我的请求是:帮助你的学生成为有人性的人。你的辛勤努力,千万不要培养出有学问的怪物,有技术的精神变态者,受过教育的艾克曼一类的屠夫。读、写、算,只在能有利于培养更富有人性的孩子时才具重要性。 博士生导师、苏州市副市长朱永新在《中国教育缺什么》的演讲中一次又一次大声疾呼:中国教育缺钱,缺人才,缺公平,缺教育观念,缺服务意识,缺人文意识,缺特色,最重要的就是,缺理想! “一种理想沦丧的文化是不可能创造出现代的文明制度的!”一位作家这样呼吁! 而对于我个人而言,正像余秋雨在北大点评我的理想时说的,人的理想首先是一种个人的自我拯救,而后,又成为了一种将个人的价值融入到社会价值的人生使命。 我早已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并不是孤立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的手上,文有两个刻骨铭心的字:命运。 我们的命运,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命运。你的父母,你的先人,乃至我们民族的始祖,他们的命运维系着我们今天的命运。 我们的命运,也不仅仅是我们身处的家庭、学校、村庄、城市等环境所造成的命运,时代的盛衰,国家的荣辱,世界的风云,网都无不透过时空的隧道深刻影响着我们的命运。 德国牧师马丁尼莫拉(pastormantionniemoller)在描述自己在纳粹时期受迫害的情景时,说过一段著名的话: “当他们屠杀犹太人时,我没有作声,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当他们屠杀基督徒时,我没有作声,因为我不是基督徒;当他们来抓共产党人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后来他们要杀我,已经没有人能为我作声了……” 美国文豪海明威在半个多世纪前曾这样告诫人类: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块土地,大陆就少了一点。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失去一部分,因为我们同属于人类,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我而鸣。” 十多年前,我也曾这样告诫自己: “你热爱自己的命运吗?那么,请热爱你脚下的土地和这块土地上与你共命运的所有的人们。” 追求理想,最终是要为他人造福,为人类造福。 其实,所谓为人类造福,其实也就是为自己造福,为自己的子孙后代造福。 而这,也正是我追求理想最根本的一个自发动因,它的起源,并非我天生就多么的“天下为公”,而恰恰是因了我天生的自私。 我此生的目的之一,就是传播理想,让更多的青少年找到理想,活出生命的意义,懂得怎样去创造幸福。 我将为此穷尽一生。 “不管世道如何艰难,总有人不屈不挠地做光明行。”值得欣慰的是,在我的身边,有不少坚定的身影,执著地奔走在理想的路上。 龚思玲,我家乡建阳一中的老师,一位以顽强的意志击败鼻咽癌的无畏战士,在因化疗导致发声困难无法继续正常教学后,为了爱也为了回报爱,创办了中国独一无二的学生社团--爱书者同盟,引导盟员“以天下为己任,知行合一,传播爱与智慧”。 第64章 2002年7月,龚思玲带领32名盟员进行了跨省徒步修学旅游:从建阳考亭书院徒步跋涉到江西鹅湖书院与上饶集中营,盟员们追随先贤的足迹,感受先烈的悲壮,经受了从未有过的心灵历练;2003年7月上旬,自行车闽赣革命老区行,行程将近1000公里;2003年秋至2004年春,“爱盟”发起全国范围内的“福建·宁夏爱心之旅”活动,为宁夏隆德县沙塘中学捐赠图书1100余册、捐款8000余元;2005年暑假,龚思玲带队进行“闽北历史文化探采”,编辑了一本厚厚的《闽北牛皮书》……“爱盟”创办5年来,先后有数百名学生在这座熔炉里或锤炼了意志或增长了智慧或找到人生的方向…… 刘宗超,北京生态文明工程研究院院长、博士生导师,全球生态文明观创始人,联合国国际生态安全科学院院士,国家农业部顾问。作为杰出的科学家,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为了造福武夷山世代种茶的农民,不辞辛劳地奔走在北京和武夷山两地,他顶烈日,冒大雨,深入田间地头进行生态肥料的增产试验,成功后,又为武夷山引进上千万元的生态有机肥,无偿提供给当地茶农,使无数茶农受益。 练志煜,一位对人生大彻大悟的政府干部,他看到报道我的电视专题片,千方百计找到我,共同的人生理想使我们很快成为无所不谈的好兄弟。农校毕业的他,一直有为父老乡亲做一件大事的想法。在北京遇到刘宗超教授后,“三顾茅庐”,用他的真诚与执著感动了刘教授,把这位“科学大菩萨”从京城请到了闽北,造福了一方。他还为以身试毒研究成功中草药戒毒茶的老农黄美钦奔走呼吁,带着黄老爷子进北京,上新疆,为开发生产戒毒茶,早日应用于解救吸毒者,不计代价地付出精力和物力…… 后记举起理想的明灯(5) 李家钦,我家乡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主任,“以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孤军奋战”,“花费十多年心血,以他惊人的执着精神、丰厚的文学、史学底蕴和对闽北文化之满腔热忱,编写了150万字的《建阳大典》,全面详实地介绍与展示了建阳从东汉建安元年建县至公元2000年一千八百年的历史”。为这部地方史巨著,他不知牺牲了多少个节假日,在办公室熬过了多少漫漫长夜…… 吴松良,我家乡一个民间老中医,只读过三年私塾,却在中草药治疗乳腺癌、肝炎和前列腺等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果,并创造了用中草药愈合骨折不用开刀的奇迹。他在与有关厂家谈判转让他的中草药专利时,因为坚持要在合作时留出一定股份作为慈善基金,吓跑了一个又一个重利轻义的商人…… 占喜乐,一个虔诚的女基督徒,从18岁开始就顶着世俗的压力收养孤儿。现在,人到中年的她在武夷山买了30亩地盖了四座大楼,除了一座用于服装生产(收入用于孤儿的抚养及教育),其他3座皆用于收养孤儿…… 陆易、王武东,我在北京香山结识的朋友,2004年这对虔信佛教的夫妻回到家乡合肥后,创办了推广经典诵读的“小筛子学堂”,坚持“三年教学全部免费,不向家长收取一分钱”,“初衷是为了推广经典诵读,用中国的传统文化来挽救孩子,为这个世风日下的社会做点事情”。如今,他们的“小筛子学堂”在合肥已成了一道特殊的教育风景。 丁兆勇,创办了张家口第一个民间公益组织"爱家园",在助学和环保上做得有声有色…… 还有北京“心灵家园”的创办人洋光、海阳主任,以及成员盲歌手、演讲家阿荣和耿剑、南杰、吴非、严威、小天使…… 他们,或是我的老师,或是我的兄弟、朋友,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追求理想呢? “有两种理想,一种是社会理想,旨在救世和社会改造。另一种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个人完善。如果说前者还有一个是否切合社会实际的问题。那么对于后者来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人生理想仅仅关涉个人灵魂。在任何社会条件下,一个人总是可以追求智慧和美德的,如果你不追求,那只是你不想,决不能以不切实际为由替自己辩解。 理想有何用? 人有灵魂生活和肉体生活。灵魂生活生活也是人生最真实的组成部分。理想便是灵魂生活的寄托。所以,对处世来说,如果世道重实利而轻理想,理想主义显得不合时宜;就做人来说,只要一个人看重灵魂生活,理想主义对他便永远不会过时。 当然,对于没有灵魂的东西,理想毫无用处。” ——周国平《对理想的思索》 正像刘宗超教授评价我时所说:一般人是用物质解决精神问题,沙漠舟是用精神来解决精神问题。 而刘教授自己,以及古往今来所有追求理想的人们,他们,又何尝不是在“用精神来解决精神问题?” 一个人,只有物质生活的话,哪怕他富可敌国,也不过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而这,恰恰成了这个越来越富足的时代,令人揪心的一大病态! 想到一句话: 理想,是安置灵魂的天堂。 这是我生命中最匪夷所思的一场演讲 有人质疑我的出发点,认为我去演讲,无非为名为利而已。 我觉得泉州四中张校长对《东南早报》记者的一席话,比较能理解我。 他说,作为一个残疾人,沙漠舟先生没有向国家伸手,而是通过演讲这样一种劳动自食其力,这对学生本身就是一种激励,所以我们愿意接受他的演讲。 毋庸讳言,我的演讲,适当收点费加上签名售书,这样,我可以养活自己,还能将演讲更好地继续下去。 而我,更看重演讲背后的意义和价值。 很多时候,只要有演讲,哪怕没有一分钱报酬,我也欣然前往,毫无怨言。对于我来说,一场演讲,哪怕只有几个人受影响,这就够了! 一次,某县教育局为我安排了四场演讲,最后一场在县实验小学。 我的助理程瑞春和该校校长联系时,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声称一不给演讲费,二不得卖书,言语间极其不敬。 联想到头一天所受的礼遇:在该县一中演讲,校领导不仅给了演讲费且鼓励学生买书,最后还热情地派车送我们回招待所。瑞春气愤地说,这么没素质的校长,不用给他们讲了。 讲! 我毫不犹豫。 这是我生命中最匪夷所思的一场演讲。 演讲现场除了一个麦克风,居然空无一人。 一个转播摄像头对准了我。 学生们都在教室里,通过转播看我的演讲。 尽管我算是见过不少场面,但这样的“演讲”却是第一次。 也有学校通过电视直播的,但现场都安排了一些学生,这样有气氛,还能和他们进行互动。 而这一次…… 我硬着头皮演讲完,就出了电教室,下楼,往校门口走。 快到门口时,学生们“哗”地潮水般从教室里涌出来,霎时间把我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个本子伸过来: 沙老师,给我签个名…… 后记举起理想的明灯(6) 沙先生,给我签名…… 沙老师,签名…… 无数本子、笔拼命往我面前塞,我根本没法好好签。 人潮汹涌。有学生被推倒在地。 现场居然没有一个老师维持秩序。 我慌了手脚,真怕这样下去,后果不可收拾。 瑞春依仗人高马大,用尽排山倒海之力,终于把我“救出”学校大门。 还是有十几个学生冲出来,得到了我的签名。 晚上,我在一个市场,想买一个钱包。 刚在一个柜台问完价格,隔壁柜台过来一个小学生,递过来本子和笔,沙老师,您给我签个名。 我有些诧异:此时此地,竟然碰到一个“粉丝”。 那孩子的母亲听说我是“作家”,热情地向我介绍她卖的钱包。 我挑了一个,给了钱让她找。 她拿着钱到里间,一会儿出来,原封不动地把钱退给我,说,我孩子说了,要送一个钱包给你。 这个钱包,成了白天这场演讲,最有价值的报酬。 2006年6月,湖北工业大学邀请我去作演讲。 湖工大有个人文讲坛,办了多年,在校内颇有影响,受邀的演讲者大都是武汉的专家、学者或知名人士。 可是,按校规,每场演讲的报酬只有200元。 我自掏腰包买了火车票,日夜兼程,千里迢迢赶到武汉。 住不起高级宾馆,我住的是普通的招待所。 武汉是火炉,电风扇呼呼吹着也还是热。 这场演讲,人吃苦受累不说,还倒贴了几百元车旅费。 但是—— 一个学生说:沙老师,我崇拜你…… 另一个说:我读了四年大学,才第一次碰到你这样一位老师…… 大学生说这些话不容易。 在离开武汉的火车上,我没有为“贴钱演讲”而烦恼,心里充满的,是生命得以发光发热的喜悦和自豪! 经常有学生问我,沙老师,您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刻? 对我来说,站在演讲台上,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他人的生命,这就是我莫大的幸福。 我保存着一份2005年福建浦城教育局的“作家沙漠舟‘理想与人生’报告会日程安排表”: 星期三(11月8日)上午10:00新华小学 下午4:00二中 星期四(11月9日)上午10:00光明中心小学 下午4:00三中 星期五(11月10日)上午10:00实验小学 下午3:00一中 三天讲六场,这是我前所未有的挑战。 第65章 我的残缺之躯虽然孱弱,但我并未退却。 第四场是在操场上,一千多名学生。 天阴着,北风呼啸。 我先是站在主席台前演讲,后来,麦克风时好时坏,我干脆放下麦克风,爬上讲桌,用尽吃奶的力气,到后面都有些有些声嘶力竭了。 这一次,把嗓子喊坏了,得了慢性咽炎,到现在还有后遗症。 我还有严重的神经衰弱,演讲到处奔波,一累反而睡不着,饱受折磨。 一些学校领导见我演讲辛苦,安排饭局,而我,总是能推则推。 我一不会喝酒,二不喜欢大鱼大肉(在香山,我的胃已习惯淡饭素食)。 一场演讲下来,常常已是十分疲惫,却还要以“贵宾”的身份陪吃陪喝,岂非找罪受? 我一定要走下去! 我的演讲并不一帆风顺。 在家乡建阳做了十几场演讲后,我想走出去,照亮更多的心灵。 文友程瑞春为我的精神所感动,自告奋勇,为我“打前站”。 然而,很多学校要不是把我们当成骗子,要不就是因为校长的素质问题,任凭瑞春磨破嘴皮子,也不肯接受演讲。 有时,要跑六七所学校,才有一家愿意接受。 在泉州半个多月,瑞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联系成一所学校。 我带去的300本书还被盗了。 泉州之行,我们最后只得“黯然离去”。 而有的校长就很有眼光。像晋江南区中学。福建晋江是非常发达的地区,南区中学在当地是最好的初中学校,瑞春去联系的时候,校长非常忙,说你把材料放在桌上。瑞春说那我下午再过来吧。 没想到中午校长就打来电话,说我给你安排时间。演讲现场有2800多人,这也是听我演讲人数最多的一次,全场鸦雀无声,效果非常好。我带了几十本书过去,全部抢光。校长听完演讲后也非常激动,跟学生们说,沙老师是个残疾人,你们多支持他。 后来,瑞春因为健康问题,无法陪我到处奔波,只剩我单枪匹马。 有一次,我去浙江一家中学,我把有关演讲的材料递给门卫,让他转给校长,门卫用方言给校长打电话,说,来了个残疾人。校长一听就以为我是来要钱的,马上说不见不见。他自己就把这个门堵上了。 2006年下半年,我的演讲一度陷入困局。 上海的一位“非著名导演”被我的事迹感动得落泪,一再表示,要为我在上海联系演讲。后来我到了上海,他却音讯皆无。我只得转道杭州,一边在美丽的西子湖边摆地摊卖书,一边等待机会。 后记举起理想的明灯(7) 在杭期间,我因感冒转成肺炎,高烧咳嗽六天六夜,与死神擦肩而过。 有朋友劝我,你还是别走演讲这条路了,太难了! 不!我一定要走下去!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演讲具有怎样的意义与价值。 人的一生,就在于坚持一点什么,并且将之进行到底! 我再一次突破了困境 2007年春天,我再一次踏上演讲的征途。 这一次,我不再是单枪匹马,而是多了两个助手:孙心童和廖欢欢。 欢欢和我同为家乡建阳一中爱书者同盟的盟员,他在学校时就是个学生骨干,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听说我演讲需要助手,二话不说,辞了待遇不错的工作,上了火车,在路上与我会合。 心童,则是我2006年在杭州卖书期间,引为自豪的一大收获。 这个身高一米八三、英气逼人的大帅哥,原名孙震元,辽宁人,写诗、习武,一人能敌六七个人。17岁开始卖书,曾在大连开过三家连锁书店。2006年3月,厌倦商场的尔虞我诈,毅然关了书店,独自一人走向全国的名山大川,寻找诗意的生活。 在杭州,他遇到了摆地摊卖书的我。 从我身上,心童发现了他所寻找的东西。 2007年春节刚过,他拎上简单的行李,从吉林延边,坐了60多个小时的火车,找到了我,第一句话就是: 沙哥,我是来做你助手的。 在我重新出发的前夜,心童递给我1000元钱,说,沙哥,这钱你拿着路上用。 2007年的第一场演讲,场面就十分火爆。 我演讲完后,心童上台介绍我的《卓越者词典》,话没说完,几十名学生“哗”地一下冲上台去,人高马大的他竟被推倒在地,不仅人被踩了两脚,带上去的几本书也被全部“打劫”了。 学生们追着我签名,从操场一直追到校长办公室。 这场演讲之前,联系了邻近的另外一家学校,对方心有疑虑,没有立即答应。 第二天早上,校长临时通知我,已经安排演讲,请马上坐车过来。 原来,他打电话给昨天我刚讲过的学校,证实演讲效果后,迫不及待地安排了我的演讲。 当我一路颠簸赶到该校时,学生们早已在操场上等候多时。 我来不及休息,立即登上讲台…… 爱书者同盟盟员包天辰,一个手脚不便却满怀理想的大学生,经过他的不懈奔走,促成了我在泉州师范学院的演讲。 4月1日,我在大学的第四场演讲,把现场的泉州师范学院600多名大学生“折磨”了三个小时,竟然没有人半途“逃亡”,而且,越到后面掌声越热烈。 我清楚地看到,一位女老师,流下了晶莹的泪水。 之后,我北上,与友人丁兆勇和他的公益组织“爱家园”成员会合于北京。 “爱家园”成立两年来,共资助了250多名贫困孩子,这一次,他们带其中80多名孩子到京,圆他们的“北京之梦”。 在天安门广场,我给每个孩子送上了一本我的励志书《卓越者词典》。 4月下旬,我在丁兆勇的家乡——河北张家口,旋风似地做了5场演讲。 第一场是在张家口特殊教育学校做的公益演讲。 我第一次面对那么多特殊的听众:盲人,聋哑人,肢残人…… 现场还安排了两名手语老师做翻译。 同为残疾人,我的奋斗经历激起了学生们的强烈共鸣,掌声格外热烈。 这场演讲,我没有卖一本书,没收一分钱演讲费。 第三场在北方机电学校。 1000多名听众,我从五点半讲到七点,一次次的掌声,伴着笑声、泪水。 我被学生的热情所感动,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几次深深鞠躬,几欲落泪。 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次演讲。 我第一次知道,演讲,还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 演讲结束,学生们全都不肯退场,似乎意犹未尽。 同学们,我的演讲结束了,你们可以走了。我说。 没有人走。 最后,一个老师上台来,说,现在七点了,你们该回去吃晚饭了…… 一些学生冲上台来,伏下高大的身子,把后背给我,说,沙老师,给我在校服上签名…… 第四场在张家口四中。 一个多小时的演讲,学生们竟然鼓了60多次掌。 这是我所有演讲中,掌声最多的一次。 我再一次突破了困境,迎来了演讲生涯的一个小小的高潮。 在网站上搜索“沙漠舟”,能看到这样一段报道: “组建心灵之光艺术团的倡议得到了积极响应,一些中国著名的老一辈艺术家加入了艺术团的行列:中国音乐学院院长金铁霖教授任艺术总顾问;著名音乐教育家伊鸣晨教授任艺术总监兼名誉团长;善佑善集团董事长、北京创业学院院长储武军担任策划总监;著名盲人演讲家阿荣、和谐人生报告团团长南杰、心灵演讲家沙漠舟成为艺术团的主力讲师。海阳任艺术团团长,洋光任副团长兼秘书长。艺术团2007年的工作重点,将放在大学和中学校园。” 从张家口回到北京,我的经历引起了多方关注。我的朋友、北京心灵家园的负责人洋光即邀请我加入心灵艺术团,和谐中国网聘我为和谐中国大讲坛高级讲师,另有一些机构也在与我探讨创办慈善基金会的可能性。我的自传也将正式出版,我将带着新出版的自传,登上北大的讲坛,走向学校、监狱、企业,传播理想和爱…… 后记举起理想的明灯(8) 漫长的苦难,终于成为过去。 脚下,是新的起点。 此刻,窗外天高云淡,海棠果实累累,我,迎来了人生的金秋…… 评论:那盏灯的名字 一时 2004年,在香山,在北京,在中国,在人间,我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力量,被他的自传感动了——我的灵魂由于他所受的苦难而受伤了。 这个人就是老沙。 我是看着他的手稿被小卢录入电脑,打印出来,转到我的手上。那不只是一堆落着厚重的黑字的白纸,我看见他,对着一部自传说:亲爱的,苦难!那一瞬间,我被他文字的力量击倒了,——仰视着他,我从来没有这样渺小过。在他的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虚无,很惭愧。……恍惚觉得我一直是站在时间的岸边,在迷惘的风中,看着青春的岁月,在梦中过去,仿佛感到自己一生都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尽管自己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知道要等待的人,一辈子却都没有到来。也许她根本就没在地上。 那是个晴朗的天上下着雨的日子,我和他站在屋檐下,看着明亮的西山,他对我说:我没有享过世俗的福,从小到大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第66章 听着他的话,我轰地感到了自己作为人的自私。我不是佛祖,不是耶稣,但我能感到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在受苦,就肯定有一个人在不安。我知道,也能感到,那个人就是上帝。是的,能感到一个人在受苦,那个人就是神。因为一个人的苦难就是全人类的苦难。当初,佛祖发愿道:三千大千世界,如有一人不闻正觉,还在受苦,还在受难,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么说佛祖永远都成不了佛了?不,佛祖在发自内心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佛。痛苦能洗净一切,尤其是人的灵魂。读陀斯妥也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读列夫·托尔斯泰的《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读鲁迅的《狂人日记》,读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读甘地的自传,都能深深地感到他们的灵魂的伟大:若有一个人受苦,他们就感到不安,是全人类在受苦。 我是第一个第一天读他的自传的人。读着读着,泪水由不住自己地下来了,好多情景都像是自己有过似的,好像就是回忆里无穷无尽的我似的。真的,我好久没有读到这样的文字了,更没有想到这样感人的东西,竟在咫尺之间?是呀,可见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尤其是离我最近的人——我木然了,像触电般麻了,冰冻般硬了,哗的,就觉得有一股血冲上了头,一股水冲上了眼睛,一口气冲出了胸膛……我真想跑去拥抱他。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走上了十字架的人,他下来的时候,世界就复活了。这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时间的沙漏,看到了沙漠,看到了沙上的脚印,看到了一个人走过去的感觉和背景:一片红色的大漠,没有烟,没有鸟,只有空旷得丝一样的纤维的天网,和空得叫人落泪的夕阳。那起伏而跳动的沙丘,一颗又一颗,像人的心一样不平,荒凉得能撕开人的肺。只有孤独,只有风儿如镜,沙痕如书,还有见不着人的影子,和心中的孤独。人生呵,难道真的就是这样吗? 当年读《平凡的世界》时的那种感觉,能把我带回到恰同学少年时的日子里,叫我心颤,真如一首歌唱的:往昔如昨。一样的是感人肺腑,不一样是无动于衷。但心上总横着一种沧桑的感觉,哽咽着,卡着鲸鱼的刺。而那一幕也好像有几千斤,垂了几十年,在岁月的郁郁里,宿命的冥冥中,恍恍惚惚……竟令人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是的,人还在青青的陌上,沧海就已变成了桑田。时间是一小片神秘的不断地脱皮的镜子,看见自己的人就在影子里老了。……哗哗哗,现在已经是另一个世纪,摇身一变,人都不像人了。——美丽新世界呀。就像那个摇滚的时候,崔健唱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如今,文风亦如世风,能读到真实的东西已经算是很有福气的事情了。阿弥陀佛。我觉得自己之所以被打动,肯定是有相通的地方:孤独,对爱与诗的渴求,对终极的美好的追求。 我从他的文字的背后看到了一个人活下来的过程,和存在的意义,还看到了词语的激情。这种感觉又像我当年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时的感觉,和彻夜难眠的情景。凝神之际,觉得他就是孙少平,他就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他就是高尔基,仿佛还听到他的声音说:跟我来,你要每天背起十字架!——这就是一个人拽起我的力量。这一年,我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力量,一种高大起来的力量,一种俯视芸芸众生的力量,一种神圣的力量,和一种看见将来的力量。呵,终于有了这么一个人,天使一般,叫受苦的灵魂有了活下来的理由——为了飞翔,为了光明,为了快乐。早在1999年,他就曾在北京图书馆抄下了这段对他影响至深的话。——“伟人的伟大就在于他洞察了人间的苦难,并立志以个人的抗争征服人类的苦难。”我想,一个浮躁而庸俗的人,一个软弱而狭隘的人,是不配读《亲爱的苦难》的,是不配在文字的眼前晃动的。瞧这个十字架上的人,就能看到真理与爱是高于一切的力量。不幸的人,有了这样一个美好的目标,就是幸福的。 中国历史上就有两个光辉而典型的例子:司马迁、曹雪芹,谁都知道,不就是为了某种高尚的事业,卑贱而积极地活着吗?一部忍辱负重的历史,又何止是这两个。在这种光辉下,我看到了一个人为什么受苦?一个人为什么爱美?一个人为什么爱诗?这也是一个人为什么活着的原因。任何一个人活着,对自己,对他人,对全人类,都有价值。因为理解存在的地方,就是文明存在的地方。我不仅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精神这两个字,也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的过程,倘若没有时间、空间和神性,我们的时代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后记举起理想的明灯(9) 看着他,我就看到了几年来一直过着“长安居大不易”的日子,也就不由地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句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是我认识他的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认识。咫尺之间便是天涯。我觉得自己只是打水漂一样的漂泊。看着他的自传,30万字的稿子,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写作的,配吃这碗灵魂饭的人。我觉得地狱已把他举得很高,很高了……反求诸己,我是一事无成,一无所有。这也像曹雪芹在《红楼梦》自序里说的:一技无成,半生潦倒。真是罪过,罪过。再看看我们这些配得上精神堕落的时代的人,是怎样活着的?扪心自问:我们今天还有几个人是在为灵魂的自由而生活,是在为思想的不安而创造,是在为人类的痛苦而行动?……有几个人? 在我的眼里,他已不再是哭泣的骆驼,而是涅■的凤凰。在安徒生的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只划着一根火柴,就照亮了整个世界。惯于长夜的我,写着这篇肉身沉重的文字,好像每一个字都是发亮的,叫我看见了上帝创世纪时第一天的情景: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事情就这样成了。上帝看着是好的。我要是上帝,就定会给他一个好媳妇,这也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诚然,他也是幸福的,在少女们身旁,有写信的日子,对苦难幽默地说是人财两得,亦如他自己说的:要是没有她们,我是没有力量活下来的。这也是福报。当然,这是另一种力量,一种想象的力量,一种坚实的力量,一种隐忍的力量。看着他,也就是我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手上的光阴一寸一寸地短了,黄金变成了白银,白银又变成了青铜,青铜又锈成了铁,铁又锈成了黄土,等一切金黄的都漂白了,发青了,枯黄了,手也就短了。人生如旅,一路驿站:理想,诗歌,爱情,苦难,幸福,回忆,死亡……他将使我记住道路终点那盏灯的名字。 天地之间,有一股气,叫日月之灯长明。 这个叫老沙的人,活着,他的名字就叫灯明。 谢忱一感谢我的母亲,她把她残疾的儿子作为一件生命的礼物,奉献给这个让她苦难了一生的永恒的世界;感谢我的父亲以及哥嫂,把我抚养成人;感谢下面这些曾经无私资助我的人们,因了他们的善良,我才得以一次次走出逆境。我想我该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蒋蓝黛、王宏甲、黄兰英、黎云秀、刘建、李家钦、程瑞春、邱伟治、黄仕春、杨寿根、郑书坚、吴瑞平、王进兴、邓彦忠、吴清宝、张吕清、徐天舟、黄政东、刘朝助、张永章(雨晨)、张晓东、张圣贵、吴剑锋、徐邦建、缪珍、缪琴、郑忠义、张希平、胡运明、张雄辉、何萍、程华珠、何建兴、李琴、李丛春、李梦娜、李新、李琦、刘俊芳、吴雪峰、吴植峰、吴阳、韩刚、韩玉明、大曾、陈东、吕德望、颜家宾、梅晓芳、方君豪、符文海、陆易、王武东、王少俭、周喜凤、张琳、方晴、滕晓冰、山鬼(何文朝)、王淑华、熊祥、耿剑、杨林、刘传辉、井中月、王少农、施袁喜、吴怀尧、何尚…… 二感谢天舟贤惠的妻子小卢,不辞辛苦地把本书30万字的手稿一字一字敲进电脑里;感谢建阳文联张宇辉主席,对我演讲所做的大力推动;感谢我尊敬的兄长龚思玲,以及他创办的建阳一中爱书者同盟、南北望书店,对我的演讲也给予了极大帮助;感谢程瑞春、孙心童、廖欢欢,我演讲的得力助手,没有你们替我吃苦受累,不计代价,我的演讲之路不可能走到今天;感谢李东明、徐飞、董启跃、黄苹、杨敏、洪新月、黄建功、黄建勋、黄■、苏先祚、包天辰、张恒林、黄丽敏、吕永辉、姚丽铭、李钟峰、朱珠、汪飘,你们也对我的演讲做了贡献;感谢陈侣白老师、李龙年老师,以及黄兰英大姐、刘建老师、李家钦老师、王良智老师,我在文学道路上蹒跚起步时,你们给了我很大的动力;感谢吴松良老先生和永斌、永泉兄弟,以及我家乡亲爱的朋友邓彦忠、吴瑞平、张友来,每一次回到故乡,你们好吃的饭菜,总是让我这个人亡家破的游子,感受到家的温暖;感谢刘宗超博士、练志煜兄对我精神上的理解与支持;感谢老乡黄立群,因为你的慧眼,促成了本书顺利出版;感谢邱运财、周永河、叶上权、刘世军、姚贻钦、陈小虎、吴智欣、颜成彪、陈庆庚、游芝萍、缪祖良、缪石江、缪秀华、王殿新、张艺怀、…… 感谢生活,教会了我怎样去热爱世界;感谢苦难,让我懂得了怎样去创造幸福。 三我的朋友兼兄长何尚说,我们都要感谢沙漠舟,因为他,我们的生活多了一种选择。 第67章 我也要感谢何尚,没有他给我寄路费,那年年底我就可能回不了北京。 每一个作者,都希望能与读者进行交流,我的通讯地址是:北京海淀区香山北营老九号邮政编码:100093电子信箱:sha. 沙漠舟2007年8月20日北京香山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