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喜欢被你浪费》 第1节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你制作 海棠书屋网(电脑访问<a href=" target="_blank"></a>,手机访问m.clxwx.com)为您转载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也许我喜欢被你浪费 作者:岁惟 文案 曾经有一个人,我记得她嗜甜不吃辣,记得她家门牌号码,记得她睡懒觉永远十点醒,记得她第一次爱的他。 我陪她经历无数心动的刹那,听过她朝秦暮楚的梦话。 我知道,她不会为我停下。 ※青春往事,青梅竹马,慢慢来。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青梅竹马 情有独钟 主角:江怀雅 ┃ 配角:聂非池 ┃ 其它:青梅竹马 ================== ☆、第01章 也许我喜欢被你浪费 文/岁惟 2016.11.22 ※01 十一点零五分,航班降落在夜晚的北京。 江怀雅站在白茫茫一片大雾里,一辆辆车仔细辨认。 来北京工作的决定做得很突然,来不及找房子,也没有人接应,甚至她好几年没回国,对国内的生活节奏都很陌生。她那位赛过亲娘的干妈担心她,主动把儿子贡献了出来,宣布他成为她的临时司机兼房东,并叮嘱她:“千万别客气,随便使唤。” 聂非池她是万万不敢随便使唤的,可是谢阿姨的好意她也不敢辜负。两相权衡,加上她确实需要一个临时的住处,于是谢阿姨得一分。 但站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雾霾中央,她面朝茫茫黑夜,心里有点没谱。 他不会……还记恨着当年的事,打算把她撂这儿不管吧? 干等着也无事可做,她甚至用流量下了一个携程app,查找附近还有空房的酒店,有备无患。 正当她悉心比对每家酒店的环境路程口碑的时候,一辆黑色suv在她面前缓缓停了下来。 车窗半摇,露出一张戴口罩的脸。 碎发遮住一点额角,只有一双眼眸黑得分明。 方才漫长的等待里,她还在自嘲,都六七年没见了,会不会聂非池和她面对面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他。 可是见到这双眼睛,心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说话:怎么会呢?那是聂非池啊。人生前十八年,她几乎每天和他厮混在一起。 只凭一双眼睛,她都能准确无误认出他。 江怀雅迎下台阶,紧身牛仔裤搭凉鞋,走得虎虎生风:“聂非池!” “兔子。” 不咸不淡的一声。他用眼神示意她,上车。 江怀雅拉开车门,两手空空,只有一个小包。国际航班上她这样的旅客估计屈指可数。聂非池明知故问一句:“没行李?” “嗯,都扔了。” 她的眼眸里盛着灯光阑珊的午夜,粼粼如波。 他没再多问,往自己的公寓开。 深夜的北京路况难得通畅。驶入四环,他才开口:“饿吗?” “飞机上吃过了。”江怀雅左右环顾了一下。这座城市于她而言是崭新的,只有小时候来过几次,走马观花式的旅游。这次不同了,她恐怕要在这扎根几年。 想了想,她突然转身,兴致勃勃道:“你吃宵夜了吗?要不带我去撸串儿吧。听说北方都是这样的,大晚上没别的东西吃,鸡脆骨鱿鱼须,配一听啤酒。入乡随俗,体验一下。” 聂非池不置可否。 她一脸期待:“好不好?” 他低低嗯一声。 到了夜排档,他把车停稳,叮嘱她:“你别下车。” 江怀雅不懂,撸串不都要坐在大排档上撸的吗?但她从小就不太擅长反驳他,乖乖点了头,默然等着。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盒子吃的上车。盒子用食品塑料袋裹着,露出几十根竹签子。他问:“还要不要吃别的?” “……不用了。” 他这架势,一看就是不喜欢吃宵夜。 江怀雅挺惊奇的,从他来北京上大学开始,在这个城市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染上这个习惯,真不容易。 但转念一想,他是聂非池啊。 这个人像是玻璃管里的化学试剂,虽然璀璨瑰丽,却无人敢近。她回忆从前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真有点怀疑他能一个人孤身到老。 这样看,六年过去,有些东西还真没变。 聂非池忽而开口:“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京城待久了,他的声音也透着四九城里的清沉气韵。 “没什么。”江怀雅顺手去摘他耳朵上挂的口罩,嗤笑:“干嘛呀,被雾霾熏怕了,开车还戴……” 话说到一半,两个人都一愣。 半边口罩掉下来,聂非池下颌有一道伤口,刚刚结痂,暗红色的伤痕在他堪可入画的脸上触目惊心。 江怀雅笑容僵住,“……怎么弄的?” 他干脆把口罩扯掉,伤口明晃晃地在她眼前,语气却轻描淡写:“工作的时候不小心。” 她反而无话可问了。 重新上路,很快就到了他家。 他住的公寓是一层一户,地方大到装一家三口绰绰有余。江怀雅走出电梯,被递了一张门卡。她觍颜收下,跟着他走进客房。 聂非池为她演示每一个开关和插座的位置:“客房没有走廊灯的开关,要走到客厅开。你行不行?” 江怀雅爽快点头。 她爸妈一年之内没几天在家。从小她就养成了留守儿童的心理素养,非但不怕黑,而且还能承受她弟偶尔大半夜来抱着她的腿,哭诉洗手间灯坏了。出了国更是这样,灯泡坏了搬个梯子就能上去换。 聂非池看她的眼神里有欲言又止。 江怀雅视若无睹地转出房间:“真有点饿了。你把吃的放哪了?” 她的宾至如归消弭了两人久别重逢共处一室的尴尬。 聂非池找了两个碟子把她的烧烤摆好。江怀雅咬了半串鱿鱼,仰头问:“有酒吗,没买酒?” 他定定地看着她,说:“有。” 拿的是家里的酒。一瓶柑橘味的absolutvodka。 中年人藏红酒,年轻人囤啤酒。江怀雅捧着伏特加的瓶身,诧异道:“可以啊,你居然还在买它。” 那是多少年前了?她对调酒感兴趣,常买这款酒兑各色饮料。有时候心血来潮想要探索宇宙,会兑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进去。那些一言难尽的液体往往进了聂非池的肚子。 他也能看出来她想起了什么。 往事兑酒,滋味最正。 江怀雅搁下酒瓶站起来,“有软饮吗。你家冰箱在哪?” 聂非池给她指了个方向。 四度的生冷。 他的冰箱里没有多少花哨的饮料,灰白瓶身加几种酱料,显得冷冷清清。 江怀雅取了罐苏打,又从厨房洗了两个玻璃杯。 杯子是喝啤酒的杯子,但她弄得像模像样,调出一杯最简单的伏特加兑苏打。 液体澄净如气泡水。 江怀雅递给他一杯,跟自己的碰了碰:“干杯。” 用的是啤酒杯,她就真用喝啤酒的方式喝。 虽然知道她酒龄过人,聂非池看着她咕嘟咕嘟起伏的脖子,依然不自在地撇开了视线。 不能劝。 他妈在她来之前叮嘱过他,务必照顾好小兔子的情绪。遇上了那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如果她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他身为她半个哥哥,要多担待着点。 所以,他去接她的路上一直在想,要怎么安慰她。 后来发现,他是真不擅长这个。以前不是没试过,她从小痛哭流涕的时候哪次不找他?他好像一句宽慰的话都没对她说过。 第2节 谁知见了面,她像个来旅行的小姑娘,眼里只有兴奋和好奇。 只有一杯烈酒下肚,她眼里有点雾蒙蒙,明晃晃地看着他:“怎么不喝?” 聂非池握着酒杯,轻轻晃了一下,贴唇灌进去半杯。 他酒量不及她,这样已经算很够意思了,“慢慢喝。这还这么多烧烤。” 江怀雅点点头,对他笑了一下。 吃着东西,她注意到茶几上一个摆件。 是只黏土兔子,花花绿绿的像财神,丑得别具一格。 她拿起来看,聂非池在一旁解释:“北京特产。” 兔儿爷。 高中那会儿,语文老师是个很有情怀的男老师,常给他们朗诵一些课外作品。有一次他讲老舍的《四世同堂》,里面就有一段是描写这个的——“脸蛋上没有胭脂,而只在小三瓣嘴上画了一条细线,红的,上了油;两个细长白耳朵上淡淡地描着点浅红;这样,小兔的脸上就带出一种英俊的样子,倒好像是兔儿中的黄天霸似的。” 他不禁发笑,这说的不就是她吗? 江怀雅的小名是她爸取的。也不知她爸怎么想的,明明把女儿当霸王养,偏要取个奶声奶气的小名叫兔子。直到这一段流传开来,她在高中班里的绰号就转化成了兔爷。他则比较隐晦,只是暗自把她的通讯录名字改成了长耳定光仙。 江怀雅当然不知道这货的象征寓意,捧着兔儿爷玩具,乐呵呵说:“这东西能搁我那间不?这特么,丑得镇宅啊。” 说完才发觉,自己好像有点僭越了。 也怪他。只要对方是聂非池,她就很容易回到小时候的相处模式,一高兴就忘形。 但六年横亘在中间,许多事都不同了。 江怀雅收敛神情,小心警惕看着他:“谢阿姨临时把我这么一大活人空投过来,给你添麻烦了吧?” 聂非池静静瞧了她几秒,嘴角嘲弄,“违心的客套话就别说了。” 他起身,解开衬衣的袖口,摘去手表,往浴室走:“吃完就回去睡。明天帮你收拾。” ☆、第02章 江怀雅还真就很给面子地睡着了。 也许因为睡在聂非池家里,梦里许多事都与他有关。 那些零碎的影像大多停留在中学时代。 他们高中校服不论男女都是一件白衬衫,男生好动,爱敞着穿,露出里面的各色短袖。聂非池不一样,他总是穿得很随意,但扣子会工工整整扣好,只开最上面两颗,勾起人的窥探欲。 曾经赵侃侃一度热爱跟她打赌,聂非池衬衣里面有没有穿衣服。趁着星期一晨会,她俩躲在二楼走廊,从各个角度偷看他的领口,想透过阳光窥见内搭的颜色。 结论是,没穿。 梦里的阳光那样刺眼,又有透过薄薄一层衬衣的朦胧,照彻她的梦境。 江怀雅醒来的时候,视网膜一时模糊,好像真被十六岁那年的阳光晒了一夜。 她晕乎乎地心想,以她当年跟他熟的程度,居然还干过这种蠢事,可以说是脑子有病了。 不过,那时候他人气多高,哪像现在,公寓里冷冷清清的,冰箱里连块肉都没有。 这是她打开冷藏室,面朝空荡荡的冰箱,得出的感受。 此时是上午十点,北京的秋阳正好。 江怀雅双手捧着一罐苏打在落地窗前眯起眼。 如果不是来北京的理由太糟,这段生活其实颇令人期待。 聂非池早就走了,连带收拾了她昨晚惦记着要扔却莫名遗忘的狼藉残骸。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她昨晚在沙发上睡着,醒来还在原地,区别是聂非池往她身上扔了条毯子。大约怕她刚来就感冒进医院,谢阿姨会亲自来北京找他算账。 至于爱心早餐,肯定也是没有的。 她这个脱离祖国多年的人没绑定网络支付平台,打开钱包几乎找不到人民币。她正打算查附近的银行在哪,瞄了一眼茶几,她的手机上压了一只兔子。 他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向她宣示,这玩意儿是她的了。 江怀雅好笑地搬开兔儿爷玩具,听见一声很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昨晚她就发现了,这只小家伙体积不大,体重死沉。当时还以为它是实心的,没多留意。眼下放手上摇一摇,再往它脖子上一瞅,江怀雅震惊了。 这只兔子其实是个储蓄罐。 她揭开底座,倒出来一桌子钢镚,数一数足足有一百多块钱。 所以她昨晚其实是在……变相问聂非池要钱? 嚯…… 江怀雅决定拿这钱去小区便利店买份关东煮冷静一下。 谢阿姨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无非是问她睡得好不好,住得习不习惯,以及她非池哥有没有怠慢她。 江怀雅瞄了一眼正在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数钢镚的收银员,微笑:“没有啊,他……挺贴心的。” 谢阿姨显然对她儿子非常了解,狐疑道:“真的?” 身为一个北方城市的收银员,她也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钢镚。 “真的。”江怀雅面朝快要把她扫地出门的便利店小姑娘,用力点头。 电话里谢阿姨还在关切她的生活和即将到来的新工作,“母女”两个聊了一路,话题从嘘寒问暖转移到谢阿姨即将开的展览,邀请她到时候去看。江怀雅惊喜道:“在北京开吗?好呀,到时候一定去!” 跨入住宅楼,面前是电梯口和消防通道。她考虑一秒,选择楼梯。 谢阿姨在电话里又和她聊了聊江潮的近况,顺便和她一起数落了通她家那对蜜月度了二十来年的父母。最后谢阿姨温柔地打住:“好了,我们小兔子在那边有事要忙,阿姨不多打扰你。” 江怀雅一节一节慢慢往上走:“哪有,我这两天很闲。聂非池闷死了,都没人陪我聊天。” “嗳,我也觉得他有点儿太闷了,不像是我亲生的。那时候我还跟你妈说呢,就想养个女儿。谁知道最后被她养去了。”谢阿姨叹完气,笑呵呵地说,“小兔子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嘻嘻哈哈挂了电话。 江怀雅一个人在楼梯间里百无聊赖地走,脑海里回旋谢阿姨的话,觉得真有道理。 他妈妈是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外婆退休前是音乐学院的教授,虽然父系经商,但也算是有大半家子文艺工作者了。但聂非池完全没受到熏陶,从小数理化常居榜首,然而美术课作业统统扔给她做。每次月考第一总会被一个女生抢走,因为他作文常年低分。 想着这些聂非池的黑历史,连走十一层楼梯的酸痛都不值一提了。 幸好她不是缺乏运动的女生,十一层楼爬下来虽然喘得厉害,但随之而来的是运动过后的畅快。 她笑着抬起头—— 一眼看见了聂非池。 刚在心里编排完人家,结果迎面撞上正主。江怀雅真有点心虚。 他的视线掠过她怀里抱着的百利甜酒,又上移到她覆有薄汗的额头,最后清淡的一声:“怎么不坐电梯?” “刚陪你妈打电话呢。怕电梯里没信号。”江怀雅累得往门上靠,递给他酒瓶,“你们小区的便利店挺齐全呀,还能买到百利甜。冰一冰,晚上就能喝了。” 她换着拖鞋,突然想起来:“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怎么回来了?” 聂非池淡淡一瞥,说:“看一下你。” “……” 江怀雅心里好像有细若蚊足的桑虫在蚕食一片树叶,半天语塞,正好瞥见桌上被她拆碎的储蓄罐,“对了,我把你家兔儿爷掏空了。正好能买一瓶酒。” 他把酒放进冰箱:“没吃东西?” “吃了。” 昨天是烤鱿鱼,今天是关东煮,她想想自己来这一趟还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提议道:“中午有空吗?我知道一家很有意思的餐厅,就在这附近。肯不肯赏脸?我请客。” 聂非池倚着冰箱,眼眸里没有她的影子,好似在考虑。 他的神情总是漠然,考虑的时候眼眸定在一个无意义的方向,然后似有皑皑霜雪覆上清池。江怀雅试图从水波里捕捉一尾红鲤,但总无功而返。 最后他将结果通知她。 “今天不方便。” 他从抽屉里找了一叠白纸,低头在上面写些什么。 江怀雅由此再也看不清他的神情,那些“感谢你收留我”之类的场面话也说不出口。 这人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她自我嘲解地撇撇嘴,余光里看见一张纸递到面前。 “小区对面就有中国银行。” 她的卡是中行的。 “纸上是我的手机号,下面是单位座机。” 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手机好像拒绝陌生人来电,昨晚一直联系不上你,兜了好几圈。” 结束了。 聂非池起身,走的时候无意识地摸了下她的头发,温声说:“别生气。” 里面可以生气的事太多了,但他一并安慰了,相当高效省时。 “那你走吧,下次再约。” 江怀雅站在原地,明明是被悉心叮嘱了一番,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分不清在那双永远平静的眼睛里,是关心居多,还是冷淡居多。 无端令人想起往事。 昨夜的梦里,有一段是她跟她弟打架。理由很无厘头,是因为江潮抱回来一只小狗。软趴趴的一只小金毛,毛很短,眯眯眼,长得很丑。她中肯地说完这个评价,江潮跳起来跟她打了一架,把她半边脸颊都扇肿了。 那次她的脸是聂非池帮忙敷的。 他买了根最简单的盐水冰棍,没拆包装纸,让她贴脸上。盛夏的树荫下,光影斑驳,他挑着半边嘴角,想笑又没笑:“至于吗,为了条狗也能打起来?” “你不懂,这是我们姐弟之间的事!” “……”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冰棍的镇静效果产生了作用。 第3节 江怀雅气焰渐渐蔫了,低声委屈:“江潮有点狗毛过敏。虽然挺轻微的,但是一碰狗就浑身痒,大半夜能嚎一宿,就这样还偏要养狗。我爸也不管他,你说我能不揍人吗?” 那时她妈妈刚动了个大手术,在国外疗养,家里的事都是她爸在拍板。她爸的教育理念是远近闻名的豪放不羁,以至于她每次都能在“比拼谁家爸妈更不负责任”这项赛事上以压倒性优势摘冠。 江怀雅有时候都怀疑她爸养他俩纯属心血来潮,跟个玩具似的,生下来玩两天,玩腻了就忘了。要不然,对她不负责任也就罢了,江潮好歹是个男孩子啊——还能不能有点儿重男轻女的传统美德了? “总之你没有弟弟,你是不会懂的。”江怀雅总结完,把冰棍拿下来,无聊捏了捏,“你说我脸这么烫,里面不会化了吧?” 聂非池心不在焉:“化了就化了。” “那不行。多浪费啊……” 他嗤道:“那你拆开吃。” 江怀雅表情匪夷所思:“开玩笑,冰棍半化不化的时候最绵了,我才不吃。”她很是为难了一阵,最后大义凛然递给他,“要不还是你吃了吧!” 很难判断当时聂非池有没有想揍她。 但他眼眸永远波澜不惊,把她脸掰过去,冰棍贴回原处:“乖乖敷你的。”他抓住她一只手扶好竹签:“自己拿着。我回去了。” 江怀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表情还有点儿恋恋不舍。 很多年后她觉得他是明白的。他明白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明白她还有许多关于“弟弟不懂事”和“爸妈不负责”之类无趣的苦水想倾吐,就像现如今,他分明知道,她是真的想和他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将被岁月冷藏的感情取出来解冻。 然而聂非池这人有时候特别绝情,挎上书包说走就走。 那时他才十六岁。 背影清隽到足以令所有少女动心,但总提不起劲去接近。 这也许是她二十多年以来无数次被亲戚朋友乃至亲生父母怂恿“你干脆和聂非池凑一对得了”,但自己却从未真正起过念的原因。 月亮当然好,可惜太遥远。 那就算了吧,至少她拥有他普照大地时,最明亮的一束辉光。 ☆、第03章 接下来的一星期都被接踵而来的找中介、看房子填满。江怀雅有时候三天都见不到一次聂非池的面,渐渐意识到,也许他并不是那么想叙旧。 这让她有些遗憾,毕竟他们从前那么好。 但生活总是向前的,她也顺顺利利地相中了两套合适的公寓,找赵侃侃做参谋。 赵侃侃咬着星巴克的吸管,把她拍下的小视频比对来比对去:“我觉得上一套好像好点,宽敞。而且客厅大!我真是忍不下去我室友了,以后就指着睡你家沙发过了。” “那套地方有点偏。”江怀雅自然地说,“你想跟我住,我就重新再找一套三室一厅的。” 一间自己睡,一间书房,一间匀给她。 赵侃侃被她的财大气粗惊呆了:“干嘛,你……想包/养我啊?” 江怀雅翻白眼:“不要算了。” “别啊,江公主。请尽情地羞辱我!” 赵侃侃以为她说着玩的,压根没放在心上,直到江怀雅来上班的那天提起,她才惊觉: “你真的重新找了套房子?” 江怀雅点头:“就当你帮我联系工作的报答。” 这报答换谁都不好意思收。但赵侃侃自小被她包/养惯了,笑嘻嘻没说话。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赵侃侃用自己的工作证刷开报社的门禁,踢开门口装满书的纸箱,小声嘀咕:“就我们这破工作,你肯来主编都在烧高香了。” 这么一点小声响,引来办公室里好几束好奇目光。赵侃侃抬头击两下掌吸引大家的注意,“这是我们社的新人,江怀雅,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大家以后多照顾!” 还别说,赵侃侃毕业北漂混了三年,混上个组长,上班的时候一条白色衬衫裙,黑色腰带束腰,手挎小包,这一手挺像模像样的。遥想她私下里不成器的小模样,江怀雅在心里笑场。 这种介绍也就是走个过场。 江怀雅打扮得不显山不露水,简简单单的衬衣长裤,但细看,有一种毫无侵犯性的美。她发质细顺,扎马尾,一缕碎发坠在半边脸颊,挪开视线时眼里蕴着清浅的笑。 有时候会觉得她更像一株植物,沉默时泛有淡淡的距离感,但却怀有在哪儿都能生长的坦然。 谁也看不出她的来路,只是在心里觉得,应该不难相处。 互相留个印象,稀稀拉拉鼓个掌算是欢迎。 江怀雅没放心上,向众人点头回谢:“大家好。” 赵侃侃带她转一圈,介绍了主编和组里的人,最后帮她领了文具和电脑。放到她空空荡荡的办公桌上,小声说:“我就帮到这儿啦。” 江怀雅心领神会,冲她眨了下眼,甜甜道了声“谢谢赵组长”。 赵侃侃被酸得牙痒痒。 整理完办公桌,差不多也到了午休时间。 在报社工作有一个好,那就是有自己的食堂。 江怀雅和赵侃侃面对面,品咂食堂面食的好坏。 赵侃侃戳几筷子就不想动了,对江怀雅的食欲大开表示震惊:“你真觉得好吃啊?” “我很多年没吃内地食物了,鸡汤小馄饨我能吃两碗。” 赵侃侃护犊情深,顿时对她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同情,心酸地吸吸鼻子:“我就说你当年不该出去的。结果现在呢,人没捞着,骨灰都没捏着一捧。人家走得干净,你呢?你根本不知道我们高中那个圈子里都是怎么说你的,多难听的都有。搞到现在,好端端的海归高材生,屈居我们社这小地方,连碗小馄饨都吃不上……” 江怀雅递给她一张纸巾:“好啦,不就一碗小馄饨吗,说不定明天食堂就煮馄饨了。” “这不是小馄饨的问题!” 她俩一个打抱不平,一个装傻充愣,一时僵持。 幸好社里有个心思活泛的实习生,端着盘子到她们身边来:“组长!我能坐你旁边吗?” “坐吧。”赵侃侃把外套挪开,收敛容色给江怀雅介绍,“这是我们组编辑顾谅,大三来做兼职的。说起来,他还是聂非池他师弟呢。” 小师弟挺会来事,也不管她是哪来的,张口就喊她一声:“师姐好。” 江怀雅礼貌地颔首打招呼。 一转头,又调侃上了:“你手下小鲜肉挺多嘛。” “不及你。”赵侃侃回击,“男神在手。”她给江怀雅碗里添一块肉,顺势压低声音,悄然道,“还没问过你。住在聂男神家是什么体验,嗯?” “就是吃白食的租客和房东的关系,一整天也见不到一次。”江怀雅说,“怎么,你羡慕?” 她还记得高中那会儿,赵侃侃拉她去看聂非池的热乎劲儿。她总说有什么好看,十几年都看出茧了,但赵侃侃偏说破茧能成蝶,回回拽她去看那只“皇帝的新蝶”。 江怀雅搁下筷子,正色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趁你现在适龄未婚,要不我帮你俩介绍介绍?” 赵侃侃看上去真有点儿动心,试探道:“他现在还单身呀?” 其实江怀雅没问过。不过看他那状态,“八成单着。” 赵侃侃含着筷子,挣扎道:“不过我听说他现在那个工作,是不是……挺危险的呀?” 聂非池硕士毕业后在国外待了两年,最后引进人才回到北京的科研所,其实不是多危险的工作,只是有时会出野外勘探。 但江怀雅考虑了会儿,决定吓唬一下赵侃侃:“人身安全险都写明了不卖给地质野外作业人员,你说他有没有危险吧。” 赵侃侃登时被吓退,摆手道:“那还是不要了!” 女人真是现实。 十六岁的时候说要把她介绍给聂非池,赵侃侃估计高兴得能给她买一年早饭。 不过十年,少女心像沙,一吹就散。 江怀雅故作遗憾道:“真不要?知不知道这是一个嫁入豪门的好机会?” 赵侃侃避如蛇蝎:“别。真想嫁豪门,我还不如直接绑你去荷兰领证呢。是吧,江公主?” “……” 两人贫着贫着,就把话题贫歪了。 最后收盘子,端着空碗,赵侃侃提议:“你现在工作也定下了,房子也找着了,怎么样,喊几个老同学,大家一起聚一波吧?” 她们当年的班级是重点班,好多同学都在北上,混得人模狗样。 “大家都有空?” “平时那叫一个忙,叫谁谁没空。但你是谁,兔爷啊——你的面子,咱班看谁敢不给。” 也是。 江怀雅讪讪地笑,还挺怀念高中那时候。 当时她中考其实是够不上师大附统招线的,但是因为聂非池签了这所学校,她偏不服气,说要进去。她爸喜笑颜开,觉得她难得勤勉好学,二话不说给她交了择校费,还一鼓作气塞进了重点班。 她那个不正经的爹是这么对她说的—— “我们兔子这分数考得巧,要是再低几分,我就得给学校捐一栋楼才能把你弄进去了。希望你能再接再厉,好好学习,大学继续为爸爸省一栋楼。爸爸爱你。” 呵呵。 她后悔没有再考差一点。 在学校拥有一栋楼——多酷炫啊? 进校之后,她发现这事一点都不酷炫。同班同学都是真勤勉好学,而她这只滥竽连充数的诚意都没有,成天跟着国际部的学生瞎混,顺便带坏自己班上的风气。为此,班主任天天请她吃饭谈心,可能是想用生鱼片和味噌汤感化她。 但离奇的是,班上同学居然都不讨厌她。也许是因为重点高中的娱乐太匮乏了,她就像一股清流,令人感觉不到peerpressure的存在,他们都和她玩得挺好的。 江怀雅把餐盘放下,敲定:“那就聚吧。找个周末,我们一起去水库钓鱼,晚上看看有哪家靠谱的民宿,咱们在那住一晚上。费用我包!” 事情定下了。但有一个问题—— 叫不叫聂非池? 为此,江怀雅下班之后坐在客厅里,假装磨一份稿子,假装到了天黑。 叫他吧,他又不是自己班上的,过去多尴尬。不叫呢,他俩这小半个月同住一个屋檐,除了交流了下酒技,正经话都没说上几句。她马上就要搬走,错过了这个机会,就没这个趟了。 依聂非池的个性,即使同在一个城市,也不会来联系她。 正当她坐不住的时候,聂非池回来了。 第4节 从一进门开始,江怀雅就趴在沙发背上,眼巴巴地望着他。她没开灯,一片黑暗中只有她腿上的电脑屏幕泛着浅蓝色的光,幽幽地照亮她半边脸颊。 聂非池想开灯,被她出声拦住——“别,别开。” 落地窗洒进斑驳夜光,他的表情在黑暗中昏昧不明:“怎么了?” 江怀雅说:“据说黑夜能让人变得更加感性,会更容易答应一些事情。” “……” 她这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要表白。 但聂非池太清楚她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性了。 他沿着黑暗走近,声调低稳:“要我答应什么?” 江怀雅双眸间满含期许的光,凝神望着他: “你……周末能不能开车,把我送到樊庄水库?” ☆、第04章 话音落地,聂非池刚好走到她跟前。 他好似在考虑,顺便俯身,看她电脑上的文稿。 江怀雅等了好久才发现他居然在偷窥,猛扣下电脑,羞愤:“跟你说话呢。” “听见了。” 唯一的光源被切断,彼此间只剩眼眸的微光。 这情形实在不适合撒谎。 聂非池问:“你要去做什么?” “我们班同学聚会,打算在那玩一天。”江怀雅半开玩笑道,“你也可以来呀,放松放松。” 他没反应,沉声说:“我送你。” “……好。”虽然是半开玩笑,但后面那句被这么直接地忽视,她内心还是挺受伤的。 聂非池忽然笑了:“能开灯了吗?” “能能能。”江怀雅狗腿地搬开电脑,主动去开灯。 不曾想电源线横在地板上,她被绊了个正着。 膝盖“咚”地一声跪地,沙发那边黑黢黢的,像个沙包投进池水里,顿时看不见她人,黑暗中只有她齿间的抽气声隐隐约约从下方冒上来。 聂非池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来扶她,而是去开灯。 落地台灯投下柔和的光源。 江怀雅呈跪地式趴在地上,勉强支起一条腿,像个阵亡前的武士,三分凄惨,七分坍台。 他这才过去搭了一把手,把人搀起来。 “慢、慢点……”江怀雅倒进沙发,痛得脸埋进真皮沙发里,“你家茶几下面居然不铺地毯。这地方我摔过八百遍了,第一次摔这么痛!” 聂非池帮她把电源线缠好,和摇摇欲坠的电脑一起在茶几上放稳,才回头看她。 不是很懂她这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八百遍的人为什么好意思怪地毯。 他蹲下去:“膝盖怎么样?” “已碎。” 江怀雅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发现他一副要看看的表情,才撑坐起来,说:“没什么要紧,估计就俩乌青块的事。幸好这是秋天,不然就很难解释了……” 她这个动不动就讲黄段子的本领也是几十年如一日。 他还记得小时候,她觉得他大名如此道貌岸然,自己却逢人被叫小兔子,十分不公平,一定要给他也想出一个绰号。那时她已经相当有文化了,取绰号的路数是这样的——“非池中之鱼,那就是海里的鱼咯?你喜欢鲸鱼还是鲨鱼?” “为什么都是这种大型动物?” 十四岁的江怀雅匪夷所思地瞪着他:“废话,男人怎么能说自己小?!” 她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当年兴许还会窘迫,如今他已经可以平静地起身,倚坐在茶几边沿,面对着她:“你新家里家具买了么,茶几底下有没有铺地毯?” “没买。”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连床都还没买呢。 “周末在水库玩多久?” “就一个下午加晚上。久了那帮人也没空,都是大忙人。” “那周日陪你去挑家具。” “……哦。” 江怀雅都想不起来话题是怎么跳到这儿的。 等她回过味来的时候,周六已经到了。 晴日当空,数年难遇的天清气爽。她坐在聂非池的副驾,去接赵侃侃。 江怀雅还在琢磨“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那档子事,不经意间跟他提:“赵侃侃,你还记得么?当年我排话剧那会儿,赵侃侃是编剧。” 她高中那会儿准备出国,参加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社会活动,好丰富简历。其中就有参加话剧大赛这一项,代表学校参赛,最后还拿了个国家级的银奖。 提起这事是因为,她觉得这样能凸显出赵侃侃的才华。 聂非池容色淡淡:“嗯。” 记得。 “她现在和我是同事。” “嗯。” “……”说不下去了。 最后还是他向下一瞥,发现她的手总有意无意揉自己的膝盖,问:“还疼?” “不疼了……”劳资紧张。 “嗯。” 这也要嗯。 江怀雅靠上椅枕,觉得还是罢了吧。自己不适合说媒,这人也不适合谈感情,赵侃侃纯属年少无知的时候被皮相迷惑了,幸好早已迷途知返。 接上赵侃侃已是十点钟,樊庄在郊区,江怀雅担心有点来不及。 赵侃侃安慰她:“放心吧。中午又不钓鱼,在度假庄吃一顿而已,你只要能赶得上去结账,包那群小子没话讲。” 她说完这一通,余光一瞟,才发现司机是聂非池。 ——我去,兔子没跟她说呀! 她背脊直挺挺的,一秒变回温顺小白兔:“聂男神也在呀?” 江怀雅点头说是:“他送我们过去。” 无论如何,毕竟是她少女时期的男神。何况撇开其他,聂非池如今依然姿容出众,岁月不吝于将最好的部分赉予曾经的少年。赵侃侃悄悄窥视了一会儿,只觉得心里腾起一阵青春缅怀。 她带点羞怯地跟人打招呼:“男神好~我是赵侃侃,你还记得我吧?” “嗯。” “……” 待遇是一样的。 江怀雅憋着笑,到后来都不忍了,用玩手机来掩饰自己的神情。 赵侃侃坐在后座,不方便跟她对谈,在微信上给她发一个愤怒的表情图。 江怀雅笑呵呵地回消息,间歇往斜前方一探:“前面是不是有家超市?反正迟也迟了,我们买点东西带过去吧。” 说是东西,准确地说是酒。 她口味偏甜,连喝酒都喜欢甜的。照顾男同学口味买了几款洋酒,最后按照惯例去寻觅百利甜。赵侃侃滴酒不沾,无头苍蝇似的跟着她这只酒鬼乱飞,最后还是聂非池帮她们从一排眼花缭乱的进口标签里找到了她要的牌子。 江怀雅清点一下购物车:“还要什么?” 赵侃侃掰着手指头跟她一起盘算。聂非池在一旁,俯身不知在看什么。 最后盘算完,发现其他的东西度假庄应该都有。 “扑克牌买了吧?” “这还需要买。那边别说扑克牌,人家内置一间豪华棋牌室好吧。” 那就好。江怀雅推车去结账,路过聂非池身边,侧身看了会儿,发表评论:“家里这款好像被我喝光了。买几瓶吧。” 他凝神看标签,轻嗯了声表示赞同。 江怀雅扶着推车,左右环顾:“怎么没有柑橘味。我记得你喜欢喝柑橘的。” “那就算了。” 他把酒瓶放回原处,从容地接过她手里的推车,往结账处走。 江怀雅手里一空,在原地杵了会儿,才想起还有个赵侃侃。 一回头,十年闺蜜正在用一种诡谲的眼神望着她。 赵侃侃私下里属于对外怂对内松,只要跟江怀雅独处,胆子就大,挑着眼睥睨天下似的,总结:“我看你俩有猫腻。” “我还看你有猫病呢。” 江怀雅白她一眼,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 以聂非池他妈跟她的亲密程度,每次她一回家就会被约出去逛街逛超市逛商场。谢阿姨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对着两件东西比来比去能比半天。 因此,她敢说,聂非池在家一半的生活用品,都是她帮忙挑的。 两人一路拌着小嘴,回神才发现聂非池已经把账结了。 女人误事哎。 第5节 她都要搬走了,被赵侃侃这么一耽误,平白又欠他一个人情。 其实她这个人,心思粗放,和相熟的人在一块儿,难免不知不觉欠了人情,她还不自知。而且她脸皮厚,觉得亲密关系里分得太清楚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太别扭。 但,有一个原则是她的底线——不能欠钱。 谁帮她买单跟谁急。 这么一想,那只被掏空的兔儿爷储蓄罐又浮现在她脑海里。 江怀雅看着聂非池,欲言又止好一阵。 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啊。 聂非池把一罐啤酒对着她比了比:“不过来装袋?” 赵侃侃狗腿,先她一步跑了过去:“我来我来。” 一中午没找到存在感的赵侃侃甚至包揽了体力活,拎着两袋饮料健步如飞。聂非池和江怀雅都只能跟在她后面,越看她的背影越觉得刻意。这时候不说话太尴尬了,江怀雅转身对聂非池道:“帮你拿一袋吧?” 聂非池瞧了一眼同样提两个袋子的赵侃侃,似乎很不懂为什么她要来帮他分担,而不是去帮闺蜜。江怀雅嫌他动作慢,直接上手拿,他下意识躲了一下,让她的动作显得很像是在抢。江怀雅捞个空,下不来台:“给我一袋嘛?” 拎购物袋有什么他理解不了的乐趣吗? 聂非池顿住脚步,手指勾住一袋,递给她:“很重。” 江怀雅微笑着接过去,整个人往下一沉。 妈的,真的重。 ☆、第05章 兴许是周末的缘故,水库旁边唯一一条路被堵个水泄不通。江怀雅接了三通催命电话,才终于抵达度假庄。 这时候就不得不说,老同学之间还是有点情谊的。 江怀雅包了一栋日租别墅,门口的躺椅上睡满了老同学,晒晒太阳聊聊天,虽在等人却也不见烦躁沉闷。好不容易等到江怀雅,他们一个个都不迎出来,坐在门口酸溜溜对她喊:“江公主,可算等着您了!” 这声音大多是男生,充分体现了她中学时代的交友层次。 唯一有良心的团支书迎出来,看见赵侃侃拎着两袋饮料下车,忙向后招手:“你们下来几个。兔子给你们买吃的呢。” 稀稀拉拉过来几个,一人一袋,边拎边喊:“总算能开席了吧?” “我为了今儿来见兔爷,昨晚都没睡好,再不吃点粮食下午可得栽进塘喂鱼了。” “少来——鱼瞧得上你么?” 闹哄哄一团里,团支书陈杞关切道:“堵了很久吧?” 江怀雅笑笑:“还好。” 也就二十来分钟,在首都属于中低下水平。 陈杞是个很温和的人,笑起来有种长辈的关怀:“你不知道,刚周昉带着几个人,说要给你们开路去。半路看见那边两列车塞得人都走不过去,折回来说要打电话喊他队里人来通车呢。” “哦?他人呢。”江怀雅戏瘾上来,蹙着眉左顾右望:“我路上可一个警察叔叔都没瞧见,通车全靠群众自觉。他们这工作怎么开展的?” 不知是谁往后嚎了一嗓子:“周昉——快出来!这里接到群众投诉了!” 玩笑话一叠声地往屋里传。 江怀雅没一会儿就笑场:“投诉秋后再审,你们先把东西搬进去。午饭还打不打算吃了?” 赵侃侃一直在旁边跟人清点东西,听到这一句像得了号令,突然往车里一探:“聂男神,你要不要一起来吃一顿呀?” 陈杞一愣,这才发现车上还有人,过去敲敲车窗,惊喜道:“聂非池,真是你?” 师大附以科技竞赛见长,理科成绩最拔尖的学生往往会被选拔去做课题,一起参加校级培训。因此,在北京这一拨里很多人都认识聂非池。 陈杞自认当时和聂非池关系还不错,笑着说:“早听说你来北京工作了,一直没见过。这路一时半会儿出去也费劲,干脆下来一起吃。怎么说也是友班的呢。” 屋里好事的老同学们一下把人都认了出来,勾肩搭背在门口站一排:“哎哟,这是哪位带的家属?自己招。” 赵侃侃吐吐舌头,扇着小翅膀溜走,迅速撇清关系。 江怀雅盘臂倚在车门上,不慌不忙道:“干嘛?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家属,我管他妈叫一声干娘。你们有空在这煽风点火,还不赶紧进去点菜。” 烈日当空,她背影一身匪气,鲜衣怒马,和十六岁那年别无二致。 起哄的人一哄而散。只余下江怀雅返回去,拉开车门,嗓音放柔:“说真的,你下来吃一点吧,待会儿想走也不迟。” 他低低嗯一声,环顾空旷的四周:“我找找停车的地方。” “就那儿。”江怀雅高兴地指个方向,干脆坐上车,“我陪你一块儿去。” 赵侃侃进饭厅把人都安顿好,发现少个点菜的人,茫然抓住个人问:“江怀雅呢……看见你兔爷没有?” “没啊。” 不知是谁说:“没进来呢吧。” 饭厅有一面玻璃墙,正对着外面的车道。周昉眼力好,拿筷子尖戳戳一辆车:“喏,那儿呢。小两口如胶似漆啊,停个车也要一块儿去。” 赵侃侃也不帮着解释,把菜单摊桌上:“别管她了,咱们先点。” 饭桌上的男同学齐齐往后仰:“点什么呀,早就称好鱼挑好虾,让厨房备着呢。” 这怨念劲儿。赵侃侃捧着菜单不知所措,红着脸说:“都怪我……早上出门晚了,给大家赔个不是!” “好了,你们就别欺负人家文委了。”老好人陈杞笑着招来服务生,侧身嘱咐,“我们人到齐了,把凉菜先上上来。” 江怀雅和聂非池是一起出现的。 她今天为表庄重,特地换了件裙装,安安静静站在聂非池身边,小声给他介绍几个他不认识的六班同学。聂非池微微颔首迁就她的身量,低眸认真听她讲话。 这窃窃私语的模样换做其他人,意味早就昭然若揭了。可放在这俩身上,还真不好说。 一切源自当年。 师大附的门禁很严,住校学生工作日不允许出校门。那时江怀雅住校,聂非池走读,经常应他妈妈要求,给她带吃的。以至于后来只要聂非池出现在六班门口,靠门的女同学就会自动往后问一嗓:“兔子呢?找她的!” 因此,六班的同学们大多经历过“赌五毛他俩一定会在一起”,“赌一块”,“赌一根黄瓜”的过程。最后这场下注越来越大的八卦赌局以江怀雅看上外校一个小混混,追人家追到全校皆知为句点。 大家都是输过黄瓜的人,已经精疲力竭,不敢再八卦了。 幸好在座都是成年人,而且是一群饥肠辘辘的成年人,没太多心思探究这探究那。有陈杞帮着打圆场,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和谐融洽。江怀雅坐在聂非池身边,时刻担心他会觉得尴尬,每隔一会儿就像定了闹钟一样找话说,连饭桌上的话茬都顾不上。 下午,聂非池也没能走成。 众人散后,江怀雅在饭厅里又是挽留,又是抬长辈出来威胁恐吓。他其实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个人,还能孜孜不倦地使出幼儿园小朋友吓唬对方的伎俩,嘴角挂着一丝讥嘲:“叫我送你过来就为了做长线?” 把人套牢,一切好说。 江怀雅恬不知耻,面不改色:“对啊。看见外面那一马路的车了吗,都是我找来的群演。”她下巴一抬,豪情满面地指着桌上残骸,“喊服务生过来把这几盘热炒打包一下,我还得出去发盒饭呢。”说着真像那么一回事儿,假装要离座。 他看着面前的杯盏,低低笑出声。 江怀雅顿住脚步,狡黠地回身看着他微笑:“……答应了?” 聂非池瞧她一眼,“能不答应吗。” 一行人在度假庄租了钓竿,前往水库。钓鱼这种闲情雅致的活动因为十几个老同学的存在,也变得活气十足。江怀雅陪聂非池坐在一边,和其他人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反倒安静。 他们共用一杆钓竿。聂非池经常陪他爸钓鱼,做起这事很娴熟,江怀雅在旁边只有看的份,偶尔发表几句无关痛痒的的评论。更多的时候,谁也不说话,仿佛无所事事。 昨夜的风把雾霾都吹散了,仰目所见,碧空如洗。 水面平静无澜,偶尔伴随着耳边的几声交谈,泛起层层清涟。 江怀雅向后撑着地面,悠闲地望着往来人影,觉得好似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岁月悠闲而漫长,一场普普通通的郊游就能给十几岁的他们留下谈论数十年的回忆。 聂非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想什么?” 她仰着脸,转了两圈眼珠:“我在想……姜溯家旁边好像也有这样一条河。” 姜溯就是她追过的那个混混。 当年闹得那么轰轰烈烈,其实起因也不过是她在餐厅过生日,点蜡烛的时候少一个打火机。当时餐厅已近打烊,客人寥寥无几,赵侃侃她们几个陪过生日的小姑娘一筹莫展,是当时兼职做服务生的姜溯路过,从紧身裤口袋里掏出只打火机。 十九岁的姜溯身上有混迹社会的一丝痞气,以及少年人特有的清俊桀骜。他一根根蜡烛替她点上,调笑时的眼眸里烛焰摇晃,语调几分不正经:“生日快乐啊,小妹妹。” 后来她知道,他叫姜溯,在附近一所公立高中里读书,留级两年,为了搞乐队。她追他追了半个高中,一直到他退学回广东。 在聂非池认识这只兔子的二十几年里,她总是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对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动心。而且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就恨不得奉上全宇宙。 他早就习惯了,甚至很平静地眺望水面:“触景生情了?” “不算触景生情。”她换了个蜷缩的姿势,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一手在河岸上划,“就是觉得挺怀念的。我当年追姜溯那会儿,已经那么用力了,可是从来不觉得使不上劲。现在不行了。有时候觉得人最怕的不是重蹈覆辙,而是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 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酸。 江怀雅拍拍沙子站起来,马上背过身:“……在你这闷得我都能作诗了!我要去陈杞他们那边瞧瞧。” ☆、第06章 陈杞他们那摊氛围好多了,一群人坐着凉椅,在杨柳荫下聊从前的趣事。 江怀雅首当其冲,是这个话题当仁不让的女主角。 她过去的时候,一个女同学故事正讲到一半:“当时我和兔子是同一组的。我们正逛到当代艺术厅,那个罐子突然就碎了。幸好砸中的是兔子,这要砸中别人,这事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说到这里,迎面就见到了当事人。女同学表情略带尴尬,但马上亲切地拉住江怀雅的手,大大方方把位置让出来,“正说起你呢,快坐。” 江怀雅懵懵懂懂地坐下:“说我什么?” 椅子不太够,学委连扬坐在陈杞的椅子扶手上,手里玩着颗不知哪捡来的玻璃珠:“兔爷,你自己说,当年社会实践那事儿,后来到底怎么着了?” “什么怎么着?” “那官司啊——” 这事是师大附的一个传奇。彼时在校内网上传得热火朝天,然而几年过去,学生时代的往事和当年红红火火的社交网站一起没落进岁月的尘土里,成了六班同学永远不得而知的一个谜。 其实说来也简单,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高二寒假,江怀雅参加学校组织的社会实践,在博物馆摔了一个罐子。 仔细说来,也不算摔。 那罐子是自己掉下来的,正好砸中她的脚。坏就坏在她看见罐子坠落,没闪没躲,还下意识抓了一把,救下一个盖子。等工作人员闻声而至,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里孤零零一只盖子。罐子不是她摔的,也成她摔的了。 摔罐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是博物馆的罐子,价值三百万。 第6节 她当即被馆员扣留,七八个人在办公室里气势汹汹地“审讯”她,从下午一直把她扣到天黑。和她一组的组员们也一起被审问,最后以没人看见具体情形告终。巧的是,那角落正好是监控的死角,人证物证俱无,陷入僵局。最后小伙伴们都被批准回家了,她还在办公室里喝茶。 深冬的天黑得很早,馆员都陆陆续续下班了,只剩下最严厉的几个中年女人,不知疲倦地威胁恐吓她:“这个罐子放在那儿也不是一年两年,从来没出过事,怎么偏偏你路过,就刚巧掉下来?我劝你最好赶紧认个错,别以为这事你能赖掉。” 江怀雅捧着个机关单位会议标配的竹叶白瓷杯,慢吞吞喝一口茶。 茶水都凉了。 “说不是我砸就不是我砸的。你让我给博物馆捐三百万还好说。让我赔三百万,想多了吧?” 女馆员怒了,咄咄道:“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做人要诚实吗?你再这样,咱们派出所见。” 聂非池领着她爸来的时候,她已经听工作人员把“没教养”、“不诚实”等评价循环了八百遍,表情从一开始的慌张,逐渐转化为“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以至于见着她爸的时候,她还很震惊,白瓷杯盖磨到一半,懵得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冲聂非池白脸:“你怎么把我爸喊来了?” 江怀雅在脑海中把事件过程回味了一遍,明知故问:“你们说当年我爸告博物馆那事?” 众人颇有听故事的诚意,纷纷期待地点头。 “告赢了呗。博物馆赔了我精神损失费。” 这就厉害了。 有人趁胜追击:“这么牛。赔了多少?” 江怀雅脸上神神秘秘地微笑,伸出一根指头。 “一个亿?!” 底下人自己就否定了:“你抢银行呢!” “一百万?” “十万?” 她摇摇头,都不是。 提起这茬的杨薇失望道:“不会只赔了一两千吧?” 这数目也太少了。 江怀雅笑着说:“怎么可能。” 众人正齐齐后仰说这才对嘛,江怀雅忽然把话接了下去,摇摇手指:“一块钱。” “什么!?” “就一块钱。”她淡然地耸耸肩,“法律上的象征性判决。我都忘了博物馆最后有没有把那一块钱给我。” 一桩传奇以一块钱结尾,失望情绪顿时染遍整条河岸。江怀雅跟他们笑闹了几句,起身说:“不在这陪你们扯了。你们根本不好好钓鱼。”然后在一片嘘声里逃到聂非池身边。 聂非池好似也听见他们聊的内容,笑着在拧一瓶矿泉水。 刚拧开,江怀雅眼疾手快夺了过去,口干舌燥灌下半瓶,然后嬉皮笑脸地说:“不好意思,太渴了。我再帮你去拿。” 他把她喝剩的半瓶水搁在一旁:“不用。”然后问,“在和他们聊什么?” “聊你见义勇为的光荣事迹。” “见义勇为?” 江怀雅想了想,改口:“那就英雄救美。” “……” 她笑声爽朗,不打算开玩笑了:“就是博物馆那次。”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办公室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我爸那人来了之后就知道帮我找回场子,我拽他袖子他都不听。只有你发现我没吃饭,给我从博物馆门口买了一份炸洋芋。” “真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炸洋芋这么好吃。”她严肃地说,“当时我就想——滚他丫的姜溯,炸洋芋这么好吃,我以后一定要嫁个卖炸洋芋的!” ……这心路历程是该这么发展的吗? 聂非池已经不想追究了,挑着半边嘴角继续听她胡编乱造。 她哪有自己说的这么淡然自若。 他还记得当时进了派出所,由于她是未成年人,流程全是她爸在走。他陪她坐在一边,对进展几乎一无所知。派出所就那么一张空凳子,她坐着他半蹲着,她盯着炸洋芋,他盯着她。 面面相觑好久,她才开口,低低地说:“聂非池,那只罐子真不是我摔的。” 他说:“嗯。” 她当时特别生气,把装洋芋的纸碗都还给他了:“你是不是和我爸一样,觉得赔点钱无所谓,没必要花力气较这个真?” “……”他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没有。我知道不是你摔的。” 后来江怀雅总觉得,他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笑的时候也是寡淡的,嘴角微动,带两分讥诮。所以当他眉心微蹙、用低沉的嗓音说话的时候,总让人很轻易地觉得信服。 其实他未必就真的相信她。 但当时她哪有空想那么多。眼睛正发酸呢,聂非池把她的纸碗递回来:“有点冷了,还吃不吃?要不要出去吃点正经东西。” 江怀雅把碎发撩到耳后,低头张口,他拿竹签子戳一块洋芋,递来喂她。 是有点冷了。她饿得头昏眼花,吃冷掉的炸洋芋都几欲落泪,嚼了嚼吞咽下去,声调委屈却很冷静:“外面好冷的,我才不出去。待会儿等我爸出来,让他送我们去吃顿好的。” 她不知道,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炸洋芋。 甚至在寒冬湿冷的上海街头,连炸洋芋的摊子都很少见。 二十五岁的江怀雅仰头望着北京湛蓝的天,觉得有些东西就像这晴空,见时只觉寻常,失去了才发觉,一生再难遇到。 她比照回忆,望着聂非池,觉得他其实没怎么变,依然是那个待人冷淡,但给人留下印象永远善良谦和的聂非池。因为他从不主动施恩,可是只要她要求,他永远有求必应。 他没有变,是她变了。 她变得不敢像从前那样,恬不知耻地指使他做这做那了。 陈杞他们钓完鱼收摊,朝他俩这边喊说要回度假庄。江怀雅急忙回头应一声,四点钟的风吹动她未束的长发,将发丝拂到他面上。 又清又凉的香味。 鼻尖微痒,他下意识想捉住,她却突然站起来了。 居高临下的角度,“回去吧?” 他点头,慢慢收拾。她不好丢下他一个,百无聊赖站一边等着。没穿牛仔裤,手没有口袋安放,悬空的感觉就像心情一样,让人不得不宣之于口:“聂非池。” “嗯?” 看得出来,她有点紧张: “如果这趟谢阿姨不开口,我主动来联系你,你会帮我吗?” “帮你什么?” “给我地方住,车接车送……陪我像这样讲话。”如果这也算。 他觉得好笑:“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 理由多了去了。江怀雅一直控制自己,假装记忆失灵老来健忘,把后来他俩闹翻的过程忽略不计。这很容易,因为亲密的岁月太漫长了,那些小小的争执再激烈,也会被时间层层柔软地包裹,看不见鲜血淋漓的棱角。 何况,以他的个性,绝不会主动提起过往的龃龉。 可她总觉得这样很对不起他。 算怎么回事呢?他曾经对她这么好,现在她依然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的好。而她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对他讲。 ☆、第07章 长桥卧波。 江怀雅揣着心思,踏过粼粼水面。赵侃侃桶里的活鱼蹦出来,吓她一跳,人差点栽下桥面,是陈杞扶了她一把。她惊魂未定地说着谢谢,余光莫名瞥见聂非池。他好像淡淡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这心虚劲是从哪凭空而来。 晚饭全鱼宴,吃饱喝足,八.九点钟,到了都市人最舒适的夜晚时分。 度假庄里的豪华棋牌室派上了用场,有女同学提议打麻将,被几个男的嘲笑:“你们怎么回事,这才几岁就进入中年妇女节奏了?” 杨薇笑着骂人:“这里最多的就是麻将桌,不打还能玩什么,陪你们斗地主?”她招呼班里几个著名的妇女之友,“连扬!你们那边过来几个,咱们能凑两桌。” 江怀雅和赵侃侃身为仅有的几位妇女,被杨薇也抓了壮丁。 四个女生正要落座,连扬不高兴了:“你们四个女的打有什么意思?我过来。你们过去一个。” 杨薇又是和他一阵你来我去,最后犯了难。四个女生,走谁好? 江怀雅主动站起来让贤:“我不太会打,让给连扬吧。你们高手竞技,我去新手桌捣糨糊。” 她抱着外套跑去男生桌。男生本来就对这项运动不太感冒,让起座来积极多了,还有人说要指导她打。江怀雅挑挑眉道:“现在夸下海口说要教我,待会儿可别不认我这个学生。我是真不会打,从来没打过。”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兔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对,我喝酒划拳都是兔爷教的。那年兔爷生日,我说我不会喝酒,兔爷对我那叫一个嘲讽。后来我回去苦练酒量啊,就为了以后不在兔爷生日宴上丢份。” …… 一群男同学七嘴八舌,最后不知是哪个八卦的问了一句:“聂非池呢,喊他来教你呀。” 江怀雅连忙摆手:“他在弄工作上的事,别喊他。” 再说了,他那种人会打麻将才怪。 陈杞端杯茶水坐她旁边,把最基础的公式给她一教,牌桌上的江怀雅立马信心倍增。 不就是aaa、abc,组合来组合去,这点东西还难得倒她了? 她们这摊开牌,江怀雅凭借新手光环,旗开得胜,连赢了好几把。 牌桌上好几位老雀神,顿时不服气了,紧盯着揪她的错。 没一会儿,错就给人揪住了。 江怀雅谨慎地推出两张牌:“吃。” “又吃?你怎么什么都吃得进。” 说话的人探出头,定睛一看,这不对啊—— 第7节 “兔爷,你这怎么拿东风南风吃西风呢?” 不是说aaa和abc都行吗? 江怀雅一脸真诚懵懂:“东风南风吃个西风怎么了?很过分吗?” 嚯。 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 那男同学对着满屋子人大喊:“都来看看,兔爷拿东风南风吃西风,过分吗?——一点也不过分!” 满室爆发出一阵哄笑。 江怀雅终于意识到方向好像不能吃,脸颊泛红,真想把喊那嗓子的人摁进鱼塘。 杨薇从另一桌也发来贺电:“你们这桌可真热闹。” 连扬磕两下麻将牌:“专心点,九筒还要不要了?” 至于她们这一桌,早就笑得打不下去了:“我说兔爷,你刚刚胡那两把,不会都是这么吃来的吧?” “少来,我那是真金白银胡的,别想抹黑我。” 男同学阴阳怪气:“这可不一定——刚咱们都可没查叫。” 混乱之中,陈杞笑得茶水都咳进肺了,压手劝:“少欺负你兔爷了。人家是留洋兔子,对国粹不熟悉。” 他这一开口,立马有人把枪口掉转到他身上:“陈杞你这师父是怎么当的,教个徒弟来吃方向啊?” 老好人毫无愠色,笑呵呵地说:“好好好,都是我教得差,我给你们去弄东西喝。” 他一起身,江怀雅更没依傍了,匆匆忙忙站起来:“我也去我也去,你们随便找个人替我吧。” 度假庄的棋牌室相对独立,回屋需要经过一段院子里的小径。 深夜里只有几盏地灯照亮脚下的石板路,光影交错,幽暗而雅致。陈杞很有绅士风度地虚挡着她身后,给她在夜色里开路。 江怀雅很少被人这么照顾,说着谢谢,但幽浅的不适应还是从身体深处浮上来,忍不住望向别处。 这么一望,就望见了一盏廊灯。 昏沉的一束光,淡淡打在他身上。 聂非池坐在廊檐下听电话,很安静,偶尔才轻轻应一声。从这里能听见聚会众的动静,他们没关门,时而漏出一声欢闹。他把这些声音当背景音听着,无意望见路的那头走来一对男女,陈杞和江怀雅。 她单手扶着另一只手臂,是很拘谨的姿势,但陈杞永远言笑晏晏,令她渐渐放松。 他瞥开眼不再看了,过一会儿却听见一串脚步声,窸窸窣窣踏草地而来。 陈杞不知去了哪。江怀雅有路不走,抄近道破坏绿化,一下蹦上台阶。 安静的夜里,她出现的方式真像一只小兔子,富有冲击力。 他下意识用空着的手拉了她一把,眼神询问:怎么来了? 江怀雅对他笑,指指他的电话,用气声问:“谁呀?” 他匆忙几句挂掉电话,声音恢复正常音量:“你弟弟。” “江潮?”江怀雅惊得睁圆了眼睛。 他开口安她的心:“我没跟他说你在这里。” 这里。指的是此时此地,指北京,也指她回国的决定。 “你回国没告诉家里?”他问。 刚接通电话,江潮就冲他抱怨他们家一家四口常年处在互相联系不上的情况下,实在太像孤儿,说要来北京找他取暖。 江怀雅依然是粉饰太平想蒙混过关的模样,吐吐舌头:“江潮这人嘴很大的,告诉了他他肯定告诉我爸妈。我妈知道没关系,我爸知道就不太好了。” 他们家实在是个奇葩家庭。 她紧张地试探:“江潮发现不对了?” “没有。他以为你又去非洲当志愿者,或者进深山拍电影。” 江怀雅捂着嘴笑:“蠢的他。”看来在国外那几年活得浪一点,也不是没有好处。 电话里江潮也是这么骂她的。聂非池想到这个,不动声色笑了一声:“早点坦白吧。江潮下个月要来北京,你可能藏不住。” “……”她果然笑不出来了,愁眉苦脸,“我能不能说我是特地来看你的,碰巧遇见他。” 聂非池挑挑眉,是非由她自己判断。 以他们前两年那淡到几乎断交的关系,这个说辞根本站不住脚。 江怀雅心虚不已,其实她自己也没料到这段关系修补起来会这么容易。唯一的不足是总差一口气,不知吊在哪里。 聂非池看着她。 总是这样,动辄在他面前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他开口打破沉默:“你真的存了我电话?” 江怀雅怔怔的,似乎不太懂他为什么说这个:“存了啊。” “没有存错?” 她满脸疑惑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把通讯录里的号码调给他看:“是这个吧,我核对了好几遍,肯定没有错。” 只是从来没打过。 聂非池也默了好几秒,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 僵持许久,他想到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性:“你看一下黑名单。” “看那个干嘛。”她更弄不明白了,但还是照做。 打开黑名单,登时傻眼了。 黑名单上一串号码孤独而醒目,正是聂非池的。 江怀雅:“……” 他好似猜到了原因,撇开脸,呵笑了一下。 笑声里有一丝浅到谁也发现不了的尴尬,提醒着她这桩乌龙的根由。 她这趟回国,用回了以前的号码。而他对旧事物很长情,这些年辗转各地,从未更换过手机号。 阴差阳错,将扎根在岁月里的木刺连根拔起。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他们争吵得最激烈的那个雨夜,她气到这辈子都不想见他,把他的号码加进了黑名单。后来也许有后悔过,但连接到来的出国,更换手机号,让她忘记了还有这个小细节留在旧号码上。 她强自振作,编造几乎是场面话的拙劣谎言:“应该是……不小心的,吧。” 聂非池依然在笑,好像真觉得这事多有趣。 他甚至会回忆起大雨里她扇他的那一巴掌。从小到大没顶撞过他一句话的人,大约积攒了小半辈子的怨气,扇起耳光来连倾盆大雨都安静了。后来回家很难解释,他妈看着他淋一身雨的狼狈,和僵硬红肿的半边脸颊,几乎都用不着问,就给他俩定了性。 她走之后最开始的那两年,他妈还会在饭桌上嫌弃他:“以前看你俩玩得那么好,还以为你能把兔子给我娶回家呢。结果这才几年,兔子就跟那艺术家跑了。” 他一般都会听不下去,搁饭碗走人。为了这个少吃了很多顿饭。 艺术家就是她摔那罐子的作者,美籍华裔,有个中文名字叫李祺。他知道这些是因为,李祺的联系方式还是他当年花大力气帮她找的。 所以说,这事还真的很有趣。 ☆、第08章 “别装了。”他无情拆穿她。 江怀雅不懂这人为什么突然这么不留情面,找不到台阶下:“……也不能怪我啊。人都有气疯了的时候,当时我真的以为你要把李祺的事告诉我爸。就我爸那德性,通讯录里司机的备注叫滴滴打车,保镖的备注叫滴滴打.人……这我敢让他知道吗?” 胡言乱语解释一通,发现他还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来他生不生气。 说实话,她有点心慌。 廊檐下有一排躺椅,正是来时陈杞他们坐的那一排。彼时欢笑热闹,眼下却阒寂煎熬。江怀雅挨着聂非池坐下,面朝空荡荡的庭院,挫败感浮上心头,蒙住自己的额头。 棋牌室的方向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哄闹,好像是谁赢了一把天胡。 她的声音从下方传上来,委委屈屈的,越来越低:“而且你当时……话说得太难听了……” 本来就是惯于冷嘲热讽的人,吵起架来针针见血,她压根不能招架。 秋虫噤声。 聂非池早已忘记了自己当时说过些什么话,但想得到不会好听。 大约他也是气疯了。 那男人比她大二十来岁。她还在碧玉年华,对方早已年逾不惑,她却一厢情愿地仰慕人家,甚至放弃国内高考,临时决定申请国外艺术高校。家里还以为她是突然萌生了艺术追求,只有他知道,那是因为李祺是那所学校的客座教授。 她想做什么,《洛丽塔》看多了吗? 可是她是江怀雅。离经叛道却一往无前,燃起火种之后天降洪水都扑不灭。 事到如今其实她也很懊恼:“对不起……”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完全没有预想之中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刚刚她和陈杞去拿酒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多想,下意识就过来了,想陪他说说话。可是没有想到,说了话会变成现在这样。 原本还能维持表面和平的关系好像一下就坠入了深井,江怀雅觉得自作自受四个字可能就是这么写的。 惴惴不安的心情令她在秋夜里如坐针毡。正打算离开,他却突然问:“你回来,是因为李祺的死?”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直白地提李祺的过世。但她发现自己内心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反而有点麻木。好像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李祺总会选择投赴死亡。她时常觉得,他本来就是个不属于人世的人。 “算是吧。还有些别的原因。” 江怀雅不愿意谈这些,笑笑说:“所以说不能跟家里说实话。我爸那人睚眦必报的脾气,最喜欢找人算账。这回人都找不着了,气坏了他怎么办。” 她说完,自己给自己捧场,哈哈笑了两声。 笑声在不寻常的安静里显得有些讽刺。 江怀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拍他的肩:“你工作那边,邮件发完了?” 第8节 “发完了。” “那就进去一起玩儿吧。我去里面找陈杞。” 说完就往厨房的方向走。 聂非池握住了她的手腕。 并没有多用力,但很容易就让她驻足。 回望的那一秒,她心想,这双眼睛可真陌生。这是她第一次从他的眼里读出挽留,那种近似哀求的伤情也许他自己都不自知,可却令她心里一颤。 当年他最希望她留下的时候,用的也是针尖对麦芒的方式,甚至不惜对她恶语相加,想要令她清醒。可她那时觉得自己清醒得不得了,不可理喻的人是他。 直到现在,有一个念头没来由地冒出来,觉得当时如果面对的是这样的他,她或许就不会走了。 她那会儿其实并不那么坚定,所以需要表面上的九死不悔来增添底气。 可也仅此而已了。 他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甚至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意料之中。 他这人从小吵架都要她先低头,指望他主动服软,不如指望江潮能考上清华。 幸好江怀雅是个很没骨气的人,顺势在他面前一蹲,小动物似的抱着自己的膝盖,仰起脸:“怎么啦?” “……” 她用手肘戳戳他:“是不是打算原谅我?” 他起身,踏下石板路,回避她的问题:“和你一起过去。” 江怀雅磨磨蹭蹭扶着椅子站起来。好吧,白蹲了,刚才怎么没干脆给他来个跪地式的,效果刚猛一点…… 陈杞早已在吧台弄得差不离,姗姗来迟的两人帮着一起端去给大部队。正好那边也打累了,停下来边喝酒边聊天。慵懒温情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临近午夜,陆陆续续走了好几个人。要么第二天还有事,要么家里有人管。这些琐碎的细节总能提醒这些人,不是从前了。不再是随随便便就能聚齐一整个班的十几岁,一副扑克就能亢奋一夜。 后半夜只剩下七八个人坚守阵地,提议换一种玩乐方式通宵。 杨薇和连扬这两个大玩家都还在,一眼相中了度假庄里一张德扑桌子。聂非池揽了荷官的活,在一旁静候余下的人数筹码。 连扬数得最快,很快闲下来,点着在场四个女生:“怎么回事?荷官应该让美女上啊。” 杨薇瞪他:“就你不正经。” “我怎么不正经了?”连扬无辜道,“你想哪去了。我就是觉得美女发牌玩起来比较有动力。你以为是什么,泰国地下赌场?” 那是知名的香艳场面,女荷官往往赤`裸上身,风情万种。 男人说起黄段子来有时候毫无下限。杨薇脸颊绯红,气得拌不下嘴。 江怀雅把筹码数清,抓一叠在手里玩:“人泰国赌场的美女荷官还指不定是不是女的呢,我看这活你合适。”她伸手指沙发背上另一个女生放那的衣服,“张博士,来,把你那条披肩借连扬用用。” 姓张的女同学满脸通红地笑骂:“你们胡说什么呢,不要扯上我。” 聂非池扫过去一眼。那个女生是在场最低调的,一米六不到的个子,戴一副无框眼镜,坐在角落里很少搭话,和她高中时期的风格一样,几乎没有存在感。 但他知道她的名字。张怡悦,因为个子矮,坐第一排靠门边的位置,那时候没少帮他递话。 他和江怀雅的矛盾其实从她打算申请学校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所以高三后半段,他一反常态,再也没有去过六班。 只有一次晚自修之前,他碰巧路过,无意识地站在走廊发呆。六班的教室空空荡荡的,但她的座位永远一目了然。别人的桌子上总是垒着层层的书,只有她,桌面干干净净,放一瓶鲜奶,和一盒泡面。张怡悦正要回教室,见了他说:“是来找兔子的吗?她很快就回来了。” 他说“不是”,然后步速飞快地离开了。 人的记忆有时候很奇怪。他对人很健忘,同班同学好些都想不起来了,可分明是这样浅的一段交集,却能凭此牢记一个人。 昏昧的光线里,他们两人的目光好似偶然交汇了一瞬,他很快避开了。 游戏开场,杨薇约定好筹码和现金的兑换比例,扬言要把连扬那个小兔崽子赢个底朝天,虎视眈眈地盯着聂非池开牌。 他的工作经常需要出野外,有时甚至深入无人区,只有同事在身边。一排帐篷,一座深山,大漠孤烟直或者长河落日圆,这样的日子经年累月下来,扑克牌能玩出花来。 蓝色花纹的纸牌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翻飞,娴熟,快速。 赵侃侃已经困得倒在江怀雅肩上了,但盯着这场面,觉得凭这幅画面也要强撑一会儿,振作精神道:“我把这些筹码输光就不玩了,放我去楼上歇一会儿,怎么样!” 一个男生也附和说要休息。 连扬和杨薇这会儿又同仇敌忾了,嗤他们精神萎。 陈杞在一旁圆场:“那我得抓紧输了。卧室就那么几间,咱们先到先得。” “陈杞你行不行啊——” 江怀雅在一片哄笑声里盯着聂非池手里的牌。三张高牌,但她是顺子的牌面,悄悄瞪他一眼——别这么记仇吧?害她输钱。 席间加了几轮筹码,赵侃侃他们几个想睡觉的心果然很虔诚,手上估计没什么牌,筹码倒是加得很勤快。幸好聂非池连发两张小点,这些乱加码的消极选手才纷纷退却。 只剩下江怀雅和陈杞了。 她瞄一眼自己手里的牌,差一张顺子,没赌到。 再瞄一眼陈杞。他这种四平八稳的人,撑到现在再怎么样也有个三条吧。 聂非池轻轻念了声她的名字。 江怀雅大手一挥,把台上筹码全推下去。 “allin.” 底下立即嘘声四起——“要不要这样啊,第一把就来这么大。我看兔爷你才是真想去睡觉吧?” “去不去睡觉又不是你定的。”江怀雅眸光清亮,望着陈杞。 聂非池也下意识看过去。 其实结局根本不需要猜。从一开局,她的胸有成竹就是在骗人。 但是黯光里,陈杞噙着温和的笑,捻开牌思考两秒,把牌弃了。 她赢了。 ☆、第09秠 江怀雅把手里的牌倒扣,递给聂非池。 连扬了然地看着这三人,躺在杨薇身上调侃:“兔爷你allin还不亮牌,做坏自己牌风啊。” 江怀雅挑着眉拿下一轮牌:“做坏就做坏。不做坏哪有冤大头跟着推?” 她凭着豪放不羁的牌风和陈杞的故意相让,居然连赢了好几局。在场的男生都已经看出陈杞昭然若揭的意图,大家都是老同学,纷纷暗地里帮衬着他。牌桌没一会儿就变成江怀雅一个人的秀场。 十几局下来,赵侃侃瞅着自己桌上可怜巴巴的筹码:“兔子你不会是想把请客钱都赢回去吧。” “我这不是在帮你挣卧室吗。你玩上瘾了?”江怀雅数了一沓筹码给她,“赏你点。” 赵侃侃傻呵呵地笑:“谢谢爷!” 连扬立刻恬不知耻过来要钱:“兔爷你这叫徇私枉法知道不。要给就都给上,大伙说是不是?” 又是一阵起哄。江怀雅慷慨道:“成成成,都有。” 她一人一叠,把赢来的钱千金散尽。牌桌基本恢复初始状态,反而是她的筹码望过去最短。 张怡悦看这差不多开始下半场了,轻声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杨薇连忙把酒杯放下,举手:“怡悦等等我,我也去!” 女生都有这个毛病,二十几岁了还是改不掉,一记连锁反应,屋子里瞬间空了一半,连连扬都跟着说要去。 留下的人也尴尬,索性中场休息,一块儿去院子里放放风。 一行八人浩浩荡荡穿越院子里的石板径。漆黑的道路再也不显得可怖,黑夜给人纵情的理由,他们勾肩搭背,欢笑打闹,就像年少时一样。 聂非池和江怀雅落在最后。 她把眉眼笑成一道月弯,显然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像兔子回到族群。 他好像也被温馨的气氛感染,双手插袋,问她:“连扬和杨薇是什么关系?” 这几个都是他从前不认识的,一起玩了大半天,他很努力在记他们的特征。 江怀雅诧异地看着他:“聂非池,你居然还八卦。” “……”就当是吧。 她很乐意给他科普:“他俩是小学同学,刚进高中的时候就很熟了。连扬这人妇女之友,跟杨薇两人像一对小姐妹一样。” 小姐妹就能隔着性别随随便便躺对方身上? 聂非池下意识问了一句:“没有在一起?” “没有呀。”江怀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认识久就一定得在一起?谁规定的。” 说完才发觉,这话有她未料到的弦外之音。 这个院子真是有一种魔力,走进来就会触雷。 她紧张地不停往他那瞥。聂非池却很淡然,眼睫低垂,好像在认真听她讲话,眼睛里不知装着什么。沉默久了,他笑:“看什么?” “看……你这里这条疤。”她瞎编出一个借口,有模有样地摸摸自己的下巴,“这边那条,刚来那天看还挺严重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基本看不见了。” 他仰头。 一轮圆月,月色清幽。 快吗?她来的那天还是浅浅一道月牙,倏忽已是十六。 这期间他们同住一个屋檐,却几乎没有交流。她的存在感只有掏空了他的零钱罐,和冰箱里日渐减少的饮料酱料。她特别怕冷,傍晚坐在沙发上写稿子的时候会在下面垫一条毛毯。每个星夜他到家,都能见到一条毯子孤零零地半挂在沙发上。 她可能根本不知道它是谁帮她收起来的,以为毯子每天都能自己归位。 他们俩之间最糟糕的地方就是这样。亲密的岁月太漫长,伤疤很轻易被抚平,有时候双方都容易遗忘。 “看不见了吗?”他自己伸手去感受,确实已然没有痕迹。 “嗯。” 他们走得太慢,其他人都已经去洗手间。只有一个男生坐在廊檐下,招呼他俩去坐。江怀雅隔着半个院子回答:“不用了,我们在这逛逛。” 其实是怕相同的地方,又勾起方才不愉快的记忆。 第9节 说完转身,他却匆匆几步,向大部队的方向去了。背影迅速湮没在夜色里,弄得她好不尴尬。 张怡悦出来得最快,错愕地发现,洗手台边站着聂非池。 整面墙被嵌上镜子。他的面容映在镜中,低敛着眼眸,像一个电影慢镜。镜子组成画框,男人慢条斯理地冲刷手指,用无意义的动作在这虚耗光阴。 张怡悦将手放在感应区,清水和她的声音一起到来:“陈杞好像在追兔子。” 他俩连认识都算不上,或许说这话有点交浅言深。可这个秘密是她贫瘠的少女时代,长久以来保守在心的,对她而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她感到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心跳都在怦然作响:“你喜欢她的吧。” 是了。 这就是他记得她的理由。 因为在那个黄昏,他匆忙离开的时候感觉到了她的眼神。少女的心思都是敏感如丝的,她们也许不精明,但却很容易看穿一个人在感情上的慌乱。他无法判断她究竟如何揣测,只知道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把破绽留给过一个陌生人。 而现在,答案来了。 他问:“你这么觉得吗?” 张怡悦坚定地点头。 其实大家都这么觉得。但她始终认为自己的“觉得”,和所有人是不同的。 只有她知道,那是真的。这份感情不是学生时代一对男女被老师喊起来时遭遇的揶揄起哄,而是真真切切,盘虬在岁月之中,堙没在尘土之下的一桩深情遗案。 只不过,后者被前者掩盖了。前者热闹越盛,后者黯然愈深。 这让她莫名在意了很多年。 他没有说话,唇畔牵起一丝笑,好像不用作答。 张怡悦腾起看客的着急:“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你们才是……” 她想说你们才是最应该在一起的人。然而杨薇突然推门出来,狐疑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张怡悦把话硬生生截住了。 沉默怪异地浮在三人之间。 等杨薇走了,大部队也差不多快要出来。 聂非池擦干手,对着镜子说:“陈杞追不到她的。” 他离开得很干脆,好像始终成竹在胸,淡漠到让她怀疑方才印证的猜测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 这个夜晚的后来,除了张怡悦和陈杞去楼上休息,剩下六个人挤在廊檐下,喝光剩下的洋酒。赵侃侃像袋鼠一样抱着江怀雅的腰,困得奄奄一息。江怀雅笑她:“你干嘛不直接去跟怡悦挤一挤。”赵侃侃说偏不,她就喜欢赖在她身边。 连扬在对面地上坐着,撑起一条腿看她俩:“我说兔爷,文委,你俩这大好青春单身到现在,不会是想搞百合吧。” 江怀雅踹他:“你才搞百合,爷这不叫单身,叫丧偶。” “……” 好一阵静默。 赵侃侃有点喝醉了,眼神迷蒙地看了她一眼,确定她神色正常,才又放心抱着她睡。 连扬半开玩笑地扯扯嘴角:“兔爷你别是认真的吧?” 聂非池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眼,好像能猜到她的答案。 果然,耳畔飘来江怀雅云淡风轻的一声:“认真的呀。” 杨薇当年是和她同一个社会实践小组的,多少知晓一点内情:“不是吧……还是那个,艺术家?” 她仰脖子干掉一杯酒:“嗯。” 杨薇吓得和连扬对上一眼。 据她所知,那个艺术家至少四十岁了,患有重度抑郁症,今年在美国自杀。这在文艺圈子里屡见不鲜,并没有惊起多少波澜。 但放在一段感情里,用这样的方式结束,再怎么样也算惨烈。 即使这段感情是离奇的,不被世人理解的。 江怀雅却还能泰然自若地搁下酒杯,嘻嘻哈哈地圆场:“怎么啦。是不是按照传统要守丧,不能喝酒?” 谁也不敢接这句话。 聂非池上前把她的杯子拿走,低声说:“你喝太多了。” “多吗……”她单手趴在台子上,看着他的眼里月色溶溶。 可是没醉呀。只是很伤心,月色这么好,她却没有醉。 第二天回程的路上,赵侃侃是清醒了,换江怀雅枕在她腿上呼呼大睡。 赵侃侃放心不下,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能……去陪陪她吗?” 聂非池说:“好。” 把两个姑娘放进家里。他的存在有点多余,正倚在门上考虑要不要出去给她们买点吃的,江怀雅的手机响了。赵侃侃一看来电显示就慌:“她爸的。” 通讯录备注依然是她高中时设置的那个——“老公主”。 她爸由于行事作风太剑走偏锋,总被她数落说有公主病。 赵侃侃可不敢接这个电话:“怎么办,她爸超难搞。兔子不想让她家里知道她人在北京。我一接不就穿帮了?” 偏偏她爸执著异常,电话一遍接一遍地打,好像不联系上她死不罢休。 聂非池缓缓两步走过去,说:“拿来吧。” ☆、第10章 他的手伸出去,被江怀雅捉住了。 她刚醒过来,迷迷糊糊只抓住了手臂,然后才去抢他刚拿到的手机。一开始抢不走,他松手她才得逞,然后行云流水地挂掉了电话。 最后把她爸加入了拒听列表。 做完这一切之后,随便把手机一扔,人冲进了洗手间。 门没来得及关,那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倾倒出来的吐法吓到了赵侃侃。她用眼神询问聂非池:这……没事吧? 挺有事的。 认识她这么多年,没见她喝成这样过。 但他表现得近似无动于衷,瞥一眼赵侃侃:“会煮粥吗?” “哪种粥?”赵侃侃半懵,“我就会弄最简单的,复杂的就不会了……” “白粥。” 她猛点头:“这个当然会。” 江怀雅吐了不知多久。 到后来洗手间里都是安静的,她不知何时自己关上了门,静静地待在里面。闷了不知多久,开始传出断断续续的水流声,和她洗脸漱口的响动。 赵侃侃举着锅铲心想,她应该快出来了。 她转成文火,慢慢煮稠一锅粥。 江怀雅端详着洗手间的镜子,脸颊依然发烫,但呕吐带来的充血已经渐渐被凉水消下去,整张脸苍白中泛几分病态的浅红,气色居然马马虎虎。她吐掉最后一口漱口水,满嘴都是柑橘味,有点苦涩,搞不懂聂非池为什么喜欢这种口味。自虐吗? 她用清水再漱一遍,冲淡些,才推门出来。 客厅空无一人,隐隐约约飘来食物的香味。 走到厨房,只见到赵侃侃一个。她第一反应是问:“聂非池呢?” “好像出门给你买药去了吧。奇怪,这么久还没回来。” 江怀雅放弃追问:“你煮东西了?” 赵侃侃系着围裙笑眯眯:“对呀,你再等一会儿,我给你煮了粥。” 最简单的白粥,再怎么煮味道都不会错。 尤其是赵侃侃知道她爱吃甜,洒了一大把白糖,喝起来就像哄小孩子的甜粥,腻丝丝的。但她最喜欢。江怀雅喝了大半碗,本来就红的眼眶又泛热,抱住好友的脖子,感动地说:“侃侃你真好。” 赵侃侃轻抚她的肩膀,想安慰几句。埋在她肩上的人闷闷地阻止她:“别动,侃侃,让我趴一会儿。就一会儿。” 赵侃侃就这么静静地在心里数着数字,最后见她轻耸的肩膀渐渐平静,眯着眼笑:“别只找我投怀送抱呀。你家竹马哥哥也很好啊,厨房都是他的呢。” “嘁——”江怀雅破涕为笑,怨念地斜她一眼。 厨房是什么鬼。 赵侃侃却突然正色:“我说真的。你不愿意跟家里说也就算了,但身边总得有个人照顾你吧?” 她不以为意:“什么意思?说得好像我是那种历尽千帆的女人,想找个老实人嫁了似的。” “我看你也差不离了。” 江怀雅猛戳一记她的腰:“胆儿肥了!我是这么没下限的兔吗?就算我有这个想法,也不能祸害自己人是吧……” 赵侃侃瑟缩到椅子上,遗憾至极的样子:“别吧。祸害就祸害了。这么好一棵窝边草,你不吃我都想吃。” “那你去吃吧。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多难嚼。” “难嚼才好啊!”赵侃侃掰着手指数,“你不就喜欢挑战难度高的吗?比如换了二十个女朋友也轮不到你的摇滚小青年,和宁愿死也不想跟你在一起的中年艺术家。” 江怀雅还红着一双兔子眼呢,扶住自己的胸口:“打住。你再说下去,我可能要跳楼了。” 也就赵侃侃这个缺心眼的敢这么抖落她的辛酸事。 幸好,心眼这东西你缺我缺大家缺。江怀雅埋头喝了两口白粥,觉得就凭舌尖上这股甜味,她能原谅赵侃侃一辈子。 真的,要不是这碗粥,她不一定能走得出来。清晨迷迷糊糊睡着那会儿,她做了许多噩梦,那会儿她真觉得人生太苦了。 她去博物馆摔那罐子的时候,正处在人生最低谷。那段时间,姜溯因为在驻唱的酒吧寻衅滋事,被校方勒令辍学,她父母的婚姻也陷入危机,每天都在争吵。那几乎是她人生最失落无助的一年,后来又面临博物馆的巨额赔偿和恼人的风言风语,是李祺身为当事人,原谅她,宽慰她,给了她黑暗中的一缕慰藉。 所以她第一次知道李祺患有重度抑郁症的时候,是不相信的。 他是那样一个温暖宽厚的人,会对她说:“怀雅,这是我的作品,我见证它被创造的过程,你见证它被毁灭的过程。它很完整。” 毕竟是国际知名的艺术家,说起话来也很艺术。她听不懂太多漂亮话,只是觉得,他实在是很善良。 只是后来连那么善良的人也离开她了。 梦里一大片的血迹。他用了川端康成和海明威的自杀方式,短暂而惨烈。 第10节 不过是几小时前的事,那时心头苦涩到以为在噩梦里醒不来。然而清醒之后,一碗甜粥就又能让她恢复嬉笑的能力。 也许人生就是在不停的苦尽甘来中循环,终至教会人苦中作乐。 所以,感谢这碗粥。 赵侃侃料不到她对着一碗粥都能感慨出一篇作文,还以为她在仔细思索她方才的提议,等了一会儿之后说:“怎么样,想好了没。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啊。” 江怀雅倏地回神:“你说什么?” “聂非池啊——你倒追史也是够丰富的了,就不能挑个正经人追吗?” “怎么还提这梗呢。”从小到大她都被问几万遍了,江怀雅意兴阑珊,摆摆手,“不追。追不到。真的,姜溯和李祺还理我一下呢,你见过聂非池理我吗?” 见过啊。他天天都在理你呢—— 赵侃侃没能开口。因为大门开了,聂非池走了进来。 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赵侃侃闻不出来,可是江怀雅很警觉,循着味道看了他一眼。聂非池避开她的目光,自顾自在餐桌上拆两盒药片。 然后去倒了一杯水。 最后,他坐到她身边,一言不发地把水杯递给她。 江怀雅惑然不解:“你怎么了?” “没事。”他剥开锡纸,放一粒药在手心,面无表情地命令,“吃了。” 赵侃侃正在收碗,在一旁帮衬:“兔子,你刚刚吐成那样,还是吃点药的好。” 江怀雅还是没动。 聂非池视线掠过那只被收走的空碗,料想她胃还算舒服,于是把药丸塞回锡纸里,自讨没趣地撇开脸:“算了。” 这模样太吓人了。 “我吃还不行吗?”江怀雅以为他是生气了,连忙劈手夺过来,就水一口吞,吞完苦得皱着脸跑去厨房,“侃侃,你粥还有剩下的吗?苦死我了……” 这情形令人始料未及。 聂非池却好似早就料到会这样,从容地走到落地窗前,拿出一盒烟。抬眸,瞥见赵侃侃还在。出于素养问题,他还是把烟盒收了起来。 赵侃侃过意不去,说:“你可以抽的……” “没事。” 赵侃侃故作轻松道:“想不到你还抽烟啊。” 从前那么三好学生的一个人,如今看起来也光风霁月,居然也有不良嗜好。 他说:“平时不抽。” 只是之前太压抑了。 原来真有人能把她逼到换一座城市疗伤。曾经他怀有侥幸,觉得也许她真像表面上那样洒脱,然而昨晚之后,这种侥幸也被打破。她对那个艺术家是真的,不是像对姜溯那样,只是小女孩小打小闹的追逐游戏。她是真的考虑过,要和那个人共度一生。 而她却能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对客厅里的两人说:“侃侃,要不要送你回家?” 赵侃侃当然从善如流。他俩的氛围有些剑拔弩张,她逃离还来不及。 把她送回去之后,又只剩下两个人沉默以对。 江怀雅在车上乖乖玩了好一会儿手机,感觉到他今天心情有点不太好,特地字斟句酌,小心发问:“你上次是不是说,今天要陪我去看家具的?” “嗯。” 她卖笑似的:“那我们去吧?” 聂非池不动声色道:“换到下周日。” 她错愕:“为什么?” “你今天不用休息?” “也是哦……”她想了想,又不甘心地试探,“你只有周日有空?” 他终于意识到她的反常,回头问:“你要做什么?” 江怀雅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说:“刚陈杞发消息过来,约我下礼拜天一起打球。” 她上学时候进过网球队,来了北京之后却还没迈过步子,还真挺心动的。毕竟总闷在房间里,她来这儿的周折也就枉费了。 聂非池一言不发,等了一盏红灯。 看得出来他有点不高兴。 江怀雅亡羊补牢:“没关系的,不用你换行程。我想你要是太忙的话,我就改天一个人去逛。” 漫长的红灯在静寂里被很快消磨。 车流启动时,他突然往反方向拐。 江怀雅失声喊他:“方向反了,应该从刚才那左拐的。” 他却只顾着看交通状况,眼底薄薄一层愠色:“看你精神挺好,今天陪你去逛。” ☆、第11章 多亏聂非池的高效,江怀雅在三天后就搬进了新居。赵侃侃喊了一群新同事来暖房,气氛虽热闹,但却没有几日前那场聚会那样亲密无间,始终隔着成人世界的疏离与礼貌。一群人在她的客厅待到八点,人就散光了,连赵侃侃都急着回去赶一份稿子。 江怀雅盘坐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从一个定点伸手去够散落的彩带。 突然有点想联系聂非池。 刚打开通讯列表,陈杞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把周日的时间和场地告诉她,并告诉她不用带拍子。他买了一副她最青睐的运动品牌的球拍送她,体贴周到,滴水不漏。 江怀雅只剩下唯唯诺诺说好的份。 进入周中,气候干旱的北京居然一连下了几天秋雨。气温骤降,办公室被感冒病毒攻陷,好几个同事接连请假。江怀雅上班的时候还收到了小师弟放她桌上的板蓝根冲剂。 她努力回忆小师弟的名字,听赵侃侃提起过,好像姓顾。真暖心哎,明明跟她弟弟差不多年纪,然而江潮只会在她感冒的时候紧张兮兮地把他的狗抱走。 家庭地位还不及一条狗——这就是江怀雅。 还别说,她其实挺想念江潮的。 事实证明,人都是经不起想的。 周日,秋雨初歇。江怀雅晨起推开窗瞧了眼半湿的地,对陈杞的网球之约产生了一丝摇摆。正这时,聂非池的短信进来了——“有时间吗?” 这简直是压垮天平的最后一个筹码。她很快告诉陈杞自己有点低烧,在对方“好好注意身体”的叮嘱之下,全副武装出门,直奔药店。 发烧的不是她,是聂非池。 印象里他好像没怎么生过病,更加不可能在生病的时候找上她。江怀雅觉得他可能是在给她一个报答他的机会,于是严阵以待,拎了两大袋子东西上门。 结果开门的居然不是聂非池。 江潮顶着两个黑眼圈,黑色针织衫的衣领上还沾着几根狗毛,神色复杂地盯着门外的女人。江怀雅穿着厚实的毛呢大衣,系一条围脖,一身清秋的凉气,脸颊还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他。 姐弟相逢,大家都觉得在做梦。 直到一声中气十足的狗叫声惊醒了他们。一只饥饿的金毛直扑江怀雅,还像小时候一样往她身上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条七十斤的胖狗了。 江怀雅生无可恋地被狗*舔了几圈,大喊:“江潮——你丫再不把你的狗拿开,信不信我今晚把它炖了。” “我弄不开啊!你手上什么东西,它看起来很想吃的样子。” “鸡汤啊卧槽——” “你好端端的买什么鸡汤啊卧槽——”江潮加入人汪搏斗,死按住前爪疯狂抓地的大狗:“愣着干嘛,还不快进去!” 哦!江怀雅拎着两袋东西迅速闪进厨房。 藏好食物,她才敢隙开一条门缝:“我能出来了不?” 江潮没回答她。 她身子往前探,看见一身居家服的聂非池拿来了狗粮,正在叮叮当当往食盆里倒。金毛激动地绕着他的腿转圈,爪子在地板上划来划去。江潮在一边指挥:“多倒点儿。我开过来一整天都没给它吃东西,饿得它疯起来连我都吃。” 可不是么。呵呵,她这个弟弟从小连仙人掌都能养死。这狗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能活这么久全靠天赋异禀。 动物袭击警报解除,江怀雅出去把自己的外套围脖卸下,扯掉江潮衣领上两根狗毛:“你能不能注意点影响。你知道北京现在多少度吗,穿这个衣服过来是找死?” 江潮摊开手:“我哪知道?上海二十八度,我加件外套已经很负责任了好吗。” 跟智障弟弟没什么好聊的。江怀雅把人推开,走到聂非池跟前,踮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烫的,冰冰凉的手指搁上去,好像摸到个暖气片,好像还……挺舒服的。 聂非池用一种“你在我额头上干什么”的表情看着她。 江怀雅这才收回手,对着江潮那一脸好像懂了什么的震惊之色,强自镇定道:“看什么看,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这顿饭吃得人屏息凝神。 他俩其实是前后脚到的,互相摸不清状况。江怀雅也是坐定了才想起,江潮很早之前说这个月会来北京一趟。只是这丫行事如风,来的时候居然不打一声招呼。江潮就更闹不明白了,说好的去非洲大草原开热气球呢,他姐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横跨两个大洋出现在非池哥家里? 而且还……一副很有奸`情的样子。 “你先说。” “你先说。” 他俩同时开口。 江潮拍桌:“我有什么好说的?老子行得正坐得端。你俩自己交代吧,什么情况?” 聂非池默然拿起勺子,战火硝烟之中岿然不动,稳稳当当盛满一碗鸡汤。 江怀雅觉得他太不够意思了,明明是他喊她过来的,结果居然一声不吭,不禁瞟过去一眼。聂非池可能是病得不轻,接到讯号理解错了暗示,想了想,把端回来的那碗鸡汤重新拿起,放到她面前,自己再去盛一碗。 ——谁要喝鸡汤啊! 江怀雅绝望地扶住额头。 江潮看着那碗满满当当的汤,二十年来未曾启蒙过的灵智突然进行了过分开发,觉得自己好像全懂了。他吃惊地瞪着他姐:“姐——你和那个叫方……方什么来着的艺术家,分手了?” 李祺这个名字能记成姓方,江潮的智商可以说是没救了。 他们那能算分手吗? 江怀雅撒了太多年的谎,自己也记不清许多细节了。只知道她给家里的惯用托辞,是她正在和一个大学同学恋爱。所以刚决定回国的时候,谢阿姨也以为她是小年轻之间分手受挫,来北京是为了疗伤。 第11节 她有说过同学是个艺术家? 江怀雅觉得自己的智商可能也被江潮拉低了,囫囵地点头了事,希望他适可而止,不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谁知他文章的主题根本不是这个。 江潮等到她这一记点头,松了口气。吓死他了,还以为她脚踏两条船呢,这让他以后怎么有脸见谢阿姨。他给自己顺顺气,劫后余生一般:“那敢情好。我也觉得艺术家都不太靠谱。你是不知道,一个成功的女作家平均要离两次婚,男的就更不行了,非但喜欢找外遇,而且找完还觉得人生空虚,动不动跳楼卧轨什么的。多吓人啊。” 最后他搭着聂非池的肩,总结道:“还是非池哥这样的靠谱!” 江怀雅听完他前面那通震撼人心的发言,已经完全接收不到他最后那句话的含义。她只是听到某些词,忽然变得很沉默,用脚尖逗已经吃饱了懒得动的狗。 聂非池适时地打破安静,问江潮:“来的路上吃过东西吗?” “吃过啊。” 江潮漫不经心跟他一问一答,专心和江怀雅抢着逗狗。他扔了根骨头下去给它玩,主人姿态尽显:“一边玩去老黄,不要睬这个女人。” 他还记着当年的仇呢。这狗刚抱回来的时候,江怀雅说它丑,他俩还为此打了一架。最后江潮扬言这辈子都不让江怀雅碰他的狗。 她当时是这么回答的——谁稀罕?! 结果九年过去,小黄变成大黄,又荣升老黄。他们早就长大了,却还是一见面就抬杠。 江怀雅嗤道:“你能不能有点创意。再过几年你打算怎么办,喊它老老黄?” 再过几年,狗的寿命也就没了。 这是个不能提的话题。江潮的脸一下黑了。 又是聂非池出声解围:“你晚上打算住哪里?” 江潮从小在聂家寄宿惯了,打心眼里把聂非池当亲哥,宾至如归地过去往沙发上一陷:“住你这儿啊。非池哥,你不至于赶我走吧?” 他是不至于,但江怀雅不乐意了。他们家好不容易走了她这个米虫,又来了个吸血鬼江潮,江家人脸皮再厚也撑不住这样。 “你跟我回我那儿。”她凛声,拿出长姐的威严。 江潮莫名其妙:“你不住这儿吗?” “……”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 聂非池不动声色地帮她回答:“她之前住。” “哦——你们俩都这么多年了,还搞这套呢。”江潮扯着嘴角,一副不相信他姐这么矜持的表情,吊儿郎当地对着江怀雅,“你哪来的钱啊。爸说你失踪失到连□□都换了,给你打钱都找不着人。” “你管我哪来的钱。”江怀雅把人拽起来,“跟我走。” 江潮赖沙发上嚷嚷:“我不走。我爱住哪住哪。我从昨天夜里开车到现在呢,属于疲劳驾驶,你让我歇会儿成么?还是不是亲兄弟了……” 江怀雅跟这个赖皮精交涉半天未果,无可奈何地扭头喊:“聂非池——” 他看着他俩,淡淡开口:“你让江潮先在这睡会儿,晚上跟你过去。” 江怀雅觉得这个方案可行,转回来看江潮。 “成。” 江潮吃饱喝足,倒头就睡。 ☆、第12章 江怀雅有一肚子话想问聂非池。 他却在她和江潮交战的间隙里,收拾好了一切,已经在往卧室走。病中的背影显得清瘦,令她质问的气焰骤矮一截。 江怀雅阖上卧室门,背靠着门看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他的卧室,没有她想象中的一丝不苟。只是陈设非常少,再怎么摆都显得空空荡荡。她想起谢阿姨说他其实不怎么着家,心底的怒气几乎一扫而空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她抿了抿唇,指着坐在床沿等她发话的聂非池,说:“你先躺下去吧。躺着讲话就行。” 聂非池慢慢挪进毯子,只盖到腰,靠坐在床头:“要说什么?” “你……药吃了吗?” “嗯。” 好了,可以开始了。 江怀雅:“你是故意让我来见江潮的?” “算是吧。” “为什么?” “见了也不会怎么样。”聂非池翕了翕唇,“江潮不会想那么多。” 他想得还不够多么? 江怀雅面露愠色:“他是不会想太深,可是他嘴巴大啊,没几天我妈就会发现我一直在骗她。” “她发现了会怎么样?” 会…… 最可怕的就是这个——其实也不会怎么样。 她顿时泄气了。 这么多年以来的欺瞒,其实更多时候是一种执迷不悟。她有时候也怀疑自己,如果她真的那么爱李祺,对他们俩的未来有信心,为什么一开始不敢光明正大呢?反而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勇气走到阳光下。 亲人们的知情,到底会对她造成什么呢? 聂非池安静地看着她,除了微微泛紫的嘴唇,几乎看不出他的虚弱:“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自己知道吗?” 她想说不知道。 可是,“知道啊。”她几乎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寻找一个墙角望着,“我就是想要从自己的履历上抹掉这一笔,就是想要找一个崭新的人,安定下来,并且希望我所有的家人都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待这个人。行了吗?” 一段沉默。 他轻轻喊:“兔子。” “嗯……”她应得有点不甘愿。 “你小时候总嫌弃你爸给你取这个小名,说他臆想你是他的小兔子乖乖。”聂非池顿了一下,笑,“没想到你心里其实这么喜欢这个角色。” 入戏到想把荒诞不经的过去抹干净,保持长辈眼里那个单纯活泼的乖兔子形象。她内心深处其实向往那个虚假的江怀雅。 被戳破心事的人龇牙咧嘴:“我就是这么幼稚,可以了吗?” 她霍地转身,手已经碰上了门锁。 “然后呢?”聂非池喊住她,平静地说,“找一个他们看得上的人结婚,得到他们一无所知的祝福。然后你就开心了?” 他把许多想法说得太直接,太世俗。 可她知道他说的没有错。 其实也不一定要结婚。这些她都没有想好。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回到一个正常的二十五岁女孩的生活轨迹上来。从前那些离经叛道的种种,她并没有后悔,只是已经很厌倦了。 很厌倦很厌倦了。 他却还在追问:“陈杞合适吗?” 话题怎么扯到这里来了。 江怀雅终于意识到这场质询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反客为主,倒出了她心底许多算不上磊落的想法。可是她并不以此为愧,依旧满不在乎:“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就一起打个球而已……” “你以前不会的。” 她拒绝人的方式一向利落得出奇。 从前他时常在放学后陪她练球,在学校里一个几近废弃的小网球场。有一次陈杞路过看见了,傍晚集训的时候问他能不能一起加入。三个人当然没法打,于是他主动退出,对江怀雅说换个人陪她练。她气得把拍子扔给他,说不练了。 后来真的没有再练。哪怕是临近比赛的时候,陪她练习的人也换成了赵侃侃。 对话的氛围太沉重,令人不适。江怀雅把门锁放开,一下过去坐到他床沿,在他额头揉了两下:“你怎么回事,脑子烧坏了吗,今天突然问这么多话?” 他微微侧头挪开:“你别揉。我头晕。” 她趁机扯走话题,凝视他的眼睛:“要是没有江潮,你会让我过来吗?” 他想了想,嘴角牵起一丝淡笑:“可能不会吧。” “我要上手了!”江怀雅张牙舞爪假装要继续揉,“聂非池,把我骗过来到底有什么好处?看我妈把我臭骂一顿很有趣,还是看我爸断我生活费很有意思?” 怎么可能。 她爸一年扬言断她几十次生活费,哪次是真的断了的? 聂非池撑着浑浑噩噩的脑子回想了下,还真的有一次差点没给。 那次她爸妈吵得很凶,她爸跑来在她面前抽了一根烟,问她:“小兔子,说实话,我和你妈离婚了你跟谁?” 十六岁的江怀雅掰着手指头,冷静地分析:“那肯定是我妈啊!我妈那样的找后爸门槛肯定很严,相比之下你找来的后妈质量可能就很堪忧了。” 江淮易沉下脸宣布:“江怀雅,你这个月生活费没有了。” 她还以为她爸这次会跟从前千万次一样,只是说说而已。谁知那个月她真的没收到生活费,哭着去他家蹭了三天饭。第三天,他终于忍无可忍,把自己的生活费给她打了过去。 过了两天,她在食堂逮住正在吃青菜的他,并激动地说:“聂非池!我觉得我爸妈的婚姻危机可能解除了。你看——我爸非但没克扣我的零花钱,还给我多打了一倍!看来他心情好得很吶!……好了你别啃这玩意儿了,走,我请你吃饭啊。” 他就不该相信江淮易舍得断他宝贝女儿的生活费。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她到底哪里特殊。 结论是一点都不特殊。只是因为她身上每一段乏善可陈的过往,每一处细微琐碎的过去,他都熟悉,甚至比她自己更熟悉。这些无聊乏味的记忆组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在每一句日常对话里见缝插针地提醒他,要忘记这个人,近乎等于忘记他自己。 毕竟还在发烧,他的声音渐渐显得疲倦:“你现在还需要你爸给你生活费?” “需要啊。我现在手头的钱全都是不义之财,我都不敢花。” “陈杞合适吗?” “……” 江怀雅头疼欲裂。这个人明明已经侧着身,耷拉眼皮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知道哪来的执著,兜兜转转还是这一句,问得她猝不及防。 聂非池撑起眼皮,斜睨了她一眼。 第12节 她举手投降,老实回答:“不知道。虽然是老同学,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也需要再接触一下吧?” 聂非池喉咙间轻嗯了一声,彻底闭着眼,头已经挨着枕头,仿佛马上要入睡。 所以他下一句话像是在梦里说出来的—— “比我合适吗?” 江怀雅全身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却不肯重复,说:“还是也需要再接触一下?” 江怀雅脑海里顿时警铃大作。 跟这个人有什么好接触的,她闭着眼都能数出他从小到大的人生,下意识就想回答不用。然而这句“不用”的意味太深长了,她一下不知该回答是或否。 她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你也很合适。就是这个意思。” 聂非池翻身睁开了眼眸,定定地望着她。 那双眼睛已经没有焦距了,像平静的湖面,静静地眺望天边飞来的鹭鸶。 鹭鸶却徘徊不定,不敢踏上水面。 太平静了。 以他俩之间的关系,突然探讨起这个话题,难道不该像海洋深处的地层断裂,注定会掀一场惊涛骇浪吗。她小时候也是梦到过这种场面的。通常是噩梦,要么成为一对怨偶,要么双双出轨,然后在无数次激烈的争吵之下反目成仇,导致多年故交的两个家庭一起断绝来往。 从没有想过,他们能像两个理智的当事人一样,一起坐下来开诚布公好好商榷。 江怀雅一身插科打诨的本领都使不上,在他面前实在很难装傻,于是头痛地闭上眼,诚实地说:“很没有真实感啊。” 甚至感受到了地层断裂的那丝裂缝,很想出去看看门有没有关紧,江潮会不会突然闯进来,发现他俩在讨论这种禁忌话题。 聂非池慢慢起身,挨近她。也许是对他有种本能的信任,江怀雅像个木偶似的任他为所欲为。他把她僵硬的肩膀转过来,然后轻缓地,将人搂进了怀里。 他双手在她腰际扣一个结,发现她没有看起来那么瘦,腰肢很软,有一点肉。 这个动作温柔到不像他,却好像本来就是他。 “现在有没有真实感?”他说。 面颊贴着面颊,她能感受他皮肤的温度和纹路。和他这个人一样,不那么柔软,但却很温厚。她没有抗拒,居然也没有脸红。她甚至觉得自己曾经是想象过这个拥抱的,所以虽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她的好奇甚至大过羞怯,下意识轻蹭了一下他的侧脸。 也许她从来都是贪婪的,得到他所有亲情的照顾,有时也会揣摩他心底的爱欲。 但她一直很清醒地告诉自己,点到为止。后者是一剂强酸,可以把前面的一切都焚毁。 是他把人心的贪婪在她面前打开了。 ☆、第13章 江潮迷迷糊糊被他姐拖走的时候,已是将近七点钟。 深秋的夜早已黑透,雾霾为入夜的都市加了一层橙灰滤镜。道路可见度很低,江潮没有安全感,在副驾驶跃跃欲试:“还是我来开吧。你特么连个驾照都没有。” “我有国际驾照。” “那特么北京交警也不认啊。”江潮抱紧老黄的脖子,“你慢点开成吗?我慌。” “慌你个鬼。” 她才慌呢。 她现在心跳到一百八十码,不快点开,怕身体赶不上心脏飞驰的速度。 江潮委顿地把下巴搁在老黄头上:“你受什么刺激了,一定要大晚上的回去?我还没吃东西呢。” 江怀雅一脚刹车,在一家面包店前停车,弹开门锁:“进去随便买点干粮填肚子。我那里没通燃气,开不了火。” “你确定我是你亲弟?” “记得多买几个,明天当早饭。” 江潮脸色铁青地下车,并把老黄放在副驾驶座上,命令:“咬死她。” 很快,江潮扛着一大袋面包,在夜色里匆匆而来。 夜里气温太低,他穿得太单薄,冻得直哆嗦,关上车门抱狗取暖,委屈地咕哝:“舍得这么虐待我的女人也就只有你了。” 江怀雅笑眯眯地摸着老黄的脑袋,忽然想起什么,随口一问:“对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对狗毛过敏的吗,后来怎么好了?” “因为我天赋异禀啊。” 江怀雅一巴掌扇歪江潮的脑袋。 江潮揉着脑袋上的包,委屈地说实话:“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不就是非池哥么,他托聂叔叔给我带了种进口抗敏药,还挺有效果的。一开始不吃不行,后来可能是习惯了,停了药也不痒了。” 江怀雅喉咙一紧,喑然望向窗外。 夜风灌进衣领,心里一阵一阵清凉,又马上被热涌融化。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泛上来。就像白天那会儿,她在他的卧室里,看着他慢慢睡着,看着窗外日落西沉,心情是复杂的。 因为答应了他要坐在房间里陪他,顺便“慢慢考虑”,所以不能挪地方。百无聊赖间,她给赵侃侃发了讯息。 结果都在意料之中。她把大致情形一描述,赵侃侃也是这么反馈的——“他一直都对你很好呀。你喝醉那会儿,他让我给你煮粥,我说我只会最简单的白粥,担心你喝不下,他说没关系,往锅里随手加了几大勺糖。我都吓坏了,担心你喝了找我算账,没想到你居然真的爱喝口味那么重的……” 他们之间的牵绊千丝万缕,在外人看来几乎细致入微感天动地,然而她自己却是习以为常的。毕竟她也是这样,拥抱过后会习惯性地担心他露着肩膀会不会着凉。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江潮,她最不想失去的人就是他。 但是“除了江潮”这个前提,本身就昭示着问题所在——这并不是爱情。 没有爱情也可以在一起吗? 她理不清这些东西,沉默地把江潮送回家,任他自生自灭。第二天起了个早,去集市买了只鸽子,又不请自来。 清晨六点半,聂非池给她开门的时候愣了两秒,然后说:“我是不是应该给你一张门卡。” 其实他给过的。只是她搬走的时候礼貌地还了回去。 江怀雅急匆匆进厨房,开火热锅:“我没有请假。帮你弄好我可就走了。” 聂非池病中难得懒散,躺在沙发上,看着她忙里忙外。 她一回头,就能瞥见他柔和的目光。 江怀雅实在属于五体不勤的类型,乒乒乓乓仿佛在炸厨房。好不容易把该炖的东西都炖上,她洗完手出来,靠在门上擦手,并评价:“聂非池,你就应该多生生病。” 他不屑地哼笑。 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新地毯上轻轻投下他的侧影。 江怀雅不怀好意地问:“地毯什么时候买的?” “怕有人摔骨折了找我地板赔钱。” 江怀雅哼了一声,又觉得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很有趣,眼里攀上狡黠的笑意:“真的,你一生病,把你身上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臭毛病全治好了,整个人特别可爱。” “你滚吧,去上班。” “你看,你还会说脏话了呢,更可爱了!”江怀雅倔劲上来,拿出手机,“我偏不。我就爱在这炸你家厨房。你等着,我这就给赵侃侃发个信息,告诉她我今天不去了。” “你才上几天班,就这么旷工?” 江怀雅大义凛然:“我连真鸽子都炖了,放个假鸽子算什么。” 手上啪啪几下,编辑了一条前言不搭后语的请假短信过去。 聂非池象征性拦了两下,最后由她去了。 秋雨过后,气温一直没有回升,而全市统一供暖日期却还没到。这关口是北方室内最寒冷的时候,她却没有开空调的兴致,去卧室抱了两条毯子,一人抱一条,坐在他对面。 江怀雅盘腿陷进沙发里,早上起太早,这时候有点犯困,懒洋洋地歪在一边。 彼此一人倒一边,安静地对望着,这感觉很像小时候。 她欣赏了会儿他的倦容,觉得这时候该说点什么。 “聂非池。” 他轻轻地应:“嗯?” “你喜欢我吗?” “……” “很难回答?” 他笑容很浅:“为什么问这个。” 厨房里蒸汽一下一下掀起锅盖,飘出若有似无的香味。 她静静地等一锅汤炖好,等一个问题的答案,觉得“等待”这个状态居然也有令人这么安心的时候。 “因为我觉得,你明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感觉的。”她甚至闭上了眼睛小憩一会儿,“谈恋爱不是要互相猜忌,互相怨恨,又互相欲罢不能才有意思吗。你怎么会想要和我在一起呢?你明知道这些我们都做不到的。” 简单来说,就是彼此没有热情。 他敛容:“我觉得这样都无所谓。” 江怀雅蹙起眉,突然坐起来,用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质问他:“你是不是被谢阿姨催得狠了,随手拉个结婚对象啊。” “真的,我来之前谢阿姨还拜托我帮你物色物色呢,我差点就把赵侃侃介绍给你了。要不是想着你对人总是半死不活的,不忍心闺蜜遭这个罪,我早就付出行动了。”她倒竖着眉,神情有几分滑稽,拔高声音:“你这样很不厚道的知道吗?聂非池我跟你讲,我这个人很无耻的。反而我也是这样想的,很有可能就这么顺手推舟答应你了。你说我们这样跟形婚有什么区别?” 聂非池都被她逗笑了,嗤然翻了个身:“你想太多了。谁说要娶你。” 江怀雅微张着双唇,一脸大开眼界:“我还以为我很了解你呢聂非池。你好像比我想象中还要更无耻一点啊?” “你本来就不了解我。”他反而泰然自若。 还以为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对待彼此好歹会拿出足够的良善,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佻。江怀雅心里忿然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昨天一晚的辗转反侧都枉费了。但转念一思量,又松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她心想。 江怀雅掀开毯子,跳下地去盛她的鸽汤,路过聂非池的时候不忘俯下身,恶作剧似的拍拍他的脸:“那就再说吧。先起来喝你的汤。” 他很罕见地喊了她全名:“江怀雅,我不爱喝汤。” 江怀雅奔向厨房的背影顿住。 开玩笑,她都连弄了两天鸡汤鸽子汤了,他说这话对得起广大禽类? 第13节 回身,他正平静地望着她,好像在说,看吧,其实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 这就很尴尬了。 “病人都爱喝汤的啊……你现在是病人,跟平时的你不太一样。”她拧着眉说。 聂非池勾勾唇,不屑于附和她。 江怀雅恼羞成怒地往门上一靠,双手交环:“那你说吧,这汤还喝不喝了?” “喝吧。” “你确定?” 他轻蔑:“不然还有别的东西吃?” “哼。”她咬牙,觉得这个脸丢大了,更可恨的是他居然连个台阶都不给。 聂非池闲闲起身,慢慢往江怀雅的方向走去,轻抚了下她的肩安慰:“先去坐着吧,我帮你去盛。” ☆、第14章 和聂非池的对话在一锅鸽子汤的打搅下没有谈清楚,然而关系却在渐渐变化。 后来几天,江怀雅没有再不请自来,只是在微信里关心他的病情。聂非池回信息慢且冷淡,问来问去,她觉得自己已经快把他问烦了,然而得到的讯息不过只言片语,仅仅能够知道他感冒没有好全,就又回所里画设计图。 但也有进展。譬如她已经习惯了临睡前给他发一句晚安,而他也会隔几个小时,在她的睡梦中给她回一句相同的晚安。 就这么拖着,一直把他妈都拖来了北京。 江潮听说他干妈来开展览,自告奋勇去机场把人接到酒店。江怀雅人在报社走不开,远程跟谢阿姨电话道歉,毕竟让长辈坐江潮那辆美国队长喷漆的改装跑车,*份不说,心理上也不是一般中年人能承受的。谁知谢芷默一点都不在乎,坐上去之后还夸江潮:“小潮就是有活力,像个年轻人的样子。” 江潮实在是年轻得有点过分了好吧…… 江怀雅只好找借口早退,去酒店负荆请罪。 不得不说,论卖乖技巧,江家人的水准都是一流的。 江怀雅到酒店餐厅的时候,江潮已经陪着干妈坐着了。平时出门必须带狗的傻帽,一身开领西装,规规矩矩地陪在长辈身边,等谢芷默翻看一本菜单。那模样怎么瞧怎么有母子的亲密感。 她感到违和,坐下后习惯性地问:“聂非池呢,没到吗?” 谢芷默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 江潮茫然无知地笑:“哦,非池哥说他在所里脱不了身,今天就不来了。” 江怀雅瞄了眼谢芷默的脸色。涵养极好的女人,连生起气来都是优雅的,只有眼角微笑时显露的几丝淡淡纹路里,能察觉到她克制于心的不满:“今天就我们三个吃。正好阿姨很久没见小兔子了,来,坐阿姨身边。” 她于是战战兢兢坐过去,把长辈逗高兴了,才在桌子底下偷偷给聂非池发讯息。 ——“你快来一趟酒店。” 他一反常态,回得倒挺快:“怎么了?” “谢阿姨有点生气了。你很忙吗?” 为防万一,她谨慎地加上了这个问号,以表达她迫切希望他回复的心情。然而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消息石沉大海。 江潮反握叉子,指指暗地里做小动作的她:“我说姐,你能不能安心吃一顿饭,别碰你的手机了。” 她霍然抬头,发现一老一小都在看她。 江潮居心叵测地扬起眉:“又在跟非池哥聊天呢?” 就在她愣住的几秒,江潮已经满面春风地看向谢芷默,英勇揭发:“干妈,你是不知道,我姐她最近一到晚上就摁手机摁个没完。我还以为她是寻觅到第二春了呢,一看发现是……” 江怀雅忍无可忍,拿一只餐包堵住了他的嘴。 江潮眼神无辜地看着她: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芷默看着他们姐弟俩打闹,从容地往嘴里送了一块牛排,侧眸问道:“怎么了小兔子,非池有和你说什么吗?” 江怀雅慌慌张张道:“没,没什么。” 江潮叼着餐包,眼神里满满都是鄙夷:你这智商需要我揭发? 江怀雅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被传染到了江潮的愚蠢,鸵鸟式埋头切牛排。 谢芷默倒是乐见其成,眼角染开笑意,意味深长地抿了一口酒:“我让他在北京好好照顾你,没想到他这句话倒是听得进去。” 江怀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这顿饭。 出酒店时,她直接扔下江潮,打了辆出租,一坐上去就拨了个电话给聂非池。脸上酡红发烫,不知是红酒喝多了还是被左右夹击调笑得不好意思,挨着手机的时候能感受到金属冰凉的温度。 他电话接得倒很快,让她怀疑他是故意不回消息。 恼羞成怒的女人通常没有理智,一接通,语气犯冲:“你没有看到我的消息吗?” “看到了。” “那你不回?” 他语调平和:“你这么生气是因为这个?” 当然不是。 江怀雅觉得有必要跟他理论一下:“你真要跟我装傻吗?哪有亲妈到儿子的城市办展览,还要特地托我订酒店的。谢阿姨明摆着就是在对你表示不满,让你去接个机,陪吃顿饭就好了。你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江潮不是去了。” “江潮是江潮你是你。真是搞不懂你这种家庭幸福父母靠谱的人为什么这么不懂珍惜,我如果有个肯管管我的妈妈我都要烧高香了好吗。” “那你多陪陪她。” “聂非池!” 他忽然笑:“所以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江怀雅声音明显虚了不少,“我生气的理由还不充分吗?我这是在为一个温柔善良的母亲遭受不孝子的冷暴力抱不平。” “嗯。” 这句云淡风轻的回应一出来,她彻底连生气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再怎么说,这也是他们家的事。 聂非池和他妈妈的矛盾由来已久,大致根源在于他妈是个浪漫的文艺工作者,而他从小就是一颗理工科脑子。这个问题在他上大学的时候爆发出来,他反对家里安排送出国的计划,并且拒绝修商科,瞒着父母报了个地质类专业。从此他的工作性质就变成了江怀雅口中说的“连人身安全险都不卖给他”的类型,他妈妈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养出一个这样的儿子。 江怀雅从小就特别嫉妒他这一点。 能跟家人闹翻,是一件多么令人羡慕的事啊!反观她爸,除了给她打钱以外,连个电话都很少给她打。小时候她还挣扎一下,比如在学校砸玻璃顶撞老师找同学打架,想要引起她爸的注意。但她爸的反应一概是——“我家小兔子就是可爱。” 可爱他个鬼。 可是再嫉妒,别人家的事也容不得她置喙。 车子在她家小区门口停下,她肩膀夹住手机,付账下车。 聂非池安静地挨过这一段沉默,听她电话那端衣领摩擦手机窸窸窣窣的声响,猜想她此刻应当是真生气了。江怀雅耀武扬威的时候大多是纸老虎,真正生气难过的时候只会闷不做声。 他的声音隔着磁波传来:“你小区的路灯修好了吗?” 电话那头只有她踩在寒夜里的脚步声,有寂寂回声:“不知道。从我搬过来开始就是黑的,说不定人家是故意不开,响应低碳。” “你一个人在走路?” 她句句呛人:“不然呢。江潮代你去承欢膝下了,不知道几点回来。” “兔子。” 她没好气地敷衍一声“嗯”。 “很冷吗?” “……还好。”江怀雅换了只手听电话,把手指冻红的那只揣回兜里。 他嗓音柔和:“要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气?” “……” 江怀雅在一张长椅边站定,裹紧了围巾。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把一切调整到最温暖的状态,才在寒风里坐下,吸一口冷气:“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很不明白你。” “不明白我所以生气?” “聂非池——” 她拉长调子喊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清糯,又有点气急败坏,其实很像撒娇。 他低低地笑:“明天我就有时间了。” “然后?” “陪你一起去看展。” 展览是一个国际性艺术节的巡回展,涵盖当代艺术的方方面面。摄影展是其中的一部分,谢芷默被邀请作为嘉宾列席。 他这么说,相当于答应去见他妈了。 江怀雅抠了下字眼,觉得他这个“陪她去”的措辞很有占她便宜的嫌疑。 他又温温和和问一句:“不要吗?” 这哪里有她拒绝的余地,愤恨地默认了。 “我发现……” “嗯?” “你这个人有时候很蔫坏啊,净会拿乔。” 江怀雅直接把电话挂了。 来电结束音来得猝不及防。聂非池保持听电话的姿势,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机。莫名想起小时候,那会儿家用固定电话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她挂掉电话之后会响起一声一声漫长的嘟音。很有节奏,好像在表达主人言语间未尽的怨气与不满。 许多事只存在于回忆里。时间把类似的感受抹杀了,如今一切结束得干净利落,屏幕上跳出一个精准到秒的通话时间。 居然不知不觉讲了那么久。 从前不会有这么久。 原来时间也是有好处的,它会悄然把一些人,在不知不觉间带往未知的方向。 第14节 江怀雅在夜里坐了好一会儿,等全身冷静到手脚开始发凉,才慢慢往公寓的方向踱。 打开门,在黑暗里摸索一盏灯。 灯还没有亮,手机幽浅的蓝光先亮。 是他发来的——“晚安。” ☆、第15章 美术馆离江怀雅住的地方,需要翻越半个北京城。 江潮一宿没回来,第二天去找他在北京的高中同学玩,江怀雅只能独自前往。清晨的地面蒙着薄薄一层白霜,她特地换了条正式的冬裙,套一件大衣,站在冰凉的地面上。 略略舒展脖子,歪过头……见到了一辆熟悉的车。 他由于常出野外,买的是越野车型,在江潮浮夸路线的对比之下,显得尤为低调。 她平日里对车并不敏感,不知为何,一眼就认出了这辆。 聂非池。 她双手还插在黑色大衣口袋里,主动地向他跑过去。 不用车主发话,她自动拉开车门坐进去,揉了揉耳朵:“早上好冷啊。” “内陆城市,昼夜温差大。”他好像刚把车停稳,一时没决定好要不要即刻启程,“你起得很早。” “你来得也很早。” 他淡笑:“本来想多等你一会儿。” “干嘛,献殷勤?” 聂非池凝视着前方:“嗯。” 江怀雅一腔想调戏他的热情全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耐,趴在仪表盘上哭笑不得。 这人有时候真的特别不解风情。 他也完全不过问,听凭她指甲在玻璃表盘上抓来抓去,发出焦人的刮擦声响。最后江怀雅自己忍不下去了,抿着唇扭头看他。 入冬的前奏,天光格外清薄,她的目光里满布清浅云色。 他看久了,伸手把她衣领上沾着的一根头发摘下来,再慢慢帮她拢正衣领,漫不经心似的:“你穿成这样是为了见我妈,还是为了见我?” “……”江怀雅怔了会儿,眼眸流转,“其实我晚上约了陈杞看电影。” 聂非池嗤笑一声,松开她的领子:“一天约两个,你胃口挺好。” 她扑哧一声破功,嬉笑道:“骗你的。” “我知道。” 安静两秒,江怀雅用手背打一下他胳膊:“你就不能礼节性吃个醋?” “吃了。” “……” “真的。” 江怀雅一脸无言以对。 聂非池接着说:“早饭吃了吗?” “吃了。” “……” 江怀雅以牙还牙:“真的。” 他表情微妙地变化:“吃什么了?” “面包。”江怀雅诚恳地比划,“我那天让江潮买几个面包,他就差把面包店给我买下来了。吃到现在还没吃完呢。” “没过期?” “有几个过了。” “……”他实在没法从她自然的对话里挑出错,最后只好拧开脸,不自在地说,“你能不能有点礼节。” 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是谁更不解风情一点。 “哦……”江怀雅后知后觉过来,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好像吃得不是很饱啊。” 聂非池身为唯一一个观众,一眼都没多看她,任凭她对着空气自导自演。 江怀雅觉得没意思,肩膀垮下来,手也离开了胃部:“行了,咱们俩之间能不能就别玩套路了。你没吃早饭吗?” “没有。” 江怀雅凑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到他面前:“哎呦,男神不吃早饭就来等我呀。” 聂非池手掌盖住她的脸:“说好的不玩。” “行吧。”她收敛表情正襟危坐,指向前方,“出小区右拐有一家挺正宗的上海小笼包,我特别喜欢吃他们家的醉蟹钳。” “你早饭吃醉蟹钳?” “说了我吃过面包了啊。我掰蟹钳,陪你慢慢吃。”她催促,“好了有话去店里说。你别饿着了。” “等一会儿。” “嗯?” 聂非池忽而转身,侧靠在座枕上,静静地看着她。 好歹是去美术馆捧长辈的场,她好好拾掇了一下自己,连长发卷曲的弧度都能看出是今早悉心烫好的,算得上光彩照人。 江怀雅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僵硬地挪动了下肩膀,警惕道:“我脸上是高光没打好还是阴影没抹开?” 他的声音有晨起的慵懒:“都挺好。”顿一下,又说,“难得看你打扮自己,礼节性多看两眼。” 江怀雅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 “这个礼节有点太隆重了好吧,我有点吃不消。”她一边插科打诨扫除暧昧气氛,一边厚颜无耻地把脸往前仰了仰,半闭上眼,“看在你很有诚意的份上,来,我准你捏一下。” 他在她的豪气云天之下有几秒的错愕,而后笑意若有似无,迟迟没动作。 她挑逗人的时候总是这么理直气壮么? 江怀雅等了一会儿,严肃地蹙眉:“你这没反应可就有点没礼貌了啊。” 过了有半秒,聂非池倾身,给了她一个贴面礼。亲昵的接触,能闻到彼此的气息,脂粉的香味在她身上就是馥郁的,像开在心头的白玫瑰。江怀雅昂着脖颈,颈部修长的线条因为彼此体温的交换而有片刻的僵硬,回过味来干咽了一下,在这个清寒的早晨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属于沉寂的撩动人心。 可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兴味索然。 太了解一个人有时会暴露出缺陷。明明他已经做得足够完美,既保护了她的女性自尊心,又适度地保持距离,将一切控制在礼貌的范围内。可是她太懂他了,能从他细微的神情里知道他什么时候在逢场作戏。只是脸贴脸的力度而已,轻了那么几分,蜻蜓点水似的,就暴露出他的不投入,让江怀雅意识到,他其实不想这样。 可她居然因为这一瞬对方不投入的亲密而有隐隐的动心。 聂非池在她耳边说:“真的想吃醉蟹钳?” “嗯。” 江怀雅下意识出口,立刻后悔。 完了,没有及时加上伪装。他一定也能看破她这一句话的心不在焉。 这种没有秘密可言的相处感对亲人朋友都是安全的。 可她最近在认真考虑和他成为情侣的可能。那样就很糟糕了。 想通这一层的时候,江怀雅已经坐在早餐店里,咬着一只蟹钳。 吃这种复杂的食物注定不会太优雅,尤其是她吃蟹无方,咬得很狰狞,肉全被嚼碎,残骸也是狼藉。蟹肉吃不到多少,等于只能吮个味道在嘴里。 和聂非池一起吃饭的好处是,她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和蟹腿死磕。 她百无聊赖地望着街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道路旁银杏黄落,满地的银杏果腐烂,走近了会觉得难闻。但隔着一层玻璃,城市与自身有了距离,连一两个过路人的步伐都是一副图画。 主要还是因为,刚才车里的尴尬导致了两人的各怀鬼胎。再加上他俩可聊的内容本来就匮乏,居然无话可说到必须用看风景来消磨时光。 心里的那个决定形成一架天平,每分每秒都在左右摇摆。 聂非池吃东西很少,吃完了见她还含着一只蟹钳在发呆,干脆动手去帮她剔蟹肉。 这种活有点像本科时代的实验课,一开始不得窍门,但做久了会发现是互通的,上手两只就能完整地剔下来一只蟹钳。 剔久了有些无聊,他自然地找她搭话:“起这么早不会困吗?” 江怀雅惊回,才发现嘴里还有半只蟹钳,一张口就掉出来。聂非池伸手帮她托了一下,把手里已经被吮得干巴巴的钳子扔去她刚刚扫荡的残骸堆里。她才如梦初醒地说:“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为什么起这么早?” 美术馆还远没到开放时间。 “想出来散散步。”江怀雅答完,才发觉他帮她剔了小半叠蟹肉,震惊地说,“醉蟹钳的壳味道最好,剔出来就不好吃了!” 聂非池愣了有半秒。 他把手上刚拿起那一只放回去,用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手。 江怀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混蛋之处,抿住了唇。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用干纸巾擦一遍。 江怀雅骨气全无:“我错了!” 聂非池终于扔掉了纸巾,无言地看着她。不知僵持了多久,他才撇开脸,小声咕哝一声:“也就我忍你。” 江怀雅只听了个模模糊糊的大概,竖起耳朵:“嗯?” 他没好气地把那半叠蟹肉搁她面前,下命令:“吃完。” “哦……” 她乖乖扒拉。 第15节 其实虾蟹这些硬壳食物,也就剥起来费劲,真正吃起来,几口就吃完了。 她丝毫不知珍惜地几下吞咽,最后隐蔽地吐了下舌头,供他检查已全部吃完。 像只兔子似的,舌尖鲜红小巧,一吐即收。 聂非池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和陈杞还有联系吗?”他突然问。 “算是有吧。”她继续用自己的方式暴力拆分她的零嘴,“他约过我几次,但最近社里太忙了,而且要招待你妈,我抽不出空。” “抽出空就去了?” “也不一定吧,看心情。”她习惯在他面前全说实话,说完才发觉,“……我是不是应该撒个小谎骗一下你?” 他又不说话了,表情写着不在意,眼里却明明白白写着在意。 江怀雅诧异地发现:“不是吧,你真……吃醋啊?” 他微微蹙眉:“都说了是真的。” ☆、第16章 “那就很糟糕了。我不是很擅长和异性保持距离。”她说得坦坦荡荡。 聂非池笑,难以避免又捎上几丝不屑。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他对她的轻蔑与不屑,从来都是真的。她刻意把自己说得很糟糕,想要将人挡开的小把戏,或者故意主动给人制造机会的小伎俩,都太容易看穿。 小时候她追不到姜溯,哭着问他:“我这么好,为什么姜溯不喜欢我?” 他回答说,因为“an.(秘密使女人有女人味。)” 她太好懂了。于一般男人就是如此,于他而言就更不必多说。 所以她一切刻意的举动都是造作的。 他一直避免自己看得太过清楚,想要浸没在她制造出的情景里。然而却总像一个俯瞰大地的灵魂,摆脱不掉出戏的抽离感。 也许她说得很对。他们俩在一块儿只会很没意思。 人真的不应该拥有理智。 他默默付完账,将她带出去。 美术馆前的那条路在早上是一条安静的长街,车道太宽车太少,在路边走走只会觉得心静。这时候她是放松的,洗掉了身为女人的那股子刻意,仰着脸天真单纯:“有时候很怀念上海,美术馆博物馆都在上世纪的租界,房子旧一点,花也种得没这么整齐,旁边三步一家奶茶铺,绝对比这里更适合散步。” “全上海的博物馆还敢放你进去?” “……”她哼一声,不欲计较,“我跟你说,我现在如果想走进去,人家肯定倒履相迎。” 听她吹一阵牛,两人之间的温馨感再度回归。九点展览开幕,他俩是第一对参观的游客。聂非池自己也料不到,有一天他会这样支持他妈的事业。 进馆时候已经有一些人排队。江怀雅有着本能的习惯,在展厅里很少说话。 慢慢绕一圈出来,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 坦白说,他这样的人和当代艺术几乎是绝缘的,很少捧他妈妈的场也不是因为外人揣测的母子关系不合,纯粹是因为难以欣赏。 出展厅的时候江怀雅在走廊里继续看一个展板,他则暂避去洗手间。 三分钟后,他出来,发现她还在盯着那个展板看。 这目光是呆滞的。 平常她看一幅画,看一串花纹,也能看很久,然而那时她的思维很活跃,目光专注而明亮。但对这块展板不一样。只不过是一串英文的介绍性文字,她看得出神。 那是过两天开幕的一个展览的宣传,一位艺术家的遗作展。 李祺。 走廊里路过的另一行人也注意到了她。 那一行人西装革履,平均年龄四五十岁。停下脚步的那人看起来尤其老,中年谢顶,头发已经很稀疏。他向同行人做了个手势,自己在江怀雅身畔停下,诧异地认出她来:“江小姐?” 聂非池竟然认得这个人。 年代久远,印象已然很模糊了,走在路上也许不会留心。然而和江怀雅有关系,他很快想起来——这人是当年和江怀雅打官司的那间博物馆的副馆长。七八年前他的头发就已经稀稀疏疏了。 江怀雅也是一怔,下意识握上那人递过来的手:“陆馆长,您好。” 陆正明一开始很惊讶,缓过劲来又对她的出现表示情理之中,瞧了一眼那块展板:“江小姐是听说了消息,特地过来的吗?展览还没开幕,我这趟来北京正要和这边的展方接洽。如果江小姐愿意,希望您届时也能参加揭幕式。” 江怀雅听到这个消息只有吃惊,说:“我也是刚刚得知的消息,遇见您完全是凑巧。” 陆正明泛起为难之色:“这……我们全馆上下对江小姐的捐赠都表示非常感谢,协议上也列出了有关出展的可能。这次出展原本想通知江小姐,然而一直没能联系上您。” “陆馆长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江怀雅连忙摆手,“能够出展当然是好的,我没有反对。以后这批作品的用途我也不会过问,我信任贵馆,一定能妥善处置它们。” 也是,这才是个捐赠人该有的样子。 陆正明点点头,也不再客套,看向聂非池:“这位是?” “我朋友。”江怀雅笑了笑。 年轻男人站在一旁,周身透着冷淡气质,手腕上还搭着一件女式大衣,想来是江怀雅的,闻声不卑不亢地向他颔首说您好。江怀雅则扭头微笑着看他做完这一切。 这种温和自然的相处细节,透着股强烈的居家气息,不是一般的朋友可以做到。 陆正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阵,颔首回了招呼,向江怀雅伸手道:“我正打算去会客厅,江小姐和你的朋友要一起去喝杯茶吗?” “我这边还有事,就不去叨扰馆长了。”她礼貌地后退半步,让出一条道来。 陆正明好似对他俩的关系有所窥探,临走时余光又留意了下聂非池。 黑色的身影走远,留在原地的两个人便显得沉默无话。 江怀雅把自己的大衣从他的手臂上抽出来,眼眸轻轻一挑:“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状况其实并不需要多问。他有自己的判断。 “李祺把他的作品全留给了你?” 江怀雅说:“不止。之前我说我手头的钱全是不义之财,是因为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他有一个前妻的。还有儿子。但他甚至没有想到他们。” 然后她把那些作品安放在他们“初逢”的那个博物馆。 宿命的牵系像一条红线,通过一个空间将两人牢牢地绑在一起,甚至越过生死。 是很浪漫。 江怀雅注意到他突然的无言,想说点什么来调剂气氛,然而老实说从见到那块展板开始,她就缺乏心情插科打诨。面对他的无言,她的双唇也像被缝住了,怎么张都张不开。 聂非池向旁边走了一段路,挑一个不挡住自动扶梯的隐蔽位置,靠上去。 金属墙面透过衬衣,背上冰凉一片。 如果说陈杞还是一个可以拿出来谈论的追求者,姜溯是青葱岁月里的一段过家家,那么李祺就是一根不能提的隐刺。 他甚至没有看到她想要将它拔除的努力。 江怀雅站在他跟前,发觉他其实很高,即使侧靠着,她也矮上好一截。这让她天生处于被动的位置,尤其是她仔细地勘察自己的内心,发现了一件最悲哀的事情——她根本不想解释。 这事没什么好解释的。 聂非池问得很直接:“还喜欢他?” 江怀雅徒劳无功地望着他的双眼,发现否认不了。 “我对李祺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她眼神迷茫,“他在我最低落的时候给了我很大鼓励。我知道那时候你们其实都只关心官司的结果,不关心事实真相。只有李祺,他本来不需要作出任何选择,但他还是愿意相信我。他的信任可能在客观上并不会对判决造成任何影响,但是对我却很重要。” “那一年我爸妈天天吵架,江潮见了我就问我他们俩会不会离婚。我一去上学,学校里的人只会一个个地来打听我官司的进展。这些东西我哪知道啊,我哪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好像根本没有人关心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李祺带我走了出来。”她说着说着,眼眶微微泛红,“所以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才想要去他那里给他支持。我知道他前妻带着儿子离开了他,所以我希望给他亲情上的温暖,不管他把我当成女儿还是爱人。我知道这决定特别幼稚,人过了十七岁就干不出这事。但是谁叫我当年确实十七岁呢。” 自动扶梯上人来人往,向他俩投来探询的目光。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即便他们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江怀雅依然觉得丢脸极了,撑起他的外套,把脸往他胸口埋。这让他们看起来像一对恩爱的小情侣。 她低着头,声音把他的心口震得嗡嗡作响:“但是就算是在我觉得自己能拯救全世界的十七岁,我心里依然是很害怕的。全世界我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我当时特别特别相信你。但是你还记得你骂我骂得多凶吗?。” 不记得了。 谁让当年大家都年轻气盛。 人的年龄是很诚实的。再刻骨铭心的场面,被岁月冲刷下来,也只剩下模糊的情绪与画面残存。但有些习惯会永存。聂非池下意识搂住她,抚了抚她的脑袋,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位置。 他说:“所以后来我遭报应了。” 她在这场初心或许是报答的漫长拯救里,真的付出过真心。 ☆、第17章 这是他的报应。 但他无能为力。 或者说,长久以来他都知道该怎么做。以他对她的了解,凭她对他的信任,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取悦她。但他认为那些争取都没有意义。 他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大部分时候,他甚至算得上冷漠。所以他总是觉得,他早就把最好的自己给她了,再做任何争取,不过是谄媚,是对他们之间的默契与感情的欺骗。 没有那个必要。 如果她不能自己向他走来,那么一切虚假的温存都毫无意义。 可事到如今他才发觉,他错了。 他错在遗漏了一句很重要的话,从未认真告诉过她。 江怀雅稍稍抬头,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眸很深。这深不见底的目光微微颤了一下。她甚至看见了他嘴唇的翕动,轻轻张启,想要对她说什么。 可是很快,他视线突然侧偏,方才蓄势待发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聂非池在余光里看见一行人向她们的方向走来,镇定地问了她一句:“你想在这时候见我妈吗?” 江怀雅还沉浸在回忆带来的触动里,眼神茫然,不懂他的用意所在。 他本来想提醒她把他的外套松开,然而定在某一方向的视线与另一双眼睛遥遥对上。他知道那个人看见了。 第16节 “来不及了。”他把头偏去另一边,表情居然有丝赧然。 江怀雅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不用她四顾周遭,谢芷默穿着一身白色套裙,在一群黑西装戴工作证的安保人员的映衬之下,相当醒目。她已经走到自动扶梯旁边了,身边还站着江潮。江潮刚往上跨,却奇怪地发现这群人突然不走了。 他又立刻跳回来:“干妈,怎么了?” 不用任何回答。江潮头一转,显然也看见了那对男女。 江怀雅好像是呆住了,明明面朝着他们,却忘记和聂非池保持距离。所以她依然保持着依偎在他怀里的姿势,手甚至还搭着他的前襟。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如果这个情景放在古装剧里,此时应该会有一句“太后娘娘屏退左右,施施然向她走来”。 江怀雅看着步伐优雅的女人一步步款款而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联想。 谢芷默在她面前站定,微笑:“小兔子带着人来捧阿姨的场了?” 她语调里有股子属于年轻人的调笑,聂非池被她说得好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可他才是她亲生儿子。任何人都能听出这句话里浓浓的调侃意味。 连聂非池都按捺不下去了,扭过头来叫了一声:“妈。” “真没认出来。妈妈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踏进美术馆。”谢芷默只看了他几眼,随即微微弯下腰来问江怀雅,“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姿势让她觉得谢阿姨还拿她当从前那个小孩子。 她窘迫地答:“来了有一会儿了。” 谢芷默微微颔首:“那你带他好好逛逛。” 她傻呵呵地点头说好。 寒暄几句,太后娘娘总算在安保的簇拥之下,踏上了自动扶梯,还捎走了蠢蠢欲动的江潮。 江怀雅在底下看着那一群人渐渐升高,只有江潮一副热闹没看完的模样,几次三番回头望,谢芷默一直保持着一个端庄而聘婷的背影。 为了照顾她的薄脸皮,谢阿姨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等那行人彻底看不见了,江怀雅气得拍了一下聂非池胸口。 “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这很不公平。投怀送抱是她主动的,反应迟钝也是她自己不济,然而最后居然怪他。 聂非池呵笑了声,说:“很严重吗。” “不严重你干嘛不敢看我?你盯着我眼睛试试。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把目光移回来,侧着身瞧她一眼:“没有不敢看你。” 江怀雅和他四目交接,那平静无澜的眼神真令人生气。 她突然猛出一口气,焦头烂额的模样。 “我妈又没说什么。” “她当然不会说什么了——” 亲朋调侃,和亲眼目睹,到底是不同的。可以说有着本质性的区别。经过今天之后,她已经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和谢阿姨相处了。 聂非池问:“为什么?” 江怀雅觉得他明知故问。她皱着眉,恶狠狠地瞪着他。 聂非池又低笑了一声。 江怀雅不忿:“你老笑什么?” 他诚实说:“我也不知道。” 兴许是因为她忸怩的样子很可爱,兴许是因为自己,兴许是因为他妈妈。 他摸了摸她鬓角的头发,安慰:“先回去。别在这傻站着。” “哦。” 她已经彻底脱离了刚才倾诉时的情绪,忘记了自己之前为什么突然说那些话,整个人被懊恼占据——刚才到底是为什么犯矫情? 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那段话很莫名其妙。放在从前她绝不会说那些话。 他们之间的倾诉可以无所顾忌,但始终有一条无形的界线。她几乎从来不向他诉说感情上的细节,他也同理。以至于他们对彼此的人生了如指掌,却对对方的感情生活一无所知。 从前她也觉得这很奇怪。 现在她凝视着他柔和的眼眸,忽然想通了这个原因—— 因为谈论感情这件事在异性之间,不管怎样都是富有暧昧色彩的。从前他们都竭力地回避,不落入世俗男女相处的窠臼,以保护彼此之间坦坦荡荡的亲密无间。 可是现在,他们越过了这条安全线。 彻底地越过了。 江怀雅也不知怎么想的,脑袋被他摸得晕沉沉的,眼眸却十分清明:“聂非池。” “嗯?” “我们在一起吧。” 他怔了一下。 “你说什么?” 她咬了咬唇,坚定地重复:“我们试试看在一起。怎么样?” ☆、第18章 “想好了?”他淡淡地问。 江怀雅觉得这氛围异于预期,硬着头皮点头:“嗯。” “那就走吧。” 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走下两级台阶。 江怀雅还没反应过来:“等等,你这就算,答应了?” “嗯。” 聂非池走在前面,容色平静。可她看得出来,他此刻并不高兴。 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对他实施了逼婚一样…… “你也不用逼自己答应的。”她讪讪地说。 他步速如常:“那是我的事。” 原本以为会是个重大的决定。然而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世俗男女的缘分也不过是一起吃饭、一起走一段路。 这让她觉得先前那一切的挣扎与慎重,都显得有些可笑。 十一月里最平淡的一天,聂非池把车开到自己家楼下。 时间还不算晚,七`八点钟。江怀雅以为他至少会送她回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拔出车钥匙,看她一眼:“不下去?” “你想……让我今晚住你这?”她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聂非池轻笑了一声,但没有否认。 江怀雅拧着眉头,十分诧异地说:“看来我确实不怎么了解你。” 他收敛嘴角的笑意:“怎么了?” 江怀雅表示惊叹:“你对女朋友的使用方式还真是很简单粗暴啊。” 嗯,虽然已经答应了。但听她亲口说出“女朋友”这三字,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江怀雅已经很潇洒地下车,顺手甩上车门。 初冬的夜风呼吸起来像夹杂着碎冰。她猛吸了一口,回头用一种近似挑衅的眼神看着他:“干嘛这么看着我。不是你让我下来的?” 她连外套都没有拿,穿着一条毛衣裙,单薄又无所畏惧。 聂非池抱走副驾驶上的大衣,下去无言地替她披上。 他没有逼她穿,只是把大衣像斗篷似的裹住她,帮她扣住最上面那颗扣子固定,环臂帮她紧了紧衣服。江怀雅被他揽着踏进电梯的时候,觉得自己未免太过随遇而安了点,会不会显得太随便。 但转念一想,她在男女这方面,估计在他心里从来没有留下过什么好印象。 当年她申请艺术类院校,需要准备作品集。她遍寻人体模特无果,觉得聂非池就是个现成的。当时大约是存着嬉闹的心思,他不肯脱衣服,她就直接上手硬剥。结果打打闹闹一起倒在画室的地上,被她爸撞个正着。 因此,她在她爸眼里一直是个“十七岁就会扒男生衣服的女流氓”。她下限奇低的亲爹一直为她感到非常骄傲。 现在想想。她爸怎么误会没关系,但是聂非池当时怎么想,这个问题就很值得探究了…… 江怀雅踏进熟悉的公寓大门,狐疑地看了聂非池一眼。 他眼底含笑,回避了她的目光。 气氛瞬间变得很诡异。 这诡异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他去洗澡。江怀雅站在两间卧室门前犯了难。 没道理啊。身为一个十七岁扒他衣服未遂的女流氓,她现在装模作样地走进客房,未免显得太过做作了。她不能认这个怂。 所以,十分钟后,她和衣躺在主卧的床上,开始怀疑人生。 回想白天说出口的那句话,她没有后悔。甚至,那其实是她谋划已久的,只是借了被谢阿姨撞破的时机,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出口。 她是贪心的。明知自己还没有理清楚有关李祺的一切,只是需要一座桥梁,供她走出幽暗沼泽,真到了桥的那端,还不知会怎样。但她还是选择了让聂非池来当这座桥。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因为他知晓一切。 恶念与私欲无需隐藏,那人全盘接受,且会顺水推舟。这样能消弭她的罪恶感。更何况他的心思也是莫测的,她一直觉得他也不过是用她填满空窗期,未必高尚到哪里去。 他俩坚持了这么多年纯洁如亲人手足的友谊,终于还是落到了蓝颜与红颜互相凑合的套路里去。这令她不无遗憾,觉得辜负了二十多年的深情厚谊。 但现在,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摆在她面前。 第17节 聂非池说到底是个正常男人。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方式是不一样的。她纠结来纠结去,好歹还是在感情的层面上思考问题。但是现在她猛然间发现了另一种可能——他不至于没节操到拿她来填补生理*吧? 这如果是真的,那她这么多年以来对他的在乎,很可能是喂狗了。 聂非池推开门,抬头看见她,有一瞬的愕然。 但随即,他好似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你想睡这里?” 江怀雅反问:“你不想让我睡这里吗?” “随你。”他回答得如此流畅,以至于看不出任何心理斗争。 江怀雅觉得,这狗她可能是喂定了。 聂非池穿着一件日式睡衣,一根系带系住若隐若现的躯体,透着情`色气息。他把一块表放在床头,瞥了她一眼:“要喝点什么吗?” 他家的冰箱她是了解的,只有酒精饮料。 江怀雅一反常态,温温顺顺地说:“不用了。” 他于是俯下身来,雾蒙蒙地看着她的眼睛:“今天累不累?” 琐碎日常的对话在特殊情景下,无处不透着陷阱的气息。 “还……有一点吧。” “我后天要出差。” 她正煎熬着呢,突然愣住:“嗯?” 他的工作,出差等于出野外,时间通常会很漫长。 对话气氛一下回归到正轨上来:“要去多久?” “一两个月。看顺利与否,可能更久。” 江怀雅不说话了。 聂非池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很复杂,说不出是舍得还是不舍。幸好他没在这双眼睛里看见兴高采烈,不然喂狗的很可能会变成他。 江怀雅欲言又止好几次,嘴唇嚅动:“你没有早点告诉我。” “不高兴了?”他在她身畔躺下。 说不出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江怀雅像只小兔子似的,一点点向他挪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他竟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明白这种频率名叫期许。 ☆、第19章 “也没有……”她脸颊轻轻地贴上去,上仰,“就是还没有准备好。” 他翻身过来抱住她,声音低沉:“没准备好什么?” 好像还没有习惯相聚,就要面对分离了。 可她在这姿势下根本说不出口。 鼻尖贴着他胸口,睡衣是棉质的,蹭起来很柔软,还掺杂着淡淡的沐浴液香气。她呼吸着他的体温,温和的味道一直融进心肺。 她不由得闭上眼睛。 上回她就发现了。其实她不抗拒拥抱,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踏实的依赖感。 对话突然就不了了之。 安静的室内,手机细微的震动声尤其突兀。 聂非池腾出一只手,接通来电。 他妈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上一次还是江怀雅刚来北京的时候,托他照顾她。 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都不需要猜。 聂非池接起来,刚听了几秒,第一句答的就是:“在我这里。” 句子没头没尾。但是江怀雅一下就警觉,谢阿姨一定是问起了她。 怀里的人突然周身僵硬,他很容易感知到这种变化,极轻地笑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人也许注意不到这笑声。但江怀雅脸上瞬间腾得绯红,难堪得好像是在偷情。 他应的话都没什么营养—— “嗯。” “……” “嗯。” “……” “是。” 这令江怀雅对未知更加恐惧,竖起耳朵,想知道谢阿姨到底在问什么。 她脑袋向上探,再探一点,再探……被他摁了下去。 她脸颊一下磕到他的锁骨,疼得七荤八素。聂非池低头分神来察看她的脸,对通话也更加心不在焉。终于,他妈妈敏感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小兔子在你旁边?” 聂非池盯着她的眼睛,然后低声回答:“嗯,有点闹。” 江怀雅恨不得把电话抢过来自己答。 结果谢阿姨在电话那头说了一长串,不知为何,突然把电话挂了。 没有了通话阻隔,只剩下两个人四目相对。屋子里暖气太足了,彼此都热腾腾的。 江怀雅有点紧张:“你妈……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 “没有让我听电话吗?”刚刚分明有一瞬,她觉得谢阿姨是知道她就在旁边的。 聂非池伸臂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语调自然:“她怕你不好意思。” 江怀雅脸上刚刚退潮的绯红又悄然蔓延,抿着唇说不出话。 他觉得好笑:“你面对我的时候脸皮这么厚,怎么一涉及我妈就皮薄成这样。” “你才脸皮厚呢……”她气得把他推走。 聂非池轻而易举把人揽回来,认真地问:“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江怀雅也毫不掩饰,两条手臂缩在胸前,讷讷地看着他:“我就这么一个真心疼我的长辈。虽然我平时不像江潮那么谄媚,一口一个干妈,但有时候我觉得,谢阿姨更像我的妈妈。”她轻轻掐了他一把,“所以你别在她面前弄得那么暧昧啊。要是以后分手了见面多尴尬。” 这才刚在一起第一天,她就在筹谋分手以后的事了。 聂非池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你别看得我好像是个玩弄你感情的女人好吧。我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吗?”江怀雅蹙眉,严肃地摆事实,“讲道理的话,是你先勾引我的。” 虽然后来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就变成她主动了。 这人真的心机深沉。 他忽而又凉凉地笑一声,别开视线,说:“随你。” 说实话,她最讨厌他说两句话,一句是“嗯”,一句是“随你”。 江怀雅微微撑起一点身子,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自己好像欺负了他一样。这实在很没道理。平心而论,她觉得事态发展到现在,他们俩的责任各背一半,谁也不欠谁。 但感情是不讲对错的。她看着他的模样,又惯性地不忍心:“你……过两天真要出差?” “嗯。” 江怀雅躺下来,挨着他,面朝穹顶:“那我这两天陪你吧。” “……” “怎么了?” “你还挺有觉悟的。” 虽然语气一点不像在夸她,但江怀雅挺了挺胸,谜之自豪:“那是。陪吃陪喝陪`睡,专业三陪。” “……”他失语了好一阵,终于睁开眼,眉心微微聚拢,“你能不能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哦,现在嫌我不矜持了。有本事分床睡。” 聂非池本来沾了枕头,果真有了些微困意,闻声,突然起来了。 江怀雅心道他不会真这么贞烈吧,马上发现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掀走了。她虽然还穿着毛衣裙,但由于躺在床上不舒服,把打底裤脱了,赤条条裸到大腿。 骤然间接触空气,她凉得一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缩了一下腿:“你干嘛?” 他打开柜门,把厚被子随手往里一塞,然后解开了自己腰上的系结。 江怀雅看得目瞪口呆。 这么多年真不是白活的。他现在脱衣服都能这么干脆了,当年怎么没这个觉悟呢? 好歹当年还是为艺术献身。他现在想做甚,为她献身? 大脑骤停的这一会儿,聂非池已经扔掉了睡衣,倾身上了床,说:“你不是喜欢陪`睡吗?”江怀雅根本不敢看他光着的上身,双手挡住自己的脸:“你冷静一点啊——没听说过吗,一般嘴上爱耍流氓的都是怂蛋。说的就是我这样的。” 聂非池居高临下地欣赏她的表情。 她这个姿势,挡得只露出个耳朵。小耳垂涨得嫣红,撩人而不自知。 他轻轻地呵笑一声。 这笑声里没有情`欲。江怀雅的心放下半颗,从指缝里偷偷观察他。 聂非池冷冷地说:“转过来吧。” 像个主宰她命运的神祗。 江怀雅最受不了这种轻蔑,然而境况处在下风,心不甘情不愿地转了回去。 还没完全放下手,他吻了上来。 双唇被覆紧,猝不及防地被撬开。她瞳孔骤然睁大,双手撕扯着他的手臂,顾不上轻重,扯出几道红印。一切来得措手不及,她就像一只被猎人养熟的小鹿,和苍鹰打闹惯了,完全意料不到它会突然咬断自己的脖颈。 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呢? 第18节 她这一晚上刷新了好几遍对他的认知,没想到他放飞自我解放天性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实令人叹为观止。 聂非池没有闭眼,也没有看她的眼睛。 她的五官只剩下小巧的鼻子被清晰地放大,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连细小的节奏都在表达挣扎。但除此之外,她实质上的挣扎实在有限,他几乎没有阻碍地深入她的齿关,动情地吮弄她的舌尖。他一直都掌控一切,料得到她不会忍心咬他,也料得到她的眼眶在这时候一定已经气得泛红。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连什么时候松开她都是预计好的。 他俯视她,嘴角微微地弯起。 江怀雅双眼通红地望着他,对他突然的暴戾疑惑不解。 她开始感到失控了。她以为她对他知根知底,他们的相处模式至少不会是这样的。她把嗓音压得低低的,鼻音浓重:“我……可以和你那个的。但是你温柔一点啊……”说这话的时候,她呼吸还很凌乱,喉咙里有几丝血腥味。 聂非池端详了她很久。江怀雅发丝散乱,眼睛红得像兔子,模样狼狈得也像一只在丛林里疯狂逃亡后的兔子。 她的委屈是他预料之中的,可他没想到她会妥协。 她居然会妥协。 他心尖突然一抽。 也许长久以来,他都低估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江怀雅见他很久没动作,这才劫后余生似的,瘫软在床上。他突然有些懊悔,俯下身,想安慰地亲她一下。但她警觉地偏过了头,令他的亲吻落空。 于是感到失控的人变成了他。 好歹已经入冬,暖气再足,室温也不过二十度。他有点怕她着凉,矮下`身子搂住她。江怀雅还是不愿意看他,但乖乖地被他搂着,一言不发。 他想到了道歉。 可是他开不了口。也许在刚刚那一瞬间,有一种他从来没意识到的信任断裂了。曾经他是那个她把命交给他,也不会感到丝毫畏惧的人。但现在,她不确定了。 这样的抱歉该怎么说出口? 他徒劳地唤了一声:“兔子。” 她说:“我有点冷。” 他将她抱紧一些。 她急迫地想说点什么:“你冷吗?” 他动作为之一滞。 江怀雅抚了抚他裸`露的手臂:“你都没穿衣服,会冷的。” “对不起。”他说。 江怀雅默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没关系的。我小时候还调皮捣蛋,玩刀子不小心割破过你的脸呢。我那时候吓坏了,特别担心你留疤,结果你都没有怪我。谁还没有个玩过头的时候?刀剑无眼嘛,是吧。”她特意将最后一句用色眯眯的语气说出来,听起来好像只是个带颜色的笑话。 聂非池说不出话,试探着去吻她的脸颊。 一开始,她潜意识里有丝抗拒,后来渐渐地发现他安抚的意图,任他从耳际吻到鼻翼,甚至扭过头来,主动地配合他,消除他的愧疚感。 她嘴唇送上来相贴,他却没有深入,沾了一下就离开了。 江怀雅沉沉地看进那双眼眸,犹豫着说:“我刚刚真的害怕了。” 他嗓音像被烧过,目光有些躲闪:“嗯。” “我觉得你特别陌生。” 他逼自己去看她的眼睛,连最简单的应答都做不到了。 “我知道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不想和你就这样子相处……我们能不能慢慢来?”她好像在打着商量,而且还特别害怕他不答应。 他肩膀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江怀雅以为是太冷了,蹭下床去打开他的柜门,把被子抱出来。 有点重,她抖不开,一团盖在他身上。她跪在一边,伸手去整理。他把她的手捉住,握进掌心里,体温从指尖漫上来。 只是这么一会儿,她手指已经有些泛凉。 聂非池神情有些委顿:“我妈刚才问我们是不是在一起了。我说是。” “嗯。”这个她猜得到。 “她问我们是不是认真的。”他抬眸瞟了她一眼,“我说是。” “……” 他感觉到她手上的力气渐渐松开。 明明在他手心里攥着,但她却是一捧抓不住的沙。 江怀雅从善如流地点头:“这样说……挺好的啊。” “你觉得好吗?” “我当然觉得……” 挺好的啊。 她刚刚还因为他表现得太轻慢而不悦呢。 …… 可是事实上,她也不知道。 江怀雅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了那个冥冥之中显露一角的真相。但她不敢揭开最后的幕布,他也没有进一步相逼。她恍恍惚惚地环顾了下四周,想要抽手:“你先放开我吧,把这个被子盖好。过两天还要出远门呢,别又感冒了。” 他很固执,没有松手。 她状似轻松地笑:“你上次发烧不会就是因为这种原因吧。那会儿暖气还没来,是不是冻死了。” 聂非池突然坐起了身,什么也没穿,挑了一角被子给她:“你把它盖好。” 他走到窗前,将窗子隙开一条窄缝。 书桌上搁着一包烟。 聂非池抽出来一根,点上。烟气随着冷风流走,若有若无地飘进来几丝。 江怀雅裹紧了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 室内的气温降低了几度。 窗边的人大大方方地展露他的身体,肌肉在松弛的状态显得最自然。 她想起自己刚学艺术的时候,曾经和赵侃侃聊天,问她:“你知道怎么样把一个男人变得很有艺术感吗?” 赵侃侃虚心地求教:“怎么弄?” 她说:“把他脱光。” 已经忘了当时是看多了古罗马雕塑还是中世纪宗教画,才出此调侃。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当年睿智非凡。 她啧啧称奇:“我当年眼光真不错。你身材真的很适合当人体模特。” 不能太壮硕,大块虬结的肌肉没有美感,也不能太瘦弱,那样没有力量感。 就这样,适中,刚刚好。 聂非池淡淡地问:“你现在还画画么?” “不画了。”江怀雅说,“我现在搞工艺美术。” 前者是李祺的方向。 他点点头,没说话。 “不过……” 她把尾音拖得很长,不知从哪里慢慢摸来她自己的手机,对着他咔嚓了一张。 聂非池察觉到快门的一闪,警觉地转过头来。 江怀雅没来得及收手机,无耻地对他微笑。 他声线泛冷:“你做什么?” “创作。”她一本正经地说。 聂非池掐灭烟,捡了件衣服穿上。 他没打系带的结,向她走来的步伐并不快,但却极具压迫感。江怀雅提前倒下应敌,说:“你好歹赔偿一下我嘛。” “……”他气结到说不出话。 “我又不会发出去。你一个男人还怕艳照?” 和这只流氓兔子没法讲道理。 聂非池把人提溜进怀里,江怀雅像小学生抢皮球似的,弯腰把手机护在肚子上。他暂时不敢动她,象征性掏了一下:“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个人爱好。” “你有这种爱好江潮知道吗?” “哼,我还有江潮一岁时候的裸`照呢。你这好歹只能算露两点。” 他不擅长口头争执,但手上的力气一直没松,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不下。 江怀雅有点怕他再度失控,开始胡搅蛮缠:“就准你强`暴未遂,不准我侵犯个肖像权?你这个州官当得可黑心了。” 聂非池气得笑出声:“我没打算对你做什么。” “我不管。” “真的。” 江怀雅抛出耍赖两大金句:“我不听。” 他无奈:“你要照片干什么?” “你就当我思春好了。” “……” 胡搅蛮缠的女人不可怕,胡搅蛮缠还油盐不进的女人,那就有点可怕了。 “兔子。”他语气软和了许多。 江怀雅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一听这声音就懈怠了,抬头:“嗯?” 第19节 几乎是同一瞬,她的胳膊被捏走。 聂非池干净利落地扳开她的手,把手机抽了出来,手法熟稔得仿佛在拧送犯罪分子。 主动权瞬间更迭。 江怀雅想从他手里抢东西难如登天。 聂非池离她远远的,靠在柜子上翻她相册。 她没有骗他。这真是她的个人爱好。 不知是不是在艺术圈混久了,她手机里有很多摄影作品。她喜欢上世纪一个瑞典的摄影大师,那位擅长拍人像,男模特在乡野之间,广阔的天地下,纵情地裸`露。相片全都是黑白,人物眼神深邃而忧郁,动作扭曲,大多时候不正对镜头,有股子阴郁的美感。 她还收藏着一张约翰·列侬和他前妻的经典裸`身照。 坦白说,在外人看来,有点变态。 “你干嘛看这么久?”江怀雅警惕地说,“你是不是在翻我手机啊。你删自己照片也就算了,不要侵犯我的*。我会生气!” 他一边操作,一边问:“你相册里的东西算*吗?” “那个有什么好看的。”她伸手催促,“快点还给我。” 聂非池半敞着衣襟,气定神闲地一张张操作过去。江怀雅催也催不成,只能激将:“你要是有类似的爱好,我们可以一起探讨。你不要一个人吃独食嘛。” “你少说话。” “真的,你别往前翻了。前面可能有赵侃侃的浴照,我觉得你看了不太好。” 这损招居然对他管用。 聂非池骨子里受的还是绅士教育,其他女人的不雅照不管存不存在,他继续往前翻都有心理障碍。他停下来,深深看了江怀雅一眼,把手机抛回去。 江怀雅眼疾手快地接住,连忙检查后台程序——还好,就打开了相册。 然而打开相册,她有点发懵。 那张照片居然还在。 清薄的月光,迷蒙的夜色,屋里有一盏光源,打在他身上,像一个古典圆镜。他微微地屈身,吐出淡淡的烟雾,修长的指尖有一抹猩红,给这张天然黑白的相片染上一抹亮色。 那时他没有看她,眼眸里装着深沉的颓然。 方与圆,红与黑,明与暗。 她觉得自己挑的角度堪称完美。 江怀雅坐在床沿:“你怎么没删?” 聂非池向她缓缓走来,几步撑住床沿,和她面对面。 彼此眼里的光泽一览无遗。在夜晚的光线下,他好看得称得上迷人。 那双眼眸像一片被霜雪覆盖的沼泽,江怀雅想要深探,轻易地陷落进去。 “你爱看就看吧。”他说得很轻巧。 江怀雅直觉有诈:“我怎么觉得又是陷阱。” “我这么坏?” “没有……”她想说他好得不行。然而刚刚他向她证明了,他有恶的一面。 “那就随你。”他的呼吸里有淡淡的烟草气息,“不早了。去洗个澡,早点睡。” 江怀雅抬眸,看着他埋下头,在她锁骨下方轻轻印一个吻,她不自在地昂了昂脖子,脑海里又交织着那幅定格的图画。那实在是太性感的画卷,配合着颈下温热的触感,令她微微地战栗。 她抿抿焦渴的唇:“你真想让我去洗澡?” 他笑了,“我们慢慢来。” 她撑着床沿站起来,提起半边唇角:“哦,你等着。” 这间公寓的淋浴设备她都很熟悉,只是从来没有用过主卧的。 她闯进去,就像闯进了他的私人领地。 踏进去,闻得到清涩的水雾香味,淡淡的,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用了同一款浴液,把自己和他浸泡成同一种气味。 这个过程很奇妙。 她曾经觉得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追逐自由,打破桎梏,以热情拥抱一切。而他固守原地,严谨自律,似月光冷察所有。 原来仅仅只需十分钟,就可以气味相通。 这晚上冲破了太多东西,她觉得她还有一腔恶念可以发挥。然而擦干发丝回去,发现他已经睡着了,用一个将自己暴露在外的姿势。 ☆、第20章 夜晚是一个容易溯及过往的时刻。 江怀雅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躺下,想起小的时候夏天,他们也是这样一起躺在院子里乘凉。那时的空气尚属洁净,夤夜月辉如水,漫天星斗,很容易睡着。当初的心境和现在,必然大不相同。一步步走到今日,实属始料未及。 她忍不住问了自己一个从未认真叩问过内心的问题—— 喜欢过他吗? 放在别的时候,她一定斩钉截铁,毫不心虚地否认。 然而现在,她回想一些遥远的往事,觉得或许有过吧。 她的童年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下,幸好她父母施行的是混蛋教育,不然聂非池绝对是她人生里最夺目闪耀的“别人家的孩子”。 有一次,他为了一个考试,不能去小学奥数比赛的颁奖礼,托她帮忙代领,她家不靠谱的爹由于讨厌周末早起送孩子出门,发脾气说:“你们班没有其他人得奖?他不能让别的获奖同学代领,偏让你特地去一趟?” 江淮易把这位不识相的小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道貌岸然地抱着江怀雅说:“咱们家宝贝兔子是能随随便便给人跑腿的吗?不去。我这就打电话给他妈,让他们找别人。” 十岁的江怀雅疯了一样抢回手机,眼神坚毅如革命战士:“我不!是我自己想去的。你送不送?不送我就自己走去学校啦!” 倔强的江小兔背着小书包走出一里地,终于等到了她爸的车从后头追上来。 据说她爸由于赖床不送孩子去学校,被她妈大骂一顿。这样的情况在江怀雅的成长过程中出现过多次,她爸因此一直非常恨聂非池。 江怀雅回忆着往事,忍不住发笑,又要克制住颤动,免得吵醒身边的人。 幸好他的床垫绷得很紧,弹性有限,她动作放缓一点,几乎没有造成任何震动。她的胆子大了些,撑起身子帮他把被子盖好,自己再钻向深处,面对面凝视着他的睡颜。 陌生的角度,好像把熟悉的轮廓也勾勒得陌生了。 他的模样比小时候惹眼多了。然而她最喜欢的却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两小无猜的年纪里,她愿意在大冬天的早上,背起书包为他走一里地。 那是她纯白如纸的年纪呵。那时她就已经很有勇气了,只是这勇气转移得太早,她甚至没有想过,要向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诘问她有没有心动。 那时候懂什么呢。她总是这么告慰自己。 她以为在陌生的床上,又是在一个危险的怀抱里,会辗转难眠。 然而事实是,她回忆着回忆着往事,渐渐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居然一宿安眠。 聂非池醒得比她早。但她仿佛拥有心电感应,没等他端详她几秒,迅速惊醒了。一双惊慌的眼睛撞进他的眼帘,仿佛不知今夕是何夕。 也许是因为不习惯睁开眼时身边有另一个人,她心跳得很急促,好像吓了一跳。 清晨六点,晨光暖阳,枕间榻上全是两个人交汇的体温。 聂非池还来不及享用片刻温存,就不得不轻抚她的背安慰:“你吓什么。”又有点受伤地问,“做噩梦了?” 江怀雅完全是睡梦中惊醒,大脑混混沌沌,气息又惊魂未定,混乱不堪里答非所问:“几点了……” “六点十五。” “二十个小时了……” “什么?” 几句对话的时间,江怀雅清醒了不少,揉开眼睛冲他笑:“我们在一起,二十个小时了。”她又如梦初醒地自言自语,“居然才二十个小时。” 聂非池眸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翻身坐起来。 清晨大约是一个人脸皮最薄的时候,尤其是在梦了一夜青葱往事之后。江怀雅直愣愣盯着他的裸背,居然有点脸红。 这种时刻挣扎在幼年时代和现实世界里的分裂感时时伴随着她。 聂非池回头瞥了眼蒙住脸的她:“你再睡一会儿。” 江怀雅放下一只手,睁开半只眼:“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吗?” “不是。” 江怀雅蹙眉:“那我住这里那段时间,每天起来都看不见你人影。” 聂非池淡声说:“我以为你不是很想看见我。” 又是黑名单乌龙惹的祸。江怀雅回忆了一下,难怪他第一天中午明明工作很忙,却特地回来一趟给她抄送他的号码,后来就不了了之。 江怀雅大呼冤枉:“那你就放任我饿死么。” 她可是吃了好几顿干面包关东煮。 聂非池居然理所当然地问她:“不然?” 江怀雅气得肺疼:“聂非池你这个人太混蛋了……” 不讲情义,铁面无私……还有什么不好的形容词?她气得连成语都想不出来了。 聂非池自己也忘了当时是什么心情,因为完全没有煎熬过。 她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当年江怀雅追姜溯那会儿,姜溯身边莺莺燕燕不在少数,他身边的小姑娘一个赛一个地彪悍,其中有一个叫顾菲的,周五晚上来师大附门口堵人,见面就抡了江怀雅一巴掌,害她脸肿了好几天。他觉得她连这种事都遇得上,是时候该放弃姜溯了。谁知没几天,江怀雅兴冲冲地来找他,说:“自从挨了顾菲一顿打,姜溯对我态度好多了!顾菲人在哪?雇她来多打我几顿啊。” 这种被扇一巴掌还能贴上去的不要脸劲,他这辈子都学不来。 但他现在好像有点被传染了,嗫嚅了片刻,温声说:“现在补给你。”他侧眸,“想吃什么?” 意料之外,江怀雅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腰:“不是很想吃。要不你陪我饿一会儿吧。” 聂非池一字未发。 江怀雅义正辞严:“还说要补偿我呢,一起挨个饿都不肯。” 第20节 她搂人的方式像搂住只熊,丝毫不顾忌自己胳膊放在了哪,而且只顾着耍无赖,手指暗地里挠他的痒。他不怕痒,被挠再久也达不到她的目的,但却起了点其他效果。 聂非池不自在地把她一只胳膊拿走。 本来还沉浸在打闹里的江怀雅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并趁他不注意,用剩下那只胳膊往下蹭了蹭,稍稍感受了下…… 刚刚碰着,他翻身过来,把她另一只胳膊也攥在了手里,眉心蹙到一起。 她像个小偷,被人赃并获,居然还有脸嚷:“放开啊,很痛。” 他仍抓着她手臂:“你什么意思?” 江怀雅轻描淡写:“我什么意思?” 他松开她起身,声线泛冷:“你要慢慢来就有点诚意。” 她满脸真诚:“我觉得你好像误会了。” 聂非池扣上衬衣钮扣,懒得听她满口不负责任的谎话。 江怀雅侧身过来观察他的表情:“真的。昨晚我们才在一起多久,十个小时有没有?我说慢慢来,是因为我需要点时间做心理建设。至少也得是这两倍吧。” 聂非池的手指顿住了。 两倍,二十个小时。 江怀雅转到了他面前,嘴唇离他不过几公分。 聂非池眉头紧锁,声线泛着冷:“你……” 她迅速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打断他的话,目光幽深如潭。 “别玩过了。”他眼神称得上严厉。 江怀雅又轻轻一啄,这回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静静地看着他:“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给点表示。” 说完,她阖上眼,又小心地挨近。 没等她抵达位置,他主动覆唇上来与她纠缠。和他接吻也是分裂的,她看得见自己一部分沉沦在饮食男女的悲欢里,一部分在谴责自己。但后一部分总是轻易被打倒,她沉湎了一阵,便搂住他的脖颈,将两人强行分离:“等一下。” 聂非池紧锁的眉心里有了更复杂的情绪。 江怀雅本来是个跪坐在他面前的姿势,此刻略微起身,从裙底扯下一块纤薄布料。 丝质的睡裙之下,毫无遮拦的曲线纤毫毕现。她再度印上他的唇,这回很用力,也很短暂,眼眸对着眼眸,沙哑的声线充满暗示性:“上面本来就没有穿。”却又带着奇异的天真,“……然后我就不会了。” 和煦的晨光里,她像一件待拆封的礼物,纯洁地向他展开。 聂非池忽而笑了,抱着她漫不经心地问:“喜欢我么?” “这个很重要吗?” 他没回答。 江怀雅很没耐心,闭着眼懒洋洋地靠在他肩上:“温柔一点……就喜欢你。” ☆、第21章 她曾一万次想说这句话。 如果他能温柔一点,也许他们俩就像故事里俗套而温情的青梅竹马,从两小无猜柔和过渡到两情相悦,从最初走到最后,拥有一段羡煞旁人的稳定感情,不会有这些年她的大风大浪生离死别,也不会有他的长河落日孤寂日夜。 如果他能温柔一点,那只死心眼的江小兔,或许会一辈子对他死心塌地。 但是人生有太多遗憾了。 江怀雅觉得周遭的氧气渐渐稀薄起来,聂非池的掌心贴在她腰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触感如隔云端,又细密复杂。他把她身后的裙摆攥紧揉皱,半吊在她腰上,腿根的肌肤接触清晨的空气,微微的凉意像一种预示。她的心也被攥到一起,紧张感难以形容,似乎就像小时候打针,袖子被撩起来,体温被空气里的凉意惊散,那下意识的一瑟缩令人条件反射地紧闭上眼睛。 身体被慢慢放平,她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顺从地躺下去。往昔如烟云流散,最后竟然想起他们争执的那个雨夜。他这辈子没有对谁怒到面红耳赤过,也许把所有的暴戾都给了她,又被倾盆大雨冲刷,纷纷而下。 江怀雅睁开眼,不去看一览无遗的自己,只盯住他的眼睛:“你还没有答应我呢。”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是正常的,然而一开口才发觉嗓子是干的,沙哑里有一丝不经意的妩媚。她被这声音镇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答应什么?”他的嗓音更加嘶哑。 江怀雅用口型重复:温、柔、一、点。 他不了解这四个字背后的深意,只觉得她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很可爱,笑了一下,俯身下去亲她。这个吻当然是温柔的,投入到她都有些错愕,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停,只能辗转着唇舌,与他漫长地唇齿相依。江怀雅放开自己,不再去留意他的手到了什么地方,好像进入了一个迷幻世界。 “兔子。” 她迷迷糊糊地应:“嗯?” “我爱你。” 她在混沌间怔了一下:“男人在做这事的时候都会说这句话吗?” “不是。”他忽然不是那么想解释,“和你想的不一样。” 她忽然笑了一声,虚弱又大度:“没关系的。”习惯性地,又想说一些不着调的插科打诨的话。但在这时候,言语的反应不那么灵敏,等她再开口,第一个字还没出口,突然迸出一声:“疼。”眉头瞬间拧到了一块儿。 他眉心也蹙到了一起,再度尝试,也不过换来一声新的痛哼。 她看起来并不瘦,苗条但健康,而且从小热衷运动,柔韧度都很好,却没有想到耻骨这样窄。生理结构造成了意想不到的障碍,他在她耳边安抚:“很痛么?” 江怀雅有点不好意思:“真的痛……” 这回答多少有点临阵脱逃的意思在,她莫名有种背信弃义的难堪,但身体上的痛觉是无法掩盖的,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聂非池一手扶着她的腿,一手揽腰,将人更紧地嵌进自己的怀抱里。江怀雅配合着向前腾挪了一段距离,双腿不自在地想要交错,受到阻碍之后,只能睖睁着一双无助的眼睛:“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怕疼。” 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心虚,惴惴不安地盯着他看。 分明恐惧他失去耐心,却偏要在嘴上容许他为所欲为。 聂非池把她汗湿的额发拨去一边,低声安慰她:“我不着急。”这事怎么着也不能一蹴而就,他有整段的空暇,陪她慢慢适应。江怀雅觉得全身都是滚烫的,有一两个瞬间她特别渴望他,觉得痛楚也算不上什么,然而果真到了门前,怯懦又卷土重来。 就这样互相折磨着,稀薄的晨光都变得炙热了些。高层建筑听不见路面的人声,只有阳光的迁移和温度的转变,在悄然提醒他们时间的流逝。 江怀雅很快成为失去耐心的那一方,气喘吁吁地伸出双臂,挽上他的脖子:“要不……” 话音未落,一串铃声响了。 他们俩用的是同一款手机,同一种默认铃声,一时间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的来电。 江怀雅吓了一跳,左翻右找,寻到一只手机,发现屏幕灰暗一片,聂非池的声音已经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 他有点不耐烦地接起电话:“怎么了?” 对方诡异地沉默。 聂非池很快从这沉默中反应过来,仔细看了眼他拿着的这只手机。银色的机身有好几道划痕,应该是主人不上心,跟各种尖锐物一起磕磕碰碰弄成的。 只有江怀雅会这么粗心。 怪就怪他们连手机通讯录都有重合的地方—— 谢芷默的声音出奇地严肃:“我打的是小兔子的电话。” 聂非池拉了条毯子盖住彼此,冷声重复:“怎么了。” 这坦荡反而令捕捉到信息的谢芷默无话可说。 她隐忍地开口:“你别太轻浮了。” 这话对于他那从不会开口骂人的母亲而言,已经算很严重的训斥。 他忽觉好笑:“我轻浮?” “你让小兔子听电话。” “她没有空。” 聂非池回头瞄了一眼,江怀雅已经用毯子遮住了自己通红的脸,不停地向他摆手,显然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拼了命不想听电话。 谢芷默动了真怒:“你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聂非池连争辩的*都没有。他总是这样,懒于沟通,对他妈的怒气视若无睹,甚至云淡风轻。这是造成他们家庭矛盾的主要根源。 ——“妈妈今天下午的飞机,中午打算见一趟小兔子。你给我一起来。” 谢芷默直接挂断了电话。 通话突兀地结束。他把手机离耳朵远了些,顿了几秒,才慢慢摁掉界面。 江怀雅翻身朝他滚过来,趴着探出一只脑袋:“你又惹谢阿姨生气啊。” 他昂着脖子不说话。 “还继续么?”他视线淡淡下瞥。 江怀雅咬住了唇。 说实话,她探索的勇气已经见底了。何况有这么一通不愉快的电话打岔,他看起来也颇为扫兴。“要不……”她再度斟酌着张口。 “我妈找你中午吃饭。”他先开口了。 江怀雅马上顺水推舟:“是吗,在哪里?” “她没说。” “那我自己待会儿联系她。”她说完,又对即将到来的场面生起恐慌,把脸埋进枕头里,“怎么办,谢阿姨肯定猜到了。” 聂非池顺口道:“猜到什么?” 江怀雅惊疑地看了他两眼,掐了他一把。 他既不怕痒也不怕痛,捉着她的手腕笑:“反正她又猜不到结尾。” 江怀雅用尽全力拧了下去。 “……松手。”他终于有痛觉了,皱着眉头笑,“下手这么狠。” 江怀雅想说自己遭的罪比这狠多了,但这会儿没好意思说出口,懊恼地咕哝,好像在跟他讲道理:“这个能怪我吗?现在想想这真的是基因问题,我妈生江潮那会儿难产,我们家骨盆窄绝对是遗传的。” 他还记得那会儿闹得轰轰烈烈,据说险些人就没了,他妈常常跑医院探视。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聂非池忽然静默,有点出神。江怀雅悄悄地凝视他许久,忽然用拇指轻轻摸了下他的下巴:“我好像有点相信了。” 他恍惚回神:“嗯?” 第21节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跟我在一起。我甚至想过你是不是对女人没兴趣啊,找我各取所需。”她的笑容有种窥探到真相的狡黠的甜蜜,“现在我发现,你好像真的有那么点……喜欢我啊。” ☆、第22章 晨起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江怀雅刷着牙,一边冲卫生间外喊:“你有没有充电线?帮我充一下手机的电。”洗漱完毕,又去客房里翻她当时没有带走的衣服。这时候真感激自己不爱搬东西的个性,当时搬走的时候干净利索,寥寥几件衣服嘱咐他随手扔掉。 聂非池当然没扔。 衣橱原封不动,他甚至还往里面放了两颗樟脑丸。江怀雅打开橱门,嘴角翘起来,偷着高兴了一会儿,抱了件最厚的衣服出去。 回到卧室,就看见聂非池半蹲在墙角,拿着白色的插头接电源。 数据线上连着她的手机,他确认屏幕显示充电,才小心放到一边。 江怀雅靠在门框上,欣赏他蹲着的模样,有种说不出来的乖顺。没想到有一天可以用这个词形容他——乖顺。 但男人很快站直,高她大半个头,气质凛然。他扫了眼她唇边眉角的笑影,好似被她同化,回头时自己的唇畔也染上些许笑意。他早已经穿戴整齐,看着她肩上的单衣觉得刺眼,走过去帮她把大衣披好。江怀雅勾唇:“这是大衣,又不是斗篷,有袖子的。” 得寸进尺,江怀雅的风格。 聂非池垂眸看了眼,撩起一个袖管,撑开来,向她一挑眸。她配合地抬手,伸进袖子里,另一边重复完,她也终于笑出了声。聂非池帮她扣了粒扣子,终于在她明显的揶揄目光里站不下去,松手:“自己扣。” “送佛送到西。” “真把自己当金佛了。”他嗤笑一声,象征性扣了几颗就罢手。 江怀雅看着他收拾屋子的忙碌身影:“你别老这样。你这么多年孤家寡人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吗?宠着点姑娘又不会掉块肉。” 聂非池整理完,抽出串车钥匙,撇撇嘴角:“我对穿衣服兴趣不大。” 江怀雅吃了这个瘪,心有不甘,出门的时候又把外套扣子解开了。 北方的冬晨,再爱美的姑娘也很少敢这么穿。她这样一是为了臭美,二是为了气人。 聂非池陪她吃了顿早饭,和她一起坐在露台喝咖啡。二楼的露台迎风,上午顾客稀少,只有江怀雅露着雪白的脖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他忍了她一上午,到了她和谢芷默约定的时间,送她去酒店。 江怀雅昂着脖子就打算下车。 聂非池把人抓回来,脸色阴沉地帮她系好围巾,手指停顿了一秒,挪到衣扣上。他面无表情地一个个系下去,寒声说:“作的你。” 江怀雅恬不知耻:“那你不要惯。” “你就这么进去,我待会儿能被我妈唠叨一个小时。” 江怀雅没有羞耻心,只知道咯咯笑。 聂非池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放任她在天边飞,也有这一部分原因。他自小已经对她足够冷淡了,但她还是敢把他当仆人使,百折不挠。她还有脸嫌弃她爸是老公主,其实她才是真霸王,只有她爸这样毫无原则的男人能忍得了她。 娶这种女人无异于往家里搬一尊菩萨。 他还是不太喜欢见他妈,把江怀雅留在餐厅里等着,自己出去打电话。 江怀雅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借口,然而无能为力,等谢芷默进来发现只有她一个,又开始数落他。那些话都老生常谈,无非说他不懂礼数,不尊敬长辈等等。凭江怀雅的卖乖能力,给他打个圆场不在话下,但怕突然改口风显得怪异,忍着一直没说话。 谢芷默终于停下了,往她领口看了眼,江怀雅下意识回缩,不动声色地拢了拢围巾,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姜还是老的辣,谢芷默一眼就能看出她心虚。 她微笑:“围巾不摘吗?” 江怀雅硬着头皮取下来,发现对面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变化,才知道自己进了套,脸上瞬间涌起一股热流。 谢芷默却慢慢地喝了一口咖啡:“听说你老师的遗作展,邀请了你当揭幕嘉宾。” 李祺生前名义上是她的导师,这件事很多人都知晓。谢芷默的语调依然温柔,好似随口一提,然而江怀雅太熟悉她这位干妈严肃时的眼神了。 “嗯。”她低敛眼睫,几乎能感觉到脸上滚烫的红云渐渐凉却。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你老师把所有作品都赠予了你。” 谈话像一条河流,水势缓慢却不由她引导。江怀雅的心慢慢揪紧,谢阿姨给她留了最大的面子,但她显然知道李祺的财产都在她手上,并且很可能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 她到底是聂非池的亲生母亲。无论与她有多么亲如母女,在某些事情上,亲疏之别还是会摆在眼前。想也不用想她会站在哪一方。 江怀雅艰难地在心里打腹稿,刚抬头吐出个“我”字,突然看见了迎面走来的聂非池。 他站在他母亲身后,眉头紧锁,喊了声:“妈。” 谢芷默慢慢回头,却等不到他的下文,气氛霎时僵硬起来。江怀雅笑着化解尴尬:“你电话打完了?” 谁知他生硬地命令:“你出来。” 江怀雅一愣,很快随口编造:“怎么了,那边要我听电话吗?”然后放下腿上的外衣,向谢芷默道个歉,跟在他身后出去。 走廊和室内一个温度,但却显得冷清不少。 聂非池斜倚上墙,打量她的脸:“你紧张什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出了一手虚汗:“我怕你妈误会。” “误会什么?”他笑。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颗脑袋:“我打算接受邀请。” 聂非池果然不说话了。 江怀雅紧接着说:“你不要误会。” 聂非池深深呼吸,调整了片刻,平静地问:“你一会儿怕我妈误会,一会儿怕我误会。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去?” 以什么身份去呢,一个普通弟子? 江怀雅知道这不可能,流言蜚语容许不了她一厢情愿的米分饰太平。然而如果连为他的作品站台都做不到,未免太辜负李祺对她的厚恩了。 “有没有想过媒体会把你报道成什么样?” 传媒是热衷八卦的。艺术圈的洛丽塔,一个很好的谈资。 江怀雅好似无所谓地笑笑,抬头看他:“你别说,虽然你和你妈关系不好,但是你们说话的路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毕竟是亲生的。” 他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不要东拉西扯。” “没有。”她赧然低了下头,脚尖挫了挫地,“我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解释的。 她从来不撒谎,所以也不会为自己开脱。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聂非池沉下脸,说:“先进去吧。” 他这个样子,她反而有点紧张,眼巴巴地望着他:“你不要生气。” 聂非池荒谬地笑:“你怕我生气么?” 江怀雅盯着他的眼睛,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无赖又卖乖,这就是江怀雅。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甚至是厌恶她的。然而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先进去”,然后回到了席间。 谢芷默心照不宣地没再重提话茬,好似这就是一顿再普通不过的践行饭。 吃到最后,江怀雅搁下餐具,擦了擦嘴唇:“我去一趟洗手间。”然后看着他俩的眼色,独自逃开了。 只剩母子二人,不约而同地放下刀叉,不需要言语,彼此的态度都摆在脸上。 聂非池皱眉,语气并不好:“你不要质问她。” “我听到的消息都是真的?” “就当都是真的。”他面色不善,“要质问也是我质问。” 谢芷默不怒反笑:“你问过吗?”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妈妈不管你跟小兔子两个人在玩什么,在我眼里你们要么没瓜葛,要么就结婚,不然我以后没法见她父母。明白我意思吗?”谢芷默的语气依然温和,然而却透出一股疲态,不解道,“我以为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明明是知根知底的两个人,亲密无隙的时候彼此都是一张白纸,到底是从哪蹉跎出了一身往事。 聂非池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江怀雅在这时候回来了,三个人稀松平常的寒暄几句,谢芷默不用他们送,自己坐主办单位的车去机场。 江怀雅杵在寒风里,目送那辆车远去。 天色阴暗,道路灰蒙蒙一片,汽车扬起的烟尘久久难散。 不知站了多久,四肢僵冷,江怀雅指尖小心地戳了戳他手背,等他理会她。 聂非池反手握住她的手,凝望她的眼眸:“兔子。” “嗯。” “其他事都可以惯着你,但是这事不行。” 她抿紧了唇。 他把她的手放在胸前,却是一个随时可以松开的姿势,从眼神到语气都毫无温度:“你自己选。现在跟我走,就不要去揭幕式。” ☆、第23章 “没有解释的机会吗?”江怀雅歪着头寻求和解。 聂非池挪走视线:“我不想听解释。” 江怀雅怔了好一阵子,竟然笑了声。 “聂非池,我们居然做到了。”她说。 他眼里满布阴翳:“做到什么?” “互相猜忌,互相怨恨。”江怀雅在心里默数,然后停顿了一下,“而且我还真的有点欲罢不能。” 这是严格意义上她给他的第一句告白,居然是“有点欲罢不能”。 不久之前,她还在云淡风轻地说,“谈恋爱不是要互相猜忌,互相怨恨,又互相欲罢不能才有意思吗?”现在她云淡风轻不起来了,因为身处其中的人说不出有意思这三个字。 第22节 江怀雅看着自己手指泛红的关节,尝试着慢慢、慢慢地抽手,想从他掌心的包裹里退出来,但又有所不甘。她感受到他的手没有半点回握的力道,不敢再动了。 阴天,灰的天际灰的马路,她站在正中央,红了眼眶。 江怀雅狠狠把手指扣进他指缝里,语气像匪徒:“凭什么让我选?揭幕式我会去的,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手我也不会放,有本事你就甩开。” 她握着他的手返身就走,但他纹丝不动,反作用力把她拽了回去。 江怀雅双目通红,但她一直忍耐,告诉自己只是寒风吹的。 聂非池眸色阴晴不定:“你去哪?” 她脱口而出:“回家。” 聂非池把她送到她的公寓。 江潮和高中同学打球刚回来,转着颗黑色篮球路过他们的车,认出了车牌号码。他敲敲副驾驶的车窗,惊喜地喊:“姐、非池哥!” 话音刚落,车门被猛地打开,扇他一脸,篮球在他脸上砸出一个圆形黑印。 x她全家啊…… 江怀雅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 江潮目送她,郁闷至极。靠,她全家特么还包括他。 他摸着鼻骨问聂非池:“这是怎么了啊?” 驾驶座上的人没出声,甚至没回头。 情况一看便知——吵架了。 江潮窜上楼,江怀雅正在收拾屋子。她请了个钟点工每天来打扫,屋子里压根没东西可收拾,但她就是一会儿开冰箱,一会儿关冰箱,给自己找事做。 见江潮回来,江怀雅给他递个杯子,怂恿他陪她喝酒。 江潮看了眼酒杯:“我酒精过敏,你忘了吗?” 江怀雅手顿住,暴躁地嫌弃人:“你怎么什么都过敏?金贵死你算了。” “……你冲我撒什么气呢。”江潮把酒倒掉,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说真的,你自己瞧瞧你这脾气,换谁谁敢要。” “反正你操不着这个心。” 他姐瞪他一眼,把两杯冰啤一饮而尽,甩上门去睡。 呼呼大睡到黄昏,房间里不用拉窗帘就是黑的。 江怀雅起来,发现江潮直挺挺站在她床头,吓得往里床缩了一下:“你干嘛?” “我特么是你弟,还能干嘛?喊你起来吃晚饭。” 哦,不是来揍她的。 按亮手机,居然已经七点了,她却没一点食欲,摸着胃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江潮冷笑:“你登仙啦?” “真不饿。” 她蔫蔫的,教人不大放心。 江潮动了恻隐之心,口音囫囵:“我跟你说,我过两天可就回上海了啊,在这没人照顾你,你好自为之。” 她鄙夷地斜眉:“你早该回去了。” 江潮眉头皱起来:“你能别这么横么?平时最多也就欺负欺负我吧,反正我又没法跟你断绝姐弟关系。谈恋爱的时候不能这么玩儿。” “你又知道了?” 江潮:“比你强还是绰绰有余的。” 江怀雅一下一下按着自己的手机,从短信界面退出去,又点进通话记录——空空如也。聂非池果然不是会主动联系她的类型。 她边按边嗤笑:“我这不叫谈恋爱,叫上当受骗。” “谁骗谁?” 江怀雅抱着棉被,对着墙自言自语:“一开始看着大度,什么都说不在乎,结果呢,一上手就计较这计较那。他喜欢纯白小绵羊,上哪找不着,硬把菩萨请回家,又嫌菩萨香火呛。” 江潮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他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江怀雅气若游丝,懊悔难当,“是我自己蠢,蠢到真觉得人家大度。” 以江潮的脑子,这会儿已经当机了,想半天没明白怎么回事,指指楼下:“我反正不懂你们在闹什么别扭。非池哥这会儿人估计还在楼下呢,你自己下去说吧。” 江怀雅闻声一愣,呆呆地下床穿拖鞋,挨去窗台。 楼层太高,什么也看不清,杂花生树横枝桠,视线越过无数障碍,隐约看见一辆车孤零零地停在楼下。 江潮用胳膊肘推推她,媚眼如丝:“怎么样,感动吧?” 感动个鬼。 江怀雅斜睨他一眼:“晚饭吃什么?” “泡面。” 江怀雅想揍人,“泡面你都敢叫我吃饭?” 江潮梗着脖子:“那我又不会做饭,你喊会做的上来啊。” 还真不是她不想喊人。 但凡江潮做了什么像样的东西,她都可以忸忸怩怩地下去,关心他饿不饿,喊他上来一起吃个晚饭。可是现在让她怎么说?来一起吃罐泡面? 江怀雅对现实感到了些微绝望,出去把江潮的面全扔了,打电话到附近的粤菜馆。江潮得意洋洋,指着面说:“多浪费啊。就你娇气。” “你不娇气?”江怀雅无言地看着中二弟弟,“我不信我不喊外卖你就真吃这个。论娇气我排第二你排第一,泡这些纯粹气我。” 江潮被戳穿了也不害臊,远远冲她喊:“那非池哥呢?你真不管人家啊?” “不管!” 再精致的食物,外送到家就不是那个味道。 江怀雅心绪不宁,戳了几筷子就没动。江潮生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胃口也不多好。满满一桌子蒸屉摆在那里,从热到凉,成为一片废墟。 江潮瘫在沙发上,脚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羊毛地毯。 这块地毯还是他陪她选的。 江怀雅心揪在一起,移开目光。 她去卧室拿手机,表情像个顽固的园丁,明知道石头种子不会开花,但还是忍不住想去浇浇水。 刚拿起来,手机突然一震,吓了她一跳。 聂非池的消息。 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手指刮着屏幕,迟迟不敢点下去。 实话说,如果他现在想要决裂,她未必比他好受。他实在是个很可恨的人,明知自己那么容易令人心动,却还是有意将她勾入圈套里,甚至不给她厘清感情的时间。 手指一颤,不小心点到了信息。 一行白字映入眼帘—— “我妥协,可以了吗?” 寥寥七个字,语气是他一贯的温和,却字字砸在她的心上。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比他的冷言冷语更令人无法接受。 冬夜的九点,连大风都平静了。 小区里无人行走,路灯依然没有修好,她冲进一片黑暗世界,然后顿住了脚步。 聂非池就靠在车边,轻轻朝她笑了一下。 江怀雅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坏事,连靠近他的步子都难以迈出。 这算什么呢?好像她丝毫不占理,却占尽便宜。他用他的纵容,他的迁就,血淋淋地告诉她,江怀雅,你真的是个恶人。 然而事情本不是这样。全世界没有人相信,她对他的心赤忱一片。她那些独自鲜活又独自黯淡的岁月,没有人替她见证。而如今她反复挣扎又辗转难安的心动,也没有人能够验明。 这不是她想要的和解。 可他还微微躬着身,在隆冬凛冽的夜风里等着她靠近。 江怀雅低着头,慢吞吞挪到聂非池跟前。 沉默无话。 他突然说:“抱我一下。” 江怀雅的第一反应是左顾右盼。 他低低地唤她:“兔子。” 江怀雅认命地心想,都算了吧。她的脸贴上他的衣襟,才察觉他身上有多么冷,触感如细冰。她努力地拥紧一些,想分他一点体温。 怀抱好像终于被填满了,不再透风,也不再泛冷。 树叶都停止了颤动,挂在灰枯的枝头,不再摇摇欲坠。 聂非池心满意足地享用她的愧疚,依恋,和一点点不甘。他告诉自己,都算了吧。他一针一脚拆掉长久以来缝在心上的底线,为的不就是她给的这么片刻。 ☆、第24章 江怀雅到底还是紧张他的,在怀抱里没蹭多久,就想起他还没吃晚饭,赶紧把他拉去了附近广场。商场里的餐厅都已经接近打烊的点,他们做了最后一对食客。 这顿饭比往常更沉默。 有时候和好并不代表和解,只是因为不愿失去彼此的珍重,盖过了事件本身的刺痛。 潦草往胃里填了些东西,他们携手坐在广场的长椅上。 夜已深,有几个轮滑少年围着广场中央的雕塑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环行。他们互相都有许多话要讲,然而在这个夜晚,却迟迟没有人开口。 突然之间,对面大厦的灯光全暗。再亮起来的时候,汇成了一个粉色的爱心。 旁边一栋楼也在这时候打出了一个女生的英文名,紧跟一句iloveu。 第23节 不远处爆发出一阵欢呼,一群年轻人迅速汇聚到一起,围观一场精心谋划的求婚,连轮滑少年都频频回头,向热闹的方向滑去。 广场成了一片空地,只有他们两个还坐在原地,远离热闹,看上去漠不关心。 江怀雅仰着脸,巨大的爱心将她的脸颊映成粉红色,讷讷地说,“好怀念啊。” 他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你和洪彻他们还有联系吗?” “没了。”江怀雅神色不见变化,“高中毕业之后好多人就没见过了。真狼心狗肺啊,当年为了帮洪彻告白,还差点吃了张违纪单呢。” 洪彻比他们大一级,是他们高中国际部的学长。江怀雅那时总喜欢和他们混在一块儿,生活多姿多彩。有一次洪彻看中一个高一小学妹,想出了个浮夸的告白法子——把师大附女生宿舍楼的灯光拼成一个爱心。 在娱乐匮乏的校园时光里,这个提议大胆而振奋人心。 江怀雅第一个表示赞成,给洪彻画了设计图。落实到每个点,需要一间间宿舍去通知——当天晚上开灯,或者不要开灯。跑腿的任务分配给了她和另外几个女生,江怀雅负责承包高二年级的宿舍。 这个方案中间也有过波折——师大附毕竟是重点高中,虽然校风开放,但早恋还是不能放上台面的,一旦被抓到,取消所有推免资格。承包高一年级宿舍的那个小学妹平时和他们玩得开,然而临到阵前,突然胆怯,怕事不去了。江怀雅只好临时揽下对方的活,一间间宿舍去敲门,总算没破坏学长的表白计划。 那天她一直忙到快十点,才去见聂非池。 他等在楼下,把一份答题纸递给她,狐疑,“你在宿舍做什么,满头大汗的?” “我跑上跑下七层楼,一间间宿舍敲门。你不懂。”她气喘吁吁地接过答题纸。好不容易讨要来的标准答案,然而她毫无抄的*,拉着他去小树林。 那个地方很幽静,四下无人,外面看不见里面,然而里面的视野却很好。 江怀雅掐着表,临近十点的时候,她指着漆黑一片的宿舍楼,倒数——五、四、三、二、一。 亮起一个完整的爱心。 效果远没有此时此刻商厦上的粉红色爱心好。 素不相识的同学们本着纯真的成全,纷纷按下开关,白色的灯光像有血肉,零零散散从黑暗里涌现,汇聚成一颗完整的爱心。 很笨拙,但已是足够美妙的景色。 聂非池看着她灿烂的笑靥,听得见胸腔深处怦然作响。 此前她不过是个麻烦的邻家妹妹,不学无术,嚣张跋扈。他习惯了周末回家会看见她,年夜饭和她一起吃,每年开学报到两家都是一起。他生性冷感,从未对她有过超越亲友的心思。然而在那一分那一秒,她热汗淋漓却激动不已的模样,像一株鲜红的火种,跃进了他的心。 他按捺下那一瞬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以及几分紧张与赧然,眼睫微垂,有些犹疑:“你……干什么?” 她咔咔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照,雀跃地朝他笑:“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今天晚上校内网上这张照片肯定会转疯。” 聂非池听见自己的声音僵了一瞬:“怎么回事?” 她累得瘫坐在一块勤学奋进的石碑上:“喏,就是洪彻啊,他要跟高一三班的那个小美女表白,想出这个法子。”她指着已经渐渐有些残破,但依稀能看出形状的爱心,自豪地眯着眼,“这颗心有一大半都是我帮忙拼的!” 江怀雅一直没听到他的声音,用答题纸扇着风,抱住旁边一棵树:“累死我了……” 不知过了多久,聂非池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她看着他的影子一晃而过,一言不发地走出树林,哎了好几声也没叫住人。好歹是黑灯瞎火,蚊虫遍出的树林子,他就算出于礼节,也应该陪她回宿舍吧? 但聂非池本来对她热衷于参与八卦事件有所微词,这次大约也觉得她特地将他拉来围观很无聊。江怀雅这样猜测着,加之早就习惯他的不留情面,居然没有计较。 她在石碑上歇了一会儿,被蚊子咬了五个包,就偃旗息鼓地回宿舍睡了。 兜兜转转,同样的景色这辈子居然还能和她共赏第二次。 许多自作多情的误会都已亡佚在时光里。 聂非池自嘲地笑了笑,说:“你怕违纪单?” “怕啊。”江怀雅说,“当时年级组长被气得课都不上了,把我们几个主谋叫去办公室里训。我心想完了,档案上估计得被记个处分。” “那你还站出去?” 他还记得她在年级组办公室里义薄云天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其他几个都是从犯,有处分冲着她一个人来的样子。 江怀雅也笑起来:“这跟怕不怕没关系。你是没看到跟我们一起策划的那个小学妹怕成什么样。没有推免资格就不能参加自招,高考只能裸考,这对她那种优等生估计就是晴天霹雳,她爸妈知道了能揍死她。不像我,就算被开除,我爸最多给我转个国际高中,让我以后乖点。” 她靠在他肩上,声音忽然低了许多,小声说:“但我那时候其实很不想走……我想和你一起上学。” 说完,江怀雅睁开眼,打探他的表情。 聂非池默了好几秒,表情在夜色里晦暗不明。 有些情绪其实从未被岁月辜负,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 他说:“既然这样,后来为什么要走?” “那我本来就考不上你的大学啊……” “不一样。” 她不是被迫的,是主动选择了远方的那个人。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又要回到他们的死结上。聂非池低头包住她的手,放进口袋里:“回去吧。你手很冷。” 不远处的热闹也散场了。 他俩路过的时候,地上只有一些废弃的蜡烛,和随风飘走的玫瑰花瓣。有一条蝴蝶结丝带飘在绿化丛里,被江怀雅捡起来,拿在手里把玩。 回到车里,她也陪他坐进去。 透过车窗,天幕漆黑一片。市区里只能看见最明亮的北极星。 聂非池说:“我明天就走了。揭幕式是什么时候?” “过几天。”她移开视线,不肯说具体日期,“你别关注就行了,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鼻间发出低低的一声,像笑,又像是嘲弄。 谈话一到这里就卡壳。江怀雅自认过去二十五年自己算得上一个心直口快的人,然而在他面前却无比压抑,收敛天性,告诉自己缄默不语才是最好的应对。 她于是低头拨弄那根捡来的玫红丝带。 沙沙作响。 不小心一扯,散了。 江怀雅呆呆地看着化为原形的丝带,眼里有说不出的失望。 聂非池看见了,接过去帮她重新打结。他打得很慢,那个结又很精巧,她也不确定他能不能打成,注意力全被他的声音吸引——“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爸妈?” “谢阿姨没跟他们讲?” “我妈不会这么多事。” 江怀雅觉得不然。他太不了解女人的天性了,谢阿姨在他面前是个严母,然而在她这儿更像一个忘年的闺蜜,经常拉她去逛逛街,说说圈子里的流言。如果她没有声张,只能说明,连最疼她的干妈都不看好他们。 她思量的这一会儿,他的结打成了。 江怀雅却已经没有玩的兴致了,单纯欣赏他的手工,然后小心斟酌着说:“等过一段时间吧。”她故作轻松道,“说不定等两个月之后你回来,就不想要我了呢。” 他冷冷地挑眸。 江怀雅立刻缴械投降:“我是觉得这才刚开始,没必要想这么深远。没其他的意思……” 还需要什么其他的意思?这个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聂非池把丝带抽散,手扶在方向盘上。 他不高兴的时候从不开口,一切心思都全凭她猜。江怀雅紧张地问:“都打好了,干嘛又拆掉。”她小心地把带子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尝试复原。 好几次没有成功。 聂非池凉凉地开口:“你就是要等到没有了,才知道可惜。” ☆、第25章 江怀雅蓦地一愣。 “不是什么东西我都会觉得可惜。”她突然放下丝带,艰难地抿唇,“刚才它散掉,我最多找个地方把它扔了。是因为后来是你打的结,所以我才觉得可惜。” 她把方才拼命压下去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最后肃然端望黑暗里的人:“所以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呢,聂非池?” 还想怎么样。 他没有想要怎么样。 聂非池惨淡提了下唇角:“随你。” 江怀雅气不打一处来,居然推开车门下去了。 他身畔骤然一空,连伸手都来不及,那人的身影已经没入了楼道里。车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条被反复摧残的丝带,挂在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落到脚边。 很长时间他都不明白,为什么简单的两个字能激起她莫大的怒气。 夜深了,他觉得很疲倦了。 这辈子他没有把自己弄得这么疲惫不堪过,更何况醒来还有接踵而至的工作。 但就这么放任今夜无疾而终? 他向她妥协,不就是为了在走之前,给彼此留一个缓和的空间,以免过一两个月回不了头。结果好像越弄越糟了。 这样想着,黑暗中一个人影倏忽而至。 江怀雅的脸颊在寒风中泛红,呵着白汽走到他车门边,拉了两下没拉开。聂非池帮她开门,在打开的瞬间扶住她,以免她用力时摔倒。 她果然趑趄了一下,很快站稳,瞪着他:“我上去了,你早点回去睡!不要再在这里等,你明天还要出差!” 江怀雅话说得急,胸口起伏。 她去而复返,就为了叮嘱他这个? 说完了。 她想把胳膊抽出来,眼里写着去意。 聂非池没有放手,把她往近边拉了一点。她不情愿,他就一下跳下车,立在她跟前。江怀雅被突然罩顶的身影惊得往后退一小步,难堪地说:“我刚刚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他抵住她的额头,轻声说:“听见了。” “听见了还不……” 话说到一半,双唇被他覆住了。 这个女人。 第24节 任性到普普通通说两个字都会被她甩脸走人。 但也是她,吵架赌气的时候还会担心他休息不够,自己又折返。 她曾经说的那些,并不对。 他对她从来没有猜忌,没有怨恨。他知晓她所有致命的缺点,深谙她难以容忍的朝秦暮楚。在他心里,她是最缺乏神秘感,也最糟糕透顶的女人。 有什么用。他依旧欲罢不能。 聂非池松开她的唇,有几分歉意:“你别动不动生我的气。我不会哄人。” 江怀雅的脸被亲得热腾腾的,把人轻轻推开。 “我真要回去了。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他低眸看她。 江怀雅嗫嚅好几遍,抬起眼:“那边能看见星星吗?” 他好像没听清:“什么?” “你要去的那地方,能看见星星吗?” 启明星亮在中天,伶仃一盏,照着离人。 聂非池仰头望了眼贫瘠的天幕,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山里应该可以。”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似这对话毫无意义,平白拉长沉默。 聂非池摸摸她脑袋,勾起唇:“舍得吗?” “舍得才怪。”她一扭头,背对着启明星,跑远了。 背影又被楼道吞噬。 指尖还残存她发丝微凉的清香。每每都走得这么猝不及防,也不管他舍不舍得她。 江怀雅没坐电梯,一口气跑上楼。 江潮正坐在客厅里撸狗,眉梢眼角尽是流氓:“哟,你今晚还回来呢?” “……”想到她和他在一起第一天就夜不归宿,江怀雅连反驳的话都不知该如何组织。 江潮还在八卦:“现在能不能说啊?你和非池哥到底怎么了嘛。这不如胶似漆着呢么,闹什么别扭哪,这么抹不开。” 江怀雅满脑子都是早上的场景,甩了江潮一个冷眼:“你就当我俩性-生活不和谐吧。” 她轻描淡写地说完,面无表情地关上了卧室门。 江潮:“……” 这理由……有那么一点雄辩啊。 睡了一夜,没定闹钟。 等江怀雅醒来的时候,聂非池的车早已经开出首都边界。 她没赶得上去送他。虽然公差去送也显得矫情,她未必做得出来。但启程前连一句问候都没有,那就是她的失职了。 江怀雅急切地打开通讯软件,觉得该给他发句什么,打打删删好几回,也没想出句合适的。这惴惴不安的心思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回到少女时期,旖旎怀春,弄到心上人的联系方式,又紧张不知该如何打招呼。 直到这会儿,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对他的喜欢。 她觉得有点好笑,他们俩的顺序好像是整个倒过来的。 不过留给她怀春的时间并不多。周末的时光飞逝,又到了忙碌的周一,她最后一个踏入报社,险些迟到。赵侃侃被外派去一个特稿撰写组,今天没来。 社里的事并不多,但气氛略显沉闷,江怀雅一整天都没跟人说上一句话,连午饭也是一个人端盘子在一边吃。临近下班的点,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节奏,对着屏幕发起了呆。 莉莉从外边回来,和她说了今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小雅,外面有个帅小伙说要找你。”她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地刺探,“是你男朋友吧?” 江怀雅眼前一亮,没顾上收拾东西,就直愣愣跑出去一趟。 出去一看,丫的,江潮。 他站在马路对面,蓬勃如阳,引人瞩目。但却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她怎么会蠢到觉得是聂非池,分明他都已经不在这座城市。 江怀雅扭头就回去了。江潮好像看见了她,在对街朝她挥手,不是很懂他姐明明出来了,为什么像没看见他似的,又掉头回去了。而江怀雅满脑子都是对莉莉的腹诽,无心理会她弟的内心戏。 她慢吞吞收拾东西,差不多拉上包,江潮的电话来了。她接起来,说:“快了,你等一下。”然后又一如既往慢吞吞往外挪。 刚上车,江潮看她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生气了:“我来接你下班你就这么不高兴吗?” “高兴。”江怀雅有气无力。 “你自己镜子照照,跟你这种欲求不满的女人真是没法玩了。”江潮神秘兮兮打开他的手机,翻了十几张照片给她看,“你瞧,这些都是我朋友,颜值过关吧?我明儿就走了,今天晚上有个践行party,优质汉子一打一打的。反正非池哥也不在,你不如一起去玩玩啊?” 江怀雅斜挑着眼,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神经病。 江潮还在说教:“真的,开放式的相处模式有助于情侣关系的稳定,尤其针对你这种那啥啥不和谐的。出去约几个总比……喂,姐?你上哪去,你别走啊……” 江怀雅甩着包已经走到路口了。 江潮开着敞篷跑车,慢悠悠遛上去:“我说错什么了?!” ☆、第26章 江怀雅以为回家躲着就完事了,没想到江潮的party是在家开的。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持续到凌晨两点,她一边担心着会不会接到邻居投诉,一边牵着老黄在小区里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连老黄都走不动了,趴在原地闹脾气。 她真有种孤苦无依的悲怆感,蹲在老黄身边,给聂非池打电话。 这个时间点,原本不该打搅他。 电话居然一拨就通。 晚风寂静,江怀雅不适应他突飞猛进的接电话效率,竟一时语塞。 对方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她开口,主动问:“喂,是嫂子吗?我已经在b口了,没看见你,你到哪儿了?” 是一个女声。 小念在稀疏的人群中穿梭,久久没等到回音,拿起来手机看了眼信号,满的。 顺带瞄到一眼来电人备注——长耳定光仙。 这是什么奇怪的昵称?她顾不上多想,试探性喊了声:“嫂子?” 聂非池没有妹妹,连表妹都没有。 江怀雅的第一个念头是打错了。然而拿到面前确认一遍,是他的号码,不会错。 “请问你是……?” 小念是个挺活泼的女孩子,声音听着就青春洋溢:“我是小念呀,非池师兄的师妹,嫂子你忘记我了吗?师兄走不开,把手机放我这,让我来机场接你。我已经在b口等着了!” 后面的话她都听不清了。 如果放在小说里,女主角此时此刻的心情一定是“脑子里轰地一声”、“眼前骤然发黑”。 江怀雅握着电话愣了好几秒,居然笑了一声。 她说:“你好像认错人了。” 然后没有解释,挂了电话。 小念看着手机莫名其妙,这个人既然一上来就知道她认错了人,为什么不早点明说,非要和她周旋这么久? 寒夜里,老黄抬起浑浊的眼眸,悄悄看了她一眼。 江怀雅摸摸它的头,心想这要是在电影里,这一定是条无所不知的狗,“怎么啊,你取笑我?” 老黄打了个喷嚏,声音像在笑。 她在它脑袋上轻拍一记:“你跟你主子都一卦的,不是好东西。” 江怀雅起身,腿有点麻了,捏在手里的手机冰凉冰凉,提醒她这是一块捂不热的金属。她走得很慢,没有牵狗绳,但没走几步,老黄忠实地跑到了她前面,为她开道。 回到公寓,party也散了。 这不是江潮的风格。江怀雅关掉几盏壁灯,说:“怎么这么早结束?” “你不来,没意思。”他往嘴里扔一颗不知名的零食,横坐在沙发上。 江怀雅拎起几个空酒瓶:“没喝酒吧?” “你看我像喝了的么。”江潮酒精过敏,在这方面一直很乖。 “你那些朋友们呢?” “回去了。” 江潮回答完,发现江怀雅站在酒瓶子前发呆,扬起眉毛凑过去:“怎么着,你想叫几个回来?成啊。”说着就拿起手机,一副马上要给她联络小鲜肉的样子。 江怀雅居然没第一时间扇飞他。 江潮搁下手机,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你怎么了……?” 江怀雅:“什么事也没有。” “我不信。” “真没事。” 她把外套平静地挂好,低头往洗手间走。 也许第一时间有点发懵,但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 江潮就倚在洗手台上,围观她洗脸的八道步骤,一轮轮套她的话。 最后没法子了,开始给她表忠心:“姐,你别什么事都藏着,你家里又不是没男人,天塌下来我帮你扛啊。” 说真的,她心里有点小感动。 江怀雅低头刷着牙,吐掉一口泡沫,笑了:“真的没有事。刚刚给你非池哥打了个电话,一个小姑娘接的。”她说着,仰头含了口清水漱口。 江潮眼睛瞪圆了,急个半死:“然后呢?他出轨被你逮住啦?你话不要说一半!” 江怀雅弯腰,慢慢把水吐干净,仰头又含一口。 江潮气得就差上来帮她把牙给刷了。 第25节 最后,她总算弄清爽了,拿毛巾慢慢擦着嘴,“没什么事,就他一小师妹。估计是出去田野实习带的本科生吧。” “就这么简单?”江潮严阵以待地盯着她。 江怀雅转过身,表情呈现出迷茫:“然后她在电话里,好像把我当成另一个女的了。” 江潮像个抓到新闻点的娱记:“什么女的?” “小师妹管人家叫嫂子。” 江怀雅说得十分平和,然而那厢江潮听得已经蹦起来了: “唉哟,脚踏两条船啊?我就说嘛——非池哥没那么瞎能看上你!” 出事以来都很平静的江怀雅猛吸一口气,把牙刷柄怼进了他鼻孔里。 “你会说人话吗?!” 江潮痛得嗷嗷大叫,把凶器拔`出`来:“我x,你可文明点吧,省点力气斗小三。” 江怀雅云淡风轻地走人:“这事真要是你想的那样,谁是小三还说不准呢。” 江潮紧跟在她屁股后头,难以想象她如此波澜不惊:“喂,你真不打电话过去问问清楚?” “手机现在在人小师妹手里,上哪问去。” “那就逼问小师妹啊,她总知道点什么吧?” “丢不丢人。” “丢人也比把人丢了好啊?” 江怀雅蓦地转身,江潮刹车不及,险些撞她身上。 她表情严峻:“总之这事你少管,就当不知道。” 这个晚上居然就这么揭过去了。 江怀雅也佩服自己,睡得还挺安稳,一个噩梦都没做。第二天一大早,江潮打道回府,她把神神叨叨的弟弟送走,又照常去上班。她在社里的隐形试用期也快过了,组长好似有给她派正经任务的趋势。今儿一早,她往主编办公室跑了一趟,忙里忙外,居然错过了电话。 回到办公桌一看——未接来电3个,平均每隔半小时一个,准点准时,绝不多打。 聂非池居然会连着给她轰电话,有进步啊。 江怀雅拿着手机去洗手间,面带微笑。 刚把电话按出去,又马上摁断,笑容收敛——搞什么呢,她这么高兴做什么?等一等,等下个电话来。 结果这么一等,等到了傍晚。 聂非池在工区并不适宜用手机,等到晚饭时间才有空打这个电话。 本来没抱希望,没想到她居然接了。 刚接通,她甜津津地喊:“喂,陈杞吗?” 这一声亲热但刻意,他怔了片刻就反应了过来。 “你是想故意气我吗?” 江怀雅沉默好几一会儿,叹了口气。 “你看,你能反应得过来。”她说,“所以我也可以。” 就这么一句,很多解释都没必要说了。 这一刻他有点庆幸,他需要解释的对象是她。 大段准备好的话被省略,电话里剩下了空白。 聂非池靠在饭厅外面的水泥墙上,望着青海小县城里的白云蓝天。 他望着她所在的遥远方向,说,“我昨晚试过了,能看见星星。” “是吗,有几颗?” 他目光不知不觉地放柔,“数不清。” 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的通话好像总是这样,明明心和大脑都在飞速地运转,能感受到血管里的热流随着他的话变幻流动的方式,心跳却压在嗓子眼,令她说不出话。 江怀雅忽然说道:“虽然我没有误会什么,但好歹来龙去脉你得交代一下吧。我可是不明不白地,听着你家小师妹管别人喊了好几声嫂子呢。还有——这小师妹听声音,也是个小美女吧?” 聂非池听着笑了一声。 半晌过后,“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 他顿了一瞬,选了一个最普通的开头,“那个人是黎乔娜。” 江怀雅确定,自己真的听到了“脑子里轰地一声”。 黎乔娜。 这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 当年她跑上跑下七层楼,为洪彻准备惊喜,接收对象就是黎乔娜。她还曾经拉着赵侃侃去高一年级的早操队列里偷看过,想瞅瞅洪彻追的小学妹长什么样。坦白说,具体的样貌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看完之后对赵侃侃啧啧赞叹,说洪彻的眼光果然很高。 总之是个艳绝全校的大美女。 平心而论,美则美矣,她觉得以聂非池这样的条件,有个把这种水平的前女友并不稀奇。问题在于,那人是黎乔娜。 江怀雅清楚地记得,在她拉他去围观那场声势浩大的灯光告白之前,他是不认识黎乔娜的。 准确地说,以他当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心寡欲劲,问他自己班里班花是谁他都答不出来,更不用说去认识下一届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学妹。 于是江怀雅哀伤地认识到一个惨淡现实—— 他们两个,谁为谁亲手做的嫁衣更多,还真没有定论。 ☆、第27章 聂非池好像能察觉到她所思所想,及时扑灭火苗:“不是前任,不要多想。” “那也胜似了吧。”她回想小师妹喊嫂子的自然语气,这情形恐怕不止一年两年了。 “是个误会。”他说。 江怀雅终于明白了自己接受不了的点——这么苍白贫瘠的解释,她居然也能相信。他太清楚不过他在她这儿的信用额度,所以连多余的描述都懒得给,一句“误会”就想抹过。 但他不明白,感情经不起坐吃山空。 可恨的是,在这座山倒塌之前,谁也无能为力。她都想不出一个生气的借口。在他面前看似可以随意任性,但却必须懂大道理。理由不够雄辩,连正儿八经的气都没法生。 “哦。”她淡淡地回。 电话那头突然有人喊他。 江怀雅正留心那个模糊的声音是不是小师妹,聂非池已经应完人家,对她说:“我这里还有点事。” “去吧。”没等他说完,她挂了电话。 还是没敢正面开火,做一个真正不讲道理的刁蛮女友。江怀雅觉得自己有点窝囊。 通常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想找自己闺蜜聊一聊。 赵侃侃正被外派去南边采访,这会儿估计忙得脚不沾地。 江怀雅怀着愧疚之情打通她的电话,却被告知:“兔子,你猜猜我现在跟谁在一块儿?” 她翕唇,给出一个答案:“习-近-平?” “你怎么不上天呢?!” 江怀雅笑:“说吧,谁。” 赵侃侃故弄玄虚地压低声线:“一个小帅哥。” “你今年十八吗?睡个小帅哥还要跟我通报。” 赵侃侃恨铁不成钢似的哎一声,隔着屏幕都能看见她羞得满脸通红:“你别瞎编排,我怎么就睡人家了……那可是你亲弟。” 亲弟,江潮。 还有比这更悲怆的事吗?她为了男友的桃花债打电话给闺蜜倾诉,闺蜜却正在愉快地睡她弟。 江怀雅把自己的悲愤之情向赵侃侃概述了一下,赵侃侃胆怂,把电话给了江潮。江潮刚听了一截话,就把她喷个狗血淋头:“我在国道上看见你们社的车抛锚,好心好意停下来瞅瞅,人让我帮忙送个女记者去南京,我瞧着顺路就答应了,鬼知道是赵侃侃?早知道我就开走了好吧!她坐一百二十码的车都喊风大!” “一百二十码的风确实大啊……” 赵侃侃的声音一旁虚弱而无力:“好了好了,让我自己跟她说……” 江潮:“你会说个毛线——” 江怀雅给手机开个免提,摆在桌上。 里面像在演广播剧似的,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这两人的仇怨源远流长,要追溯到她参加话剧大赛的那会儿。 编剧是赵侃侃,写了个爱情故事。当时她们正值高三,男主角选来选去,人都没时间演,最后拉了初中部的江潮来救场。这小子来了剧组之后才发现女主角是江怀雅,天天找赵侃侃干架:“你这剧本就不能改改?你瞅瞅这场吻戏——让我对着我亲姐下嘴,人干事?!” 或者,“你丫就不能把造型改得走心一点,这破麻袋能让观众看出我的帅?!” 结尾永远是——“你这什么破剧本。” 那段时间赵侃侃闻风丧胆,五百米开外见到江潮就跑,每次都把她抛下:“你弟来了!我先去避避风头!” 最后,她听不下去了,对着电话说:“江潮。” 那厢吵闹声消退了些。 “江潮。”她又唤一声。 江潮不耐烦地接起来:“干嘛?” “你少欺负人家侃侃。人胆子小。” 江潮冷笑:“她胆子小?呵……” 赵侃侃终于见机夺回了电话,噔噔噔跑出好远,弯下腰喘一口气:“兔子,你说吧。出什么事了?” 江怀雅很快遗忘了这段插曲,把聂非池的事一五一十抖了出来。 第26节 赵侃侃的第一反应是:“你俩什么时候搞一块儿的!” “就前几天。你都不在,不算瞒你。” 赵侃侃平复了不忿,做了几回深呼吸,镇定地说:“那就,分手吧。” 轮到江怀雅错愕:“你说什么?” “分手啊。” 赵侃侃条分缕析:“虽然大家伙儿都可劲撺掇你俩在一起吧,但谁都知道,你们两个不合适。性格,志向,为人处世……差太多了。你就说说你吧,真打算在报社留多久呢?才来一个月,我就觉得你有点坐不住了。你这个人,没定性。” “说什么话呢?”江怀雅佯怒。 赵侃侃笑得高深莫测:“你自己肯定也知道的。一般人没定性`吧,由于客观条件受限,还翻不出什么浪。但你不一样啊,放荡不羁江公主,你今天在北京坐办公室,明天对我说你辞职去横跨亚非拉,我都不觉得惊讶。我一直觉得,你这种人,至少得浪到四十岁。” 江怀雅气笑了:“那你说我跟谁合适?” “谁都不合适。”赵侃侃一语道破天机,“所以你才总是追逐着一些不可能的人。因为你自己也明白,其实你谁都不需要。” 倒不如在感情里反复受挫,还能告慰自己,是运气不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想和他经营一段感情,却有心无力。 江怀雅不想承认,但却已经在顺着她的话往下想了。 “不过话说回来,聂非池也是这种人。”赵侃侃叹着气,“你们俩是同一种人。” 都不需要任何人,但却需要彼此。 这是江怀雅第一次听别人评价,他们是同一种人。 居然是在这种情境下。说白了就是凉薄,只是凉薄得不太一样。 江怀雅挂掉这个电话,内心没得到任何宽慰,反而更绝望了。 不是对他绝望,也不是对感情绝望。 这种感觉她自己说不上来——类似对自己绝望了吧。 没有念想,反而不纠结了。风平浪静度过一个周,回头望望才发现两人除了发过几条不痛不痒的讯息,几乎没联络,他倒是每天坚持问候她晚安,但她时常会忘。她安慰自己说是因为他工作忙信号差,她也说不上几句完整的话,然而心里一片了然:不是这样。是有一团刚刚燃起的火焰,声势渐消。 可能正因如此,当组长说要派人去采写的时候,她第一个报了名。 主编挺器重她,可能是看中她早年有拍电影纪录片的经历,和走南闯北的能力。采写目的地地方偏条件差,派她去一个能当两个使,国营单位也不乏优秀的资本家。 但她挺乐意的,重新拿起相机,只觉得亲切熟悉。也许只有不断行走,把有限的感情洒在辽阔大地之上,再多进退纠缠也显得不值一提。 ☆、第28章 行程在一周后。 临走前,她应邀参加了艺术展的揭幕式。 她把这当作和李祺的告别,穿正装礼服裙,搭一件黑色西服,称得上郑重其事。最后在休息室拆掉头发上的暗夹,端详二十五岁的自己,只觉世事仓皇。 在她成年的岁月里照顾她,陪伴她的那个人,终究远去了。 江怀雅走出展厅,觉得赵侃侃说得没有错,她的心里并没有大喜大悲。即便难以承认,但她已经在这小半年里,做好开始下一段人生的准备了。 如果人是一种冷血动物,那她应该是其中佼佼。 这天晚上她没有睡好。 江怀雅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很少为什么事不得安眠。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喝了杯黑咖啡才去机场,姗姗来迟。小顾早就等在候机厅,把一袋早餐递给她,悄悄传话:“年编好像有点不高兴。” 年编是组里一位前辈,三十出头的男人,戴一副圆框眼镜,由于真名很像近年大火的一部宫斗剧里的妃子,经常被人在私底下笑。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他的脸板得更厉害了,好像这样能显得自己更具威严。 江怀雅无暇理会这些琐碎的人情世故,接过早餐就吃,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顾表情无比受伤:“雅姐,我都跟你自我介绍过三回了,我叫顾谅。” 江怀雅反省了一路,飞机抵达西宁机场,她给小顾买了热饮赔罪。 一行人走出机场,灰黄色调在眼前绵展开来。小顾捧紧了热饮:“这地儿可真够荒的。” “待会儿有的荒呢。”年编冷冷出气。 他们要采访的人家在山区,是一个救援队队长的遗孀。 这个事件从发生之初就颇受关注——一所著名高校的大学生探险社团,来未开发过的山区当背包客,结果遇上大雨路滑,迷路被困山中。当地民间救援队第一时间出动救援,然而就在一队大学生都成功被找到之时,发生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救援队长王诚坠崖牺牲。 家属拒绝接受任何采访,他们这一趟也有颇具挑战。 他们先是在市区住了一夜,第二天坐火车到相邻的县城,又改坐面包车进村子。 一开始果然吃了闭门羹,他们于是决定暂时在县城住下。返程的车上,年编给小组开队员开了个简短的会,确定方针:一边等候那家人的消息,顺带在镇上向邻里收集信息,并分出一个人去联系救援队里的其他亲历者。 这地方的条件实在算不得好。 江怀雅住进旅舍的时候,还在和顾谅打趣:“这宾馆说自己是三星酒店,全北京的快捷旅馆都不服啊。” 他们住的地方在三楼,旅馆没有电梯,顾谅正帮着她把行李拎上去,就听见二楼有女人在吵架——“你们这地方能住人吗?这热水里面都有沙的。” ——“小姐,我们这里的热水全都是自己烧的。这个是水垢,不是沙。” ——“水里有水垢,那不就是沙吗?” 顾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和江怀雅对视一眼。 听声音,这女人年轻得很,大约二十三四岁。那浑然天成的语气绝不是矫造出来的,一听就是被娇惯了几十年才能造就。江怀雅路过二楼的时候不禁多看了眼——只有一个背影,一身国际大牌,身段纤细又苗条。 顾谅的目光则放肆多了,探头探脑看了好一阵,走到三楼,悄悄过来跟她分享:“雅姐,那是个美女呢。” “你又晓得了?” “那是。虽然就瞧见个大侧脸,但那皮肤那线条,绝对是个大美人儿。”他摆弄完自己那点眼光,又谄媚兮兮地弯下眼睛,“当然,比起我们雅姐那可差远了。” 江怀雅朝他嘁了声,跨进自己房间。她这趟过来知道条件不会好,带的衣服全都是牛仔裤灰毛衣,要多土有多土,这马屁就是拍在马脚上。但面对顾谅,总像面对一个卖乖讨巧版的江潮,她心情很容易就好起来。 旅馆的条件确实不好。白床单倒也不是潮,就是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像霉菌和沙尘的混合体。她坐在皱巴巴的床单上,思索自己行李里有没有带包头包脚的睡衣,结论是好像没有带。 她的睡裙全都是丝绸的,吊带,不管春夏秋冬都一贯如此。 看来这个习惯得改改了。 想完这些,她想到了聂非池。 出差采写的事她并没有告诉他,反正他也不在北京,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但坐在光线昏沉的小旅馆里,她突然又想给他打个电话。 告诉他,自己也来大西北了,问问他,你还好吗。 她觉得自己其实是想念他的。 这个电话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并没有打。 这直接导致她忙完一天的采访工作回到旅馆的时候,呆立当场。 对于身处工区的地质野外工作者,有一句著名的调侃——“远看是讨饭,近看在勘探”。 江怀雅一直很难想象风清月朗的聂非池野外工作中的样子,直到这一刻。她在前台问接线小妹,有没有苹果的充电线。小妹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客人以前落在房间里没拿走的:“这个行吗?”江怀雅拿去一看,接线口上一个华为的标志被磨损得差不多了,无奈地朝她摇摇头。 小顾和年编用的也都是安卓机,她一时不知在这个小镇上,该找谁借充电线。 然后她就在焦头烂额之中,看见了聂非池。 那是一队人,前面的男男女女都很面嫩,好几个还背着双肩包,穿牛仔裤,运动鞋上沾着没有干透的泥。后面走着一男一女,都穿统一的工装,虽然看着风尘仆仆,但显然从容许多。在后面还有几个穿工装的队员,看上去年纪就要大上不少。 郊县的黄昏是浓烈的,火烧云在天际投下油彩一般的霞光,送他走来。 这时候的他染上风霜,从神坛掉进这黄土人间,气质更为内敛宽和,褪去了她最讨厌的清高,反而更引人瞩目了。 江怀雅一眼就认出了聂非池,并猜测他旁边紧挨着说笑的那位就是电话里的小师妹。 但他们显然都没有看见她,一行人直走向饭厅。 她就这么站在前台,好似面对一群陌生人,没有喊住他。更何况他进门时的目光没有与她交错,应当是没看见她的。可是好巧不巧,某一刻福至心灵,他脚步突然一顿,回过了头。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线指引。 小念在他身边顿住:“师兄,怎么啦?” 聂非池没有及时回答,任凭大部队在他面前走空,看着某一方向,嘴角慢慢翘起来。 隔着一两米的距离,江怀雅居然有些腼腆,舔了舔干燥的唇,移开了视线。 接线小妹又热情地翻出另一根充电线,拎给她看:“小姐您看,这是好几年前客人留下的了,老板说是苹果的!” 江怀雅扫了眼,是苹果4的,和她的接不上,抱歉地继续向她摇摇头。 聂非池走过来,说:“没带数据线?” 她难堪地点头:“出门太匆忙,忘带了。”然后窘迫地望了眼他身后,那个小师妹还站在原处,探究地看着他俩。她猜的还挺准,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美女。 聂非池把她的脸掰回来:“匆忙得连通知我都没时间?” “我……”江怀雅居然往后挣退了两步,嫌弃地看着他,“你刚从哪回来呢,不要随便碰我的脸啊。” 小师妹扑哧笑了一声,回身走了。 “……” 江怀雅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怯生生望着他:“我是不是……让你丢脸了。” 聂非池神容寡淡,看不出情绪:“你住哪一间?晚上给你送过去。” 江怀雅下意识道:“别晚上成么,我急需。” 他瞥了她一眼,走了。 接线小妹还在好奇地打探:“小姐,这是你……男朋友啊?” 她语气相当犹疑——哪有见男朋友全靠偶遇的?还是在她们这种犄角旮旯偶遇。 江怀雅抿抿嘴,没点头也没摇头,悻悻溜号。 虽说她在电脑上也不是不能跟他联络,但他居然就这么干脆地走了。临走那一瞥的涵义太过意味深长,江怀雅揣摩了半天也没揣摩出来。他这算什么,生气?甩脸色?都不太像。 她把房间号发给聂非池,在房里等到天黑。 七点了他还没来,西北地区天暗得尤其早,她起身站在窗台前,张开手指。小县城里没有城市终年不休的璀璨灯光,真正能体会到伸手不见五指。 这感觉很新奇,像一个被金主包`养的少女,在独守空闺的寂寞日子里,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第27节 这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她拍散了。 她图什么?一根数据线? 世上没有比她更悲惨的失足少女了吧。 身后开门的声音将她惊回了神。 她为了省去敲门开门的步骤,直接给他留了门。所以聂非池手刚敲上去,就发现这门是虚掩的,薄薄一扇打开,她正站在窗前,穿着清凉的衣裙,好似马上要飞出窗台。 他望了望窗外夜空,开口第一句是:“看见星星了吗?” ☆、第29章 江怀雅正后悔方才没留意,他已经往她腿上扫了眼:“穿成这样,也不锁门?” 她挑挑眉说:“就这种淳朴闭塞,连谁家丢只羊羔都能满城皆知的小地方,哪碰得上色狼这么洋气的动物。” 聂非池不置可否,在她房间里看了圈:“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到的青海。报社采写,你可不要以为我来查岗。” 江怀雅自嘲地想,要能跑来这种地方查岗,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真爱。 地理书这样形容这里—— 昆仑山横贯中部,唐古拉山峙立于南,祁连山矗立于北,茫茫草原起伏绵延,柴达木盆地浩瀚无限。 山川大地沉入苍茫夜色,浮出人与人的小小世界。 江怀雅看着他:“东西呢?” 聂非池从口袋里扯出条白色软线,随意往床上一抛。 江怀雅下意识过去拿,刚刚趴下,有人从上往下,捞起她的腰。他俯身,轻轻嗅她发丝的气味,声音轻若未闻:“谁说碰不上。” 江怀雅有个习惯,凡是出远门精简行李,所有化妆品护肤品都可以扔掉,但一定会带洗护用品。这两样她用不惯劣质的,所以味道都很熟悉。 发间的清香还没有散。 普鲁斯特说,“当人亡物丧,往日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时,只有气味还会长存。”在她身上尤甚。有时闻着熟悉的味道,会觉得她数十年都不会移情。 聂非池眷恋地搂了一会儿,把她的鬓发撩到耳后,看清她素面朝天的脸上略显苍白的嘴唇,问:“水土不服?” “有一点点。”跪趴的姿势令人不安,她努力翻转身子,面朝他。 哪知真正面对面躺着,才平添尴尬。 他刚换了衬衣,衣服上还带有纤维里挥散不尽的男香。这香水是她送他的,夜风里靡靡滋味,令她平躺都不太自在。 四目交接,她先笑了。 这笑声像一种默许。他目光渐渐失去焦距,倾身吻她,垫在她腰后的手顺着腰线往下,勾到了睡裙之下轻薄的衣物,把那贴身的一条不露痕迹地拽下一半。江怀雅被硌得挪了挪腰,软腻的触感滑过他手臂内侧。他于是更为恣情,吻她的肩背,把指尖的布料彻底勾下来。 江怀雅只觉腿间忽地一凉,心里不清不楚地有些怨愤:这一见面,话都没有说上几句,怎么就要展开这种深度交流了……? 思量间,他稍稍起身,解自己的衣服。这意味已经相当明确,江怀雅倒也随遇而安,还上手帮了他一把,内心有个声音嘲笑自己:这才第几次,他们就像一对老夫老妻似的,跳过羞涩和*,平静地为对方宽衣解扣。 末了,聂非池一把将她抱坐到自己腿上。 明明是很艳情的姿势,他做起来却很温馨。 裙底下若即若离地磨蹭,她十分好学地探索位置,他倒很有耐心,垂眸望着她的唇,大拇指轻轻抚过去。西北气候干旱,她嘴唇缺维生素,有几道小伤口,他低头含了两下唇瓣,齿间滑过淡淡的铁锈味,于是用舌尖去找她唇上的因为干燥开裂的细痕,有些心疼,“为什么来这里采写?” 工作哪有什么为什么。她大脑迷迷瞪瞪的,哑着嗓子语无伦次:“不好吗?不来你哪能……反正再不帮我你就当我没来过吧。” 话没说完,他反手按掉日光灯,把窗帘扯上一半。 于是一半的屋子黑得彻底,一半却是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瞬间轻啊一声。 月光都好像哆嗦了片刻。 她缓过那一阵涩痛,伏在他肩上,轻轻抓了下他的背惩戒。 也只能这样了。这地方隔音差,床板的质量也堪忧,她只能悄然抑住所有呼喊和怨愤,把情动都藏在黑暗里。 床沿离窗台也不过一人宽的距离,好几次她昂头时,能感觉到背后窗帘被撞得一飘一荡,向月光揭示室内的暗涌。她终于感受到了迟来的羞耻,脸上发烫,两条腿随着他的动作抖抖索索,呼吸如萦墙的烟雾:“腿、麻。” 他于是将她放平,继续下半场。 漫天繁星都看见了,只不过是他给的。 到后来也不知今夕是何夕,江怀雅只庆幸这次没上回那样疼,蜷缩在一旁。他翻身下去帮她接充电器,电源倏地一亮,熄灭在漏夜中。她呆呆地凝视着地上一小片月光,嗔道:“你送根数据线也送得太不纯洁了吧。” 聂非池坐在床边帮她揉腿,状似平静地说,“江潮前段时间打电话来把我骂了一顿。” 江怀雅吓懵:“他疯啦?” 聂非池手指搭在她腿上,江怀雅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每个指尖的位置。他就这么把手搁着,眼眸微微眯起:“他怀疑我在外面有人。我让他冷静点想想,我们之间好好的,我没事为什么要找别人。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俯视她的角度。颈部的线条,起伏的喉结,都在她眼前。 江怀雅想起那可能的因由,喉咙不禁干咽了一下。 他抿着唇,笑意若有似无。 江怀雅悔不当初地埋下头,体会到了一点“眼前骤然发黑”的滋味。 自家弟弟自己懂,大嘴巴,一根筋。她一定是脑子进水才会跟江潮开玩笑说他们那方面不和谐。 聂非池弯腰,居然很认真地在她耳畔问:“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强自镇定,按兵不动。 偏偏他对这问题还挺执著,轻轻抬了抬她的下巴。 江怀雅憋不住了,鄙夷地斜睨他:“就算是真的,你这一言不合就上阵的习惯很不符合你平时无欲无求的气质啊。” “你对我有什么误会?”他倒很坦然,无所谓地牵牵唇,“我的欲和求都是你。” 江怀雅望着他,所有表情都为之一滞。 这个人……居然还会说情话。 这一晚他没有离开。阴暗逼仄的小房间好像因为这个怀抱的存在,变得安稳踏实起来。从揭幕式回来后连续两夜的梦魇没再侵扰她,这导致她第二天没能按时醒来。 青海这一日的太阳异常好,房间向南,没拉上窗帘的那一半屋子被照得暖堂堂。 江怀雅匆忙扯了一条牛仔裤套上,去看今天的备忘录。 聂非池醒来的时候,她正一脸肃穆地翻找会议记录,一边手忙脚乱地扣衬衫扣子。 他有些懒散地换了个位置靠,江怀雅低头才发现他躺到了她两臂中间,正在解她扣上的扣子,顿时浑身僵立。但他又一颗颗扣回去,笑:“傻丫头扣错了。” 晨光打在他睡眼惺忪的侧脸上,宁静而温柔。 江怀雅脑子突然一抽,喊他,“聂非池。” “嗯?”他鼻音浅浅。 “我本来想等你回北京,有话要和你说。” 聂非池帮她理完领角,眼睑微微一敛,“我知道。” 江怀雅:“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都写在脸上。”他闲闲地抚平她的肩,嗤笑,“你有多久没有回我消息了,自己还记得吗。” 江怀雅下意识去翻手机。 他说:“不用翻了。五天。” 还好,她想,才五天。证明不了什么。 但他的眼神在告诉她,不用自欺欺人。 江怀雅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试探着问:“既然知道了,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他眼睫停止了扇动,一切定格,她以为他会永远沉默下去。 半晌,聂非池挑了挑嘴角,说:“随你。” 清晨是分道扬镳的时刻,她去找年编开会,他则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走下二楼,居然撞上了小念。 小姑娘眉梢眼角藏不住八卦,揶揄地瞅着他:“师兄,我昨晚去你房间找你,没见着人哦。” 聂非池蹙蹙眉:“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小念气得脸红:“你不要这么说话啊师兄,我可是个正经师妹!我爸说有什么问题都去请教你的!” 他笑笑,兀自往客房走。 小念吃了个闷亏,依然锲而不舍,跟上去使眼色:“还以为会是她来你房间呢,没想到是你去送上门呀……” “你小小年纪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年纪不小了,师兄,我懂得可多了。” …… 聂非池被吵吵嚷嚷了一路,终于停在门前,问她:“你今天这么空,是不是不用去工区?” 小念兴高采烈:“对呀,我们今天在室内上培训课,休息时间一大把。” “是吗。”他向走廊尽头的窗户望了眼,外面熙熙攘攘,小贩摆了整整齐齐的摊,“那帮我买点东西。” ☆、第31章 聂非池交代完任务,临走前顺口提了句:“对了。黎乔娜在哪?” “你还记得黎师姐呀。”小念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她白天来扑了个空,架子倒端得老足,说住不惯,又回市里了。大概是想等你休息的时候再来找你吧。” 聂非池点点头,也不见对这话有任何反馈。 第28节 小念在心里犯嘀咕,也是没见过比他更沉得住气的人了。 这三人像一场戏,她就当追剧,一整个白天留意着江怀雅的动向。 她和黎乔娜的风格大相径庭,穿简简单单的衬衣牛仔裤,大衣敞开,简单飒爽,拿着个工作簿走街串巷。小念把水果买回来的时候,正瞧见江怀雅抓着在自家门前洗头的黄哲问东问西。 黄哲是救援队里年纪最轻的队员,家里开旅馆,恰好是他们住的这一家。 江怀雅逮住他,完全是意外之喜。 黄哲是个挺腼腆的小伙子,头顶一圈泡沫,恼羞成怒:“让我洗完这个头!” 江怀雅笔尖抵着簿子,笑吟吟:“你把当日的情形给我复述一遍,这头我帮你洗怎么样?” 这辈子他就没见过这么没羞没臊的女人。 寒冬腊月,黄哲满脸憋得通红:“真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队里有规定,不让往外说。影响得可多哩。” “有什么影响?我们是北京的报社,这个报道做出来之后,全国影响扩大,能方便你们王队评英烈,这个影响你们不想看到吗?” “不是嗨,这个说了才评不——” 身后有人突然喊一声:“黄哲!” “哎!”小黄回头应了一嗓子,迅速开溜。 江怀雅笔尖戳出去,刚“喂”了声,对方已经溜得没影了。 ☆、第32章 眼前朝阳和暖,聂非池看了好一会儿,沉声道:“你总关心这些做什么,转专业的事想好了么?” “师兄你怎么开口闭口让人家转专业啊——”小念扫兴地睇他一眼,“我不转。你让我爸死心吧,凭什么女孩子不能学地质?我就要学。” 小念是他恩师的女儿,今年才上大一,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聂非池对她耐心高于常人,规劝一句:“那就学得认真点。” 另一厢,江怀雅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江潮。 江潮人还在南京。江怀雅听了气愤:“你还真逗留上了,在哪都能玩得开,学不上啦?” “说来话长,姐。反正我回了上海也不好好上学,你就消消气吧。” 见了鬼了,江怀雅居然真的有点消气。 江潮紧接着给她带来了第二个消息:“姐,你什么时候回家啊。咱爸咱妈这两天要回国,爸说你再敢拉黑他电话就登报发寻人启事,悬赏一百万逮你回来。” “我就值一百万?!” “醒醒吧姐,值一百万不错了。物价飞涨,想想你初中离家出走那会儿,他只肯出十万。”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江怀雅忧心忡忡,“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 “说什么?”江潮仿佛一个失忆儿童,“我自己都不清楚你成天在忙活什么,能跟他们讲什么?” “那就好。你什么都不要乱讲,尤其是我和聂非池的事,你敢透露一句,回家我就把老黄沉黄浦江。” 江潮鄙夷:“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不就谈个恋爱,至于上升到狗命的地步吗?” “总之你把嘴巴缝缝牢,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不然你的狗命也难保。” 江怀雅把江潮这个隐患解决,长舒一口气。接下来就只剩谢阿姨那里了。好在谢阿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开始就最大程度上回避,要扮演两不相知的戏码并不难。 所以其实,最大的问题是聂非池。 她有一天去做家属的思想工作,忙里忙外一整天,错过了吃晚饭的点。披星戴月地回到旅馆,万家灯火早已湮灭。小县城里没有外卖,也没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她饿得两眼冒星,去小顾房间觅食,缴获了两包猪肉脯,夹着尾巴溜回自己房间。 好死不死遇见了刚上楼的聂非池。 两人面面相觑,江怀雅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包装袋,全身僵硬。 聂非池还以为她是做了恶人之后难以面对他,知趣地继续上楼。没想到一回身,她手里的透明小纸袋反光,晃了他一眼。他下意识去看。 江怀雅更紧张了,嘴唇惨白。 他于是拿起她一只手,掰开——一包猪肉脯。 另一只手,掰开——还是一包猪肉脯。 江怀雅两只手托着零食,像被揪住的家贼。 他一松手,她闪电般抓着两包粮食抽回手。 一看这情形他就猜到了,“没吃晚饭?” “嗯。” 他又问:“没带干粮?” 江怀雅说:“吃光了。” 聂非池映着月光仔细端详她的脸。原来面色苍白不是被他吓的,可能是有点低血糖。 他转眸道:“你上来。” 江怀雅想说不用了,但他返身已经走上楼梯。这里隔音差,深更半夜在走廊嚷嚷很容易惊动住客,她不得不紧跟几步上去。 声控灯年久失灵,迟迟没亮。聂非池听着身后踉踉跄跄的声响,向黑暗里伸手搭了一把。江怀雅从善如流地握住他的手,被他牵着走。 她在黑暗里拾级而上,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虽然从不温言软语,但对她的照拂是无可挑剔的。关系退一步之后很容易被打动,然而向前进一步,又觉得远远不够。 她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太过贪得无厌。 这个问题在她的世界里太新鲜了,她来不及得出答案,短短两段楼梯就走到了尽头。 声控灯的光亮姗姗来迟,倏地在他们身后倾泻下来,映出两人的身影。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掌心落空,江怀雅虚虚拢了拢拳,压低声音问:“你房间是一个人住吗?” “不是。” 没想到还真不是。江怀雅惊了一瞬:“那我这个点进去是不是不太好?” 聂非池说:“你等一下。” 房间是所里统一订的,他既然选了这个工作,就对生活条件要求放到了最低,和同事一间也能坦然接受。但这会儿就显出不方便来。他先进去确认同事没睡且穿戴整齐,打过招呼之后开门,放江怀雅进去。 江怀雅在外人面前一贯礼貌乖巧,进门先朝人家微微鞠了个躬,说打扰。 同事老张是个三十出头的前辈,人比实际年龄至少看着大六七岁,口气也像长辈似的,说:“不要紧的,我本来就还没睡呢。听说你没吃晚饭啊?我这儿还有点东西呢,要不要……” “不用了不用了。”江怀雅惶恐道,“我也不是很饿,拿点东西就走。” 然后猛朝聂非池使眼色——他这么喊她过来,东西呢? 聂非池轻飘飘用眼神给她指床头柜的方向,让她自便。 老张觉得她挺可爱,笑着对聂非池说:“这就是你妹妹啊?” 江怀雅听得一僵。 他为了图省事,刚才直接给同事介绍说是干妹妹。其实没有错,但她总觉得怪怪的。聂非池一定也感受到了,笑了一下,才说:“嗯。” 江怀雅硬着头皮转身。 大开眼界。 聂非池是个特别自律的人,虽然不至于过午不食,但从没见他吃过宵夜,更不用说花花绿绿的零嘴。但他的床头柜上一字排开,各色糖果水果,摆尊观音像再点一炷香,就能直接去上供了。 她用眼神询问他:这些东西都哪来的? 聂非池视若无睹:“有话直说。” 江怀雅噎住,觉得不好窥探他太多*,话到嘴边换成:“这些都能吃吗?” 他扯扯嘴角:“你想吃就全拿走,放这里多余。” 她蹲在床边,视线逡巡,迟迟不下手。 聂非池过去俯身:“怎么?” 江怀雅低声嘀咕:“想吃肉……” 要求还挺高。他都不想理她。 江怀雅自己也明白这是痴心妄想,克制地挑了一个苹果,说:“就当减肥了。” 聂非池觑了她一眼。 江怀雅求饶一样说:“大晚上的,别的东西也没胃口吃。” 意思就是说,宁愿饿着也要挑食。 聂非池盯着她好一会儿,让步似的,说:“带水果刀了吗?” 江怀雅摇头。 都是坐飞机来的,她疯了才会带把刀过安检。 他于是找了一把洗干净,抽了张纸巾擦干水,才递给她,一副这是借给她的样子。江怀雅先前还以为他要帮她削,愣了半秒才接过去。 这待遇……果然直线下降了啊。 她认命地坐在他床沿,削起了苹果,表情还有点郁闷。 聂非池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剥开一粒糖纸,往她嘴里送。江怀雅舌尖突然碰着一块甜津津的物什,惊惧地瞪圆眼,险些割到自己的手。他眼睫一垂,提醒她手上当心。 嘴里是甜的,心里又是一阵百味杂陈。 偏生在这时候,专注看电视的老张回过头来,跟聂非池闲聊:“小聂,你不是说这些是给你女朋友买的吗。来了这么久,怎么没见过你女朋友啊?” 江怀雅一刀戳进了苹果里。 幸好是苹果。 在房间里短短十分钟,江怀雅觉得自己像熬了个通宵似的,出门的时候心力交瘁,刚刚那个苹果是什么味道的都不记得了。 聂非池带上门,在房门外问她:“不会饿?” “会吧。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她搪塞着,突发奇想,“或者你那里有没有顶饱的东西?你们不是经常进山驻扎个十天半个月的吗,随身不会带干粮?” 第29节 他面带讥嘲:“压缩饼干,你吃么?” “这么艰苦啊。”江怀雅想象了下他露宿山中每天只能喝水泡饼干的模样,抿抿唇说:”那你分我一点呗。这也算……同甘共苦了吧。“ 聂非池看她的眼神骤然深邃起来。 现在说要同甘共苦,是不是不合时宜?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江怀雅赶忙补救,顾左右道:“要不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睡了?” “你等一等。” 聂非池返回室内,取了一袋饼干给她,外加那两袋子水果零食。 他很擅长自我嘲解,看着手上的袋子说:“没有肉。”然后又问,“猪肉脯哪来的?” “同事给的。”小顾那也就这么两包了,全被她坑了过来。 聂非池好似随口一问:“男同事?” 江怀雅想说过来的除了她全是男同事,要不然她也不会自己一间。然而她反复在心尖上掂量这句话,莫名觉得他有点误会,解释说:“就是个小孩子。”小顾比她小四五岁呢,他不至于觉得她是因为劈腿才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的吧? 聂非池默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黎乔娜也是小孩子。”顿了一下,又低眸补上一句,“小念更加是。” 末了,他抬起头,看她的神情。 几近呆滞,还有那么几分懵懂不解,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聂非池撇开了脸。 果然,小念的猜测是错的。 她不会嫉妒任何人。江怀雅抛弃起人来,根本不需要理由。从小到大,所有东西她都太容易得到,所以“珍惜”这种情绪很少出现在她身上。他有时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始终在她左右,不及姜溯之属,永远只给她一个孤帆远影来得有吸引力。所以他离开她这么多年,再重逢果然有所不同。 但这不同也很快原形毕露。 “回去睡吧。”他倚在门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打算等她走了再点,“就不送你下去了。” ☆、第33章 江怀雅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理解他了。这是一个糟糕的现象,意味着她们即使不会成为相看两厌的情人,却也不见得能做一世的亲人。事情并没有按照她想象的方向发展,是她天真过头才会觉得人都拥有清空记忆重来的能力。 她一度不知该如何在他面前自处,但一投入工作中,这想法也很快被搁置在旁。 报社的工作遇到了瓶颈。那位牺牲队长的遗孀脾气古怪,姓木,人也像木头一样,油盐不进。据说她守着丈夫的遗体不下葬,和当地政府僵持。说来也奇怪,这么一个影响广泛的事件,政府的英烈指标就是迟迟不下来。江怀雅和她打过几次交道,也许是家里停着亡人,木嫂面容枯槁,两缕茅草似的长发散在鬓角,眼神看上去阴恻恻的,声称自己“不要钱,只要一个公道”。 家属不要抚恤金,只要政府的嘉奖,而政府居然没有敲锣打鼓地如她所愿。这事透着古怪离奇,然而她奔走寻访了多位邻里,所有人都对个中究竟讳莫如深。 白白奔波了好几日,碰了一鼻一脸的灰,再一回首,才发现好几天没见到聂非池了。 不想偶遇的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会儿到处找人,他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问,才发现地质队到山脉更深处驻营去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江怀雅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他真的在吃压缩饼干了。 青海的边界,是真正的群山环抱。 这里没有旅游景区千篇一律的规整与喧闹,所有颜色在眼前一一铺展,像画家的调色盘坠进清池里,荡开大片的青与黄。 聂非池他们的所在地是一片密林,保持着最原始的险峭与苍翠。 在一片平缓的坡度上,扎了一整排营帐。 入夜,人与兽的巢穴都融入同一片阒寂。 这里避不开林中野兽,晚上需要有人轮岗守夜。聂非池出账的时候,在近旁发现了一处被草草掩埋的灰堆,看了眼前半夜守夜的付章。 后者是所里新来的同事,刚毕业,剪一板寸,稚气未褪。 付章见自己的行迹被发现,吞吞吐吐道:“我……我就烤了两根火腿肠。” 聂非池捡了根树枝拨弄灰堆,确认没有火星在冒。 “放心吧,我生火很小心,绝对不会起山火。”付章讪讪地摸摸后脑勺,“咱们这规章制度也太严格了,本来运输车送来的东西就难吃,还禁止生火。这都快四五天没吃过熟食了。有罐泡面也好啊……” 密林间树叶婆娑作响,聂非池望着浓墨一般抹不开的夜色,禁不住又想起她那句同甘共苦。 她那种挑食的个性,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次。然而他每年有一小半的日子在这样的深林之中,吃同样的食物,冷烟冷火,整夜又整夜。时间太漫长,再多的回忆也嫌少,一句简单的话拎出来反反复复惦念,也能成为隽永。 付章因为吃饱积食,不急于回去睡,坐在他身边玩俄罗斯方块。 手机是特意搜罗来的几百万年前的诺基亚直板机,小巧耐摔,每次出野外就带上解闷,通话信号还强劲,比什么智能机都好使。反正在这林子里,也不指望有网络,再高级的机子也就是一块好看的砖。 玩累了,付章偷偷窥伺聂非池。他好像永远都是同一个表情,手里拿一袋长方形的饼干,有节奏地转弄,不说一句话。 他对他富有好奇心。 进所里小半年,付章几乎没跟聂非池搭过几句话。听别人说他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公子哥,家境殷实到难以想象,偏偏要来钻林子。但接触下来,他不难相处,只是很寡言。 他于是主动上去搭讪:“欸,你天天就吃这个?” 聂非池瞥了眼手里的压缩饼干:“怎么?” “干这一行是图什么啊……”付章痛心疾首的模样,“我要是像你这么坐得住,我就去出家了。” 他对生活也没要求,不嫌脏不嫌苦,就是嘴里闲不住。 聂非池:“那为什么还做这行?” 付章是个搞笑的小伙子,张口就唱:“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这是老一辈的《地质队员之歌》,他唱了几句不尽兴,压低这嗓子唱得摇头晃脑:“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疲劳和寒冷,背起我们的行囊,踏上层层山峰,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宝藏!” 跑调跑出八百里外。 聂非池被他逗乐了,笑了一笑。 付章不好意思地说:“干这行怎么了,比娘们唧唧地坐办公室好多了。除了成天上山下野,女朋友不好找,其他就没什么缺点了。” 能说出这句话,说明入行不久,热情高涨。 聂非池不予置评,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是不是吃多了睡不着?” 付章耿直得很,老老实实答:“有一点吧。” “那后半夜你守着。下次你的班我帮你替。”说着他就打道回府了。 这个圈套来得猝不及防啊……付章一愣一愣的。说好的清心寡欲坐地出家呢?蔫坏起来坑人坑得行云流水,太不尊重热血青年了! 夜并不漫长。漫长的是回忆。 山中与世隔绝,信号零格。冬天与夏天的体验不同,连虫蛇都进入冬眠,是真正的万径人踪灭。比之酷暑,眼下更寂寥些。 身体上的感觉似乎带动了梦境,回到遥远的往日。有青涩的女声郎朗在读: “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 那时十六七岁,他站在窗外,等她的语文老师拖堂结束。江怀雅诵读的是一篇欧阳修的祭文,他从未看过,但因隔窗听她念过一遍,记得这一段的结尾是“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或许是成年后面对的往往是旷野与荒城,他总会重复梦见这个无意义的片段。其实她几乎不在他的梦境里出现,只有这个声音,偶尔会来陪伴他。而每次梦见,都会有一些事发生。 上一次是在内蒙的荒野,第二天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遇到了些情感挫折,可能会回北京发展。 第二天,依然是测绘工作,他有些心神不宁。 一切好像有预兆,傍晚时分,乌云压阵,他们早早回到了驻地。付章挥挥手机说:“镇上联系我们,说有人在山里迷路,问咱们有没有见到人。” 老张喝着水,笑说:“咱们这地儿没有罗盘,一天半日都走不到。能迷路迷得这么深也不容易咧。” 又有人插一句:“这不前段时间刚出过事?又有人不要命了往山里跑哇?” 付章纳闷:“电话里讲得也不是清楚,就说是城里来的记者,去事发地拍两张照片就走,一大帮子人呢,还有领导陪同。这也能走丢,人才啊。”完事又小声抱怨,把手机在掌心拍,“这破信号,就没一句话能连着。” 不知是谁插嘴:“有信号不错了。你这手机哪买的?回去我也淘一个。” 付章洋洋自得,宝贝似的抱住自己的诺基亚:“这还是我前两年淘的。现在去二手市场买,还买不到。” 低气压笼罩山林,付章抬头一望:“不过这路迷得巧啊,山里下一场雨,冻都冻个死人。”他动了恻隐之心,左右环顾,“要不咱们还是在近边遛遛吧,说不定呢。” 常走野外的人,都有互帮互助的意识。老张领头起来,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也低声附和说:“去找一圈吧。镇上的救援队天黑前走不到这么深。” 付章刚要往林子里走,突然有人喊住他。 聂非池凝着眉,瞧了眼他怀里的手机:“能不能借用一下?” 付章惑然把东西翻出来给他:“怎么了?” 他应得有些敷衍,自己都不清楚答了些什么,飞快地按了个号码出去。 嘟声四平八稳,心跳却混乱不堪。 他平时总是礼貌而端稳,付章头一回见他语无伦次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探问:“你有认识的人?” 聂非池嗯一声,迅速打了第二下。 电话竟然通了。 ☆、第34章 他听见自己长出一口气。 江怀雅的方向感不算糟,在异国他乡进山拍纪录片都没出过差池。这种低阶的迷路方式,实在不是她的风格。 接通了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反正用的是陌生号码,他打算挂断了。 电话那头一阵嘈杂的电磁音。 突然有一阵清楚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传出来:“喂——”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江怀雅的同事,她提过的那个小顾。 他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冲着他就喊:“雅姐?雅姐是你吗?” 聂非池蓦地一怔。 对方听他说不是,明显的失望。他说明来意,小顾才将信将疑,抵抗着时不时扰乱通话的电磁音,向他简短说明情况。 第30节 艰难的通话环境把这个过程无限拉长。 在经过反复确认之后,他才得出简况—— 大致情况就是,报社下午组织进山去拍摄事发地的影像,摄制组一大群人,一个没留意,江怀雅就不见了。他们在找的过程中,发现了她的手机。警方说没发现坠崖痕迹,不排除遭遇了野兽袭击。但是经过一个傍晚的搜罗,现场也没发现血迹和野兽脚印,这事一下子从意外,变成了灵异事件。 小顾还说:“要真是野兽,那她肯定会大喊出声,咱们那么多人不可能谁也没发现。救援队说多半是小姑娘没方向感,走远了迷路了。” 话里的意思是,这个情况很常见,搜救难度也不大,不用太悲观。 但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不能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江怀雅运动细胞不错,有时还会参加定向徒步,而且她是个手机不离身的人,电量耗尽比要了她的命还痛苦。要相信她丢了手机迷路,他说服不了自己。 暮色四合,像一种黑色的预兆。 七点整,大雨降下,搜救陷入困境。有搜救人员出事的前车之鉴,寻找范围被缩得很小,以保证没有新的人员伤亡为先。 瓢泼大雨中的荒林变成寒冷而泥泞的沼泽,树影被急雨打得歪歪斜斜,每块土地上都是一帧恐怖影像。 聂非池借走了付章的手机,向救援队的方向会合。路途崎岖漫长,在走到一半的时候,接到了镇上发来的报讯——人找到了。 万幸。 雨势好像突然不再那么急。 但下一句是——情况不太好。 聂非池搭救援队的车回到县城里,已经是深夜。他在途中向老张请了个假,匆匆前往县里的卫生院。 三层小楼,住院部在南侧。 医院里人不多,他轻易找到了众人围聚的那一间,甚至在门口看见了小念。 她见他携带湿气走来,错愕道:“师兄,你怎么过来了?” 心里头一团乱麻,他不知该如何泰然自若地跟人打招呼。聂非池把勾划得残损不堪的一次性雨衣扔进垃圾筒,枉顾她的存在,径直走了进去。 病房是普通病房,据说人除了在遭受拖拽时擦出一些皮肉伤,基本没有外伤。只是当时在数九寒冬的雨里待了太久,失温昏迷。 但她体质好得让医生都震惊,夜里自己醒了过来,正在接受基本检查。 聂非池来的时候,她的检查已经告一段落。 江怀雅额头包着白色的纱布,在医生护士的簇拥之下侧过头看见他,傻呵呵地绽出个笑容。 据说她果真是遇袭,有人对着她后脑勺猛击,可惜现实不像演电视剧,嫌疑人残害人命的手法并不熟练,没能把她彻底敲晕。 护士给她调好点滴,推着仪器离开,走廊里还有形形□□人员交谈的声音。 病房里人影渐渐走空,人声也渐渐隐去。 江怀雅静静地躺着,看着他这副尊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聂非池把湿透的外衣脱下来,望着略显陈旧的白墙。 没见到人的时候迫切想看见她,然而见着了,又早有所料地说不出话。 江怀雅反倒轻松,看着他咯咯地笑:“远看是讨饭,近看在勘探——果然是真的。” 这是一句他们业内流传甚广的自我调侃,她这时候还有心情嘲笑他,简直欠收拾。 聂非池板着一张脸走近去瞧她的伤势,刚走到床边,江怀雅伸出两条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措手不及,被拽得弯腰,险些伏在她身上。 江怀雅还耍赖:“你轻点抵抗……医生说我轻微脑震荡,你小心把我推成重度的。” 他苦笑:“哪个凶手这么倒霉,挑你当受害人?” 她一脸无辜:“不知道呀……警察还没查出来。” 聂非池寒声问:“没看到对方是谁?” “看到了我还有命么?我就是在一边拍风景,突然眼前一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这了。谢天谢地他把我敲晕,不然我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等人来救,想想也是有点可怕……” 她没心没肺地说着浑话,感觉到他忽然抱住了她,越收越紧。 心跳毫无缘由地,怦然作响。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飘着小点子,打在窗台上。 刻意压低的人声依然在走廊里回荡,偶尔传来一声隔壁病房沉闷的咳嗽声。 他身上有密林中的味道。闭上眼睛能闻到沾着泥土的树叶,闻到急雨落下大地的清苦。 并不是多好闻的味道。 但她觉得这一刻的他是真实的。有些狼狈,也有些慌张。 她被抱得有点胸闷,动弹了一下。 聂非池淡声说:“嫌弃就推开。” “不是……”她大脑还晕晕乎乎的,艰难地组织语言,“你真的不去洗个热水澡吗?你身上好凉,会不会感冒。” 他立刻松了手。末了意识到这个反应有点突兀,低头缓了一瞬,重新面对她。江怀雅看他的眼神是飘的,还用手晃了几下,颓然地紧闭住眼,喃喃道,“头晕。” 聂非池半蹲在她床边,双手拢住她那只手,“帮你喊医生?” “不用。你快去换套干衣服吧,别真的着凉了。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九死一生的是她,若无其事嘘寒问暖的也是她。聂非池握着她的手,犹豫了。 江怀雅悄悄眯开一只眼,有点担心他真的一走了之。 幸好,他把双手放在唇边,垂眸,“我等你睡着再走。” 她突然翻了个身。 一个躺着,一个蹲着,高度差不多。 江怀雅凝视着他,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在他下颌比划:“这里有一道口子。”又呢喃似的轻声说,“我刚回来那天,你这儿也有一道,也是差不多的地方。被树枝划的么?” “嗯。” 他淡淡地应,下意识别开脸,她只看得见完好的那一面。 江怀雅像调戏小姑娘似的,大拇指按着他的下巴,轻轻掰回来,眼睛笑成两道月牙。 笑容痴痴的,也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很快,又发晕。 眼前像有化不开的亿万灰虫,扭来扭去。江怀雅阖上眼,把头往枕头里揉,缓过一阵眩晕,嘴角笑容的残骸也变得痛苦。 她的身体状况还撑不住长时间的谈话。 聂非池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起身之前,近距离端详她的脸。她皮肤很光洁,白得中规中矩,睡着的时候睫羽轻轻颤动,邻家妹妹一样。收起了耀武扬威的獠牙,也没有了天塌下来卖门票的玩世不恭。即使睁开眼斜睨他,也还是温顺的,一只虎口逃生的小白兔。 心尖像被羽毛扫过。 他目光在她嘴角徘徊,抿了抿唇。 毕竟在雨水里泡了半宿,她当真入睡起来很迅速。 迅速且安稳。 有时候觉得她这没心肺的性格也挺好的,至少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聂非池静悄悄退出病房,回到旅舍,小念正在用微波炉热饭菜。走进大堂,食物的温香满溢。他不禁多看了几眼,说:“哪来的饭?” “晚上让同学帮我留的。” 他点点头,和她擦肩而过。 小念含着一个勺子,叫住他:“师兄你吃晚饭了吗?要不一起来吃点。” “不用。”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但却顿住了脚步,回身,“晚上你为什么在医院?” 小念呆呆的:“喔,救援队找到人之后,那身衣服肯定都不能看了。他们那行全是大男人,喊我过去帮忙。” 聂非池表情凝重:“衣服到什么程度?” “哎,就是正常的拖拽的时候被石头树枝划破的,你想哪去了……”小念用勺子柄抵着下巴,“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人完全没有作案动机。钱没少,手机也丢在林子里,不劫财也不劫色,就把人敲晕了拖得远远的。这什么爱好?” “她和警方怎么说的?” “说是个男人。别的就没说了。”小念肩膀抖了抖,脊背发凉,“真可怕,深山老林里还出流氓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说辞站不住脚。 但江怀雅很擅长撒谎,装疯卖傻插科打诨,真想瞒住什么,从她嘴里套一万句也套不出什么。尤其看不清她的心事。她用笑容能掩盖一切。 聂非池其实有点担心她吃亏,请了假陪在她身边,但一直没看出什么端倪。 这丫头积极配合治疗,吃好喝好,偶尔还有闲心逗他玩,说她是病人都没人信。 一天过去,江怀雅已经能下床了。 大清早的,她头顶缠着块纱布,拿着记号笔工作簿,直奔采访对象家里,继续未竟的敲门事业。 据说那户人家孩子办满月酒当天死了爹,女人遭此打击,再也没有给谁开过门。江怀雅在她手上吃过不知多少碗闭门羹,偏偏这天,敲开了门。 她回到医院,盘腿在床上整理采访记录。 年编带着报社里的人来慰问她,直叹气:“小江啊,你也不要太拼了。以前他们传言说你是来报社体验生活,混混日子,我还险些信了,那都是没看到你工作努力的一面。你放心,以你这个条件,回去我一定跟主编好好说说,升你当主笔。” “主笔就算了……年编,我打算过完年就辞职的。” 聂非池进门的时候,正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苦口婆心地规劝,大意是她这趟牺牲巨大,居功甚伟,大有前途,让她不要放弃在报社的前途。他听了只觉得好笑,绕过那人的肩膀和江怀雅隔空对视一眼,她的表情显然已经听不下去了,向他呼救。 他于是轻轻唤了一声。 年编很知趣,见到人来,寒暄了几句,很快退出了病房,完成了一次优秀的慰问工作。 江怀雅垂着头,一副被唐僧念得头疼还没缓过来的样子。 聂非池把吃的放下,双手按上她的太阳穴,帮她轻揉。江怀雅泰然享用着,痛心疾首地看着白床单:“我有点不懂自己两个月前是怎么想的了。我怎么会想到要做这么个奇怪的工作?” 类似的话他听过很多,譬如:“我有点不懂一年前我是怎么想的,我怎么会蠢到喜欢姜溯?” 再比如:“我有点不懂当时我是怎么想的,我怎么会心血来潮来埃博拉疫区拍片子?” 至于他们俩之间的事,他也可以帮她用一句话概括——“我有点不懂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怎么会一时冲动和他在一块儿?” …… 第31节 她每次都像个间歇性失忆患者,时间到了,拔剑四顾心茫然,忘了过往一切。 但她一向对每件事都很敬业。 聂非池神色如常地放下手,催她吃午饭。江怀雅盯着工作簿出神,叫了好几遍都不应。他侧眸想瞄一眼,只看到“木嫂”两个字,她就啪地一下合上簿子,紧张兮兮道:“你别偷窥。这是……商业机密。” 要不是良心未泯,真的想弃她不顾。 他冷声道:“你有时间调查这些,就没去调查一下袭击你的人是谁?” “没意义呀——你想,人家什么都没对我做,可以说是罪犯界一位高风亮节的兄弟了。我很感激他。再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过年的时候还想剪个小纸人拜拜他,希望他能保佑我来年平平安安大吉大利,遇到的坏人都是他这样的。” 她扯起浑话来能扯出一篇议论文,通常他从第二句开始就没在听了。 江怀雅觉得有点没意思,把脸埋碗里吃饭。 聂非池眼神怀疑:“真没看见对方是谁?” 她头也不抬:“没看见。” 他默然敛了下眸子,沉声问:“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问题太奇怪了,连警方都没追问过她。可能是罪犯的性别分布相当明显,一般人想当然就是男人。 她奇怪地说:“男的呀。” 走廊上人来人往,她看见刚刚没跟着年编进来的小顾在外面探头探脑。 聂非池面无表情,盯着她拿碗的拇指,说:“不要撒谎。” 江怀雅滑稽地笑:“这我有什么好撒谎的?” 他却了然地勾起唇:“你只有撒谎的时候,手指是现在这个姿势。” 江怀雅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指,迅速缩成一个拳,呵了一声:“你在开玩笑吧,我这不是正经在端碗么,你吃饭不是这么端碗的?” 他起身,神色肃然地往外走。 临走前,那目光好像在将她审判一遍,留江怀雅一个人食欲全无。 他俩的对话结束得不愉快。小顾本来还打算抽个空进去探望探望,这么一弄也不敢进去了,看见聂非池在关门,迎上去:“你刚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聂非池并不避讳,边向走廊的另一端走,边说:“我怀疑她认识打她的人。” “不会吧……谁跟她过不去?” “应该是个女人。”他说。 小顾荒诞地摆摆手:“不可能,我们社就没女人。当时陪同的那个小领导倒是个女的,但人家全程在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干嘛打人啊。” 聂非池在长椅上坐下,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出神。 小顾看这也套不出什么下文了,等了好久,把手里一袋吃的递给他:“那,我就不进去了。我给雅姐买了点东西,能麻烦您给捎一下么?” 北京男孩,喊谁都是您。江怀雅说得没错,这就是一小孩子。 聂非池点点头,向他道谢。 走廊上有一扇窗户,正午的阳光正好投在他身畔,好像陪在坐在这张长椅上。 过了好一阵,江怀雅穿着病号服,走出病房张望,看见他,又犹犹豫豫地走过来。 坐在了阳光里。 江怀雅眉心蹙起:“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聂非池好像早就猜到她会来,反问:“你说呢?” 她不说话,他就定定地看着她阳光下的侧脸。 毛绒绒的,有一层细细的绒毛浸着暖光。 江怀雅的气质也变软和了,低低地承认:“我不是故意不说实话的。这事很特殊,我不想吓到人家……” “是人家吓到你,还是你吓到人家?” “……”她说不过他,为难地说,“总之你相信我。我这人很怕死的,世界那么美好,我还想浪到九十九呢……要真有人身安全威胁,我肯定第一个找警方求助。” 聂非池瞅着她额头的纱布,说:“你管这个叫没有安全威胁?”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还不行吗?”江怀雅苦恼道,“我认识那个人。她不会伤害我的。” 果然。 他转过了头。 “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江怀雅一副棋差一招,懊悔难当的模样,“我撒谎的时候真的会有固定小动作?” 她的语气抱有怀疑,但确是有几分信以为真。 聂非池沉着脸,好似在考虑要不要如实作答。 “骗你的。”他终于还是笑了,“是你太高估我了解你的程度。我说有你就信。” 江怀雅啊地一声捂住脸,这次真的追悔莫及。 “你怎么这么过分啊……就仗着我相信你!” 聂非池把她的手拨下来:“你当心点,不要碰额头。” “我自己的额头,我想碰就碰——”她已经气得胡言乱语了,转身就走。 其实她很聪明,刚才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演技□□无缝,然而快不过潜意识。她内心深处完全信任他,手指条件反射地就缩回去了,露出了破绽。 他居然算计她! 聂非池看着她气急败坏的背影,止不住发笑。 等她真往前踏了两步,他又起身,一手揽住她的腰,阻止她乱蹦,“消停点,到时候头晕的人是你。”他按住怀里躁动的人,下巴搁在她肩窝里,低声道歉,“不要生气。我只是很担心你。” ☆、第35章 “担心不能直说吗?” 江怀雅还在暴躁中,猛一回头,鼻尖磕着了他的下巴。她痛得一仰,视线正对上他下颌的伤痕。细细一条,也许很快会愈合。 真皮细胞和她一样健忘。 江怀雅蓦然间,安静下来了。 眼眸一挑,映入眼帘的便是他那双唇。 相差零点几公分的距离,些微风吹草动皆被无限放大。她眼睫往下一扇,视线堪堪落在那分明的唇线上,无意用目光将那轮廓描摹了一遍。 暗示意味浓到彼此都感觉到了。 江怀雅不敢看他的表情,低着头后退一步,遮遮掩掩道:“我回去休息了。”拇指在指背上一按,止住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痒,走得慌慌张张。 她的身体转好,他也结束了短暂的告假,回到队里。 那人消失在茫茫苍野,一连几日也没一句讯息。 江怀雅日复一日望着卫生院外头光秃秃的灰墙,连工作的劲头都提不起来了,把采访任务交给了小顾。小顾听了大吃一惊:“木嫂不是一直拒绝采访吗?” 他采集完一圈救援队里的说法,觉得这特稿要黄,已经打算糊弄篇文章上去了。 江怀雅把工作簿递给他:“你就说是我派去的,她一定会见你。” 小顾啧啧称奇:“雅姐你面子可真大。” 江怀雅轻若未闻地叹一声:“这可是拿命换来的面子。” 小顾没听清,睁大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江怀雅说,“我把简短情况跟你说一下,你过去的时候心里有个底。” 小顾麻利地嗯一声,取出一支笔,作势要记。 江怀雅开始说:“据我了解,王队出发之前,正是孩子满月宴当天。民间办酒宴,拼酒的习气你也知道,所以我推测王队可能是喝多了。但事出紧急,他依然参与了搜山。” 小顾的笔停了。 “怎么不记?” 小顾愣愣地抬起头:“所以说,这个因公殉职,其实有水分?” “说不好。”江怀雅摇摇头,“就算真是喝了酒,那也是实打实地进山,实打实地救出了迷路学生。要怎么判断他是因为保护学生才坠崖,还是因为精神恍惚失足?这些我们都没有证据,然而一旦把喝了酒这个因素报道出去,公众肯定会倾向于后者。只要后者这种怀疑存在,就足够抹杀掉他的英雄事迹。” 小顾笔尖顿在那儿,半天没下笔,为难道:“这……这我们到底怎么写?” “不知道。”江怀雅躺回去,作出无事一身轻状,“反正接下来的任务交给你了,你去了解后续情况,也许会让你找到方向呢。” 就这样推卸了责任。 明明已经跟了这么久的案子,她刚出事第二天就缠着纱布去试探对方,可谓兢兢业业。然而聂非池一走,她连作死找骂的动力都没了。 小孩子摔倒了大哭不止,通常是因为亲人在身旁。 江怀雅忽然意识到,自己往死里作,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某人的纵容。他在的时候连输液都不好好输,就爱看他皱眉。他一走,她连“爱岗敬业”的幌子都懒得打了,每天老老实实卧床静养,紧张自己的恢复情况,生怕留下什么后遗症。 她于是长吁短叹,无端寂寞。 打开手机,赵侃侃一条语音微信突然冒出来,劈头盖脸冲她诘问:“兔子,你什么时候嫁人啦?!” 江怀雅莫名其妙,打了个问号。 赵侃侃发了一条链接过来。 卫生院里信号不好,她百无聊赖地等加载,赵侃侃已经在微信上激动地发了好几条了。江怀雅概不理会,定睛去看网页。 那是一个挺知名的新闻网站。然而眼前这条新闻不怎么受关注。 报道一切很正常,某国际艺术巡回展在京开幕,底下配好几张现场揭幕图。 好几天前的新闻了,展览讯息冷门,评论也没几条。 江怀雅看见自己照片,并不惊讶,还出于女人的本能,端详了一阵自己被拍得好不好看。结论是那天那件黑色西服是个败笔,把她拍老了好几岁。 她正打算点回去问问赵侃侃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突然,视线被一段文字揪住了。 那是她所在的那张三人合影下方的描述性文字。分别是一位市里管文化的领导,美术馆馆长,以及…… “李祺前妻(右)” 第32节 江怀雅瞳孔骤然收缩,险些喊出一句什么鬼。 她扫到文章最后,看到“实习编辑”那一行落款,就明悟了。 当时她为了将影响降到最小,叮嘱美术馆方面务必不要透露她真实姓名。她是以捐赠人的身份出席的,提供的名号是她出作品时的艺名,务必伪装成“大师李祺的其中一位中国籍弟子代众学生出席活动”的表象。 鬼知道人家网站编辑没搞清楚照片里是谁,上百度搜了搜李祺生平,发现他有一位前妻,理所当然就扣上去了。 “这编辑还想不想干下去了?!”她忿然给赵侃侃发了这一句。 赵侃侃终于意识到虚惊一场:“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瞒着我嫁人了呢。” 江怀雅义愤填膺,疯狂按键盘:“我这里网络不方便。你手边有电脑吗?去找那家网站投诉,赶紧把报道给我改正。虽然影响不大,但也不能玩这种乌龙吧?” “好好好,我其实已经在联系了。” 过了一会儿,赵侃侃又发来一句:“不过新闻这东西,原出处好解决,转载的可就难肃清了。” 说得没错,江怀雅搜了搜那条新闻,有好几个名不见经传的网站论坛转载,原封不动抄过去。还有些愤青借题发挥,抨击中国女孩嫁老外,想必完全没有关注过艺术圈,连李祺是华人都不清楚。 都什么玩意儿。 她气得头磕上墙,差点把自己再敲个脑震荡。 更可恨的是,有好事者自以为掌握了信息,把百度百科上李祺前妻那一页的照片给换成了她的。这真是没处说理去。 江怀雅欲哭无泪了好一阵,第一个想到了聂非池。 不过这完全是多想。他不会看这种犄角旮旯里的文艺新闻,就算看见了……他们现在这个关系,又能如何呢? 她的熟人圈子里,会关注到这条信息的要紧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干妈。 远隔数十里外的深山里,聂非池的电话被打通。 他一看来电对象,接得不太情愿。 谢芷默不是一个易怒的人,即便是质问也像端着一碗水,平平静静地问了他在外情况,工作条件,绕了好几句话才问到点子上:“兔子和她导师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平静地反问:“你不知道?” “妈妈只是听说了一些圈子里的流言,但我是看着兔子长大的,相信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聂非池嗤然道:“那样是哪样?” “你好好说话。”他们母子俩一旦要正正经经谈论什么问题,气氛就会剑拔弩张起来。谢芷默怎么绕都绕不出这个怪圈,这么多年也累了,揉着眉心道,“我听说兔子被她们社派去你那儿出差。”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阵。 久到谢芷默都怀疑他那边的信号又断了,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聂非池仰头望望碧空,淡声道:“想问什么,直接问。” 与此同时,江怀雅也在拨这个号码。 通话忙。 她抵住下唇,马上要按断,电话却奇异地通了。 聂非池居然直接挂了那边,接了这一通。 “怎么了?”他直截了当地问。 江怀雅一下不知从何说起,手足无措间说话颠来倒去:“你怎么……刚刚在和谁……怎么就接了?” 聂非池听着她这语无伦次的问话,也不知该回答哪个半句。 最后干脆一句都没有答,问她:“身体好些了吗?” 江怀雅嘴皮子一翻,又没正经话:“你不在,好得一日千里。” 他有点不知如何接这句话。 沉默了一会儿,江怀雅压低了声线,自己接上了:“但我还是有点怀念病怏怏的感觉。毕竟我身强力壮这么多年,弱柳扶风的体验是很珍贵的。” 她自我沉湎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正经事,问:“谢阿姨最近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打过。” 那果然还是知道了。 江怀雅痛惜之情溢于言表,竟一时说不出话。 隔着磁波,他的声音显得奇异地温柔,忽而道:“你就不能乖一点吗?” ☆、第36章 江怀雅也不明白他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含义,只觉得懊恼难当,胡乱解释了一通,最后才发现……他压根不清楚状况。 她恼羞成怒,立刻就要挂电话。 聂非池叫住她:“先别挂。”然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很早就意识到,她的采写任务在这场意外之后因祸得福,进展顺利,也许很快就要离开青海。 江怀雅安静下来,数了数日子,说:“就这两天的事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 她突然挑起嘴角,问:“怎么,想来送我呀?” 聂非池沉吟了好一阵。 最后说,“可能送不了你。” 语气里还有几分遗憾的味道。 江怀雅觉得自己已经被他锻炼得百毒不侵,即便答案依旧最糟的那个,但光听这语气都能让她感到平衡。 “那,回上海见吧。” “为什么是上海?” “都说了要辞职了。你觉得我辞职之后还会留在北京?”江怀雅轻声嘀咕,“北京城里又没有我想见的人。” 聂非池的唇好像被这句话给缝住了。 这缥缥缈缈的意有所指,勾起那日的阳光。她站在住院部的走廊里,斜阳暖照,身上的病号服和她的唇一样单薄,随着风仿佛微微颤动。 那个吻没有落下来,也没有人戳破。 他们好像注定做不成肝胆相照的朋友,因为总也忍不住心动。 就像她说的,有些人生离死别也分不开,然而在一起却无法长久。 时至今日他也有些迷茫了。 “刚刚你打电话来,我挂掉的就是我妈的电话。”他漫无目的地说着,“我没把分手的事告诉她。下次你自己讲吧。” 这通电话结束,江怀雅郁郁寡欢了两天。 他这算什么意思呢?给她后悔的余地,给她主动权,就是不给她参考意见。明明知道她最不擅长做决定,却把决定权丢给她。 在此期间,小顾带来一个消息——木嫂被警方拘留了。 她的噤声并没有把真相掩盖住。小顾欢欢喜喜来找她说袭击她的人有线索了,居然正是他们那位难搞的采访对象,说的时候义愤填膺,最后还疑惑:“雅姐你当时肯定看错了,这哪是个男人啊,明明就是个女的。” 江怀雅只能随声附和:“可能当时……没看清。” 小顾皱着眉,后怕地说:“唉,采访的时候觉得她挺可怜的,三十多岁的人老得像五十岁一样,话也不多。谁知道她精神有问题呢?” 江怀雅愕然:“精神有问题?” “对啊。警方说她自从老公牺牲之后,精神就出了点问题。被拘留的时候还哭呢,说要不是要去救人,她男人就不会死,结果人死都死了,连个英雄的名头都不给他……”小顾说得于心不忍,叹气,“也是真的可怜。”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江怀雅却觉得她并不可恨。 她有时会回想里脑海里浑浑噩噩的那一幕。她被第一下击打之后并没有昏厥,只是意识模糊地出不了声,躺在地上看见了她的模样。木嫂见到是她,表情仓皇了好一阵,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说王队救出来的是一个大学女生,江怀雅的身形大约和她差不多。木嫂也许是钻进了牛角尖,想要将原本的结局重写。 她尾随着大部队上山,找上落单的小姑娘,却没想到和对方有过一面之缘。 陌生人在她眼里大约只是一条生命,可是眼前的江怀雅,她是记得的,是个城里来的记者,拿着一本小本子,天天在她家院子外面嚷嚷,要报道她丈夫的英勇事迹。 人在意识模糊的时候,一切行为都靠本能。江怀雅知道她认出了自己,木嫂也知道她认出了她。她就在那一刻,捂着后颈,对她温和地一笑,然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这个画面在她脑海里挥之不散。 那是她离死亡最接近的时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命全凭对方处置。但是木嫂没有伤害她,而是选择把她扔下,自己慌张逃走。 江怀雅偶然会自省,觉得当时自己如果怒目圆睁,指着她威胁自己认得她,她这条命也许已经没了。是她下意识对人性的信任救了她一命。 可怜的人都是有良知的,她选择噤声,就是不想把这点善良也逼没。 然而却显得有点妇人之仁了。 这事她自己也分不出对错,在心里别扭了好几天,到了回程的时候。 年编喜出望外,这一趟一波三折,但有惊无险,回程的路上那张终年拉长的脸也归正了,看得出心情愉悦。 越野车载着一车子人,在山路上晃来荡去。 突然刹住了。 江怀雅从颠簸的睡梦中醒来,眯着一只眼看向阳光来处,看见一辆车。 她一眼认出,那是辆昂贵的车型,一般人不舍得往这山路上开。 江怀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车应该是抛锚了。这半天也不过一辆车的山路,路过不闻不问太不厚道,她们这边车上的司机下车,去问那位车主有什么能帮忙的。对方也不客气,求人来推车。 小顾当仁不让地跳了下去。人手不太够,江怀雅瞄了眼年编,见他没有丝毫想去帮忙的意思,自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下车的第一个感受是冷。 青海已经到了十二月,前几日下过一场冰雹,最高气温再也没升上零度。江怀雅哆嗦着走到小顾身边。小顾双手扶着车尾,吃力地转身:“雅姐你会开车不?要不你上去开,让刘师傅下来推。你一个姑娘,推什么车啊……” 江怀雅不置可否地往车里探了一眼。 车主是个年轻女孩,在这悬崖峭壁之上抛锚之后据说不敢开了,缩在后座上指挥刘师傅。刘师傅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安慰她:“小妹妹你别怕,这车掉不下去。” 第33节 别字拖长了音,百转千回的,江怀雅噗嗤笑了声。 刘师傅注意到了她,探身出来说:“哟,小江也下来了啊,你开车技术怎么样?” 江怀雅说还成,刘师傅立刻搬出了顾谅那套说辞,把江怀雅推上了驾驶座。 那车主一看她是个姑娘,犹犹疑疑瞧了她一眼。 江怀雅上车关上门,往后一瞥,两人一起愣住了。 彼此算不上认识,交集也不过是年少时的一楼灯光,隔了这么多年,江怀雅觉得她俩谁也不该认得出谁。然而只消这一眼,她们心知肚明,对方认得了自己。 “江……江怀雅?”黎乔娜先发了声。 她在这儿应该有一会儿了,剧烈惊吓和天寒地冻,那张妆容精细的脸略显苍白。江怀雅的第一反应是仔细端详,确认那天在旅馆里她没有认错,然后才一挑眼:“你认识我?” 黎乔娜疑惑地反问:“你不认识我吗?” 江怀雅当时是该认识她的。彼时她是被浪漫告白的小公主,而她是跑断腿还差点吃了处分的小喽啰。 她朝车后的小顾和刘师傅打了个手势,拧动车钥匙。 “勉强有印象。”江怀雅专注着发动车子,没再回头,“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后一句讲得轻飘飘,又带丝嘲解意味。 黎乔娜抿着唇没说话。 诡异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随着车子摇摇晃晃,隐隐约约传来小顾和刘师傅喊三二一的声音。忽然,车子突然以一个加速度向前,眼看着就要游下坡。黎乔娜惊回神,下意识扒住了车窗。江怀雅一脚刹车,熄火。 她向后一望,“好了。” 黎乔娜惊魂未定地点点头,轻声说:“……谢谢。” 美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是我见犹怜。江怀雅莫名在心里叹了句可惜,然后开门下车。离开前总得说点儿什么,她回身看着车里影影绰绰的人影,忽然屈指敲了敲车窗。 黎乔娜应声:“嗯?” 江怀雅表情平淡,开门见山:“你是去找聂非池的吗?” 一丝错愕在黎乔娜脸上掠过,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点头说“嗯”。 江怀雅活动了下方才握方向盘冻僵的手指,看着天边一朵云:“那你去得不太巧啊,他这两天好像都没空。” 黎乔娜眼里露出一丝不解:“是吗?他们说他今天就有空。” “……” 江怀雅莫名觉得脸有点疼。 这几天他们都没再联系,或许是他们工作计划突然有变。但他既然有变,就不能通知她一下,故意不来送她? 她怀着满腔疑窦,和黎乔娜寒暄了几句,回到了自己车上。 年编拢了拢自己的衣襟,道貌岸然地看着一身寒气的她,叹气:“你们年轻人就是热心。” 江怀雅已经懒于和他应酬,一笑了事。 她望着安静的群山,冰冷的体温在温暖的车内渐渐回升,记忆也随之恢复。 他只是说可能送不了她,没有说他最近没有空。 联想到黎乔娜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会故人…… 某些人,好像有点可恨啊。 ☆、第37章 江怀雅心里倒没有不忿,更多的是自嘲。他们何止是擅长为对方做嫁衣?她还把那辆通往他的车修好了。 盘山公路,一边是高山巍峨,一边是深渊万仞。 无数险关随着车辆的疾驰而飞速倒退。她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渐渐转黯,喉头好像灌进了寒风,瑟瑟泛凉。却只能不停地干咽着,徒劳地想要扑灭什么。 她长久地记得这段路上的感受。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从西宁飞回北京,又从北京飞去纽约,最后飞回上海。 每一段航班上,她都会在半梦半醒的旅程里,恍惚梦见自己坐在盘山公路的越野车上,嘴唇发干,喉咙发凉。 这身体深处复刻下来的颠簸感伴随着她,直到她在上海落地。 这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有着她少女时代所有的好时光。 八点零五分。 江怀雅肩膀夹着电话,反复确认,才在机场车库和江潮接上头。 拉开车门,直接躺进后座。 江潮按着方向盘:“你当心被颠下去。飞机上没睡好?” “睡不够。” 江潮啧啧道:“这么能睡……别是有了吧?” 江怀雅眼睛没睁,对着驾驶座猛踢一脚。 江潮被踹得捂住自己的肺:“我,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说两句怎么了?爸妈不盼着抱外孙,我还盼着当舅舅呢。”他悻悻地从驾驶座往后探,疑惑,“非池哥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移开视线,避重就轻:“他还在荒郊野外呢吧。” 只不过在荒郊野外还有小美人作伴。 江怀雅蒙上蒸汽眼罩,正打算睡,突然掀开眼罩,上身腾起:“你手怎么回事?” 刚才她不经意往后视镜里一瞥,瞧见一条白色绷带。 一身黑色衬衣的少年笑呵呵地转头,举起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臂:“打球摔的,米分碎性骨折。姐,我是你亲弟吧?残了一条胳膊,照样来接你。” 江怀雅克制住没骂娘:“你这样开车来的?” “可不是么?开车又用不着三头六臂。你放心姐,就算我两条胳膊都残了,我用下巴照样把你送回家。” “……” 江怀雅欲言又止好几下,终于放弃了抵抗。 她直挺挺地躺回去,把眼罩盖严实:“你开吧。不要让我看见你。” 车子平稳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上海近日回温,气温仿若清秋。江潮开了一点空调,车窗帮她留一条缝,温和的晚风吹拂着她的刘海,很快催人进入睡梦。江潮的车技不错,晚高峰时间,愣是见缝插针,没半点晃着她。 睡了大约半小时,江怀雅迷迷糊糊摘下眼罩,见夜幕四合,恍若隔世一般。 她往车窗外一瞥,懵了。 要不是因为开车的是她亲弟,真怀疑这是辆贼车。 “你往哪开?” “外滩。” “不回家?”江怀雅微微蹙眉,对这个弟弟感到些微绝望,“你姐加上转机飞了二十个小时,只吃了一罐杯面。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想饿死我吗?” 江潮诡异一笑:“你过去就懂了。” 十二月,城市属于圣诞老人。 越往繁华的地方开,圣诞装饰无处不在。星月阑珊,灯火霓虹,江怀雅靠在车窗上静静地望,今年的外滩装饰了一朵巨大的冰晶雪花,悬于钟楼之间。无论从哪个角落,都能看见那剔透的霜花,仿佛是夜空中的另一颗星辰。 城市总是能着迷于推陈出奇,乐此不疲地将自己装点一新。 就像她爸。 江怀雅走进秦叔名下的酒吧,灯光如潮水,从她脚下起一层一层熄灭。室内空无一人,唯有最深处的舞台上有一盏追光,留给小提琴演奏家和身后的乐队,拉一首deln的名曲。她认出来,那位一袭白裙的演奏者是她的表姐,顾悠悠。 她就像误入了一场音乐会的灰姑娘。 一曲毕,顾悠悠放下琴弓,提着长裙走来,拥抱她。江怀雅脸上还带着凉,感觉到她脸庞的温度,是温热的。顾悠悠在她耳边嗤笑了声,说:“欢迎回家,小兔子。” 江怀雅边拥抱她纤细的骨骼,边悄悄在黑暗里张望,苦笑着皱眉头:“我爸什么时候能改掉这个浮夸的毛病……在酒吧里拉小提琴,亏他想得出来。” 顾悠悠遗憾地挑挑眉:“那不能怪他。表姐才疏学浅,只会这个了。” 这句话是彻头彻尾的谦辞。她家表姐是小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小提琴不过是她的兴趣爱好。自从她前年嫁了个日耳曼人,江怀雅从此在新闻里见她比在现实里更多。 至于为什么没有弹钢琴,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一声剧烈的鼓响,所有灯光霓虹向她倾泻而来。紧接着是密集的鼓点,封闭的空间里响起一首震耳欲聋的摇滚曲。江淮易像个年轻的摇滚乐手,微微屈着双膝,上身后仰,沉醉于拆掉一架价值七位数的钢琴。 有时候她总觉得她爸的生命力是用之不尽的,用他洗脸台上一字排开的两位数抗衰老保养品充值,万世不竭。 怎么能一辈子这么不着调呢? 一首歌下来,她真有点担心琴键会散架。 所有闲杂人等退却,她看见了在餐桌边等她的母亲和秦叔。 江淮易迅速在她妈身边坐下,并朝她一招手:“愣着做什么,来吃饭。” 顾悠悠挽着她的胳膊,向前牵了牵。江怀雅硬着头皮坐过去,埋怨:“你催着我回来,就为了这个?” 江淮易用叉子吃一口冷餐:“这不好吗?多么有新年的气氛。” 她低声嘀咕:“离新年还有半个月呢……” 她爸的眉头立刻皱上了,严肃道:“说什么呢?” 江怀雅弱弱地:“……没” “叫爸爸。” “爸……” 江淮易眉开眼笑,说了声“乖”,然后就专心致志跟她妈聊天,不理她了。 反正她就是个让他有借口办幼稚party的幌子。 江怀雅早已习惯了,埋头填肚子。 过了几分钟,她姑姑一家和聂非池的父母也到齐了。一桌子进入上一辈人的至交好友攀谈节奏,她们几个小辈都只有闷声吃菜的份。平时活跃的江怀雅由于受不住谢阿姨有意无意瞥来的目光,反常地沉默。只有江潮特别热衷于这种一大桌子人的家庭聚餐,残着一条胳膊卖乖,混在一群长辈里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第34节 ——江潮真是他们这个诡异家庭的黏合剂。 饭后,顾悠悠和她在吧台边喝着酒,和江怀雅一起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们姐妹俩暂避一隅,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顾悠悠问:“谢阿姨她们都来了,聂非池怎么没来?” 江怀雅心猿意马地答:“不知道。他不是一直这样吗。” 过去几年的聚会,通常有她没他,有他没她,碰上面的此数屈指可数,她已经没有印象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刻意为之。 顾悠悠悄然看了她一眼。 江怀雅向来不是个爱掩藏情绪的人,什么东西都坦坦荡荡地写在脸上。她那点心思能瞒过神经比木棍粗的江潮,但一定瞒不过心细如发的顾悠悠。 表姐妹相差九岁,顾悠悠俨然是半个长辈了。 她什么都没戳破,安然抿了一口酒。 但江淮易就不一样了。他完全没把自己当长辈,回家的路上挽着江怀雅的胳膊坐在后排,眼底呈现出迷离的醉态,说:“小兔子,你怎么就不能争气一点,找个新鲜点的男人?年年饭桌上这几个人,无聊……” 又遗憾道:“唉,他们家又没个妹妹给江潮玩……” 江怀雅僵着身子听他胡言乱语,渐渐品出味来。 他说的“不新鲜”的男人,全世界也就那么一个了——聂非池。 她恶狠狠向江潮刮去一道眼刀。 就不应该指望这小子的口风能严实! 江潮坐在副驾驶上,举着他绑着石膏的左手,正耷拉脑袋回答他妈的垂询。江怀雅一边听她爸嫌弃聂非池,一边听她妈在前排冷着脸训斥江潮不拿读书当回事也就罢了,去打个球都能把自己撞骨折,也不拿身体当回事。 明笙对他俩的容忍程度几乎是无止境的,允许儿女浪荡混账,一年到头也不会对他们的生活置喙一句。但是涉及到健康问题,就触及到了她奇特的底线。 换句话说,江潮杀了个人她都不至于这么生气。 她妈的怒火永远排在她前面,江怀雅只好秋后再跟江潮算账。 夜色迷蒙,她喝得也有些微醺,望着江岸下墨色的水波,起伏的心情像被急冻,骤然间只剩寥落。 这座城市里有江潮,有她的父母,有她的家和她温暖的年少回忆。 可她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第38章 一到家,躺在她肩上的江淮易说浑话的频率更高了。江怀雅觉得他这迷醉的架势八成是装的,冲他皱皱眉头。江淮易偷偷竖了根手指在自己唇上,小声说:“你别动,我觉得我老婆要来骂我了。” “……”身为女儿,她都分不清他现在到底是醉是醒。 果不其然,明笙下车了,用鄙夷的目光扫了后座的男人一眼,嫌弃地把人扛了过去。江怀雅帮着扶他,发现他脚步稳当,暗地里推开了她的手。 大型碰瓷现场。 她热爱作天作地的基因绝对是遗传的,师出有门。 江怀雅站在原地,目送父母的背影远去,她侧身看了眼慢吞吞下车的江潮。 也许是心灵感应,她觉得他的心情也不太晴朗。 一进屋,江潮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她上楼,在楼梯上仰头:“姐,你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他居然还有脸撞她的枪口。 但江怀雅觉得很疲倦,无心计较他在爸妈面前嚼舌根的账,摇摇头说:“我去睡了。” 江潮不依不饶:“你一天睡二十四个小时?” 江怀雅已经打开了卧室的灯。 江潮锲而不舍地追了进去。 灯火通明,照彻这间久无人气的房间。 江怀雅摘掉围巾,眼皮低垂:“你出去,我要换衣服睡觉。” 江潮涎皮赖脸坐在她床沿,像个老流氓:“你脱啊。五岁以前咱俩洗澡都是一块儿的,我怕你?” “……” 跟亲弟弟没法讲道理。 旧愁新恨一起涌上心头。 江怀雅气势汹汹走过去,围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脖子上串了个结,一拉一拽,江潮被猝不及防扇翻在床。江怀雅跪上去,膝盖往他后腰一顶,把他直挺挺揍趴下,还不忘在背上补一掌:“让你贫!” “姐——姐我手折了姐!是不是亲兄弟卧槽……” 江怀雅提着围巾把人稍稍拎起一点:“还贫不贫?” 江潮像只海豚似的,手被反剪着,奄奄一息:“我错了……姐……” 手一松,江潮脱离了控制。 他把凶器围巾扯下来扔掉,鄙视地瞪她:“你也就跟我横吧。” 并无情地吐槽——“都几岁了还打架。非池哥怎么会想娶你这种母老虎?迟早有一天被你家暴。” “谁说他想娶了。”江怀雅意兴阑珊,挪开视线。 迟钝如江潮都嗅出了她这句话里的黯然,惊道:“你们俩掰……掰了啊?” 她点点头。 江潮惊叹:“这么快?” 她冷冷道:“本来就不该开始。你就当没这回事,能不能别再挂嘴上了?” “我没挂嘴上。爸那都是喝醉了说胡话,我真的没有跟他提过这事。”江潮用唯一一只手掌指天发誓,“真的,我要是撒谎,就让我再断一条胳膊。” 江怀雅这倒是信的。 他们姐弟俩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干坏事一向有恃无恐,不屑于靠谎言粉饰。而且她爸……不靠谱没有极限,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也就是她心里有鬼,才会草木皆兵。 江怀雅懒得纠缠这个话题。 刚揍了他一顿,她后知后觉地有点担心,瞅瞅他的手:“你爪子没事吧?” “你还知道问?”江潮满脸委屈加不忿,“得了,我也不管你的事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江怀雅良心难安,生硬地转开话题:“你追我上楼,就为说这些?” “不是。” 江怀雅问:“那是什么?” 江潮忽然不说话了,抿着唇,一脸欲说还休。 江怀雅躺上床,摆出和他好好谈谈的架势:“是不是跟你这条胳膊有关系?” 江潮眼睛睁圆:“姐,你料事如神。” 江怀雅扯上被子,勾了勾嘴角:“鬼才信你打球打到骨折,你一年能往球场跑几趟?我也就是没心情拆穿你。说吧,谁弄的?” “赵侃侃。” 江潮犹豫了下,招认。 江怀雅嘴角蓦地僵住:“你再说一遍?” “赵侃侃啊,怎么的了。”江潮脸颊露出一丝可疑的桃粉。 江怀雅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谁?凭赵侃侃也能伤得了你,你一把老黄放出去,她就尖叫一声抱头鼠窜了吧?” “……”江潮更不好意思了,桃粉涨成浅红,“这事说来话长。” 江怀雅一本正经,双手抱臂,审讯似的:“那就长话短说,怎么弄伤的?” “……壁咚过猛……” 江怀雅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倒也不是这事本身有多搞笑……不,这事本身也很搞笑。主要是男女主角的选角太过惊世骇俗,逾越了她内心的接受底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亲弟和大他五岁的她闺蜜搞上了?! 江怀雅一下没法面对赵侃侃了。 她在家里一直待到了元旦,面对赵侃侃每年例行发来的“新年快乐”和一大段煽情友谊地久天长演讲,打打删删,半天没发出去一个字。 ……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一想到他俩的脸凑到一块儿,她就感到毛骨悚然。 她甚至不想去探究来龙去脉,只听了江潮说了个结尾:“反正就是追求未果的意思。” 江怀雅遥想当日赵侃侃拒绝她的介绍,开玩笑说要绑她去荷兰领证,嫁进他们家,总觉得细思恐极。敢情她这是开窍了……发现他们家还有另一个性别合适的对象?! 反正未果就好,未果就好。 她吓得都去想去找聂非池问问,他手头还有没有小念那样的娇俏可人黏人小师妹,可不可以匀两个给江潮。 事实证明人都是经不起念的。 她早上有过这么一个念想,中午江潮就匆匆放下了饭碗,说要出去接一个人。 要知道,他手上的绷带还没拆呢,她实在想不出来第二个敢坐他车的人。江怀雅怕他再出什么事,拉下大衣披上:“你要接什么人,我来帮你开车。” 江潮似乎意想不到:“你怎么突然这么好?” “妈让我看好你。你要再出点什么事,我就要被扫地出门了。”江怀雅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江潮一手握拳,一手成掌,在手心敲,思量半天,说:“成吧,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呗。”他给她抛去一个暧昧的媚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江怀雅左眼皮猛跳,总觉得其中有诈。 一路安安静静开到火车站,江潮大手一挥,赶她下车。 江怀雅发懵:“你不去接?” “那当然。火车站人挤人的,我这胳膊哪能去?”江潮瘫在副驾驶座上,抬着仅剩的一条胳膊,朝着两边车流比划,“你看这边还不好停车,我先去掉个头,你去里边接人,不是正好?” 他是半个残疾人,残疾人永远是对的。江怀雅认命下车。 第35节 她走了两步才回头,发现忘了件要紧事,不客气地敲敲车窗:“你到底要接谁?我要怎么知道是他?” “放心,你认识的。”江潮诡异地一笑,“是非池哥呀。” …… 她仔细思考了下掉头把江潮装麻袋扔黄浦江的可行性,咬牙走向了火车站。 这几年没回上海好好待过,人来人往的景象有些陌生。 聂非池的车到的是最混乱的南站,鱼龙混杂。江怀雅举目望去,有两鬓斑驳的老伯扯着个蛇皮袋,一个个垃圾筒收塑料瓶。她问了两个人,才找到出站口在哪。 列车到站时分,围栏外面挤满了人。附近宾馆派人举着粗制滥造的广告牌,黑车司机见人就拉,语速快口音重,江怀雅被反复纠缠,在人群里一个劲摆手。 好不容易摆脱控制,江怀雅远远倚在一家便利店门口,抽出一根烟,却没点燃的*。 小时候交的朋友都不太好,学了一身吃喝嫖赌抽的本事。但她除了在她爸那儿继承了嗜酒基因以外,其他并不热衷。难得买一包烟,往往点一根浅尝辄止。 出站口旅客稀稀拉拉,已经走得差不多。 不能怪江潮坑他。不管他是不是故意设这个局,她都要承认,她没有那么蠢。出门的时候,她就从江潮的态度上看出了几分端倪,虽然可能性不是很大,但确实有可能是他。是她自己想来的,要不然刚才一定一扭头就上车把江潮拉走了。 她做得出来这种事。 江怀雅很想打自己一顿。但最后打开了微信,问问她那位办事不牢靠的弟弟,聂非池是不是已经联系上他了。信息还没编辑完,手机屏幕浮过一个浅浅的倒影。 她下意识抬头。 他站得半近不远,隔着一块方瓷砖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联系的这段时间,他把头发剪短了,穿着她没见过的衣服,一件薄外套,随意之中又有种常年在外走动的人透出的轻便。3m口罩蒙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人潮汹涌,在他身后迟缓行动,却又那么匆匆。 她的眼眶莫名有些泛酸。 ☆、第39章 聂非池摘下口罩,下巴平整,那道伤口已经看不出来了,戴口罩是因为他来的地方被雾霾攻陷。 他远远朝她笑了一下。 江怀雅的眼睛连着心尖都被点亮了一瞬。 然而这短暂的光亮很快被泛上来的理智打磨柔和—— 她注意过这趟班次,来自黎乔娜的老家。一个北方的小县城,附近没有机场。于是他车马劳顿,只能到这元旦期间人挤人的站点,和她相逢。 这一刻是沉默的,令人有些不自在。 便利店里的音乐隐隐约约传出来,她居然发起了呆。 聂非池等了一会儿,索性向她走过来,倚靠在同一堵墙上,耐心十足的模样,好像和她在这里耗一个新年也无所谓。 这是他们俩的习惯。 从前她的生活充满祸事,每当需要倾诉的时候,就找一堵墙,罚站一样双手负背贴墙,能说上一两个小时。聂非池听得累,就也靠着墙听。但他听得特别不专心,手里永远有一台nd,无聊的通关游戏一打两个小时,抬表问她:“讲完了?回去吧。” 总是这样,富有耐心,又漫不经心。 江怀雅蓦地回神,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哪儿。 ——“哦,江潮在外面。一起过去吧?” “等会儿。” 他突然转身。 两人本来就是并排靠着,他这么一侧,用身体整个挡住了她的去路。 江怀雅抬头,额头只到他下巴。 聂非池仔细地端详她的眼眶,用拇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眼睛怎么红了?” “可能是真的有兔子基因吧。” 他不作声,配合地弯弯唇角。 江怀雅把手里攥着的那包烟举起来,正色道:“被烟呛到一下。”然后为了不被发现烟盒里一根没少,甩手把一整包抛进了不远处的垃圾筒。 “那天没去送你,对不起。” 聂非池微微俯身,把手搭在她身后的广告牌上,额头轻轻蹭到她的额头,好像在用亲昵来表达他的歉意。 江怀雅心想他果然是在温柔乡泡了一泡,整个人泡软了不少。她笑笑说:“没事。” 聂非池眼眸清得见底,将她的一颦一笑都拢进这一方清池里:“那为什么又不回我消息?” 江怀雅信口说:“最近忙。” “忙什么?” “我有跟青海那边的志愿者队联系,那边事故频发,需要更新一批警示语标牌。其实这种标牌设计也属于ndart范畴,是我的专长。”她说得一本正经,自己都投入进了这套说辞里,“我一直在做这套标牌的设计。毕竟我也算半个受害者,得为后来人做点实事吧。” 接下来的话他都不想问了。 依照往常,他也许会追问,“忙得回消息的空都没有?”。但这种追问总是徒劳的,因为问着内心有答案,听着却不想和盘托出。她很少用心撒谎,一戳即破的谎言只会徒增他们两个之间的尴尬。 如果说他有从之前失败的相处里得出什么经验,那就是这一条了。 学会不再向她索求答案,而是把他的心先放在她手上。 聂非池别开脸,点点头,好像在赞同她的说辞。 江怀雅的手机响了,不用看都知道,是江潮打电话来催了。 她于是歪着头重复一遍:“那我们先去车里?” 聂非池有些出神。她原本对于亲密友人的游戏是极为热衷的,但从出差回去开始就突然人间蒸发。他想不出除了没有去送她以外,还做了什么导致这变化。 江怀雅在他眼前虚晃了一下五指,笑:“想什么呢?” 聂非池用另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放手心里摩挲了一下:“我在想,你回来这么久,有没有和我妈见过面?” 江怀雅不自然地把手抽回去,点点头说:“见过好几面。事情我都说了,应该没什么事了。” 他眼睑忽然下敛。 江怀雅仰起头,调动笑容:“真的不走吗,江潮估计等得要跳车了。” 勉强也算是重逢,不说话显得尴尬。 江怀雅问了许多无关痛痒的问题,譬如雾霾严不严重,车上累不累。聂非池的话忽然少了许多,有问必答,但不会多说一个字。 江怀雅心里觉得怪别扭,到后来干脆装作看风景。 那个捡塑料瓶的老伯还在。 江潮的车已经不在原先的地方,要拐一个弯,走到路对面。 天气真好。 …… 这一小段路,她总控制不住偷瞄他的下颌。 那里原本有一道因她而起的伤口,可是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看起来也依然平整光洁。他仿佛拥有异于常人的修复能力,纵使往血肉里割上一刀,也能云淡风轻地愈合。 江怀雅皱着眉,盯着脚下红绿相间的人行道。 聂非池察觉她有意无意瞟来的视线,想说什么,却见她已经埋头没了对话的兴致。 江潮等了半天没见人,倚在车门上透气,看到远远并肩而来的两个人,用力挥舞他仅剩的胳膊:“姐,非池哥!” 两人走近了,江潮甩开车门,潇潇洒洒坐进驾驶座,说:“你俩都坐后面吧,我来开!” 聂非池在车门旁边站定,视线若即若离地落在他手上,心想难怪江怀雅会来。江潮没跟他提过自己现在缺一条胳膊,需要人照顾。他还以为她是主动来接他的。 江潮见他好似心有疑窦,往自己左臂呼了一拳:“放心!不碍事!” 他又看向江怀雅:“你就这么让他开?” 江怀雅:“……” 像被教导主任揪住了把柄。 这感觉很熟悉。他们姐弟从小就心大过宇宙,大多数时候意识不到自己是个神经病。 但聂非池不一样啊。 他明知他俩都是神经病,呵笑一声坐进了副驾驶,好像没把命放心上。 江怀雅心虚,拍拍江潮的肩:“行了,你往后坐,我来开。” 江潮见聂非池都已经落座了,悻悻往后换。 反正怎么着他都是个多余的…… 三个人随意吃了顿便餐。姐弟俩都吃过一点,等于是陪聂非池用餐。江潮闲着嘴巴,激动得恨不得把八岁到十八岁的事全回忆一遍,试图勾起他俩的旧日情怀,然而那两人像木头一样,只顾吃饭。 聂非池还好,偶尔会搭几句腔。他姐的碗就像个面具一样,全程罩在她脸上。 不是吃过了吗?! 江潮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 江怀雅吃撑了,回去躺了一下午,积食,晚饭也吃不下。 过了饭店,她主动揽过了帮江潮遛狗的活,牵着老黄出去散步。 老黄尽职地溜了她三条马路。 散步运动很有成效。回到小区里,她胃里空空,在路灯下面坐着歇息。 坐下才发现,这条长椅正对着聂非池家窗户…… 他们两家父母由于关系亲密,买的房子就隔几栋。 这不太好。要是被发现了她在这儿,她的形象岂不是跟偷窥狂没差。 江怀雅正这么想着,老黄突然吠了两声,二楼的窗户被应声打开。她吓得又是捂狗嘴,又是把自己拗成一个不容易看清的角度。 等了好一会儿,窗户里伸出一只手,浇了一小杯水在他家院子的绿植上。 第36节 …… 虚惊一场。 她捏着老黄的两腮,严肃教育了它一顿:“不要乱叫,知道了吗?” 他俩大眼瞪小眼,江怀雅觉得它的眼神非常安静而真诚,慢慢松开了它。 一放手。 老黄:“汪——!” 知道了! 聂非池终于注意到了窗外的动静,换了一杯热咖啡,握着杯耳回到窗边。 一望,那一人一狗不知在玩什么游戏。 江怀雅教训完了狗,一抬头,发现他倚在窗边,静静地望着这里。 聂非池发现她的目光,默默抬起杯子,低头抿了一口。 月色孤峭。 江怀雅连老黄什么时候从她脚边溜走了都没察觉,一低头,地面上只剩几根金色的狗毛。 她在绿化带里东翻西找,没一会儿,手机的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聂非池发来一条消息—— “不上来?” 这邀约也太露骨了。江怀雅在夜风里一个哆嗦,不敢回头,怕他还在背后观望,于是蹲着回了消息:“你疯啦?” 他又问:“你坐在底下干什么?” 江怀雅心道这是她家小区的长椅,公共设施,她还不能坐了? 然而比起回答这个问题,她觉得上一个也不算什么了。 鬼使神差地,她发了条消息过去:“……你家有饭吃吗?” 聂非池已经回到了书桌边。 虽然是假期,但年底的报告还没弄好,他一边按几下键盘,一边保持手机通讯。看到这一条,不禁莞尔。 ——没吃晚饭? 他把这条打好,又删掉。觉得这是显然的。 ——没有热食。 父母都在外出差,他晚上赶工作,在外面吃完了才回的家,仔细想想冰箱里除了寥寥一些原材料,只有三明治之类的半加工冷食。 江怀雅在草丛里蹲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回头。妈的,窗边空空荡荡,他早就不在那儿了。她揉揉双腿起来,长时间的神经麻痹让她早就忘了自己原本蹲下去是为了什么。 只有手里的手机用冰凉的金属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我可以给你做。”他说。 ☆、第40章 “我可以给你做。”他说。 江怀雅的心像被蝎尾轻蛰了一下,泛起一片酥`麻。 她反反复复看着这六个字,忽然失去了能力。 突然有点读不懂他了。 江怀雅迟迟没有回复。聂非池搁下工作,提前下楼去看了眼冰箱。还好,虽然东西不太多,但还有阿姨留下的一小块肉和一些蔬菜,给她做一份简单的宵夜应该够用了。他试了试这些东西的新鲜度,确保都还能吃,才去看她的回复。 江怀雅只给了四个字:“不用了吧……” 一串省略号,欲拒还迎,隔着屏幕也分辨不出她是害羞还是委婉地回绝。 聂非池合上冰箱门,恒温四度的透明灯在他面前熄灭。 她好像特别抗拒跟他独处。 原本以为她拒绝他的感情却还要他的照顾是最过分的事,没想到还有更过分的。她就这么半途而废了,甚至跟他渐行渐远,渐渐变得生分。 换到从前,她想蹭饭的时候大约会直接牵着狗上来敲门。 真想问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朝秦暮楚。 正这时,门口传来一声隐约的狗吠。 他留神听,好像还有爪子抓挠大门的声音。 聂非池出去开门,果然跃进来一只老黄。 连狗都比她长情,许久没见他,一见面就撒起了欢。 江怀雅寻寻觅觅,终于在不远处听到了老黄的叫声。好巧不巧,居然就在聂非池家正门的方向。 她硬着头皮绕过去,正看见他穿着单薄的衬衣,身畔蹲着一只通敌的狗。 聂非池安抚着躁动的老黄,说:“它好像有点饿了。” 他们是怎么看出一只动物饿不饿的?江怀雅觉得可能是自己才疏学浅,恍恍惚惚道:“哦,那我得赶紧带它回家。” 聂非池屈膝半蹲着,闻声皱了皱眉,把狗牵了进去:“这里也有。” “……” 江怀雅直挺挺站在门口,有种被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悲怆感。 天子还是一条狗。 她跟进去,一边换拖鞋,一边看他给老黄倒狗粮。那包装跟江潮平时喂的一模一样,估计是他放在这儿的。可见她不在上海的时候,江潮连人带狗来聂家蹭过多少次饭。 这个画面温馨和谐,显得她都有些多余。 江怀雅没事做,溜达着溜达着……就打开了他家冰箱。 聂非池回过头,正瞧见她像条偷鱼的猫似的,往冰箱里左张右望。他于是走过去,帮她扶住冰箱门,说:“东西比较少,回来之后没买过。” 江怀雅猛然听见头顶的声音,吓得一转身,后脑勺不幸磕到冰箱门,被弹进了他怀里。他的衣服很薄,用胸膛感受了下她五官的棱角。江怀雅好像是撞懵了,一时没来得及抬头,耳朵压在他锁骨上,这具身躯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心跳声,全在耳畔。 她心里却满是负罪感。 聂非池问:“家里没开伙?” 她倏地弹开:“我家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人做饭,厨房是摆设。我爸天天带江潮出去鬼混。” 不像他。他父母都是很会生活的人,母亲闲暇时会做手工烘焙,江怀雅至今觉得谢阿姨做的绿茶酥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至于他父亲也是一手好厨艺,只是很少下厨罢了。 如果家庭模式也像房子那样有“样板房”,他家简直可以去做范本。 但她从来没见过聂非池下厨,也觉得这跟他的形象不太相符。 聂非池见她愣着,瞥了眼她的脑袋:“旧伤复发了?” 被他这么一问,江怀雅真觉得有点儿,揉揉后脑勺说:“有点晕。” 聂非池在她的发间顺了两遍,没摸到肿包,才说:“能走路吗?” “嗯。” “那过去休息一会儿,我帮你煮宵夜。”他说完,把冰箱门打开,从里面拿蔬菜。 江怀雅将信将疑地让开:“你会做菜?” 他拿着一颗洋葱,眼神像端详一管试剂,左右翻动两下:“学这个又不难。” 原来是学的……她算小白鼠。 江怀雅觉得当小白鼠让她更心安理得,毕竟是冒着生命风险当试验品,才不是恬不知耻地来蹭饭吃。她一边在心里自欺欺人,一边歪在沙发上逗狗。 聂非池进了厨房就没再出来。江怀雅等了十来分钟,觉得一个人的光阴过得太漫长,过去偷瞄两眼。刚走到门口,就被他发现了。 他做菜不爱系围裙,一件干干净净的衬衣,像误入了油烟之地。 “好了。”聂非池回头看她一眼,神情居然有丝赧然。 他关掉火,把碗端上餐桌。冰箱里的材料太少了,做什么都左支右绌,他干脆煮了一碗面,面不多,放了很多浇头。 江怀雅坐在空荡荡的餐桌边,一个人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抬眼瞟他:“你不吃吗?” “嗯?” “吃饭这种事不适合一个人做。”江怀雅一本正经地说,“我中午还陪你吃了一顿呢。要不是那样,我晚上才不会吃不下。” 她用筷子戳戳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聂非池倒是真拉开椅子坐下了,只是一直没动静,想必是只做了她这一碗。 “以后陪你吃。”他笑了笑,“只要你想,以后每顿都陪你吃。” 江怀雅抱着碗,怔住了。 直到热气渐渐穿透皮肤,她才惊觉烫手,把碗赶忙搁下。 她两手捏着耳朵吹凉,手上的滚烫却不及心里,怎么也吹不凉。 人一辈子不就是吃饭睡觉。那个每天出现在你餐桌上的人,也是陪伴你一生的人。 蒸汽拂在她脸上,她的心一阵一阵抽紧,低下头吃第一口,竟然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聂非池察言观色,问:“不好吃?” 她赶忙往嘴里又拨了几口。她其实很挑食,这碗面里有很多她平时从来不碰的佐料,可是放在这里却不难忍受,算不上相得益彰,但足够满足她饥饿时的味蕾。 “还好。”江怀雅赶紧卖个乖,牵出一个笑容,“你跟谁学的,你的痴情小学妹吗?” 学妹和师妹是南北方的两种叫法,在江怀雅这里分得很开。每当她喊小师妹的时候,指的一定是小念,如果喊学妹,那就是黎乔娜没差。 她总是四处漂泊,将各地的语词一起划入自己的语言系统里。 聂非池竟也渐渐习惯她这样混乱的代称,心领神会:“你说黎乔娜?” 江怀雅没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在掩藏什么。 第37节 “听说你那天帮她修了车。”他把话题不露痕迹地绕开。 “也不是修,就是帮她发动——不要说得我像个修车摊师傅好吗?” 聂非池不理会她的插科打诨:“怎么这么好心?” 江怀雅没个正经:“我一直都很好心。这点举手之劳算什么,我真正好心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 他却诚恳地点头,说:“见识过。” 连差点把自己杀人抛尸的嫌犯都能放过,心好到有点愚善。 江怀雅不在乎他在心里怎么腹诽她,只顾着吃,这点量几口就吃完了,聂非池看见碗底,眼神里淌过一丝笑。 她很少在他脸上看见有关“高兴”的神色,偶然捕捉到,竟觉得连那一丁点欢喜都是温柔的。江怀雅诚惶诚恐,也去盯着碗。 “要不要再弄一点?” “算了吧,太麻烦了。这样也好,免得吃多了凌晨还得出来遛一次狗,狗可能不太愿意被我遛了。”她一口回绝,又要为自己找借口,望向冰箱,“而且剩下的材料只有洋葱了吧?洋葱实在是太难吃了……” 难以置信她刚刚吃了一碗带洋葱的食物,并且给面子到没有把洋葱片挑出来。 聂非池平静地说:“那以后不放洋葱。” 她又抿着唇,说不出话了。 一晚上情绪隐秘如丝,她自己也千头万绪。 最后告别回家,走到家门口才发现——等等,狗呢? 她居然把睡着的老黄留在了聂非池家,自己回来了。她站在家门前,摸摸肚子,觉得胃是被填满了,七魂六魄好像被抽空了。 江怀雅边摸边笑,笑自己。 她到底在惦记些什么呢?普普通通的一碗面,就让她有所动摇。或者她原本就是这么容易打动,只是她最期盼的人从来没有尝试过,于是她渐渐地成了一个不爱憧憬的人。 不管怎样,反正狗是没了。 江潮明早起来发现狗不在,表情一定很精彩。 她甩开杂念,怀揣着这个蔫坏的念头,居然没有折返,进屋直接去睡了。 翌日果然被江潮吵醒。 大清早,江潮把她的门拍得震天响,大喊:“姐,我狗呢?!” “姐——” “姐——你把老黄拴哪了?” 最后他猛一踹门:“江!怀!雅!” 罪魁祸首睡眼迷蒙地打开门,说:“不要嚷,会有人给你送来的。” 然后关上门,插上锁,倒头就睡。 江潮在外头气得要拆家。 江怀雅觉得自己坏得透顶。她平生对人宽厚乃至愚善,唯一的爱好就是欺负江潮。不管心里憋着什么闷,只要把江潮点炸,她这儿就阳光灿烂。 没过多久,门铃响起。 江潮噔噔噔下楼去开门,惊喜:“非池哥?” 老黄从他双腿后抖擞精神,绕出来,眼角耷拉。 “老黄?!”江潮喜不自胜,蹲下去用独臂把亲儿子抱住,像只大金毛似的仰头,“老黄怎么在你那里啊非池哥。” 聂非池答非所问:“你今天有空吗?” 江潮茫然道:“有啊,怎么了?” * 江怀雅睡到自然醒,下楼一看,家里空无一人,江潮已经被拐走了。 老黄蹲在客厅,默默宣告着把她弟弟拐走的人是谁。 聂非池竟然来过了。 江怀雅若有所思地从冰箱里取了片吐司加热,抹上果酱当早餐。 她边喝水边翻着一本杂志,汲取设计灵感。她之前为志愿者队设计了好几套方案,但都不满意,被自己推翻了。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是她近期最大的工作。 正这时,手机响了。 给她打电话的是方宸,她在纽约合伙创办工作室的伙伴。 方宸习惯于用英文,说话语调总带几分美国人特有的抑扬顿挫,上来就用夸张的语气嫌弃她为什么连这种简单的指路牌都要咨询他的意见。 江怀雅只能忍他。谁让他才是李祺正儿八经的得意门生,她只是一个学得驳杂不精的外门弟子呢?她这几天频频和他联络,期盼能将这事做到完美。 她耐心解释:“我不想让它就像路边绿化带里卧着的标牌一样平整无趣,我想做得有新意一点。” “好了,这个说辞我听过八百遍了。”方宸说,“你上次说希望它能有强烈一些的危险警示意味,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不把可能会发生的后果加入进预警当中?” “……” 江怀雅吐司都忘了咬,想到一个点子,双目神采斐然:“方宸,你真的是个天才!” “那是当然的。” “回纽约请你吃aa,记得啊。” 方宸不置可否,说:“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还要一阵。上次那个纪录片可能要拍第二部,我也许会去肯尼亚待几个月。”江怀雅认真地思忖,“也不一定,看心情吧。” 方宸笑笑,嘲笑她:“看心情。” “怎么啦,瞧不起心情?” “再见大小姐,有事再联系。” 方宸挂了电话。 江怀雅被嘲了一通,又生气又觉得好笑。 方宸委实是个优秀的合伙人,天资高性格好,她觉得她放弃和他一起将工作室经营下去的机会也挺任性。但平心而论,她作为合伙人而言糟糕透顶,除了和他有同学交情以外,其他既不勤奋经营也没他才华斐然,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主动退出,不要拖累人家。 然而方宸挂了电话,给她发了一条简讯: “希望下次联系能听到你回心转意的消息。——爱你的方” 高速上,江潮也在聊同一个人。 “我姐之前谈的那个艺术家好像一直在挽回她。” 聂非池一边开车,一边听江潮说着灵异话题。李祺都已经是有墓碑的人了,怎么挽回?他皱皱眉,说:“你说的是谁?” “就是方宸呀,她在纽约那个男朋友。” “男朋友?” “我姐出国不就是为了他嘛……”江潮奇怪道,“你不是知道的吗?” 江潮说得确有其人,聂非池一时也分不清了。 他驶下地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江潮说的八卦。江潮忽然灵光一现,说:“我手机里还有一张他的照片呢,你等着,我翻给你看。” 江潮打开相册,翻过几百张人像,终于翻到一张:“就是这张!你看,我姐旁边那个就是他。”他说着就把手机递去聂非池面前。 聂非池扶着方向盘,用余光向他瞥一眼。 颠簸之下,没瞥清,独臂的江潮倒是失衡,手机掉进驾驶座底下了。 聂非池抬头看了眼路况,伸一只手下去捡。莫名心烦意乱,盲够了两下没够着,他向下看了一眼,才捡出来。 再抬头,前方路口不知何时横出来一辆集装车。 江潮本来也低着头,一抬头,才发现已经避无可避。 刺耳的刹车声磨响马路,后车司机鸣喇叭的声音响彻整条车道。 ☆、第41章 江怀雅到医院的时候,江潮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乐-文- 她一路狂奔,连围巾都散了,脖子上狼狈地挂着一条,软在江潮面前。 江潮骨折的手换了一圈新的纱布,其他大大小小伤口或处理过,或暴露在外,俊朗的脸上被挂出五线谱似的擦伤,颓然坐在手术室门口。江怀雅看见他全须全尾地坐着,久悬的心才放下半颗,单手撑住冰冷的墙壁,弯腰喘了两口气:“你们吓死我了……” 她模样本就狼狈,说话时一股酸意泛上眼睛,雪白的脸,冻红的鼻尖,泛红的眼眶,像一张打翻了颜料的画纸。 江潮见了她,才缓缓抬起头,眼底是魂魄离体似的茫然。他就这么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抱住她的腰,说:“姐,我真该死!” 江怀雅愣了,小心抱住他的脖子,柔声说:“没事了,没事就好。” 抱着失而复得的江潮,那些安慰的话好像都是对自己说的。江潮安静得像个木头人,她快蹦出嗓子眼的心却渐渐平复下来。 当时看见事故现场照片的时候,她吓得魂飞魄散。那么长一辆集装车,小型车被碾进去就像被吞噬了一般,车身一大半都撞得看不出本来形状。她不忍心再多看一眼,飞奔到了这里。 谁知老天庇佑,江潮这个小子居然只是因为剧烈撞击晕了过去,醒来一切安好,只受了一些皮外伤。江怀雅不信神佛,却打算抽日子去寺庙拜祭拜祭了。 江潮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我……” 江怀雅冷静下来,捧着他的脸,吸吸鼻子说:“你别着急。你让护士告诉爸妈了吗?叔叔阿姨那边通知了吗?” 江潮垂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眸,摇摇头。 江怀雅拿出手机,说:“那我来。” 江潮猛地按住了她的手,乍然间抬头,眼里竟有一丝哀求。 江怀雅蓦地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不由地撑开眼睑:“怎么了……?” 心里那丝不祥的预感扼住了她的咽喉,她竭力把它压下去,却听见自己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带出颤音。 “我不知道怎么跟干妈说……”那样漂亮的大男孩,纤长的眼睫颓丧地耷拉着,紧抿着唇,吞下了后半句话。 江怀雅反驳他:“怎么不能,不是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吗?” “医生刚刚出来过,说手术发现,碎了一节脊骨……那是脊骨啊姐……”江潮的眼神仿佛要哭了,如果不是两只手都绑着绷带,真想扇自己一个巴掌,“都怪我,开车的时候跟他说什么话。” 第38节 江怀雅怔在原地。 江潮的声音像某种浮游物质,飘在她思绪之外:“医生说,伤到这个程度,将来瘫痪的可能性非常大,让家属做好思想准备。姐,出事的时候,非池哥的方向盘是往右打的,左半边都被撞碎了,要不然躺在里面的人就是我。要是真的出什么事……我不敢见干妈……” 她不确定自己是听见了,还是没有。这些话像一道磁波穿入她耳中,仿佛一剂麻痹神经的□□,剥夺了她思考的能力。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拇指,可血液好像也被一月的寒风凝固住了,竟感受不到一丝痛觉。 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的知觉慢慢回来了。 医院的白,天色的灰,窗外黑色寒枝,弥漫在走廊上凛冽刺骨的消毒水味。 都渐渐回来了。 江怀雅下意识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脸颊上不知何时缀了两行湿润。用手抹开,整张脸都微微地涩疼。 “人还在就好。”她安慰江潮,喃喃重复好几遍“还在就好”,好像卯足了勇气,看了眼手里的电话,却不敢拨出去。 她就这么把手机攥在手心,这金属壳子从里到外都又冷又硬,手心冰冷的触觉像某种嘲笑:不是说只要活着就好吗?为什么不敢通知长辈,不敢和他的生父生母对峙,不敢亲口把实情描述一遍? 因为太难了。 他在她心目中是完美的。 从小到大,都是她看着他,闪闪发光地站在领奖台上,对所有事都云淡风轻,再大的荣耀也都置若罔闻,再难的困境都好像不值一提。这个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他在乎的东西,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能让他沾上污秽,能令他焦头烂额。 她以前总说他不像他父母生的。但其实他们都一样,都是一些完美的人。他们高高在上地站在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外人挑不出一个缺点。他们能够轻易地得到崇拜,却令人知难而退。 连她这么任性妄为,恃宠生娇的人,都不敢对他太放肆。 她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让他失望,所以退缩。 她觉得自己太过幼稚浮浪又死性不改,所以愿意有一个更好的人站在他身边。 她甚至不敢对他说重话,一辈子就只生过那么一次气。 她自认自己配不上,所以装疯卖傻说了这么多年“不爱”的人,他是她飞扬跋扈的生命里唯一的卑微。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打碎呢? 江怀雅在手术室前守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明笙到医院,强行把伤后还未恢复的江潮拎了回去。她有时候觉得她妈的心是硬的,怎么能做到面上波澜不惊不动声色,淡淡地叮嘱她:“你叔叔阿姨正在回来的路上,我怕他们担心太过出什么事,等人到了上海再通知他们。有什么后续你记得联系家里。”最后她递给她一张卡,说,“费用都从这里出,你暂时在这里看着。” 她木然地点点头,手里被塞进一张又一张单子和卡,最后振作精神仰起头:“我知道要做什么。你先带小潮回家吧。” 江潮被她妈带来的人拖走了一段距离,拳打脚踢,死犟着不走。 从江怀雅的角度看过去,明笙踩着高跟鞋走到他跟前,不知说了什么话,江潮的身形突然滞住了,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没一会儿,那些人顺利把他带走了。有人想要搀扶他,被江潮侧身挡开,自己一步步沉重地踏在走廊上,慢慢走远。 只剩她一个了。 聂非池在这所临时急救的医院没逗留多久,下午被转到了市中心医疗资质更完备的医院。她在转运过程中见到他一眼,清俊的脸上被绷带缠得看不见几块完整的皮肤,石膏从颈部打到臀部,整个人如同一具木乃伊一般没有生气。 她凝视着他眼睛所在的部位,绷带之下有一道深入眉骨的创口,据说刮到了眼球。碎玻璃已经被清理出来,那些光彩璀璨的晶体上染着血,每每回忆一遍都令她心惊肉跳。 那双清沉如池上霜的眼眸却不知何时才能再度睁开看她一眼。 半个月后,他的情况稳定,感染和高烧不再时时伴随着他,即使依然被医疗设备如蛛丝蚕蛹般层层束缚,但总算彻底捡回了一条命。由于整个上半身的创口面积大,很多都在颈上和面部等暴露在外的部位,次月被移送到香港的诊疗机构,进行修复手术。 他的家人早已在那边准备好接应,他们没有责怪任何人,只是一步步将治疗计划进行下去。好几次病床上的聂非池在伤口感染中九死一生,她看见他一向矜持优雅的母亲伏在聂父肩上低声呜咽,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聂非池被送走的那天,江怀雅不便随行,一直到料理好家里的江潮和手头的设计工作,才动身飞往香港。 那天是除夕夜,又是江怀雅一个人。 她坐的是一架大型客机,能容载三四百人,然而航班上乘客很少,稀稀寥寥人丁不旺。有一个混血小男孩在走道里跑来跑去,却也并不吵闹,只有一片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纷至沓来,踩在铅灰色的滚滚浓云上。 江怀雅静静地盯着手中一张照片。 那是她与他嬉闹的时候开玩笑拍下的,夜色如今朝,月色也如今朝,画中的人将不加寸缕的身体浸没在月辉里。 他很放松,微微屈身,指尖的烟草淡淡袅袅升起,紧实的肌肉匀匀铺展在颀长的躯干之上,笼在迷蒙薄雾之中。有一盏暖光打在他身上,让他的躯体看起来温温热热,触之仿佛有温度。 当然是温热的。就在出事的前一夜,她还坐在他窗下偷看他。他端着一杯咖啡倚在窗边,也是这样闲适。他还答应以后给她做饭不要放洋葱。 可是后来的日子,却好像有人在她心上,无休止地切着洋葱。 事发这么久以来都没真正哭过,然而她独自坐在空旷泛寒的客舱中,看着他最美好时候的模样,忽然忍不住伏在脆弱的桌板上无声地大哭一场。 ☆、第42章 大年初一,四处张灯结彩,疗养院是唯一冷清的地方。 江怀雅避开他的家人,悄然去病房外看了他一眼。 聂非池早已经苏醒,但还没有真正与她说过一句话。在上海的时候,是因为icu探望不方便,而且在谢阿姨面前,她也不知该如何自处。换到这里,她同样只能悄然窥视。他头部的绷带已经拆除,身体部分骇人的石膏也换成了轻便的固定,套上了白条纹的病号服,总算能看出他身体原本的形状。只是清瘦了不少,即使双眼仍蒙着厚厚一层纱布,两颊微微的凹陷依然在昭示着他这一个多月受了多少折磨。 他静静地躺着,悄声无息,好像睡着了。 江怀雅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走向这边,才悄悄推门进去,蹑手蹑脚,怕惊动他。 面对面其实不知该说什么话,这样反而很好。她只想离他近一些看上两眼。他无所知觉,安静地满足她。 港岛四季如春,和煦的阳光洒在病房的地板上,照出柔和的木质。 她的心里突然盈满动容,眼眶酸酸的,嘴角止不住微微翘起。 一切好像都会随着天气好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兔子?” 江怀雅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看着他。 聂非池薄唇微翕:“为什么不说话?” 病房里一片阒寂。他浅浅地一笑,说:“我知道是你。你的脚步声和别人不一样。” 她身形一僵。然而人不会两次钻进同一个圈套。江怀雅着过一次道,警惕得很,没立刻吭声,双手负在背后观望。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一片黑暗,和窗外的飒飒风声。房间里好像并没有出现过活人。聂非池喑然等待着,纹丝不动,又回到了她进屋时的模样。 原来他根本没有睡。 江怀雅却觉得他的疑窦大约已经消除,又踮着脚尖,如履薄冰似的往外溜。 手放上门把手,锁舌轻轻一响,前功尽弃。 聂非池的声音很快从身后传来:“要走?” 江怀雅顷刻破了功,转身靠在门上,吞吞吐吐:“我还有点事……就是过来看你一眼,看完就走了。” 说完又后悔。如果他追问是什么事呢,她要怎么回答?她冥思苦想,想不到眼下有比他更重要的事。 两人隔着半个病房僵持了一会儿,他蒙着纱布的脸忽然朝向窗外,说:“我也很想看你一眼,只是现在不行。” 江怀雅愣了半晌,心像灌了铅似的往下一沉。 她胸口缺氧一般起伏,忽然松开了门把手,情不自禁地大步向他走去,坐到他身边,执起他尚且自由的左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那就看呀,我好端端在这呢,不像你被包得这么严实,碰都不能碰一下。” 聂非池的掌心干燥,接触她柔润的皮肤,有一股奇异的热流直达心底。 但他很礼貌,没有多碰,在她面颊上轻捏了一把,说:“蠢的。” 他轻轻笑了笑,扭头转向她,虽然看不见,但脑海里也能想象得到她的样子。她关心人的时候不知为何,总是张牙舞爪的,看上去会有点咄咄逼人,好像在责怪对方让她担心。 很蛮不讲理的一个人。 “其实已经能碰了,再有半个月就可以不用卧床。眼睛其实已经看得见东西,只是在做修补手术,不太能见人。”聂非池交代完近况,伸手去寻她的手,江怀雅从善如流地把手交出去,被他五指扣五指拢在手心,轻轻握了一下,“过两天上面这层纱布就拆了。” 他顿了顿,问:“你在这边待多久?” 江怀雅脱口而出:“你想要我待多久就多久。” 聂非池嗫嚅了会儿,好像在思忖:“不回去过年吗?” “想在家过年就不会今天飞过来了。”江怀雅说,“现在的春节也没多大意思,就是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和长辈高高兴兴聊个天。那我又不是很高兴,留在家岂不是很扫别人的兴。江潮还想跟我一起过来呢,人被我妈扣住了。” 她还发挥自己装傻充愣的专长,露齿一笑,“陪你过年不好吗?快把我的手松开,我来给你拜个年。” 聂非池把她假意要抽走的手攥住,撇开脸:“不松。” 生个病还变无赖了…… 江怀雅警醒地回头张望,有点担心门外来人。 聂非池把三心二意的某人拉回来,问:“江潮还好吗?” “好得不行!”江怀雅翻了个白眼,“他自从你出事之后心怀愧疚,收心道善,就差吃斋念佛了。现在天天去学校上课,期末六门专业课一门没挂,简直是奇迹。” 聂非池低低地笑。 “你别笑——”江怀雅莫名有种家族为之蒙羞的赧然,脸上微微发烫,“你不要歧视他好吗。他又不是你,六十分对他来说已经用尽全力了。” 他拇指轻抚她的手,安抚:“我知道。” 江潮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就像她念书的时候期末考多少分,他往往比她还清楚。 正因如此,江怀雅觉得面上发烫更严重了。这种安慰胜似羞辱,她甚至有点想甩开他的手。但谁知道他的脊骨恢复成了什么样,她怕用力拉扯又牵扯到没长好的骨头,那她就罪莫大焉了。 正举棋不定,聂非池开口道:“拆纱布还要半个月。” 江怀雅称叹:“你的「过两天」可真长。” 聂非池抿着唇,好似微有愠色。 反正他现在成了没脾气的木头人,最激烈的反抗手段也就是拧一下脖子。 江怀雅一阵好笑,来时的悲悲戚戚全都转化成了新奇,趴去他的床边,近距离打量他的耳朵,食指轻轻拨了一下。他看不见她的动态,果然茫然地转过脸来,清减的轮廓和苍白的唇倏地落进她的眼眶。 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却只有她一人察觉。 江怀雅对着这幅图景抿了抿唇,凑前亲了下他的嘴角,飞快地说:“新年快乐,聂非池。” 然后趁他怔忪,将手抽回去,连退了好几步,扬声道:“等你看得见了,我再来找你。” 接着飞也似的,拎起包出门。 谁也没遇上,运气还不错。 她一直跑到楼下,倚在院子里,心里这样想着。 江怀雅自诩从小不怕长辈,大约把这辈子的畏畏缩缩都花在这儿了。都怪先前那一阵,一时冲动想要跟他试试看,却全然没有想好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今朝有酒今朝醉,结果把她前二十五年垒起来的长城全败坏了。这半年里由于她的犹疑不定,怕是在谢阿姨那里留下了轻浮放浪,二三其德的恶劣印象。 第39节 再加之谢阿姨从小到大对她的了解—— 她不学无术,胸无大志,居无定所…… 江怀雅有点绝望。 一个人的新年百无聊赖,她甚至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把收到的群发祝福短信一一回复。朋友们大多沉浸在节日气氛里,没有人再回复这种例行公事式的祝福。 只有赵侃侃深谙她的个性,发觉她回短信,打了个电话过来陪她聊了几句。最后连她也被家里父母喊走,挂电话前急匆匆道:“我去帮我妈挂个春联,待会儿给你打回来。哎你不是在香港吗,没有去陪……嗯?” 赵侃侃自从出事之后就对聂非池的名字讳莫如深,好像是怕她听了难过。直到现在人已经渐渐康复,她还是习惯了把姓名隐去。江怀雅却自然地明白过来她想说的话,应道:“他家人都在身边,轮不到我陪他。” 这样想想,孤苦寂寞的人居然是独身来到港岛的她。 江怀雅站在酒店套房的客厅里,半圆形的落地窗视野很好,她倚在扶栏上仰望,今夜星辰寥寥,香港禁止燃放烟花,所以夜幕一片宁静。 手机又震了好几下,想也知道是大同小异的祝福信息,但她已经不再有兴致回复了。 忽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她以为是去而复返的赵侃侃,一看发现是个陌生号码,本地的卡号。 接起来,居然是聂非池。 江怀雅听到他的声音,在心里反复确认了好几秒,惊叹:“你都已经能盲按出十一位号码了?” 聂非池惜字如金,说:“紧急联系人。” 按一个数字总比按十一个难度低很多。江怀雅调侃:“哦……那你十个数字够不够用啊。” 他淡淡道:“怕按错,所以只有这一个。” 江怀雅听得心里百转千回,竟一时说不出话。 聂非池轻声问道:“怎么,你十个数字很不够用吗?” ☆、第43章 江怀雅陡然间想起了江潮与她说过的话。 他说事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翻她前男友的照片。江怀雅奇了怪了自己哪来的前男友,最后才搞清楚他指的是方宸。 这真是阴差阳错到令她想要长叹一声——她当年为了掩护李祺的事,力求谎言半真半假令人难以分辨,于是说自己在国外有一个青年艺术家男友。而江潮对号入座,觉得只有和她同在李祺门下进修、毕业后与她合资创立工作室的方宸符合条件了。更何况方宸是个死不正经的小混球,鬼知道他跟江潮说过什么。 江怀雅觉得这其间误会太多,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于是一言以蔽之:“江潮脑子有问题,你知道的吧?” “是么。”聂非池有些好笑,漫不经心地应。 其实回过神来也知道是误会。江怀雅的感情经历是混乱了些,但她有恃无恐,毫无瞒着他点的觉悟。更何况那些人究竟有或无,他也并不那么在乎。 当时……大约是潜意识作祟吧。 两人一起沉默了片刻,江怀雅捧着手机,清亮的眼眸在暗夜下如玉壶光转,殷勤问道:“你打这个电话不是为了来兴师问罪的吧?” 他依然缄口不言。 也许是受伤的关系,他的呼吸格外沉,好似一下下拂在她耳廓上。 江怀雅隔着磁波,莫名觉得耳朵一阵微痒。 就在她心痒得想去挠挠耳朵的时刻,他开口了。 “去看花车巡演了吗?” 江怀雅讷讷道:“什么花车巡演?” “香港春节的保留节目,晚上八点在尖沙咀那边,很热闹。你一个人在酒店无聊,可以去看。”他顿了一顿,续道,“明晚这时候有烟火表演。维港人很多不安全,你去海边走走,景色就不错。” 聂非池连说了一串,眼前是沉闷的白色墙壁,电话里也是白墙般空空茫茫的静默,于是喊了声她的名字确认:“有在听?” “嗯。”她鼻间轻轻地逸出一声。 他原本还有几句话要叮嘱,然而被这仿佛梦呓般的轻哼一扰,忽然忘了腹稿,沉下声道:“晚饭吃过了?” 江怀雅慢慢踱回卧室,说:“吃了一点。” “困就早点休息。” 江怀雅听出他言语里想要结束这通电话的意味,猛地倒上床,有些失望:“就这些了吗?” 聂非池默了好一阵,自嘲:“‘我一向很无聊。” 就像分开时她所说的,他们性情、爱好、志向都大相径庭。她爱的是颓废的摇滚乐手和忧郁的中年艺术家,只有他们明白她的浪漫情怀,能陪她聊人生聊理想。 他回忆了会儿,淡淡道:“你不是说过么,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 她有说过这种话? 江怀雅脑袋陷在软枕里,一片混沌,权当有过吧,“那也不要紧。你继续问,我可以把我晚餐菜单给你报一遍。你喜欢嘘寒问暖,我可以听你讲一百遍冷不冷困不困。再无聊的话题,只要是你的声音我就愿意听。” 她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到了伤心处,嗓子眼有一股热流乱窜,竟然抱着一床被子低声啜泣起来。 聂非池忽然感到无可奈何:“……怎么突然哭了?” 江怀雅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这一个多月来压抑在心的情绪被打开了一个缺口,这会儿不受她控制地往外涌。面对面的时候她习惯性地伪装轻松,然而一个人的寂寥时分却难以抑制,竟全都带着委屈诉之于口:“聂非池,我特别怕失去你……你能不能当心一点自己,不要再出事了。花车也好烟火也好,我想不出它们有什么好看。我宁愿这会儿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过个无聊的年,走几步就能到你家,想你了就可以过去蹭饭。”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鼻音浓重,有些词咬字不清囫囵过去,他也没有提醒她说第二遍,就这么静静地一直听着。 到最后说累了,眼泪也早已流尽了,睡在濡湿的枕头里,头发和眼角沾连成一片。 江怀雅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翕翕嘴唇脑海里一片空白,心里好像一个字都不剩下,一个词也想不起来。空气被水雾蒸得滚烫,一呼吸热息扑面而来,她像涸泽的鱼,喘息着喊他的名字。 聂非池应道:“我在。” “听说你要在这里待上半年。”江怀雅想一出是一出,突然下定决心,“我不走了。我把手头的事都推掉。你在这半年,我就陪你半年。” “那半年以后呢,陪我一辈子吗?” “陪。” “想好了?” “没想好。”她吸吸鼻子,诚实又天真,“我对自己不太有信心。不过我这么喜欢你,应该可以努力一下吧。” 他怔了好几秒,轻轻笑了几声。 白日里被她不明不白地占便宜,其实已经能窥见她转变的心意。但那与直接听到这番话的感受是不同的。这好像是她生平头一回,把感情毫不设防地抖落给他看。 他认识的江小兔向来是把辛酸当笑料,把伤怀掩心底的人,很少这么直接地倾吐。所以面对哭哭啼啼的她,会让他觉得生疏。 但现下这个不着调的江怀雅却是真实的。 “那你好好努力。”他嘴角微微弯起,“有时间过来几趟,不用躲躲藏藏。你干妈总是问起你。” 江怀雅脸有些红,答应着把电话挂了。这个时间,去看花车巡演也赶不上,她于是倒头睡过去,把昨天在飞机上缺的觉都补上。 翌日精神满满,只是两只眼睛有点肿。 来时无心装扮,护肤品彩妆一概没带,她用清水敷面,又用冷毛巾镇定,什么土方都试过了,不见成效。江怀雅抬起头,望着镜子里面两只红红的核桃,痴痴地笑起来。用毛巾把水都擦干净,干脆素颜出门。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反正她的悦己者……现在是个半瞎。 她怀揣着与昨日截然不同的心境踏入疗养院。 给聂非池打了几个电话没人应,最后是个护士接的。江怀雅粤语学得七零八碎,幸好夹杂的英文都听得懂,连猜带蒙地听出他正在做检查,于是自己向单人病房走去。 江怀雅原本已经做好了见到家长的准备,打起十二分精神环顾一周,却发现没人在。聂非池被医生护士牢牢围一圈,脚步杂乱,也许没发现她。他的主治医师用粤语不知在和护士说些什么,江怀雅跟门口几位护士点头打了招呼,在床尾竖起耳朵听。 最后医生用普通话提醒病患“要拆纱布”,江怀雅才猛一激灵,心里飘过无数行混乱的文字:拆纱布?他不是说要半个月后才能拆眼睛的纱布吗?难道其他位置还有得拆? 她正杵着发懵,两个护士已经熟练地推好活动床,将他颈部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将纱布揭开。有一个护士在一旁提醒他闭眼。 聂非池眼前的束缚一层层被解开,光亮照在久未暴露在外的眼睑上,眼前漆黑如墨的视野渐渐变成浓稠的血红。他阖着双眼适应了一段时间光线,才慢慢掀起眼睫。 从他的角度,恰好望见立在床尾的她。 江怀雅手足无措地愣在那儿。 聂非池眼睛周围布满伤口,猩红的疤痕看起来有些许狰狞。可她都无心在意,一心只想着,他居然看见她了!为什么没有提前知会她一声,就这样毫无思想准备地相见。 他的伤口仍需要修复,护士吩咐他闭眼,消炎处理后将浅绿色的膏体涂到伤处,最后再重新贴上纱布——只是这回不再蒙住全眼,而是打补丁似的盖在每处伤口上,给他视觉的自由。 江怀雅帮不上什么忙,只觉得医用镊子每过一处,都像碰在她自己身上的伤口上,看得心尖直跳。但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安安静静地合着双眼,仿佛扫过的只是轻柔的羽毛。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久到她觉得窗外阳光的角度都挪了一个位置。 医护人员们推着车一一离去,只剩他俩隔着一张床的距离对视。 虽然身上满布劫后余生的痕迹,但他的眼神依然平静如昨,清清淡淡,有时候看上一眼,会觉得时光也是不存在的。 那个听她讲梦话的男孩。 那个与她争执不下的少年。 那个始终在她身边的人。 都是他。 ☆、第44章 聂非池的视线还很模糊,日光照耀下,她像某种温血动物,周身泛着毛绒绒的柔光。 江怀雅的长相算不上惊艳,起码不会被当作女神追捧,总被赵侃侃调侃她辜负了父母的优秀遗传。但其实那些基因在她身上一点没浪费,至少无论她如何疏于打理,都不会见寒酸。她是自然的,蓬勃的,笑的时候眼眸仿佛永远十六岁。 就像现在,她站在那里,简单的蝙蝠袖白毛衣搭长裤,笑容温暖,目光清澈,会让人渴望她的拥抱。 她从来不是太阳,是他掌心取暖的一盏荧荧烛光。 聂非池轻轻向她招了下手:“过来点。” 他没法移动脊椎,只能她向山而行。江怀雅走到他面前,起先有些局促,但按捺不住好奇,俯下身打量他脸上伤口的分布,用食指默数,“看着就疼。” 聂非池长指按下她的后颈,吻她的唇。 唇瓣上的温热一触即走,蜻蜓点水似的一个吻结束,两个人四目相对,一起笑了一声。 他柔柔望着她:“是不是很丑?” “有一点。”她鼠头鼠脑地窃笑,眼睛下弯成两道月牙,“这破相有点严重啊。手术修复完是什么样子?效果是不是跟整容没差了。” 第40节 聂非池微微凝眉,手指在她发间缱绻地梳过去,脸上不见愠色。 江怀雅自言自语:“也好。增强新鲜感。” “不会差太多的。”聂非池瞥她一眼,挪开视线,“还是你看腻的样子。” 她微微直起腰,挑眉:“看腻也有看腻的好处,起码很难忘记。” 总而言之正着反着都有理,道理全都由她说去。 江怀雅正要凑上去揩一通油,忽然听见病房里的独立洗手间里发出声响。 这里隔音很好,不在安静的情况下仔细听根本发现不了,洗手间里有一个女声在讲电话。方才似乎是长时间的通话累了,里面的人挪了个位置,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磕出几声响,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谢阿姨在?! 江怀雅用口型跟他比划了几下,得到了聂非池微微颔首的肯定。 她就说,拆纱布换药这样的时刻,他身边怎么可能一个家长都没有。 刚进来时做好的心理准备早就在他俩的你侬我侬间烟消云散了,江怀雅的神情一时有些发愁,甚至慌慌张张地想离开:“要不我改天再来陪你?” “你紧张什么。”聂非池手指拢住她的手腕,不需要用力就把她留了下来,他摩挲着她手上的一根细链,垂下眼眸说道,“她有时候会问我,你为什么从来没来过。” 江怀雅一脸尴尬:“……她真这么问?” “嗯。”他垂得更深了,好像刻意掩饰着什么,又因为太刻意而适得其反。 “……”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什么?是有一个深谙她所有缺点,却还纵容她,罩着她的干妈。 最痛苦的事是什么?那就是这位干妈有朝一日很可能要用儿媳的标准考量她。 她闭着眼都能想起谢阿姨审问她时的模样。 哪有把自己的感情黑历史明明白白摊给未来婆婆看的?江怀雅给自己估了估分,愈发觉得面前死路一条。 聂非池轻握了下她的手,聊以安慰。 正这时,门被推开了。 谢芷默看见床边的人,先是愕然片刻,马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小兔子来了?” “干妈。”她很少叫这个谄媚的称呼,但不得不承认,她现在的笑容谄媚至极。 江怀雅的卖乖似乎颇有成效。谢芷默一边到衣柜里取出自己的外套和包,边关心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没跟阿姨说一声。” “晚上来的。时间太晚了,没来得及说。” “你爸爸妈妈呢?” “都在上海,看着江潮呢。” “小潮还好吗?” …… 她们俩旁若无人地扯了大半天家常。谢芷默套上外衣转身,才发现聂非池一直拉着江怀雅的手,静静地旁观她俩寒暄。她心里的叹息声都已经清晰可闻,面上只是敛了敛眸,停顿数秒,微笑道:“小兔子来得正好。阿姨工作上有一些麻烦,走开几天,你帮阿姨好好看着他。” 江怀雅点点头,急忙起身:“我送送阿姨。” 白皙的手腕从他掌心滑走,头也没回地跟着他妈出门去了。 说是送送,但“母女”俩相处二十来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走到一层的休息区,江怀雅主动去接了两杯咖啡,给谢芷默递去一杯。 一长一幼,坐在空旷的沙发区。左边人至中年依然面容姣好,天鹅颈上系一条素雅考究的丝巾,搭同色系的高跟鞋。右边则像个小女儿,仍旧是学生打扮。谢芷默喝了一口咖啡,目光无意间追随着往来的护工:“阿姨时间不太多,只说几句话。” 江怀雅双手捧着纸杯,作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谢芷默忽然笑了,修长的手指捏了捏她鼓起来的两边脸颊:“别这么紧张。我还能欺负你哪?” 一瞬间的紧绷感过去,江怀雅傻笑了两声,糊里糊涂喊了两声干妈。 谢芷默放开她,长叹一声:“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以为你不像小池那样心思重,从小有什么话都跟我讲。没想到也被他给带坏了,什么都瞒着阿姨。” 江怀雅又惶恐又委屈:“没有……” 她还来不及解释更多,谢芷默一声“好了”,打断了她:“阿姨不是和你计较。阿姨都这个年纪了,知道你们背地里小心思肯定多,没有表现出来那么简单。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有几件事阿姨要确认一下。” 江怀雅把嘴边咬着的纸杯吐出来,郑重其事搁在台面上,正襟危坐:“您问!” 谢芷默也把杯子轻轻搁下,淡声道:“你和你老师,是什么情况?” 江怀雅为难地移开脸:“这个三言两语说不清。” “长话短说,阿姨只听个大概。” “年……少无知。”说完又紧接着开口,“反正已经处理完了。我把他留给我的作品捐献给了博物馆,遗产部分,我去年年底接到一个志愿项目,需要做一批警示标语,我动用了一部分。剩下的应该也会用于类似的公益……” “具体的不用一件件都交代,阿姨不是在审问你。”谢芷默合了合眼,“你以后也是要走这条路的人,虽然这几年到处尝试,但专业摆在那儿,将来势必要进这个圈子,如果到时有什么对你不利的风言风语,你也不是不知道轻重。女孩子总是要格外爱惜羽毛。” 江怀雅抿着唇,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些话她自己妈妈从来没有叮嘱过她,但谢芷默是全然站在一个母亲教育女儿的角度上,为她的未来铺路。 这不是审问,是关切与担忧。 江怀雅自己虽然未必能感染上一代人的谨小慎微,但内心依然盈满感动,垂着脑袋算算地应:“我明白了……” “还有,”谢芷默接着道。 江怀雅仍沉浸在方才的酸涩动容里,抬头时眼里仍写着虚心听教。 然而谢芷默笑眸一晃,问道:“你和小池到什么程度了?” “……” 问题为什么跳跃得这么快?! 江怀雅全然愣住,呆呆地连眼睛都忘了眨。 谢芷默微微后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笑非笑:“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她满脸通红地讨好:“阿……姨……” “看来这一趟回去,我得找你妈好好聊聊了。” 谢芷默不由分说地起身,看了眼表,回身指指江怀雅欲言又止的嘴巴:“我知道你们现在思想都很放得开,不把这事当事儿了。但阿姨这里,你可跑不掉。”她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让你妈老挤兑我养不出可爱小姑娘,再可爱还不是要进咱们家的门?” 江怀雅一脸无言地目送她干妈眉飞色舞地离场,瞠目结舌地感慨:女人不管几岁都爱跟自己闺蜜较劲吗?她莫名有种被碾进了时代的履带下的错觉。 她还……没有打算和他怎么样呢啊…… 江怀雅夜里郁闷地把这一段跟聂非池一讲,对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斜睨着她。 她恼羞成怒地给了他一下:“你不觉得我们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没什么长进吗,只要一到长辈手上,那就是一套几十年不变的逼婚套路。” 聂非池好像被她这一下击散了似的,侧着头不发一言。 江怀雅看了看自己手掌,她好歹是挑好角度控制好力度轻轻打了一下,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吧? “那就不要理她们。”他挑挑嘴角,望着窗外清寂夜色,“我对婚姻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也不喜欢圈养你。你愿意一直这样,那就不用改变,如果有一天彼此觉得时候到了,那就另当别论。” 他的感情观一直都是这样——一切求不得所有放不下,全都是时候未到。 江怀雅手指蹭了蹭他的指尖,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聂非池覆手将她的手攥在掌心,弯弯唇角:“我是说我很有时间,陪你慢慢来。” 时间正是八点整,烟花开满城的时分。疗养院离港口不远,从窗口看得见那盛开在无边天幕上的璀璨火光。远处一盏又一盏航灯,天际一束又一束花开。 聂非池望向她身后的落地窗。 那里烟花一片片陨落,星辰一颗颗黯淡,全世界只剩眼前人,还灿烂得永不泯灭。 这辈子都可以交给你尽情浪费。 ☆、第45章 半年后一场婚礼忽至。 师大附六班的老同学们收到请柬,都颇感意外,但细想又情理之中——学委连扬和杨薇结婚了。这对金童玉女拖了这么多年,以一个不甚光彩的理由闪婚。 “奉子成婚呀。”赵侃侃在电话里压低声音,仿佛回到中学时与她分享八卦的时刻,怕谁在旁偷听了去似的。 江怀雅浑浑噩噩:“……玩这么大?” “这也是正常的。”赵侃侃故作老成地总结完,捏尖了嗓子嬉笑,“悬在我班同学心头的一对璧人总算有着落了,另一对什么时候给点消息呀?” 江怀雅想也不用想,赵侃侃说的就是自己。她也不屑于推脱,懒洋洋应道:“十年内你是见不到了。” 赵侃侃好像比她还失望:“别啊——” 连扬和杨薇在市郊租了一处海湾,办的是海滨婚礼。 他们在北京办过一场,宴请同事朋友,家乡上海这一场规模比较小,宾客多数是近亲和好友。由于两人都是同班同学,伴娘团和伴郎团全是江怀雅的熟人,拍起合照来就像拍了一张婚纱照主题的毕业照。 赵侃侃和杨薇关系不错,两场都参加了下来,提着蓝色的伴娘裙坐到江怀雅身边,跟她比对:“你说为什么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款式,你身上这条和我身上这条,看起来就不是同一条裙子呢?” 江怀雅正无聊,也对比起来。 她匆匆从香港赶回来,礼服没有贴身量,只给了个大概的尺码,谁知她在香港这半年居然还胖了,显得衣服腰围小了一圈,收腰收得她挺胸直背,突出玲珑有致的上围。赵侃侃那厢则保留了礼服的原貌——轻盈的薄纱裙,一水儿垂坠到底,飘飘若凌波仙子。 赵侃侃从她露骨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股嘲讽,气急败坏地一晃手:“别瞧了!” 江怀雅色眯眯地撩了撩她胸前的荷叶边,目光如有实物:“这可是你让爷瞧的……” 正调戏着呢,手机响了。 江怀雅一见着来电显示,表情忽地一变。赵侃侃眼睁睁看着一只流氓兔把自己唰地一下粉刷成小白兔,流畅自然地接起电话。 “……嗯,这边快散场了。我出来找你?” 她半捂着手机,无视赵侃侃,像一片蓝色的轻纱般飘了过去。 穿越半个餐会现场,撞上了连扬。 胸前簪着新郎印徽的连扬梳了个背头,意气风发地拦住她:“兔爷这是往哪去?” 第41节 她略显焦急:“接人。” 连扬笑呵呵的:“聂非池?”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连扬结了个婚跟解锁了读心技能一样,轻佻地一笑:“你都写脸上呢。” “他今天刚回来……”江怀雅难得有点不好意思,恼羞成怒地挥了他一掌,“我为了回来给你俩当这伴娘,连人出院都没见着呢。” 连扬举手投降:“成,成,是我俩这日子挑得不厚道。你喊人进来一起玩儿啊,别急着走。” 不远处新娘子杨薇半天没见连扬人,也过来问情况,一听连忙拍板:“对呀,这不正好呢,喊他一起过来!” “这多不好意思……” 江怀雅企图推辞,然而连扬和杨薇这两位著名顽主珠联璧合,谁也辩不过他俩。她哭笑不得地点了头,真去把人弄进了场子。 聂非池原本只打算来接人,没想到三言两语成了座上宾。本来低调地混在宾客间喝两杯东西也不打紧,但是偏偏,赵侃侃领着一群老同学围坐在一块儿,硬是招呼他俩一起去聊天。 他一过去,席间的话题莫名其妙全变成了他的伤势。 六班同学来上海的不多,但张怡悦和赵侃侃几个他勉强算认识。比较尴尬的是,席上还坐着陈杞。 一年没见,陈杞早已有了新女友,只是今天没带来。至于他当年追江怀雅那些似是而非的小动作,早已被这群心知肚明的老同学选择性忘到九霄云外。 但两人同坐一桌,大家心照不宣,还是有几分尴尬。 聂非池气色尚可,较之出事之前更添几分沉静。因为脊椎受过伤的缘故,他的坐姿笔挺,细看略显僵硬。但更明确的区别是,他眉下几公分有一道疤,给一张俊逸出尘的脸添了几分烟火气。 赵侃侃换了几个角度观察,惋惜道:“其他地方都看不出来了,好像就是眼睛这里比较明显。” 聂非池眼睫微垂,看向江怀雅。 江怀雅自己还没在日光下仔细看过,拉着他的手腕转了小半个身子,认真地得出结论:“阳光照着比较明显。小小一条,搁夜里就注意不到了。” 陈杞对他的态度很和善,依然是那副老好人的笑脸,不痛不痒地关心了几句,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也许是太过其乐融融了,不知是哪个女同学忽然提了一嘴:“兔爷今儿个还接到捧花了呢,你俩打算什么时候办酒呀?” 不提还好,这一提,席上的女同学纷纷都化为十六`七岁的八卦精,一个个媚眼如丝地看向江怀雅。有一个性格豪爽的还冲聂非池喊了一嗓子:“都磨叽这么多年了,赶紧办了啊!” 这个女同学他很眼生,也不认识。但这些姑娘由于和江怀雅混得熟,现在完全把他当家属看待,也不跟他生分,玩笑都开上了。 聂非池也没生气,甚至有点乐于接受这些善意的目光,嘴角仍是温温吞吞的微笑,手掌覆上江怀雅的手背,又看向她:“真的接到了?” 江怀雅下意识蜷了蜷手指,咕囔着解释:“杨薇就对着我那点抛的,差点没砸死我……” 刚刚那位女同学指着她道:“看,新娘子都替你着急了!” 江怀雅笑怒:“一边儿去!这是想替我逼婚呢?” 老同学们笑作一团,聂非池也跟着笑了两声,在桌子底下轻轻拢住她的手。 温柔而绵密的触感从手背上传来。江怀雅为这小动作悄然睨他一眼,原本是半真半假的埋怨,然而眼风飘过去,他却没在看她,兀自低头浅笑。 聂非池脸上的笑容其实并不罕见,但却总令人觉得寡冷,因为无论是敷衍的浅笑还是友善的微笑,他的嘴角总是抵达固定的弧度,无端透出几分清淡疏离。 但此时,弧度好似还是那个弧度,眼角眉梢却扬出几分初夏时节的暖意,说不清道不明,一直透到她心底。有一瞬间她觉得,这个笑容胜过无数海誓山盟。 之后不论女同学们再调侃抑或关心些什么问题,聂非池永远很少说话,最多的应答就是转头看向江怀雅。然后她就像个官方发言人一样,张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是她半年里看护在病床左右,他所养成的习惯。凡是医生护士要问点什么,吩咐点什么,总是她替他一一应答。 好像早已习惯了,全世界只需要和她说话。 一顿饭下来,他几乎没开口说几个字,但大家暗地里的评价莫名都觉得他挺好相处。 江怀雅觉得这真是他的某种特异功能。分明寡淡到拒人于千里之外,但由于不失礼数,所以旁人对他的印象都是礼貌谦和之流。 简直是个骗子。 这是江怀雅当夜回到家之后发出的感慨。 年节过去之后,她家又渐渐恢复了人丁寥落的状态。父母不在国内,江潮和狐朋狗友外出鬼混,于是她把在上海无处安身的赵侃侃一并接来自己家住,在江潮房间凑合几宿。 月朗星稀。 一面穿衣镜,江怀雅站在镜前,聂非池站在她身后。 他一边帮她松开礼服裙背后的绳结,一边往镜子里瞄一眼:“让赵侃侃住江潮房间真的没问题?” “我们家连主卧都经常积灰呢,客房根本没法使,最干净的就是江潮那间了。反正小潮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让她先住着呗。” 正说着,一楼传来赵侃侃的喊声:“兔子!你过来看看,这边哪条浴巾是你的?” 江怀雅蝴蝶骨由于绳结收拢而后扣,僵着上身扭头回答:“楼下那间淋浴室里的毛巾全是江潮的!你来我房间洗吧?” 赵侃侃闷声好久没回。江怀雅趁这时间向后瞪了眼聂非池:“你这是解绳子还是勒绳子呢?我骨头都要折了!”身畔只有赵侃侃穿着拖鞋一步步踏上木质楼梯的脚步声,和聂非池在她耳畔的一声轻笑,然后又一根抽错,把她的腰勒成中世纪欧洲妇女状:“有点耐心,马上就好。” “马上哪里能好了……解半天了越缠越紧。”江怀雅把自己向后旋成一个拧麻花的姿势,怨愤地盯着背后的人,皱眉,“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当洋娃娃玩啊?” 赵侃侃捧着一套睡衣进屋的时候,正瞧见他俩用这高难度动作深情对视。 她象征性捂了下眼睛:“你俩好歹关个门啊。” “关什么门,不就脱个衣服。”江怀雅潇洒地面对穿衣镜,大手一挥,“浴室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聂非池两指按住绳结的一端,抿了笑看她。 赵侃侃悻悻地低头路过。人还没进浴室,江怀雅身后的系带突然一松,整个斜肩往下垮,礼服前端的胸托白花花出现在镜子里。 江怀雅上身突然一松,难以置信这条跟她搏斗了这么久的裙子居然这么容易散,呆若木鸡地和镜子里春光乍泄的自己面面相觑。 聂非池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圆润的肩上,倚着她欣赏镜子里的景色。 灯光昏昧,房间里只开了穿衣镜前一盏投影灯,打下梯形的浅橙光束,江怀雅的皮肤被照成暧昧的暖色。他忽然埋头,在她肩窝里轻嗅,温软的唇亲吻她细嫩的肩头,微凉的鼻尖轻轻擦过,她止不住地哆嗦。 江怀雅全身绷成一根弦,声音都泛着微哑:“侃侃还在里头呢……” 聂非池频率缓慢地细吻下去,眼眸迷离:“那我们下楼?” ☆、第46章 江怀雅看见镜子里,自己点了头。 那情态令她有一瞬的怔愣,双颊淡粉,嫣红的唇低头轻抿着,像昆曲里闺门旦的扮相,三分含羞三分带怯。这个发现在一瞬间冲击了她的大脑,迸出一股热流烫熟了耳根。 聂非池用他微凉的指尖拨了拨兔耳朵,压低了声音:“有这么不好意思?” 江怀雅霍地转身,崩开领带夹,恼羞成怒地把他的领带拽出来:“你给我下来……” 靡靡的月色落在柔软的床上,浴室里亮着取暖灯,传出沙沙水声。 分明在自己家里,他们却只能相视一眼,默契地不说话。 聂非池被她隔着半根领带拉着走。他身量长,下楼梯的时候不得不弯腰曲髋,刚愈合不久的脊椎承受不了长时间的弯曲,隐隐作痛。江怀雅走在前头浑然不觉,步子和背影都透出她的气恼羞愤。他笑着引而不发,等下到最后几节台阶,才突然将人拉回来,一把抄起往浴室走。 江怀雅吓得揪紧了他的衣肩,半点不敢挣扎,直到被放上洗手台。 她心有余悸地倚在镜面上,机警地把手从他颈后抽回来,紧张兮兮地捉住他的手腕:“你疯了?我这么沉,万一旧伤复发怎么办?”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单手把领带解开,并着正装外套扔进脏衣篮。 “还没这么容易。” “那也要……” 小心。 她想说。 但聂非池把她的手束在了身后,倾身贴上了她的唇。 江怀雅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伸长了脖子迎合他,却被他俯身压了回去。他的气息里有淡淡的酒精味,是婚礼特调的果酒,他喝得不多,只有隐秘的甜,余味回甘,牵扯着她的意犹未尽。嗜甜的人总是不满足于清淡的甜味,她挑弄着他的舌头,突然觉得结婚也不错。她想吻他被甜酒浸过的唇齿。 思绪飘飞着,他已经除掉了她裙下的遮拦,隔着一层布料和她相抵。 挺括的硬质西裤带来粗粝的刺激感,她朦朦胧胧地从热吻里清醒过来,含混道:“你自己……” 他没反应,甚至带几分侵略性。江怀雅在心里恨恨地咬了咬牙,手指搭上他的腰扣。 三两下屈辱地解开,他说出了她没出口的那句小心,然后不加犹豫地与她嵌合。江怀雅的手还没安放好,一下失去重心,猛一下磕向镜子。他及时垫住她的后脑勺,闷哼一声。指节仿佛被敲碎似的,痛觉连着心脏抽搐,加深温存的快意。 江怀雅有他手心缓冲,仍然撞得七荤八素,回过神来哀吟一声,跌跌撞撞地撑住磨砂台面,一手攥紧了他用来保护自己的那只手,目光好像在问他疼不疼。 她看向他的眼神湿润,是牛奶般的质感,有一种纯质的丝柔。 聂非池忍不住吻了她的眼睛。 和她相处起来总是温温绵绵,很难沉湎进纯粹的欲`望里。他起落了几下,将她扶起来些,把叠在一块儿的礼服裙垫在她身下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凉么?” 江怀雅双腿交缠在他腰后,摇摇头,“你很暖。” 她柔软的小腿肚搭着他坚硬的髋骨,冲他恶意地笑。 聂非池侧身咬了口她的嘴唇,嘴角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旷了大半年,他和从前也不太一样。 长时间的病榻生活和脆弱的身体把他性格里尖锐、沉郁的部分都磨去了,他在这种事上显得更有耐心,因为确定了她的心意,也更游刃有余。 聂非池保持着缓而深的频率,手掌在她身前揉弄。小一号的礼服裙把她胸前勒出两道平行的红痕,他手掌拢着她最绵软的地方,拇指有意无意地按在上面那道红痕上,江怀雅早已麻木的皮肤在他手下又恢复知觉,又麻又痒。聂非池不知疲倦似的,指尖抚弄着她肌肤上微凹的浅沟,掌心感受她情动时的凸起。她的身体似峰峦,将起伏连绵的山色都奉献给他。他不禁加快了动作。 江怀雅双臂搂住他,脸颊随着震动在他肩胛磨蹭,意识支离破碎,然而一个念头却渐而成形,像一个透明的胚胎,漂浮在她混乱的脑海里。 那个念头模糊却明亮,她闭上眼,好像能看见它在泛着柔和的光。 “聂非池……”她喉咙里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他嗓音沙哑:“什么?” 江怀雅勉强又重复了一遍。 她的声音呢呢喃喃的,音尾又轻又飘,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他正了正彼此的姿势,呼吸声清晰可闻:“累了?” “结婚吧。” 突然静寂。 “我们结婚吧。” 第42节 聂非池愣了好半晌,太多情绪涌入胸腔,炙热的,炽烈的,浓过情`潮。他喉咙仿佛被烧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脑子里好像被谁按下了自动播放键,许多回忆一幕幕打马而过。他将她抱起来,紧按在墙,有些急切,也有些狼狈地收场。 他花了十几秒理清这个情`欲的世界和现实的距离。 江怀雅抱着他,背贴着墙慢慢滑下地,站稳当,聂非池仍低着头,目无焦距。 她用脸颊碰了碰他撑在墙上的手臂,他的皮肤微微发烫,在清凉的夏夜蹭上去,干燥而舒适。他好像终于回过神来,拇指摸了摸她的脸:“要洗个澡么?” “嗯。”她点点头。 两人沉默地洗完澡,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江怀雅都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听到那句话,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口。一出浴室,赵侃侃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啃苹果边看电视,闻声回头一望,惊恐地拿苹果挡住自己半张脸。 聂非池笑了笑,径自上楼。 江怀雅走过去,夺下苹果:“这玩意儿哪来的?” 赵侃侃维持着一个怂货的标准姿势,招供:“冰箱里偷的……” 江怀雅换了个方向咬了一口,津甜的苹果汁淌入喉咙,润了润干涩的嗓子,然后把剩下半个塞回给她,弯腰在茶几下找东西。 赵侃侃捧着半颗苹果蹭过来,促狭道:“你们鸳鸯浴洗很久哦。” 江怀雅找到了她要的u盘,慢悠悠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本来没力气多说话,然而赵侃侃好死不死来招惹她,这就不能怪她不义了。 江怀雅指指赵侃侃刚搁到嘴边的物什:“这苹果可是江潮买的。听说你大义凛然拒绝了他的真情告白,然后现在跑来睡他的房间吃他的苹果。他回来可能要放狗咬你了。” 赵侃侃一口呛到,把果肉吐在手心,哭丧着脸:“兔爷……千万别把这事告诉你家江少爷!这真的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 “我误会什么了?” 赵侃侃满脑子剪不断理还乱:“唉我解释不清……总之我们俩没可能的。” 江怀雅饶有兴致,忍笑:“为什么?” 赵侃侃一脸苦大仇深:“要是别人也就算了,你想,那可是你弟啊,亲弟。我要是答应了他,以后不得管你叫姐?这事打死我也不干。” “叫我声姐怎么了?怎么了!”江怀雅起来假装要掐她脖子,“看不出来啊赵侃侃,平时胆小如鼠,一遇上我就这么有气节。” 赵侃侃怂了,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但态度很明确,就是没可能。 感情这事,掺和起来也没意思。江怀雅一向不太关心朋友们的感情状况,此时此刻琢磨了一下,安静坐在她身畔,条分缕析:“不过吧,我弟那人傻了吧唧的。坑别人也就算了,坑你有点过分。我觉得你做得对,不喜欢就不喜欢嘛,还能上天了。” 赵侃侃啧啧称奇:“你可真是亲姐。” 江怀雅脑补了一下,眉眼融融地笑出声:“你说会不会等三四十了,江潮还没娶上媳妇,别人问他为什么变成一条老光棍,他逢人就说,还不都是我姐搅黄的!”她点了点自己的胸脯,豪气云天地承诺,“别慌,这口锅我帮你背了。” 然后她就乐呵呵地拿着u盘上楼去了。速度还不慢,是用跑的。 赵侃侃望着她的背影,一阵欲说还休。 这家都……什么姐弟啊? 江怀雅拆了一桩婚,心情莫名很好。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能让她轻易高兴起来的事,那就是欺负江潮了。百试不爽。 聂非池见她欢欢喜喜地进卧室,大致就猜到了原因。 他躺在她的床上,身上穿的是她爸的紫色真丝睡袍,设计有点妖娆,开领一直露到腰。江怀雅见了他就扑上去,接了个吻,然后戳戳他袒露的胸口,微笑:”第一次觉得我爸品位还不错。“ 聂非池把她手心里的u盘抽出来:“今晚还要工作?” “也不算工作。方宸不是一直想让我回工作室么,我总拖着不给回复,只好帮他干点活。” 他表情变了变。 很细微的变化,但被她捕捉到了。 江怀雅新奇地盯着他的眼睛:“怎么觉得你有点吃醋?” “没有。”他矢口否认。 要是真没有,他大概只会不屑地勾勾唇,不会为自己辩护。 江怀雅心若明镜,诡谲地笑:“放心,就是几个润色的工作,一会儿就能处理好。你好不容易回来,管他方程还是代数,我今晚都不会理的。” 聂非池把她拉下来,揽进自己怀里。 江怀雅枕着他的胳膊,有点硌。他现在的肌肉线条没有从前那样棱角分明,江怀雅觉得有点像学生时代的他,那个穿校服衬衣会引人偷窥的少年,透着清瘦。她换了几个姿势,才舒服地躺下,说:“怎么了?” 聂非池把那个工作盘抛上床头柜,将人抱紧些,自嘲一般道:“你好像总是更喜欢那些不爱你的人。” “……怎么这么说?” “我不喜欢向你要承诺。但是如果你给了,我不会允许你反悔。”他嘴唇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就拂在耳际,忽然闭上眼睛,认命似的说道,“我爱你,兔子。” “我们结婚,你挑时间。”他说。 ☆、第47章 江怀雅拉着他的袖子,吃吃笑出来:“怎么办,我上个月还跟赵侃侃夸下海口,说十年内她是见不到我们结婚的。” “那就十年。” 她愕然:“……你认真的?” “嗯。”聂非池淡然自若地拉掉了床头灯,房间里阒然暗寂。他搂着她作出入睡前的姿势,说,“工作明天再弄,今晚早点睡。” 江怀雅在黑暗里摸索着抚了抚他眼睛上的伤口,“你就不怕夜长梦多。” “怕就不会要你了。”纤柔的手指在他眼睑上轻轻摩挲,他的眼睛不住地微颤。聂非池把她的手捏在手心。 “但我其实有点害怕。”江怀雅笑着侧过脑袋,“你说实话,真的没有考虑过黎乔娜?” 聂非池的侧脸安静而坦然:“考虑过。” “哼。” “没有考虑过怎么会容忍她一直出现在我身边。”他嗤笑。 江怀雅问:“所以去火车站接你那次,你是真的从她老家回来?” “嗯。” “陪她见父母?” “当然没有。” “那去那里干嘛?” “她家很早就搬走了,也不剩几个亲戚,那里只有些她的童年回忆。陪她爬了几座山,景色也没有很特别。可能对她来说比较特殊吧。”他用平淡的语言叙述这些,三言两句就说完。 江怀雅静静躺着:“这就是你考虑的方式?” “不是。”聂非池这才睁开眼睛,吻她近在咫尺的脖颈,“那次是告别。” 他这种人,只有在告别的时候会良心发现地好说话,准许人对他予取予求。其他时刻,可能连一丝愧疚都懒得有吧。 江怀雅安安静静地躺着,觉得能被这个人喜欢,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颈间萦绕着他清浅的呼吸,缥缥缈缈的撩人心痒。她感觉到他吐息加深,连手臂的肌肉都微微紧绷。 这个信号她很熟悉。 和他清心寡欲的气质不符的,是他这说来就来的欲念。 她痒得躲躲闪闪,埋怨:“这才刚回来,能不能节制点?” 聂非池埋在她锁骨边低笑:“我提前了五天回来。” 江怀雅一惊:“你告诉谢阿姨的时间是五天后?” “嗯。” 他们都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江怀雅在心里盘算:“那这几天你就……在这里?” 他轻轻颔首。 江怀雅:“……我这算不算金屋藏娇啊……” 聂非池仰头朗声一笑,咬了咬她的耳朵:“也就这几天了。过两天我会去高校签协议,下月初就要进研究所。” 从前那种天南海北的生活是过不了了,他选择回到这座城市,做研究工作。 江怀雅也说不出是好还是坏。 但是她的家在这里,他也在这里。这样再好不过了。 她翻身搂住他,嘴角的笑容沁着甜:“那就睡吧。才五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让工作都见鬼去吧。 一夜好梦。 翌日清晨,看了一夜偶像剧的赵侃侃睡了个懒觉起来,发现那两人都不见了。她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摸索着完成洗漱,听到玄关有开门声。她惊弓之鸟般猛蹲下去,躲在楼梯后。 再一想……她在怕什么? 楼下传来一男一女温温沉沉的交谈声。 不是江潮。 她这才探头向下望。江怀雅正拎着一个超市购物袋,里面竖出几棵芹菜青葱的叶子。聂非池几次三番要帮她拿,江怀雅一个侧身闪过去,和他嬉闹。 目测是刚从超市买了菜回来。 赵侃侃松了口气,往下走了几步,发现门口两人闹着闹着已经闹到了沙发上,江怀雅倒在聂非池怀里,一起仰在沙发背上。 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的赵侃侃。 “……” 三个人一起沉默了好一阵。 聂非池将江怀雅手指上勾着的购物袋顺下来,在她耳边说:“我先去厨房?” 她对他点点头,说:“嗯。” 人走掉,赵侃侃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所以我是有幸吃到聂男神做的饭了?” 第43节 “是的吧。”江怀雅整理了下头发,不咸不淡道,“不要太期待。他做得又不好吃。” 赵侃侃觉得她这嫌弃的口吻真气死个人了,懊恼道:“不行,我不能在这住下去了。你们俩对我造成的伤害量比让我天天去参加婚礼还严重。” 江怀雅挑眉毛:“我们俩怎么了?” 赵侃侃随手指向角落里老黄的喂食器:“你们家遍地都是狗粮!” 也许是这句话触动了什么咒语,玄关真的扑来一只狗。 “汪——” 老黄一闪进来就直扑陌生人,它站起来快有赵侃侃高,两只前爪搭在她肩上,把人撞翻在沙发里。赵侃侃吓得魂飞魄散,闭着眼睛视死如归似的,嘴里尖叫连连。 江怀雅上去想要帮她忙,奈何她自己也有点怕狗。虽然平时能做到跟老黄和睦相处,然而切换成攻击形态的老黄她就招架不住了。眼睁睁看着老黄吐着哈喇子往赵侃侃脸上舔,把人吓得要哭,江怀雅冲身后怒喊一声:“江潮,你过来管管!” 玄关走来一个黑衣少年。 江潮一身黑色t恤搭黑色紧身裤,头戴一款黑底银色logo鸭舌帽,把手里的同色系行李包往墙边随意一甩,发出咚地一声沉响。他扫了眼沙发上的混乱场面,轻蔑道:“它又不咬人。” 这时候顾不上是非曲直,江怀雅一边扯着狗耳朵,一边骂人:“你是狗吗,你知道它不咬?” “汪!”老黄适时地吠了两声。 江潮换完鞋,手插着口袋漠然往楼上走:“老黄每年按时打疫苗,被咬也得不了狂犬病。你让她试试看被咬一口呗。” 江潮平时虽然混球,但也没这么不讲道理。江怀雅一时也不知道他是吃错了什么药,气得牙痒:“江潮——!” 这一声湮没在门后。 江潮甩上卧室门,面无表情地靠着墙站了会儿。 刚甩门似乎太过用力,受过伤的左手又有点发麻。医生说可能会习惯性骨折,让他平时注意,没想到真没骗他。 他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热气,扯了扯嘴角,把鸭舌帽往床上一甩—— 然后甩进了一堆……一言难尽的衣服里。 他定睛看了几眼,没错,那是女人的内衣。 白色小蕾丝,没有钢圈,软瘪瘪地搁在他床上,旁边还有一条女式睡裙,粉色小碎花。看起来刚换下来不久,散发着女人的温香,包围了他的帽子。 三个念头渐次冒上他的心头—— 这什么土鳖品位。 阴魂不散的赵侃侃。 妈的……劳资的帽子。 江潮心念一动,连忙过去把自己的帽子捞出来。 捞完了又觉得很不甘心:这床他妈是他的啊?! 于是他又把帽子扔回去,把睡衣丢进床边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然后再鼓起勇气,手指一寸寸挪向那件白色小蕾丝…… 刚刚捏上去,楼下传来赵侃侃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他第一反应是老黄真的把人给咬了,也不顾手上勾的是什么东西,立刻冲到门口,推开门板。赵侃侃正在这时冲上了楼,被狗扑过的发型凌乱得像个茅草堆,疯女人般冲进他的卧室,一顿乱找。 不明状况的江怀雅从楼下小跑着上楼,一边说道:“侃侃你怎么了呀,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然后她就看见了她弟。 江潮倚在门框上,一手插着袋,另一只手勾来一条白色小内衣,冷然看着屋子里疯狂拉上行李箱的女人,凉凉道:“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空气一下冷到冰点。 赵侃侃都不知道这一天自己是如何吃完的午饭。 心心念念的男神手作版午餐味同嚼蜡,她满脑子都是江潮勾着她的内衣冲她蔑然一笑的画面。她的人生阅历十分贫瘠,这个场面可以荣登她最刻骨铭心记忆之首。 也不对,其实还有更不堪回首的。但她已经没有勇气回忆了。 而这些记忆的罪魁祸首还坐在她旁边,时不时发出几声冷笑。 不远处,被囚禁的恶犬老黄正扒着铁笼子,无辜地望着四个各怀心事的人类。 聂非池关心了一句:“我做的菜很难吃?” 赵侃侃努力挤开一个笑:“没,没啊。挺好吃的。” 江潮忽然又冷笑一声。 江怀雅看不过去:“江潮你今天吃炸药了?” 她这个姐姐不打一声招呼随随便便让女人睡他的床,她还有理了? 江潮咽下这口气,再次冷笑一声:“你谈你的恋爱,不要烦。” 江怀雅就差掀桌跟他打一架了。 这个念头功败垂成在她掀桌前看了一眼聂非池。他夹了一筷子肉圆,把她喂严实了。 聂非池帮她托着下巴,认真地等她的意见:“会不会太淡?” 江怀雅下意识答:“你放盐了吗?” “放了一点。” 她又尝了一口,眨巴着眼:“挺好的呀……” 青菜肉圆汤,本来就是清清淡淡的家常菜,有肉圆的鲜香在,不需要放太多调料就有一股淡淡的鲜味。江怀雅也尝不出好坏来,觉得自己的味蕾被麻痹了。从前那么挑食的人,现在好像什么都入得了口,只要是他做的。 江怀雅放下勺子,脾气都被温香的菜汤给泡软和了,瞪了眼江潮:“你不是说下礼拜才回来么,搞什么突然袭击?” 江潮臭着一张脸:“你自己记错。” “我怎么会记错?”江怀雅又要发作了。 聂非池在桌底下握了握她的手,把她的气焰消下去。 姐弟俩默然对峙了数秒,赵侃侃轻轻搁下筷子,低着头闷声说:“兔子,我饭也吃完了,这两天就不陪你了。我把机票改签到了今天下午,这就回去了。” 说完好一会儿,也没一个人出声。江怀雅翕动着嘴皮子,不知道怎么挽留她。 赵侃侃硬着头皮站起来,眼睛一直盯着地,拉开行李箱拉杆就要走。 “侃侃……” “站住。” 姐弟两个同时发声。 江怀雅本来也不知道下半句该说什么,望向江潮。 只见眉眼璀璨的大男孩挑着半边嘴角,像个地痞流氓,斜乜着赵侃侃:“你就想这么走了?” ☆、第48章 江潮和赵侃侃的梁子,结在江怀雅高三那一年。 那时江怀雅忙于刷简历,代表学校参加了一个话剧大赛,被请来救场的男主角江潮和编剧赵侃侃小姐不太对付。江潮这家伙爱整幺蛾子,把剧本从头到尾挑剔了个遍,逮着赵侃侃就让她改剧本。那段时间赵侃侃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凡江潮可能出没的地方,她走过去都仿佛在趟地雷阵。 后来,江潮可能是找茬找上了瘾,甭管和剧本有没有关系,见着赵侃侃就一顿欺负。赵侃侃去学校小卖部买一瓶酸奶撞上他,他就把一排货架的酸奶全扫光,让她来找他买。她参加个羽毛球社团,组队的时候碰上他,被他扣得家都不认识。 赵侃侃人怂气短,比较扛不住打击,为此还被欺负哭过几次。 江怀雅对她嗤之以鼻,觉得这事赵侃侃也需要负一部分责任。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你越怂越容易激起对方捉弄你的欲`望。像江潮这样的,揍一顿就好了。 然而赵侃侃屡次无视她揍弟弟的提议,见了江潮依旧像老鼠见了猫,能躲则躲。 再后来,江怀雅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江潮突然就不来找赵侃侃麻烦了。 她问过赵侃侃,她还是那个怂气包一问三不知的样子,问不出个所以然。跟江潮提起来,他也只是臭屁地甩她一个冷眼,仿佛觉得她多事。 江怀雅只好总结为,小男孩一时兴起欺负小姑娘,劲头过了就自然消停了。 一年后她和赵侃侃毕业,她出国,赵侃侃出省。这两位的小打小闹就变成了青春时代无伤大雅的小插曲,被她顺利忘到了脑后。 但她不知道,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那是那一年的夏末。 离话剧汇报演出只剩两天,江潮放学去高中部溜达,碰见了赵侃侃。 她是当天的值日生,打扫完教室正打算关门,就瞄见了敌方目标。她连忙一拧钥匙,窜进了教室里躲着。 江潮就像恐怖片里的僵尸一样,在走廊里巡逻过去。赵侃侃大气不敢出,躲在门后面听他的脚步声,犹如一个恐怖片女主角。 可惜江潮还是发现了她。 他其实早就看见她了,纳闷她为什么一闪身人就不见了。最后发现教室门还没关,推门进去。藏在门后面的赵侃侃跟见了鬼一样一下逃去窗帘后头。 她仿若一只藏在树后的小鹿:“你姐跟洪彻他们出去玩了,不在。” 江潮好笑道:“我知道,我有眼睛。” 教室里灯全是暗的,座椅一张张架在课桌上,整整齐齐,除了他俩就没别人了。 赵侃侃开始赶人:“那你走啊?” “我为什么要走?”他外套敞着穿,吊儿郎当地走近两步,“我就不能来找你?” 她怯生生的:“你找我干嘛?” 江潮愈发忍俊不禁。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大他好几岁,心智还不如他班里的小女生。 他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我不。” “那我过来了。” “别……”赵侃侃拿出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我跟你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反抗你!我也就是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才一直忍你的!” 江潮呆了几秒,朗声笑。十几岁正是男孩子身形拔高的年纪,他已经比她高小半个头,长臂搭在窗台上,轻松将她封死在角落里。他一挑眉毛,仿佛在和她理论:“我怎么你了?” “你不要欺人太甚!” 江潮哼笑一声:“不是。你给我说说看,我怎么你啦?” 他这挑着半边嘴角流里流气的模样被她自动判定为“凶神恶煞”。赵侃侃冲着他一条手臂突围,被他轻松掸了回去:“你别跑,先把话说清楚。我到底……” 第44节 话音未落,他眼前虚虚一晃,赵侃侃踮脚压上了他的唇。电流在他全身滋啦作响,嘴唇上是独属于女孩子的绵软,他茫然地瞪着眼,无知无识地后退了半步。 赵侃侃就是在这一刻溜走的。 这是他的初吻,也是她的。 从那天起,老鼠和猫的位置就瞬间调换了。周一江潮和江怀雅一起去上学,走到校门口看见远远一个赵侃侃的身影,他立刻站定,低头挫地,对他姐说:“你先进去呗,我在这等个人。” 江怀雅奇怪道:“你等谁呀?” “你少管!” 生性迟钝的他姐狐疑地走了。 好像就是在那之后,江怀雅再也没有听赵侃侃哭诉过“被恶霸弟弟欺负的血泪史”。每次她提起江潮的逸闻轶事,赵侃侃也不太跟她讨论,大部分时间唯唯诺诺,只聆听不评论。 江怀雅心道自己的少女时代可能是酒喝太多了。这么大个八卦发生在她最亲近的两个人身上,她居然一丝一毫没察觉到。 不是说女人天性对八卦敏感的吗? 她都有点怀疑自己的性别。 本来这事随着时光流逝,早已淡在了岁月里,在江潮心里顶多算个“童年阴影”。然而偏偏去年,那条国道上的相遇,让这两个冤家又撞在了一起。 江怀雅觉得这事赵侃侃办得确实不太厚道。她们当初好歹都已经是拥有选举权的心智成熟少女,江潮那时还……是个孩子啊。虽然他从小由于家庭环境,活得比较放浪形骸,但再放浪,也是个未经人事的小男孩。 就这么被个大姐姐轻薄了。 江怀雅听完这个故事也不知道该帮谁了,把赵侃侃的行李塞进江潮手里,心里念叨着眼不见心为净,催促:“侃侃不是要去机场吗?去送送她啊。” 江潮一脸不情愿,塞了几次才把行李拿上,冷冷瞥一眼赵侃侃:“愣着干嘛,走啊。” 赵侃侃满脸都是被熟人挖出了黑历史的窘迫,飞速离开了现场。 江怀雅把这两个活宝送走,瘫在沙发上,发着呆思考人生。 聂非池把餐桌收拾完,一进客厅就看见她一脸“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茫然。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问:“怎么了?” 江怀雅讷讷地望着天:“我还以为小潮是见色起意,三分钟热度,过了就好了。现在完了。” 她昨天还和赵侃侃吹牛,诅咒江潮孤独终老呢。现在想想有可能一语成谶。 罪过大了。 “有这么严重?” “那当然啊。”她抱着他的腰,把脑袋靠上去,“你认识江潮多久了。他嘴这么不严实,居然能把一个秘密揣心里这么多年,这个秘密肯定很不同寻常。” 她仔细分析:“我觉得我和江潮都是一样的,因为其他方面都太一帆风顺了,所以感情上要吃点亏。” 聂非池低笑了一声,她感觉到他的身体也随之轻轻一颤。他俯下身,和她对视:“我让你吃亏了吗?” 那张脸逆着光,泛着柔和的淡金色。 江怀雅摊开他的手,把五指嵌进去,悻悻道:“吃了蛮多的。” “不过味道还不错。”她展颜一笑。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你制作 海棠书屋网(电脑访问<a href=" target="_blank"></a>,手机访问m.clxwx.com)为您转载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