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 第1章 《阿修罗》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人总会往回想。 思潮一直飞回去,飞回去,去到老远老早的悲欢离合,甚至去到年轻时一个美丽的五月早晨。 回忆通常苦乐参半,对一般人来说,最远的追思不过是去到童年,六七岁模样,不甚懂事,却拥有无限宠爱,时常为很小的事情,像一颗水果糖或一枝铅笔,磨在祖父母或姑妈舅舅之类的身边大半天,最后,总能得到他所要的东西,这是童年的精华:不劳而获。 吴珉珉的记忆与众不同。 她的记忆始于三岁,甚或更早。 她记得坐在婴儿车里,由保姆推到公园去,那是北国的冬季,天空灰蓝色,树枝枯干,她示意想走,保姆总是哄她:“乖乖坐着,别动。” 即使还是幼婴,珉珉心里很清楚,她与保姆每天离家出来公园小憩,是父亲的意思。 因为每天这个时候,母亲醒来,一定要摔东西骂人。 珉珉记得一切。 她记得泪流满面的母亲一会儿把她抱到身边,絮絮地诉若,一会儿又用力推开她,使她摔交,她若坐着,母亲会叫她站,她若站在母亲身前,又嫌她挡着视线赶走她。 珉珉总是呆呆的,不知怎么样才能叫大人开心,她希望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偶尔称赞她一句半句,但是从来没有。 其余的时间,她坐在房间里,与保姆作伴。 房间中央有一张小书桌与相配的椅子,珉珉常常坐着用铅笔学写阿拉伯字母。 起火那一天,保姆不在她身边。 珉珉看到墙壁上火红色影子乱窜,背脊有炙烫感觉,她转过头来,向房门口看去。 保姆这个时候冲进来,用一条湿毯子蒙住她的头,把她抢出去。 她记得曾经把这宗惨事告诉好同学莫意长,意长想了想说奇*书*电&子^书:“你并没有记忆,事后大人把事情经过同你说了,你才把想象同事实连结在一起,编成回忆。” 不,事后完全没有人再同她提及这宗可怕的意外,他们都希望年幼的她不留回忆。 但是不可能,她清楚地知道母亲葬身这场火灾。 消防员与警察同时赶到,立刻展开救亡工作,看热闹的邻居大叫:“有个孩子在里边,有个孩子在里边!” 保姆已经惊呆,待众人提醒,才想起手中抱着的毯包里有一个孩子,解开来,露出珉珉的面孔,大家松一口气。 珉珉没有哭泣,她看向灾场,木制平房已经烧得通了天,灰蓝色天空有一角被映得血红。 太迟了,母亲在里边。 珉珉用双臂扣紧保姆的脖子。 她听得保姆对警察说:“是太太放的火。” 警察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太太的精神一直非常困惑,”保姆激动地答,“她好像想毁灭一切:她自己,这个家,与家里每一个人。” 听到这里,意长紧紧皱着眉头,“不可能,保姆怎么会这样形容你的母亲,她只负责带孩子,还有,三岁的小童,不会明白毁灭的意思,一切都自你的想像而来,你不应自寻烦恼,失火是一项意外。” 为了证明她所说不误,意长找来三岁的小侄儿,把一个乒乓球交他手中,对他说:“毁灭它。” 小孩把球往嘴里塞去,意长大叫一声,怕他吞下窒息,连忙把球抢回来,那孩子惊天动地般哭起来。 意长问:“看到吗?三岁孩儿能做的不过是这些。” 珉珉不再意图说服意长。 深夜,她坐在漆黑的宿舍房间里,独自沉缅在回忆中,只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她清楚地记得发生过什么。 当她父亲自大学里赶回来,火已救熄,灾场只余一堆瓦烁。 珉珉被安放在朋友家中,数日后,她参加了母亲的葬礼,手中执着一束花,预备献给母亲。 她转过身,抬起头轻轻对保姆说:“她从来没有笑过。” 保姆甚为震惊:“什么,你说什么?”三岁孩童怎可能有此慨叹? 她父亲伸手过来,“我来抱你。”他以为她想看得清楚点儿。 保姆退后一步,像是害怕的样子,随后就辞职。 吴家父女继续在朋友家寄住。 苏伯伯是父亲的同事,苏太太没有孩子,看到珉珉,蹲下来笑问:“这位小公主叫什么名字?” 珉珉立刻就喜欢她,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让她抱住她。 苏伯母身上有股清香扑鼻的气味,珉珉觉得安全极了。 他们寄居在苏家颇长一段日子。 在这三五个月期间,珉珉记得她一直可以享用新鲜食物与干净衣服。 苏伯母也把她当亲生孩子似的。 珉珉记得她的样子:身材瘦削高挑,鼻子上有几颗雀斑,在家也打扮得整整齐齐。 她替珉珉置了一大堆玩具,有一个金发洋娃娃,穿大红色纱裙,最为珉珉喜爱。 苏伯母跟珉珉说:“它叫桃乐妃。”另外有个玩具狗,“它是吐吐。”什么都有名字,苏伯母也像个孩子。 她同珉珉的父亲说:“吴豫生,本来我已经决定不要生育,直至见到你女儿,”又同丈夫说:“苏立山,我也要一个那般可爱的孩子。”接着咭咭地笑起来。 珉珉听到她父亲说:“过了年我们也该回家了。” 苏氏夫妇甚为意外,“回香港?” 珉珉看见她父亲点点头。 “哎呀,”伯母说,“我不舍得珉珉。” “她阿姨愿意照顾她,我考虑很久,觉得可以接受这个建议。” 苏伯母现出寂寞与无奈的神色来,珉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苏伯母感动地问珉珉:“你也不舍得我?”她一直把珉珉当小动物,不知道孩童也有思想理解能力。 过一会儿,苏伯母又说:“也好,香港天气暖和点,你也可以乘机离开这块伤心地。还有,多伦多这样的地方,也实在不能够把它当一个家。” 苏立山在这个时候嚷:“女人,一天到晚,就是抱怨抱怨抱怨。” 珉珉没有看见她父亲笑。 后来她才知道,一个人如果伤透了心,就很难笑得出来。 他们就要走了,珉珉十分留恋苏家的面包白脱布丁,她希望香港阿姨也有这样的好厨艺。 就在他们要乘飞机离去的前一个星期六下午,苏立山要去看球赛,他妻子说:“把珉珉也带去吸吸新鲜空气。” “球赛三小时那么长呢。” “一个钟头可以回来了。” 苏立山无奈,“专制呵,”他同老同事说,“我是标准的老婆奴。” 他抱起珉珉,先把她父亲送到大学去收拾东西,然后开动车子,把珉珉载往球场。 车子在半途停站。 珉珉刚警惕地抬起头来,已经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笑着过来拉开车门,她是谁? 少女看到珉珉也问:“噫,这是哪一位?” 苏山立说:“敏玲,把小孩抱着坐。” 少女把珉珉抱在膝上,“你叫什么名字?立山,我不知你有女儿。”她笑。 苏立山忙着把车子调头,百忙中,少女探过身子去吻他的脸颊。 苏立山说:“给人看到了不好。” 少女不悦,“迟早会叫人知道,明夏毕业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择。” 苏立山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他伸出一只手去握住她的手。 少女转嗔为喜,在珉珉耳畔轻轻说:“听见没有,他选我呢,他不要你。” 珉珉记得她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少女变色,“立山,你看这孩子的眼神,像是要射透我的心呢,她听得懂我们讲话吗?” “除非珉珉是天才,”苏立山说,“珉珉对不对?” 然而少女已经受了震荡,一路上她没有再说什么。 球赛中苏立山买了爆谷大家吃,这个叫敏玲的少女一直注意珉珉举止。 她问珉珉:“你看得懂这场球赛是不是?” 珉珉还没有回答,苏立山已经说:“胡敏玲你怎么了?” “立山,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你看她神情多妖异。” “我不准你那么说,好了好了,我们走吧!” “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英国历史系吴豫生教授的女儿。” “吴教授?吴太太她——”敏玲脸上变色。 “别再提了,来,走吧。”苏立山抱起珉珉。 “立山,大家都知道吴太太是怎么一回事。” “敏玲,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苏立山再三阻止女友在这个题目上做文章。 风来了,苏立山解下围巾,轻轻蒙住珉珉的头挡风,抱着她急急向停车场走去。 珉珉的视线受阻,耳边像是听到有人吆喝:“二楼左边第一间房间里有人!” 她母亲困在里边。 珉珉鼻端嗅到一阵木焦味,她双臂紧紧抱住苏伯伯的脖子,终于围巾被轻轻掀开,珉珉发觉她已坐在车子里,停车场另一头有人在大铁桶里生火取暖,焦味就从那里传来。 她听得懂每一句话,记得每一个细节。 胡敏玲怪不自在地说:“立山,你已为这个孩子着迷。” 苏立山笑答:“被你看出来了,我一直不晓得婴儿原来是这么可爱的小动物。” 胡敏玲说:“你的妻子不能给你孩子。” 第2章 苏立山不出声。 胡敏玲说下去:“我可以。” 苏立山说:“得了,敏玲,今天你太过分。” “她已经遍访名医,她已经打算放弃,对不对?” 苏立山把车停下来,“即使我离开她,亦断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让她下车,载着珉珉回家。 苏太太出来迎接他们。 她问珉珉:“球赛好看吗?” 珉珉点点头。 苏太太微笑说:“你长大之后,一定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子, 苏立山在一边听到了转过头笑道:“追死人。” 第二天早上,男人都出去了,只剩苏太太与珉珉。 电话玲响,苏太太过去听,她与对方说:“苏博士在实验室。” 她回座继续剥橘子给珉珉吃。 珉珉忽然说:“胡敏玲。” 苏伯母一怔,“你怎么知道是她?胡小姐是你苏伯伯得意弟子。” 珉珉看着苏伯母,蓦然清晰地说出来:“迟早会叫人知道,明夏毕业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择。” 苏太太一听,脸色猛变,她站起来,撞翻了茶几。 珉珉犹如一只学语的鹦鹉,她记忆好,把大人所说过的话一句不改地重复出来,声音稚嫩,一如胡敏玲扮娇时做作的腔调。 苏太太浑身寒毛竖起来,这情况太诡异,她惊怖莫名,“珉珉,你从哪里听来?” 珉珉继续学下去:“听见没有,他选我呢,他不要你。” 苏太太完全明白了。 她双手簌簌地抖,轻轻地,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语:“他们一直瞒着我,她常常来这里找苏立山,就在我家里,当着我的脸侮辱我,难怪她嘴角常带轻蔑笑意,原以为她看不起家庭妇女,现在我明白了。” 珉珉静静看着她。 “告诉我,珉珉,这是几时的事,昨天?” 珉珉点点头。 “胡敏玲与你们一起去看美式足球比赛?” 珉珉点点头。 “呵,都通了天了,就把我一个人瞒在闷葫芦中。” 珉珉还不罢休,她学下去:“你的妻子不能给你孩子,我可以。” 苏太太如坠冰窖,两颊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动,过了一会儿,她伸出双手,按住面孔。因为她发觉眼泪不受控制,溅得到处都是,她怕吓着珉珉。 苏太太像一切人一样,低估了三岁半的珉珉。 这孩子与别的孩子不同,她自出生以来,便看惯了成年人的眼泪。 苏太太喃喃道:“珉珉,你不会对我说谎,孩子不会说谎。”她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失声痛哭,一如珉珉的母亲。 珉珉拥抱着苏伯母。 下午,苏太太把珉珉抱到小床上,强颜欢笑,“你该午睡了,伯母也去眠一眠。” 珉珉醒来的时候,一屋都是人。 她自小床爬下,也没有人注意,她看到苏伯伯与她父亲憔悴地无语相对。 救护人员把苏伯母抬起,放在担架上。 珉珉走过去看到她双目紧闭,抬起头问护士,“她还醒不醒来?” 护士大吃一惊:“这小孩自什么地方走出来?” 她父亲连忙过来抱起来。 她问:“伯母还醒不醒来?” 吴豫生没有回答,与苏立山一起跟车到医院。他们在急教室外等候。 苏立山面色死灰,“她不知道如何发现的……她与胡敏玲通过话,敏玲承认一切……没想到……” 吴豫生责备她:“你做得这样明显,分明是怕她不知道,你并无忌讳。” 苏立山掩面哭泣。 珉珉听得她父亲深深叹息。 苏立山说:“我错了,我一手毁了这个家。” 珉珉看着他,只希望苏伯母会醒来。 医生出来了。 珉珉第一个迎上去抬起头等消息。 医生说:“她苏醒了。” 珉珉松一口气。 苏立山忙问:“我们可以进去看她吗?” 医生瞪他一眼说:“她不想见你,对,谁叫吴珉珉?” 珉珉站前一步。 “你吗?”医生意外,“请跟我来。” 珉珉握着医生的手进入治疗室。 苏伯母躺在白色的被褥上。 珉珉过去,把脸伏在她胸膛上,感觉那一起一伏。 她听到苏伯母低声说:“谢谢你,珉珉。” 珉珉点点头。 “你放心,我已经醒来,决定做一个新人,凡事从头开始。”她开始喘息。 珉珉握住她的手。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对不对?” 忽然之间,她痉挛起来,珉珉听见床边一部机器发出“嘟”一声长鸣,医生紧张地说:“把孩子先抱出去,别让这事对她有不良影响。” 护士急急拉开珉珉,珉珉感觉到苏伯母胸口起伏已经停止,她松开手。 珉珉没有哭,她由看护领出病房。 十分钟后,医生出来说:“病人已故世。” 珉珉看到苏立山踉跄地退后,撞在墙上。 她真心为他难过。 吴豫生一声不响,抱起女儿便走。 第二天,他们就离开多伦多回香港。 莫意长打完球回宿舍,顺手开亮灯,起初不知道珉珉独自坐在黑暗里,吓一跳,后来习惯了,就劝她:“想什么?认识你那么久就想那么久,有什么益处?” 珉珉但笑不语。 意长说:“我讲十句话你还讲不到一句。” 珉珉翻开功课,仍然不说话。 意长伏在书桌上看她,“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些故事是否写在你的眼睛里,所以你的眼神那么深邃?” 珉珉摇摇头。 “好好好,我不骚扰你温习功课,我去淋浴。” 珉珉躺在床上,笔记本子覆盖在胸前。 到今天她还可以感觉到苏伯母冰冷的手。 可怜的女子,大伙甚至不知道她的闺名叫什么,每个人都叫她苏太太,可想她已经嫁了苏立山良久。 一年前珉珉问过父亲:“苏伯伯后来有没有娶胡敏玲?” 吴豫生一呆,“你还记得他们?” “是,我记得。” 做父亲的不置信,“那时你只有三四岁。” 珉珉微笑。 吴豫生低头回忆,“没有,后来胡敏玲嫁给一位外国讲师,苏立山一直很潦倒,他似受了诅咒。” 珉珉恻然。 “苏氏夫妇十分痛惜你。” “我也记得。” “结局太叫人难过了。” 珉珉没有回答。 回来的时候阿姨在飞机场接他们,她穿一身黑衣,珉珉还是第一次见她,小孩子特别喜欢漂亮的人,看到丑人马上会势利地露出厌恶的害怕神色,异常令人难堪。 珉珉叫一声“阿姨”,握住她的手。 这阿姨异常漂亮,珉珉与她一见如故。 她对珉珉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跟你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她的车子也是黑色的,由司机驾驶。 珉珉坐在父亲与阿姨当中,听到阿姨说:“豫生,不如你也搬来与我们同住。” “我姓吴,怎么可以搬到陈家住。” “你始终狷介。” “学堂里有宿舍配给,我住那里就很好。” 阿姨像是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太多了,全挤塞在心头一处樽颈,卡住一个字都出不来。 到了陈宅,吴豫生喝了一杯热茶,轻轻吩咐女儿数句,便走了。 陈宅地方宽敞,布置清雅,阿姨是个极理性的人,她让外甥坐在她对面,清晰地说:“我是你母亲的妹妹,我叫陈晓非,你母亲故世,现在由我照顾你,我们是至亲,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珉珉点点头。 一直到小学毕业,珉珉都住在阿姨家中。 沉默寡言的脾气都是那时候养成的,上午有一位老师来补习幼稚园功课,下午有音乐教师试着启发珉珉的兴趣,她都不甚积极。 吴豫生说:“太早了。” 阿姨笑,“我不愿天才儿童被浪费。” “你想栽培天才?” 阿姨蹲下问珉珉:“你最擅长什么?” 吴豫生说:“孩子应专长吃冰淇淋撒娇哭泣,珉珉是不是?” 珉珉笑笑,她心里有数,知道将来擅长做什么。 “她是个小大人。”阿姨说。 稍后,珉珉便会听电话,趁佣人不在,她清晰地在电话中应道:“这是陈公馆,陈晓非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 那一头的客人都以为是个颇懂事的小朋友,有时留言相当复杂,却难不倒珉珉的记忆。 阿姨只说:“我记得你母亲小时候也是这样精灵。” 诧异的是一位客人。 施松辉认识陈晓非已经有段日子,最近才获准用陈宅的电话,他追求她,知道她独身。 他听到珉珉的声音,不禁大奇,“我叫施松辉,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叫吴珉珉,陈晓非是我的阿姨。” 施松辉很想再攀谈几句,但他无意得罪陈晓非,怕她误会他自小孩口中套取消息,只得作罢。 没想到第二次打过去,小朋友已经记得他的声音,清脆地问:“你是施松辉先生吧?” 他很佩服,“阿姨还没有回来?” “阿姨公司有事。” “你在做功课?” “不。”她不愿透露在做什么。 “我约了你阿姨明天见面,届时我请你吃糖。” “谢谢你。” 施松辉不明小女孩声音里怎么会有冷峻之意,为了她,他故意花心思挑了一盒多款式奶油蛋糕提上陈家。 第3章 他人还没有到,珉珉已看得出施松辉是一位比较重要的客人。 阿姨抓了一大把口红在手,“什么颜色好,珉珉,你来帮我挑一支。” 珉珉过去,挑一支红得发紫的口红,交在阿姨另一只手中。 “哎呀,”阿姨笑,“搽上这个整张脸只剩一张嘴岂不过份。” 考虑一会儿,还是用它,显得肤色更加自晰,鬓角乌青。 “吴珉珉,你真是小小艺术家,”阿姨心情相当愉快,这些日子来,能登堂入室的男客并不多,她希望与施松辉有适当的发展。 屋子里有笑声真是好,珉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觉得开心。 阿姨在门口出现,“来,我同你介绍,这是我外甥吴珉珉。” 珉珉转过头去,施松辉看清楚她,惊讶地说:“你!” 陈晓非见他这种反应,笑问:“你俩莫非是老朋友?” “不,我没想到珉珉才这么一点点大。” 珉珉朝他笑一笑。 施松辉忽然觉得背脊一丝凉意,他踌躇地看着珉珉,过半晌觉得自己太过多疑,才伸手说:“我们做个朋友。” 珉珉与他握手。 施松辉略为放心。 他没料到陈家会有这个孩子,有点儿困惑,陈晓非有什么打算,婚后也把她带着?他继而失笑,干卿底事,同她结婚的未必就是施松辉。 偶尔抬起头来,施松辉总发觉珉珉看着他,嘴角孕着笑意,细细留意他,他觉得不自在,又说不出什么缘故。 趁陈晓非去添咖啡的时候他轻轻说:“我来此地不是为抢走你阿姨,你不但不会失去阿姨,你还会添多一个朋友。” 等他转过头来看珉珉反应的时候,才发觉她根本不在房里。 她到厨房找阿姨去了。 施松辉失笑,这番真的表错情。 下午,他与她们去兜风。 不像孩子的孩子也有好处,坐在后座静静的,不发一声,不吵着去洗手间,也不索讨糖果饼于。 施松辉每隔一会儿要在倒后镜内看她一眼,才会肯定她的存在。 施松辉肯定吴珉珉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七个月后,他与晓非已经谈到婚事。 他说:“珉珉仍然可以与我们一起住。” “还得征求他们父女的同意才行。’”她有父亲?”施松辉又一个意外。 “我姐夫是华南大学的教授,你别小觑我家人。” 施松辉乘机说:“你从来没有提过他们。” “你是打算与我生活,不是与我家人结合。”晓非温和地答。 施松辉凝视她,“我想认识你多一点儿。” “将来会有很多的机会。” “你保护家人很厉害。” “我与珉珉,她是我唯一的血亲,我照顾她,将来她照顾我。” 施松辉抗议:“我呢?” 陈晓非忽然说:“男人,可以来,也可以去。” 施松辉以为女朋友说笑话,一味摇头,珉珉刚刚走过书房门口,无意听到阿姨的一番话,她知道阿姨所说,都是真的。 客人走了,阿姨问她:“将来你愿意同我们住?” 珉珉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你不喜欢施松辉?” 晓非心中知道,他人品即使过得去,此刻总是个半陌生人,急急想介入陈家扮演重要角色,他想知的太多,付出的时间太少,但她愿意给他机会。 “周未约你父亲出来,我们再详谈这个问题。” 珉珉自口袋取出一本小册子,“他掉了这个,我刚才在沙发缝找到。” “这是什么,呵这是施松辉的地址电话记录本。”陈晓非顺手把它搁在一边。 钢琴老师来了,珉珉到书房练琴。 又是一个头痛的下午,珉珉的错音多得令人不能置信。 陈晓非站起来,小册子不知恁地,经她袖子一拂,落在地上,打开,刚巧是当中一页。 她蹲下拾起,本无意偷窥,但小本子中间一面密密麻麻填着名字电话,依字母序,统统是女姓英文首名,一眼粗略地看去,大约有四五十个之多。 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对他何尝不是一样。 陈晓非牵牵嘴角,把小本子放进抽屉里,她没想到施松辉交友范围如此广阔。 来往足有半年,她并不觉得他是喜欢冶游的人。 晓非十分纳闷。 吴豫生来看女儿时,问她:“烦恼?” 晓非倔强地答:“你别管我的事。” “我听说某君品行很不端庄。” 晓非看他一眼,“我以为大学教授非礼勿听。” “你是我妻妹,我不得不听。”吴豫生有他的理由。 晓非说:“我认识你,还在姐姐之前。” 这时珉珉刚刚进来,站在阿姨身边。 吴豫生笑说:“对,那时你才像珉珉这么大。” “是,姐姐已经是初中生。” 珉珉问父亲:“你几岁,在做什么?” “我是高中生,应聘替你小阿姨补习。” 晓非说:“珉珉,成叠功课要做,还不快去。” 珉珉去后,她看着窗外,嘴角孕育着一丝笑意,轻轻说:“后来,你娶了我姐姐。”意味着当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 “我与珉珉都不喜欢施松辉,你不必迁就我俩,你若决定同他在一起,珉珉可以搬出来与我住。” “如果不是他,也许就没有人了。” “没有人就没有人。” “说起来容易,有时寂寞得难堪。”晓非尚能心平气和。 “像你这样能干的女子,何患无伴。” “喏,就是这句话,这句话误尽我一生。”她抬起头来提高声音,“珉珉,我知道你在偷听。” 珉珉腼腆地自门角转出来,坐到阿姨身边。 “听壁脚,哎,有什么心得?”阿姨取笑她。 “他喝酒。”珉珉轻轻说。 吴豫生说:“我也注意到这一点,晓非,记住,没有任何人会为任何人改变任何习惯。” 晓非点点头,“我知道,我从不以为我有那样的魔力。” “你考虑清楚吧。” “你不协助我作出任何选择?” “不,”吴豫生有点儿憔悴,“晓非,我此生再也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 第2章 他走了。 晓非呆呆地坐在窗前,多年来系铃、解铃,都是她自己,不晓得有多累。 反正负担得起,要不要堕落一次? 电话铃响,晓非连忙说:“无论谁找,我不在家。” 珉珉比家务女佣更早拿到听筒。 她清晰地说:“无论谁找,我不在家。” “珉珉,是你?我是施叔叔找你阿姨。” 珉珉重复一次:“无论谁找,我不在家。” “珉珉,别开玩笑,叫阿姨来说话,我是施松辉。” 珉珉已经挂上电话。 她阿姨披上外套,“我出去兜风散心,你要不要一起来?” 珉珉摇头。 “对,你有功课要做。”她取过锁匙外出。 她走了不到十分钟,门铃就响起来。 珉珉知道这是谁。 女佣在后边说:“珉珉且别开门”,她已经开门让施松辉进屋。 女佣只得说:“小姐刚刚出去,施先生你等一等她。” 珉珉静静看着他。 施松辉忍不住,问她:“你一直不喜欢我,为什么,怕我抢走你阿姨?” 像外国人一样,施松辉黄昏已经喝过几杯,口气有酒精味。 他无故对珉珉认真起来,“可以想象你不喜欢很多人,但是让我告诉你,阿姨要与我结婚,无论你喜欢与否。” 珉珉不去理他。 “来,让我们做朋友。” 珉珉忽然自身后取出一件东西,伸手给施松辉看。 他开头不知道是什么,待看清楚了,脸色突变,“这本册子你从何来?” 珉珉冷冷直视他面孔。 “不要告诉我你是拾来的,这本册子我一直藏在外套里袋——”他有点儿急,“你阿姨见到它没有?” 珉珉点点头。 施松辉十笑,“所以她生气了,不怕,我会跟她解释,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珉珉在这个时候忽然笑了。 施松辉愕然,这小孩的表情、机心、反应,都似一个工心计的成年人。 “你,你这个可怕的小孩,你自我口袋偷出这本册子是不是?还给我,马上还给我。” 他伸手去抢。 珉珉把手一缩。 施松辉趋前一步,不信这小女孩躲得过去,但是他的脚扣住茶几,发出声响,况且他讲话时声音太高,已经吸引到女佣进来查探。 说时迟那时快,珉珉忽然把小册子向他头脸摔去,那本皮面铜角小册在空中的溜溜打两个转,不偏不倚,刚巧打中施松辉的眼睛。 他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格挡,用力过巨,手臂偏偏拂到走过来的女佣。 那瘦小的中年妇女向后倒去,额头撞中柜角,顿时流血不止。 施松辉惊得呆了,急急伸手去扶她,妇人怕他进一步加害,在地上挣扎不已。 陈晓非却在这个时候开门进来,看到小小的珉珉缩在墙角,施松辉正殴打女佣,且一地都是血,惊怖之余,马上报告派出所。 施松辉慌乱中举手表示无辜,已经太迟了。 女佣半昏迷中不住重复:“他要打珉珉,他要打珉珉。” 陈晓非把珉珉搂在怀中,浑身颤抖,她问:“是为着什么缘故,说呀,为什么?” 第4章 施松辉瞪着珉珉,别人也许会以为这孩子已经惊得呆了,但施知道她一贯的冷静,他且看到她双眼里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 她不费吹灰之力,已经对付了他。 施松辉一败涂地,只得垂头丧气跟警察回派出所。 女佣被送到医院缝了七针,施松辉慷慨地付出补偿,她应允不起诉,庭外和解。 陈晓非已不愿意再见到施松辉这个人。 她同姐夫说:“怎么可以用暴力对付妇孺,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掩着脸羞愧。 吴豫生说:“珉珉给你太多麻烦,我把她领回去吧,下学期她快升小学了。” “不,经过这么多事,她更应伴我久一点儿,你埋头苦干,又周游列国,什么时候陪她。” 这一段日子特别宁静。 施松辉也没有再上来解释,他同陈晓非一样,只想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记,愈快愈好,没发生过更好。 珉珉的钢琴有显著进步,功课按部就班,比别的同龄孩子高,但瘦,小小年纪,不知恁地,举手投足,已有少女风范。 珉珉记得阿姨说她:“艰难中长大的孩子往往早熟,虽然未遇战难,珉珉日子并不好过。” 阿姨事务渐渐繁重,很多时候,她要学习独自打发时间,那只叫桃乐妃的洋娃娃,仍然被保存得很好,她现在不大玩它,有空取出看一番再收妥。 晓非见她如此寂寥,因为内疚,更加纵容这孩子。 现在她同异性约会,事先都征求珉珉同意,渐渐变得十分认真,人家来接她的时候,她老是悄悄地问珉珉:“你看这一位仁兄怎么样?” 珉珉如果摇头,她便推说头痛,三言两语诸多借口打发人家走,整个晚上独自玩纸牌,解嘲地说:“不出去也不是损失。”可是平白把人招了来,又挥之即去,名声就不大好,门庭颇为冷落。 陈晓非也知道,只是对珉珉笑说:“你与你父亲可能都不想我嫁人。” 她也并没有遇到非嫁不可的人,能把责任推在他们父女身上,她觉得相当愉快。 珉珉顺利升到小学四年级,与阿姨形影不离。 一个夏日的星期六下午,艳阳高照,阿姨回来,把珉珉叫到身边。 她取出一张照片,“你来看,这个人做你姨丈好不好?” 珉珉笑,她知道姨丈是什么身份,阿姨又找到对象了,她连忙接过小照细看。 珉珉惊奇地说:“他长得有点儿像爸爸。” 阿姨低声下气与她商量:“你不反对吧,我叫他请你喝下午茶。” 珉珉轻轻问:“可是你要离开我了?” 阿姨答:“你现在已经可以照顾自己独立生活,阿姨也想找个伴。” 珉珉点头。 她阿姨松口气。 吴豫生来了,她同他商量,他笑道:“你把这孩子宠坏后又甩手不顾,”其实是开心的,“上次那件事至今,也有好几年了。” 陈晓非双臂抱在胸前,不出声。 吴豫生问:“你是不是怀疑什么?” 过一会儿晓非才答:“没有,很多女子在最后关头发觉未婚夫行为不检而解除婚约。” “可是日后你这样迁就珉珉。” “不应该吗?她既然住在我这里,我有义务使她生活愉快。” “我却有种感觉,珉珉在那件意外中,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她不喜欢的人,注定失败。” 吴豫生原是说笑,陈晓非听在耳中,深深震荡,连忙转头头掩饰。 吴接着问:“珉珉在学校有没有人缘?” 陈晓非说:“没有问题,她对一般人很宽容,她不大关心他们。” 吴豫生笑笑,“我们都犯了这个毛病!越是爱一个人,对他要求越高,害他窒息。” “可不是。” “你对洪俊德先生,就宽容点儿吧。” 陈晓非笑了。 珉珉这才知道,那位先生叫洪俊德。 他比较稳重,不大爱说话,侧面某一个角度,看上去像她父亲,年龄也相仿,珉珉对他印象不错。 珉珉对莫意长说:“后来他们就结婚了,我搬去与父亲住。” “现在还结着婚?” 珉珉说是,“很恩爱,但是没有孩子。” “他们爱孩子吗?” 珉珉惋惜地说:“绝对地。” “那多可惜。” “一定是这样的,”珉珉说,“要孩子的人没有生养,不爱孩子的人生一大堆。” 意长笑:“对你说只有好,你仍然独霸他们的爱。”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一样的,他们的占有欲才强劲呢,珉珉没有把这个意见讲出来。 意长早不介意她说一半话停下来的习惯,只要吴珉珉继续把笔记借给她,紧急关头帮她抄算术题,她就是她的好朋友。 宿舍管得那么严,意长还是有办法带了微形手提电视机回来,用耳筒,看到深夜,时间都不够用。 珉珉有时到莫家作客,意长也常去吴家。 意长朋友知己比较多,是以珉珉老笑她滥交。 珉珉只与意长谈得来,她对这位同房同学小心翼翼,从来没有得罪过她。 搬到父亲家开始觉得冷清。 但是阿姨已经旅行结婚,他们并没有机会观礼,只看到照片。 吴豫生问女儿:“你有没发觉阿姨摆脱我们松一口气?” 珉珉也笑。 “你要感激她把你带在身边这些年。” 珉珉点头。 “同时,这位洪老大要是对她不好,我们父女俩找上门去对付他。” 珉珉觉得父亲最近的心情大有进步。 吴豫生教文科,女学生多,每个学期总有一两个放了学特别爱惜故来找他问功课,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少年人多数寂寞而敏感,有机会同成熟智慧的教授接触,当然不会放弃。 但是找到宿舍来的,只有张丽堂。 连姨丈都知道有这个浓眉大眼身段丰硕的女孩子。 他说:“现在年轻女子多大胆。” 他妻子沉默片刻,“也不小了,硕士班的学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很会得打算。” 吴豫生欠欠身,“她选的题目比较困难,怕她不能毕业,只得多帮她一点儿。” 晓非好似没听进去,“她一点儿也不适合你。” 洪俊德不语,这一点点含蓄的妒意他还可以忍受。 吴豫生叹口气,“女性不讲理要到几时呢?” 珉珉笑了,她爱听大人讲话,她从来不喜往孩子堆中找淘伴。 陈晓非问珉珉:“你觉得这女生怎么样?” 洪俊德说:“豫生的一个女学生不值得我们花这么多时间来讨论。” 豫生说:“讲得再正确没有。” “珉珉才不会喜欢她,是不是珉珉?” 洪俊德温和地对妻子说:“够了。” 张丽堂使珉珉想起一个人。 这左右大概没有人记得她了,但是珉珉对她印象深刻,这人令她敬爱的苏伯母早逝。 其实张丽堂跟胡敏玲是两个类型。 张比较粗旷爽朗,脸容艳丽,乌发梳一条马尾巴,长长鬓脚,不,她同胡敏玲不一样。 第一次来按铃,她看见珉珉,便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吴珉珉。” 珉珉并不喜欢陌生人与她太亲密,警惕地退后一步,幸亏张丽堂立刻识趣地问:“我能进来等吴教授吗?” 珉珉让客人坐在客厅等。 父亲回来了,没有如常般找珉珉问她一整天过得可愉快,他与客人站在露台上谈功课。 那位张小姐站在一幅竹簾下,阳光通过簾子,射在她脸上,一丝丝的横印似老虎斑纹,珉珉觉得她双目中有野心。 过一会儿,她的问题似获解决,珉珉听得她说:“那我先走。” 英文大学里的老师对学生都客气地称什么小姐与什么先生,吴豫生说:“明天见,张小姐。” 珉珉客气地替她开门,她道谢,自手中一叠书内翻了翻,找出一张书签,“送给你。” 那是一张美丽别致的象牙书签,珉珉接过,轮到她向客人道谢。 出了门她又回过头来说:“你有一双猫儿眼。” 珉珉一怔。 她笑,“我知道你在看我。” 珉珉没有回答。 吴豫生向女儿解释,“那是我班上优秀学生之一。”讲完了才发觉他同晓非一样,太过怕珉珉多心,但是又身不由己地补上一句,“我对所有学生都一样。” 珉珉把象牙书签搁一旁。 接着一段日子,张丽堂有时一个人来,有时与男同学来,那男生把她送到门口便下楼一直在晒台上等,等得闷便扔石子出气。 参考书多,一条问题便花上几十分钟,珉珉从来不去打扰他们,但是每次她都知道张小姐逗留了多久。 珉珉一直不出声,直到一次她父亲失约。 她到凌教授家参加他们女儿生日茶会,茶会在下午五时结束,珉珉到六点尚在人家客厅呆等家长来接,她拨过电话回家,没人听。 天渐渐暗下来,黄昏更加带来恐惧,她一声不响,忐忑不安,暗自着急。 凌太太笑说:“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有没有门匙?” 珉珉摇摇头。 “不用急,大不了在这里吃晚饭。” 珉珉不出声。 父亲从来没有失过约,她明明约好他五点。 “来,”凌太太很随和,“我带你参观我们家,这是凌伯伯书房,他是你父亲的副教授你知道吗?你看,这些是今年的试卷草稿,大学生同小学生一般要参加考试呢。” 第5章 门铃在这时候响了。 凌太太笑,“看,你父亲来接你了。” 她匆匆去开门。 “果然是吴博士,”她说,“珉珉等急了。” 吴豫生说:“抱歉抱歉,我竟忘了时间。”不要紧。” 珉珉这时由凌教授书房转出来,静静看着父亲。 “这下子我们真的要走了。”他挽起女儿的手。 手是冰冷的,像是没穿足衣服。 在车上他向珉珉再三道歉,珉珉直视面前,表情坚定,不露声色,装作一个字听不到,当然也不打算原谅谁。 吴豫生忽然觉得一个小女孩变得这样尴尬,他是罪魁祸首,有什么理由她身边的大人都要追住她来认错? 他轻轻说:“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看不开的话,只有浪费更多时间,珉珉,我知道你听得懂。” 她仍然维持那个姿势那个表情一直到家。 进了门回到家进卧室,珉珉并没有大力关门。 吴豫生以为她的脾气已经平息。 第二天早上,珉珉没事似挽起书包跟他上学,吴豫生莞尔,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像孩子的也还是孩子。 放学,珉珉乘校车到家门,在晒台一角看到张丽堂那个男生坐在石阶上等。 珉珉向他招呼,“好吗?” 小生认得她,没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用力扔出老远,击中对面的围墙,轻而远“啪”的一声。 珉珉问:“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家坐?” 小子答:“丽堂问教授功课,我不方便在一边打扰。” “不,”珉珉哈地一声,“我家气氛最轻松,张小姐每次都在我们家喝完下午茶才走,她喜欢薄荷加蜜糖,不是吗?” 那小子脸色已经大变。 年轻小伙子有什么涵养,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楼下等,等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已经不晓得多委屈多不耐烦,但他迷恋她那盈盈眼波,无可奈何,只得开四十分钟车来,再开四十分钟的车去,满以为她在楼上赶功课是正经事,没想到她叫他日晒雨淋,自己却与那教授享用茶点,把他当什么,傻瓜、小厮、司机? 那天下午阳光猛烈,珉珉用一只手掌遮在眼眉,眯着眼,欣赏小伙子的表情。 “上来呀,”珉珉说,“我邀请你。” 小伙子见有人同情他,益发生起气来,“我不口渴,你上去代我告诉张丽堂,她在五分钟之内不下来,我就把车子开走,你叫她自己乘公路车。” 他的车子泊在一旁,是部红色开篷小跑车。 珉珉笑说:“好的,我代你告诉她。” 她咚咚咚走上楼梯,揿铃。 门一打开,珉珉就听见一阵爽朗的娇笑声。 有什么事值得那么好笑,奇怪,珉珉一直到了后来,都不明白张丽堂为何笑得那么起劲。 珉珉慢慢走进去,放下书包。 张丽堂看见她,转过身来,“噫,小妹,放学了。” 吴豫生笑问:“今天怎么样,愉快吗?” 珉珉平静地说:“张小姐,送你来的那位先生说,要是你在五分钟之内不下去,他就把车开走,叫你自己乘公路车。” 张丽堂几乎即刻收敛了笑容,又惊又怒。 吴豫生并不知道一直有个司机在楼下等这个女学生,也十分错愕。 张丽堂把事情在心中衡量一下,分个轻重,她此刻还需要这个人来回接她,于是她站起来强笑道:“那我先告辞了。” 珉珉把茶几上的一叠书交还给张丽堂。 她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珉珉走到楼台,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张丽堂:“你搞什么鬼?” 男生:“我受够了。” 张丽堂的声音充满嘲讽:“你打算怎么样?” 男生:“以后要来你自己来。” “神经病,人家来做功课——” “上车!做什么功课,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贩卖生藕。” 张丽堂恼羞成怒,把手上的书摔向男朋友。 成叠书跌到地上,那男生只是冷笑,不肯替她拾。 张丽堂有点儿彷徨,不知如何下台。 终于她男朋友弯下腰去,拾起一叠笔记。 她松一口气,揩一揩眼角的泪印。 “这是什么?”小伙子大吃一惊。 “什么是什么?” “张丽堂,难怪你天天到这里来磨,原来有这样的好处。”小伙子搧着手中文件,“你太有办法了!这是本年度英国文学硕士班的试卷!” “你说什么?” 珉珉一直站近栏杆在看这场好戏,忽尔听得父亲叫她。 “珉珉,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她连忙转过头来,走进客厅去,“我想要一杯蜜糖茶。” 父亲斟茶给她。“张小姐走了没有?” 她答:“走了。” 吴教授讶异,“她为什么不把男朋友也叫上来呢?” 珉珉坐下来,呷一口茶,忽然笑了,“谁知道呢?” 吴豫生一边吸烟斗一边埋头读起报纸来。 珉珉看着天边黄昏彩霞,隔一会儿,放下杯子,回房里做功课。 过了两天,珉珉放学回家,看见张丽堂坐在客厅里,对着她父亲哭。 只听得吴教授对他学生说:“你根本不应该上这里来,今天早上在教务室对着凌教授已经讲得清清楚楚,校方不得不勒令你退学。” 张丽堂掩住脸边哭边说:“吴教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张小姐,但是试卷怎么会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有人将它夹在我的书里,有人栽赃害我。” “但它由你那位经济系的同学发现,并且转呈校方。” 张丽堂泣不成声,“他怀疑我移情别恋,他存心要我奇*书*电&子^书好看,教授,我真是冤枉。” 吴豫生万分尴尬,“你且别哭,喝杯冰水,冷静一下。” “教授,我差三个星期就可以毕业,我一直是你的优异生,你难道不相信我?” “张小姐,幸亏试卷一直由凌教授保管,否则大家都知道你常来我处,连我都脱不了于系。” “教授——” 吴豫生叹口气,“张小姐,你请回吧。”他站起来,走进书房,关上门,不再理会客人。 珉珉缓缓走到张丽堂身边,看着她。 张丽堂强忍悲痛,抹干眼泪。 珉珉淡淡地问她:“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 张丽堂忽然听到声音,吓一跳,彷徨地抬起头来,过一会儿她说:“不,我要走了。” 珉珉问:“有没有人开车送你走?” 张丽堂这才发觉这小孩在调侃她,她不置信地看着珉珉。 珉珉将手自身后拿出来,拇指与食指间夹着张丽堂稍早时送给她的那页象牙书签。 珉珉用另外一只手打开张丽堂的书,把书签夹进书里,轻轻说:“还给你。” 张丽堂当场呆住,她如遇雷殛,瞪住这脸容清丽的小孩,过很久很久,用极低的,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语气问:“是你?” 珉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双手捧着书交给客人,“你可以走了。” “你,是你。”张丽堂梦呓般声音。 吴豫生的声音传过来,“珉珉还不让张小姐走?” 珉珉走到走廊尽头,拉开大门。 张丽堂身子如梦游似游出吴家,一直喃喃说:“不,不,小孩子不会这样害人。” 珉珉在她身后关上门。 吴豫生问女儿:“她同你说什么?” 珉珉答:“她一直哭。” “很可怜哪,一次作弊,永不抬头,我们一直不明白她怎么会得到试卷的草稿。” 珉珉不出声。 吴豫生惋惜地说:“而且结交一个那样的男朋友。” 这件事,像其他一切的事,随着时间,逐渐淡出。 珉珉生日,阿姨请她喝茶。 珉珉要薄荷蜜糖茶。 阿姨诧异,“谁教会你喝这个?” 珉珉不出声。 阿姨想起来,“你父亲有个女学生,赌,有一阵老来串门那个,好像就是喝这种异香异气的茶。” 珉珉笑一笑。 “她没有事吧,好像不大来了,开头很有一点儿野心,仿佛想做教授夫人的样子,奇怪,忽然销声匿迹了。” 珉珉没有置评。 阿姨笑了,“珉珉,你把她怎么了?” 珉珉到这个时候才抬起眼来,雪亮的目光“刷”一声看到她阿姨心里去。 阿姨静下来。 很明显,珉珉不愿意有人提这件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阿姨识趣地顾左右而言他。 小小的珉珉有种威严,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势来表达心中的意思,不消说一言半语,旁人已经知道她高兴抑或不悦,接受抑或拒绝一个意见。 许多大人都做不到,所以叽哩喳啦不停他讲话,珉珉却天生有这个本事。 这个时候,她伸出手来握住阿姨的手。 陈晓非很是安慰,知道珉珉仍然把她当朋友。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么忌惮珉珉?不复回忆了。 吴教授的宿舍又静下来。 不再听到一连串铃似的笑声,珉珉也笑,但最多是露齿微笑,她从未试过仰起头哈哈哈,或是低着头咭咭咭地笑过,她懂得笑,但是不晓得怎么笑出声来。 有时候珉珉对着镜子练,结果变成嘿嘿嘿,有点儿可怕,她不再尝试。 夏天总有蝉鸣,珉珉坐在露台的大藤椅子上,下巴抵在膝上,全神贯注地胡思乱想。 第6章 那时她还不认识莫意长,否则可以拉着意长一起,堕入思流中,随波荡漾,乱发奇想。 她是个非常非常静的孩子,静得不常觉察到她的存在。 在女儿小学毕业那年,吴豫生打算应聘到英国做一年客座教授,他同珉珉说:“你想跟我去,还是留在本市?” 珉珉已经十分具有分析能力,“你九个月后就回来的吧?” “自然。” “我不去了。” “你暂住什么地方,阿姨家?” 珉珉笑,“阿姨早已受够我俩,不不!我念寄宿学校好了。” 她父亲沉吟一下,“你应付得来?” “没问题。” “那么假期到阿姨家过。” 珉珉点点头。 她就是那样认识意长的。 稍后她知道莫氏是个大家族,三代同堂,人口众多,且不和睦,叔伯间一共十一个孩子,都被大人送出去寄宿,超过十五岁者统统往英美念书,意长在这等复杂的环境底下长大,自然也是个早熟的孩子,与珉珉一见如故。 她俩被安排在一间房间,珉珉推门进去,看见已经有一个女孩子坐在书桌前翻画报,行李搁一角,尚未打开。 一见珉珉她便自我介绍,很客气但开门见山地问:“你喜欢哪张床,近窗还是靠墙?” 珉珉自莫意长的表情知道她喜欢近窗的床,于是把行李靠墙一放,“这张。” 意长也自珉珉的笑意知道她有心相让,连忙说:“谢谢。” 两个人都那么聪明,当然做得成朋友。 那一天,陈晓非以阿姨的身分陪着珉珉搬进宿舍,叮嘱道:“不习惯立刻告我知,要命,洗手间在走廊未端,你不怕麻烦?平日娇生惯养,看你怎生适应。”咕哝着出房视察其他设施。 莫意长笑间吴珉珉,“你母亲?” 珉珉摇头,“不,我阿姨。” 意长诧异问:“你妈妈呢?” 珉珉来不及回答,阿姨已经返来,“干净倒是很干净。卫生问十点气味都没有,像医院似的。” 珉珉只是笑。 陈晓非说:“幸亏你爹九个月后就回来,生活可望恢复正常。” 珉珉忽然收敛笑意,不置可否。 她阿姨一怔,紧张地问:“你有什么预感?” 珉珉低声说:“一看见这间房间,我有种感觉,好像要在这里住上三五年似的。” 阿姨强笑,“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到不祥兆头上去,脸色骤变,“你父亲会得如期返来。” 珉珉说:“那当然。” 她阿姨吁出一口气。 “但不是一个人。” “你是说——” “阿姨,不必理我,我乱讲。” 她拉起阿姨的手,送她下宿舍大楼。 珉珉与阿姨道别,看着她的车子驶远,向她挥乎。 珉珉回房把行李打开,将衣物分放好。 莫意长轻轻拾起刚才的话题,“你母亲已经故世?” 珉珉点点头。 “哎哟对不起,近世什么病都不难医好,必定是癌症吧?”意长语气十分惋惜。 珉珉躺到床上,“不,她在一场火灾中去世,” 意长恻然,不再加问,递上一盒糖果。 第3章 那个下午,意长把她家的环境一五一十告诉珉珉,已经当珉珉是好友。 晚上熄灯睡觉,意长几乎立时三刻堕入梦乡,但珉珉枕着自己的手臂,挨了半个晚上。 终于睡着了,忽然看见满室通红,火,是火,珉珉吓出一身冷汗,“醒来,醒来”,珉珉睁开双眼,只见朝阳满室,莫意长正推她呢,触鼻一阵肥皂清香,可见室友已经梳洗过了。 珉珉连忙起床,匆匆打点自己,准备上课。 还不到三个月,陈晓非在家接了一通长途电话。 洪俊德看见妻子神色凝重,双手捧着话筒,像是举着千斤坠似,“嗯,嗯,”她说,“没想到,我不知道,你自己同她说,我?我真不知如何措词,让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 晓非放下电话,背着丈夫,不晓得愣了多久。 洪俊德忍不住扳住她肩膀,把她拧过来,间她:“贤妻,什么事,可否让我帮着分忧?” 晓非抬起头来,非常困惑地说:“刚才是豫生的电话,他告诉我,他打算结婚。” 洪俊德一怔,随即笑说:“你好像没有恭喜他。” “到那边才三个月,怎么可能。” “也许一早就认识,异乡相处,感情才开花结果。” 她低嚷:“珉珉早就知道了!” 洪俊德听不明白,便问:“珉珉晓得什么?” 他得到的答案是长长一声叹息。 洪俊德一向知道妻子对吴豫生有点儿特殊情感,便含蓄地说:“你不也是结婚了吗?” 晓非抬起头来,“他托我把消息告诉珉珉。” “放心,小孩接受这种事实,比大人想象中容易。” “那你未认识吴珉珉。” 洪俊德不以为然,“珉珉是个极懂事文静可爱的女孩子,从来不给大人麻烦,我不赞成你的说法。” 晓非不出声。 “让我来向她交待好了,我是她姨丈,不算外人。” 晓非犹疑,“不,还是让我来。” 洪俊德再也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害怕?” “怕,”晓非强作镇定,“谁怕谁?”她不承认。 “我发现不止一天了,你与吴豫生都怕一个小女孩。” “没有这种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为什么要怕珉珉?” “就是呀,我百思不得其解。” 晓非忽然说:“是,我怕,我怕珉珉生活不愉快,我怕她对父亲再婚有过激反应,我怕她与继母合不来,这些的确都是我的恐惧,珉珉自幼失去母亲,我怕她心理受到影响,不能健康成长。” 洪俊德看着她:“洪太太,你说的全是实话,没有瞒住洪先生?” “豫生真不该把这个难题转嫁我们。” “也许他不好意思开口。” 晓非气鼓鼓地说:“那么写信好了。” 洪俊德冷眼旁观,仍然觉得妻子对小外甥有大大的顾忌,奇怪,她爱她,但是对她十分忌惮,为什么? 周未,珉珉一进门,洪俊德便发觉她又长高了。 他由衷地欢喜,迎上去说:“珉珉越来越漂亮,寄宿生生活好像挺适合你。” 珉珉与姨丈拥抱一下。 他又问:“与同学们合得来吗?” “我最要好的同学叫莫意长。” “那多好,现在你们可是中学生了,一定懂得灌溉友情,使之健康成长。” 珉珉笑,真亏姨丈把一件这样普通的事说得如此文绉绉。 这时候,洪俊德向妻子使一个眼色,被珉珉看到了,有点儿讶异,然后,她又看见阿姨为难地皱皱眉头。 珉珉决定使他们容易过些,笑问:“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洪俊德一怔,莫非吴珉珉真有预感? 他随即失笑,不会的,但这小女孩确有过人的敏感及精密的分析能力。旁人一举一动,均逃不过她的目光,一经推理,不难了如指掌。 “是好消息。”洪俊德说。 珉珉看着他,“不像。” 洪俊德揭开谜底,“珉珉,你父亲决定再婚。” 珉珉一怔,左边面颊连耳朵渐渐发烫,热呼呼地感觉留在那里很久,她一时作不了声。 的确不是坏消息,但珉珉听了只觉得乏味。 阿姨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珉珉终于说:“结婚真的那么重要?你们每个人都想结婚,但不是每个人都想发财,或是求学问。” 洪俊德笑了,“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 珉珉不出声。 阿姨看着她,请求道:“珉珉,祝福你父亲。” 珉珉感慨地说:“他可不再需要我。” “怎么会,妻是妻,女是女,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珉珉无奈地摊摊手,“我一早说过,我会流落在宿舍里很长一段时间。” 她走到露台,坐在帆布椅上,眼睛看着风景,不再说话。 洪俊德轻轻说:“还是不高兴了。” 陈晓非护着外甥,“这样的反应也还算合理。” “豫生应该亲自跟女儿说。” “他的新太太是谁?长得怎么样?我们统统不知道,想起来,连我们都应当生气,把她保护得那么周密干什么,我们又不吃人,什么阿物儿!” 洪俊德看着她微微笑。 “你笑什么?” “你也不想他再婚。” 陈晓非颓然,“是,我没有精力耐心结交新亲戚。” “或许人家也不耐烦来同你打交道。” “从此与豫生疏远,是必然的事。” 洪俊德点点头,“可以想象,你又不是豫生的妹妹,你只是他从前的小姨,身份的确尴尬点儿。” “无论怎么样,我们希望他得到幸福。” 洪俊德说:“希望他的后半生过得比前半生愉快。” 陈晓非过去坐在珉珉身边。 珉珉忽然问:“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陈晓非一愣,“火,什么火?” 珉珉看着阿姨。 晓非故作镇静,“你听谁说的?” “没有谁,它在我记忆中,烈火融融,从来没有忘记过。” “那是一件意外,快快忘记它。” “那么,他们为何不和,为何不能相爱?” “大人的事不是你的责任。” 第7章 珉珉苦笑,“真的?但我却因之吃苦。” 阿姨握着她的手,“同我相处那五年真的如此不堪?” “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 珉珉说:“我不应该抱怨,你们对我已经够好。” 今日她情绪难免有点儿不安。 “我想回宿舍去。” “你父亲稍后会有电话来,吃了饭再走。” 一请代我祝福他。” 她阿姨松一口气,“我送你返学校。” 珉珉独自坐在书桌前沉思,莫意长推门进房,不知道室友已经回来,她放下球拍,脱掉外衣,才开亮灯,一看到珉珉,吓一跳,退后一步。 ‘是你?为什么不开灯,好像有点儿心事的样子。” 珉珉不出声。 “我们下饭堂去,来,吃了再讲。” 这也是办法。 “我有十五条代数要你帮忙,珉珉,好朋友要互相帮忙。” 学期尾吴豫生返来,带着新太太。 珉珉先看到父亲,他胖许多,大了两三个尺码,珉珉几乎认不出来,可见他这段日子过得的确适意,心宽体胖,不在话下。 大家的目光继而郑重地落在新吴太太身上,严格地审核她。 事后陈晓非说:“豫生眼光不错,那谷家华品格学识均属上乘。” 洪俊德附和,“幸亏我也娶了位大方能干漂亮的事业女性,否则真会自卑。” 珉珉一听,笑出来。 陈晓非说:“我一直担心豫生会在他学生里挑选对象,现在一块大石落地。” “珉珉,你觉得怎么样?” “我替父亲高兴。” “珉珉表现得多得体,”阿姨称赞她,“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真的,”洪俊德同意,“很不容易。” “没想到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皮肤还那么好。” 珉珉连忙说:“比不上阿姨白皙。” 这下子轮到洪俊德笑起来。 珉珉觉得寂寥,这上下除出她之外,恐怕已经没有其他人记得那场火灾了。 是应该忘记。 暑假,珉珉回家小住,莫意长来探访她,珉珉这样介绍:“我父亲,他的太太。” 意长很意外,事后问珉珉:“可以这样说吗?” “为什么不?” “她对你好不好?” “过得去。” “你对她好不好?” “我答应过阿姨祝福他们。” “这是什么话,”意长笑,“没有你的祝福,谁会遭到不幸?你又几时祝福我?” 珉珉只是笑。 蝉声响亮,珉珉如常地沉迷在她的回忆中,时常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谷家华一见珉珉,就知道这不是个容易应付的孩子,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去应付她,顺其自然接受她,客客气气,万万不能试图改变她的任何习惯,自然也没有必要去故意讨好她,贿赂她。 谷家华同自己说:你嫁的只是吴豫生,不是他整家人。 换一个比较年轻点的继母,可能会沉不住气。 珉珉太客气太懂事了。 谷家华留意她的神情,她极少笑,但只要注意到有谁正看着她,珉珉会即时牵动嘴角微笑,以示礼貌,即使对她父亲都是一样。 谷家华很想去了解她,又怕犯了禁忌,她是不是她亲生倒是其次,问题是她接手管这个家时珉珉早已长大,任何人,包括生母或继母,都再难以探测她内心世界。 这个僵局可能永远打不破。 一家三口还是坐在一起晚饭。 吴豫生说:“凌教授即将移民,珉珉,你有空同大凌小凌去说声再见。” 珉珉一怔,这种再见最难说,也许就是永远不见。 谷家华说:“孩子们适应得很快,外国生活,不是没有优点的。” 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已经令珉珉多心,她维持缄默。 果然,她听见父亲问:“珉珉可有考虑到外国念书?” 珉珉清清喉咙,“大学也许。” 过一会儿她放下筷子,退出饭厅。 谷家华轻轻问丈夫:“她为什么不高兴?” “青春期的女孩子闹情绪是天经地义的事,别去理她。” 珉珉在门口说:“我去凌家走一趟。” 吴豫生说:“速去速回。” 珉珉出门。 谷家华说:“在这种时候提出留学,好似我们故意遣走她似的。” 吴豫生不出声。 “这间屋子肯定容得下两个孩子,希望她不要多心。” 吴豫生说:“珉珉已是个少女了。” “她会喜欢多个弟弟或妹妹的。” “你且别乐观。” “豫生,你们父女不但隔膜,且互相过份敬畏,”谷家华笑,“两人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要不就兜圈子,最好委任一个中间人,摸清楚你们心意,代为传达。” 吴豫生看她一眼,“你肯担此重任吗?” “不不不,”谷家华连忙摇手,“不关我事,自古好人难做,我可不敢惹你们父女间的旧疮疤。” “这是什么话,”吴豫生不悦,“你也太幽默了,到了今天,还分你们我们,难道这个家还要分派分党不成。” 谷家华一听,连忙举起双手,“豫生,我投降,对不起,我选错话题,以后我都不会犯同一错误,这一次请你从宽发落。” 吴豫生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谷家华暗暗唤一声“好险”。 “明天装修工人来修婴儿房。” “杂物都搬清没有?”吴豫生问。 “有一只樟木箱子要抬走,那个位置刚好放小床。” 吴豫生说:“那是珉珉的东西。” 谷家华看他一眼,少女哪里来的樟木箱,想必是她母亲的遗物吧? “搬到珉珉的房间去好了。” “要不要征求她的同意?” 吴豫生说:“不用吧?” 谷家华莞尔,为什么例外?他一向把珉珉当老祖宗看待。 樟木箱铜扣已经发绿,谷家华吩咐佣人把箱子抬过去,扛至珉珉房中,脚底一滑,佣人险些站不住,一松手,箱子坠地,箱盖撞开。 谷家华喊一声“糟糕”。 “太太,这块地毯滑脚,不应铺这里。”女佣抱怨。 谷家华一抬头,发觉珉珉已经站在房门口,皱着眉头,她不知在几时回来,刚好看到这幕。 “珉珉,对不起,我们想把这箱子搬回你房间来。” 珉珉蹲下扶正樟木箱,铜锁整个甩掉,她也不出声,轻轻拾起,打开箱盖。 谷家华好奇地往里看,这么重,装些什么? 她看到一只穿红纱衣的洋娃娃,与一只照相架子。 珉珉取出洋娃娃,介绍给继母:“桃乐妃。” “为什么选这个名字?” “绿野仙踪的桃乐妃,这是她的小狗吐吐。” “我明白了,”谷家华点点头,“这张照片里搂着你的是谁,你母亲?” “不,这是苏伯母,”珉珉用手指揩去相架上灰尘,“我的朋友。” “没听你提起过她。” “苏伯母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放下相架。 谷家华一愣。 珉珉却说:“我想把这箱子搬到宿舍去。” “当然。”谷家华没有异议。 珉珉把箱盖合拢。 谷家华见没有事,便轻轻离开她的房间。 第二天,吴豫生问珉珉:“见过大凌小凌没有?” “他们不愿意去外国。” “是吗?” 珉珉忽然说:“不是每个小孩都喜欢过外国生活。” 谷家华抬起头来,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他们两夫妻都不出声。 下午,珉珉经过旧书房,看见继母手拿一幅图画,站在梯架边踌躇。 梯架是工人带来漆油漆用的。一半墙壁已被漆成奶白色,房间非常光亮。 谷家华分明想把这张画挂上去。 珉珉看着她。 她笑着对珉珉说:“来看看我画得怎么样?” 珉珉有点儿意外,她还是个画家? “这是我大学期间的嗜好,后来专攻商管,把美术荒废良久了。” 珉珉接过那张水彩画。是的,现在她是吴宅的女主人了,屋子里渐渐添增她的品味,她的物件。 珉珉说:“我帮你挂。” “钉子已在墙上,今早工人凿了半天。” 就是钻墙声音把珉珉吵醒。 珉珉伸出左脚踏上梯架。 “架子可牢靠?”谷家华问。 “没问题。” 珉珉攀到顶,打横骑在上面,把画挂钉上,“有没有斜?” “左角请移高两公分。” 正在这时候,“唿喇”一声,梯架忽然倒下,珉珉小小身体往左直角堕下来。 谷家华本能地闪避危险,说时迟那时快,“轰”的一声,珉珉结结实实摔在地下,不能动弹。 谷家华惊得呆了,一时间没有反应。 吴豫生闻声扑进房来,“珉珉,什么事?” 他扶起女儿,珉珉额角渗出豆大汗珠,一嘴的血。 “什么地方痛?” “手臂。”口齿都不清了。 “你别怕,我马上送你进医院。” 吴豫生用毯子裹起珉珉,取过车匙。 谷家华颤声上前,“让我来开车。” 吴豫生点点头。 他坐在后座,打横抱着珉珉。 往医院不过十分钟路程,他们觉得十个钟头都驶不完。 谷家华充满内疚,急得落下泪来。 第8章 抱珉珉入急症室,医生略作检查,笑着对面色死灰的吴豫生说:“她撞跌一颗犬齿,还有,左臂折断,要打石膏,来,照了爱克斯光再说。”完全不当作一回事。 谷家华松下一口气,坐在长凳上抹汗。 珉珉要在医院住几天。 两夫妻经过一番折腾,已经憔悴不堪,甫步出医院,在门口碰见陈晓非,她瞪他们一眼,连招呼都没打,匆匆进去看珉珉。 谷家华疲乏地对丈夫道歉:“对不起。” 吴豫生轻轻说:“你亦是无心之失。” “我不该叫她挂那幅图画,但我看她很想帮忙的样子,不能拒绝她,总而言之,左右为难。” “珉珉没事,你别多心。” 谷家华深觉乏味。 “哪家孩子没有意外。” 谷家华胸口一阵闷,呕吐起来。 回到家,刚想休息,陈晓非来敲门。 吴豫生说:“我来应付她,你且休息。” 陈晓非进门来,当作自己家一样,取了冰水喝,一边抱怨姐夫。 “这是令媛的门牙,是恒齿,以后都长不回来,你们把她怎么了,还有什么粗工要叫她做的,我来替她可不可以?” “晓非,你别误会——” “胳臂都断了,有什么误会?” 谷家华苍白着脸走出来,“晓非,这是我们家之事。” 晓非见是她,怒火上升,指着她说:“这个孩子不(奇qisuu.書)是你的产业,我随时可以控告你虐儿!” 谷家华分辩,“那是一宗意外。” “你自己为什么不爬梯子?” “我怀了孕,不然我不会迟疑!” 陈晓非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沉默了。 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说:“珉珉出院后到我家住,不要与我争,她在这里已没有地位。” 谷家华怒道:“原来是你一直灌输她这种不正确讯息,怪不得。” “好了好了,”吴豫生站在两个女人当中,“大家都累极了,明天再说吧。” 他把晓非送到门口。 “晓非,你这一插手令我更加难做。” “我迫不得已,豫生,那是我姐姐的孩子,我的亲骨肉。” “我们日后再讨论珉珉的去留问题。” 陈晓非在门口呆半晌,终于说:“恭喜你,豫生,又要做父亲了。” 吴豫生沉默。 陈晓非开门走了。 吴豫生走到书房去,看到妻子托着头静坐一角。 过一会儿他道:“谁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才怪。” 谷家华挤出一个笑容,“早知同居算了。” 本来没有这个人,也太平无事,好好地过日子,忽然娶了媳妇,亲友要求就不一样,她要知书识礼会得做人,勤力生养,在家是个好妻子,在外又能独当一面,稍有差错,众人便抱怨不已,像是被谁挡了财路似的……谷家华深觉滑稽。 吴豫生打一个呵欠。 “睡吧。”谷家华说。 这也是最好的办法。 半夜,谷家华觉得胸口闷,她不想吐脏床,挣扎爬起,摸着进洗手间,事后觉得口渴,便沿着走廊进厨房,托大没有开灯,拿着杯冷开水出来,踩到不晓得什么,脚一交叉,她整个人扑倒在地。 谷家华觉得这一交摔得太重,浑身骨头像是要迸散开来,眼前金星乱冒,她知道不妥,当时也不作声,但觉心灰意冷,只顾咬牙关强自忍痛。 吴豫生与女佣同时奔出来开亮了灯。 他扶起妻子,“觉得怎么样?” 谷家华手中犹自抓住玻璃杯不放,室内大放光明,她这才发觉踩到滑溜溜像蛇似的东西原来就是先头放在珉珉房里的地毯。 她颤声间:“谁把地毯拿出来放在这里的?” 女佣满头大汗,“不知道,我没有动过它。” 吴豫生说:“别理这些细节了,我送你进院观察。” 谷家华拉住他的手,“在你们家,没有什么是顺利的吧,”她明白了,“运程好像被一股神秘力量控制。” 吴豫生不回答,扶起她。 中午时分陈晓非才接到坏消息,她听完了,放下电话,良久不语。 然后她斟出一杯酒,喝一大口,穿上外套,开车去探访病人。 她带着一大束彩色缤纷的花,推开病房门。 谷家华躺在病床上正抽烟呢,见有人进来,怕是护士,骂她抽烟,急忙间想收起违禁品。 晓非连忙说:“是我。” 谷家华松一口气。 晓非过去握住她的手,“别难过,有的是时间,生十个都可以。” 谷家华低下头,惆怅地说:“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我支持你。” 谷家华看着她,“珉珉支持我吗?” 晓非愣住。 “晓非,明人跟前不打暗话,我们都得看珉珉的面色做人是不是?” 晓非强自镇定,“你在说什么,她就算倔强刁蛮点,此刻也躺在医院里,你累了,心情又坏,才胡思乱想,我同你一样,想做母亲想得发疯,我了解你的失望。” 谷家华牵一牵嘴唇,刚想说话,一个看护推门进来,缩缩鼻子,闻到烟味,呱呱叫起来:“谁,谁抽烟?”叉着腰,瞪着眼。 晓非连忙顶缸,“我,是我不好。” “出去,你马上出去。” 晓非对谷家华说:“我明天再来。” 另一翼儿童病房里珉珉的左臂已打了石膏,她的同学莫意长正羡慕与兴奋地在石膏上签名留念。 珉珉看到阿姨,忙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一脸盼望天真,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晓非在床沿坐下,“珉珉,你继母失去了她的胎儿。” 珉珉一怔,“原来她怀孕?” 晓非点点头。 珉珉说:“她没有告诉我们,此刻她是否非常颓丧?” “有一点儿。” 珉珉也很懊恼,“快乐的人才比较好相处。” “不要紧,出院你到我家来。” 莫意长根本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就插嘴说:“吴珉珉不如到我家来住。” 她们都笑了。 待小同学告辞后,陈晓非轻轻问珉珉:“你同你父亲争吵过?” 珉珉抬起眼来,“没有。” “记住他爱你。” 珉珉遗憾地答:“他再也不需要我,我在家里,越帮越忙,十分尴尬,他们打算把我送到外国去呢!” 陈晓非安慰她,“现在不会了。” “阿姨你怎么知道?” 陈晓非肯定地说:“他们已经知错,一定改变初衷。” 石膏还没有除掉,珉珉就到莫意长家去玩。 莫家住三层楼高的小洋房,每一代占一层,游泳池公用,要坐公家车,每早九时正与十一时开出两次,逾时不候,吃饭也一样,准十二时与七时开大锅饭,不出赝者自误。 珉珉啧啧称奇。 泳池里人头之多,也宛似公众康乐设施。 珉珉悄悄问意长:“你最喜欢谁?” 意长遗憾地说:“我只告诉你,我最不喜欢谁。” “谁?” “穿霓虹紫两截泳衣的惠长。” 珉珉一看,“她比你大许多。” “两岁罢了。” 珉珉诧异悄声说:“但是她有胸脯。” 意长酸溜溜,“天晓得她从何得来。” “她身边男生是她密友?” 意长点点头。 珉珉问:“他又叫什么名字?” “小邱,邱进益。” 珉珉又问:“家长准她拥有男朋友?” 意长忽然笑了,“吴珉珉你今天健谈得很,往日一星期也不见你说那么多话。” 珉珉低下眼笑。 “你伤了手,不然也可以趁一下热闹下池去泡泡。” 第4章 穿霓虹紫的惠长上池来,取过毛巾擦着她那头惊人长而鬈的头发,看见堂妹意长,只用眼角一瞄,含笑问:“丑小鸭还没有变天鹅来行下水礼吗?” 猛然见堂妹身后有个陌生女孩,高挑、秀丽、白暂,与众不同,她忍不住向珉珉行注目礼。 这时候小邱也过来了,看见珉珉手上打着石膏,倒是觉得新奇,因问道:“发生什么事?” 意长代答:“意外。” 珉珉不出声。 小邱接着问:“我可否签名留念?”一边走过来看,“上头已经有三四五六七……十多个签名了,这幅漫画是谁画的,待我把电话号码也写下来。” 意长连忙递笔给他,她笑吟吟看着堂姐惠长。 惠长脸色难看,不耐烦地叫:“邱进益,你有完没完?” 小邱放下笔,笑着向珉珉挥手而去。 意长大乐,“气死她。” 珉珉很羡慕,“你们真热闹!” “珉珉,多谢你帮我出这口气,你真是我好友。” 游览过四处,珉珉问:“谁付帐负担你们豪华优悠生活?” “祖父。” 珉珉明白了。 正说得高兴,意长忽然停住脚步。 珉珉转过身子,看见她们前面站着一位蓄白须穿唐装的老先生。 意长即时垂手站住,屏息低头。 珉珉马上知道这是谁,这是一家之主莫老先生,意长的爷爷。 只听得莫老先生问:“这位小姐是谁?” 意长连忙说:“我同学吴珉珉。” 他目光炯炯上下打量珉珉,讶异地神情毕露。 珉珉静静地避开他的目光。 过半晌老人挥一挥手,“去玩吧,意长,好好招待吴小姐。” 第9章 意长大声应“是”,拉起珉珉的手便走。 走到一半,珉珉忍不住转过头去,没想到莫老先生也正转过头来看她,一老一少的目光终于接触到,珉珉微微一笑,老先生迟疑一下,缓缓走开。 珉珉说:“你爷爷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 意长笑,“被你猜中了。” “老人家精神那么好,一定很懂得养生之道。” “别讲他了,”意长说,“让我们去找小邱。” “不。” “珉珉,帮帮忙,我受惠长的气不止三五天甚至三五年了,我们想个办法叫她下不了台。” 珉珉低声说:“我不敢在你家淘气。” 意长一怔。 “你爷爷知道我是什么人。” 意长反问:“你是什么人?你是我好同学。” 珉珉看着意长,眨眨眼,笑了。意长只觉她眸子里晶光闪闪。 意长忍不住问一声:“你是谁?” 珉珉答:“我是你最忠诚的朋友吴珉珉。” 黄昏聚餐,珉珉自然与意长一起坐,那位小邱老实不客气过来占了另一边空位置,惠长十分不悦,一个人跑到老远去坐。 小邱斗胆,并没有央求她坐回来,众弟兄姐妹已经感觉到好戏即将上场,皆笑眯眯静候剧情发展。 珉珉不动声色。 她只得右手有活动能力,小邱更加名正言顺地为她服务。 作为一个客人,珉珉觉得她有点儿失礼,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又感觉到三分欢喜。 美丽骄做的惠长输了一局,气愤得脸色发白。 饭后邱进益问珉珉:“你想不想听音乐?” 珉珉微笑,“聪明人要懂得适可而止。” 小邱一怔,讶异地看着珉珉,“你比你年龄成熟。” 珉珉回报:“恐怕是有人比他们的年龄幼稚之故。” 小邱后退一步,他小觑了这个女孩子,她不止是一张漂亮的面孔。 他转身走开。 珉珉一个人在大屋漫步,她手持香槟果汁,走两步饮一口,其味无穷,十分逍遥。 她听到歌声,古老留声机播放一首旧歌,女高音颤抖无奈惆怅地唱:“有一日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一个美丽的五月早晨……” 珉珉站在走廊,知道歌声自图画室内传出,但是不想冒昧进去。 正在犹疑,她听得房中有人说:“吴小姐请进来。” 珉珉于是轻轻推开门。 她看见莫家老爷坐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请坐,吴小姐。” 珉珉依言坐下,她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莫老也把留声机关掉,两个人都决定好好谈一谈的样子。 图画室内一片静寂,听得到园子里年轻人的欢笑声。 过一会儿,莫老先生轻轻问珉珉:“吴小姐,你可知道宝贵的时间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珉珉摇摇头,“不,我不知道。” 老先生苦笑,“我也不知道。” 珉珉笑了。 “你跟意长是好朋友?” 珉珉点点头。 “十一个孙儿当中,惠长排第三,意长排第八。”他停一停,“将来,你会与她俩有颇大的纠葛。” 珉珉忍不住讶异地阿:“你可以看到将来?” “我不用眼睛,我用心思,凭我的经验,我可以猜到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事。” 珉珉觉得老先生有趣极了,“灵验吗?”她大胆地问。 老先生回答得很幽默,“过得去。” 珉珉松弛下来。 老先生取起身边放着的一本书,“吴小姐,容许我读一段书给你听。” 珉珉欠一欠身,作洗耳恭听状。 老先生缓缓说:“佛经中,有天龙八部,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罗迦,是八种神道怪物。” 珉珉没想到莫老先生会向她说起童话故事来,深觉好奇。 “阿修罗这种神道非常特别,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丽。”阿修罗嗜斗,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们称大战场为修罗场。阿修罗性子执拗、善妒、刚烈,能力很大。” 珉珉侧着头,看住老先生。 莫老合上书,“吴小姐,每个人的血液中,都仿佛藏着阿修罗呢!” 珉珉微微一笑,不出声。 莫老先生叹口气。 珉珉笑说:“只有神话故事人物,才见那样的力里。 老先生却说:“在真实的世界里,也有这样的人。” 珉珉问:“什么样的人?” “与他接触,倘若不蒙他喜悦,就必然遭殃。” 珉珉睁大眼睛,“真的?” 老先生凝视珉珉。 室内静寂一片,正在这时候,图画室外传来意长的声音,“珉珉,珉珉、你在哪里?” 老先生站起来,轻轻说:“吴小姐,请你高抬贵手。” 珉珉没有回答,退后一步,拉开房门,走出去。 意长迎上来,十分讶异,“你在图书室?”她悄悄把珉珉拉到一角,“我爷爷在里边。” 珉珉微笑说:“他说故事给我听呢。” 意长也笑,“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来,我们走吧。该送你回家了。” 莫宅门口排着一列车子,其中一辆银灰色鹞子型跑车滑到珉珉面前,司机高声说:“吴珉珉,我送你一程。” 珉珉停睛一看,来人正是邱进益。 珉珉还没来得及摇头,一旁已经传来一声娇叱,“吴珉珉,你敢!” 这是莫惠长,她已经更衣,穿鲜红色白圆点大洒裙,两只手叉在细细的纤腰上,瞪着吴珉珉,意欲动武。 众青年围上来。 连意长都屏息看着珉珉如何回答。 只见珉珉好整以暇地笑一笑,然后平静地说:“你说得对,我不敢。” 大家忍不住异口同声叫出来,“什么?” 珉珉绽开笑脸,露出雪白贝壳似整齐的牙齿,悠然跳上莫家的大车。 意长挤到她车边,关上车门,抱怨:“你真是!” 珉珉拍拍意长手背。 才十五六七八岁就开始比武,挨不到成年,就累死了。过些时候她的好同学会原谅及了解她今日的选择。 银灰跑车的主人却为吴珉珉临别那个“不在乎让你赢谁同你争这等事”的潇洒笑容迷惑,他坐在车子里长久不能自己,十分震荡。 他所认识的百来两百个女孩子里边就数她最特别。 暑假过后,珉珉与意长仍然共处一室。 意长的功课一塌胡涂,老是交不足,她喜欢戴耳机听音乐,一边把时装杂志放在膝上翻阅。 邱进益公然把车子开到校门口等。 女校虽然有这种事,但珉珉到底不是高班生,怕校方干涉,因而紧板着小面孔,只是装看不见。 邱进益问:“吴珉珉,你对我有偏见,一个机会都不给我。” 珉珉皱上眉头,“这部车子既难看又嚣张。” 意长说:“我不介意。”她上了车。 周未,在阿姨家,珉珉接受姨丈的访问。 “请问吴珉珉小姐中学几时毕业?” “还有两年多。” “读书期间就有银色跑车在门口等,请问应不应该?” 珉珉笑,“姨丈真会转弯抹角,原来又是听教训,那车不是等我,是等莫意长,那司机本来接载意长的姐姐惠长,现在意长坐了上去。” 姨丈直摇头:“小小年纪就搞三角关系,怎么读书呢?” 珉珉拍手,耸耸肩:“谁说不是!” “阿姨说你帮莫意长抄功课直至深夜,可有这种事?” “谁向阿姨打小报告?” “你别管。” “是我父亲吗?”珉珉微笑,“他现在都不同我说话了。” “专门找我做丑人,”洪俊德抱怨,“做传声筒。” 珉珉看着老实的姨丈笑。 洪俊德说:“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个沉默的小女孩,我不怕你多心,有话直说。” “姨丈一向对我最好。” 君子可以欺其方。 过两日,小邱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开跑车。 他骑着的是一辆古老脚踏车,前轮大后轮小,扶手前还有一双铁丝篮,篮里装着一大束紫色鸯尾兰。 看到珉珉,他问:“你可喜欢这辆车?” 珉珉走开。 小邱跟在她身后。 整条街的高低班同学都向他们行注目礼。 意长刚自图书馆出来,看到那辆可爱的脚踏车,忍不住,把书包扔给珉珉,跳上后座,跟邱进益一直下山坡去了。 珉珉摇摇头,背着两只书包回宿舍。 她习惯低头走。 有人挡住她路,珉珉看到,一双玫瑰红的高跟鞋。 她缓缓抬起头来,再看到一双睁得滚圆的大眼。 是莫惠长。 珉珉低下头,佯装不认得她,绕向左边,避开她。哎,但是珉珉往左,莫惠长亦往左,珉珉只得往右,莫意长又往右,总而言之,她立定心思要挡在她面前。 珉珉只得站定。 莫惠长沉声问:“吴珉珉,邱进益在什么地方?” 珉珉答:“你可以看见,他不是与我在一起。” “你把他收在哪里?” 珉珉忍不住反问:“以你无比的聪明来推理,我能把一个一米八高的男孩子收在什么地方?” 惠长气结,细想一下,又觉得有理,声音不由得放软,“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珉珉点点头,“肯定是一个他不想你知道的地方。” 第10章 惠长一听,用手掩着脸。 珉珉发觉她手里捏着一把童军尖刀。 珉珉轻轻退后一步。 惠长果然专程来争风喝醋。 她放下手,瞪着珉珉说:“如果让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有关,我决不放过你。” 珉珉到底还是小孩子,忍不住说一句:“你疯了!” “疯?”惠长冷笑一声,“你母亲才是疯子,放火烧全家,自焚而死。” 珉珉耳畔“嗡”地一声,她再也听不到惠长接着说些什么,只看见她嘴唇蠕动。 过很久很久,珉珉才回过神来。她停睛一看,惠长已经离去,她玫瑰红的裙子在树丛中一闪而过。 珉珉回到宿合,扔下两只书包,往床上一躺。 她把惠长所说的话翻来复去思想,越想越乱,脑袋中似有一行列车驶过。轰轰轰轰轰,然后经过黑漆的山洞,忽然爆炸,炸为齑粉,珉珉受到极大震荡,本能用双手抱住头颅,缩成一团。 她因惊怖与痛苦呻吟。 “珉珉,珉珉,你怎么了?” 是意长回来了,伸手推她。 “珉珉,你不舒服?” 珉珉睁开眼睛,看到意长红粉绯绯的面孔。 她冷静下来,微弱地说:“我做噩梦了。” “又是那场火灾?”意长问,“你又看到房间中熊熊烈火?” 珉珉点点头。 意长把她自床上拉起来。她忽然看见床角下两只书包,“哎呀”一声,“你还没有做功课,那我问谁抄?” 珉珉靠在墙角,“交白卷好了。” 意长咭咭笑起来。 “我们在山顶兜风。”意长告诉珉珉。 珉珉不出声。 “小邱明明针对你而来,珉珉,此刻让给你还来得及,迟些时就不准讨还了。”意长笑。 珉珉说:“那是惠长的朋友。” 意长跌在床上,不在乎地说:“管她呢!” “太危险了。”珉珉冲口而出。 意长说:“我一直喜欢他,我不觉有什么不对,大家有选择朋友的自由。” “也许惠长跟他另有默契。” “你指婚约?不会的。” 珉珉不再置评,她虽然还小,也知道多说无益,徒然令意长生厌。 珉珉不能忘记惠长手中那把童军刀。 那么年轻那么偏激冲动,也只有他们莫家的孩子。 顶着台灯做功课,一夜睡不好,第二天珉珉喉咙痛,含着消炎糖,珉珉更加不想说话。 下午她约了阿姨在饭堂等。 陈晓非准时迎上来,看到苍白的珉珉,忙问什么事。 珉珉咳嗽一声,理一理手上的书,喉咙微微沙哑,说道:“阿姨,把那场火灾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陈晓非一愣,随即说:“珉珉,我已说过多次,那是一宗意外。” “你确实?” “我不在场,但当地消防局的确报告说,现场有明显的痕迹由电线走火形成。” 珉珉凝视阿姨,想在她面孔上寻找破绽,陈晓非是何等样角色,怎么会让小外甥找到蛛丝马迹,两人对峙良久。 珉珉道:“外头人不是这么说。” 她阿姨摆手,“我一向不听鬼叫,你千万别把闲言闲语转告我,我劝你也不要理会。” 过半晌珉珉点点头。 “老远叫我来就这个?” “是,我有怀疑,我记忆中的母亲太不快乐。” “你几时见过快乐的成年人?” 说得很对,珉珉没借口再盘问下去。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多回忆的少年人。” 珉珉牵牵嘴角,“是,我可以想到老远老远的世界去。” 她阿姨憧憬地微笑,“那时候,花正香,月正圆,罗密欧还正爱着朱丽叶。” 珉珉也只得笑起来。 “不要为回忆昨天而错过今天。” 珉珉知道阿姨并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她,也许,也许再过三两年,她可以重拾这个话题。 陈晓非回到车子上才敢垮下来,她把脸搁在驾驶盘上休息。 珉珉晶莹的目光已烙在她心中,一闭上眼就看得见。 珉珉要知道真相。 过很久这个为难的阿姨才把车子驶走。 珉珉在饭堂刚想喝完最后一口咖啡,邱进益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珉珉失笑,他好像真想同时间约会三个女孩子。 小邱讶异,“你还没有听说吗?” 珉珉没有追问,怕是小邱故弄玄虚作弄她,待她问时,他又不肯说。 小邱说下去:“惠长同意长的爷爷刚刚进医院,姐妹俩已经赶去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珉珉一怔,那个白须老先生,坐在图画室的那位老先生,问小女孩时间溜到哪里去了的那位老先生。 不知恁地,珉珉心头一松。 她闭上眼睛,吁出一口气。 珉珉示意小邱说下去。 邱进益说:“听讲老先生昏迷中不停轻唤一个人的名字。” 珉珉缄默。 小邱问:“会不会是年轻时爱人的名字?她叫阿秀娜,asura,很美丽的名字。” “不,”珉珉忽然开口说,“这名字不好。” 邱进益一愣,随即高兴地说:“你终于肯讲话了。” 珉珉掉头而去,小邱跟在身后。 “假如你认识我,你会知道我也有优点。” 当然,珉珉肯定他有极可爱的地方,但是她此刻正在想另外一件事。 她要回宿舍去等意长回来。 这件事对莫家肯定会造成若干变故。 意长在这个时候也许会需要朋友。 果然,傍晚时分,她回来了,呜咽地推开门,“珉珉,你在吗?” 珉珉伸手开亮灯,“我在等你。” 意长用手掩着脸,“爷爷故世了,家里乱成一片,叔伯们急着搬出大宅去享受自由,我的父亲不在本市,现在正赶着回来,珉珉,我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我害怕。” “躲在宿舍里最好,外头平静了,自然会来找你。” “假使他们从此忘记我这个人呢,”意长十分担心,“谁来替我付学费?” 珉珉安慰她,“不会的。” 意长沉默下来,拉着抽屉,自杂物底下取出一瓶二号白兰地,旋开瓶盖,喝一口定神。 珉珉微笑。再过数年,她也无可避免地发现了酒的好处:一抵达非去不可心痛极恶的场合,对着面目可憎,且有过犯的人,喝一口浓酒,可以增加忍耐力,再喝一口,眼前泛起一片蔷薇色,环境与闲人不再造成逼力,可以自得其乐坐整个晚上。 彼时珉珉却说:“你哪里弄来的酒,舍监发现,要记大过。” 过两日,意长带来的消息更加刺激,莫宅第二代几位成年人纷纷将大宅内有价值的陈设抢着搬走或抬走占为己有,老先生房内小型保险箱也被开启,至少有一批古董手表及袋表不翼而飞。 意长气忿地说:“而我父亲竟不在场!” 珉珉骇笑。 到最后,宣读了遗嘱,意长父亲那一支并没有得到什么,惠长那边比较好一点,因为她母亲手头有投资,两家都搬出大宅,大抵没有什么机会再聚会见面。 意长说:“这样更好,邱进益若找我,不必避开她。” “你真的喜欢他,抑或用他作报复工具, 意长答:“我喜欢他。” 珉珉记得那是一个深秋,早上已经开始下微雨,后来雨势渐急,她自书包取出一方丝巾裹头上,匆匆走过校园,听见有人叫她,珉珉不用回头,她知道那是邱进益。 她没有为他放缓脚步。 他追上来,她抬头一看,吓一跳。 小邱左眼肿如核桃,又瘀又紫,分明是给什么重物击过,或是给谁打了一拳。 他轻轻说:“惠长的水晶纸镇。” 摔不死他算够运,珉珉不由得笑起来。 小邱两只手插在裤袋中,“其实她们两个人都误会了。” 珉珉看着他。 小邱说下去:“我的目标不是她们。”他停一停,“相信你一直都知道。” 珉珉不出声。 “我决定在稍后告诉她们,我约了惠长与意长在同一地方见面。” 珉珉惊问:“你难道不能更含蓄地处理这件事?” “开门见山说明白岂非更好?”小邱笑笑。 他转头走了。 珉珉奔回宿舍,推开房门,看见意长正在挑外出服,把一件一件裙子往身上比。 珉珉拉住意长,“别去!” 意长意外地问:“你可知我约了谁?” “无论是谁都不要去。” 意长笑,“我一定要去!” “那么与我一起去。” “我去见邱进益,怎么可以允许第三者参予。” 珉珉急得如热锅上蚂蚁。 眼看着意长笑眯眯穿上新衣披上外套,珉珉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多么想阻止她。 过一会儿珉珉间:“他来接你?” “不,我自己去。” “下雨呢。” “不要紧,就在学校转角的兰香冰室。” 珉珉沉默。 她坐着的方向刚好对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棕色的枯枝,清寒的空气都似触动她的回忆,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珉珉记得坐在婴儿车里,由保姆推到公园去,就是这种时节,珉珉顿时感觉到不祥的兆头。 她恳求,“意长,请你不要去!” 意长笑,“我又不是私奔离开宿舍以后不与你见面。” “意长,我答应过你爷爷照顾你。” “什么,你说什么,”意长拾起手袋,“我走了。” 第11章 她轻快地溜出宿舍。 珉珉抢过大衣,披上追出去,已经失去意长的踪迹。 她问了好几个途人,才知道兰香冰室的正确地址。 珉珉急步奔上斜坡,肺部像是要炸开来一样,喘着气,推开玻璃门,一看到冰室里的情形,她已经呆住,太迟了,事情已经发生。 珉珉看见意长躺在地下,邱进益呆站一边,惠长的手握着她的一贯带在身边的童军刀,四周围的茶客吓得只会呆视。 这是一个凝镜,只维持了两三秒钟,场面便沸腾起来,珉珉听得尖叫声脚步声,有人用力推开她夺门离开是非之地,亦有人高呼报警,邱进益蹲下托起意长的脸,惠长的手一松,利器“当”一声落地,她用双手掩住面孔。 珉珉知道她也许只需早来一分钟,这件事就可以避免。 她束手无策,靠在墙角,闭上眼睛。 警察已经来了, 他们带走了小邱与惠长。 救护车即时跟着抬去意长。 珉珉呆呆坐在一张圆台前,真好笑,冰室伙计居然给她斟来一杯咖啡。 冰室主人为警察录口供。 “长头发穿红裙子少女先到,先是很高兴的样子,叫了菠萝刨冰喝,不到五分钟,那男孩子也进来,刚说两句话。另一个女孩赶到,一见红裙,便发脾气扑向她,男的想分开她们,但力气不够大,只接触一下,短发少女便倒在地下了。” 冰室地板是一大块一大块绿白阶砖,意长倒地那一处染有朱砂色的血迹。 冰室主人感喟地说:“我敢说他们三人之中没有一个够十八岁,社会风气怎么了?年轻人又怎么了?这个美丽的世界已经百分百属于他们,我们那一代想都不敢想象的物质他们应有尽有,到底是什么令他们不快乐?” 年轻的警察当然没有答案。 他过来问珉珉:“这位小姐,你看到什么没有?” 珉珉摇头,“没有,我刚进来。” 警察收队,冰室又静下来。 珉珉又坐一会儿才离开冰室回学校去。 意长的伤口在腰际,经过缝针,已无大碍,据说很够运气,偏差一点儿,便会伤及重要器官。 珉珉去探访意长。 她的好同学躺床上,脸容十分憔悴,像是一夜之间大了十年。 看到珉珉,她不语,紧紧握住同学的手。 珉珉谴责她:“玩出火来了。” 意长看着珉珉,“你早知她会伤害我。” “你们两个人的脾气都那么坏,忙不迭伤害对方,引为乐事。” 意长沉默一会儿才说:“惠长要接受精神治疗。” “学校已经叫你退学。” “我知道。”意长落下泪来。 珉珉用手托着头,她也不舍得骤然与意长分离。 “这样一来,父亲势必会把我送出去,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朋友。” “往后的日子那么长,没有人会知道将来的事。” “四年多的交情,我真舍不得。” “意长,我们仍有机会见面。” 这时意长的父母进来,珉珉只得告辞,意长一直向她挥手。 过一个月,意长就被送到加拿大去,开始半年还有信回来,日子久了,可能比较习惯那边,可能认识了新朋友,渐渐音讯全无,连贺年片都没寄一张。 莫宅的老房子也拆掉重建,很快盖成十多层高的新式公寓。 没有人再记得莫意长,除了吴珉珉。 但是她宿舍房间另一张床位,始终没有人来填充。 不是没有新同学来看过,她们一坐下,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嫌房间暗,又说窗外一株材长得太密,枝叶摇拂起来,鬼影憧憧。 又听闻珉珉有个不爱说话的习惯,甚受老师欢迎,但做她室友,又是另外一件事,整晚无人闲聊,只怕会患幽闭症。 第5章 余下两年中学生活,珉珉独享一室。 假期如有选择,她一定往老好姨丈家度过。 珉珉日益与父亲生疏。 阿姨笑问:“还有小子开车到校门口等你吗?” 珉珉这才想起来,真的,这个人呢?骤来疾去,神出鬼没,许久没有看见他了,没有人关心他的下落。 珉珉淡淡答:“从来没有人在校门等过我。” 阿姨看她一眼,当同龄女孩急着解释一件事的时候,珉珉已经懂得否认。省事得多了,一句话便可以把来人打发掉。 “一整个暑假没事做,怪腻的。”珉珉换了个话题。 她姨丈问:“你想不想做暑假工?” “哎呀,我同学温锦兰也已找到了暑期工。”珉珉怪羡慕。 陈晓非想阻止丈夫已经来不及。 洪俊德笑说:“我徒弟小赵那里想找人整理资料。” 陈晓非急急说:“珉珉太小了,不会应付。” 珉珉已经把握机会问:“是什么性质的工作?” 多年的夫妻,洪俊德已经知道妻子不赞成这件事,于是转了口气,“相当枯躁的剪贴功夫。” “听上去好像猢狲都会胜任。”珉珉笑。 陈晓非瞪丈夫一眼。 洪俊德说:“那么,我替你搭线吧。” 珉珉高兴说:“姨丈我知道你最关心我。” 她阿姨十分不悦,趁她走开,向丈夫:“这次是你多事了。” “她那么寂寞无聊,走开一点儿对她有益,小赵是个可靠的人,你何必顾虑。” “到今天,你也应该有点儿感觉,珉珉去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人的命运便因她出现而产生变化。” 洪俊德温和地答:“你的出现亦改变了我的命运,人与人的关系亘古以来就是这样的,你别多心。” 陈晓非不由得叹一口气,“那小赵,是个怎么样的人?” 真的,吴珉珉也想知道。 接到姨丈通知后第二天珉珉便自行乘车到赵宅。 一位女秘书引她进书房,给她看储物室里堆积如山的旧报纸,笑道:“把红笔勾出的一段剪出,依次序贴好,再影印一份,缺篇空一格,注名号码,工作时间由下午三时至六时,四点正休息半小时吃英式下午茶,这副小小的收音机供你使用。” 这么清晰的指示,想得这么周到,珉珉向秘书小姐道谢。 那位年轻的小姐轻轻吁出一口气,“呵是,赵元熙的确是个无微不至的人。”脸上有许多怅惘,欲言还休。 珉珉工作了整个星期,都未有见过赵氏本人。 他大概在办公室里。 珉珉很快知道,她要剪的资料,是刊登在副刊上的一段言情小说,发表日期在七年之前,并不是新作。 作者,可能是位女性,笔名吕学仪。 珉珉几乎可以肯定她雇主与这段小说根本没有关系,姨丈告诉过她,赵氏的专业是建筑。 他独身,一个人住在这间布置成灰黑两色非常新颖的公寓里。 珉珉推想吕女士是他的朋友,他受她所托,做这件琐碎艰巨的工作。 珉珉没有读闲书的习惯,这是她第一次看小说,寓工作于娱乐。 每天下午准四时,女仆把茶点拿进书房:大吉岭红茶、青瓜三文治以及小小两只甜饼。 说也奇怪,到了这个时候,珉珉便特别饿,忙不迭坐过去,开启收音机,一边听午间音乐,一边享受小点。 但愿自学校出来,也可以找到这样理想的工作。 半小时后,女仆会进来取走茶具,斟上清水,珉珉站在窗前看一下海景,便回书桌工作。 她估计要两个月才可以完成所有工作。 一日下午,她刚吃完三文治,用毛巾抹过手,预备站起来,书房两扇门忽然被推开,珉珉抬起头,看到一个披着毛巾浴袍头发面孔湿漉漉的男人站在门口。 他与她同样大吃一惊,一时不知对方是谁。 珉珉睁大双眼看着他。 那男人退后一步,忽然之间想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冒昧。”他退出去关上书房门。 地毯上留着几个湿脚印。 这个时候,珉珉也知道这个人必定是她的雇主赵元熙了,她并不介意刚才那一幕,坐下来继续工作。 赵元熙比她惨得多,一个成年男人在小女孩面前失态是最最猥琐的事,他一生讲究姿态,没想到今日出了纰漏。 已经够懊恼了,偏偏祸不单行,那小女孩竟长得那么美丽,他一推门进去,什么都没有看见,已经接触到寒星似一双眼睛。 她还小,还不懂得运用眼神,已经这样慑人,赵元熙会同情十年后与她交换目光的异性。 他连忙更衣穿戴整齐了出来,清清喉咙,才敲响书房门。 珉珉开门给他。 赵元熙一直以为小女孩统统戴近视眼镜长疱疱穿小白袜,动辄咭咭缩着肩膀笑,由此可知他是多么落后。 他呆半晌方说:“我是赵元熙。” 珉珉也说:“我是吴珉珉。” “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珉珉点点头。 “工作进行得如何?” 珉珉答:“很顺利。” “那几个长篇写得还可以吗?” 珉珉很有礼貌地答:“情节十分动人。” 赵元熙解释:“作者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没有这几篇小说存稿,我托人替她找旧报纸,剪贴好了送上去,好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珉珉十分讶异,果真体贴入微。 “谢谢你帮忙。” 珉珉笑一笑。 “我还是让你继续工作的好。” 珉珉看着他出去,低下头,把稿件依次序影印。 第12章 六时正,她伸一下懒腰,收拾东西下班。 自书房出来,看到赵元熙坐在玄关一张长凳上。 珉珉讶异,他没有出去,原先以为他换套衣裳就会走的。 不过这是他的住宅,他是主人。 “珉珉,”他说,“我送你一程。” 珉珉觉得推辞太麻烦,便点点头。 赵元熙开一辆舒适的轿车,交通虽挤,珉珉心情倒十分优悠。 但是赵氏却发觉他手心不住冒汗,越来越滑,越来越腻,甚至握不住方向盘。 他惊异到极点,这是为什么,难道这一切都为着身边这小孩子?太荒谬了。 过半晌,他问珉珉:“你住姨丈家里?” 珉珉点点头。 “父母呢?” “他们每年暑假都出外旅行。” “你不随行?” 珉珉微笑,“我已经长大。” 赵元熙想,父母不爱她。 车子驶进停车场,刚巧碰见洪俊德。 小赵见到师傅,有点儿心虚,马上报告:“我顺道送珉珉回来。” 他师母的目光使他别过头去。 洪俊德说:“上来喝杯咖啡吧。” 小赵忙不迭答应。 大家坐定了,洪俊德打趣问:“你同女作家的罗曼史可有进展?” 赵元熙不出声。 陈晓非批评说:“你那女作家感性有余,天分不足,故作多愁,稍嫌矫揉。” 赵元熙抗议,“见仁见智耳。” 洪俊德笑起来,“几时介绍我们认识她?” 赵元熙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问:“珉珉有多大?” 陈晓非板起面孔,“总而言之还不够大。” 赵元熙顿时噤若寒蝉。 洪俊德骇笑,“老妻,你怎么了?” 陈晓非站起离座。 洪俊德对小赵说:“别去理她,她会错了意。” 小赵却没有恼,他低着头看牢自己双手,“珉珉几时毕业?” “还有一年多,这样好了,小赵,待她自大学毕业出来,你收她做徒弟吧!”洪俊德笑。 赵元熙却抬起头,“好,我等她。” 说得斩钉截铁,洪俊德觉得好不奇怪,这人平时风流惆傥,今日是怎么了? 暑假还没有过去,珉珉已经把所有存报剪贴影印妥当,整整齐齐两份十大本,一共六个长篇小说,交到赵元熙手上。 赵元熙看着那叠本子,心思不属,像是已经完全不记得它们是什么,剪存下来,又有些什么用,它们又该交给谁。 他把本子搁在一边,“你都看过了?” 珉珉以为他考她,便轻轻说:“第三个故事,叫做《五月的日子》,写得十分浪漫。” “都剪齐了?” 珉珉点点头,“全部在这里。” 赵元熙叹息一声,怎么办呢?她的任务已经完毕,再也没有理由把她留下。 “快开学了吧?”他的脑筋转得飞快。 “还有两个星期。” “你看我这书房,”他站起来挥舞一双手,夸张地说,“乱成一片,没有人收拾,你愿意不愿意帮我忙?” 。珉珉意外地扬起一条眉毛,书房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同乱字有天渊之别,赵某为何突发谬论? 赵元熙咳嗽一声,“这两只架子上足足有千来册书,要找的时候,眩头转向,永远不知搁在哪里,珉珉,这样吧,请你将书名以英文字母排列,兼替我做一个目录可好?” 原来如此。 珉珉觉得蛮有意思,她走近书架去检查,果然,所有书杂乱地一本本放一起,的确需要整理。 她于是点点头。 赵元熙松口气。 不知是否多心,每次珉珉走过他身边,鼻端便仿佛闻到淡淡香气,他辨认香味的能力可以称一等一,但这股若隐若现茉莉花般清雅的香味却不似出自任何水晶瓶子,赵元熙遭了迷惑。 他同自己说:赵某人,你已三十五高龄,一向只与成熟世故老练的女性打交道,你别胡涂。 一会儿又辩白:没有其他意思,也不可能有什么意思,帮小朋友找一份暑期工,应该是善举,吴珉珉小姐的父母自顾自结伴享乐去了,剩下她寄居姨丈家中,必定苦闷,这份临时工可帮她散心。 赵某完全正确。 他书架上有不少漫画书,珉珉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看起来,坐在高凳上,看到有趣的地方,笑出声来。 赵元熙留在家中的时间忽然多起来,他并不去骚扰珉珉,走过书房,特别轻手轻脚,房门有时没有关紧,隔着门缝,可以听到珉珉翻书的声音,有时她哈一声笑,赵元熙听了几乎感觉到心痛,他背靠着墙,仰起头,没想到身经百战的一颗老心居然还会敏感若此,原来它还没有生出老茧来,他觉得诧异、滑稽、荒谬,他笑了。 笑的是自己。 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偶然他也与珉珉一起吃茶。 珉珉很少讲话,一次她说,有一种果酱,有玫瑰花瓣的清香,十分可口,赵元熙听了,当下不动声色,回到公司,发动全世界去找这种食品,手下都以为他疯了。 到最后,他的助手发觉全市只有一间大酒店有这种东西,因与他们总经理相熟,设法讨了二瓶回来。 赵元熙忙不迭以此招待客人。 珉珉一尝,立刻抬起眼来,也不说什么,只是看住赵元熙微微一笑。 赵元熙与她目光接触,心头一酸,连忙侧过脸去,值得,怎么不值得,什么都值得,再辛苦都值得。 过两日,他有事外出,珉珉一个人在书房检查c字部头还有什么书做了漏网之鱼,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推开房门,她转过头来,看见一位打扮时髦艳丽的女士站在门口。 珉珉马上礼貌地微笑。 女土讶异凝视她,过半晌她自我介绍:“我是吕学仪,你是谁?” 珉珉心想,小说原作者到了,人比故事里的女主角还要漂亮呢! 只见穿着一套紫玫瑰色窄身裙子,化妆相当浓,年纪约莫是珉珉的一倍。 “我是吴珉珉。” “呵你就是那个暑期工。” 吕女士对这间书房很熟悉的样子,踱到东又踱到西,珉珉已经转过身去做她应做的功夫,吕女士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忽然找到那十部剪贴本。 她低嚷一声:“赵元熙,你是怎么找到这些旧稿的?” 珉珉微笑,换了她也会感动。 赵某刚好在这个时候回来,看到女友在他家中,却并无喜悦,他根本已经忘记这叠剪贴簿的事。 吕学仪却把那几本簿子抱在胸前如获至宝似,“你想叫我得到意外之喜是不是?打算在生日那天交给我是不是?” 赵元熙拉起她的手臂,“我们出去讲。” 会客室就在对面,二人对白仍然清晰可闻。 吕:“谢谢你替我找这些原槁。” 赵:“别客气,朋友为朋友服务是应该的。” 吕:“朋友,你向我求婚不止一次了。”笑。 赵:“那是另外一件事。” 吕:“元熙,也许我们应该进一步讨论这件事。” 沉默。 过一会儿,赵元熙说:“我替你把其余几本簿子也取出来再讲。” 他进书房来找剪稿。 过一会儿,他与吕学仪双双出门。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珉珉完成工作后掩上门离去。 第二天仍由女仆开门给她。 一进门她便发觉客厅似刮过龙卷风似的,所有家私灯饰都倾倒在地,玻璃器皿亮晶晶碎在地上,如满天星。 珉珉看看女仆,女仆苦笑。 她步步为营走入书房,噫,这许是最完整的一问房间了。 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他呻吟一下,珉珉发觉他是屋主人赵元熙。 珉珉过去探望他,他头上顶着冰袋,睁开双眼,见是珉珉,连忙用毛巾掩住面孔,珉珉眼利,已经看到他面颊两边有利爪抓破的血痕。 珉珉遇见这等尴尬事顿时变了个尴尬人,进退两难,又没有人通告她不用上班,她告假好还是留下来好? 这时候赵元熙开口说:“珉珉,请你拿一大杯冰水给我。” 珉珉取了水来,他接过鲸饮,干杯后又倒在沙发上。 珉珉忍不住问:“你没有事吧?” 他答:“我挨揍了。” 珉珉转过头去笑。 有些成年人幼稚得匪夷所思。 赵元熙忽然轻轻说:“我们走了有七年,六年秘密,因为当时她有伴侣,一年公开,因为已经打算结婚。” 珉珉坐在一旁听他倾诉。 他的声音很悲哀很迷惘,不是不动听的。 “然后,”他说下去,“我发觉我爱的人不是她。” 珉珉吁出一口气,他们都是这样的,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对不起,珉珉,我肯定你听不懂我的梦呓。” 珉珉笑笑,过去开了那具小小收音机,悠扬乐声碎碎传出,具安抚作用。 过很久,她以为他睡着了,转过身子来,却发觉他正在看她,见她注意到了,又急急避开目光。 珉珉不动声色。 稍后医生来看他,留下药物与忠告。 珉珉见时间差不多,便向赵元熙告辞,与医生结伴离去。 在大厦的楼下大堂,碰见吕学仪女士,他们下来,她赶着上去。 珉珉注意到她板着面孔,双目向前直视,并没有看到别人,她用一方丝巾裹着头发,穿黑色密封衣裳,双手交叉在胸前,十只长指甲搽着玫瑰紫寇丹,指尖很像要滴出血来。 第13章 珉珉不敢细看,与她擦身而过。 像谁呢?吕学仪这个样子,珉珉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来,像动画片中白雪公主后母的造型。 珉珉不敢把这个感觉说出来。 回到家,阿姨与姨丈在露台打扑克牌聊天。 珉珉轻轻走近。 只听得阿姨说:“小赵不一定讨得什么便宜。” “那么多的人,你偏偏针对赵元熙,好没有道理,(奇qisuu.書)他与吕小姐走了七八年,快要结婚,真是恭喜他还来不及。” “幸亏暑假快要过去,我不想珉珉再上他家去。” “珉珉已经是个很寂寞的孩子,你再孤立她,对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珉珉很感动,他俩是真的关心她。 她轻轻咳嗽一声。 阿姨抬起眼来,“回来啦,你父亲自梵蒂冈寄明信片回来。” 姨丈说:“珉珉,你来替我一阵,我手气不佳。” 珉珉问:“阿姨把你杀得片甲不留?” 她在姨丈的位置坐下来,一看他的牌,只得一对二,阿姨牌面已有一双皮蛋,珉珉说:“加十块注。” 阿姨笑,“你会输的,”她发牌,“你见过吕学仪没有?” 珉珉手上已经有三只二,珉珉说:“我赢了。” 陈晓非气结,“珉珉真是有邪运。” 珉珉将纸牌洗一洗,放桌上。 “听说她比赵元熙大好几岁。” 姨丈过来收钱,“小赵是个奇人,像珉珉这种年纪已经追求同学的大姐,满以为他这样纵容感情,事业一定没有成就,谁知鱼与熊掌竟被他兼得。” “在珉珉眼中,他也不过是个小老头罢了。” 珉珉没有置评。 陈晓非把一张帖子放桌上,“下个月三号请喝喜酒。” 洪俊德说:“未到那天还不能作实。” 第二天,一进赵宅,珉珉便看见这一对未婚夫妇站在客厅中央,神情肃穆,似一对将要决斗的武士。 过半晌吕学仪说:“帖子都已经发出去了。” “我负责去逐张收回来。” “怎么对亲友解释这个笑话?” “毋需把每件事向每个人交待。” “他们会问。” “都是聪明人,你不提,谁敢问。” “背后还不是一定议论纷纷。” “你又听不见,有什么关系。” 吕学仪反而笑了,“照你说,我俩可以没事人似如常生活?” “对不起学仪,你一直想到湖区居住三五个月寻找灵感,或者这是时候了。” 吕学仪问:“她是谁?” “没有第三者,我只是觉得我们还不适合结婚。” “我太清楚你,一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 赵元熙苍凉地说:“你占我生命七年光阴,没有人可以取代你,人是人,你是你。” 吕学仪走前一步,赵元熙与她拥抱一下,她黯然地离去。 赵元熙推开书房门的时候,珉珉正把最后一本书放进架子里。 不大说话的珉珉忽然说:“那是一位高贵的女士。” 赵元熙看着她,“珉珉,你比我们都懂得多,为什么?” 珉珉微微一笑。 因为她是旁观者,局外人,不相干的过客。 “珉珉,我会不会后悔?” 珉珉不语。 赵元熙自嘲,“后悔是一个较高层次承认错误的表示,像我这样的人,大抵还不配后悔。” 珉珉不好意思搭腔,她到底把他看作长辈。 他问珉珉:“毕业后,你打算升学?” 珉珉点点头,其他的路不适合她。 “外国,抑或本市?” “还没有考虑到。” “希望你可以留下来,希望可以与你常常见面。” 珉珉只是微笑。 “谢谢你帮我整理了这间书房,来,我送你回去。” 过两天消息传开来了,陈晓非同丈夫说:“赵元熙派人收回所有喜帖。” 洪俊德说:“听说吕学仪已经飞到英国去了。” “这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这会不会是最后一幕?” “不知道,据说吕学仪当年背夫别恋,颇受压力,很为他吃了一点儿苦。” “这一定是老赵喜新厌旧的老把戏。” “他又看中了谁?” “谁晓得,但这个城市有多大,有新闻一定会传得遍。” 赵元熙开始频频到洪宅来串门。 司马昭之心,连洪俊德都知道了,把他拉在一旁苦劝:“吴家作风思想保守,断然不会容你胡闹,我外甥女连小白袜尚未除下,她不会了解你那套,老赵,我看你是胡涂了。” 陈晓非干脆不招待他,电话也不给他接通。 赵氏想见珉珉,只有在楼下苦苦地等。 他有事业,到底不能像一般小伙子那样心无旁骛,渐渐落了下风。 吴豫生快要回来了,陈晓非担心姐夫抱怨她,便约赵元熙出来谈判。 她挑了热闹的茶座,免得人家以为他同她在商议什么秘事,又叫洪俊德稍后来接她。 陈晓非本有一腔的话要说,坐了下来,却一个字都讲不出口,大家都是有智慧的成年人,她不好意思教训他。 过很久,陈晓非才说:“我听说吕学仪精神非常沮丧。” 赵元熙说:“我何尝不是。” “这是何苦来呢?” “这是我的命运,我听它安排。” “你是你生命的主人,我们管不到你,但是你若牵扯到一个少女的名誉,我们必不罢休。” “你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陈晓非点点头。 赵元熙于尽杯中的酒,站起来,向晓非欠一欠身,微酸的他离开茶座。 他走了不到十分钟,洪俊德带着珉珉一起来接陈晓非。 “老赵呢?” “谁管他,”晓非不忿,“来的时候已经有三分酒意。” 珉珉忽然抬起眼说:“他不应开车。” 洪俊德与陈晓非齐齐一愣。 珉珉又预见到什么不吉之兆? 陈晓非狐疑地与丈夫交换一个眼色。 赵元熙到停车场拿了车,还没有驶出去,在出口附近闪避一辆跑车,反应略迟,已经撞到柱上去,他自己并没有听到那惊人的轰然巨响,他甚至不觉得痛,已经失去知觉。 他喃喃地叫:“完了,完了。” 一条明亮的白色通道,无穷无尽伸向前,他的身体失去重量,飘着走进通道里。 有人在他身边说:“他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他随时会得醒来,我没骗你,这几天他一直叫的是学仪,不是别人。” 吕学仪不堪刺激,她用手掩着面孔退出病房,到会客室坐下。 坐在她对面的少女正是吴珉珉,雪亮的眼睛,花瓣似的脸庞。 吕学仪起了疑心,她看着她良久才问:“你是 “我是吴珉珉。” “不,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究竟是谁?” 珉珉缄默。 吕学仪轻轻地问:“是你是不是?你一出现我们的生活就起大混乱。” 她伸出双手来抓珉珉,珉珉一见那鲜红的指甲便往后缩去。 幸亏洪俊德刚在这个时候出来,看见吕学仪意图攻击珉珉,连忙拉住她。 “这已经是最理想的结局了,吕小姐,你何必拿一个孩子出气。” 吕学仪浑身簌簌地抖,“他双腿已经折断。” “他会再站起来,医生说没有问题,你正好陪他度过难关,你们肯定可以复合,对一个醉酒驾驶、置本人他人安全于不顾的狂人来说,难道还不算是最佳结局?” 吕学仪“霍”地站起来,“最佳结局?洪先生,请你公平一点,他为别人搞得五痨七伤,现在居然肯给我机会收拾残局,已经算是我最佳结局,你们这样看轻我?” 洪俊德不由地低下了头。 “不,我不能接受这样慷慨的施舍,我有自尊,像你们一样,我也懂得自爱。” 吕学仪的声音如此悲忿,连珉珉都耸然动容。 吕学仪颤巍巍站起来,她的目光犹自不肯离开珉珉,她说:“你,你是一个可怕的精灵,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不会接近你。” 她转头走了。 她没选择留下来陪伴赵元熙。 珉珉低下头。 洪俊德过来同她说:“别听她的,她受了很大的刺激,说话作不得准。” 珉珉低声诉苦,“他们都怪我,把所有不幸都记在我的帐上,连父亲都不原谅我。姨丈,我并不是宇宙的主,我怎么会影响他们的命运?这太不公平了!” 洪俊德不住拍着珉珉背部。 “姨丈,送我出去读书吧,反正没有人喜欢我。” 洪俊德为难地问:“我不算人吗?阿姨不算人吗?” 珉珉闻言紧紧与姨丈拥抱。 这时护士出来问:“有没有一位吴珉珉?病人赵元熙想见她。” 珉珉摇摇头。 洪俊德说:“我陪你进去。” “不,我不想见他,”珉珉气馁,“他一样会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来。” 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珉珉说得对。” “阿姨。”珉珉站起来。 “珉珉十多岁就背了一身债,父母不和是为她的缘故,继母不育,又怪她头上,同学生事,她也有嫌疑,连做一份暑假工,都惹出无限是非,成年人越来越聪明,一切过错竟往小女孩身上推,赵元熙要见珉珉干什么?” 洪俊德为难,“也许他有话要说。” 第14章 “有什么对我讲好了,”陈晓非冷笑,“我全听得懂。” 洪俊德抬头叹口气,“你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走吧。” “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老赵的脸。”陈晓非悻悻地说。 第6章 过了整整半年,她才肯提起这个人。 “你徒弟呢,应该痊愈了吧?” “他早就离开本市了。” 沉默一会儿,“到什么地方?” “北美洲某个四季分明风景如画的小城。” “我还以为会等,上十多二十年,像麦克阿瑟将军般卷土重来。” “也许他会,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个时候,华英女校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吴珉珉。 新来的年轻女教师走过休息室,看见一名身材修长的女学生靠近长窗,双手抱在胸前,凝视窗外大雨,秀丽的脸上惆怅寂寥之色,令同性为之动容。 她忍不住问:“那个白衬衫卡叽裤女孩是谁?” 有人回答:“吴珉珉。” 她又问:“星期六下午她为什么还留在学校里?” 又有人自作聪明,“家对她没有意思。” 珉珉情愿留在宿舍看一本小说,然后午睡。 至大的遗憾是假日饭堂只提供一餐,晚上要自己觅食。 莫意长与她同房的时候,带着她吃遍天下,意长一走,珉珉落了单,吃什么都不是味道。 通常买一条法国面包回来当晚餐,这解释了何故她比别人瘦,有不少同学身段圆鼓鼓。 那天黄昏有人来敲她的房门。 她拢一拢头发,坐起来,放下小说,“进来。” 一位年轻女士推开门笑说:“我是新来的地理教师叶致君。” 珉珉受宠若惊,怔怔地看着老师,华英女校著名开通,师生打成一片的情况并不少见,有学生甚至因收不到及时的情书而向老师倾诉的,但珉珉却不习惯老师直接来敲她的房门。 “我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你是我未来的高材生,据说年年地理都考第一。” 珉珉微笑。 但是十一个科目中她每科年年都考第一,她没有考第二的科目。 “我带了椰子蛋糕来。”叶老师说。 ……啊! 珉珉几乎没把整张脸埋到蛋糕里去,太香甜了。 老师约二十六七年纪,与学生一般衬衫长裤,皮肤晒得微黑,五官秀丽,腕上戴一只男装不锈钢蠔式手表,十分潇洒。 她只待了十分钟,便说:“这本书是我借给你的,现在我要去探访另外一位同学。” 珉珉站起来送她。 叶老师借给她的书叫《地球已经有多大年岁了》。 珉珉并没有马上看起来。 深秋,下潇潇雨,自宿舍窗门看下去,刚巧见到叶老师开着小小草绿色吉普车离去。 地球到底有几岁?牛顿曾认为只有六千多岁,实际上它已有四十五亿岁了。 叶老师只来看她一个人。 怕她尴尬,逗留片刻便即离去。 星期天,吴豫生来接女儿回家。 珉珉问:“你太太呢,我好久没有见她。” “回娘家去了。” “她不想见我。” “我也不想瞒你,是有一点儿这个意思。” “她不该把我与这不愉快经验挂钩。” 吴豫生不语。 家里已准备好下午茶,珉珉知道她与父亲只有一小时相处时间,不禁大大感喟。 “很可惜你同继母相处得不算融洽。”吴豫生有点惋惜。 珉珉忽然说:“我同生母也相处得不好,你记得当时。” 吴豫生没有像往日那般急急改变话题,他简单地说:“你母亲有病,她抱怨全世界,与你一个人无关。” 珉珉大胆追问:“那是什么病?” “一种今日不算不常见的病,淋巴腺癌。” 珉珉抬起眼来,讶异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早日告诉我,我可以提早得到释放,果真这样简单,没有其他复杂成因?” “家中有一个这样的病人并不是简单的事。”吴豫生斩钉截铁地说,“她患病两年,几乎拖垮整个家,过早向你公布,怕你接受不下来。” “那场火灾……” “那是一个意外。” “不,那不是意外,她有意弃世。” “她会把你留在屋子里不顾吗?” 珉珉坐到沙发里去,“他们说她精神失常。” “我也听过外头可怕的传言。” 秘密仍然不能全部揭露。 珉珉怔怔地看着父亲。 “你已经长大,应该了解到外头一两句流言不足以重视。” “所有不经意挂在嘴角的闲言闲语杀伤力都极之强大,父亲,他们没有权那么做。” “只要你不去理会他们说些什么,他们便不能伤害你。” 珉珉放下茶杯,过半晌说:“替我问候继母。” 过一个星期,阿姨便告诉她:“你快要做姐姐了。” 珉珉一时还不醒觉,要愣一会儿才想到其中巧妙,她继母要生了。 “是一个医生朋友听另外一个医生说的,他们有心把这件事保密。” 难怪继母这七八个月来一直未肯同她见面。 多么奇怪,身为她的女儿,她孩子的姐姐,却如闲杂人等似被摈弃在外。 手法真残忍,什么都不让珉珉知道,连她的爱都不屑要。 珉珉沉默。 阿姨轻轻解释:“他们有他们的苦处,也许经过上次不愉快的事,这次特别小心。” 珉珉仍然不语。 “报了喜讯再宣布坏消息,多么劳累,索性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才抱出给你看,岂非更加高兴。” 珉珉听到这里,无奈地笑一笑。 “他们不说,你亦毋需提起。” 珉珉看着窗外良久,说道:“今年天气真反常,一下子这么冷了。” 她阿姨却说:“不要紧,将来你一家会有私人的感情生活,不必依靠他人施舍。” 珉珉答:“我会设法同他人分享。” 她阿姨笑道:“与我同享就够了。” 下了课,叶致君老师留着珉珉。 那天仍是个下雨夭,窗口蒙着白雾,室内外气温有颇大距离。 珉珉已是高班生,感觉上与老师的距离拉近,不再把先生尊若神明。 叶老师捧出一大叠图表,“吴珉珉,我想你提供一些课余时间给开放日地理科的壁报板。” 珉珉一听就觉得累,“我不感兴趣,”她直截了当就推却这个责任,“别的同学也许会乐意帮忙。” 叶老师僵在那里。 她忽然明白吴珉珉不是个孩子,她早已成年。 珉珉摊摊手,“对不起。” “那么,周未你预备做什么?”老师间。 “我有约会。”约了床睡午觉也是约会。 “我的壁报设计与往年不同。 珉珉微笑,即使换了汤再换药,仍是小小中学生玩意儿,珉珉对整个中学学业非常厌倦,自从懂事已经上学,整整十二年在学校度过,日日穿蓝白二色制服,到了今年,实在腻了,她只想夏季速速来到,好让她顺利毕业,她不想再拎着书包到处走。 叶致君仿佛看穿她这种心态。 珉珉拿起书包,“我先走了。” 她把老师撇下在课室里。 叶致君苦笑,撑着腰,半晌作不得声,她早听说毕业班有三五名女学生非常成熟,今日总算领教到了。 珉珉到饭堂喝咖啡,隔壁班的温锦兰本来正与人窃窃私语,看见珉珉,坐到她对面来说话。 一个漂亮的少女对另外一个漂亮的少女永远不会有太大的好感,吴珉珉与温锦兰能做到惺惺相惜,已不容易。 “吴珉珉,叶老师对你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 “她有无借故拉你的手?” “没有。” “有没有抚摸你的头发?” “我不知你说些什么,温锦兰。” “你当然知道,吴珉珉,我是好意警告你,昨天她叫我留堂商量壁报展览,拿出香烟请我抽,一只手搁在我肩膀上十分钟不放下来,另外一只手替我拨头发,我觉得浑身寒毛竖了起来,立刻离开班房,希望你没有得到同等待遇。” 珉珉故作镇定,“你多心了,叶老师也许只想表示友善。” “你知道她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 “自圣三一女校转来,有女生家长指她对学生太过亲热。” “那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指控。” “为了避免更多传闻,教务处请她辞职,我的姐姐在圣三一任教,她很清楚这件事实。” “温锦兰你可能思疑过度。” “难怪她喜欢你比较多,”温锦兰笑,“原来你还这么天真,你要自己当心,别说我不关照你。” “谢谢你,我懂得照顾自己。” “如果我是你,她一有什么不轨行动,我就去告发她。” 温锦兰站起来走开。 多么可怕的一个人,不不,不是叶老师,而是温锦兰。 第二天,珉珉走进教师室,问老师:“那个开放日的壁报,还需要帮忙吗?” 珉珉想精神支持她。 叶致君意外地看着珉珉,“不,蓝组同学已经答应完成。” 珉珉笑笑,“那很好,祝你们成功!” 她真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后果并不如她想象那样。 当时她退出教师室,回到宿舍去。 星期六她的确有约会,邻校的小男生找她看电影,因是群体约会,珉珉不介意参加。 第15章 那男孩子叫梁永燊,很斯文大方,珉珉喜欢他常穿的那件藏青色呢长大衣,使他看上去大好几岁,不似预科生。 坐在漆黑戏院里,他们把一盒巧克力传来吃。 珉珉颇嗜甜,一心想找颗太妃巧克力,伸手在盒中摸索半晌,忽然亮光一闪,梁永燊打着打火机让她在亮光下搜索,珉珉为他的体贴笑一笑,把糖放进嘴里,那朵火熄灭了。 梁永燊自珉珉手中把盒子接过,两人的手指接触又分开,朦胧中似有十来秒钟模样,其实没有那么久,谁知道,也许比那个更久,盒子到了别人的手,忽然,梁永燊轻轻握住珉珉的手。 珉珉大方地让他握着一会儿,然后松脱,专心看戏。 那么黑的环境,许多人还是看见了,自此对着珉珉,便把梁永燊喊作是“你的男朋友”,吴珉珉知道反对无效,并不更正。 戏的下半部珉珉一直在想温锦兰的话:她可有无故拉你的手? 珉珉这才发觉,她等闲没有拉任何人的手,已经有颇长一段日子,只有阿姨肯给她这个特权,父亲见了她,总是站远远,她同莫意长分别已有一段颇长的日子,又还没找到异性密友,一双手竟老空着。 她不由得伸出左手,去握住右手。 到散场还不知道戏文说些什么。 梁永燊请她去喝咖啡,冒着细雨,他把羊毛围巾解下来遮往她的头发。 男生天生一早会得照顾他们钟爱的女性,不,不是母亲,不是阿姨,不是姐妹,只限女朋友。 珉珉与他对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觉得有说话的必要,然后就回去了。 在宿舍门口,她记得把围巾解下交还给他。 梁永燊仍把围巾绕脖子上,鼻端渐渐闻到一股幽香,想是自珉珉身上带过来,是她用的肥皂,抑或是洗发水,不得而知。 他冒雨离去,珉珉看到路旁停着小小草绿色吉普车。 叶致君老师在会客室等她。” 珉珉心中打一个突,老师太友善了,学生也是。 许多不必要的误会一定是这样引起的。 叶致君在翻报纸,看到珉珉,向她点头。 珉珉无言坐在她对面,缓缓脱下手套。 叶致君感慨地说:“将来你会发觉,人生在世,最难是找朋友。” 珉珉失笑,何用等到将来?今日她就有切肤之痛。 “不用说,你一定听过有关我的谣言。” 珉珉坦白地点头。 “你相信吗?” 珉珉有礼地答:“不关我事。” “但是你看似同情我。” 珉珉不语。 也许是因为年轻,也许是因为寂寞,叶致君竟向学生倾诉起来,“我在圣三一女校得罪了一个人。” 珉珉知道这件事一定很复杂,她不想卷进漩涡,并且也爱莫能助,如果老师也受它困扰,她又能做什么。 珉珉说:“我跑步的时间到了。” 叶致君也恢复镇定,笑道:“谢谢你的友谊。” 珉珉向她笑笑。 她围着宿舍足足跑了十个圈,十多度天气穿短裤,一点儿不怕冷,跑完了去淋热水浴。 公众浴间在走廊尽头,珉珉拥着毛巾进去,一条黑影窜出来,“哗”地一声张牙舞爪狂叫,珉珉只不过退后一步,瞪眼一看,却是温锦兰。 珉珉不去骂她无聊,这种人,越是骂她,她愈加无聊。 她进浴间,温锦兰并没有离去。 “你不怕有人窥浴?” 珉珉问:“谁,你?” “是我就不稀奇,浴室如果走出一个老师来,那才难得呢!” 珉珉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温锦兰冲口而出:“她与我姐姐过不去!” 珉珉一边洗头一边问:“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抢我姐姐的男朋友。”温锦兰不忿地说。 不打自招,可见温锦兰存心造谣,会得抢别人男朋友的女人,当然不可能是温锦兰形容的那种女人。 珉珉拧开暖水冲洗头发,“你给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你为何护着她?” “我不想你们两败俱伤。” “我才不会受伤。” 珉珉用毛巾裹着头发出来,“她已经被迫离开圣三一女校,你觉得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温锦兰瞪着吴珉珉。 珉珉说:“你对这个游戏已经上瘾,不可理喻。” 她换好衣服离开浴室,身后传来温锦兰的声音:“不够不够不够。” 浴缸墙壁上铺着瓷砖,引起回声,珉珉耳畔一直徘徊着“不够不够不够”。 第二天,教务主任严女士传吴珉珉去面谈。 几乎所有教务主任都是戴金丝眼镜穿深色旗袍的太太,那是她们的道具及戏服。 珉珉一直站着,太太并不觉得学生有坐下来的必要。 “你功课是不错,”老太太说,“但是——” “但是”两字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汉,天大的好处都叫这二字抹煞。 “但是你的品行一向很成问题,三年前大家都相信你与莫意长事件甚有牵连,结果被你否认得一干二净,今天,我们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一些问题。” 珉珉非常警惕,怕老太大会得随时抖出刑具来。 “听说你与叶致君老师过往甚密。” “我只在课余见过她三两次。” “你有没有留意到不正常现象?” “没有。” “你不用怕,你可以告诉我,我在这里,就是为听投诉,校方有义务保护你。”老太太声音转和。 先是威逼,后是利诱,她不是不像秘密警察的。 可见温锦兰已经来无中生有过了。 珉珉答:“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真的?” “真的。” “吴珉珉,倘若被我们查到证据,你会被开除。” “我知道。” “我们已经开除了莫意长。” “我也知道。” “没事了,你去吧,有什么异样,马上向我们报告。” 珉珉向她鞠一个躬,退出去。 在操场走廊,她碰见叶老师,两人只交换了一个眼色,珉珉只觉得四周围有无数亮晶晶的眼睛在监视她一举一动,为免不必要麻烦,她行为只得含蓄一点。 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 况且看情形叶老师也不会做得久。 操场中有同学正练篮球,两队争持激烈,时常犯规,教练狂吹制止。 队员打出火来,把球乱传,忽然之间,珉珉看见篮球脱了缰,如一只卫星般向她射过来,她暗叫不妙,幸亏年纪轻身手快,连忙丢下手中笔记本子往旁闪避,那只球射向她身后,有人“哎呀”一声,珉珉转头一看,发党中招的正是教务主任。 连严老太太那副金丝眼镜都被打歪了。 大家都静下来。 被这种劲球打中,大概会后悔十天八天。 只见她跌跌撞撞站定了,便伸手指着球员要肇事者站出来。 珉珉忍不住微笑,拣了地上本子,静静离去。 下午,她闻说严女士要告假好几天,因为一边面孔肿了大片,一只眼睛充血,大家都说幸亏不是足球。否则整个头颅都会被撞得飞出去。 珉珉生平第一次幸灾乐祸,笑得弯腰,几乎没流下泪来。 看情形严女士有好些时候无暇忙别的事情。 珉珉飞奔到地理室去帮蓝组做壁报。 同学们都把这件事当笑话讲:“吴珉珉,大家都看见那只球明明射向你。” 珉珉朝她们脥脥眼。 叶老师来了。 “谢谢各位支持,”她看到了珉珉,“吴同学请过来。” 珉珉与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叶致君说:“你还是回宿舍的好。” 珉珉微笑不语。 “我又转了学校,这次釜底抽薪,摆脱谣言,我将转到男校任教。“ 珉珉一怔,听懂了,笑意不禁越来越浓。 叶老师伸手过来,搓搓她头顶,“没想到我在这里结识一位好朋友。”她接着搂一搂珉珉。 就在这个时候,珉珉听见“咔嚓”一声,她迅速抬起眼来,看到温锦兰举着一只照相机,笑眯眯正想转头走。 珉珉终于发怒了。 她追上去,温锦兰拔足飞奔。 两个女孩子都手长腿长,跑起来似两头小鹿,非常得快,这时正是下课时分,同学非常得多,大家都不知道她们追追逐逐搞什么鬼,纷纷好奇回头看。 追到校园,温锦兰高叫:“吴珉珉,证据确凿,看你怎么抵赖——” 她看到珉珉的神色,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盛怒的吴珉珉长发飞扬,脸色铁青,一步步逼近,“把相机交出来。” “吴珉珉,你来抢呀!”她往后退。 珉珉知道刚才叶老师一个简单亲切的动作在相片里看来可能十分暧昧,能够取回还是把底片取回的好。 她扑过去,温锦兰转身就跑。 珉珉想叫出来已经来不及,温锦兰没看到迎头来的一部快速脚踏车,与它撞个正着,脚踏车手与她都重重坠地。 照相机自温锦兰手中脱出,飞上半空,刚巧落在珉珉脚前,珉珉拾起它以第一时间打开格层,把底片抽出曝光。 她松一口气。 看向温锦兰,她正躺在地下呻吟。 脚踏车手扶着伤者,对珉珉说:“快叫救护车。” 温锦兰伤得不轻,可能有骨折。 珉珉退到一角。 她听得有人轻说:“你完全知道应该如何对付她们。” 第16章 珉珉知道是叶老师。 她回答:“是的。” “温锦兰忘了这条脚踏车径。” “她一向粗心。” 叶老师长长叹一口气,“你要把法术控制得宜才好,切莫闹出人命。” 珉珉一怔。 “温家姐妹实在任性放肆胡闹,活该受此教训。” 珉珉诧异地转过身去,“这只是一宗意外而已。” 叶致君也立刻明白了,“的确是。” 珉珉伸出手来与她一握,“祝你前途似锦。” “呵,说不定有十米二十个男孩子决意追求我。” 事情还有一条小小尾巴。 叶老师离校之后,珉珉的阿姨以家长身分被召到校长室。 校长很明事理,也颇和蔼,对陈晓非说:“吴珉珉似与许多意外有关。” 这是真的。 校长说:“她简直是个危险人物。” 陈晓非答:“这样讲一点儿凭据都没有。” “我们本想叫吴珉珉退学。” “太不公平了!生事的并不是吴珉珉,况且,还有三数个月就要考毕业试,影响至大。” “所以我们请你管束吴珉珉,本校再来一次与她有关的意外,就不得不请她走。” 陈晓非不怒反笑,“贵校大礼堂天花板坠下又会不会与吴珉珉有关?” 校长涵养功夫甚好,幽默感亦算丰富,当时答曰:“那应由建筑工程师负责,与吴珉珉无关。” 陈晓非的盛怒为这句话淋熄。 校长亦算得是个明理之人。 陈晓非吁出一口气,“好的,我们尽可能合作。” 珉珉在校长室门口等阿姨。 她倒是不在乎,双手插在口袋里笑问:“可是要收拾包袱回家了?” 阿姨又叹口气,搭着她肩膀走向停车场。 珉珉立刻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糟糕,看情形她会读到毕业。 “这几个月你真的不能再惹是非了。” “阿姨,你也应当明白,是非不用惹也会自动上来敲门。” “许多人怀疑意外与巧合无关。” “那是什么?”珉珉笑问,“是我的特异功能?” 阿姨伸手抚摸珉珉脸颊,“谁知道,或许是。” “我也希望我有魔法,”珉珉伸出手臂学女巫作法,“天地因咒语变色,父亲再度爱我,世上一切美好都归我。” 陈晓非笑出来。 “我可以与梁永燊去看戏吗?” “远离你的学校。” “谢谢阿姨忠告。” 之后一段日子,同学们看见吴珉珉,本来成群结队在嘻嘻哈哈的,也会立时散去,大家脸上都有惊疑之色。 只余梁永燊来约会她。 珉珉问他:“你一定知道他们说我什么。” 梁永燊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 梁永燊仍然只是笑。 天气稍微暖和的时候,珉珉添了弟弟。 自阿姨处一听到消息,她欢喜得找到梁永燊就叫他开车送她回家。 梁永燊亦觉得这不是一个坏主意,车子停好,珉珉忙不迭奔上家门,一边问:“弟弟呢,弟弟呢?” 女佣笑着指向婴儿房说:“刚自医院回来,正睡觉呢。” 珉珉急急进婴儿房,看着一只淡蓝色摇蓝,便叫梁永燊:“快来看我弟弟。” 梁永燊探过头去,正看到小毛头打呵欠,他从来不知道幼婴懂得做这个复杂的动作,大吃一惊,骇笑起来。 珉珉伸手轻轻抱起婴儿。 她转过头来,看见继母站在门口。 珉珉笑说:“他真可爱。” 是梁永燊先看出瞄头来,吴太太靠在门口,惊慌莫名,脸色都变了,手足无措。接着她叫:“豫生,豫生。” 吴豫生闻声而来,看到珉珉抱着婴儿,大来吃一惊,如临大敌,一边挡在妻子身前,一边对珉珉说:“把孩子给我。” 珉珉尚未觉得有异,笑道:“他才这么一点点大。” 吴豫生说:“把孩子交还给我!”他已经急出汗来。 梁永燊连忙趋前一步,自珉珉手中取过婴儿,小心翼翼交到吴先生手中。 这时候,珉珉茫然看着梁永燊,她终于明白了,他们不喜欢她抱他。 婴儿忽然哭起来。 谷家华紧紧抱着孩子,如失而复得的一件至宝,匆匆退出房间,像避瘟疫似逃开。 珉珉十分震惊,她不是不知道在家中地位不高,却不知道原来已经低到这种地步了。 她看住父亲,说不出话来。 吴豫生咳嗽一声,“珉珉,你回来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语气虚伪得连他自己都羞愧了,再也讲不下去。 珉珉轻轻说:“我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 她很镇定地示意梁永燊与她一起离去。 梁永燊十分难过,也很佩服吴珉珉的涵养,一路走出去,只有佣人问:“这么快走?”吴豫生只装没听见。到了门口,珉珉挽着梁永燊的手臂,“反正出来了,你有什么节目?” 梁永燊见她这般宽宏大量,倒也开心,“跟着我来,你不会失望。” 上车前,珉珉转过头来,看了她的家一眼,左边第二只窗,原本是她的房间,现在,家的主人已经很清楚地表达了意愿,她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物。 她忽然听得梁永燊说:“我们迟早都得离开家出去闯天下。” 珉珉不出声,曾听阿姨说,外婆去世之前,一直留着女儿中学用过的房间,书簿被褥衣服鞋袜原封不动地摆着,她一回到娘家,即温馨又愉快,时光宛如倒流,尽享温柔。 吴珉珉没有这个福气。 第7章 那天他们去看戏吃饭,玩得很晚,梁永燊对丝毫没有露出不高兴的珉珉说:“——一点钟宿舍关门,你当心进不去。” “爬墙可以进去。” “已经装上铁丝刺。” “好吧好吧,送我返去。” 一到宿舍大堂,珉珉看见阿姨焦急地在大堂徘徊,分明是在等她,看样子她全知道了,珉珉撇下梁永燊,奔过去与阿姨拥抱,怔怔地落下泪来。 情绪这样坏,心事那么多,珉珉也毕业了。 她要求出去读书。 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却似个陌生人,一边是姨丈阿姨奇$%^書*(网!&*$收集整理,另一边是父亲继母,四个大人在谈判细节,珉珉心不在焉,低着眼睛。 忽然之间,她看到一走廊后头有一团蠕动的小东西,珉珉一怔,看仔细了,喜出望外,这不是她的弟弟吗?已经会爬了,褓姆怎么没有看住他,任他自由活动,缓缓爬出走廊来,嘴巴一路发出呜呜声。 珉珉自间从未见过更可爱的小动物,好想跳过去抱起他面孔贴紧面孔亲吻他,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婴儿越爬越快,终于来到很近的地方,他仰起头看住珉珉,姐弟目光第一次接触。 大人们正谈得热烈,没有看到这一幕。 珉珉默问:你可是出来看姐姐? 婴儿笑,舞动一只手。 珉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招呼打过,他像一部小笨车似调头爬回去,这时候保姆也发现了他的踪迹,赶出来抱起他。 珉珉这才转过头未,刚好听得阿姨说:“我相信珉珉会得适应。” 适应,适应什么? 谈完之后,喝杯茶,他们离开吴家。 谈判代表洪俊德很感慨地说:“豫生好像只关心妻儿,珉珉去留他无所谓。” “那就交给我们办好了,你也要替他想想,一个教席能为他带来多少收入,谷家华为着这个婴儿,没做事已有两年,他们有他们的苦衷。” “只是钱的问题吗?为何有人发一点点小财即时翻脸不认人?” “亏你问得出来,连珉珉都比你成熟。” “她的确比许多大人成熟。” 终于结束了六年寄宿生生涯。 提着行李离开的时候,碰到校长。 珉珉想,最后一次,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一鞠躬,“张校长。” “吴同学,”校长微笑颔首,“你要离开母校了。” 校长与她并肩而行。 母校?当然,可不是母校。 “吴同学,这次毕业试成绩数你最优异,为母校争光不少。” 珉珉唯唯诺诺,“应该的。” 走过礼堂,粉刷工程正在进行中,校长说:“有空回来看我们。” “一定。” “校舍也许会拆卸重建,”校长唏嘘地说,“近百年历史了。” 刚才说话间,“忽喇”一声,礼堂天花板的批荡忽然掉下一大块来,工人们吓一大跳,哗然争相走避。 校长连忙过去视察,她疑惑地转头看住珉珉。 珉珉终于忍不住,朝她脥脥眼而去。 珉珉的感觉犹如脱出牢笼一般。 她花了一些时间来寻找莫意长的下落,莫宅老房子已经拆卸,一屋子的人不知所踪。 珉珉相信如果肯登报寻人,仍然可以找到意长:“吴珉珉绝望地寻访华英女校同学莫意长”,但,太过份了,三年多来,珉珉都希望意长会得自动出现与她叙旧,莫非她也怕了她。 当日来接珉珉的仍是梁永燊。 他开着他母亲的小小日本房车,同女友说:“妈妈想见你。” 珉珉一听就吓一跳,“不,我不擅长见伯母。”双手乱摇。 再说下去,可能连梁永燊都拒见,他只得适可而止。 她一直没有把毕业后的去向告诉他,他不便问,他觉得吴珉珉的内心世界广阔犹如一片平原,可供数百匹骏马驰骋,但她没有打开这道门,让梁永燊进去。 第17章 “今晚我们要庆祝。” 梁小生笑,“本来我们一家要去喝喜酒。” 珉珉很明理,“不要为我改期。” “我还希望你一起来呢。”梁永燊的语气有点儿惆怅,女孩子若对你宽宏大量,落落大方,那就是表示喜欢得你不够。 果然,吴珉珉像孔融让梨般说:“你去呀,你去好了,我们改明天见面。” 如果她立时三刻呀起嘴顿足生气红面孔,事情好办得多。 珉珉问:“一对新人是亲是友?” “新郎是家母的外甥。” “你的表哥。” “正是,比我大一点点。” “这么早结婚。”珉珉讶异,想象中婚姻应该是新年中的大计划,这件复杂的事绝非在大学毕业之前有能力管理及经营、推广。 梁永燊见她问及,便伸手自车座后取出一张请帖递给她。 珉珉赞叹:“设计这么漂亮。” 帖子折叠成一朵花,一层层打开,到第三层花瓣才看到新郎、新娘的名字。 珉珉一愣。 梁永燊犹自说:“我们去过酒会,便自由活动。” 他转过头去看珉珉,珉珉己放下那张别致的帖子,她说:“好的,我们一起去。” 梁永案反而意外了,喜孜孜问:“当真?” 小小车子往洪宅驶去。 他听珉珉说,她姨丈生意相当顺利,先后已经搬三次家,最新的新居大得有点儿无边无涯的样子,唤仆人要揿铃。 那好人欢迎珉珉长住,称珉珉为“我的守护安琪儿”,人在顺境的时候当然特别慷慨。 梁永燊说:“洪先生对你很好。” 珉珉笑道:“那当然,这姨丈几乎是我亲手挑的。” 梁永案觉得这话有点儿怪怪的,但未予深究,酒会的时间快到,他要等珉珉换衣服。 她只花十分钟便准备好,梁永燊刚吃了一颗巧克力,打算翻阅最新杂志,珉珉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袭简单的白裙子,已经令小梁眼前一亮。 他紧张起来,搭讪问:“这枚式样古典的胸针是令堂给你的吗?” 珉珉摇摇头,“她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梁永燊一怔,怎么可能,说得突兀些,他要是今日去了,留下的书本簿籍都有十大箩筐,而他还是个年轻人。 中年太大泰半已患上搜集狂,以他母亲为例,香水一百瓶,鞋子五百双,银行保险箱五只以上,衣橱里塞满四季服装,身外物多得匪夷所思,还不停地在增长中。 珉珉说:“我们走吧。” 礼堂人口用花钟装饰,清香扑鼻,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办这样漂亮的结婚酒会呢!珉珉取过一杯橘子汁便向穿白纱的新娘子走过去。 珉珉站在女主角旁边,静静看着她与亲友握手,言笑。 过半晌,新娘转过头来,看见有人充满关怀地注视她,不由得笑意浓浓,伸出手来。 忽然之间她认出了这个少女。 “吴珉珉,是你!”珉珉很高兴,踏前一步,“意长,你结婚了。” 莫意长看着这不速之客,一时手足无措,终于她伸出手臂与她拥抱,“吴珉珉,你好吗?” 珉珉笑说:“原谅我无礼,不请自来。” “不,无礼的是我。” 莫意长把珉珉拉到一角,“你长高了,漂亮了。”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意长,别后无恙乎,我有三车的话要同你说。” 有人叫:“意长,意长。” 是一个面貌端正的年轻人。 珉珉直觉知道他便是新郎。 她喜欢他那张开朗愉快的脸,他比邱进益更适合意长,珉珉由衷地祝贺她。 意长问:“觉得他怎么样?” “好得不得了。” “婚后我们回澳洲去继续学业。” “怎么不见伯父伯母?” “他们离婚后各自又结婚了,不知道该怎么出席。” 珉珉也笑,“真没想到中年人比我们更忙。” 其实她还想问:邱进益呢?惠长呢?但这是人家大喜日子,怎么开得出口。 那边又有人叫新娘子,意长非过去不可了,走之前用力握一握珉珉的手,珉珉看着她的背影,所有的新娘都似栀子花,她想。 梁永燊找到了珉珉,“我想介绍母亲给你见面。” 珉珉抬起头,“我要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我们明天见。” 她急步走开,他想追上去,给他母亲一把拉住,酒会人挤,三秒钟已失却珉珉影踪。 珉珉走到酒店大堂,松出一口气。 她挑了一张大沙发,窝下去,闭上双眼。 “吴珉珉。” 她一怔。 “你是吴珉珉,不是吗?” 她轻轻睁开眼睛,不知几时,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她努力辨认他略带憔悴的面孔。 终于珉珉轻轻说:“邱进益,你是邱进益。” 他苦涩地点头,“你仍然记得我。” “你也来参加婚礼。” “不,我并没有接到帖子,但我知道你会来,我特地来等你。” 珉珉一怔,如果他真想找她,一早可往华英女校。 邱进益看着她说:“你长大了。” 珉珉微笑,“你也是。” “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的神情颇为异样,珉珉警惕地站起来。 “我不停地想,你究竟是谁?到昨天,才恍然大悟。” 珉珉后退一步。 “你是莫老先生口中的阿修罗。” 珉珉不动声色看着他。 这时候梁永燊终于找了过来,“珉珉,你在这里。”如释重负。 珉珉连忙握住他的手。 邱进益看着她。轻轻再说一次:“阿秀娜,你长大了。”跟着他掉头而去。 梁永燊问:“此人是谁?” 珉珉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有英文名字,他叫你什么,阿秀娜?” 珉珉摇摇头。 梁永案笑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不,”珉珉说,“它并不美丽。” “我送你回家,”梁永燊说,母亲见不到你,颇为失望,还有,我不知道原来你认识新娘子。” 珉珉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当天晚上,她睡得很早。 睡房外一阵扰攘,把她惊醒。 她在床上坐起来,客厅中犹如举行宴会,珉珉起码听见三四个不同的声音。 她拉开房门,走过走廊,看到父亲与继母正与她阿姨对峙。 他们来干什么? 只听得陈晓非正怒道:“不,我不会放你进去,她已经睡了。” 谷家华沙哑着喉咙说:“多年来你守护着她如祭师守护神灵,晓非,你完全知道她的事。” “我不应保护她吗?实际她除出我们已无其他亲人。” 珉珉忍不住出声,“你们是为我争论?” 几个大人骤然间静下来。 吴豫生急急说:“好,她起来了,问她吧!” 珉珉问:“问我什么,找我又为什么?” 谷家华走过来,把珉珉拉到房中,掩上门。 装扮一向整齐的继母今夜头脸与衣饰都算凌乱,但更乱的是她的心神,她一把抓住珉珉说:“开始的时候我们还算是朋友——”哭泣起来。 珉珉静静看着她。 “开门,开门。”陈晓非拍珉珉的房门。 珉珉去启门,问阿姨:“随便谁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好?” “婴儿病了。” “没有看医生吗?”珉珉问。 “热度不退,有严重脱水现象,情况很坏,她非常担心。” “啊,”珉珉不是不同情她,“但是我能做什么?” 陈晓非吁出一口气,“她认为你有医治的力量。” 珉珉一听,呆在那里。 洪俊德进来,声音比较冷静,“珉珉,你继母认为你有超人的力量,因不悦她所为,降罪于她,如果你愿意原谅她,她的孩子便能康复。” 珉珉跌坐在沙发里,无言以对。 真亏得老好姨丈清心直说,否则哑谜不晓得要打到几时去。 “家华,”陈晓非说,“你回去吧,婴儿已经在接受最妥善的护理,别想太多了。” 谷家华抢前握住珉珉的手,“请帮助我。” 珉珉忍不住说:“你是一个受过教育有智慧的女子……” 吴豫生进来扶出哭泣的妻子。 珉珉抬头征询忠告:“我应该怎么做?” 洪俊德说:“安慰她,叫她回去休息。” “我连婴儿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满心以为我诅咒他,其他女孩子也会遭遇误会,但甚少会被人当作女巫。” “我知道,我知道。” 洪俊德说:“她不肯走,她要你原谅她。” 陈晓非说:“这完全是她内疚之故,她把珉珉关在门外,现在借故前来赎罪。” 洪俊德说:“我实在累了,想休息,珉珉,让我们合作演一幕剧把她打发掉好不好?” 珉珉苦笑:“你说如何便如何。” “你可相信我?” “百分之一百。” “好,跟我出去,听我的指示说话。” 谷家华的脸充满愁苦,珉珉为之动容,她忽然想起她母亲面孔,在她记忆中,亦一般可怜无助,珉珉心慈了。 她蹲下来说:“回去吧,我弟弟一定会得痊愈。” “你应允?” “我当然应允。” 她继母的面部肌肉渐渐放松,表情渐渐祥和。 第18章 “回去睡一觉,等待好消息。” 吴豫生向女儿投去沉默而感激的一眼,扶起妻子离去。 珉珉抹一抹额角的汗,坐下来。 洪俊德称赞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场,自创剧本。” 珉珉说:“现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恶的神灵了。” 洪俊德说:“其实婴儿一定会痊愈的。” 珉珉脱口说:“当然会。” 陈晓非问:“因为你保证?” “才不,医学那么发达,儿科病不难控制,不会有什么危险,实是谷家华忧虑过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会那样。”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灯。 却谁也睡不着,天都快亮了。 陈晓非发觉珉珉抱膝坐在椅子里沉思。 她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运功保佑我弟弟。”珉珉笑。 “没有关系,他们现在也不会放火烧杀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谅他们?” “阿姨,我做梦看见母亲。” “你不可能记得她,一切出于你的想象。” “你又记不记得她?” “我们并不在一起长大,童年过后,再次重逢,她已经订婚,毫不讳言,我对吴豫生的好感比对姐姐更大,她们快发觉,因避嫌我们便不甚来往。” “你个觉得我们家悲剧特多?” “老实说,能有几家人年年得心应手,万事如意。” 阿姨一贯以成熟的口吻来推搪珉珉玄之又玄的问题,非常成功。 珉珉的弟弟隔了一个星期才脱离险境,那个令他痛苦的滤过性病毒终于受到控制,医生说他在短期内可望痊愈。 这个时候,谷家华神智清朗,自然不愿归功于珉珉,她再三向洪氏夫妇致歉。 陈晓非笑说,“珉珉,你的神力生效了。” 珉珉答:“谁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够了。”让事情过去算了。 第一年留学,珉珉回来四次。 一有略长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燊拨电话找她,往往只与录音机打交道:“我已在回家途中……” 珉珉念的是心理学。 课本的记载使她目眩,根据心理学,记忆衰退,有两个主要原因:遗忘,以及阻隔。遗忘对于医治创伤有极大帮助,如果不去刺激该段回忆,它会得淡却。 但若干心理学家认为记忆不可能全部消失。 珉珉为这个问题凝神。 为什么她不记得火灾的起因?她在现场,她可没忘却其他的细节。 心理阻隔通常受情绪影响,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书都献给这个问题:他乘火车时常过站,因为站名与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与她吵架,下意识要忘记不愉快事件,健忘受精神压抑引致。 珉珉同梁永燊说:“有些人性格具毁灭性,破坏破坏破坏,最后连自己都毁灭才作数。” 梁永燊想了想,“应该说每个人的性格中都带这一点点特色。” “多可怕!” 梁永燊笑了,一见面她就同他说这样的话,完全不像来度假的样子。 “年终考试每个学生都要写一个报告,我已经找到题目。” 梁永燊相当有兴趣,“可以告诉我吗?” “人类性情中的阿修罗情意结。” 梁永燊一怔,“听上去像博士论文。” “报告完成后我会给你过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珉珉笑。 她仿佛比升学之前开朗,梁永燊觉得高兴。 他却没料到,吴珉珉的喜悦,与他无关。 那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缘故,他叫翁文维,也是吴珉珉一年回来四次的原因。 为着他,珉珉似忘却过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与事,空气像特别清新,阳光特别美好,巧克力特别香甜,即使早上抖开报纸,纸头窸窸窣窣的声音都特别清脆悦耳。 与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没有这种感觉。 她在一间书店认识翁君,年轻人时常这样邂逅,珉珉却不那么想,她给这段偶遇添增无限色彩,几乎没坚持整间书店在刹那间转为蔷薇色。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那天翁君为找资料跑了一个下午,已经十分疲倦,在异乡的大学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气馁。 一不小心一脚踢塌叠在地上的硬皮书,他喘一口气,只得蹲在水门汀地板上靠绿色的日光灯光线来拣拾它们。 “让我帮你。”他听得有人这样说。 他抬起头来,看到少女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闪亮的眼睛,那可怕的惨绿灯光丝毫无损她的容貌,翁君心头一宽,世上没有什么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赏心悦目,他在心中赞叹一声。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来有点儿阴有点儿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浑忘此事,书本已经叠好,少女要离开了,他连忙说:“你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转过头来,“五分钟的车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与他在马路分手,他抬起头,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觉到空间与时间的存在。 翁文维没有即时回家。 他坐在地下铁路其中一卡车厢里,忘记下车,自一个终站乘到另外一个终站,耳畔充满轰轰轰的声响,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过去,他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也只有轰轰轰的声响。 终于他下了车,已经错过晚饭时间。 他住在唐人区一间旧屋的地下室里,替他开门的,是他的未婚妻简金卿。 翁文维知道,他已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未婚妻满脸不悦。 简金卿绷紧面孔已有多年,也难怪她毫无欢容,四年前他俩同时出发前来进修,一年后为着生活,她放弃学业到中华料理店做服务生,一手包揽未婚夫的学费,两人的房租、电灯煤气,食物与一切杂费。 三年这样的生活把面色红润性格活泼的少女训练成一个壮志尽消,锱铢必计的女人。 她牺牲得越大,翁文维越是怕她,渐渐两人的关系由情侣变为主仆。 本来一切已经过去,翁文维终于毕业,他们可以衣锦还乡,同时简金卿说:“现在轮到我念书,你赚钱了,还有,明天就去买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脸上已经透出一丝笑意。 翁君心里宽慰,四年债务用四年偿还,八年之后,他们可以过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碰到那个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到书店去替老刘找一点儿资料。” “你帮老刘还帮不够?” 答应老刘的时候,他的确非常勉强,但是那天阳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时间,市面五百多间书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这样的机会,到底占亿分之几? “你可要现在吃饭?” 翁君知道那只不过是超级市场现卖冰冻的牧人馅饼或是汉堡牛肉。 “我不饿。”他说。 刚才在俄国茶室他已经进过小食。 那少女介绍白汁鲑鱼给他,他坦白地告诉她,他身边只有十五块钱,少女笑,叫他不用担心。 她的肌肤、眼睛、嘴唇、牙齿,都似会发出晶莹的亮光来,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样的心情看着她,不相信世上还有那么美好的东西等着他。 翁文维迷惑地低下头。 简金卿奇问:“你怎么了,下个星期我们便可以离开这个冷酷可怕的城市,你反而发起楞来,别告诉我你不舍得这个地方。” 冷酷?不不,美酒佳肴,轻柔音乐,悦耳细语,也都可以在这个肮脏的都会找到。 “你找到资料没有?” “找到。” “你双手却是空的。” “啊,给遗漏在地车里了。” 他有她的地址,少女并不住在宿舍里,小公寓属于她姨丈的投资,暂时做她行宫。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她。 公寓暖和光亮,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大扇窗户对牢公园,此刻一片铁锈色,湖上波连烟,宛如一幅水墨画。 少女用薄荷冰淇淋招待他。 她不爱说话,他享受到平时奢侈的宁静。 他忽然愿意失踪,留在她那里一辈子。 翁文维却没有那样做,他忍痛告别,回到自己家去,刚巧来得及听到简金卿发牢骚:“唉呀,还是不舍得,一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怎么敢与之作对,花起来手软,脚软。” 他忽然发话:“金钱的确重要,但也不必把它看成那么大。” 简金卿诧异地回过头来冷笑,“唷,听听谁在说话,大少爷,你出去赚赚看。” 一件好事被她夸张成一出悲苦老套的文艺大悲剧,她一手建立的功德独力又摧毁,他不明白她。 她已经订好飞机票。 又故意十分刺耳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出钱。” 他去向少女道别。 少女明快地答应很快会回去看他。 她并没有食言,真的一有空便飞回去与他相聚。 翁文维与简金卿回到原居地并没有同住,他们各自回到父母家中暂居。 翁文维没有令简金卿失望,很快找到理想工作,安顿下来,烦燥不安的只是女方。 第19章 他的母亲说:“文维,简金卿是不会放过你的。” 做母亲的接过那少女的长途电话,亲眼看到年轻人一听到对方的声音,五官全部发出笑意,天地宇宙统共不存在也无所谓。 翁文维说:“至多我也供她念四年书。” “她不会这样同你算。” “再加复式利息好了。” “恐怕她还不甘心。” “那么,”翁文维一半赌气一半要表示决心,“我所有的,也不过是一条性命罢了。” 要待翌年暑假,梁永燊才发觉有这么一个人。 那时候,翁君已经升了职,搬过家,一洗留学生的寒伧。 珉珉亲自为他们介绍,小梁觉得翁君已经尽占上风。 私底下梁永燊问珉珉:“你喜欢他?” 珉珉点点头。 “他有什么优点?” “他崇拜我。” 梁永燊骇笑,“我的天,你不应因这样的理由喜欢人。” “为什么不,你从来不为我着迷,你只待我如好兄弟。” “友谊才是一切人际关系的最佳基础。” 珉珉用手蒙着双耳,“我不要听这种理论,梁永燊即使你不迷恋我也有别人那么做。” 梁永燊啼笑皆非。 陈晓非身为阿姨,自然知道有这样的事,便笑说:“加油啊,小梁!” 梁永燊说:“阿姨帮帮我。” “不行,我不能干预任何人的感情生活。” 梁永燊气馁,“那么我输定了。” 陈晓非笑,“拿出勇气来,追求你的理想。” “翁某已经在做事,我还有一年才毕业,起码输了第一局。” “三盘两胜。” “阿姨真可爱。” 第8章 本市人多地窄,每一个人的事,每一个人都知道。 梁永燊毋需特地拨冗去调查,也已转接听说,翁文维有未婚妻。 小梁十分震惊,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跑去与陈晓非商量。 洪俊德说:“我在娶晓非之前也订过一次长婚,一订五年,所有的毛病统统跑出来,连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不堪,只得解除婚约,根除烦恼,后来识晓非,不到半年就结婚。” 陈晓非问:“珉珉可知道有这样的事?” 小梁皱盾:“我不晓得。” 洪俊德道:“婚前越早知道越好,婚后越迟知道越好。” 陈晓非忍不住,“洪先生,你的话可真不少。” 梁永燊说:“我去同珉珉讲。” “小梁,不可做此丑人,”停一停,拍拍小梁肩膀,“由我来做。” 特别令小梁也在场,陈晓非婉转公布这个听来的消息。 珉珉轻松得不得了,“未婚妻,真的?” 梁永燊拂袖而起。 阿姨责怪说:“珉珉,你的态度太儿戏。” 珉珉沉默了。 “你知道这件事,抑或不知道?” 珉珉总算肯好好回答:“他一直没有跟我说起。” 阿姨把一只手搭在珉珉肩上,“他不知如何开口,他同前头那人全无感情可言,他需要时间。”她一口气讲出许多最常见的借口。 珉珉笑:“全中。” 事后洪俊德对妻子说:“她好像不在乎。” “也许她觉得他俩的关系密切到根本不可能有空间容许第三者的存在。” “世上纵使有那样的关系也不值得高兴,他们只会得窒息。” “珉珉盼望得到这种感情。” “对,她是主宰,你看着好了,她会毁灭一切。” 最惆怅的当然是梁永燊。 他没有把时间把握好,他认识她那年她还太小,朦朦胧胧、著隐若现的感情沉淀下来,变成友谊,太迟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仍可客串一个角色,她每遇大悲或大喜的事情,相信仍然会同他分享,但日常生活中闪烁琐碎的喜悦与气恼,就与他无缘了。 梁永燊颓然。 珉珉笑,“你这样哭丧着脸,人们会以为你失恋。” 梁永燊答:“我才不会为人们一言半语闲言闲语而故作振作。” “梁永燊,你永远会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珉珉说得很诚恳。 “是吗?那么请你告诉我吴珉珉,我们是怎样认识的。” 珉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她不记得了。她说不上来。 梁永燊摇摇头。 他知难而退,假使珉珉找他,他一定抽空前往,要他主动约会,已经没有这个勇气,他已意兴阑珊。 却没有与珉珉家人完全断绝来往。 他时常往洪家玩牌,晓非嗜扑克,也就是谷称沙蟹的游戏,梁永燊在周未找上门去,一玩便是一个下午。 洪氏夫妇开头以为他来打探珉珉的消息,日久见人心,他一字不提,并无是非,晓非十分欣赏。 但是,赢得芳心的秘决,往往与风度、气量、学识全然无关。 越玩下去,陈晓非越是觉得可惜。 在一个下微丝细雨的复活节周未早上,珉珉被阿姨推醒,她轻轻睁开双眼,只听得阿姨学她的声音说:“不要叫醒我不要叫醒我,我还要睡十日十夜。” 珉珉微笑。 这的确是她的心声,乘了二十二小时长途飞机,一抵埠放下行李马上赴约,又支持了一整个白天,算起来,约有两日三夜未曾休息,回来和衣躺下,直到阿姨推醒。 “有朋友在书房等你。” “那会是谁呢?”珉珉明知故问。 “快出来看个究竟。” 珉珉连忙梳洗更衣来到书房门前,一声“梁永燊你好吗”就要喊出口,却见到一个陌生女子牢牢地看着她。 珉珉礼貌地辨认一会儿,才问:“我们见过面吗?” 那陌生女子反而起身招呼她:“请坐。” 珉珉掩上书房门,在她对面坐下。 “吴小姐,你不认识我?” 珉珉答:“我肯定我俩没见过面。” 陌生的年轻女子有点儿气馁,“吴小姐,我叫简金卿。” 珉珉仍然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等对方提供更多资料。 “你没有听说过我,你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 珉珉有点儿歉意,她搜索记忆,没有,她不认识她。 简金卿深深震惊,她不认识她! 她把吴珉珉所有的资料背诵得滚瓜烂熟才找上门来,满以为吴珉珉一见到她会即时变色,严阵以待,谁知吴珉珉根本没听说过简金卿三个字,她在她面前变得这样微不足道。 简金卿发起抖来。 只听得吴珉珉间:“我们是否华英女校的师姐妹?” 看样子真不似装出来的,简金卿忽然明白了,这统统不关吴珉珉的事,她根本不应该上来见吴珉珉,她笑了。 “我们在唱诗班里见过两次。” 珉珉恍然大悟,“啊,对,唱诗班。” 终于看见吴珉珉的真人了,小小的尖面孔长挑身材,都还罢了,最特别最使简金卿自惭形秽的是吴珉珉通身上下那股清秀的气质,别问她民间有些什么疾苦,她肯定答不上来,她毋需知道,也不用理会。 熬过苦日子的简金卿一早知道她嘴角口角有太多干涩。 她低下头,“我还有点儿事,我要走了。” “可是,这一次你找我,是为着——” “唱诗班的姐妹很想念你,请你有空再来参加。” “啊,好。” 陈晓非出来间:“是高班同学吗?” “不,是唱诗班的人。” “你参加过歌咏班?” “没有,从来没有。” “那么,她是谁呢?” “我不知道。”珉珉发怔。 “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太记得,她说姓甘,简、康?我从没见过她。” “竟有这种事,下次开门可要小心点儿。” “也许她也记错了,也许我们只在某一个舞会里见过面。” 那女子的脸色开头十分凝重,渐渐放松,后来似恍然大悟,接着就走了。 陈晓非坐下来。认错人?断然不会,风已经来了。 珉珉披着透明塑料雨衣出门去。 那微丝细雨真难受,沾在玻璃窗上便化为雾珠,冷风接着把湿气吹进屋内,什么都腻答答。 简金卿比吴珉珉早一步见到翁文维。 他正要外出赴约,见简金卿不请自来,无言以对,婚事已经拖延一整年,他看到金卿,只觉害怕,像忘记做功课的小学生要面对老师。 金卿问:“十分钟可以吗?” “你要说什么话说好了。” “我有种感觉,不知道对不对:我们大抵是不会结婚的了。” 翁君没有回答,他看了看腕表。 “翁君,十分钟内我一定把话说完。” 但是吴珉珉赴约一向准时,他不能叫她等。 “我们明天谈这个问题可以吗?” “不可以,一定要现在。” 自从她有恩于他之后,他俩就失去商量余地。 他取过外套,“我有约。” “我知道,吴珉珉又回来了。” 翁文维第一次听见简金卿嘴里吐出这个名字,觉得很赤裸很可怕,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他吁出一口气,等了那么久才等到今天,有种释放的感觉。 “我也知道,你千方百计要求公司给你外调,也已经成功,今年年中,你可以外放升职。” 她都调查清楚了,她把所有的时间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不幸他不能接受。 翁君坐下来低着头。 “你不再把任何事情告诉我了。” 第20章 “我也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你可有想过带我一起走?” “你已经知道我一切行藏,这个问题奇$%^書*(网!&*$收集整理,你早有答案。”他站起来,“我迟到了。” 他拉开大门,等她一起走。 他不愿她留在他的王老五寓所里。 从前,她有门匙的时候,翁君发党文件信件时常有被翻阅的迹象,她似拥有他,也拥有他拥有的所有物件,他托词换锁,一直没有再配锁匙给她。 到了门口,翁文维截住他看见的第一部街车跳上去,他没有回头,怕变成盐柱。 他迟到了二十分钟。 没有看见吴珉珉。 他坐在阳台的咖啡座上,对着那著名美丽旖旎的沙滩沉思,其实吴珉珉只不过象征他的理想,他不甘心被困在小世界里,他愿意用另外一个方式报答简金卿,随便哪一个法子都可以,但不能叫他从此守在她身边。 翁文维凝视蔚蓝色的天空。 这不关珉珉的事,有没有这少女他都会离开简金卿,她成为他最好的借口,因为她的世界就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他一定要离开简金卿,他连她的小动作都受不了,她习惯把钞票一张张分开来小心翼翼折好,用的时候又逐张摊开,无限爱怜地交出去…… 翁文维紧紧闭上眼睛,不要再想。 “你迟到。” 他睁开眼睛,看到吴珉珉笑眯眯站在他身边,提着鞋子赤着足,她到沙滩去散步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应该坐在这儿等我。” “我碰到一位朋友,她说认识你,你们曾是同学。” “谁?”翁君笑问。 珉珉答:“她叫简金卿,坐在那边台子。” 翁君错愕地抬起头,简金卿正在大大方方朝他们走来,笑着颔首道:“吴珉珉说欢迎我一起坐。” 翁君脸上变色。 她决定不让他有透气的余地。” 珉珉说:“车子重泊,有人要出来,我去把车让一让。” 珉珉走开,以后翁文维铁青着脸,一声不响。 简金卿并不退缩,硬碰硬僵在他面前。 珉珉去了很久,像是故意制造机会让他俩说话,但是,两人并无交换一言半语。 终于珉珉回来了,翁文维迎上去,“我们换个地方吧。” 简金卿说:“好像有人答应过送我出去。” 珉珉笑道:“上车来吧。” 珉珉最客气不过,她对翁君说:“让简小姐坐车头舒服点儿。” 途中简金卿把车窗打开,风扑进来,全部扫在后座翁君的脸上。 简金卿问:“假如他不爱你了,你会怎么办?” 珉珉诧异,“问我?我没有这样的经验。” “你真幸运!” “是吗?”珉珉笑;上帝最公平,所以她并没有得到父母的爱。 珉珉的目光一直留意着倒后镜,是简金卿先发觉,吴珉珉在与人斗车。 她车后有一辆黑色的跑车,不徐不疾地追着有一段时间了,不上来,也不堕后,距离维持三公尺左右。 无论吴珉珉怎样左右穿插,都没有甩掉它。 吴珉珉的嘴角一直孕有笑意。 简金卿明白了。 她转过头去看翁文维,翁君太过自我中心,竟没有留意到戏中有戏,车上三人各自怀着鬼胎。 简金卿间:“后面是谁?” 吴珉珉没有回答:“对,你在哪里下车?” “市区无论哪里好了。” 珉珉转身同翁君说:“你同简小姐一起下车可方便?阿姨叫我早点儿回家呢!” 翁文维还来不及回答,珉珉已停下车,待两人落地,挥挥手,一溜烟开走车子。 翁文维问简金卿:“你全告诉她了?” “我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应该起疑心。” 简金卿冷冷地笑,“你要很关心一个人,才会反复地思疑他。” “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日后你会明白。” 吴珉珉心不在焉,怎么会有空对他俩起疑心。 翁文维说:“你先一阵子不是说想到新南威尔斯大学念书?”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离开这里会对你有好处。” “我知道,”简金卿苍凉地说,“我办不到。” “那么你选择同归于尽。” 简金卿一愣,怔怔地看着翁君。 翁文维笑笑,“只有三个选择,结婚、分手、同归于尽。第一项已经没有可能,我总得让你选第二或第三项,否则太不公平。” 简金卿握紧拳头,过片刻说:“你把飞机票及头一年学费食宿给我,我即刻走。” 翁文维本来以为他会大喜过望,但是没有,他听得他自己低低地说:“我明日把本票送上来。” 就这样在街头,他们解决了近十年的恩怨。 他追上去,“我感激你。” 简金卿回头说:“不必,我这样做,是为我自己。” 翁文维低下了头。 简金卿忽然说:“你要当心吴珉珉,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脚色,她一早便知我是谁,只是不肯点破。” “不会的,她不是那种人。” 简金卿不再多说,她不用再为他设想,不用为他好,不必替他操心,她的责任已尽,除出失落的苦楚,她也有种放下重担的感觉。 她走了。 在该刹那,她由输家变为赢家,背影笔直,洒脱坚决,翁文维像是又看到了从前的简金卿,他想叫她,终于忍着心看她走了。 第二天起,吴珉珉就没有再听翁文维的电话。 陈晓非间她:“这样逃避可是个办法?” 珉珉睁大眼睛,“翁文维原来有未婚妻。” 陈晓非不置信,“我以为你一直不在乎。” “在乎,怎么不在乎!” “我以为你一年回来好几次也是为着见他。” “是呀,彼时我不晓得他有未婚妻。” 陈晓非啼笑皆非。 “假如他再打来,叫他回到未婚妻身边去。” 一辆黑色的跑车在等她。 翁文维找上门来。 陈晓非本来不想放他进屋,洪俊德说:“你跟他说说明白,省得天天来烦。” 陈晓非便请他坐下。 开门见山说:“珉珉讲,叫你回到未婚妻身边去。” 翁文维惊道:“我前任未婚妻已往外地开学。” 陈晓非耸耸肩,“那恕我不能再给你什么忠告。” “珉珉呢?” “她出去赴约。” “来接她的可是一辆黑色的跑车?” “是吗,有一辆那样的车子?翁先生,我想你不必再来了,没有用的,你应当比谁都明白。” 陈晓非的语气甚为讽刺,翁君当然听得明白。 他耳畔充满嗡嗡声,他记得他放下茶杯,被主人家送到门口,与另外一位客人擦身而过,游魂似荡下楼去。 梁永燊看着翁某的背影,用手指在空中划一个完字。 陈晓非拿牌出来,“活该,他怎么甩脱人,人也怎么甩脱他。” 梁永燊看着手上的牌,只得一对红心十。他轻轻说:“吴珉珉是阿修罗。” 陈晓非陡然变色,“你这小子,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梁永燊一向甚得阿姨欢心,这次被她一喝,手中纸牌落地。 洪俊德连忙来解围,“现在你可知道什么叫河东狮吼了吧!” 小梁没想到阿姨这样维护珉珉,吓一大跳。 只听得陈晓非说:“情场如战场你没有听说过?总有个把人做伤兵,个把人做逃兵,自然有人打胜仗,也有人打败仗,你若怕,就别打。” 但是,有阿修罗,就有修罗场。 梁永燊赔笑道:“阿姨宠珉珉真宠得厉害。” 她们都不喜欢翁君,并不关心他的下场。 翁君到大学去寻找吴珉珉,她已转了校。校方拒绝把联络地址告诉外人。 翁文维终于尝到简金卿失意的滋味,那日,在酒馆喝得醉醺醺,伏在桌子上,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抬起头来,看到吴珉珉伸手招他,他身不由主跟她出去,来到门口,吴珉珉已经不见,过来扶他的是简金卿,他哽咽了。 一头栽倒在地上,躺着没起来。 过一会儿,他挣扎着爬起来。 也可以说,他再也没有站直,他是一个不安分的年轻人,梦想突破他的出生,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他没有走对路,他不甘心每夜自同一窗子看同一爿星天,也想走遍天下,自不同的窗口看出去,看尽苍穹所有的星。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振作。 我们已经走过头了,必须往回绕,才能够知道,用黑色车子把吴珉珉载走的是什么人。在生活中,时间控制我们,在故事里,我们控制时间,爱飞驰到哪个空间,就是哪个空间,这解释了为什么你爱听故事而我爱说故事。 让我们选这一刻吧。 盛暑,吴家的书房,吴太太携幼子归宁,吴豫生与女儿已经谈了一段时候。 他说:“告诉我为什么转校。” 吴珉珉抬起头,“因为张沼平在普大,你明白吗?” 吴豫生文明兼民主,笑道:“我明白,但,谁是张沼平?” “一个朋友。” 吴豫生点头,“我以为梁永燊才是你的朋友。” “呵他永远会是我至亲友好。” 吴豫生笑:“即使如此,他也一样受到伤害。” 吴珉珉沉默。过一会儿她无奈地说:“接近我的人,无可避免地,或多或少,都似受到若干伤害。” 第21章 吴豫生连忙说:“有些人咎由自取。” 珉珉笑。 吴豫生一直这样教导女儿,生活中无论有什么闪失,统统是自身的错,与人无尤,从错处学习改过,精益求精,直至不犯同一错误,从不把过失推倭到他人肩膀上去,免得失去学乖的机会。 吴氏的家庭教育一向这样凄清。 张沼平早已换过车子,他现在开的高速车是艳黄色的。 稍微、稍微成熟点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炫耀可能会有点儿幼稚,但是年轻的吴珉珉却不觉得。 吴豫生说:“车子太快了不安全。” 他女儿却惋惜说:“父亲,你头发又稀疏又斑白。” 父女说的全是真话。 张家富裕,不但父母宠着这个孩子,祖父母、叔伯,都认为要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珉珉在一间乡村俱乐部与张家吃过一顿午餐,并没有事先约好,张沼平带她去那里逛,刚好碰到家人,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众人看见外表如此清纯的少女,已经充满好感,张小弟从前带在身边的女友都浓妆奇服。 张伯母搭讪问:“吴小姐家长未知干哪一行?” 珉珉从实,“家父吴豫生从事教育工作,现任大学堂文科系主任。” 张伯母放下心来,明理的生意人也十分敬佩读书人,钱,他们已经赚够,太多没有意思,倒是希望家里添增一点儿文化气息。 张沼平笑,“家母十分喜欢你。” 珉珉说:“我也喜欢她。” 生活圈子阔了,希望可以渐渐淡忘童年往事。 表面上若无其事,珉珉仍遭梦境困扰。 一到暑假,年轻人鲜有不玩到三更半夜,晚上睡不足,中午会胡乱靠在什么地方眯一眯,大脑不能完全休息静止,乱梦特别多。 一日看阿姨玩牌,累了,在长沙发上一躺,精魂就似出窍,悠悠然去到一间平房,珉珉思流十分清醒,一见就认得,这是她的祖居,推开门,就可以看到母亲,珉珉害怕起来。 原来她并不想知道真相,但是身不由己,自一格窗户飞了进去。 珉珉看到的不是她母亲,而是她自己,一点点大坐在小桌子前,正写阿拉伯字母呢。 她百忙中笑了,这么小这么无助,抓笔都有困难。 珉珉忽然惊恐起来,这不正是发生意外那一日吗?她可是快要看到真相了?珉珉浑身颤抖。 她自长沙发上跃起,尖叫起来,“火,火!”她掩着双耳,冷汗自额角背脊淌下。 梁永燊第一个扑过来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的事如同知道他自己的事一样。 “只是噩梦,珉珉,只是噩梦。” 珉珉怔怔地看着梁永燊,脸色惨白,嘴唇簌簌地抖。 陈晓非轻轻说:“还是心理学的高材生呢,连自己的心理学都不懂得,统统是幻象。” 珉珉握着梁永燊的手,“不,我已经进去了,我已回到祖屋里,看到了自己,下一个梦,我必定可以知道真相,啊,多么可怕。”珉珉用手掩住脸,泪流满面。 陈晓非摇摇头。 珉珉的衬衫湿透,蝉翼似贴在肌肤上。 门铃响了,来客是张沼平,珉珉马上笑起来,忘却不愉快的梦境,高高兴兴地迎出去。 梁永燊抬起纸牌,看半日,也数不清楚五张牌的点数。 陈晓非讽刺他:“小梁有被虐狂。” 张沼平却问:“他们真是扑克迷,有没有下注?” 珉珉笑笑。 “那个年轻人是谁?同你好像很熟。” “他是一个珍贵的朋友。” 张沼平笑,“最惨便是做这类人:完全没有性别、吸引力、感觉,模糊地成为人家的好朋友……我不要做你好朋友,要不你爱我,要不你恨我。” “然而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第一位。” 张沼平诧异,“还说不是?” 珉珉的眼角朝他的跑车瞄一瞄。 张沼平认真地说:“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他干脆承认,“将来,其中一个轮胎肯定会跑到我腰间来。” 珉珉没有笑,她有点儿怅惘,用双臂箍着张沼平的腰。 这年头,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已经有许许多多过去,许许多多故事。 珉珉把头靠在他背上。 张沼平轻轻地问:“你要不要与我结婚?” 珉珉不出声。 “早婚有早婚的好处,先养三两个孩子,把他们交给祖父母,然后我们再继续学业,奋斗事业,孩子管孩子长大,我们管我们长大,大家都成熟了,才约好一起跳舞去。” 珉珉责备他:“这是哪一国的幻想曲?” “沼平国里,什么都有可能,请随我来。” 盛暑天里,无法停止出汗,两个人的自衬衫都黏在身上,张沼平轻轻替珉珉拔开额角细发。 这样亲热,也没有同居。 他管他租公寓住,她一直待在宿舍里。 陈晓非为这个很放心,“看,两个地址,有头脑才会这样做。” 冬季应付考试,珉珉坚持呆在书桌前,张沼平心中没有这件事,玩笑地收起珉珉的书本笔记,这是他们感情最受试练的时候,他一直说:“你若爱我,就不必有自己的生活。” 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穿起鲜艳的衣裳,坐在赛车场跑道专等她们的男友凯旋归来? 吴珉珉不是那样的人,她办不到。 生命中有许多不测,练好学问傍身,是明智之举。 张沼平同她开玩笑似说:“观众席上那个位子空得久了,总有人坐上去。” 珉珉不语,是吗?那么多人喜欢呆坐不喜欢独立? 放了学她去看他,他与教练、助手、朋友围着一辆车,蹲着研究它的得与失,他的手轻轻拍打车身,真的好像把它当有生命似的。 珉珉微笑,不去惊动他,在一边买食物与饮料,街边档的热狗另有风味,珉珉在面包上挤上许多芥辣。 正欲张口咬,她听见莺声呖呖的声音问要一杯热咖啡。 那是一个红发绿眼的少女,穿极短的圆裙、紧毛衣、小靴子,打扮成啦啦队员样子。 她向珉珉攀谈起来:“你是谁的女孩?” 珉珉微笑,“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孩。”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好奇。 珉珉反问:“你呢?” “我?我与张一起来。你看到那辆费拉里没有,那就是张的车子。” 珉珉仍然微笑。 红发女又说:“张是个英俊的男子你说是不是?” 珉珉以客观的态度看一看张沼平,“对,你够眼光。” 红发女高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 “苏珊奥勃朗。” 珉珉说:“幸会幸会,我还有点儿事要早走一步,下次再谈。” 苏珊捧着咖啡向张沼平那组人走去。 张太过专注,一直没有抬起头来,根本没有看见吴珉珉,他熟络地自苏珊手中接过咖啡喝一口,又让她拿着,苏珊也就着纸杯喝一口,再交还给他。 珉珉看到这里,拉一拉围巾,回到宿舍去。 坏情绪当然影响她,但她却不让情绪操纵她,珉珉写功课至黄昏。 她要用的一本书被同学借去,放走到三楼去取返,再回房门,看到张沼平坐在她书桌前。 第9章 珉珉神色自然,“我们今天好像没有约会。” “你把功课看得太紧张了,将来要后悔的,念大学要带点儿幽默感,千万别让大学反过来控制你。” “我不肯定我明白你说什么。” “有一个时间,你听得懂我每一句话。” 宿舍房间只得一张椅子,被张沼平占据了,珉珉只得坐到床沿。 张沼平拍拍大腿,叫珉珉坐过去,珉珉扬起一条眉,假装看不见。 张沼平说:“或许你会考虑搬到我家客房来住。” 珉珉接上去:“如果我不愿意,那房被别人霸占了,可不能怨我。” “我肯定你今天在闹情绪,”他站起来,“我们明天见。” 珉珉不出声。 张沼平在她身后说:“我知道你今天来过赛车场,教练看到你,你也见苏珊奥勃朗,但你错了,她只是我的副手,倘若我因事不能出赛,便由她替我,你要是稍关心这场赛事,便会了解我们一组人的关系。” 珉珉不出声。 “吴珉珉,有时我觉得你十分阴沉可怕。” 珉珉想抗议、申辩,但是一站起来,就泄了气,她最怕替自己辩护,一开口,必然不能避免低毁对方,她紧紧闭上嘴。 张沼平又气又累,匆匆离去。 天已经全黑,宿舍小路并无照明,张沼平走往停车场时被石坡道一绊,险些摔交,他踉跄站住, 发觉已经扭了足踝。 张沼平当时不以为意,一径开车去与同伴会合,一坐下先灌一品脱啤酒,才平了适才怒意。 回家已是午夜,苏珊扶他进屋,他倒在沙发里,苏珊替他脱鞋,一触到他右脚,他便嚎叫,球鞋终于除下,张沼平的足踝肿若蜂巢。 苏珊撑着腰沮咒他:“你明知过两日要举行赛事,张,你太不负责任了。” 张沼平已经七分醉,仰天咭咭笑。 苏珊连忙拨电话给教练,着他即时赶来。 珉珉也诉苦,在电话里她对阿姨说:“我回家算了,念毕全程有个鬼用。” 陈晓非沉默一会儿,完全知道毛病出在哪里,“那赛车手同你有龃龆对吗?” “不,不是为了他。” 第22章 陈晓非笑出声来。 “我觉得沮丧。” “有假期你不妨到处走走。” “你能不能来陪我。” “好主意,我先向你姨丈请假。” 珉珉抖擞精神,“他没有不准的。” 两天之后珉珉在飞机场接到阿姨。 陈晓非四围看看,“飞车手呢?” 珉珉低下头,“他一直没有再来找我。” “斗胆,让我来教训他。” “算了,阿姨,你住哪间酒店?” “且慢,看我把谁也带来了。”陈晓非侧一侧肩膀。 珉珉马上看到他,“梁永燊,老好梁永燊。”她欢呼着过去拥抱他。 珉珉把脸紧紧压在他胸膛上,良久不肯松开,梁永燊一低头,只见她泪流满面。 他连忙取出手帕偷偷交给珉珉。 陈晓非在一边说:“好了好了,这么亲热怕小梁会误会你对他旧情复炽。” 珉珉抹干眼泪才抬起面孔。 梁永燊搂着她,“我们走吧。” 珉珉这才问他,“你怎么会有空?” 他笑答:“我毕业了,青黄不接,正找工作。” “姨丈那里不是要用人吗?” “我一直赢他的牌,他生我气,不要我。” 这下连珉珉都破涕为笑,她双臂紧紧箍住梁永燊腰身不放,梁永燊只觉麻痒麻痒,一点儿也不介意珉珉对他亲热。 陈晓非并不表示诧异,年轻人的感情一如包袱,丢来去去,自一人之手传至另外一手,最终鹿死谁手,谁将之拆开细究内容,尚属未知之数。 陈晓非看梁永燊一眼,知道这次做对了,她这张飞机票没有白费。 陈晓非自称老人牌,要即时回酒店休息。 梁永燊一点儿倦意也没有,青春万岁,与珉珉共逛公园。 他问:“为什么不开心?” “现在没事了。” “同小朋友不愉快?” “他完全不关心我,不正视我的需要。” 吴珉珉再也没想到张沼平在公寓里正对教练发同一牢骚,“她完全不关心我,不正视我的需要。” 他的脚已经照过爱克斯光,打了包,搁在茶几上。 他烦恼地说:“她竟不来看我,连电话都不肯拨。” 苏珊说:“我去告诉她一声。” “你不认识她。” 苏珊拨一拨红色长发,“第六感会帮助我找到她。” 教练看他们一眼,“你们可需要忠告?苏珊,我劝你别去。” “为什么?”苏珊已经在穿大衣。 “越帮越忙。” “这个误会一定要亲自解释。” 张沼平赌气,“她才不会听你,索性跟她说我脖子已经折断,岂非更加省事。” 苏珊笑着出门。 她在宿舍会客室等候良久,一直注视时间,刚在踌躇想要离去,忽见两名东方人向她走过来。 苏珊一眼便认出该名少女,她在赛车场见过她。 苏珊笑,“我们又碰头了。” 珉珉向她点点头,“找人?” 苏珊笑,“我找吴珉珉,也许,她是你的同学?” 珉珉一怔,看梁永燊一眼,他的目光给了她勇气,“我正是吴珉珉。” 苏珊奥勃朗讶异,“你,原来是你,你是张的女郎。” 吴珉珉觉得刺耳,“我说过,我不是任何人的人,我是我自己。” “那好极了,我们能否说几句话?” “你说好了。” “你的朋友——”苏珊看梁永燊一眼,猫儿眼闪闪生光,犹如两颗祖母绿。 苏珊心中暗喜,事情比她预计中容易得多,原来这女孩便是吴珉珉,看上去并不厉害精明,再说,她身边也另外有人,态度亲昵,想必理亏,这次谈判,成功率百分百。 当下吴珉珉说:“你有话要讲,当着我朋友讲好了。” 正中下怀,苏珊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张叫我来说一声,他同你,就此丢开算数。” 珉珉耳边“嗡”一声。 梁永燊心中难过,连忙握住她的手。 苏珊笑道:“不过我看你也不愁寂寞。” 珉珉强自镇定,“还有什么话,请速说速去。” 苏珊自手袋中取出数张门卷放下,“星期三请来观赛。” 她扬长而去。 珉珉低下头,梁永燊几次托起她下巴无效,劝说:“张沼平也许在气头上。”自觉语气空洞,毫无说服力,便自动噤声。 珉珉站起来,看着窗外,“她给我们几张票子?” “二张。” “那正好,你,我,还有阿姨,明天一起去。” “我认为这件事情还有蹊跷。” 珉珉转过头来,“我不想再加以追究。” “每个人都应该得到一次解释的机会。”他为着珉珉,居然帮张沼平说话。 “大家都累了,我们明天见。” 人们不解释的主要原因是根本不在乎对方的想法,无关重要的人,对无关重要的事有点儿误会,有什么关系,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于当事人生活毫无影响,何劳解释。 吴珉珉已经决定,自这个时候开始,张沼平已是个无关重要的人物。 张沼平等到苏珊奥勃朗回来,即时问:“你看到她没有?” “看到了。”这是实话。 张沼平问:“她肯不肯来?” “我们谈了一会儿。”这也是实话。 “珉珉怎么讲?”张沼平欠一欠身子。 “张,她不是单独见我的。”这话也不假。 张沼平一怔,“什么意思?” “她身边有一位男土,与她状甚亲热,他好似姓梁。”这确是事实。 梁永案,张沼平楞住,这个人来干什么? “张,一切解释均属多余,她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她叫我走。” 张沼平沉默,他把身子窝进沙发里。 苏珊像是已经交待完毕,耸耸肩,“教练,我们还有事要做。” 两个人一起离去。 在门外教练问苏珊:“你认为张会相信你的鬼话?” 苏珊淡淡答:“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但是先后次序安排导人误解。” “对方智慧低,可不是我的错。” 隔一会儿,教练问:“为什么那样做?” “我不喜欢该名支那女,”苏珊说,“我憎恨那种生下来拥有一切的人。” 教练不出声。 “而且,”苏珊说,“他们互相猜忌,根本没有感情基础。” 每一个人的话都有智慧,苏珊奥勃朗这句是至理名言。 第二天陈晓非问:“小张呢,躲起来不见人?” “他大概在赛车跑道上。”梁永燊看珉珉一眼。 珉珉却十分心痛地低呼:“阿姨,你也竞有白头发了。” “早就有了,外甥都这么大,我还能不老吗?” 珉珉是真的不甘心,“不不不,那我就不长大,阿姨也不要老。” “老天才不理你,”阿姨握住她的手,“你姨丈情况更差,头发又白又秃,身体五痨七伤。” “我不知道他身体不妥。” “进厂修理过好几次,我得照顾他,不宜时常远游。” 珉珉说:“我跟你们回去算了。” “我叫小梁在这里多陪你一会儿。” 梁永燊抗议:“永远把我当作最无所谓的一个人,我又不是白搭,我也有正经事要做。” 陈晓非看着他笑,“你干么不索性承认吴珉珉就是你至要紧的正经事。” 小梁半晌作不得声。 珉珉一直未有抽空去找张沼平。 张沼平更不知忙些什么,音讯全无。 那几张赛车入场券,本来已经被珉珉扔到一角,不知恁地,忽然又出现在书桌上,珉珉说:“我去看赛车。” 陈晓非皱眉道:“我不喜欢这种玩意儿,这同古罗马斗兽场有什么不一样。” 陈晓非还是去了。 那一日下潇潇雨,赛车场看台挤满观众,没有人因天气退缩,不是撑着伞就是穿雨衣雨帽,七彩斑斓。 陈晓非说:一真冷!”呵气,搓手,缩脖子。 珉珉解下自己的围巾,绕在阿姨肩上。 梁永燊连忙解下他的给吴珉珉。 陈晓非笑着喝一口热咖啡,指向咆吼着正在排位的跑车间:“哪一架是张沼平?” “黄色十六号。” “他怎么不过来打招呼?” 珉珉的目光四处搜索苏珊奥勃朗,却不见她。 只看到教练俯首与张沼平作最后几句吩咐,便退后站一边,抬头看见吴珉珉,向她摆摆手。 彩旗舞动,赛车依次序排列好,在讯号下冲出去夺标。 第一个圈子,黄车便争到首位。 陈晓非喃喃说:“要是真心喜欢人呢,也就别斗意气了,趁人拿第一名的当儿上去献一束花,乘机冰释误会。” 珉珉默默无言。 雨忽然密了,撑着伞的手有点儿酸,珉珉想离场,她不该接受苏珊奥勃朗的挑战,她不该来。 车子斗至第二个圈子,说时迟那时快,十六号黄车忽然向前一跪,前左轮的溜溜飞了出来,车身失却重心,顿时作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后面冲上来的车子来不及刹掣,轰然与十六号相撞,观众哗然站立。 珉珉瞠目结舌,看着十六号车似断线纸鹤似飘出去,飞过栅栏,落在草地上,“隆”的一声,着起火来。 观众一声惊呼接一声惊呼。 救护人员发狂似奔向残骸。 吴珉珉早就扔掉伞,不顾一切,尽了她全身力气,跑向草地。 第23章 一路上她只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嘭、嘭、嘭、嘭,肺似要炸开来,寒风似刀刺向她的面孔。 赶到残车附近,只见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火势迅速为化学喷剂救熄,车门已被打开,拖出司机,珉珉用力推开众人,过去蹲到张沼平身边,救护人员在这时打开司机的头盔,露出一头红发。 吴珉珉跪在泥斑中呆住,不是张沼平! 受伤的司机是苏珊奥勃朗。 苏珊睁开她的绿眼睛,伸出手来,抓住吴珉珉。 她部分衣物已经烧融,烂塌塌与皮肤黏在一起,非常可怕,珉珉瞪着她血肉模糊的手。 救护人员把苏珊的手拉回来,要把她抬上担架。 苏珊张开嘴巴,忽然说:“支那女,你赢了。” 珉珉退后一步,撞在一个人身上。 苏珊已被推上救护车,车子呜呜而去。 扶着珉珉的是教练。 珉珉一脸惊异的问号。 教练喃喃地说:“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时候,梁永燊与陈晓非也赶到了,一叠声问:“张沼平怎么样,张沼平有无生命危险?”” 她不行了。 绿色眼珠中宝光已经褪去,剩下的是没有生命的玻璃似的眼睛。 珉珉呆若木鸡,缓缓由梁永燊扶着走回看台。 她赢了? 赢的一方不是可得奖品吗,吴珉珉得到什么? 她一头一身都是泥浆雨水,梁永燊拿外衣遮住她。 比赛并没有为一辆失事出轨的车子停止,他们缓缓走向看台,珉珉一抬头,看到张沼平站在她面前。 他撑着拐杖,一只脚打着石膏,珉珉明白了,他受伤,苏珊以副手身分替他。 他瞪着珉珉,忽然责问她:“你一贯如此残酷惩罚你的敌人?我曾听说你的事迹,我不相信,苏珊说一两句谎言,就该被判活活烧死?” 珉珉脸色转为煞白。 “吴珉珉,来,”张沼平踏前一步,“来对付我,使我死无葬身之地。” 梁永燊与陈晓非连忙挡在珉珉身前,教练拉开张沼平。 吴珉珉只听见张沼平痛苦地嚎叫,一声接着一声,没有停下来。 陈晓非拖着珉珉离开现场,她简直要奋力把珉珉塞进车厢里,然后紧紧抱着她簌簌发抖的身体。 珉珉绝望地低呼:“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陈晓非说:“当然不关你的事。” 雨已滂沱,梁永燊开启水拨,路前白蒙蒙一片。 这时候,陈晓非忽然发觉她也在发抖。 她的手一松,珉珉挣脱她的怀抱,用力推开车门,梁永燊大吃一惊踏下煞掣,车子“吱”地一声旋转停下,珉珉跳下车向山岗上奔去。 陈晓非想追,奈何力不从心。 她哀求梁永燊:“你去把她拉回来,去呀!” 梁永燊恢复冷静,“让她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他的镇定感染了陈晓非,她点点头。 梁永燊把车子停好,取过伞,“阿姨,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陪她。” 他甚至扭开了车内的收音机,让陈晓非听音乐。 珉珉手足并施,已经爬到小山岗的平顶。 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在半空划过,雷声隆隆。 珉珉仰头看天空,大声叫道:“我不要拥有这种力量,撤销它,从今以后,你不能再控制我!” 珉珉的面孔向天,雨水彻底淋湿她通身,她痛苦地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身体,失声痛哭。 梁永燊静待一旁,等她哭过了,握住她的手,“我们回去吧,旷野闪电有危险。” “不要理我,你到现在应当明白,离得我越远越好。” 梁永燊轻轻说:“够了,不要再惩罚自己。”他停一停,“况且,即使你有什么力量,刚才也已经交还了” 他扶着珉珉下山。 陈晓非站在车外等他们,一看见珉珉便说:“无线电刚才报告,苏珊奥勃朗业无生命危险。” 梁永燊说:“看,我讲对了,你并无任何诡秘的力量。” 珉珉呆呆地看着他。 梁永燊拉开车门,“珉珉,你已经受够,我们回去吧!” 过两日,珉珉的情绪尚未完全平复,张沼平找上门来。 陈晓非厌恶地说:“出去出去,这里没有人要见你。” 珉珉在门缝里看到他,“阿姨,让他进来。” 张沼平很镇静,他在珉珉对面坐下。 珉珉低着头,不想看他的脸。 他轻轻说:“苏珊会得康复。” 珉珉说:“那的确是好消息。” “我特地来向你道歉,我不该怪你,我收回我说过那些无礼的话。” “我原谅你,你情不自禁,不能控制。” 张沼平仰起头看向窗外,“你说得一点儿不错,她受伤后我才发觉对她的感情有多深,我们打算结婚。” “我很高兴我没有阻碍你们。” 张沼平站起来,“我错怪了你。” “告诉她,她没有输。” 珉珉把张沼平送出去。 陈晓非惊问:“为何这样大方?” 珉珉忽然说:“因为我也决定结婚。” “同谁?” 梁永燊站在一旁,一颗心跳得似要从喉咙跃出。 珉珉却说:“同我的功课,我再也再也再也不要与异性来往。” 梁永燊有点儿心酸有点儿轻松有点儿感慨,心情十分矛盾。 珉珉转过头来看住梁永燊,“告诉我为什么男性那么奇怪,他们到底要什么?” 梁永燊无言以对。 陈晓非来解围,“我们女人也不容易了解,很多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要的是什么。” 珉珉沉默。 梁永燊在她阿姨走了以后又陪了她一段日子。 珉珉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梁永燊觉得失败,也觉得灰心,趁春假,他悄悄离开。 陈晓非第一个发觉他变了。 开头是推忙新工作,把一个礼拜三次的牌局减至一次,后来连这一次都频频改期。 洪俊德打一个呵欠,“不用问,他准是找到异性朋友了。” “什么,”陈晓非不忿道:“他如何向吴珉珉交待?” 洪俊德看妻子一眼,“公平一点儿,吴珉珉何尝把他放在心上过。”这句话实在不假。 陈晓非颓然,“吴珉珉的魅力难道消失了。” 洪俊德开玩笑,“你应该知道,你是她的守护者。” 梁永燊带来他的女朋友袁钧英。 那女孩是他的同事,他们有许多共同的兴趣,而且好像真的在恋爱了,即使在长辈家中做人客,亦忍不住眉来眼去,找机会偷偷地笑。 梁永燊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泰的表情,他胖了,也钝了,那女孩很愿意照顾他,茶水点心都递在他手中,他发牌的时候,她提点他。 陈晓非简直讨厌这个袁钧巨。 珉珉要是知道,一定会叫她吃苦。 陈晓非想到这里,忙不迭掩住自己的嘴,都是她这样的人,叫吴珉珉蒙上不白之冤吧,那可怜的、自幼不为父母所喜的女孩子哪里能叫什么人吃苦。 袁钧英最后还是问起了她:“珉珉呢,可打算回来度假?” 陈晓非不得不说:“此刻她也许已在旅途中了。” 袁钧英一直知道有这个人,梁永燊时常说起她,口气有种出奇的温柔,袁钩英知道无论梁永燊怎么形容,这个吴珉珉都是她的假想敌,她决不相信吴珉珉是他的小朋友。 “梁永燊,”袁钧英转过头去,“你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 陈晓非当着众人脸问小梁,“珉珉可知道这件事?” 小梁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答:“我一早与珉珉说过了。” 年轻的一对告辞以后,陈晓非心中继续哀伤整个下午。 凭什么那个姓袁的女孩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样理想的归宿呢,吴珉珉总吃亏。 洪俊德看了妻子,“人家暗中用劲你不晓得,见人挑担不吃力。” 她不出声。 洪俊德取笑她,“最近每个人安份守已,天下太平,你就不耐烦了。” 陈晓非握住丈夫的手,“你说得对。” “吴豫生升了系主任,夫妻间真正有谅解,我同你无灾无难,珉珉快要毕业,家里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正常过,你别撩事斗非。” “可是老像少了一点儿什么。” “我知道,刺激。” 珉珉回来就问:“见过梁永燊的女友没有,长得好不好?” “很普通的一个女孩。”阿姨问,“你呢,你有没有新朋友?” 珉珉摇摇头,“功课那样紧,何来余暇?” “珉珉,你一直有斗志——” 珉珉笑着打断她,“阿姨错了,我最怕比赛竞争,我最无勇气。” 她到客房去看一看,发觉床已经换过。 阿姨解释,“以前那张床太软,所以你老做梦。” “梦来梦去,哪里由人控制。” “是吗,心理学有这样一说?” 珉珉平躺在新床上。 她对阿姨说:“自从把力量交还之后,我安乐得多。” “力量,什么力量?” 珉珉笑,“看,你已经忘记我有力量了。” 陈晓非笑,“真有异能的话把梁永染去争回来。” 珉珉摇摇头,“人家善待他看重他,他应当与她在一起。” 陈晓非说:“有时候我真希望你的确有那股力里。 吴珉珉笑了。 袁钧英见到吴珉珉的时候姿势很特别,她的手臂插在小梁的臂弯里,一半身体重量就挂在梁君那条臂膀上,她的头,很自然搭在梁永燊肩膀上,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吴珉珉,嘴角似笑非笑。 第24章 珉珉一点儿不介意,大大方方向她问好。 袁钧英有点紧张,因此一直笑,也一直讲。 梁永燊觉得尴尬了,这个平常温柔体贴的女孩子竟如此经不起考验。 他轻轻把女友推开。 珉珉识相地侧过脸,假装没看见,怕梁永燊窘。 她把话题拘束在东西两方食物之优劣比较,去年度十大天灾人祸,以及美苏两国核武器很制之前途等等。 连珉珉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对世界也颇为认真关怀。 半小时过后,大家都觉得疲倦,客人告辞,主人叹气。 陈晓非说:“我还以为你们要谈到进化论。” “太危险了,也许人家是专家。”珉珉笑。 梁永燊把袁钧英送到家门,双手插在口袋里,轻声说:“我还有点儿事。” 袁钧英很有第六感,“你要回去找吴珉珉,是吗?” 梁永燊不出声。 夏季才开始,不知哪一棵衬底下已经钻出第一只蝉来,长长鸣叫。 梁永燊似受催眠,他温柔地点点头。 袁钧英震惊地说:“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障碍。” 梁永燊答:“这个估计是错了。” 袁钧英问:“我输了这一仗?” 梁永燊又飞快地有了无懈可击的答案:“不,根本不是一仗。”他不相信自己的口才会好到这种地步。 趁袁钧英发呆的时候。他朝她微微一鞠躬,转身离去,像一个姿态优雅的舞台剧演员。 他回到洪宅去的时候,那只蝉似紧紧跟住他,他耳畔一直听见嘶嘶蝉鸣。 洪宅出了事。 梁永燊进门适逢担架出来,陈晓非与吴珉珉两人握着洪俊德的手。 那老好人挣扎对珉珉说:“照顾我……” 珉珉慌忙解释,“姨丈,我——” 梁永燊连忙过去向珉珉使一个眼色,珉珉噤声,她阿姨抓住她衣襟,“珉珉,他照顾你那么些年,你不会舍得他的,你会设法挽留他,我知道你会。” 珉珉一阵晕眩。 茶几上还有摊开的纸牌,喝到一半的咖啡,他忽然蒙召,匆匆赶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半夜,陈晓非自医院回来,珉珉见她一脸悲痛,连忙低下头,知道姨丈已经离开她们。 陈晓非的反应使珉珉吃惊,她指着珉珉,厉声道:“你没有帮他,他看着你长大,有需要的时候他永远支持你,你无家可归的时候他收留你,但在紧要关头你离弃他,阿修罗,这就是我们供奉你的报酬?” 珉珉退后一步。脸色转为煞白。 她不相信至爱的阿姨会说出这种话来,可是跟着还有,陈晓非说:“你走,我要你马上走,”我不再怕你,你不能再控制我,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 “阿姨。”珉珉还以为她听错了,“你先坐下来休息——” 陈晓非拉开大门,一以后都不要走进我家半步。” 珉珉的感觉怪异到极点,她闭上嘴已,静静向大门走去,奇怪,脚步很轻,她没有异样举止,很服从地出去,还转头礼貌地掩上洪家大门。 珉珉抬起头,对自己的镇定表示讶异。 梁永燊说:“先到我家休息,你阿姨急痛攻心,她不知道说过些什么。” 在车上,珉珉木着脸,梁永燊忍不住问:“你是阿修罗吗?” 珉珉淡然答:“如果我是,人们恐怕不敢迁怒于我。” 梁永燊吁出一口气。 “一个普通的女子。” 梁永燊轻轻说:“或者你不应将魔法归还,成为普通人。” 第10章 珉珉已经闭上双眼。 陈晓非没有收回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她并不打算消除这个误会,她也不认为这是一宗误会。 珉珉没有向任何人求助。 早上,梁永?上班之前曾进书房同她说:“你需要一份工作。” 珉珉点点头,“下令逐客了。” “或者,你我可以结婚。” “逼婚,更糟。” “两者都是最好的消遣,否则的话,长日炎炎,问你怎么消受?” “我还有一个梦未解。” 梁永?点点头,“我知道,一个有关火的梦。” “对,”珉珉两手抱着双膝,“我曾经告诉过你。” “有些事还是忘记的好。” “你家沙发不足使人甜睡,做不到好梦。” “那是个好梦吗?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到答案,怕那场火由你而起。” 珉珉一震,梁永?比她想象中更要了解她。 “这些年来,你去到哪里,哪里总有事发生,不但别人怀疑,连你自己都疑惑起来,可怜的吴珉珉。” “你说得对,梁永?,我是可怜的吴珉珉。” “通世界只得我一个人相信罢了。” 那一夜,小梁带了白酒回来,亲自下厨,做海鲜给珉珉品尝。 喝了两杯,珉珉觉得空前的凄凉,坐在窗前,追思复迫思,总觉得前面有一堵墙挡住去路,无法通过,只有在梦中,精魂可以飞越一切障碍。 梁永?穿着围裙走过来,“在想什么?” “对了,”珉珉转过身子,“袁钧英小姐近况如何?” 梁永?笑,“她与表哥结了婚。” “你看,”珉珉惊叹,“每个女孩子都有后备军来挽救她们的面子。” 梁永?还是笑。 “她们真本事。”珉珉慨叹。 “有我权充你的厨娘,你也不算大差了。” “梁永?,我们认识有多久?” “久得我知道及了解你的梦。” 他比起从前要开朗及活泼得多,并且也懂得进奇$%^書*(网!&*$收集整理取,他现在不是没有经验的了。 “久得看住你长大。”他又说。 “我小时候还长得真不错。” 小梁凝视她,“不,那时你总像受惊的小猫。” “现在我仍然害怕。” “吃饱了就有安全感。”他笑着进厨房去。 珉珉仰卧沙发上,不胜酒力。忽然之间,她听到清脆的叫声“妈妈,妈妈”,心中正奇怪,什么,几时的事,吴珉珉已做了母亲? 一方面厨房间梁永?的声音传过来,“吴珉珉,你也意思意思,铺铺桌子,否则谁娶你服侍一辈子?” 珉珉看见她自己赔笑,自沙发起来,想走进厨房去帮梁永?,但是一脚踏空,呵,原来走错房间,她又回到童年时的卧室来。 小女孩坐在书桌前写阿拉伯字母,珉珉又看见了她,紧张得手心背脊爬满汗,这次一定不能放过,一定要追到答案。 珉珉一步步走过去,蹲下同小女孩说:“你好吗?” 那小女孩抬起头,没有看见珉珉,又低头握住笔写起字来。 珉珉正打算再与她攀谈,耳边却传来梁永?的声音:“懒惰的吴珉珉,你在哪里?” 珉珉气结,他偏在这种要紧关头来骚扰她。 珉珉不去理他,蹲在童年的自己面前,清晰他说:“珉珉,带我去,带我去看清楚,只有你可以解答我心中疑团。” 小小的吴珉珉站起来,她幼小得叫人吃惊,整个人似一只会走路的洋娃娃。 她摇晃一下,转过身子,走出房门。 珉珉连忙紧跟她细小的脚步。 走过走廊,对面有一间相似的卧室,珉珉知道这是她母亲的睡房。 她听到清脆的呼声,“妈妈,妈妈,”是幼儿叫母亲。 小小女孩伸长手,推开房门。 门柔柔打开,房内光线是灰紫色的,珉珉的视线接触到房内,她浑身寒毛竖起,她看到一个女子跪坐在地上,伏首床沿。 头发的浓度,背脊线条,都像煞一个人,珉珉对这个女子好不熟悉。 “妈妈,”小女孩走进去。 那女子伏着的头抬起来,珉珉看到一张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是她母亲? 难怪他们不敢把她照片给珉珉看,这简直是同一人。 她表情充满苦楚,“出去,”她对女儿说,“出去。” 小小孩童并没有听母亲的活,只站着看她。 “那么过来。”她伸开双臂。 母女拥抱一下。 “现在好出去了。”母亲轻轻推女儿一下。 珉珉看着小女孩留恋地、依依不舍地看母亲一眼,轻轻走出房间。 珉珉真正松一口气,不是她,不干她事。 “珉珉,珉珉,”有人推她,还用说吗,当然是梁永?,“醒来,醒来。”他拍打她的脸。 珉珉用手挡开他,这个人,老是在要紧关头来骚扰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在耳边轰轰轰如坦克车,“珉珉,珉珉。” 那小女孩影象模糊了,珉珉觉得她渐渐远离祖屋,“珉珉!”她脸上吃了一记结实的已掌,痛得流下泪来。 珉珉睁大双眼,看见梁永?握着她双肩摇她,神色凝重。 她回来了,怔怔地看着梁永?。 “你怎么一下子就昏睡了,吓坏我,叫都叫不应,你看你满头大汗,你去哪里来?” 珉珉蠕动嘴唇。 “我知道,你又回到幼时故居去了,你为什么要不住自虐?” 珉珉虚弱地拥抱他。 “这次你又看见什么?”他让她喝水。“我看到母亲。” “够了。你日间编的故事晚上放不下来,因而重演,来,洗把脸,尝尝我的手艺。” 珉珉怔怔地说:“也许,事情真的与我无关。” “我很高兴听到你那么说。” 六个月后,珉珉在生日同一天,与梁永? 第25章 举行简单的婚礼。 珉珉开始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度过她前所未有的温馨愉快的日子,她似一切满足的小主妇,专心致志为家庭服务,偶尔见到报上有适合她的职位,前去应聘,一看到写字楼那种挤迫紧张冷漠的气氛,立即打退堂鼓。 也许……过些时候再说吧,她迟疑地想,可能将来会找到一门适合她的专业。 这些日子以来,最美妙的事,便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全世界可能已经忘记了她那么一个人,她也不甘雌伏,忘记了全世界。 家庭生活一点儿都不闷,看一卷书,出去买一两个菜,一下子到了下班时分,她像小孩一样,坐在近门口的地方,一听得门外有一点点动静像锁匙圈响,便立刻扬声:“?记,是你吗?”飞扑过去开门。 梁永?由衷地说:“我是个幸运的人。” 他再也没想到敏感忧郁到妖异程度的吴珉珉会变成一个纯纯的小妇人。 他说:“当心我欺侮你,你此刻已尽失锋芒。” “真的,”珉珉感慨地说,“我们女性每长一岁。便贬值一次,我又不懂投资保值,创立事业。” “孩子也是资产。”梁永?提醒她,向她眨眨眼。 珉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她失眠了。 第二天,梁永?准时下班,进得门来,他笑道:“猜我带了谁来?” 珉珉那放下已久的警惕心忽然提起来,像一只猫似,鬃毛微微扬起,全神贯注凝视门外。 小梁身后转出一个女子,伸着双臂,“吴珉珉。” 珉珉一见她,心头一松,双目顿时红了,“莫意长。” 梁永?笑道:“这次我可做对了。” “意长,”珉珉拥抱着旧友,眼泪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你,你近况可好?还在结婚中吗?怎么胖了这许多?这次回来,是探亲抑或公干?有没有机会住在我们这里?你那另一半呢?” 意长大吃一惊,推开她,“你真是吴珉珉?天啊,原来幸福婚姻生活真的摧毁一个人,你瞧你脱胎换骨了,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三分钟内说的话比往日整月还多,你完了。” 梁永?在一旁摇头,“真有得说的。”索性到书房去避开她们。 “意长,现在我们是亲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们是妯娌。” 珉珉颓然,“还没到中年已经有往事如烟的感觉。” 意长静下来,沉思一会儿,“我们少年时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了。” 珉珉不语,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说:“意长,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长说,“你问不出口。” 珉珉说:“你还记得惠长吧,惠长怎样了?” “还过得去。住大都会,学美术,出院后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不过不要紧,艺术家统统神经质。” “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没有,我时常做噩梦,看到身上长长的伤口裂开来,有时候一颗心出来,我急忙用手接着,看着它还卜通卜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长苦笑。 事情可以说出来,可见已经不能刺激她了。 “意长,这件事里,我也有错。” “珉珉,你怎会这样想,怎么能怪到你身上,你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我与惠长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抢来抢去,没有宁日,邱进益开头夹在我们当中贪玩,最后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珉珉抬起头。 “一点儿都不错。” “我总觉我是罪魁。” 意长笑,“每一个美丽的少女都拥有若干杀伤力,为着虚荣心,也泰半不介意略为内疚地揽事上身。但相信我,吴珉珉,你、我,甚至是惠长,不过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罢了。你看,我们一样结婚,一样发胖,一样会憔淬,” 珉珉吃惊,退后一步,用手掩着嘴。 意长惆怅地说下去:“我们的法力随青春逝去,之后就是一个普通人了,谁还在乎我们会否受伤,有无喜乐,现在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做错事要承受后果,我们已经成年,被贬落凡间在红尘中打滚。” 听意长说完这番话,珉珉遍体生出凉意,她打了一个冷颤,呆呆看着意长。 “以前你惯于坐在窗前沉思,珉珉,现在呢,还保留着这习惯吗?” 珉珉过半晌才答:“家务那么忙——” 意长点点头。 梁永?捧出茶点来,“润润喉咙再说。”挤挤眼。 意长笑说:“真没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来,”叹口气,“现在轮到他们占尽优势了。” 意长是真的长大了,口气世故、成熟、圆滑、合情合理,珉珉回忆她俩在宿舍种种趣事,不禁失笑。 “那个梦,”意长想起来,“你还做那个梦吗?” “很久没做任何梦了。” “你应该学习写作,”意长打趣她,“把梦境告诉读者,还可以赚取名气与酬劳。” 意长的皮肤比从前深了一个颜色,头发则较旧日焦黄,身材变得最厉害,松身衣服都显得圆滚滚。 岁月对旧友无情,当然也不会特别开恩放过吴珉珉。 她明知故问:“意长,我有没有变?” 意长一向爱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都没变,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样?” “你眼内的晶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见了?” 珉珉慌起来,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头路那么黑那么长那么崎岖,还怎么去找? 她低下头。 “我们得到一些,当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长安慰她。 珉珉失笑,“意长,你几时学会这套本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来,我给你看。” 意长把珉珉拉到卧室,关门,轻轻解开衣裳。 珉珉只看到她腰间有一道细长白痕,这便是昔日流血的伤疤。 “这样长这样深的刀痕都会褪却,珉珉,世上还有什么大事?庸人每喜自扰。” 珉珉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过半晌珉珉问:“阿姨对我的误会,会否随岁月消逝?” 意长向她保证,“一切一切,都会遭到时间忘怀,最终心湖波平如镜,一丝涟漪都没有。” 珉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敲门:“莫意长,你鬼鬼崇崇干什么,当心我叫你丈夫来把你领回去。” 意长笑说:“小梁你人来疯。” 梁永?推开房门,“意长,你自己也有个家呀,你怎么不回家去。” “意长今夜不走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 小梁说:“我早知道这种事会得发生,鹊巢鸠占,喧宾夺主。” 她们该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琐事细细温习一遍。 两人蜡缩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饮料、零食,膝盖上搭着薄毯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谈。 天蒙蒙亮起来,两人站在窗前,看着山下街道人车逐渐繁忙。 “意长,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见。” 意长伸手摸一摸好友的头发,“一定会有机会。” 她再次与意长拥抱。 “好好地与?记过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长笑,“看样子他也很知道。” 珉珉把她送到楼下。 计程车识趣地停在她们面前。 珉珉摆摆手,看着意长上车离去。 珉珉站在街角,抱着双臂,想到当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来个少女在那长方型泳池里嬉戏,清脆的笑声,与蓝天白云相辉映。 他们统统都是年轻貌美的阿修罗,肆无忌惮,伤害人,也被伤害,珉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内的真正含意。 过了很久,她才回到楼上。 梁永?已经起来,睡眼惺松,正在翻阅早报。 珉珉在一旁打量他,错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她,是这个普通人的妻子。 “你该理发了。”她说。 “妻子们总是吩叨这些细节。” “因为丈夫们全部不拘细节。” 梁永?没有抬起头来,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头条,进房换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后,珉珉找节目消磨时间,她翻开一本教绒线编织的书本,研究一个式样,忽然觉得困,用手撑着下巴,就睡着了。 一直到醒来,都没有做梦。 梁永?推醒她,“珉珉,珉珉,你这习惯太过可怕,为什么随时随地睡得着。” 珉珉微笑,“也许下意识知道婴儿出生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能舒畅大睡的缘故吧。” 梁永?要过一两秒钟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快乐兴奋得落下泪来。 要做的事那么多,光是与父亲重修旧好就得花些时日,一切由梁永?主持大局。 谷家华本来放不下包袱,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欢喜。 她同吴豫生说:“你竟要升级做外公了。”感慨万千,不能自己。 吴豫生趁机说:“也许我们应当聚一聚。” 这一次聚会一直拖到八个多月之后,珉珉抱着婴儿坐膝上,父亲与继母才来探望她。 她父亲的儿子已经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见幼婴便说:“我是你舅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辈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缓和。 第26章 在梁永?鼎力帮忙下,珉珉把场面处理得很好,新生儿成为她的挡箭牌,继母问她“很吃了一点儿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还可以”。话题便自然地伸延开去,像世间任何一个太太同另外一个太太的谈话,以和煦的闲话家常的形式进行。 吃罢点心告辞的时候,那小舅舅不敢放开婴儿,一直说:“他会笑,他同真人一样。” 吴豫生坐上车才说:“终于把这个女儿带大了。” 他没有想仔细,人说到自己的时候从来不想仔细已是惯例,珉珉其实在学校宿舍长大,非在父家,最后一笔教育费且由姨丈支付。 谷家华附和说:“是,教人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以后其实可以多些来往。” 谷家华点头说:“是,她现在很正常很亲切,我一直认为陈晓非对她有不良影响,可见没有说错。” 梁永?做完这个大型节目松一口气,倒在沙发里,他看着妻子,妻子正全神贯注凝视婴儿,她的脸庞有点儿浮肿,动作略见缓慢,一心一意,再也没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问:“你可想过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婴儿上一顿与下一顿之间苟且偷生就已经感觉很好。” 梁永?笑,过一会儿说:“下月起我升副总经理了。” 珉珉夸奖他,“多能干,我们以你为荣。” “谢谢你们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许是囡为我超级能干的缘故。” 珉珉侧侧头,皱皱眉,*记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刚想追究,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她即时放弃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儿身上。 当这个小小人儿会得走路的时候,吴珉珉又怀了第二个。 这个消息令梁永?高兴得跳起来,“你看我多幸福,别人的太大在外头忙着与男人别苗头,我的太太在家为我养宝宝。” 这个消息连陈晓非都惊动了,她在一个阴暗早上上来探访珉珉,进屋以后,太阳忽然出来,客厅充满金光。 珉珉笑着出来欢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鬓边有丝丝银发,叫珉珉失神刹那。 陈晓非打量她身段,诧异问:“第二个呢?” “养下来了,在房里正睡呢。” 陈晓非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这么便当?她不置信地冲进婴儿房,只见两个孩子睡一堆,小动物似,一个只稍微大一点,穿工人裤,胖胖小脸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渍子没擦干净,小的裹在软布里,头脸都看不清楚。 陈晓非一颗心似遇热的白脱油,全部融化,她轻轻责问:“你不够人手为什么不出声,我认识现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间着生,连二接三,对你身体也不好。” 珉珉只是笑。 陈晓非颓然,“对不起,这是我的缺点,我总忘形忘记,你是吴豫生的女儿,而这两个,是吴珉珉的孩子。” 陈晓非只坐了一刻。 珉珉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说:“假使我有女儿,暑假必让她到姨婆家住。” 陈晓非怔住半晌,珉珉以为她不满意,谁知她却说:“男孩也不妨,我一样欢迎。” 那夜梁永?回来,珉珉问:“这么晚?” “累死我。”他边解领带边倒在沙发上。 “阿姨来过。” “阿姨?”梁永?似极之陌生。 “陈晓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丰年间旧事,那灰尘飞扬小巷子在夕阳里忽然走出一个故人来,叫他难以辨认。 珉珉为他的态度吃惊,她对一切回忆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逐件逐项依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屉里,随时可以抽查。 小梁连阿姨都不复记忆了,那一向喜爱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极点,倒在床上,即时入梦。 珉珉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么梦,她想挤到他同一梦中,既怕位置不够,又怕他的梦与他职业一般枯燥刻板。 这个梁永?,同从前那略带忧郁的少年人可说判若两人了。 吴珉珉站到镜子面前去,待己宽,责人严,是最可怕的进犯,她得好好看清楚自己。 她许久没有客观地观察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整个人并非有碍观赡,照样穿着很时髦的松身衣服,素脸、短发,身段略壮,看上去健康端庄,不过,这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吴珉珉。 彼此彼此,这倒好,双方扯平,毫无亏欠。 吴珉珉心安理得。 幸亏在镜中打量过自己,否则万一在街上看到橱窗玻璃中反映,可能不知道该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谁。 珉珉睡了。 许久没有做梦的余暇,一觉顶多不过睡五六小时便得起床照料孩子,通常由幼儿啼哭吵醒,挣扎起身,只有在这个半明半灭时刻,她觉得无孩夫妇不愧逍遥自在。 珉珉每次做梦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梦境,但却不损它的真实性。 对珉珉来说,梦并非生活中压抑及不满的出路,梦是失却的回忆片断,它们都是真的。 她梦见她在华英女中礼堂出现。 礼堂面积比记忆中小得多,新装修,十分整洁,珉珉不晓得来干什么,见有长凳,便随意坐下。 她低头看着双手,无名指上戴着结婚指环,证明这是成年的吴珉珉。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却看到意长与惠长两姐妹进来,她们是那么年轻,孩子般脸蛋,丰满的身段,真正赏心悦目。 只听得意长揶揄惠长:“邱进益已经不喜欢你了。” 惠长冷笑一声:“我知道,他现在追你的好同学吴珉珉,你以为他会转向你?” 珉珉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俩一边争吵,一边转个圈就出去了。 接着进来的是叶致君老师,哎呀,在她身边的是张丽堂,她俩怎么会结伴同行? 张丽堂絮絮哭诉:“我并没有碰过试卷,真要派罪状给我,只能说我对吴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叶致君同情地道:“我了解被冤枉的感觉……” 她俩往后台去了。 珉珉吃惊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她想站起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她不愿意看到这些面孔,现在她的世界只得两个孩子与终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站立,双腿却不听使唤,珉珉暗暗叫苦,跟着出场的不知道是谁? 简金卿同翁文维来了。 她同他说:“吴珉珉早就知道你我关系,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我已经找到新生活,请你速速走开。” 珉珉闭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来拉她的手,她挣扎,大声嚷:“我不要做这个梦,中止它,中止它。” 那人强拉开她的手,“是我,珉珉,是我。” “你是谁?” “我是爱护你的苏伯母。” 珉珉遍体生凉,不由得睁开双眼。 “珉珉,许久不见了。”她微笑道。 “苏伯母,”珉珉握住她的手,“你还认得我?” 她点点头,“你长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泄露出来?” 苏伯母笑一笑,“你不说我终究也会知道,他们一定会向我摊牌。” 珉珉没有回答,她看见莫老先生在礼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后的,是她的母亲。 珉珉看着她走近。 珉珉心情忽然平和,贪婪地注视母亲,她在她对面坐下。 她开口了:“我患病良久,他们都没敢跟你说吧?” 珉珉慌忙摇头,“没有,从来没有,你是什么病?” 她母亲说下去,“我十分厌世,不欲长痛。”声音越来越低。 珉珉束手无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头来,微笑说:“你要当心。” 珉珉警惕地看母亲。 “当心……阿修罗。” 珉珉脱口而出:“当心什么?” 耳畔传来幼儿的痛哭声,珉珉自床上跃起,急忙走过去抱起孩子。 这样小小身体竟然可以发出如此宏亮哭声,不可思议,每次听到哭声她都觉得趣怪无比,忍不住笑。 梦境种种,冉冉淡出,不复记忆。 平凡的生活就是这点好,似永远有一支和煦的灯光照亮小小世界,自给自足。 梁永?打着呵欠自隔壁房张望过来,“古人一生六七个,真不知怎么消受。” “大概多人帮忙吧?” “我们家不是有两个半家务助理吗,主妇照样忙得人仰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记,我做了一个怪梦。” 他呻吟一声,“你与你的怪梦。” “我看见亡母——” “幸运的你,”他开了水龙头,哗啦哗啦洗脸,“我刚才梦见大老板飞过来骂人,拍着桌子控诉盈利不足。” 珉珉闭上嘴巴。 梁永?匆匆出门。 下班时分,他使秘书打电话回来,晚上有临时会议,不能回家吃饭。 珉珉无奈,因她没有工作,不了解办公室真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紧张,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珉珉趁这个空档把阿姨请上来小坐。 她轻轻说:“我梦见亡母。” 陈晓非低下头,过一会儿才答:“你自己也已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事。” 珉珉的声音更加低,“那么,她自寻短见一说,竟是真的了。” 陈晓非始终不肯给她一个确实答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