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室的音乐》 第1章 《邻室的音乐》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co网一点也不缺乏。” 可是老人固执地说:“我要你听得见。” 可晴只得顺从他意思,“是,是。” 女佣在书房门口说:“甄律师来了。” 可晴说:“我在楼上,有事叫我。” 甄律师一边进来,一边用手自喉头伸到胃部,表示肚子饿。 可晴笑着说:“做碗虾子面给甄律师。” 她回到楼上,少屏正在讲电话,看到她立刻挂上,吁出一口气,“老先生又训话了?” 可晴笑笑。 “这次说些什么? 可晴指指耳朵,“又要我求医。” 少屏恻然,“他代你不甘心。” 可晴不出声。 “其实世上无甚良辰美景,鸟不语,花不香。” 可晴看着她,“少屏你益发愤世嫉俗。” “是吗,”少屏笑出来,“我还以为世界看我不顺眼。” 可晴拍拍她肩膀。 “我还有点事,明日再来看你。” “新的工作如何?” 少屏答:“听差办事,乏善足陈。” 可晴觉得好友始终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 “明天见。” 少屏下得楼来,往大门走去。 有人叫住她:“孟小姐,请留步。” 她转头一看,却是秦老先生。 “过来,孟小姐,我有话要同你说。” 少屏只得走到他面前。 老先生上下打量她,目光如电,霍霍在她身上打转,少屏胆怯,有什么事瞒得过这双眼睛? 精灵的老人最可怕,是另外一种生物,他们经验实在太丰富,目光太过准确,几乎已是半仙。 孟少屏背脊冒汗。 老人开口:“孟小姐,你在我秦家走动已超过十年。” 少屏忽然忍不住,握紧拳头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同可晴做朋友,因为我家贫,你觉得我配不上可晴。” 老先生一愣,忽然失笑。 在一旁的甄律师也笑起来。 少屏涨红了面孔。 秦老先生摊摊手,“我予你这种势利的感觉吗?” 少屏不得不说:“你没有不让我到府上来。” “孟小姐,我不是那样的人。” 少屏倔强地问:“那你有什么话说?” 老先生看甄律师一眼。 甄律师走过来,“事情是这样的,可晴将于下月到伦敦就医,旅途上我们希望你照顾她,不知孟小姐可抽得出时间?” 少屏怔住,这才知道她是多心了。 第2章 她有点羞愧。 只有最自卑的人才会那么努力维护自己。 一眼就可以看穿孟少屏的心理状况。 她嗫嚅地答:“我愿意陪伴可晴,我明日就回公司辞职。” “孟小姐,我们愿意赔偿你的损失。” “我为朋友,不计得失。” “孟小姐,你收取薪酬,也是很应该的。” 哪里说得过律师。 “你放心,可晴毋需知道这件事。” 少屏终于说:“谢谢你。” 甄律师替她挽回些许自尊,在可晴面前,她仍是朋友身分。 甄律师递给她一张支票。 少屏一看,数目是她目前薪水的两倍。 她立刻收好支票。 “孟小姐要是你愿意,可以到我们客房小住。” 少屏颔首,“我明日再做决定。” 她出去了。 甄律师看着她背影,“一个聪敏到极点的女孩子。” 老先生点头,“比起她,同龄的可晴如一头小蠢狗。” 甄律师笑,“可晴有福份。” 老先生低头,“那可怜的聋子是我心头一块大石。” “人生总有遗憾。” “匆匆一生,苦多乐少。” “我看可晴相当享受生活,乐天知命。” 老先生叹息一声,“但愿这次手术可以帮到她。” 据甄律师所知,秦可晴一出生经过检查就知道是名聋童。 因受不住压力,父母在她一岁时离异,各走一方,扔下可晴与祖父相依为命。 老先生说:“可晴不知多久没见亲生父母。” 甄律师颔首:“其实可晴与常人无异。” 老先生说:“可是听不到音乐,也不知警报,你想想,损失多大。” 甄律师尽量劝解东家,“也许这次手术会有转机。” 老人又叹息一声。楼上,可晴在观看电视上动物奇观节目,字幕使她得益匪浅。 童年时读特殊训练学校已经习惯这一切,可晴对生活细节可应付自如。 像她的震荡闹钟永远放在枕头底,但是佣人还是每天来叫醒。 家里人都会一点手语,老先生聘专人来每天教授,日子久了,大家自然学到一些。 最要紧是祖父大能力量保护着她,使她不受伤害。 老先生说:“我希望她听见婴儿的哭声。” 小时候的可晴最乖,睡醒独自玩耍,累了自动睡着,从没有见过那么文静的孩子。 难怪儿科医生都说:当孩子乖得不能再乖时,立刻要去医生处检查。 静寂的世界,万籁无声。 她只得孟少屏一个好朋友。 半个月后,少屏陪着可晴出发去看医生。 同行还有甄律师以及一名保姆。 她们住在伦敦摄政公园附近一间老公寓房子里。 甄律师说:“是老先生早年置下的物业,你看楼顶多高多舒适。” 两间套房贴近,一式设计,可晴立刻把向公园的一间让给少屏。 少屏亦礼让,“向后街的窗口有一株樱花,我要这间好了。” 可晴躺在舒适的床上,同好友说:“一到这种关头,我就把最最琐碎最最早的记忆都钩起来重温一遍。” 少屏用手向头部一抓,往窗外扔去,意思是叫她忘记。 可晴苦笑,“约两岁多吧,他们在我面前叫我聋子,以为我听不见,但是看表情都看得出来。” 少屏走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 歇息过后,他们去医生诊所。 可睛不只一点点紧张。 幸亏有甄律师主持大局。 诊所十分现代化,就在市中心,自窗口看出去,车水马龙,可晴虽然听不见,也知道市声一定嘈杂。 医生出来了。 他是一个中年人,身段高大,精神奕奕,有个非常可亲的笑容。 一看到可晴便说:“我是张思悯医生,你一定是可晴。” 可晴与他握手,大家坐好,医生开门见山,开始解释。 “可晴,我将替你做一项手术。” 可晴点点头。 “可晴,我想你听清楚,这项手术,尚在实验阶段,成功率只得百分之三十。” 可睛本身没有抱多大希望,此刻只答:“明白。” “可晴,你对自己听觉情况,也有一定的认识吧?” 可晴牵牵嘴角。 “如果只是耳膜遭到破坏,科技已能克服,正同视网膜可以移殖修补一样,可是你的情况不同,你的听觉神经有故障,故此线路已断,不能通往脑部,我们只得做另外一种手术。” 可晴微笑:“医生真了不起,那么复杂的事情,三言两语用普通话说出来我们凡人亦听得懂。” 医生也笑了。 “手术分两部分,”他指着电脑荧幕图解,“首先,在耳朵背部装置一具纽子大接听器,然后,在脑部搭上线路,使你重获听觉,这比一般电子耳窝植入手术复杂十倍。” 孟少屏瞠目结舌,忍不住问:“手术有无成功例子?” 医生又笑。 可晴说:“我也想知道。” 甄律师也好奇,“这等于接手上帝未完成的工作。” 张医生:“我知道你们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他转头同看护说:“请小咏雪进来。” “是。” 大家屏息以待。 门一开,那个叫咏雪的女孩走进来,她原来只得十一二岁,因同病相怜的缘故,可晴立刻对她有好感。 张医生柔声说:“咏雪,今日麻烦你向这位秦小姐示范一下你配戴的仪器。” 咏雪颔首。 张医生说:“咏雪,让大家看看你的接听器。” 咏言拨开耳边头发,可晴全神贯注,她看到小女孩耳后皮肤下明显有一纽扣大凸位。 “请再让秦小姐看一看线路。” 小女孩又拨开头顶长发,可晴看到的是种在皮肤上的一片小小金属。 这样奇突。 “咏雪,请你示范操作过程。” 咏雪取出一具香烟盒子大小的起搏器,把电线接到头顶,轻轻开启起搏器。 张医生问:“咏雪,你听得到所有声响?” 小咏雪到这个时候才开口,并且笑得非常灿烂,“是,医生,我听得见所有声音。” 医生笑,“每一天就寝之前把起搏器关掉,便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小咏雪忽然加上一句:“晚上也戴着,可以听见父亲的鼻鼾声。” 可晴一听到这句话,心头都活了。 “谢谢你,咏雪,你可以出去了。” 看护把她带走。 “可晴,你愿意试一试吗?” 可晴还来不及说好,甄律师已经发问:“手术如果不成功,有什么后遗症?” “没有不良后果,当然,病人皮肉白白吃苦,以及,仍需支付手术费用。” “我们可以考虑一两日吗?” “自然。” “张医生,明日是可晴二十一岁生日,之后,她一切可以自主。” 医生点点头,“呵,还有一样,我得提醒可晴,病人揭开头骨的时候,是清醒的。” 可晴立刻瞪大双眼,露出可怖的神情。 “你不会觉得痛,我们需肯定找到正确的神经线,手术过程中你会一路回答问题,直至医生满意。” 可晴终于合拢嘴巴。 张医生送他们出去。 甄律师说:“你们两个女孩子且去喝杯茶散散心,我还有点事办,司机会转头来接。” 在史隆街的茶座上,少屏叹口气,“你看秦小姐出外就医,律师司机老妈子一大堆,好比公主出巡。” 可晴沉默片刻,反问:“你希望做我吗?” 少屏一早有答案:“医好听觉才问我这个问题不迟。” 可晴喝一口茶,“张医生像不像科学怪医?” “政府医院认为他的手术太过奇突先迸,费用过分高昂,成效又不高,故此拒绝资助研究。” “咦,少屏,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过他大名,他的研究工作全靠私人经费,令祖父就是他的赞助人之一。” “呵,全为了我。” “可晴,你决定做这次手术?” 可晴点点头。 “我会陪着你。” 可晴握紧她的手。 “可晴,明天也是我二十一岁生日。” “我知道。” “我不得已早已自主。” “少屏我一向佩服你独立果断。” 少屏无奈地笑笑。 可晴说:“我们明日一起庆祝了生辰再说。” 少屏有点沮丧,“过了二十一岁,立刻走下坡,很快老大。” “你担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后日我还得给医生掀开头骨检查呢。” 少屏恻然,“也真难为你了。” 可晴说:“可惜在伦敦没有朋友。” “唏,可晴,你少担心,有香槟哪怕没朋友。” “你说的是酒肉朋友。” 少屏柔声道:“世上所有朋友都只在晴天出现。” “你呢?” “我追随可晴。” “少屏,我会补偿你。” “我知道,施比受有福。” 第二天一早,甄律师送了蛋糕与花上来。 老先生与可晴通电话,由保姆转达,“觉得手术可行吗?” “很刺激,已决定试一试。” “太好了,祝你成功。” “只得百分之三十机会。” “那算是合理的比率,只得百分之一机会也要试。” 所以秦庭桂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生意人。 第3章 两个年轻女子并没有外出大肆庆祝。 她们静静在公寓里聊天。 “可晴,最希望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可晴笑而不答。 孩子们的哭声及笑声,海浪声风声,小提琴与色士风乐声,绵绵情话,瓷碟碎声,书上一常常形容的一根针掉在地下的声音,婚礼完成后人客的欢呼声,脚踏在秋季落叶上的沙沙声。 篮球撞击声,冰淇淋车子音乐,妖媚流行歌手的歌声,饱嗝声,鼾声,鱼跃出水面那一下声响,滂沦大雨,雷声隆隆。 这是一个音与影的世界,除非听得见,否则只算活一半。 “少屏,告诉我,听得见是否一种享受?” “与生俱来,也就不大珍惜。” “对,我也不会天天提醒自己:有手有脚多么幸福。” 少屏说:“我有礼物给你。” “我也准备了一份。” 少屏取出她的礼物,是一只小小刺绣枕头,上面用彩色十字纹绣上“永远朋友”。 可晴笑,“太喜欢了。” 少屏拆开她的礼物,却是一条钻石手镯,晶光闪闪。 少屏连忙戴上,“这才叫抛砖引玉。” “大小还可以吗?” “只要是钻石,一定合尺寸。” 可晴感喟:“竟也二十一岁了。” 少屏说:“来,我同你出去逛逛。” 换上衣服化好妆,少屏带她到一间精致小型的夜总会。 司机不放心,“两位小姐,这……” 少屏笑说:“停好车子,你也进来吧。” 领班上前来问:“两位可有订位子?” 少屏塞一张大额英镑给他,“有,姓王。” “呵,两位王小姐,这边。” 可晴看在眼内,骇笑道:“你怎么像个江湖客。” 她们立刻得到一张近舞池的台子。 少屏继续低声吩咐领班,也不知她说些什么,只见领班不住颔首,打躬作揖。 可晴坐着看热闹,不是不开心的。 明日就要做大手术。 像科学怪人那样,揭开头颅装置仪器,不知是福是祸,今日若不开心,岂非冤枉自己。 只见侍应生捧出十多只香槟桶,大声宣布:“王小姐请全场喝香槟。” 接着,汽球、纸屑、彩带,撒了一天一地,所有在场的人客欢呼起来。 可晴虽然听不见,也知道乐声震天,因为年轻男女已经在舞池中接龙,每个人双手都搭住前边那个人的腰身,扭动着跳起森巴舞来。 可晴怂恿少屏:“去,去跳舞。” “我不客气了。” “也是你的生日,快去。” 少屏走进舞池,立刻有热烈掌声响起。 领班过来轻轻说:“这是账单……” 可晴取出信用卡,“我来付好了。” 可惜无声,像看默片一样。 可晴一直只是个观众,无缘参与演出。 她没有发觉一个年轻人已经站在她身后问候她。 年轻人提高声音,她仍然没有反应。 年轻人绕到她面前,微笑说:“真嘈吵。” 可晴也笑笑。 他给她一杯酒,“生辰快乐。” “谢谢你祝贺。” “我叫许仲轩。” “我是秦可晴。” 许君讶异,“不是王小姐吗?” 可晴笑不可抑,“不,不是。” “来,请你跳舞。” “这是什么音乐?” “别理它,你会跳什么舞?” “三步。” “跟着我。”他拉起我的手。 许君年轻高大英俊,而且一上来不知怎地就给可晴一种温柔体贴的感觉。 他们愉快地在舞池里逗留了似是很久一段时间。 可晴担心地问:“音乐完没有?” 许仲轩答:“音乐永远不完。” 可晴笑了。 忽然之间,人群向他们涌过来,推散二人,接着,有人拉着可晴的手,围成一个大圈子,团团转个不停。 可晴怕摔倒,不由得愉快地大叫起来,抒发心头积郁,十分痛快。 司机这时过来保护她,与她退到一角。 可晴看到甄律师站一旁。 他皱着眉头,“玩得这样疯,是谁的主意?” 可晴笑答:“我。” 甄律师不信,“才怪,是那个野孩子吧。” 可晴一怔,他也不喜欢少屏。 “我们回去吧。” “可是——” “得回家准备明日入院事宜。” 他把可晴带走。 可晴没有惊动好友,今日也是她的生日。 她同司机说:“你负责接孟小姐回家。” 甄律师笑道:“舞伴是谁?” 他看见了。 “姓许,今晚的客人之一吧。” “是学生还是已经在工作?” “不知道,没有时间说起。” “你要当心。” 可晴笑,“甄律帅苦口婆心。” 他生气,“这是褒还是贬?” 可晴靠着他肩膀,“我自己懂得分辨善恶。” “是吗,你有那么大的本事?”甄律师叹口气,“我还时时上当呢。” 保姆正在替可晴收拾入院需要用的衣物用品。 那天可晴早睡。 朦胧看见房门下有一线亮光,想必是少屏回来了。 第二天由少屏唤醒她。 可晴笑,“玩得痛快吗?” 她点点头,“到五十岁都记得的良辰美景。” 保姆进来:“秦小姐我服侍你更衣。” 祖父的电话仍由保姆代接。 “今日施手术了?” “正是。” “祝你成功。” 可晴不想他担心,“一定成功。” 她出乎意料的镇定。 甄律师在可晴背后说:“不知她心里怕不怕?” 少屏答:“可晴外柔内刚,她会支撑。” 甄律师点头,“你倒是很了解她。” “我们已是十年的朋友了。” 可晴转过头来,“你俩在说什么?” 少屏笑着握住她的手,“以后都不能在你背后讲你坏话了。” 可晴也紧紧握住她的手。 甄律师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这两个女孩子性格背景无一处相似,可是看得出是认真投契,未尝不是一种缘份。 第2章 今日医院病房布置同酒店相似,已尽量用粉彩颜色,可是不论怎样掩饰,病人还是紧张。 可晴问:“你有无闻到药水味?” 少屏笑:“医院难道还散发玫瑰花香不成。” “少屏,死人就是用种药水防腐吧?” 少屏没好气,知道这种时候,一定要帮好友维持乐观,“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张思悯医生进来,“好吗,可晴,今天是我们的大日子。” 可晴颓然,“我以为结婚才是大日子。” 张医生一怔,“啊,我已结过三次婚,我认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是医科毕业、取到专科证书,还有,第一个病人恢复听觉。” 可晴骇笑,“结婚没有什么大不了?” “正是。”张医生笑。 可晴问:“少屏可以进手术室吗?” “少屏不如回家先休息几个小时再来看你。” 他们很少直接说不,一个不字太伤人自尊心,不过,即使没说不,也等于是十分肯定的不。 可晴沉默,低下头。 张医生鼓励她:“喂喂喂,我在手术室才是关键呀。” 可晴苦笑。 少屏不禁在心底说:可怜的小富女。 张医生亲手替可晴削发剃头。 “不怕不怕,很快会长回来,我打听过了,今年流行极短发。” 医生能做到这样体贴,实在不容易,可晴当然不能再说什么。 “要不要照镜子?” 可晴急急说:“不!” 接着她被推进手术室,看护一边注射一边逗她讲话,“有无亲密男友?”“普通男友也无,谁耐烦学手语。” “你会遇上有心人。” “我一生不会结婚生子,我怕子女遗传到我的毛病。” 看护嗯地一声。 可晴只觉得手腕一线麻痹迅速传至腋下,接着不省人事。 醒来之前有人轻轻拍打她的面孔。 她睁开双眼,发觉仍然在手术室中。 她想移动头部,可是颈部以上被一只钢架镶住,四肢亦锁在床上,可晴叫起来。 看护握紧她的手,把脸凑到可晴面前,好让她读到她的嘴唇,“别怕,我们都在这里,可晴,手术第一部分已经完成,现在正进行第二步。” 可晴大惊,“我的头——” “一切无恙,你放心。” “医生,医生。” 张医生走过来微笑,“可晴,我们将接驳人工听觉神经线,并且试起搏器控制,你如听见,请大声回答。” “听见?” 忽然之间,可晴泪如泉涌。 看护连忙替她拭泪。 可晴知道头骨已经掀开,红色柔弱的脑组织正暴露在空气之下。 她渐渐镇定。 世上有几个人的脑袋接触过空气? 她忽然说:“我想看。” 看护瞄医生一眼,手术室里的数名助手都颔首,张医生终于说:“好吧,病人有知情权。” 宽大的荧光屏忽然开着。 可晴目停口呆。 只见放大了的人脑左半球下边贴满小小有字母的标签。 可晴惊呼:“这些是什么?” “我们想知道哪一部分管你的听觉。” 第4章 “每个人不一样?” “有细微分别。” 手术钳轻轻碰到一部分,医生问:“听见吗?” “不。” 手术钳又移到另一部分,“有无听觉?” “不。” 难以想象那就是她自己的脑部。 “我们正在播放贝多芬惟一的小提琴协奏曲。” “小提琴悦耳吗?” “像有情人的声音,安抚灵魂。” “我还听不见。” “不要紧,现在呢?” 可晴面孔变色,她混身颤抖。 “可晴,听得到吗?” 可晴的静寂世界忽然打破,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像是有人粗暴地撕裂她的衣裳似,她惊怖莫名奇qisuu.书,一大堆嘈吵的杂声排山倒海似涌向她。 可晴窒息,“可怕,可怕。”她大叫。 恐惧得无以复加,她用力挣扎,继而失去知觉。 一名助手说:“她听见了。” “医生,手术成功。” “外人以为病人恢复听觉会得立刻欢欣若狂,事实刚相反。” 张医生说:“康复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适应。” “准备缝合。” 可晴终于再次醒来。 少屏立刻俯身看着她,“恭喜你,可晴。” “祖父知道了吗?” 甄律师答:“医生已向他做详细报告。” 可晴吁出一口气。 甄律师一脸倦容。 可晴问:“手术进行了多久?” 甄律师举起两只手。 “十个小时?” 我的头,可晴举手去摸,整个头都缠着纱布。 “我仍然听不见声音。” “医生还没有替你接上开关,待你精神好些再说。” “我想听这世上一切声音。” “别急,一步一步来。” “少屏,你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粗暴沙哑无礼。” 可晴一边笑一边落泪,“我自己的声音呢?” “如出谷黄莺。” “少屏,你对每个问题都有一个现成的答案。” 甄律师也忍不住笑,这女孩的确是个鬼灵精。 张思悯医生是几乎旋转着以探戈舞步进病房来的。 “可晴,我太高兴了。” 可晴说:“事先说明,我拒绝向你及其他病人做示范说明。” 张医生:“我并没有做此要求。” 大家都笑了。 可晴呼出一口气。 少屏说:“我家环境嘈吵,我时时幻想耳朵里装开关,抗拒噪音,没想到可晴达成了我的愿望。” 可晴问张医生:“什么时候开启我的双耳?” “你先休息几天。” 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 是少屏先觉得闷,她独自乘地车到印裔聚居地,买了一身银红色沙里,穿到医院来探可晴,并且喂可晴吃咖哩薄饼,|奇^_^书-_-网|少屏的花样最多,而且起码有一半不为大人接受。 可晴的心一向静,看看书又一日,没有要求,亦没有抱怨。 那天一早张思悯医生便进来了。 “张医生早。” “早,可晴,报上有什么好消息?” “谁会要刊登好消息。” “说得有道理。” 看护拆掉可晴头上的绷带。 可晴觉得头上一凉,呵,需要戴帽子了。 看护问:“想不想照镜子?” 这次可晴点点头。 光滑的头颅上一条拉练般的疤痕,裂缝上有钉书机痕,看上去真正诡秘。 “真奇突。”可晴赞叹。 看护替她戴上绒线帽,披上外套。 “来,”张思悯医生说,“跟我来。” 可晴知道重要的事将要发生。 她轻轻跟在医生后边。 张医生带她到儿童病房。 一大班小孩正在上音乐课,老师在指挥他们唱歌。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 张医生忽然指示看护插上装置,看护把一只小小盒子交到可晴手上。 可晴瞪大眼睛,按下开关。 忽然,她听到声音了。 有点像老式收音机,带沙沙杂音,接着,她清晰地听到小孩的歌声。 他们这样唱:“落矶山脉,落矶山脉高耸,当你置身落矶山脉,你没有躲避之处,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 分明是一首含蓄低沉的情歌,由稚声唱出来,因天真无邪,更加令人怅惘,所谓落矶山脉,不过是寻个话题,最终是问君有无将他忘怀。 真没想到孩子们的声音会动听到这种地步,可晴触动心事,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流下,她抽搐地痛哭。 看护把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慰,可晴索性把头靠在看护肩上号啕。 叫她更意外的是她自己的哭声,啊,可怕,像只野兽。 她按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猛咳起来。 看护立刻替她关上机器,扶她回病房。 张医生轻轻说:“可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你自己慢慢试验吧。” 含泪的可晴忽然哭起来。 她立刻拨电话回家。 老佣人来接电话:“秦宅,请问找哪一位?” “老先生起来没有?” “你是哪一位?” “我是妹妹。” “谁?”老佣人一时没有领会。 “是可晴,请祖父来,我想听他的声音。” “妹妹,你耳朵医好了?” “嘘,别嚷,给他一个惊喜。” “是,是。” 多好,不再烦人转述了。 片刻,秦老先生的声音传过来,“是谁?” 可晴做不了声,她哽咽,是老了,听声音都听得出来,沙哑、低沉,可是短短两个字,其中也有权威。 他不耐烦了,“谁?” “祖父,是可晴。”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过来,“你可是听见了?” “是,祖父。” 刹时间,他也语塞,可是,没到一会儿,老先生又恢复常态,他故意轻描淡写,“感觉好吗?” “还不知道,正试验中。” “有空时时与我联络。” 可晴轻轻放下电话。 咦,少屏这鬼灵精去了哪里? 可晴又拨电话到公寓找人。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刚想放下,忽然通了,有男声问。“喂,喂?”似刚睡醒,接着一把女声也问:“找谁?” 可晴像是无意中偷窥到别人裸体一样,吓红了脸,立刻挂断电话。 随即又觉得少屏的声音好不甜美,十分艳羡。 她试着说话给自己听:你好吗,秦可晴,今天你打算做什么, 发音有欠准确,哑哑地不甚动听,可晴又一次掩住嘴。 原来真相如此。 看护进来笑着:“可晴,你可以出院了。” 可晴张大了嘴。 “甄律师待会来接你。” 话还没说完,甄律师已经兴奋地推门进来。 “可晴,听得见吗?” 他的声音像洪钟,可晴笑了。 他紧紧拥抱可晴,傻气地说:“好了好了,终于听得见了。” 可晴立刻要求:“带我到街上去。” 她穿上外套,由甄律师载她到交通最旺的十字街头,停好车,由可晴站在安全岛上聆听市声。 汽车喇叭、小贩叫卖、行人谈话、公路车引擎、白鸽拍动翅膀……一霎时像潮水般涌进她耳朵。 她都听见了。 她需要握紧拳头抗拒那声响。 可晴觉得她甚至可以听到灰色的云在紫色天空中移动的声音。 她抬起头,仰望苍穹。 甄律师在一旁看着她。 这个高挑秀丽的女孩正贪婪地盼望吸收每一种声音,面色苍白,神情温婉凄清动人,天可怜见,她终于与常人无异了。 他真替她高兴。 甄律师用手帕轻轻揩掉眼角的泪水。 可晴被各类声音催眠,不想离开,她觉得晕眩,闭上双目,握紧拳头。 “今日到此为止可好?” 可晴点点头,甄律师扶她上车。 他们回公寓去。 少屏与保姆都不在。 甄律师说:“留你一个人在公寓可以吗?” 可晴说:“没问题。” “凡事当心,别随便开门。” “真把我当幼儿了。” 甄律师离去之后,可晴扭开了收音机,逐个电台收听,又到厨房启动洗碗碟机,开大水龙头听水声哗哗,移动台凳,大力顿足,抖动被单,一拳打到枕头上…… 各种声音都叫她着迷。 推开窗户,二楼正好看见一棵橡树,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十分悦耳。 可晴忍不住轻轻唱: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君还记得我否。 这次,她没有再流泪。 忽而听见一阵咕咕声,这是什么?她怔住,声响自腹部传来,她突然想起,这便是书中形容的腹如雷鸣?肚子饿了。 她到厨房去做三文治,电话铃骤然响起,她吓一跳,真不习惯,马上跑去接听。 对方说:“小姐,我向你推销《知识泉源宝鉴大笑百科全书》。”他滔滔不绝开始讲解。 可晴听得津津有味。 那推销员不相信有此好运,十分怀疑,“小姐,你还在那一头吗?” “是,我在听。” “你会购买吗?” “我已经有一套,让我考虑考虑。”可晴笑了。 她打开牛奶盒子,把液体倒进杯子,所有声音都源自物质在空气中摩擦,若没有空气,世界静寂一片,一如在太空中。 第5章 她坐下翻报纸。 嘶一声,嘶又一声。 情绪略为平静,专等好友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正在读政治评论,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我想……离开他。” 有人回答这个女子:“那么,为什么拖到今日呢。” “我忍受不了那种空虚,目前,至少有人在身边,无论吵闹、憎恨,有个对象……这种自虐是变态的,我知道……”声音幽怨沉沦。 可晴吃惊,谁,这是谁? 她站起来,是收音机里的广播剧吗,是谁在看电视肥皂剧? 对问从何处传来? 她在公寓中四处寻找。 都没有,屋里只得她一个人。 然后,可晴逐间房走动,细细聆听。 她将开关掣上声量控制调高。 这一下子,她连楼上的脚步声都听见了。 “他欺骗我呢,然后遗弃我。” 对话更清晰了。 “这样做,会否遭到报应?” 终于,可晴知道声音来自何处了。 老式公寓用热水汀做暖气,往往附近有个通风口使空气流动,这个通风口自楼下一直通至三楼,声音自另外一个单位传来。 二楼的通风口在书房里。 照说,声音不应如此清晰,可是,可晴拥有的并不是一双平常的耳朵,她的耳朵是高科技接听器。 落寞伤心的声音再传来:“只有死亡可以消除我的痛苦。” 可晴为之恻然。 她屏息静听。 “不,”另一人说,“你不会寻死,否则,你不会到我这里来。” 可晴忽然明白这两个人的关系了。 他们是心理医生与病人。 楼上竟有一所心理医生诊所。 可晴好奇,开门走到楼下去查户口。 果然,她看到邵也蕴医生的名牌。 啊,偷听是不道德的行为。 回到书房,她用椅垫堵塞通风口。 对话声低沉下去,再也听不见了。 可晴觉得可笑,其实,她只需要关上她的耳朵,便什么都听不见。 再过一会儿,保姆自菜市场回来了,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太太,立刻用流利的手语问候可晴。 可晴觉得这种关系难能可贵,也以手语回复。 保姆到厨房准备晚餐。 可晴坐在沙发上欣赏杯碟锅子运作声。 少屏呢,去了何处? 就在这个时候,门声一响,她启门进来了。 “可晴,你怎么出院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扑一个空。” “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呀。” “可晴,凡是意外都是可怕的,记住,有了男朋友,千万不要叫他有任何意外。” 可晴笑了。 少屏蹲到她身边,细细打量可晴,她转到她身后。 “可怜,那么漂亮的头发非待明年才长得回来。 可晴这时意味到明敏的少屏没察觉到她已可以听见,不禁暗暗可笑。 她脱口回答:“不是流行短发吗?” 少屏愕住,她是何等机灵的人,当然知道站在可晴身后,她无法看到她的嘴型。 少屏缓缓走到可暗面前,轻轻问:“你有听觉了?” 可晴颔首。 少屏不住点头,“好极了,好极了。” 可晴笑,少屏有点傻。 过一刻,少屏又说:“太好了,太好了。” 接着,两人拥抱在一起跳起舞来,不住在客厅中转圈子,直至晕眩倒在地上。 然后,两人呵哈呵哈大笑不停。 保姆不放心,出来看个究竟。 少屏大叫:“她听得到了,她听得到了。” 保姆也笑着不住点头,双手濡湿,沾着鸡蛋及面粉。 少屏问:“我们几时回家?” 可晴反问:“你想家?” 少屏不语,过一刻她颓丧地说:“我其实没有家。” 可晴不出声。 少屏自嘲:“狗不嫌家贫。” 可晴立刻更正:“你从来没抱怨过环境欠佳,只是家人一直不关心你。” 少屏泪盈于睫,“只有你明白。” “少屏,你索性到秦家来住吧。” “什么?” “就当非正式过继秦家。” “怎么可以。” “在祖父名下出一份薪水并不困难。” 少屏问:“职位是秦可晴小姐私人秘书?” “假如你愿意的话。” “无功不受禄。” “那么,做陪读生,我们一起进学校。” 少屏勉强地笑,“我想想清楚。” 可晴失笑,“你怕失足?” “我怕成为寄生草。” 可晴不语。 少屏轻轻摸她的耳朵,“你已与常人无异,我太替你高兴。” 可晴的手也掩住耳朵,忽然尽情地尖叫起来。 这次,保姆并没有再出来视察。 任何人失聪二十一年,只在书本中得知各种声音是什么样一种现象,都有权在恢复听觉后尖叫。 傍晚,甄律师来了。 他带两个女孩子出去吃饭。 西餐厅出乎意料之外的静寂,客人已经不多,客人吃东西又像守礼拜,默默吞咽,鸦雀无声。 甄律师问:“可晴你有什么计划?” 可晴正在听自己喝汤的声音,要定定神才说:“我知道祖父想我升学。” “你打算挑哪个国家进修?” 可晴笑,“我成绩平平,也不是爱去哪里就可以去得到。” 甄律师轻轻答:“你交给我办好了。” “那么,请劳烦一并替少屏办手续。” 甄律师好奇,“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少屏看着可晴,“在一次游泳比赛中。” “不,我掉了围巾,你叫我拣,我没听见,你追上来,记得吗?” “你的保姆只管向前走。” “那年你十岁。” 少屏笑,“我一直比你老气。” 可晴说:“不一定,你有时比我活泼。” 少屏说:“又好像是因为有人在街上欺侮你,你家司机又未到,我帮你喝退那几个大个子。” 可晴想起来,“对对对,他们拍手笑我是聋子。” 甄律师颔首,她们间自有渊缘。 “孟小姐请你把学历成绩尽快交予我。” 少屏收敛笑容,“那是一笔庞大的费用。” 甄律师答:“作育英才不以金钱衡量。” 少屏有点感动,没想到多年来愿望得偿是因为秦家的慈善。 她跟对了朋友。 在这个时候,邻座一男一女忽然起了争执。 那男客不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令到女伴勃然大怒,站起来狠狠赏了他一巴掌。那清脆的啪一声令全场触目。 接着,那盛妆女郎拂袖而去。 可晴眼都不眨看着这一幕,兴奋到极点,原来有声电影是这样精彩。 甄律师连忙低声。“别看,不礼貌。” 可晴急急低头。 眼角瞥见那个男人满面通红掏出钞票付了账才走。 他一走可晴又咧开嘴笑。 少屏纳罕,“你绝少幸灾乐祸。” “这不是什么灾难。” 少屏说:“对那一男一女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连甄律师都忍不住:“如果真有缘份,打也打不散。” “这么怪。” “是,男女闲事往往怪得不能以常理解释。” 可晴回到轨道上去:“祖父觉得北美洲才是读书胜地。” 甄氏答:“我会着手找学校。” 回到公寓,时间还早,少屏立刻到厨房找东西吃。 一见保姆做了肉丸意粉,不胜欢喜。 可晴笑问:“你没吃饱?” “我最怕新派法式菜,三只虾仁,两片生菜,摆得像美妙图案,吃下肚子如沧海一粟。” 少屏又吃了一大盘肉丸意加半条蒜茸面包。 “食得是福,”她抹抹嘴,自斟一杯波多红酒,“最简单实惠的得益。” 最难得的是吃得这样凶狠也从来不胖,两个女孩子身型十分相似,只有在转过头来时才发觉有分别,少屏粗眉大眼,一股英悍之气,而可晴却满脸抑郁。 可晴渡过了她一生中最刺激的一日,睡得很沉。 半夜朦胧间看见门缝下一条亮光,少屏还没上床。 可晴听到她在讲电话。 “能够升学,当然是好消息,我自信读得上去有余。”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喃喃细语。 隔了很久,可晴又快睡着了,才听见她说:“我也爱你。” 可晴半睡半醒间有点诧异,这分明是密友,却从来未听得少屏提过。 她们二人相敬如宾,关系文明,一向不追究对方的秘密。 男生都喜欢活泼的少屏。 少屏一向受人追求,约会不断,却不炫耀。 可晴又睡着了。 可是脑子维持一丝清醒,她忽然睁开双眼,噫,睡前明明已关掉电子耳朵,怎么会听见少屏讲电话,莫非是做梦? 可晴刹那间清醒,开亮床头灯,拿起盒子开关,小小红灯熄灭,她记得不错,她不应听到声音。 可晴呆住,这是怎么一回事,开关掣出了毛病? 天惭渐亮了。 她起床,报纸已经送来,这时,她又听不到什么了。 她做了茶喝,一边开启电子耳朵。 呵,那对话又来了。 悄悄地,如偷情的人儿,脚步轻盈,钻进可晴的脑袋。 “我到今日还怀念他的一切。” 是同一位女士那泣血似的声音。 第6章 可晴转头一看,发觉挡在通风口铁丝网的座垫已被保姆移走。 “每早他出门去的时候,总会亲吻我一下,半明半灭间,知道自己被爱,感觉真好。” 无限缠绵,可晴听得呆了。 “可是,那一切也都过去了。”欷虚不已。 这时,少屏起来,看见可晴,“这么早?” 可晴说:“嘘。” 少屏莫名其妙,坐下斟茶。 可晴听到心理医生说:“或许另外一段感情也可以给你同样的满足。” “不,那时我年轻,现在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了。” 少屏这时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 “少屏,你听得见吗?” 少屏瞪眼,“听什么?” “过来,”她把少屏拉近通风口,“听。” 少屏侧耳,“我什么都听不见。” 可是那女子明明在说:“我永远不会爱另外一人那么多。” 少屏摆摆手,“可晴,请问你叫我听什么?” 啊,可晴发觉她的电子耳朵比常人敏锐许多。 她不得不说:“没什么。” “这么早起来?” “情绪兴奋,难以入眠。” 好奇心来了,她披上外套,打算出门去。 “你去哪里?”少屏急问。 “等人。” “我陪你。”少屏也套起大衣。两个女孩子一起到楼下。 少屏抱怨:“喂,一早等谁?无故陪你疯。” 可晴不出声,静静站在门口。 没想到这位邵医生一早开始见病人。 少屏不耐烦了,“究竟在等谁?” “少屏,你上楼去好了。” “我怎么放心你一人站这里?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可晴笑笑,正想开口,听到脚步声。 旧房子没有电梯,二楼有人走下来。 可晴拉一拉少屏,少屏会意,两人眼看马路,像是要截计程车的模样。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那人出现了,是一个瘦削戴着太阳眼镜的女子,头发严密地用一方丝巾包裹着。 她便是那个天天来找医生呻诉的病人了。 一辆黑色的车子驶过来接她,她上车离去。 第3章 看到她的真面目,可晴松了一口气。 “是谁?” 可晴与少屏回到公寓,她指着通风口:“这里,可以听到三楼她与心理医生的对话。” “哗,顺风耳。” “别笑,是真的。” “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可晴笑,“有时,听不见也是好的。” 少屏接下去:“希望可以练成这种功夫,不喜欢的话听不见,不喜欢的事情看不见,不喜欢的人远远躲开。” 可晴笑,“我一关掉耳朵就行。” “耳朵有开关,也只得你一人这么厉害。” 两个女孩子笑了。 甄律师来访。 他羡慕地说:“年轻真好,什么事都是开心的。” 少屏诧异,“你也曾经是个少年人。” 甄氏搔头,“可是我自幼被誉为少年老成,一日担心学业,怕事业无成,有负列祖列宗,从来没有开怀过。” 可晴恻然。 少屏很会说话,“勤有功戏无益,你现在已是个名利兼收的专业人士了。” 甄律师忽然对两个女孩子诉起心事来:“可是我不懂跳舞,也不会吹奏色士风,我从未去过波拉波拉,也没有疯狂追求过女孩子。” 可晴看着这个头顶微秃的中年人,不由得同情他起来。 少屏鼓励他:“现在做还来得及呀。” 他苦笑,“现在更走不开了。” “为什么?” “家庭与公司都放不下,社会对我这种年纪身分的人有某种期望,我不能叫家人失望。” 大家沉默。 “可晴,少屏,下学期你俩到史蔑夫上学吧。” 少屏张大了嘴。 啊,这样一句话,有钱人办事竟如此容易。 “两位小姐听着,也需用功,可晴,尤其是你,升不上去祖父会拷打你。” 两人都忙不迭点头。 “我会替你们在附近置一间公寓,保姆也跟着去。” 这时保姆刚刚过来说:“孟小姐电话。” 趁少屏走开,甄律师轻轻说:“可晴,我看着你长大,知你品性温驯。” 可晴微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有恩于人呢,切忌嘴边老提着,人家一尴尬,功过就抵销了。” “是。”可晴知道这是在说她。 “有种人帮朋友打过一通电话,就处处钳胁朋友,叫朋友报答,这种人肤浅幼稚,不是我们看得起的人。” 可晴微笑,“是。” “对朋友要大方、忠厚、宽容。” 由头到尾没提到孟少屏名字,但是的确句句金石良言,指点可晴待人之道。 “祖父想见你,明晚乘飞机回去吧。” “这么快?” 甄律师诧异,“还有什么事?” 三楼的故事刚开始呢,可晴想听到结局才走。 但是她又不能说出来。 “还有,可晴,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晴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少屏回到书房,也没有说是谁找她。 甄律师告辞去办事。 少屏兴奋,“哗,史蔑夫大学,朝闻道,夕死可矣。” “也得靠你自己读上去。” “私立女子大学,听说里头十分势利。” “不要理别人的事。” “你我略为超龄,可能叫人另眼相看。” “你不说,谁知道。” 少屏问:“你会刻意瞒年龄吗?” 可晴不以为然,“有此必要否?” 少屏挺胸,“我也不会为这种事说谎。” 第二天一早保姆已帮她们收拾行李。 可晴坐书房内,忽然听得哭泣声。 是那把熟悉的声音,略为沙哑,无限凄酸。 “现在,他同别人在一起,听说,也不是那么开心,对方条件差好多,不能同我比……” 可晴看看钟,每一节诊症时间大概一小时。 那女子又哀哀哭泣起来。 真可怜,那么久了,还不能忘记。 可晴站起来,“我去买柠檬。” 少屏说:“厨房里有一篮子柠檬。” “不是我要的那种。” 她下楼去。 这次,等的时间比昨天长,好久都不见那女子下来。 可晴想,也许超时,算了,不等了。 她正欲走回二楼,在梯间碰见了她。 可晴着实吃了一惊。 只见那女子把一方丝中摊开,往头上缚,不,她不是女子,他分明是一个男人,平顶头,还有胡髭阴影,但是匆匆结好丝巾,架上墨镜,看上去,又似一个女子。 可晴连忙闪避在一角,他擦身而过。 半晌,可晴才回过气来,忍不住嗤一声笑。 她回到公寓。 “柠檬呢?”少屏诧异地问。 可晴大笑起来,不是没有同情心,许多事,真的不是可以单单看表面,唉。 她瘫在沙发上,关掉耳机。 听久了人会晕眩。 她憩着了,保姆替她盖上薄被。 有人在讲电话:“今天晚上回去,是,总得跟着东家走。” 东家?不是朋友吗,秦可晴怎么会成为别人的东家。 她转一个身,继续睡。 终于一切都静下来。 直至保姆推醒她。 保姆用手语说:“时间到了,请乘飞机。” 可晴点点头,起身梳洗。 少屏也不负所托,一切都准备妥当专等可晴。 可晴披上外套,现在,她必须携带,最最重要的物件是那只小小的开关器。 她把它放进口袋时才发觉她又一次早已经把它关掉。醒觉后才发现果然,耳边一片静寂。 那么,梦中听见少屏打电话,一定是幻觉吧。 可晴自嘲:“你真爱做梦。” “你说什么?” “没事,出门吧。” 少屏把大衣拉严一点,咕哝道:“都春天了,还这么冷,什么意思。” 可晴的手紧紧握着开关,她并没有担心天气冷暖,她盼望赶回家去看祖父。 飞机上升拔高之际可晴突然觉得耳膜胀痛,并且像是同时间有十多架收音机在耳边一齐开动,许多杂音乐声纷沓而至。 有一把声音说:“今日天气晴朗寒冷,稍迟会转吹东北风。” 另一把声音抱怨:“可是你明明应允与我吃饭,今日又推明日,明日推到几时?” “让我来介绍辣女郎的成名歌曲《我知道你逼切逼切逼切要的是什么》。” “美总统今日会晤亚太经济协会众成员……” 可晴被吵得手忙脚乱,立刻关掉耳机,额角已经冒出汗来。 少屏注意到,“什么事?” 总算静下来了。 可晴吁出一口气。 “你不舒服?” “我想睡一觉。” “有什么需要叫我。” 可晴的心慢慢静下来。 她揉了揉额角,用湿毛巾拭汗,又喝了两杯冰水,闭目养神。 可晴一颗心还是突突跳。 因为即使关掉了耳机,她还是听到一男一女搭讪的对白。 非常清晰地,一字不漏:“对不起,我不能不注意,你腕上戴的是否稀世奇珍康斯丹顿的三向表?” 那男人答:“啊,你眼光真好,也不算什么,但手工的确精细些。” “需三个一级瑞士表匠整整一年时间来制造呢。” 第7章 “你爱钟表吗?” “我更爱喝酒。” “哪一种?” “著名银行家族罗思齐在法国宝多私人葡萄园出产的拉斐红酒。” 男的笑了,“我家还有一箱一九六九年拉斐,恰巧请你品尝。” 那女子媚笑起来,“那么,这是我的卡片,你一定要同我联络。” 可晴惊得握紧座椅扶手。 怎么回事,耳机关掉了还什么都听得见。 抬头看去,斜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已经十分熟络,正在攀谈,一定是他们。 正想再听,对白已经细不可闻,他们把声音压得不可再低。 可晴喘一口气。 开头,是什么都听不见。 现在,是什么都听得见。 喂,可晴想问苍天,有无中间路线可走? 终于静下来了。 半晌少屏推她手臂,叫她吃晚餐。 可晴摇头,表示没有胃口。 少屏说:“看看谁坐走廊对面。” 可晴微微转动脖子,斜斜一看,见是两个打扮时髦的华裔青年。 “他们是谁?” 少屏讶异,“你忘记了?” “我见过他们吗?”可晴茫然。 “一个叫林永昌,另一个叫张家洲,不好读书,不务正业,专门向有妆奁的异性搭讪。” 可晴笑,“你口气似卫道的老太太。” 少屏也笑,“因为我没钱,所以恨他们。” 可晴摇头,“不,你看不起他们。” 少屏沉默一会儿,“也只有你明白我。” “你别老多心,以为人家欺侮你家贫。” “可晴,你一生也没见过歧视的目光。” “少屏,这话不公道,我自三岁起就知道什么叫作有色的眼镜。” “他们过来了。” 那林永昌挂着一脸笑,“两位小姐,没想到在头等舱又见面了。” 少屏冷冷的看着他们,可晴知道她一定会忍不住出言讽刺,于是用手按住好友。 另外一个叫张家洲也俯身过来,“我带着一副纸麻将,四个人正好玩起来。” 少屏实在忍不住二人之伧俗,开口抢白道:“我们两个,一个聋,一个穷,不敢高攀。” 话说得那么重,连可晴都呆住了。 张家洲像是被人掌掴了一下,手足无措,幸亏同伴林永昌机灵,把他拉回座位上。 可晴轻轻说:“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少屏却:“何必饶这种人。” 说得也是。 长途飞机十分辛苦,十二小时一过,可晴觉得胸口发闷,呕吐了几次。 少屏一直在旁侍候她。 “真无用,又麻烦你。” “嘘。” 下飞机时可晴脚步有点浮,险些支撑不住。 在海关,张家洲与林永昌二人本来与她们排同一行,可是一见她们立刻像见鬼似避到另一行去。 可晴身体不适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同少屏这鬼灵精在一起生活的确多奇趣。 到了家可晴一直喊进去:“祖父,祖父。” 秦老先生迎出来。 祖孙紧紧抱住。 “可是听得见了?” “是。” “别转头去,告诉我,我在说什么。” “请讲。” “可晴,我们祖孙相依为命已经多年了。” 可晴转过身于来,“我永远陪伴着你。” “可怜的孩子,你陪我,将来谁陪你?” “祖父何必担心得那么远,我自有家庭子女朋友。” 可晴尽力安慰祖父。 秦老先生也强笑道:“你那好朋友呢?” “我让她回去收拾一下索性搬到我们家来住。” 老先生颔首,“多个人热闹些。” 可晴十分欢喜,“我需多多学习祖父的慷慨。” 老先生看着她,“长大了,那么会说话。” 可晴笑笑坐下。 祖父殷殷地问:“张医生说你已与常人无异,是真的吗?” 祖父已为她的听觉操心多年,可晴实在不想再使他烦恼,故此答:“是,治愈了。” “而且,这副助听机是那么袖珍小巧,”老先生说,“易于收藏。” 可晴忍不住学少屏那样搞笑,“祖父,你看,一物数用,简直超值,按这个钮是当录音机用,按那个钮可选配乐。” 秦老先生要一呆才知道孙女儿是同他开玩笑,呵呵声大笑起来。 可晴却悄悄落泪。 下午,孟少屏拎着行李搬进秦宅。 老先生看到她全副家当统共只得一只中型旅行筐,不禁恻然,爱屋及乌,不过是个年轻女子,不必太严,于是颔首说:“欢迎你。” 少屏不卑不亢地点点头。 “你在我公司领取一份薪水吧。” “是。” “当作是我私人助理,我不会误你前程,一样升学,将来到秦氏机构来实习。” “是。” 老先生吁出一口气,“以后,可晴穿什么,你也穿什么,可晴吃什么,你也吃什么。” “是。” “希望你俩友谊长存。” 少屏不出声。 先分了一上一下,一尊一卑,然后,老人说:“希望你俩平起平坐,友谊永固。” 少屏突感乏力,在楼梯转角坐下。 被可晴出来看见,“你来了多久,怎么没人通知我,屋子太大就有这个毛病,招呼不周。” 可晴把她带到客房去安顿下来。 第二天,甄律师在秦家出现。 少屏一见他便想避开。 “孟小姐,请你留下。” 可晴意识到有事,“咦,气氛紧张。” 甄律师搓搓手,“我代表你祖父,有话同你说。” 少屏忍不住,“祖孙谈话需通过律师?” 甄律师瞪她一眼,“这件事他难以启齿。” 少屏大奇,“老先生可是要再婚?” 甄律师啼笑皆非,“少屏你别打断话题。” 可晴一颗心提了起来,“祖父有什么事?” “可晴,我一直不敢向你披露,你祖父已经病重。” 可晴啊了一声,表面上没有怎么样,但是在该刹那,她知道,身体里某部分已经战栗、惶恐,反应到一双颤抖的手上。 连少屏也低呼“呀”。 “年纪大了,”甄律师无限感慨,“只得一个结局,即使与世无争,只是在花园游走或阅读报纸,上帝也不允许,真是残忍,这是人类的命运。” 可晴的手越抖越厉害,终于连肩膊都震动了。 “他有遗嘱,待昏迷后不可用维生器,希望自然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可晴别转面孔。 在人世间她只得这个亲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苍茫无依的感觉来。 少屏问:“老先生患什么病?” “肝脏有恶性肿癌,医治已无效,可晴,少屏,他希望你们如常生活,我希望你们不要露出伤心沮丧的样子来。” 可晴答:“是,我明白。” 少屏看着好友,呵,这么一来,秦可晴就是富甲一方的女承继人了。 这时,可晴忽然抬起头来,“少屏,你说什么?” 少屏即时否认:“我没说话。” 可晴看着她,“我似听到你说我会承继财产。” 少屏一惊。 这时,甄律师说:“正是,秦老已把大部分财产拨到可晴名下,并且,既然已届二十一岁,亦毋需设立基金,可晴能自由运用财产。” 富女。 少屏艳羡。 这个世界,没有钱,没有势,谁看你。 “我们都相信你会智慧地运用金钱,不过,你祖父说,管它呢,只要她觉得高兴。” 可晴拭泪,“祖父把我惯坏了。” “记住,你们即将往北美升学。” “我想留下陪伴祖父。” “那不是他的意愿,他活着一日,一日还是一家之主。” 可晴垂下头。 “记住,如常生活。” 甄律师走了。 可晴靠在窗前呆视花园。 少屏问:“你在想什么?” 可晴叹口气,“我父母到这种时间尚未肯现身,实在过分。” “也许,无人知道他们。” “祖父已年迈,还需出通告不成。” “你上次见他们是几时?” 可晴轻答:“记忆中,从未见过他们二人。” 少屏说:“这一点,我同你倒是相像。” “你又没有残疾,父母为什么怕你。” “我张嘴要吃,已经叫他们害怕。” 可晴叹气,“我们都是不受欢迎人物。” “可晴,我一向避谈身世。” “我何尝不是,不爱的话,就不要谈好了。” 少屏苦笑,“你不一样,你还有祖父。” “他也快要离开我了。” “他的财势,将永远与你同在。” 可晴仍然垂头不语。 接着的一段日子里,泰老先生如常生活,完全看不出身怀恶疾,几乎使可晴怀疑甄律师造谣生事。 两个女孩子出门留学,他还殷殷叮嘱要做好功课。 “人生试题一共四道题目。学业事业婚姻家庭,平均分高才能及格,切莫花太多时间精力在任何一题上。” 说得极有道理。 少屏笑道:“听老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老先生双目仍然炯炯有神,“你资质胜过可晴。” 可晴不忿,“喂喂喂。” “可晴不大吸收。” 可晴无奈。 “可晴,我最不放心你。” 第8章 “祖父,我现在耳聪目明,你请安心。” =奇=“张思悯医生明晚过境,我请他吃饭。” =书=少屏却说:“明日我有事。” =网=那天晚上,祖父早退,留下可晴与医生细谈。 “张医生,我有许多疑惑。” “我愿意为你解答。” 可晴要想一想才能开口:“离开医院之后,我已熟习新耳朵的性能。” “那是好事,你祖父说你已与常人无异。” “有许多事,我没有说出来。” “我是医生,你可以对我坦白。” “张医生,很多奇怪的事发生了,并非我的妄想或是幻想,请你明白。” “请说。” “有时,关上耳机,我都可以听见细微的声音,开着耳机的时候,更是杂音纷沓。张医生,我几乎可以听到对街的对白,这叫我害怕。” “有人知道吗?”张医生十分镇定。 “我怕祖父担忧,并无透露。” “可晴,我向你讲解过,你拥有的,并非普通助听机。” “我明白,我的听觉经先天性毁坏,耳膜健全也不管用。” “可晴,手术当日,我在你脑部多种下一块实验性电晶片。” “什么?” “事前没有知会你,怕晶片无效使你失望。” 可晴愕然,“这——” 张思悯医生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来,“你的投诉证明晶片有效。” “可是医生,我完全没有意图听到宇宙里去。”可晴大惊失色。 张医生说;“对于你的特殊听觉,你慢慢会得习惯。” 可晴发呆,“至少我知道一切不是我的幻觉。” 张医生笑,“我的手术完全成功。” “慢慢看。” 张医生诧异,“可晴,还有什么事?” “医生,近日我发觉,对方不开口,我亦听到他心中的话。” 医生一呆,随即说:“不可能。” “真的。” “可晴,你只是猜到下一步他会说些什么,很多聪敏的人都有这种本事,因此他们事事着了先机。” “我真的听到。” “可怜的可晴,你混淆了,不,我没有那样的本事,我只是专科医生,不是上帝,人心还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人心底真正想些什么。” 可晴颓然。 张医生看着可晴,“此刻我心里想些什么,你听得见吗?” 可晴凝视,片刻沮丧地答:“没有感应。” “猜一猜。” “呵哈,我的手术使秦可晴变为科学怪人。” 医生笑,“不,再猜。” “算了医生,你讲得对,也许真是我的幻觉。” “关掉耳机。” 可晴把盒子交给医生。 “转过身去,我在说什么?” 可晴人己倦,她说:“一百年前,这项手术可以使我呼风唤雨,今日,不过收取一笔酬劳。” “正确。”张医生欢呼,“欺侮你是聋子的人可真得小心了。” 可晴坐下来,托着头,也忍不住笑出来。 张医生这时说;“好好享受听觉。” “谢谢你张医生。” “你祖父这次请我来府上,是特地向我道别。” “我知道。” “他已病危。” 可晴黯然。 “将来,我也要像他那样,淡然面对死亡,有尊严地处之泰然,接受命运安排。” 看得出张医生由衷地钦佩秦老先生。 “还有你,可晴,你承继了他的勇气,你一定会生活得很好。” 可晴紧紧握住张医生的手。 她送他出去时刚巧碰见少屏回来。 少屏看着医生的背影,“你们竟谈了那么久。” 可晴吁出一口气。 “令尊令堂还未现身?” 可晴摇摇头。 “不必再理会他们了。” 隔了一天,事情急转直下。 律师说:“女孩子们听着,老先生着你们明日动身去北美。” 可晴惊道:“学期还没开始。” “明日老先生要进医院做最后一次手术,他不想你们在身边纠缠。” 可晴急得眼红,“为什么?” 少屏按住好友,“他不想你难过。” 甄律师的确觉得少屏资质远胜可晴。 “可是——” “他可以独自应付,他是一个有智慧有能力的老人。” 竟这样刚强。 可晴饮泣。 “他可不想看到你流泪。” “我有哭的自由。” 少屏低头不语。 “他好胜、要强,不甘示弱。” 过一日她陪着可晴上路。 足四大箱行李,并无标上名字,老佣人说:“你俩衣服穿同样尺码,兜乱不成问题。” 表示一视同仁,虽是表面上功夫,已叫人舒服。 “那边会有人接飞机,这是支票簿,可晴你收好。” 还没踏出家门,另一头已经有人照应。 在候机室,可晴一转身不见了少屏。 原来她又躲在一旁打电话。 对象可是同一人? 这家伙,有了密友也不招供,不知要收藏到几时。 一时淘气,可晴取出耳机调校器,将接收量调至最高。 听听她说什么也好。 一时无数杂声传入耳中。 可晴像接收卫星电话一样,将角度拨至少屏位置。 “飞机还有一个多小时起航。” 收到了。 奇怪,这次,连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也听到。 “到了春假我会来看你。” 果然,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再说吧。” “你能升学,一偿夙愿,我十分代你高兴。” 要紧关头,有人拉可晴的衣角。 可晴吓了一跳,连忙把注意力收回来。 “这位姐姐,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原来是一个十岁左右极其精灵的小男孩。 可晴笑了,“你想说什么?” “姐姐,你也用助听机?” “嗯是,”可以这样说,“你好眼力。” “姐姐,我戴的是隐形数码助听器。” “啊,是吗,的确小巧。” 小男孩稚气地说:“助听器能够处理一百万之一秒的声音,并迅速进行分析、播放。” 可晴检查一下,“你感觉不灵吗?” 小男孩答:“现在没问题了。” “那多好。” “你呢,你的助听机也不赖呀。” 小孩子都喜欢比较分高下。 可晴刹时童心大发,取出配件展览,“看到没有,全部最新装备,可以听到街上去。” “哗,那你岂非拥有一部窃听器。” 可晴一愣,随即笑了,“说得不错。” “太好了,考试之际,叫人在课室外把答案读出,多么美妙。” 可晴笑出来,“我已经毋需考试了。” 谁知有一把声音冷笑说:“还有许多可怕的考试正跟着来呢。” 原来是少屏在身后出现。 那边有人大声叫小男孩过去:“陈国植,陈国植。” 小男孩一溜烟似跑掉。 “你看!”可晴怪羡慕,“一点阴影也没有。” “太小了,不懂得。” “我自五岁起就自卑。” “女孩是比较敏感。” 可晴咳嗽一声,“但愿我也可以把助听机看成一种独家武器。” 少屏替她挽起手提行李,“时间到了。” “少屏,我自己来。” 到了大西洋另一头,照样司机来接,驶往自置公寓,另外有女佣人服侍。 少屏对这种含蓄舒适的排场啧啧称奇,而可晴却习以为常。 一位梁正嘉小姐来访,自我介绍:“从前我是秦老先生的社交秘书,现在移了民住在麻省,入学后我会帮你组织一连串舞会,与同学熟络了好说话。” 少屏惊叹,“哗。” “需要这样大阵仗吗?”可晴问。 “相信我,”梁小姐微笑,“人是势利的多。” 少屏服服帖帖,“你不说我也知道。” 发出去一百张帖子,竟有百多张回条。 第4章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部分是影印的回复。” “请不请他们?” “来者不拒。” 第一次聚会在著名的五月花酒店举行。 喜欢偶尔疯一下的少屏十分兴奋,一早准备好晚服,准备以第二女主角姿态出现。 那晚可晴与祖父通话。 老先生一字不提手术结果。 “还喜欢吗?” “地方很大很舒服,学校十分矜贵,一班只得十二人。” “那就好。” “非念至毕业吗?” “那是个指标。” “我明白了祖父。” 后来甄律师接过电话,可晴才问:“手术如何?” “失败。” “啊。” “现在不过是等日子了。” “我不得即时赶回来。” “老先生就是不想祖孙二代强颜欢笑,唉声叹气,你可以做的不多。” 可晴挂上电话。 那个晚上的欢乐也就只剩下一折。 不过,回忆起来,可晴不得不承认她未见过那么多漂亮的年轻男女共聚一堂,白种人金发蓝眼,高身段,修饰得无瑕可击,华裔的更加有心来显颜色,没有一件晚装设计相同,全场俊男美女,没一个胖人。 少屏穿半透明丝绒长裙,露胸露背,正蹲在舞池举起双臂挥动,看得出已经香汗淋漓。 第9章 可晴一早关掉耳朵,乐得清静。 她坐在一角看朋友们尽欢。 然后,很戏剧化地,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笑笑说:“我们又见面了。” 可晴觉得高大英俊的他异常面善。 “你记得我吗?” 可晴要求说:“让我想想。” 他笑了,这女孩子好不坦白。 可晴慢慢说:“我们见过一次,也是这么热闹的场合,酒与舞,许多年轻人,你说你叫许仲轩。” “好记性,王小姐。” 可晴笑了,他还记得那晚的事。 “另一位王小姐玩得很尽兴。”他看着舞池。 “是,”可晴说,“为什么不呢,托世为人,苦多乐少,把握时机,努力尽欢。” “来。”他伸出手。 “今晚我不想跳舞。” “没问题,我陪你聊天。” “谈什么?” “你有什么抱负?” 可晴笑了,她再也没想过有人会问她这样别致的问题。 她与他走到露台,替她搭上披肩。 “抱负?”可晴笑了。 “每个人都有理想。” “我是罕见的例外。” “你总有盼望吧?” 可晴想想,“嗯,结婚,生三四个健康有听觉的孩子。” “那不难达到。” 可晴不置可否,暗暗叹口气。 “每次一跳舞,另一位王小姐就把你忘记。” 可晴失笑,“你观察力很强。” “你们是好朋友?” “情同姐妹,”可晴想起来,“今晚你同谁来?” “林西西莉亚。” “中文名字叫什么?” “我老实地不知道,我们并非深交。” 可晴笑,“你每个舞会都参加吗?” “不,我是看到你的芳名才来的。” 可晴问:“跳舞?” “我只会三步。” 可晴答:“我俩无独有偶。” “你是失聪人。” “瞒不过任何人。” “我看得见你配着助听器。” “是,我现在可以听得见了。” “音乐吵耳,你介意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吗?” “何处?” “愿意跟我走吗?” “老师及家长都说,小心陌生人。” “那是应该的。” “对不起,”可晴垂头,但很快又抬起头来,“不过,管它呢,我已成年,来,让我们离开这个庸俗吵闹的地方。” 春寒料峭,两人口中都呵着白气,他拖着她的手到公路车站,迅速跃上车子,坐在最后排,把围巾及手套借给她。 可晴依偎在他强壮硕健的肩膀上,觉得温暖而安全。 公路车驶了十多分钟,他领她下车,朝黑暗的方向走去。 可晴并不害怕。 忽然之间,她看到灯光,呵,视线开朗了。 她低呼:“吉卜赛。” 可不是,废墟中竟有一个吉卜赛人营地,贩卖小玩意、食物,以及杂技,五光十色,已经吸引了不少老人。 “我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他们的牛奶咖啡做得好极了。” 他们坐下来吃肉酱静意粉。 那女侍看到可晴配戴的珍珠首饰,眼睛发亮,伸手欲摸。 许仲轩及时阻止,轻轻对她说:“小姐,我需要多些蒜茸面包。” 可晴知道他们都是魔术师。 “这些人每天都在这里扎营?” “不,只在周六一天。” 他握紧她的手逛摊子,可晴看中一只旧水晶玻璃银盖子香水瓶子。 他掏出现款交易,“送给你。” “呵,我会终身保存它。” 他侧头看着她,“终身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英俊的面孔那样贴近她,她忍不住用手指点一点他的鼻尖。 接着他们看到占卜摊子。 可晴说:“我想知道未来。” “都是假的。” 可晴:“不妨。” 放下一张钞票,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水晶球。 那披着金纱的赛神仙忽然睁大了眼睛,“小姐,你不是真人。”她掩住嘴。 可晴也吓一跳。 “你,你,”’占卜女人指着她,“你来自未来世界,洞悉一切世事。” 可晴没好气,“再胡言乱语,把钞票还给我。” 占卜人吁出一口气,“你们都不爱听真话。” 许仲轩忽然问:“告诉我,我会再见到这位小姐吗?” “当然,你俩会订婚。” 许仲轩很高兴,“够了。” 他拉起可晴走。 可晴抬起头,看到一天繁星,像煞钻石镶嵌在深蓝色天鹅绒上。 可晴赞叹:“这是我一生所见过最美丽的星空。”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不,”可晴固执地说,“我不走。” 她从来没有赴过如此别致开心的约会,恋恋不已。 “我怕你着凉。” “我只是耳朵不灵光,我心肺脾均十分健康。” “好好好,再逗留一刻。” 不知怎地,时间竟过得这样快,可时间大神一直玩弄我们于股掌之上,趁我们快活之际,偷去我们的时间,在我们悲伤当儿,又把时间还给我们。 天际已蒙蒙鱼肚白。 “真的该走了。” 游人渐渐散去,吉卜赛人已在收拾摊子。 露水已凝聚在可晴的头发上。 想不走也不行,可晴觉得寒冷。 “糟,没有车子。” “公路车呢?” “还未开始行驶。” 这时,有吉卜赛人驾一辆货车驶近,“一百元,进市区。” 许仲轩与可晴坐进露天车斗里,与两只脏狗同车。 “冷吗?” “双脚有点冰冻。” 许仲轩替她脱去丝绒高跟鞋,把她的脚用他的外套裹住。 月亮还没有落下,一只钩子似的,淡淡挂在天边。 “到了。”吉卜赛司机道。 许仲轩扶着可晴下车。 “为什么不叫他们驶往家门?” “他们通常没有驾驶执照,亦无保险,不想在市区久留。” 刚巧有一辆空计程车走过,救了他们,完成冒险之旅。 一按铃,保姆就扑出来开门。 少屏正在打电话,匆匆几句挂断。 少屏似笑非笑看着可晴,“想骂你又骂出不了口,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吓死人。” 可晴不以为然,“我又不是智障儿。” “你也要交待一声呀。” “你彻夜不返,我从来不担心。” “你怎么同我比?” “为什么不能比?”可晴不服。 “我今日失踪,明天不见了人,谁理,谁关心?你,你是令祖父的至尊宝,有什么闪失,叫我们这班伙计怎么交待?” 可晴顿时语塞。 保姆抱怨:“去了何处,一脚泥,衣服都撕破了。” “还有,蓬头垢脸,”少屏取笑,“似残花败柳。” 可晴跑进去淋浴。 洗干净后她钻进舒适的被褥,呀一声长长叹口气,睡着了。 梦中忽然想起没问许仲轩的电话住址,呵,不怕,他一定可以找到她。 耳边传来保姆的声音:“什么地方来的破玻璃瓶。” “脏得要死,赶快泡到消毒药水里去。” “秦小姐到底去过什么地方?” “谁知道。” 但愿可以再去。 可晴知道此刻凝视自己的瞳孔可以看到点点闪烁。昨夜那灿烂的星光燃亮了她的双目。 在睡梦中她悄悄地落下泪来。 醒来,看见少屏坐在窗台前记账。 她只穿着毛衣长裤,但那姣好的身段,一览无遗。 可晴说:“少屏你越来越漂亮。” 少屏放下笔,“美女要多少有多少。” “不,真正的美女是极难能可贵的。” 少屏接上去:“那么,你应该听过,所有的女承继人都是美丽的一语。” 可晴骇笑。 “你可有算过,将来你的身家会有多少?” “我一点头绪也无。” “约莫呢?一亿、两亿、十亿、二十亿?” “祖父并非那么有钱的人。” “那么,三五七亿?” “我真的不知道。” “你也太不关心了。” “是,我太不务实,叫祖父担忧。” “有机会,同甄律师谈谈。” “也许,祖父还可以活三十年。” “可晴,人无百岁寿。” 可晴接上去:“常怀千岁忧。”长叹一声。 “来,放开怀抱,出去玩。” 反正经济不是问题,找节目也就绝不困难。 个多月之后,她俩对城内所有耍乐场合了如指掌。 因为形影不离,同学们对她俩关系有点怀疑。 终于有人冒昧问道:“你俩是密友?” 可暗淡淡答:“不,我俩是好友。” 那同学顿时下了错误结论,认为她不愿自衣橱里走出来,只得一笑置之。 可晴有感而发,“少屏,假使我爱上你,那真是一辈子的事。” 少屏的双肩僵住片刻,不留意根本不会看得出来,然后,她说:“我也不是一个不会变心的人。” 可晴微笑,“你是说我走了眼?” “我一无所有,谁会爱我,喏,英国文学系有罗思齐银行家族的后人,那样身分,才叫人倾倒。” “你切莫妄自菲薄。” 少屏笑了。 “与同学们已经很熟稔了。” 第10章 少屏说:“熟管熟,他们不会同我们深交,天下大同云乎哉,完全不可能,东方与西方始终有一条鸿沟。” 可晴笑,“我倒不是那么热切盼望同他们打成一片,光是那种一只烤火吃饱十二人的习俗,就忍受不了。” 一日,正在演讲厅讨论问题,有人敲门,讲师上去看个究竟,随即抬头:“秦小姐,有人找你。” 可晴讶异,走过去一看,见是保姆站在门口,已知不妙。 这时,她如一只待命运宰割的羔羊,一声不响看着保姆。 保姆轻轻说:“妹妹,叫你立刻回去见最后一面。” 叫她乳名,可见事态紧急严重了。 这时,少屏已跟着出来,一听,马上说:“我立刻去告假。” “不,少屏,你不必回去。” 少屏低叱道:“这正是用我的时候。” 两个女孩子只取了护照,就上飞机。 旅途上可晴十分沉默。 飞机舱外有云海,厚绵绵,使人想绝望地躺上去一眠不起,可晴无语问苍天。 少屏一直咕哝:“竟没有快一点的飞机,时间是多么宝贵,却花那么多时间被困飞机舱,岂有此理。” 可晴流下泪来。 少屏推她一下,“我不是抱怨你。” 可晴闭上双目。 这段日子一直没有再见到许仲轩,她多么渴望可以再依傍在他强壮阔厚的肩膀上。 他为什么没有再出现? 终于挨到了家。 司机看见她俩,松了口气。 一进门,可晴立刻往祖父寝室奔去。 甄律师正在老先生私人书房内。 老先生坐在一张安乐椅上,闻声转过头来,“可晴,见到你真好。” 少屏识趣地止步,转身走开。 老先生并不像病重奄奄一息的样子,可晴略为放心。 祖父说:“你看你,眼睛都红肿了。” 可晴轻轻说:“环宇污染,四处都是灰尘。” 祖父微笑,“可不是。”他眼角也润湿了。 一旁的甄律师咳嗽一声。 老先生说:“可晴,本来想看你披上婚纱,结婚生子。” 可晴不语。 “我积了许多人生经验,真不甘心把这些都带到泉下。” 可晴紧紧握着他的手,欲哭无泪。 “可晴,要好好生活。” “是,我知道。” “你出去吧,我累了。” “不……” 甄律师说:“可晴,且去梳洗。” 可晴退出书房之隙看到医生匆匆进去。 少屏迎上来,悄悄同可晴说:“有一男一女在会客室等候。” 可晴一怔,即时会意。 她轻轻走到门外张望。 男客背着她对住花园,一言不发。 女客坐沙发上,正在抽烟,铁青着脸。 他俩坐在那里好像已有一段时候了。 奇是奇在两人都还穿着大衣没脱下,像是不想久留的样子。 可晴细细打量这个穿紫貂的少妇,是她母亲吗? 不,不是,完全不像。 这位少妇有张明艳的长方脸,而且年纪并不大。 可晴深深失望,母亲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出现,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 不过,想回来,也许人到无求品自高,故此不必坐在会客室干等,可晴稍觉安慰。 这个时候,少妇狠狠按熄烟蒂,脱下大衣,摔到一旁。 “还没轮到我们?不是只得你一个儿子吗?” 男客转过头来,抛下一句:“你放些耐心出来好不好?” 是,是他了。 可晴牵牵嘴角,她与他有一样的浓眉。 少屏在她身边也点点头。 然后,脸色沉重的甄律师自另一处进会客室。 男客连忙问:“阿甄,怎么样?” 甄律师平静的说:“他不想见你们。” 女客怒不可遏,“什么?” “两位请回吧。” “什么意思,”男客忿忿道,“是否已经神志不清?” 甄律师已经不甚客气,“两位请勿在此喧哗。” “这是我的家你可知道?我姓秦,他姓秦,你姓啥?” 这时,有一个穿黑衣黑裤的大个子轻轻走出来,“两位,大门在这边。” 可晴从来没见过这名护卫员。 甄律师欠欠身,“再见。” 一抬头,他看见了门后的可晴,连忙走过去。 可晴轻问:“你不介绍我们相见?” 甄律师低声问:“你想认识他吗?” 可晴想一想,摇摇头,“不。” 甄律师回楼上办事。 一男一女被护卫员押着离去。 会客室里还有烟味,女佣人立刻来打开了长窗透气。 少屏:“我还以为你想见父母。” 可晴只是简单地答:“我错了。” 当晚,可晴早睡,忽然看到祖父走近,伸手抚摸她的头发。 她轻问:“祖父,你有话同我说?” 老人不语,无限依恋地看着孙女。 可晴忽然惊醒,一身冷汗,她立刻推门出去找祖父。 寝室里,私人看护正打盹,祖父不在床上。 可晴看到他坐在写字台前,仿佛在阅读,又似在写什么,isuu書网不禁吁出一口气。 “祖父,”她轻唤,“祖父。” 老先生并没有应她。 可晴走到他身后,“祖父。” 她的手一搭到老人肩膀就知道不对。 这时看护也醒觉,连忙走过来把脉探息。 可晴已经抱住祖父肩膀哭泣。 看护轻轻说:“秦小姐你节哀顺变,我去通知医生。” 可晴蹲下,伏在祖父膝上。 她自小有这个习惯,无论是悲是喜,第一件事便是伏到祖父跟前申诉。 老先生一次曾诧异地:“难怪叫作依依膝下,原来是这个道理。” 可晴在极度悲痛中,并没留意有一双眼睛,正冷晶晶地在房门外凝视她。 那人是她的好友孟少屏。 少屏微微侧着头,嘴角带着半丝笑意,双手紧握拳头。 她并没有前去安慰好友,相反地,她转身离去,打了一通电话。 不多久,医生与律师统统赶到。 少屏要到这个时候才走近握住可晴的手。 可晴的头垂得极低,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仿佛祖父的去世,与她有关,她内疚至抬不起头来。 少屏把她的脸扶起来,轻轻说:“看着前边,老先生希望你那样做。” 她一放开手,可晴的面孔落下来。 甄律师走近,“可晴,请到书房来,你需要签几个字。” 少屏双眼露出羡慕的意思来,随即收敛,别转头离去。 可晴却沙哑着声音说:“明天再做吧。” “不,可晴,”甄律师劝道,“必须立刻签。” 走进书房,文件已全部摊放在桌子上,可晴取起钢笔就签。 “慢着,细读内容之前不得签署任何文件。” 可晴不去理会,照签可也。 甄律师功道:“可晴,连最小的字都得详阅。” 可晴不去理会,沙沙沙一口气签了十多个名字,推开文件,站起来。 甄律师摇摇头,知道当事人情绪异常,也不便多说,把文件收好。 “可晴,现在你已成为秦氏遗产惟一的承继人。” 可晴不语。 少屏仍然在一旁静静的站着。 一整个下午,秦宅人进入出,没有喧哗,亦不见慌张,但是镇静沉默中人人紧张。 可晴自凌晨起滴水未进,不觉渴也不觉饿。 少屏自始至终照顾她,递给她一杯蜜水,可晴摇摇头。 她推她一下,可晴勉为其难喝了一口。 到傍晚,办事的人逐渐散去,保姆脸上泛着油,斟出白粥小菜。 “妹妹,你吃点。” 可晴呆呆地走到餐桌前,看着祖父惯常坐的位子,也许是习惯,也许是有意,那里照常放着他的乌木象牙筷子。 可晴哪里还吃得下。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半晌女佣来回报:“一位许先生找妹妹。” 可晴一听,不相信这是真的。 莫欢喜得太早,可能只是别人。 但是她的心已经活了,仿佛身在万丈深渊见到有人吊下一条救命绳索,如果她愿意,就可以顺着爬返地面。 她立刻走到门前去看。 一个年轻人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他双眼充满怜惜之意,“可晴,我一听到消息就赶来。” 可晴如见到了救星,哪里还计较他这一句话里有几许漏洞。 什么消息,谁把消息传给他知? 他如何赶来,怎会这么快在秦宅出现? 可晴都没想过,她泪如泉涌。 许仲轩握紧她的手,与她到书房坐下。 他吁出一口气,“我来迟了。” 可晴问:“你告了假,会影响学业吗?” 许仲轩微笑,“可晴,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早已经毕业,我是一名执业建筑师。” 可晴对他一无所知。 门外有一人影闪过。 那是孟少屏,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看着这对年轻男女,但片刻即走开。 许仲轩脱掉外套,喝干一杯茶。 “你放心,我在这里,有力出力,有事帮忙。” 不知怎地,可晴一颗心安定下来。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在我这里。” “那不好,还需向家长交待。” “我哪里还有家长,只得我一个人了。” 第11章 许仲轩说:“我暂住在朋友处比较方便。” 可晴说:“真奇怪,我们每次见面都换一个地方。” 许仲轩连忙改变话题:“我去替你张罗点吃的。” “你会烹任?” “苦留学生谁没有两道手艺。” 可暗不由得侧着头看着他,“你如何苦法?” “有时间慢慢说与你听,此刻先请你尝尝我的榨菜肉丝面。” 可晴用手托着头,专等这碗面吃。 她闭上眼睛养神,忽然听见甄律师的声音: “可晴,那年轻人是谁?” 可晴睁开眼睛,以为甄律师就在她面前,可是他刚刚从大门口走进来。 “可晴,那年轻人是谁?” 可晴发呆,又来了,她已事先听见对方想说的话。 “一表人才,正在厨房大显身手,是你的朋友?” 可晴点点头。 “也好,有这么一个人在,把低落气氛冲淡一点。” 不知如何,可晴的脸忽然涨红。 落在甄律师眼里,可晴皮肤白,一点点飞红都看得出来。 “认识很久了?” “个多月,碰巧路过,前来看我。” “他同少屏也很熟络的样子。” “是吗,”可晴说,“大家都是年轻人。” “可晴,自己小心。” “光是我呢,还是所有女承继人?” 这时,少屏已经端着面进来。 可晴忽然想吃点东西了。 “甄律师,不要客气,你请便。” 甄律师想了一想,“不,我约了人。” 他又走了。 少屏看着他背影,“你看,到底是专业人士,永远来去匆匆。” “他回来干什么?” “谁知道。”少屏耸耸肩。 可晴说:“不多久,他就会来催我们回到学校去了。” 少屏讶异,“你打算一辈子听他的话?” “谁是真正为我们好,不难分辨。” 少屏笑问:“那我呢,在很多人眼中,我是否损友?” 可晴劝说:“谁敢那样说,我先赶他出门。” 少屏仍不放松,“要是那许仲轩同我有冲突呢?” 可晴一怔,“你不喜欢他?” 少屏咕哝:“谁知这人有什么企图。” 可晴无奈迁就,“你是我好友,你永远放第一位。” 少屏笑,“权且相信吧。” 可晴希望每个人都喜欢许仲轩,“你对仲轩有意见?” 少屏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可晴,你现在可有自主权了。” 是,可晴反而有点害怕。 接着一个星期,是秦可晴生命中罕有的轻松好日子,许仲轩极早来,深夜才走,与秦家上下打成一片|奇^_^书-_-网|,人人都喜欢他随和爽朗的性格以及英俊的面孔。 连保姆都说:“小许先生一到,我们就有得笑。” 他帮着修剪花草,进厨房演身手,陪可晴打球游泳。 然后,跟每个人都投契,愿意专注地听他们诉心事。 秦宅像是开了一线天,有一道金光射进来。 甄律师补了一句:“很少有这样可爱的年轻人,”跟着低声自语道:“都不像真人。” 可晴转过头来,“什么?” “很替你高兴。” 可晴笑笑,“你可别挑剔仲轩。” 甄律师小心翼翼地说:“你还年轻,多见见世面,多做选择。” 可晴说:“大事办完,我也该回到学校去了。” “可晴,现在,你的生活,你自己做主。” “甄律师,我会永远尊重你的意见。” “少屏呢?” “出去了。” “嗯,小许一来,她就避开。” 可晴笑,“没有这种事,她出去替我置夏装。” 少屏没有同可晴一起出发,她需要办一些私事。 好几天她都面有难色。 可晴:“有事不妨大家拿出来商量。” 第5章 少屏答:“你知道我身世。” “你是领养儿。”一句话道出无限凄酸。 “是,最近养母问我要一笔款子。” 可晴沉吟片刻,“你觉得亏欠她吗?” “道理上没有。” “这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人情上十分难讲。” “那么当人情债还给他,什么数目?” 少屏在纸上写一个数字。 可晴一看,“那不多呀。” 她立刻取出支票簿,想说“我替你赎身”,又怕少屏多心,静静把支票交给好友。 少屏想说什么,终于没有,紧闭着嘴。 过一刻她说:“我会叫她写收据。” 可晴不置可否,她叮嘱:“我与仲轩先行,你随后即来,好好读到毕业。” 少屏颔首。 可晴把握与许仲轩独处的机会。 “说,把你身世的来龙去脉统统讲清楚。” 许仲轩收敛了笑容:“你可别失望。” “怎么会。” “家父是小职员,早逝,整个家三兄弟由家母教书撑住,只够温饱。” 可晴惊讶。 可是许仲轩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并无酸涩之气。 “我是奖学金专家,小中大学均毋需缴付学费。”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家母于三年前去世,两位哥哥已经成家,现在我无牵无挂。” “闲时做些什么?” “拉客。” 可晴不由得不笑出来。 小许搔搔头皮,“在洋人建筑公司挂单,老板为了叫伙计出力,最爱说‘好好用功,明年升你做合伙人’,这种谎言害许多人自愿做半辈子。” “那,为什么不自己创业?” 许仲轩不出声。 “有什么困难?” 许仲轩:“叫他们吃蛋糕。” “什么?” “法国大革命爆发前夕,人民饥荒,没面包吃,皇后玛丽安东尼说:‘吃蛋糕好了’,译做中文,即‘何不食肉糜’。” 可晴啼笑皆非。 半晌她轻轻:“童年有什么遗憾吗?” 他想一想:“你会出奇,我童年十分满足:爬后山,踢泥球,三兄弟分享一瓶汽水,同野狗打架,后来,迷上读书,常驻书馆。” 可晴笑,那多好,知足常乐。 “你呢?” “我?”可晴无奈地答,“到处找医生看耳朵。” 许仲轩握紧她的手。 可晴喜欢他,但最爱他的手,强壮、有力、温暖,她想独自、永远占有这双手。 他问:“同伴有取笑你吗?” 可晴答:“家常便饭。” “可是我们也安然长大了。” “没有祖父,我的生活不知要凄惨到什么地步。” 许仲轩说:“的确是不幸中大幸。” 可晴忽然说:“仲轩,你自己出来搞建筑事务所吧。” “什么?” “我资助你。” 许仲轩一怔,“这可是件大事。” “我们做合伙人。” “做就做?起码要筹备一年。” “那么,立刻开始策划。” “可晴,飞机降陆,休息过后,我们才慢慢商议。” “好好好。” 许仲轩说:“先等你头发长长。” “我这才发觉头发如男孩不知省却多少烦恼。” 许仲轩伸手搓乱了她的短发。 “几时到我家来吃茶?” 可晴问:“你一个人住?” “租了间一房公寓。” “待你把客人不应看到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才请我不迟。” “这话说得十分刁钻。” 抵埠后许仲轩送可晴回家。 他闲闲说:“到处都有司机保姆,每所住宅大得似行宫,这种排场,老气横秋。” 可晴飞红了脸。 半晌她说:“是祖父的意思。” “现在,你可以自阴影底下走出来了。” 可晴冲口而出:“那不是阴影。” 许仲轩讶异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可晴连忙否认:“没什么。” 又错了,张思悯医生那十分成功的手时时叫她听到弦外之音。 可晴还是向许仲轩解释:“祖父不会勉强我做任何事。” “那当然。” 可晴经过这件事,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催少屏早日前来会合。 “小心功课跟不上。” “哪里难得倒我。”少屏笑。 可晴佩服她的自信。 “你现在不是没有人陪。” “这是什么话。” “我最怕三个人一起走,什么路那么宽阔?” “你自有你的位置。” “你还记得彼得、保罗与玛莉吗?” 那当然不是他们的真名字,只是同学们多事取的代号。 “三个人有什么结果?差些没集体自杀。” 可晴:“啐,我们是成年人,当知自律。” “所以呀,我还是避着点好。” 可晴无奈,“你总得归队。” “过几天就到。” 第二天,许仲轩约她出外。 可晴没想到他是带她去看房子。 可晴纳罕问:“你想搬家?” “不,只是看看。” 小小镇屋,两层高,已经装修过,蛋黄色墙壁,女性化的布置,地板上有手绘玫瑰花。 许仲轩问:“喜欢吗?” 可晴忽然领悟,“你是想我搬出来?” 他轻声说:“自己开车,自己收拾,做不了,我帮你。” 可晴明白了,有点感动。 第12章 可是——“少屏呢?” 许仲轩不语。 一切被少屏猜中了,可暗想,少屏真是聪明。 “我想,宿舍也许有空。” “少屏不喜欢太多管束。” “那么,她一定另有打算。” “我答应照顾她。” 许仲轩奇道:“她可不是小孩子。” “少年她十分卫护我——” “可是,你们现在已经长大了,连体婴也应当分开生活。” “我得听听她的意思。” “她不会反对搬开住。” “你怎么知道?” 许仲轩笑答:“自由可贵。” 可晴站在窗前,小露台处是一个公园,绿草如茵,不像真的。 凡是太好的东西都不像真的。 又有人说,如果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可能它的确不是真的。 “我们走吧。” 刚好碰到经纪另外带人来看房子。 那是一对年轻夫妇,喜欢,但嫌贵,正在大力压价。 可晴很不以为然。 买得起,就不算贵,何必狠狠还价,还有,喜欢,更加难得,还不快快买下。 可晴朝许仲轩丢一个眼色。 许仲轩笑了一笑,同经纪轻轻说了几句。 经纪笑逐颜开,立刻对那对夫妇说:“有事,我得赶回公司,现在要锁门了。” 许仲轩拉着可晴大笑着跑下楼梯。 回到旧宅,果然觉得宽大空洞,说话都有回音。 如果少屏喜欢,她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保姆帮她收拾,有点担心,“你一天三餐怎么吃法?” 可晴笑,“像其他学生那样吃三文治或罐头汤。” “我一星期过来帮你几天。” “那我可怎么独立生活呢?” 身后有一把声音接上来,“谁要过独立生活?” 可晴惊喜,“少屏,你真神出鬼没。” “果然不出山人所料,嫌我多余了。” 可晴笑,“你看你这张嘴。” 少屏说下去,“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胡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需要帮忙搬家吗?” “你不反对?” “我替你高兴,自家张罗生活会使你成熟。” 可晴大喜,“少屏,那么,这里一切属于你。” 少屏摇头,“见到更好的,立刻走开,人真易变心。” 第二天,可晴接到电话。 甄律师的声音:“可晴,最近你开过两张大额支票?” 可晴大奇,“你怎么会知道?” “呃,银行经理同我熟。” “这经理泄露客户机密,严重失职。” 甄律师立刻明白了。 可晴温言:“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操心。” 话已说得很明白。 甄律师问:“为何买下中等住宅区小单位?” “学做普通人总得先交学费。” “可晴,你要小心。” “我知道。” “友情毋需涉及金钱。” 可晴不出声。 “社会上许多人有企图。” 可晴终于说话了,“我也有所图,我希望男女朋友时时陪伴我,以我为重。” 甄律师听了,叹口气。 可晴的声音渐渐降低,“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可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 可晴答:“我也懂些人情世故。” “我小觑了你。” “甄律师,以后别再查我的账了。” 这是世上最温和的警告,但是,警告还是警告。 可晴轻轻放下电话。 她不打算让这件事影响她的心情。 一星期后她搬到新家去。 许仲轩替她置了精致的家具,十分合用。 “让我来签收。” “当是我的礼物好了。” 可晴微笑,“我不接受来自异性的物质。” “是嫌笨重?” “不不。” “总有例外吧。” “让我考虑一下。” 新生活不易过,时间忽然不够用,事事需自己动手,顾此失彼,可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许仲轩叫她搬出来实有深意。 可晴发觉每日光是洗碗就得半天,还有,衣服一下子一大堆,就算用洗衣机也手续繁复,并且,得逐件熨平。 所有食物用品得自店铺买了扛回来,只得乐观地当一个节目来做,循环不息。 这都叫可晴讶异,怪不得人类文明进度如此缓慢,原来时间精力都叫生活折磨殆尽。 从前竟不觉得,原来保姆人不知鬼不觉统统安排妥当真正好本事。 像所有学生一样,可晴把煮食的时间省下,现在只吃三文治,衣服自干衣机取出就穿,皱皱地,另有种随和味道。 终于同普通人一样了,这正是可晴一直想要的,心情反而比以前好。 许仲轩每日绝早来接她上学,简直变成她的闹钟,晚上又陪至深夜。 一星期七日,一个月三十天,从不告假。 可晴想,这一定是恋爱了,满心喜滋滋。 一日清晨,门铃骤响,可晴去开门,以为是许仲轩。 她意外了。 “保姆,你怎么来了?” 保姆脸色踌躇,似有难言之隐。 “什么事,你坐下慢慢说?” “妹妹,我来辞职。” “有话好好说,做了那么多年,怎么说走就走。” 保姆迟疑半晌,丢下一句话:“我是老先生请来服侍你一个人的。”可晴立刻明白了。 “我已到达退休的年纪。” “是,我明白,我挽留无效。” “老先生过去之后,一切都变了,我无法适应。” 可晴按住保姆的手,“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我下个礼拜就收拾东西离开。” “不必限时限刻。” 保姆略为宽容,随即抬头打量环境,惊叫起来,“这么乱,这么脏,妹妹你怎么会习惯。” 浴缸圆周镶着黑垢,一个角落堆着大叠旧报纸杂志,无数杯碟尚未洗清。 “我来帮你。” “不不,我自己会得料理。” 可是保姆已经卷起衣袖操作。 一个健康的成年人需另一个成年人服侍,真是罪过。 可晴趁这个空档,去写了一张支票。 保姆伸手接过,“呵,不用这么多。” “都是你应得的。” 保姆忽然气平了,“我时时来看你,帮你打扫。” “欢迎你。” 可晴一直送她到楼下。 这话是文生前说的:你若不能礼待下人,你就还不配做主人。 下午,孟少屏来了。 “咦,”她笑道,“地方整洁,莫非有人转了性。” 可晴放下功课,“保姆辞工走了。” 少屏说:“放心,我会雇清洁公司来打扫。” 可晴看着她,“少屏,我另外有主意。” 少屏一怔,随即自嘲:“呵,当然,你看我,几乎忘记那是你的地方。” 可晴说:“你早出晚归,与保姆很少碰头,怎么会起冲突?” 少屏答:“有种工人做久了,以为自己是半个主人,专门欺压客人。” 可晴说:“我是你,就不会同她斗。” “喂,”少屏不悦,“朋友的地位总比工人高吧。” “那自然,所以你根本不值得去冒犯一个保姆。” “可晴,你是在教训我?” “少屏,我是在说,你毋需排挤一个工人来提高自己身分。” “唷,拿出颜色来了。” 少屏扔下手上书本,取过外套,想拂袖而去。 可晴看着她,终于,少屏叹口气,知道形势比人强,她的身分不过是个伴读,别忘了才好,她缓缓转过头来。 “对不起。”她说。 “我已经批准她辞工,她下星期走。” 少屏吁出一口气。 可晴说:“我去书馆找资料,你来不来?” “我去补妆。” 可晴穿上大衣,忽然觉得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喏,像有人在脖子后吹气一样。 她警惕地抬起头,在墙上镜子的反映中,看到身后的少屏正瞪着她。 惊鸿一瞥,可是那眼光中寒冷之意,叫可晴发呆,也许,她适才语气是太重了。 但是少屏随即若无其事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帮可晴整理大衣领子。 她们在书馆逗留了整个上午才分手。 下午,见到许仲轩,可晴把事情告诉他。 他一言不发。 连头都不敢动,生怕身体语言亦会引起误会。 “也许少屏不知道伙计是头一号要迁就的人物。” 许仲轩眼睛看着双手。 “不过,我可能是得罪了她。” 许仲轩喝一口咖啡。 可晴笑了,“看你,一点忠告也无。” 许仲轩看着她,“经济科高材生,快要大考,温习进度如何?” “很好,谢谢你。” 可晴挽着男友手臂,脸依偎在他手臂上。 她最喜欢许君的大手,若果任她在他身上挑一样,她情愿挑他的手,而不是他的唇。 可晴微微笑。 “在想什么?” 怎么可以告诉他。 “没什么。” 心中却是满意到极点,在脸上表露无遗。 在灵魂极黑暗的一角,可晴也保留余地,她是先天失聪人,曾经问过医生,子女遗传率有几成。 医生这样答:“照数学研究,约百分之三十左右,可是,视运气而定,有人一年连中三次彩券头奖。” 第13章 百分之一都已经太多。 童年时吃的苦头历历在目,可晴从来不敢论婚嫁组织家庭。 保姆事件之后,少屏不大来了。 可晴歉意,刻意低声下气,一日,买到一种少屏一直找的透明包书纸,打算讨好她,亲自送到老房子去。 她不在家,可晴用锁匙开门进屋。 屋内很整齐,可是积着薄薄灰尘。 客厅书房家具都用白布遮住,像已经没有人居住。 可晴一惊。 少屏难道已经搬走? 她连忙走进卧室。 推开门,松了一口气,少屏仍然在此挂单,她还没走。 小小床上搭着她带来的针织大披肩,安乐椅上是黑纱裙子,窗台放几盆小小仙人掌。 客房内甚有私人味道与感觉,可晴恻然,少屏自幼流离,何处是家,处处是家,她顽强刚毅地,努力克服环境,奇qisuu.书成绩斐然。 可晴忽然觉得少屏才是这里的主人,她不应打扰她,于是也没有留下礼物,悄悄离去。 走之前视察了浴室与厨房,暗暗佩服,少屏比她整洁百倍。 用剩的肥皂渣,她放在一只旧丝袜里装好再用,这种节俭借物的好习惯,可晴根本不懂得。 她一个人回到小公寓去。 不禁学着少屏收拾起来,开头懒洋洋,整理出一个角落之后看到有成绩便精神一振,越做越起劲。 做完了冲一杯热茶,坐下来慢慢喝,挥着汗,分外畅快。 静下来,休息片刻,她正想淋浴,忽然之间,耳边钻进油丝般的语声。 “我不能忘记。” 可晴霍地站起来。 新建房子的隔音设施真是越来越差。 那把女声说下去:“每晚睡觉,总是不能到天亮,非醒一两次不可,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另一人笑了,“你那么年轻,有什么陈年旧事?” 可晴吓一跳,这把声音好熟,这恍似心理医生邵也蕴的声音。 抑或,是另外一名医生? 她四处检查,看声音自何处传来。 屋子没有通风口,但是两幢镇屋之间共用一道墙壁,声音就是从另外一座传来。 可晴倒是不怕隔壁会听见她的动静,她相信世上拥有她那样灵敏耳朵的人不多。 她立刻打开门,走到隔壁一座去看门牌。 门牌上没有医生名牌。 可晴忙着回到自己屋内。 她不禁讪笑自己:真爱多管闲事,像煞三姑六婆,窃听不止,还要亲眼视察。 人类的好奇心有时也真卑劣。 声音继续:“自幼我受到无形虐待,许多人以为打骂是虐儿,但沉默更吞蚀心灵,童年的我从来没有真正吃饱,永远穿人家剩下的旧衣,冬日三两个月不让我洗澡或洗头,送到公立学校,连颜色笔手工纸也不给。” 可晴张大了嘴。 这是谁,身世如此可怜。 轻轻的一声叹息,接着又是另一声。 她的医生劝她:“童年短暂,忘却过去,努力将来。” “人人都那样讲。” 可晴听得入神。 这个女子的表达能力甚强,把很普通的事叙述得传神动听。 “自小家人根本当我不存在,我是一个透明人,做得多好也无人称赞一句半句,但是一有差池,十双八双亮晶晶眼睛指责,我遭到太多冷笑白眼。” 可晴侧耳听。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谁,谁来煞风景? 可晴去开门,原来是许仲轩。 可晴说:“你早该去配一副门匙。” 许仲轩笑,“公然登堂入室,于理不合。” 可晴也笑,“好好好,你是君子。” 再回到墙壁附近,对话声已经消失。 即使把脸贴到墙上,也听不见什么了。 许仲轩问:“你在干什么?” 可晴喃喃道:“像诗人柯罗列治写《忽必列汗》时灵感被冒失的门钟打断,再也续不下去。” 许问:“你在写诗?” 可晴不语。 “我以为你在写《供与求理论及廿一世纪西方经济》。” 什么都听不到了,可晴恍然若失。 “你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来?”他微笑。 “今日不是应该上班吗?” 许仲轩躺到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赌气,告假三天。” “什么事?” “小事。” “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 他却改变话题,“我们出去逛逛。” “下雨呢。” “哪一处不下雨,怎么可以为天气扰乱心绪。” 可晴看得出他在办公室里有点烦恼,想去散心。 “好,出门去。” 走到门口,看见一个工人在邻室钉上小小铜镶门牌。 可晴知道完全不关她事,但是忍不住走过去看。 门牌上刻着小小的几个字:张启活医生。 果然是另一个心理医生。 装修工人对可晴笑笑,“小姐,来看医生?” 许仲轩连忙把可晴拉走。 “想知芳邻是谁。” 小许看她一眼。 可晴道:“老是住在心理医生旁边,真是奇怪。” 他驾车把她载到公园。 在小径上散步,忽然听到乐声悠扬。 可晴旋高耳机声响,“噫,是小提琴。” 他俩冒雨追踪声音。 一直走到小径尽头,豁然开朗,看到一只小小亭子下有一班八九岁儿童正在演奏古典乐章,台下有家长及途人观赏。 “嗯,”许仲轩说,“是巴哈的小步舞曲。” 有一两对白发萧萧的老人相拥起舞。 许说:“可晴,我们也来。” 可晴迟疑,“可以穿着雨衣跳舞吗?” “为什么不。” 可晴跟着他轻轻旋转跳起来。 有人鼓掌。 可晴看到还有人跟着下场,会小步舞蹈的人索性组织起来,男女分开排成两行,对着鞠躬。 可晴虽然不会,但舞步并不艰难,有样学样,跳得十分轻松。 小学生演奏似模似样,琴声清丽脱俗,活像少女吟唱心事,情怀可人。 可晴开心到极点。 与许仲轩在一起随时会有奇遇,他这个人擅于化平凡为神奇,时时给可晴惊喜。 片刻而下得急了,音乐休止,游园结束。 他与她躲在大树下看孩子们收拾乐器。 可晴怅惘,“曲终人散。” 许仲轩笑,“还早着呢。” 清新空气中洋溢着花草的芬芳。 可晴紧紧握着许仲轩的手,不愿松开。 这个时候,她知道,她深深爱他。 最好该刹那永远不要过去,永远停留,让她一辈子倚傍着他,共赏春雨绵绵,绿草如茵。 雨大了,树叶承受不住,滴湿两人肩膀。 许仲轩说:“得走了。” 可晴依依不舍。 “我同你去吃冰淇淋。” 在小店里他静了下来。人家喝闷酒,他吃了一客一客的冻饮。 “仲轩,你有心事?” 他终于点点头。 “讲出来可好?” 许仲轩苦笑:“我不是女孩子,如何事事诉衷情。” 可晴劝道:“你太固执了。” “男人流血不流泪。” “仲轩你太过拘谨。” 他低着头,半晌才说:“可晴,我打算辞职。” 可晴二话不说,“我支持你。” 许仲轩反而笑出来,“你还未知因由。” “管它是什么缘故,我必定支持你。” 许仲轩搔搔头,“你这一支持,我就失业了,如今不好找工作。” “仲轩,你不如出来创业。” “可晴,我目前尚无经济能力。” “我愿意投资。” “可晴,开头三年都未必有回报。” 可晴微笑,“没有关系。” “可晴,那是没有利润,不停注资。” 可晴笑不可抑,“我完全明白。” 许仲轩沉默,“可晴,你有什么条件?” 可晴答:“我没有任何条件。” “公司股份——” 可晴摇头,“我才不耐烦管这些。” 许仲轩愣住了,他缓缓转过头去。 可晴忽然听到他的声音:“真没想到她天真若此。” 可晴呼出一口气,“天真点自己舒服,多疑多烦恼。” 许仲轩一惊,他心底想什么还没说出来就已经被可晴猜到,也不能说她全无机心。 许仲轩低声说:“恐怕不是七位数字可以办到。” 可晴笑,“那自然,办公室最好买下来,一劳永逸,规模要给人客信心,秘书、信差、司机、接待员,缺一不可。” 许仲轩也笑。 “还要准备最香的咖啡及最甜的松饼。” “让我考虑一下。” 可晴看着他,“恳请你接受我的好意。” 他说:“如此厚礼,只怕我无以为报。” “请你相信,这是完全无偿的一件事。” 许仲轩似未能决定。 这时,有人冷冷插嘴说:“原来你们在这里。” 可晴一抬头,惊喜道:“是你,少屏,请过来坐。” 少屏冷笑一声,“多特别,冰淇淋店内谈巨额生意,糖霜下是什么阴谋,叫人不胜防。” 可晴连忙说:“少屏,你误会了。” 少屏看着许仲轩,“幸亏叫我碰上这件事,可晴,如此大宗投资,你有无请教过甄律师?” 可晴站起来,“少屏,你为何口不择言。” 第14章 许仲轩忍无可忍,又不想同女子争吵,只得说:“可晴,我先走一步,稍后再同你联络。” 他迅速离开是非之地。 第6章 孟少屏仍然不放过他,在他身后嚷:“喂,你吃了大堆东西,还没有结账。” 可晴不禁生气,“喂,你有完没完?” 少屏哼一声,“此人心怀叵测。” “太过分了,”可晴说,“少屏,以后,希望你别再干涉我私事。” “可晴,我们本是最好的朋友。” 忽然之间,可晴平静下来,“少屏,别逼我做出选择。” “我明天就搬走好了。” “少屏——” 她头也不回的离去。 可晴的倔强并不输于她。 第二天一早她亲自到银行去做了一张本票。 银行经理热情地招呼她。 她问了几个问题。 “建筑业市道怎么样?” “淡是淡一点,还是有得做的。” “什么地段最适合设事务所?” “联邦道或是卅立道。” “可以买下来吗?” “无比欢迎,我们正有客户想放出物业,秦小姐同我联络即可。” “你们物业部也负责装修吧?” 经理眉开眼笑,“我们有的是名家,全部得过奖。” 可晴想一想,“谢谢你。” 经理送她到门口。 可晴把本票送上门去。 许仲轩知道她会来,已经把地方收拾过,一壶咖啡香喷喷。 可晴静静把一只白信封递给他。 许仲轩意外兼感动:“你竟那样信任我。” “祖父生前也时时支助别人做生意。” “我想正式办手续。” “太见外了。” “那么,让我们先订婚。” 可晴立刻拒绝,“啐,事业未成,谁同你谈这个。” 许仲轩无计可施。 “这是相熟银行经理的名片,他十分可靠,而且有丰富专业知识,你可以同他谈谈。” “你去哪里?” “我要回学校考试。” “我送你。” “不用。” 可晴心情愉快,她第一次实施自主权,又了却一件心事。 试场中不见孟少屏,使她失望,那样辛苦读了整个学期却不来应考,分明是故意叫可晴心痛好伤害她。 试卷尚未发完少屏匆匆赶到。 可晴松了口气,她关上耳机专心写试卷,考毕与少屏一起离场。 少屏转过头来,“第三题会答吗?” 可晴点点头。 少屏笑,“真不明白你苦苦读书考试为什么,我们为求出身,你都已经是亿万富女了。” 可晴笑,“不识字,行吗?” 少屏叹气说:“真想把钱掷回给你——” 可晴接上去:“将来扬名立万,大可十倍还我。” “你会收吗?” “谁知道,世事多变,也许那时我已是个乞丐。 “啐,你真是想到说什么就说什么。” “还不是跟你学的。” 礼堂里的考生渐渐散清,只剩她们二人。 “少屏,别搬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少屏语气荒凉。 “少屏,你若不喜欢地方太大,搬到小一点的公寓去可好?” “千万别再折腾,我帮你看着老房子就很好。” 这时已经有校工进来收拾地方,她俩只好默默离去。 可晴自觉与少屏从来没有这样隔膜过,看样子一有能力,她就会搬出秦家。 她已不知道少屏有什么计划,将来,也许她们会成为陌路人。 一到门口,就听到有人叫她,可晴一转头,看到甄律师,她已知他为何而来,心里有点不舒服。 嘴里却说:“什么风把你吹来?” “我在附近办事,顺道来看你。” 可晴笑笑,开了大门与他一起进公寓。 “你好像不大欢迎我。” “甄先生,你一开口就训话,我们小辈自然害怕。” “为什么搬到这种地方来住?” 可晴微笑,“果然,孩子们做的事没一件合你心意。” “解雇了保姆,你就落单,一人在外,住在比较杂的地区,多么危险。” 可晴斟杯茶给他,“口干了,顺一顺喉咙再讲。” “你最近将某一个户口提空结束可是?” “甄律师,我已说过,那是我私事。” “本票写给一个叫许重显的人,可有此事?” “是许仲轩。” “这人是谁?” “朋友。” “这样的朋友你还有多少?” 可晴看着他,“虽然你是我一向尊重的长辈,这样的口气也太过分了。” “可晴,你竟不与我商量。” 可晴问:“我们可否谈些其它的事?” “可晴,秦家并非你想象中那么富有,你花钱需小心,世上多骗子。” 可晴坐下来,喝一口茶,冷静地看着甄律师。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你,是为着你祖父的情面,否则何必千里迢迢来讨人嫌。”他将茶杯重重一顿。 可晴开口了,“看着我,甄律师。” 她把耳机开关放在桌子上,“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只能看你的嘴型猜测你说些什么,你若不想我知道你正骂我,转过身子,我就随你侮辱,这样一个女子,在世上有什么竞争能力?” 甄律师恻然。“可晴——” “我总得做得比人多一点。” 甄律师过片刻才说:“许君待你可好?” 可晴没有回答,“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太豪爽了。” 可晴牵牵嘴角,“我听人家说过,金钱的声音最大。” “我真替你担心。” “在你眼中,我永远是那个被父母遗弃的小小的残疾儿。” “可晴,搬到我家来住,让我们照顾你。” “我已经长大了。” “太危险了,混身珠宝,在流氓云集黑暗的街角走路。” 可晴笑,“真没想到甄律师的想象力那么丰富。” “你与许君可有论及婚嫁?” “结婚后哪里还会有这种被追求的享受。” “你倒并不完全糊涂。” 可晴又笑,“那么,你可以放心了?” “你知道许仲轩的底细吗?” 可晴摇摇头,“一无所知。” 甄律师顿足。 “但是他使我开心。” 她把面孔趋近甄律师,双目的确闪烁着快乐的神色,甄律师忽然想起这失聪的女孩在极细小的时候,也喜欢这样把小脸探近别人,想看仔细对方些什么。 刹那间甄氏觉得他把事态看得太严重了。 买笑,有人卖就会有人买,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可怜的女孩除了金钱一无所有。 “可晴,有事找我。” 可晴倒是纳罕,“什么,就这么多?” “不然,还怎么样?”甄律师啼笑皆非。 “我还以为你会努力拆散我们。” “你把我的能力看得太伟大了。” “多谢你来探访我。” 可晴送他到门口。 “真奇怪。”他喃喃自语,“孩子们长大了都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都叫大人失望伤心。” 甄氏是个百分百好人。 送走了他,可晴也挂下了脸,真累,不住朝他保证,即使最坏的发生,她还是可以支撑得住。 可晴躺在沙发上,忽然倦得睁不开眼,她睡着了。 絮絮语声钻进她耳朵。 可晴只想好好睡一觉,伸出手关掉耳机,用软垫复在脸上。 语声静止,可是过一刻又回转来,更加清晰。 “一生求亲靠友,日子不好过。” “有亲友愿意帮你,运气还算不错。” “可是,我必需想尽办法不露痕迹地讨好他们。” “相信我,不只你一个人需要那样做。” “我内心充满毒恨。” “你不应加此。” “怨恨越积越深,早上起来,整个心身被毒火燃烧般痛苦。” “我很同情你。” “我来向你求救,医生,帮帮我。” “只有你可以释放自己。” “听听这种陈腔滥调。” “我说的完全是事实。” “医生,我怀疑你的能力。” “你的伴侣呢?” “啊,他,”那女子讪笑一阵,“他自顾不暇呢。”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他的环境同样窘逼,他是一名苦学生。” “其志可嘉。” “周末煮一锅面,吃足七天,到了第三天已经变成浆糊,这样子挨,有什么趣味。” “挨到出身,是另一番光景。” 那女子笑了。 可晴睁开眼睛。 不是她窃听,而是她不得不听。 “不过,我与他的环境很快会有转变。” 医生沉默片刻,“不是从事非法行为吧?” “医生,你也看不起穷人。” “我的诊金不便宜,你为何口口声声自称穷人?” 那女子不出声。 “穷是一种心态,你若一辈子坚持自己是穷人,拥有大量金钱也救不了你。” 女子沉默。 “知足常乐。” “这样的老生常谈值两百美元一小时吗?” “小姐,你大可惠顾他人。” 医生与病人都不客气起来,可晴觉得好笑。 对白渐渐淡出。 可晴的感觉像是收听广播剧,只是更加真实、自然、紧张,可晴想知道剧情发展。 第15章 她走近墙壁,墙壁有耳,墙壁也会说话,她贴近墙,听到嗡嗡声。 口渴,打开冰箱,发觉所有食物饮料都已用光。 她决定出去购买,先检查钱包,然后开车到附近市场。 坐进车子,才发觉忘记带耳机。 回去取也不是烦事,但是可晴觉得她可以应付,便将车子驶出。 她完成了购物,心中有点兴奋,也有许多感慨,自小到大,祖父只怕她功课跟不上,从未想过训练她照顾自己的生活。 现在必须一步一步来。 付过现款,功亏一篑,有人叫她,她听不见,终于那人追上来,“小姐,找钱给你。” “啊,是是是,谢谢你。” 那人只当年轻女孩心不在焉。 回到寓所,发觉许仲轩在门口等她,脚下堆满食物袋,他只迟了一步。 可晴笑说:“你真应有副锁匙。” “可晴,办公室已经开始装修了。” “这么快?”可晴意外。 “打铁趁热。 “叫什么名字?” 许仲轩开怀大笑,“你说呢?” “许氏建筑工程事务所。” “我想叫东风公司。” 可晴看着他的笑容,已经无限满足。 “东风这名字好极了。” “可晴,你真易相处,从不计较细节,很少女子这样豁达。” “是吗?”可晴惊喜,“我不知道这是优点。” 他紧紧拥抱她,“来,请光临参观,提供宝贵意见。” “我一窍不通,何来意见。” 许仲轩认真地看着她,“不懂的事你没有意见?” “当然。” “单是这个就叫人爱上你。” 可晴只会看着他笑。 傍晚,他带她去参观写字楼。 地方不很大,只可以坐十个职员,但是整排窗户对牢一座公园,风景怡人,工人正在粉刷,见到许君前来招呼,大家喜气洋洋。 可晴静静在一角坐下。 许仲轩过来,把图册摊开给可晴看。 “这里是大会议室,那里是小会客室。” “你的办公室呢?” “我与下属一起坐,不设间隔。” “呵,多好,没有架子,打成一片。” “可晴,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以前我上班,凡事找上司,先敲门,再等他懒洋洋喊‘进来’,进房之后,他又永恒抓住电话,头都不抬起来看人……浪费工作时间。” 可晴一直笑。 “看,大堂中间是你的咖啡松饼站,全日流水席提供茶水。” “呀,我不过说说。” “真是绝佳主意。”他赞叹,“上班不是受刑,松弛的脑袋才会创新。” 他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快活得像个小孩。 “可晴,账目我一定会清楚。” 可晴只是点点头。 “办公室仍是你的物业,我暂时向你租用。” 可晴不去理他。 她天生疏爽,对已出之物丝毫不留恋。 “大门用玻璃还是用实木?” “玻璃光亮及透明,比较亲切。” “我也这么想。” “仲轩,我陪你去找染色玻璃。” 装修师傅听见了,转过头来,“宾夕维尼亚路有许多古董店卖染色玻璃,你们可以去看看。” “可晴,你疲倦吗?” “我起码还可以走十里路。” 逛古董店真得逐家巡,靠的完全是脚力,更需眼力,再加上忍耐力。 他们逛到第三家,站在几面宽一尺长四尺的染色玻璃前不动了。 许仲轩听见可晴轻轻说:“法兰莱怀特!” 他讶异,没想到她有这方面知识,内心感动,不禁抚摸她的头发。 这时,老板走过来。 他有鹰一般的双眼,精刮地打量这一对年轻东方男女。 “我帮你们搬到阳光底下去细看。” 染色玻璃在阳光下放射出宝石般光芒,确是佳作。 “先生,小姐,二十年代名建筑师法兰莱怀特设计的玻璃作品,自旧建物拆下,一共四扇,订价三万美金,请勿还价,我若肯打折扣,早已售出。” 许仲轩爱不释手,表面上只是不露出来,“真的是怀特作品?” “我有证明文件。” “不难伪造。” “先生,你若这样想,就不该逛古董店。” 可晴轻轻用中文说:“即使是,也是十分精致的膺品。” 许仲轩说:“一万美金。” 老板笑了,“先生,你未免欺人太甚。” 他取出旧照及收据,证明的确是真迹。 “一万五。” 老板摇头,“你们到别处去吧。”竟下令逐客。 许仲轩拉开店门,“可晴,我们走。” 可晴笑,“你到门外等我。” “快点,别同他纠缠。” 可晴转过头来问那个老板:“多少?” “三万。” 可晴笑笑,“我这一走,你得呆呆等客。” 他软化了,“这倒是真的。” “多少?” “两万五,血本无归,最低价。” “你们次次都那么说。” 许仲轩在门外叫:“可晴。” 老板微笑,“美丽的名字,这样吧,两万。” “一万五。” 老板忽然发觉了,“你戴助听器?” 可晴点点头。 “你失聪?” 可晴又点点头。 “好,成交,一万五。”他忽然找到减价借口。 可晴立刻取出信用卡。 付款完毕,老板又问:“他对你可好?” 可晴笑而不语。 “如果他有什么差错,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也真太会做生意了。 这时许仲轩推门进来笑问:“成交没有?” 可晴笑,“任务完成。”两个人办事的确方便得多。 小许把玻璃小心抬进车厢。 “没想到你那么能干。”他很高兴,“成交价多少?” 可晴轻轻说:“喜欢就好,何必问价。” 许仲轩又问:“回去好好研究,是真是假。” 可晴又回答:“已经开心了那么久,是假是真也本无所谓。” 许仲轩沉默了,过片刻,他说:“可晴,现在我知道,有许多事,我得向你学习。” 可晴忽然别转面孔,不再说话。 染色玻璃很快被镶到大门两侧,也奇怪,透过阳光,给东风公司带来一种出奇的生气。 可晴带少屏去参观。 少屏说:“玻璃上黄晶颜色特别多,映得整家办公室流金似。” 可晴笑,“这是我送给仲轩的礼物。” 少屏意外,“我以为这座建筑事务所由你送出。” 可晴笑,“他会付我租金。” 大堂中央堆着许多友人送来的贺礼,其中有一瓶红酒。 少屏过去看招牌,嗤一声笑出来,“新宝珠莉,很多人当宝,其实这是法国人的料酒,用来焖红烧鸡好,从摘下葡萄到放店里出售头尾不过三个星期时间,一些醋还比它醇。” “别太挑剔。”可晴笑。 “一些粗人盲目跟风,十分可笑。” “你的品味太高。” 少屏也自嘲,“是,我只是没钱。” 话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许仲轩一边叫一边走进来:“可晴,你来了?怎么不通知我。” 他兴高采烈地走近,看到可晴,张开双臂,但随即发现可晴身后的孟少屏,立刻僵住。 可晴笑道:“看看是谁来探访。” 许仲轩把双手放进口袋里,唯唯诺诺。 可晴纳罕,一看少屏,更加吃惊,少屏脸色冰冷,可是一双眼睛里充满凄酸、怨恨、不忿之意。 这是怎么一回事? “喂,你们两个,尝试了解对方可好?我在世上只有你们两个好友了。” 少屏别转面孔。 “握一握手。”可晴请求。 许仲轩不知怎地一点风度也无,一句“呵,有电话给我”便走开。 可晴问:“少屏,他什么地方得罪你,告诉我,我教训他。” 少屏似笑非笑,“他会听你?” 可晴仰起头想一想,“不至于不耐烦。” 少屏忽然又说:“钱真好。” “你看你这张嘴,也许人家就是为看这个怕了你。” 少屏回应:“你少为我担心。” “一起吃午饭吧。” 少屏说:“我有事先走一步。” 可晴送到门口,“少屏,我们再联络。” 少屏一语不发离去。 许仲轩走过来,一手搂着可晴,像是保护她。 可晴抱怨:“你待少屏太不客气。” 许仲轩说:“下次请人客上来参观记得通知我一声。” “少屏不是外人。” 许仲轩笑说:“过来帮忙挑选酒会日期。” “仲轩,老老实实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少屏?” 许仲轩的双肩发硬,声音也不自然起来,“背后莫说人非。” “她最近十分寂寥。”可晴自顾自说下去,“不久之前,她似有亲密男友,这阵子一定是同那人疏远了,所以情绪低落。” 许仲轩感喟,“有你这样的好友,的确幸运。” 他们步行去吃饭,路旁两边种植樱花,刚刚绽开,一树粉红粉白,随即随风飘落,顶多只有三五日生命,途人经过,满头满肩都沾上花瓣。 许仲轩帮可晴弹去头上落英。 “可晴,我们结婚吧。” “明年这个日子才提不迟。” 第16章 “你怕我不能做好工作?” “不,我需要时间适应。” 这时,可晴忽然抬起头,四处张望。 “看什么?” “我觉得好似有人偷窥我们。” 许仲轩警惕起来,观察一会儿,笑了,“大马路,一目了然,怕什么。” 可晴只得说:“你看我那莫名其妙的第六感。” “什么时候举行酒会?” 可晴反问:“有无生意?” “我已接到数宗单户房屋设计。” 可晴笑,“那么,挑稍暖的日子庆好了,那样,不必照顾客人的大衣。” “遵命。” 可晴心中疑团渐渐涨大,充满整个胸膛。 在街上,她抬起头来该刹那,似看到街角人影一闪。 是谁? 她情愿是看错了。 但那件紫色绿绒外套原本属于她,被少屏借去穿,她怎会不认得。 是少屏在张望她? 有话为什么不说,少屏行藏越来越怪,难以理解。 在学校逗留片刻,交上功课。 手中有几张帖子,都是同学亲手交予她,请她赴宴。 “你生日?” “不,没人生日或是订婚,大家轮流请客,聚一聚,届时咏水仙花好了。” “有没有叫孟少屏?” 对方迟疑。 “为何不请她?” “可晴,她与你不同,来了不是嫌酒,就是挑菜,一开口就刺伤人,社会老是对她不起似的,我们都怕她。” 可晴无奈。 “我们知你与她亲善,听说,她的生活费用由你提供?” 可晴不回答。 “可晴,大家都在猜,你会带什么礼物到舞会来。” 可晴只得笑,“顶多不过是每人一支香摈罢了。” “上次你送的凯斯咪围巾,大家用得不知多高兴。” 分手后,可晴才知道什么叫作世态炎凉。 当初,把少屏接到家中,真是一番好意,也许是一种错误。 今日,可晴可能不会那样做。 回到家,可晴淋浴更衣。 才用大毛巾擦头发,邻室的对白又传过来了。 “是,是我设下的陷阱。” 那女子的声音比什么时候都沙哑怨毒。 可晴不由得倾耳细听。 医生不以为然的回应:“你怎么可以害人?” “哼,是她自己走进圈套,与人无尤。” “你倒说说,是什么样的一个网罗?” 连可晴都想知道。 她恨谁,为什么,想报复谁,如何报复,都非常吸引。 可晴还想看清这个女子的容貌,她匆匆更衣,好到门口去等看看清楚。 她凄苦地说:“有些人生下来什么都有。” “不要同人比较。” “太接近了,很自然就不服气不甘心,人家是美好人生,我的是丑陋人生。” 可晴正在扣纽子,心里一动。 “实际上,我比她强十倍。” “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 “医生,我也真佩服你,十句话十句都不着边际。” 医生词锋也十分厉害,“也许,你也乐意读心理学?将来可以加入我们的行业。” 那女子无奈,停一停,说下去:“正当我以为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取得利钿,立刻可以撤离现场的时候,事情起了变化。 医生却说:“你的故事罩着一片浓雾,谁听得懂,闪闪缩缩,不肯坦白。” 女子恼怒,“你怎么好算心理医生?” “你设计害人,结果,反而成了牺牲者,可是这样?” “是。”女子声音低了下去。 这么奇?可晴好奇心越发强烈。 “是什么样的圈套,可以说出来吗?” “我一无所有,当然不是利诱。” “那么,是你利用自己的肉身?” 女子凄厉地笑起来,“医生,你太庸俗了。” “说了半天,心里好过点了吧。” 她叹口气,“可惜时间已经到了。” “改天再说吧。” 可晴即刻跑到楼下去等。 像上次那样,她希望可以看到心理病人的真貌。 但是这次,她错过了她。 等半日,也不见有人出来。 可晴嗒然,碰巧冰淇淋车子经过,她掏零钱。 身后有人说:“多买一客。” 可晴喜出望外,“少屏,来看我?” 少屏点点头,“找你签支票,许多账单到期,排山倒海而来,吓死人,一个月总得付十多二十张,还未算差饷汽车保险之类,那些都由服务公司代做。” “快请进来。” 可晴立刻坐在小书桌前取出支票本子。 她逐张填好数目,由少屏帮她放进信封贴邮票。 少屏问:“为什么不用自动转账?” 可晴说:“祖父说,账单要亲自过目。” “可见你也不是不精明的。” 可晴笑。 “不过,你对许仲轩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少屏,将来你要创业,我们也可以商量。” 可晴看到一项支出。 少屏立刻补一句:“这是我下学期的学费。” 可晴边写边问:“秦氏的粮期可准?” “每个月都自动存入。” 可晴抬起头,“少屏,你为何消瘦?” 少屏像是吓一跳,低下头,“我节食,我毒恨脂肪。” “可是看上去憔悴也不好。” 孟少屏抚摸面孔,忽然彷徨,“可晴,我是否很难看?” 可晴答:“即使精神欠佳,你仍然标致。” “真的,可晴,真的?”她眼神惊疑。 “少屏,我几时骗过你。” 少屏缓缓吁出一口气。 可晴大胆问一句:“是因为男朋友吗,他与你之间产生了不愉快的变化?” 少屏的面孔转为煞白。 可晴知道推测全中,因笑道:“你一向是铁汉,也过不了这一关?” 少屏转过头去,掩住脸。 第7章 可晴这时讲了一句十分世故场面的话:“是他没有福气。” 不过孟少屏立刻感动,她说:“你真认为如此?” 可晴点点头。 但是她随即否认:“不,我没有男朋友。” 可晴不再追究,她清楚孟少屏的性格,倔强、好胜、死不认输、吃软不吃硬……这种脾气最坑人。 可晴微笑,“自由身更令人羡慕。” “我还有事。”她看着手表。 “这阵子你老是匆匆忙忙,又赶往何处?” “我帮三菱美智子做功课找外快。” “你自己的功课还没交出去。” 少屏竟笑:“没人付我钱呀。” 一辆房车在门口停下来。 可晴一看窗外,“仲轩来了。” 少屏取过外套,“我更加要告辞。” 可晴笑,“不是他,别走,来,一起看看新车。” 少屏不忿,“你几时学会开这种玩笑,讨厌。” 一看到新车,不禁呆住。 可晴笑说:“刚好有现货,马上购下。” 那是一辆黑色小型宾利房车,含蓄的华丽变成大力雅致,司机一下来,少屏看到红色真皮座位,古典中又透露一丝俏皮。 她明知故问:“送给许仲轩?” 可晴笑答:“是公司车。” 少屏不知怎地,不住点头。 过很久,她仍然在点头。 她讨厌自己,不知怎地,头部像柏金逊病患者,不受控制般颤抖。 终于她说:“我要走了。” 可晴正吩咐司机把车开往公司,百忙中转过头来道别。 就在这个时候,她耳机的开关器自口袋跌出来,那辆宾利刚巧移动,把小小盒子压在轮底,可晴听到咔嚓一声,知道不妙。 是少屏喝停了车子,她蹲下一看,“唷。”她抬头说,“可有后备?” 可晴自地下拾起烂盒子,笑道:“我立刻找张思悯医生。” “我帮你打电话。” “你忙你的去吧,我叫仲轩做好了。” 少屏与司机先后离去。 可晴也有她小小的秘密。 她拨通电话,接待员一听是秦可晴小姐,立刻帮她叫张医生。 可晴笑着把意外告诉他。 张医生:“我即时叫人补寄一具,三两天可以收到。” “谢谢。” “可晴,你现在仍然听得见?” “毫无问题。” 张医生大乐,“手术成功,可惜我应允过老先生,此事不会公诸于世。” 可晴也笑,“将来,发明一种顺风耳,只听得到好话,听不到坏话。” 谁知张医生马上说:“这也不难,好话与坏话发音频率肯定不同,尖酸刻薄话及温言婉语可予辨别。” “哗,那才是最伟大发明。” “可晴,你只想听好话吗?” 可晴叹口气,“是。” “那你如何成长?” “我不想长大,我只想永远抱着祖父膝头过活。” “祖父可有入梦?” “没有。”可晴非常遗憾,“那样爱我,也未来探我。” “也许老先生十分安心。” 又聊了一会儿,可晴挂上电话。 半日下来,可晴发觉许多尖刻的声音都在耳畔消失,连电话铃都充耳不闻。 可晴只觉得幸运。 傍晚,许仲轩一进门便说:“你听不到电话铃?” 可晴问:“你找过我?” “后补机几时到?” 可晴突兀,“你已知道耳机压坏?” 第17章 “车行司机告诉我。” “司机知道小盒是耳机?” “他听见你惊呼。” 可晴笑,“看我多大惊小怪。” “这几天怎么办?” 可晴说:“也好,让你看清楚我真面目。” “可晴,你从不虚伪作假。” “谁说的,我一向伪装身体没有缺憾。” 许仲轩忽然埋首在她双手里,“在我眼中,你十全十美。” 可晴把下巴搁在他头顶上,声音呜咽,讲不出话来。 后来,她才知道,他不肯接受那辆车子。 许仲轩说得也对,无论什么样的新车都没有气质,他仍然开他的旧吉普车。 “拿什么车去接客户?” 他答:“客户都愿意来接我。” 由此可知他做得头头是道。 一有空档,他就来陪她,二人蜷缩在沙发一角,说几句话,听一会子音乐。 可晴一直想,这样的快乐可以持久吗?邪恶的神灵是何等妒忌,最看不得人高兴。太自觉了,可晴开心得有点悲凉。 接着几天内,他说话之前,总是轻轻搭一搭可晴的肩膀,叫她看嘴型,他俩更加有了解默契。 举行酒会那日助听机开关尚未寄到,许仲轩焦急地追张医生。 那边答:“早已寄出,请查清楚。” “寄到何处?” “老地址呀。” 许仲轩一愕,放下电话,同可晴说:“你问孟少屏可有收到。” “我们今天会见到她。” “可晴,你能够应付吗?” “放心,我经验丰富。”她指指双耳。 许仲轩忙得不可开交,团团转不停接电话。 可晴说:“你不必理我,我届时自然会出现。” 许仲轩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你。” 开头,他以为一个有残疾的女子会事事倚赖,后来,误会自幼受保护的她会娇纵嚣张,事实完全相反,她对他只有无限付出。 可晴看着他笑,“男人穿礼服真好看。” “七时许我唤人来接你。” “不用,我已订了车子。” 她几乎要把他推出门去。 趁空档可晴到老房子去了一趟。 用锁匙开了门,只见一地都是邮件,她找了一找,并无张医生的包裹。 她扬声:“少屏,你可在家?” 一边顺手翻阅有否比较要紧的信件。 忽然看到速递公司通知,可晴知道这便是她在等的邮包。 她一路走到卧室。 少屏仍然不在家,床边有酒瓶。 可晴在床边坐了片刻,无奈地离去。 今晚的酒会,少屏会出现吧? 回到门口,看到甄律师,可晴心花怒放地迎上去。 “甄律师,多谢你赏光。” “哟,口气似足生意人。” “真高兴看到你。” “我能不来吗,也许今晚小许就宣布订婚喜讯。” “哪里有这么快。” 可晴挽着他的手臂,喜滋滋说近况。 甄律师说:“听说小许已经把第一个月租金存入户口,算是不拖不欠。” “我真的马上换银行才行。” “可晴,有一笔数目,不大不小,你却写了三次支票。” 可晴答:“我知道。” “那是支付给孟少屏的学费,她存心骗钱。” 可晴微笑,“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你包庇她要到几时?” “有能力,无所谓。” 甄律师笑出来,“好,好。” 可晴见他明白,十分高兴。 “你猜,可晴,孟少屏知不知道你很清楚她在骗你?” “哗,这问题真复杂。” “你们俩似有默契,你不去拆穿,她就继续让你签支票。” 可晴轻轻说:“好过直接开口问我要,她自尊心十分强烈。” 甄律师嗤一声笑出来,“老先生对她已经有足够照顾,何必贪婪做贼。” “你们都不喜欢她。” “你认为是偏见?” “不,我比较了解她。” “她在邻居面前自认是屋主你可知道?” “少屏最近似受过打击,行为异常。” “嗯,仍然维护旧友。” 可晴笑了。 “我替你们看中近郊一层房子,花园宽敞,室内泳池,六间卧室,不大不小,正好组织家庭,|奇^_^书-_-网|养育二子二女。” 可晴轻轻说:“你真的把我当正常人了。” 甄律师看看表,“我七时左右再来。” 他走了,可晴取出晚装,准备梳洗。 忽然听见嘭一下关门声。 她脱口问:“谁?” 随即发觉,那是邻室的声音。 她仍然什么都听得见,张思悯医生已彻底把她治愈。 可晴叹口气坐下来,自幼她都希望恢复听觉,今日得偿所愿,感觉却说不出的古怪。 医生的声音传来:“仍然怨恨,照旧苦恼,还添增一身酒气。” “你还未把我治好。” “神仙都医不好你。” 女子饮泣不已。 “能够痛哭也好,洗净胸中毒素。” “我如今一无所有。” “胡说,年轻力壮,学业刚刚开始,为什么气馁,我最讨厌没有志气的女子。” “医生,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想象,发展失控,他现在已经决定与我分手,拒绝与我见面。” “失恋是很普遍的事,每人一生都可能经历数次。” “他是我惟一的依傍。” “稍后你就没事,一切都会过去。” “医生,你不明白,这件事由我一手策划,由我双手将他奉送给别人。” “什么?” 可晴抬起眼。 这时候偏偏有人敲门。 门外是公司秘书,“秦小姐,许先生叫我来看看你可有需要?” “我没事。” “他叫我陪你。” 可晴微笑,老是把她当小孩。 “你回去现场工作岂非更好。” 秘书十分乖巧,告辞离去。 可晴再侧耳细听,邻室已经静寂无声。 她取过晚装换好。 甄律师准时出现来接她。 “哗,好一个可人儿。” “我都不会化妆打扮。” “美人就是美人,抹点口红即可。” 可晴披上一方橄榄色丝绒大披肩。 甄律师又大力赞赏:“看,人见人爱。” 可晴笑不可抑。 “今天这个宴会是小许生命中的转折点。” 可晴看着他,“你好似话中有因?” “是吗,你听得出弦外之音吗?” “我试试演绎。”可晴停一停,“他若做得好呢,从此有他的地位,若不,哼!” 甄律师怔住,这十足十是他的口气。 可晴说:“社会总是欺侮没有家势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 甄律师否认:“不,可晴——” 可晴笑着拉他,“我们走吧。” 酒会就在公司里举行,地方小,朋友热情,几乎人叠人,甄律师不由得称赞一句。“年轻人办事另有一套。” 许仲轩老远看到他们便迎过来,神情兴奋。 甄律师提醒他:“可晴今晚美得像朵莲花。” 许仲轩连忙说:“可晴,我介绍朋友给你。” 可晴说:“你且去应酬,不必理我。” 甄律师笑,“男人最爱听到这句话,可勇往直前,无后顾之忧,至讨厌女伴痴缠不已。” 许仲轩一味赔笑。 片刻有人把他拉走,他站到建筑模型面前解释工程进度。 可晴眼睛巡过所有人客。 甄律师讶异:“我低估了小许,看情形连你祖父都会同意你这项投资。” 可晴略为失望:“少屏还没来。” “啊,那个野孩子。” 可晴说:“我替你拿杯香摈。” “如果有咖啡的话会更好。” 可晴笑,“我帮你做。” “不要糖。” “我知道。” 走进小小茶水间,才发觉孟少屏一身黑衣,已经坐在矮桌子前。 “少屏,你在这里。” 她正在喝酒,看见可晴,举一举杯,“秦老板,你生意兴隆。” “你有三分酒意了。” “你真客气,可晴,我已有七分醉。” 可晴斟一杯冰水给她,“我陪你。” “可晴,你现在真是什么都有了。” “你应该代我庆幸才是。” 她苦笑,“以前我们俩无话不说,现在竟变得如此隔膜虚伪。” 真的。 从前可晴遇到什么气事,对祖父都开不了口,第一时间找到少屏,带到一旁,一五一十讲给她听,说也奇怪,诉说完毕,气已消了大半。 可晴说:“我陪你出去走走。” “你是女主人,怎么走得开。” “胡诌什么,酒醒后会得后悔的话不必多说。” 可晴做好咖啡,取出去给律师,他却与一红衣女郎聊天,十分起劲。 可晴回去找少屏,她已经失去踪影。 可晴学她那样坐在茶水间躲避热闹。 小房间门轻轻掩着,自成一国。 “听说是聋子。” “不,已经医好。” “钱遮百丑。” 声音酸溜溜,听得可晴叹息一声,世上真有那么多人在背后喜是非,谁聋谁哑干卿底事。 “这许某其实已有亲密女友。” 可晴一怔。 “换了是我,也情愿要这间办公室。” “真令人羡慕可是,人财两得。” 第18章 可晴摇头不已,从前听不到这种垃圾,只有好。 可晴顺手斟出少屏剩下的酒喝。 她一向不喜人多的地方,来过就算了,打算找个借口早走。 与甄律师去吃宵夜多好。 她刚想站起来,却听到门外有一男一女说话。 “你喝醉了,不如早些回家,免惹笑话。” 那女子说:“是,处处嫌我。” “你的怨气足有一百岁。” 声音是那么熟,可晴愣住。 女子喉咙沙哑,自怨自艾,同邻居张启活医生的病人何其相似。 可晴霍一声站起,又轻轻坐下,且听那男子说些什么,莫非,他俩挑了今夜摊牌。 可否在门缝张望他们,他俩长相如何? “本来,我们约好今晚带着钱一起离开这里。” “你说话的声音太大。” “唏,聋子怎么听得见。” 可晴睁大眼睛,谁,怎么都针对她。 她秦可晴不错是个聋子,可是这么些年来并无得罪冒犯过谁,为什么这些人总不放过她? “你现在什么都有了,最好我立刻在世上消失。” “我愿意赔偿你。” “你拿什么来赔我?” 男子声音粗暴,“你是想威胁我?” “是,我会在你附近出没,随时把真相告诉聋子听。” 电光石火间,可晴明白了。 所有的拼图在该刹那落在原位上,一整幅图画出现。 她们当然是同一人。 可晴握着拳头,怎么会到这个时候才想到。 邻室的病人,门外的怨女,以及她最好的朋友,根本都是一个人。 可晴全身冒出冷汗,脚底先有麻痹感觉,一直随着血脉升上来,像一条线蛇似游走到脑后。 她颓然低下头。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有一把声音直嚷,可晴听到她自己疑惑胆怯地反问。什么不是真的,整件事,抑或是许仲轩,以及这两个人的关系? 她脚步浮浮站起来,轻轻推开门。 站在门外暗角落的,正是许仲轩与孟少屏。 呵为什么眼睛要看到这样丑陋的一幕,为什么耳朵要听见那么可怕的对话。 只见他们二人面孔扭曲紧张,奇怪,同可晴平时看到的完全两样。 原来,人类是那样擅于伪装。 “今夜不是你我说话的时候。” “我偏要今夜讲,你一大块肥肉在手,我却尽吃些桌子上扫下来的渣碎,不行,分我一半,我马上走。” “我手上没现款。” “许仲轩,我警告你,别把我当乞丐。” “都已投资出去,而且,账目要清楚,不然,秦可晴以后不再信任我。” “是,你此刻得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你想长线独享她全部财产。” 可晴躲在门后,脸色麻木平静,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你太大胆了。” “当初你喜欢我,也是因为这一份不羁。” “拜托,别再提从前。” 连声音都有异于可晴平时听到的,原来,他们两人自己说起话来,撕下面具,语气急促贪婪粗鲁。 可晴的手足已不听使唤,不能动弹。 忽然,许仲轩察觉有人,“谁?” “别担心,”孟少屏冷笑一声,“她的助听机坏了,她什么都听不见。” 许仲轩推开小房间的门,看到可晴背着他们独自坐在椅子里。 孟少屏还要加一句:“你看,多安全,每个男人都应该娶聋子。” 可晴茫然。 孟少屏竟这样毒恨她,在她们做朋友的一段日子里,可晴觉得她一定做错了许多事,才令少屏积怨。 真相太可怕了。 一只手搭到可晴肩膀上,可晴下意识一侧身子,避开那只手。 “是我,可晴。” 许仲轩的声音又变回体贴温柔,可晴打了一个寒颤。 孟少屏说:“咦,她疑心了。” 许仲轩立刻说:“住嘴。” “好,我明日再来找你。” 少屏走开。 “可晴,”许仲轩走到她面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生什么事?” 他的声音再动听也给可晴一种毒蛇嘶叫的感觉。 可晴站起来,“我不舒服,甄律师会送我回家。” 这时甄律师在门边出现,“可晴,我在这里。” 许仲轩一步踏前,“可晴,客人不重要,我陪你。” 可晴凄惶地看着他,伪装得竟如此像真的,恐怕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不,”可晴第一次命令他,“你在此地,用不着你。” 她与甄律师匆匆离开公司。 甄律师发觉她浑身绷紧,十分担心,“可要去看医生?” 她摇摇头。 “我才离开你十分钟,究竟发生什么事?” 真的才片刻?为什么仿佛有一世纪长。 坐进车子里,在幽暗的光线下,他发觉可晴的面色像一张白纸。 “可晴,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可晴呆若木鸡,不发一言。 甄律师叹口气,“不难猜到,你现在快乐,是为看一个人,悲伤,也是为看同一个人。” 他真是一个智慧的长者。 “可晴,我劝奉你一句,既然这个人对你那么重要,他若有瑕疵,你也只得包庇,切莫国小失大。” 可晴动也不动。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糊涂一点,皆大欢喜。” 可晴仍无反应。 “什么,事情比我想象的更为严重?” 可晴全身麻痹,手脚冰冷。 “可晴,我送你回去休息,你是一个智慧沉着的女孩子,你会理智地处理事情。” 到了家,可晴说:“甄律师,谢谢你。” “我必需乘今夜的飞机走。” “我明白。” “好好照顾自己,别叫祖父失望。” “是。” 客人一走,可晴拆下门铃,拔去电话插头,关上所有的灯,倒在床上。幸亏许仲轩一直没有门匙。 在黑暗中,可暗无比疲倦,她忽然想到一眠不起四个字。 可晴缓缓落下泪来。 能够去与祖父同聚也是好事,如旧时般与他相依为命,在他的荫庇下过生活。 可晴在梦中饮泣。 忽然看见一对年轻男女向她走近,他们没有看见她,两人满怀心事,背她坐下。 女子问:“你觉得我的计划如何?” 她的男伴反感,“你这个主意从何而来?太可怕太不切实际了。” “她家财亿万,我们得到冰山一角,就可以远走高飞,余生不忧。” “她会提防骗子。” “相信我,我太了解秦可晴这个低能儿,如今她祖父已经不在,是千载难逢好机会。” 年轻男子讪笑,“有你这个好朋友,真是心腹大患。” 女子冷笑一声,“我不是她的朋友。” “什么?” “多年来我只扮演丫鬟角色,跟随左右,为她跑腿出力。” 那男子不语。 “她的功课大部分抄自我的卷子,我教她跳舞,我替她置装,我什么都比她强,可是,我却是她的听差,你想想,滋味如何?” “所以你要报复。” “不,我不是想争气,我只是想过好一点的生活。” “叫男朋友去追求另一名女子……” “谁会真爱上一个聋子。” “她会受到伤害。” “失恋及投资失败都是极平常的事。” “你不怕良心责备?” “我不懂得那样高尚的事。” 男子叹口气。 “你想想,在小公司里还要熬多久,你又不是没有野心的人,老板年年骗说立刻就升你做合伙人,假意收买人心,结果如何?” 他不出声。 “我已安排好,明日你刻意在舞会中与她搭讪,记住,我不认识你,你也从来没见过我。” “她会堕入彀中吗?” “相信我,以你这般人才,易如反掌。” 在这个时候,可晴惊醒,一身冷汗,像在大雨中淋过。 啊,许仲轩与孟少屏二人根本是对恋人。 可晴听见门外有声音,起身一看,只见有一封信自门缝塞进来。 “可晴,睡醒记得立刻拨电话给我,仲轩。” 可晴颓然坐在地上。 本来,她写出巨额支票给许仲轩那日,他与少屏就该双双失踪。 但是他留了下来。 他策划的建筑公司正式开幕经营,他想与孟少屏断绝关系。 是他想得到更多,抑或,他发觉他真正喜欢的人,是一个叫秦可晴的聋子? 可晴一直靠在大门上,天渐渐亮了。 说也奇怪,多年的习惯使然,她忽然想把心事告诉孟少屏。 少屏少屏,最坏的事发生了,仲轩联同旧情人联合一起来诱骗我…… 可晴用手掩住面孔。 可是,孟少屏就是那个旧情人。 她掩住面孔的手越收越紧,终于按得双颊发痛,金星乱冒。 完全落单了,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天渐渐亮了,市声开始发动,车经过门口,人自楼梯走上走落,可晴一直以为一旦恢复听觉她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忽然自蜷缩的角落站起来,披上外套,开门外出。 她走到张启活医生门前,大力按铃。 通话机里看护问:“哪一位?” “我是病人。” “有否预约?” “我此刻就想上来约一个时间。” 第19章 诊所门打开,可晴镇定地走进去。 看护一抬头,只看见一个面色苍白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她明显地受情绪困扰,的确需要医生开导。 “请坐,这位小姐,医生明日与后日下午都有时间。” 可晴却没有理会,她一径走到医所房间,一手推开房门。 看护大惊失色,“停止,你想做什么?” 房中的医生与病人几乎一起跳起来。 幸亏她不是凶恶刹的大汉,大家又松一口气。 看护拉开她,替医生掩上门。 “就这一间房间?” “不,左边还有一间。” “可以参观吗?” “小姐,你先预约了时间再说。” “我想看看房间是否舒适。” 病人当然千奇百怪,什么样人都有,看护只得让她参观另一间病房。 是了,是这一间了。 墙壁铺着水松板,照说隔音设备一流,邻室不应听到任何声音。 可晴悲愤地伸手敲打墙壁。 这时,医生过来了。 “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低沉动人,与可晴先前听到的有点分别。 “张医生,我由孟少屏介绍来。” 医生和颜悦色,却不动声色,“请坐。” “我的时间约在孟少屏之后就很好。” 医生仍然没有透露任何消息,“请到接待处约时间。” 可晴还在说:“孟少屏——” 看护平静地打断她:“我们没有你说的这名病人。” 可晴这才醒悟到少屏用的是假名。 “你想约什么时间?” “明日下午三时吧。” 看护替她登记好,送她出门。 回到家,可晴摸着墙壁,这一面墙,如果能够把听到的都说出来,isuu書网不知有多少故事。 “可晴,可晴,请开门。” 门外是仲轩的声音。 过片刻,他见没人应,本该离去,但是可晴却听见锁匙声。 啊,他一直有她的门匙,备而不用,只说没有。 连这种小事都要要手腕。 门推开,“可晴,可晴——”他看到了她,立刻走过来,“我担足心事,你为什么不开门?” 可晴静静说:“我听不见,记得吗?” 他说:“我立刻替你去追助听器。” 那么聪明的人,竟听不出语气中讽刺之意。 可见不良企图已经蒙了他的心,糊了他的眼。 打完这个电话之后他蹲到可晴面前,“你看上去似整夜不寐。” “我没事,你别操心。” 可晴同自己说:你必须镇定,莫叫他看出端倪,公寓只得两个人,倘若有人情绪失控,吃亏的绝对是她。 她低下头,真没想到她在危急之际那样会照顾自己,只有更加凄惶。 第8章 她轻轻站起来,“我去做咖啡。” “这几天你也不必上学了。” 可晴在厨房里,电话铃响起来。 许仲轩马上取起筒,“你为何纠缠不已,”他并无刻意压低声线,“知道我在这里又怎么样,哼,我要说的已经说尽。” 可晴为少屏难过。 “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她,是,事情出乎我意料,我真没想过会有人对我那么好。” 可晴斟咖啡的手怔住。 “我与她之间有许多共同嗜好与理想,我厌倦了你的怨言,对你做人态度畏惧,我不想与你做一丘之貉。” 可晴双唇颤抖,扶住厨房柜台才能站稳。 “我已对你做出补偿,日后我会向可晴坦白,该笔款项去了何处,不要企图勒索或是威胁我同归于尽,那样只有使我更加厌恶你。” 可晴勉强抬起头来。 然后,她听见许仲轩放下电话。 “可晴,让我来帮你。” 一转头,他已换了声音,变成另外一个人。 人心,真是天下最黑暗的地方。 可晴一额冷汗,知道她已掩饰失败,只盼许仲轩看不出来,她说:“你还不去上班?” “我中午再来看你。” 他一走,可晴才松口气。 邻室的对白又再次出现。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刚才,有人来找你。” “谁?” “一个漂亮苍白的年轻女子,口口声声找孟少屏。” “什么,是她?” “你们是仇人吧?” “不,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她是否就是你设计陷害的那个女子?” “不错,就是她。” “看样子,她已经拆穿了你。” “不可能,除非——” 医生接上去:“除非他已把一切告诉她。” 病人忽然凄厉地笑起来,“那多好,她会原谅他吗,他会得偿所愿吗,哈哈哈哈哈。” “你为什么笑,这并非一件好笑的事。” 可是孟少屏笑得声嘶力竭,“医生,他真的爱上了她,他居然真的爱上了她。” “很明显地,她比你可爱,比你值得爱。” 忽然之间,孟少屏又痛哭起来,那哭声同笑声差不多,一时分不清楚。 “于是我失去了一切。” 医生冷冷说:“你放心,他们二人,也没得到什么。” 可晴听到这里,用手掩住耳朵,大声叫嚷:“够了,够了,别再说下去了。 她用手大力捶墙,但是她知道,即使打出血来,也于事无补。 [奇]她追出去。 [书]她冲进张医生诊所,大力推开看护,叫道:“孟少屏,你出来!” [网]门打开,孟少屏走出来。 看到她,可晴大吃一惊,一日一夜不见,少屏枯槁得似活骷髅一般,她面如死灰,瘦削憔悴,但看到了可晴,却没有太大的意外。 她轻轻:“你终于知道了。” 可晴不相信这就是平日刁钻活泼的孟少屏。 少屏身段本来极之圆润丰满,时常为女同学妒羡,如今那丽影不复再见,她瘦得连牙齿都凸了出来。 人断然不会在一日之间起这么大的变化,由此可知可晴在这段日子里根本没有好好关心少屏。 张医生倒也大方,“你们趁这机会好好讲清楚吧。”他退出房间。 可晴轻轻问:“为什么?” 少屏凝视她,半晌才说:“你拥有那么多,我妒忌你。” 可晴吸一口气,“我与你均不获父母欢心,我以为我们同病相怜。” 少屏笑起来,“你太谦虚了。” “我一直愿意与你分享我的一切。” 孟少屏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样,语气充满嘲弄,“是吗,”她学着保姆的口吻:“孟小姐,这双鞋你拿去穿,还十分新净,妹妹已经不要,”停一停她模仿秦老先生的声音:“我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个女孩子。” 可晴错愕地看着她,“这些年来,你的感受一直如此难堪?” “是,我只是你身边的书僮。” “我当你是好友。” “你心目中的好友,即是千依百顺,侍候在你左右,替你办事,矮半截的佣人,秦可晴,你不知我多么讨厌你,憎恨你。” 可晴还以为,挨骂的该是孟少屏,她才是受害人。 “我哪一点比不上你,我不过穷一点。” 这是她俩之间的鸿沟,孟少屏永远不会明白,秦可晴心灵中其实也一无所有。 “现在,你还得到了他。” 这下子,连可晴都笑了,“少屏,原来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俩从头到尾,都不是朋友,这使我相信整件事,我也有错。” 可晴站起来。 少屏忽然问:“他已向你坦白,所以你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可晴摇头。 少屏愕然,“那么,你聘请私家侦探?” 可晴指指耳朵,“我听得见,记得吗?” 她离开诊所。 回到公寓,只是换了一身比较舒服的衣服,取了旅游证件,她便买飞机票回家。 说也奇怪,在飞机上,她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原先,可晴以为自己会不住啼哭,直到眼珠子掉出来,她低估了自己,她很冷静,虽然内心已经震碎,但是皮囊却看不出痕迹。 司机一看见她便迎上来。 “妹妹,这一边。” 可晴心头一热,强忍住眼泪。 她问:“好吗?” “大家都好。” “请告诉甄律师,我已经回家。” “我们一早已经通知他。” 回到大宅,推门迸厅,女佣已经在一旁侍候。 她们一言不发,只用微笑表示欢迎。 可晴走进祖父书房,轻说:“我回来了。” 经过冒险的路程,看过千奇百怪,还是觉得家里最好。 大书桌上一只水晶盆里仍然放着柚子及柠檬,香气扑鼻。 祖父却永远不会回来。 可晴摸一摸他用过的笔纸,静静掩门。 甄律师匆匆赶到。 “可晴,过来。” 他紧紧拥抱她。 可晴鼻子都酸了。 “可晴历险记终于结束了。” 可晴苦笑,无言。 “你且休息,一切有我帮你善后。” “不,我不累。” “我晓得该怎么做。” 可晴看着这个精明的律师,“你打算怎么做?” 甄律师难掩恼怒,“立刻截断这二人经济来源。” 可晴长叹一声。 半晌她说:“已出之物,我不打算追究。” “什么?” 第20章 “把钱追回来我也无用。” 他顿足,“可晴你再不长大真会叫人痛心。” “这笔款子,我是否拿得出来有余?” 甄律师答:“那自然。” “那就算了。” “孟少屏的薪酬呢?” “付到她拒收为止。” “可晴,你何等懦怯。” 可晴牵牵嘴角,不想解释。 过一刻她问:“甄律师,你一早知道不妥?” “首先,我从来不相信孟少屏这个女孩子。” 可晴又叹口气,“你们都看得出来。” “每次来到这里,她都眼珠子乱转,四处张望探索偷听,多次,保姆发觉她翻你抽屉,还有,把你的衣服逐件穿起来,奇qisuu.书对牢镜子搔首弄姿,这些,都是不安分的迹象。” 可晴怔怔地听,“我一点也不觉得。” “你需要同伴,我们才不予阻止。” 可晴低下头。 “接着,你们出去读书,无端端出现了这个专会献殷勤的许仲轩。” 可晴不语。 “一开始就孤立你,叫你搬到他挑选的地方住,好控制你,两个人一男一女不约而同叫你开支票,需索无穷,这是好现象吗?” “你当时并没有拆穿他。” “秦小姐,我讲得唇焦舌燥,你会听我?差点将我推出门去绝交。” 是吗,可晴茫然,她都不记得了。 女佣人过来说:“许先生的电话找妹妹。” 甄律师看着可晴,“你在不在?” 可晴答:“不在。” “几时回来?” 可晴答:“对他来说,我永远不知所踪。” 甄律师对佣人说:“你听到了?” 女佣很宽慰去回复许仲轩,由此可知,她的事情,全家人都知道。 每个人都看出纰漏,只除了她。 甄律师说:“你休息吧。” “我真笨。” 甄律师这时候讲了真话:“那是所有少女的通病。” 可晴坐在摇椅里看着天花板无比疲倦地说:“我竟误会他爱我。” 甄律师闻言缓缓转过头来。 “到了后来,他的确爱上了你。” 可晴拼命摇头,“不,他是孟少屏同党,他们设下陷阱只图我的财产。” 甄律师恻然,“这件事令你受尽折磨,你看你瘦多少。” 可晴说下去:“一得手他们就预备私奔,只是许仲轩想得到更多。” “其实,他不可能得到更多。” 可晴抬起头来。 “你不是一直抱怨银行泄露你的财政状况吗,真是大意的孩子,我若不是你的监护人,他们若不要我加签批准,怎么会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啊,所以甄律师什么都知道。 “老先生替你想到一切。” 祖父也知道她会受骗,而且,也一定会有人来骗她。 该刹那可晴觉得整件事非常滑稽,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到一半,掩住嘴,呵,多么像少屏。 她俩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无意之中,彼此沾染对方的习气。 甄律师告辞前说:“当是在社会大学交学费读了一个课程,切莫悲伤。” 可晴点点头。 回到房间,她垂头看到自己的胸膛里去,那里,已经有一部分被掏空,永远不会复原,自此之后,她会特别沉默,以及特别自卑。 秦可晴表面上像是恢复了正常生活。 她转了校,在本市升读,年轻的女性巨额财产承继人,或麻或疤,或聋或痴,总有其吸引性,她又结交一批新朋友,不乏社会活动。 她照样到会所游泳打球。 而且,又见到了林永昌与张家洲两表兄弟。 当时可晴闭上眼睛在晒太阳,正觉得红日刺目,刚想走回室内,有人同她打招呼。 她一时没把对方认出来。 “我是张家洲,记得吗?” 可晴只得点点头。 “听说你家私人泳池即将盖好,以后想必少见你了。” 咦,消息传得真快。 “几时到你家玩。” 那年轻人似乎没有先头那么可憎。 他腼腆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 可晴立刻说:“我从来没有那么讲过。” 张身后的林永昌一边搔头一边赔笑,“也许,我们是冒昧了一点,得罪你的朋友。” 啊她的朋友,是指孟少屏吧。 “你那牙尖嘴利的朋友呢?” 他俩犹自心惊胆跳,可晴觉得可笑。 “她去了升学未返。” “给她数落过,没齿难忘。”声音充满余悸。 可晴看着这对永远长不大的富家子,既好气又好笑。 “听说你的耳朵已经医好了。”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了。 可晴点点头。 “那多好,都听得见了吗?” 可晴又点点头。 识趣的人应该改变话题,可是这一对活宝哪里懂这个,继续好奇地追问。 “听说把脑袋打开,装一枚小型电脑进去,代替神经,接通脑部,可是这样?” 奇怪,是谁把这些事告诉他们。 另一位接上去:“那,你不是成了科幻小说中的机械美人吗?” 可晴这时有两个选择。 一是谦逊地答: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可是她选了另外一个答案。 她笑笑说:“可不是,为了配合,我还换了头颅,晚上睡觉时,把头一旋,拧下来,放一边,不知多方便。” 林永昌与张家洲张大了嘴,随即颓然,“秦可晴,你仍然不喜欢我们。” 可晴看着他俩,“我有那样过吗?” 他们两兄弟见毫无进展,彼此抱怨着走开。 可晴坐在帆布椅上,先是发呆,后来才想:咦,怎么会有兴趣奚落人,难道是痊愈了? 不,伤口仍在,只不过,人总得活下去,往前进,她也不例外,岂可为一次失意永久沉沦。 一当有空闲,她便惆怅地怀念许仲轩的大手,她最迷恋握住他双手该刹那,以后,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不会有那种感觉。 以后,她再也不会由衷地笑出来,世上已没有剩下有什么值得笑的事。 她渐渐接受事实,替祖父清理遗物。 衣物,都捐到慈善机构去,书报杂志,通知公立书馆人员来鉴定,看他们要不要。 还有些零星古玩图章石头,都赠予甄律师。 一只锁着的抽屉,只有可晴知道锁匙在花瓶里,轻轻打开,发觉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封信。 信封上是老先生的字迹,上面写着:给可晴的信,另一行小字:每年拆开一封阅读。 可晴大奇,数一数,只得十封信。 她脱口而出:“那么,十年之后呢?” 第十封信壳上注明:至此你应该长大,不必祖父再给你忠告。 可晴忍不住落泪,立刻拆开第一封信阅读。 “妹妹,记住,坚强乐观地生活,从各种经验中学习成长,祖父永远爱你。” 短短几句,毫无新意,像那种老式日记本子上每页底下的醒世恒言,可是由祖父亲笔写出,可晴感觉完全不同。 她握紧信纸,默默流泪,却得到了新的力量。 甄律师推门进来,“可晴,你又哭了。” 可晴马上抹干眼泪。 “到底年轻,肿眼泡也好看。” “有事吗?” “今日,存款被打回头。” “什么?” “孟少屏拒收秦氏酬劳。” “不是自动存入户口吗?” “她结了户口。” “人呢?” “不知所踪,管它哩。” 可晴沉默,少屏仍然有强烈自尊心,与自卑混在一起,致使她做不成好人,也不能彻底变一个坏人。 “你不是替这种人担心吧?” 可晴摇摇头。 “她比你机灵聪明百倍,哪愁出路。” 可晴不语。 “许仲轩的建筑公司生意不错,你不会相信,他把你视作合伙人,每月账目一清二楚,租金、利息、利润,全部付给你,你说奇不奇。” 可晴不发一言。 甄律师忽然说:‘有无考虑过原谅他?” 可晴牵牵嘴角。 她听懂甄律师弦外之音: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找对象也实在不容易,糊涂一点,彼此迁就,也吃亏不到什么地方去。 多么世故合理的看法。 可晴笑而不答。 甄氏咳嗽一声,“以后再谈吧。” 可晴却说:“甄律师,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提这种事。” 甄律师忽然即刻道歉:“是我冒昧了。” 这倒叫可晴意外,他从前死不认错,觉得管教可晴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又加一句:“你长大不少,经一事,长一智。” 可晴感慨地:“只有一件事我永远肯定:你终身是我良师益友。” 甄律师感动了,“是吗,我不是那多管闲事,噜噜嗦嗦的中年汉吗?” “当然不。” 多年来的精诚没有白费。 佣人过来说:“图书馆派了人来。” 甄律师问:“可是把旧书捐出去?” “正是,祖父说,他一切身外物都可以捐赠,公诸同好。” “他的确豁达,非常人可及。” 可暗送甄律师到门口。 小会客室已坐着一位年轻人,粗眉大眼,只穿卡其裤与白衬衫,但是朝气勃勃,惹人好感,一见可晴,立刻递上名片。 第21章 可晴低头默读:政府助理图书馆长屈展卷。 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多么贴切的名字,家长像是一早就猜到他会与书本结下不解之缘。 “谢谢你走这一趟。” “不客气。” “请随我来。” 可晴带他进书房。 “书全在架子上,还有,这边有一小小贮藏室。” 年轻人只见书房有一面墙壁的书架高至天花板,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本,尚未细看,就已经忍不住问主人家:“为什么要捐出去?” 可晴诧异,“那样,才能大家看呀。” 年轻人有点惭愧,“是,是。” 佣人沏了一壶龙井出来,放在书桌上。 可晴说:“你慢慢看,有事叫我好了。” 他一趋近看书脊,已经呆住,“呵,好,好。”看得出精魂已被摄住。 可晴轻轻掩上门。 她处理了一些功课,又同上门来的装修师讨论换窗帘细节,整个上午过去了。 天气已转暖,她叫人把长窗推开。 午饭时间到了,可晴一走近饭桌,看到两副筷子。 “咦,还有谁?” 女佣说:“书馆那位先生还未走,我以为他留下吃饭。” 可晴纳罕,“还未走?” 她推开书房门,只见那个叫屈展卷的年轻人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书,他四周围全是打开的书本。 可晴不禁好笑。 这分明是个书虫,今日无意之中找到他的归宿。 只见他额角冒着亮晶晶的汗珠,对这批藏书爱不释手,东翻翻,西翻翻,像小孩进了糖果店。 可晴咳嗽一声。 他没听见。 可晴只得问:“在舍下便饭可好?” “嗄?”他抬起头来。 “在这里吃饭可好?” “我不饿。” 可晴从未见过那么傻气的书呆子。 “喝碗汤也好。” “秦小姐,令祖父留下的是一个宝藏!” 可晴笑笑,“他喜欢书。” “不,你来看,这是海明威亲笔签名《战地钟声》初版,这,这是罗伦斯在德国印制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该书当年在英国被禁,只得移师欧陆出版。” 他看着可晴,觉得这女孩大约不知情。 “他都告诉过我。” “拿到苏富比或佳事得拍卖,价值连城。” 可晴微笑,“书馆馆长也计较钱吗?” 他搔着头笑了,“这——” “捐给图书馆保存多好,不必我费心书本会发霉潮湿。” “我代表广大市民多谢你。” “现在,可以吃饭了吧?” “当然可以。” 他很健谈,也很能吃,声称肚子不饿的他添了两次饭,可晴早已住筷,看着他吃。 “我在贮藏室看到各种漫画初版,大开眼界,从张乐平的三毛到比亚翠斯波特的彼得兔子都有,哗,我兴奋得手足无措,秦小姐,请你见谅。” 可晴颔首不语。 “你有无翻阅过这些书?” “每一本我都仔细读过。” “你真幸运。” “祖父怕我寂寞,时时鼓励我读书,你呢?” 他展开阳光般笑容,“我自幼是书虫,家父是《光明日报》的总编辑,我时时到报馆资料室看书。” “呵,我们家一直订阅《光明日报》,祖父说,单读社论,值回报价。” “社论由家父所撰。” “失敬失敬。” 电话铃响,女佣去接听。 “甄律师,妹妹在吃饭,要叫她吗?” “不不,那年轻人还在?” “尚未走。” “可晴与他谈得来吗?” “非常投契。” 甄律师宽慰地笑,挂断电话。 女佣也满面笑容。 年轻人忽然醒悟,“呵时间到了。” 可晴送他出去。 他在门口说:“秦小姐,今天真是一个愉快的经验。” 可晴答:“我也觉得。” 两人都由衷地高兴。 “待我回去报告后即来搬书。” “请随时与我联络。” 多么有趣坦诚的年轻人,与许仲轩刚相反,仲轩一上来就存心隐瞒一切。 正当以为没事人一样,她又忍不住惆怅。 从前,每到这个时分,祖父总会去午睡片刻,她便一个人蹲在书房内看书。 那些书,都是老先生为她置下。 得到的已经那么多,再也不应抱怨。 女佣走过来,“洛美芬小姐想在本周末借新泳池一用。” “没问题。” “有三十位客人呢。” “你准备五十人自助菜吧。” “消息真灵通,泳池一盖好就有人来借。” “热闹点好。” “你也参加?”有点盼望。 “不,”可晴说,“我另有节目。” “不如同他们一起玩。” 可晴摇头,“太喧哗了。” “那么,别借给洛小姐。” 可晴笑,“小器的人没有朋友。” “都来白吃白喝呢。” 可晴倒过头来劝她:“人清无徒,水清无鱼,去,去联络酒店叫他们送酒菜来。” 女佣无奈地笑着走开。 她一定在厨房里发牢骚,可晴听见她抱怨。 “妹妹这种脾气是必然吃亏的,怎可以予取予携。” 是园丁的声音:“不怕,那样好,积福,不比刻薄人家,子孙不昌。” “唉。” “妹妹自有分寸。” 可晴站起来,走到园子,对白声才隐去。 听得太多,说得太多,知得太多,全无益处。 可晴回到楼上,拨电话找到张思悯医生。 “可晴,情况怎么样?” “张医生,如果你路经我这,我有事与你商量。” 他笑,“你有事,我下星期便可经过你家。” 可晴有点不好意思。 “免我挂心,可否先透露一点消息?” 给他一问,可晴疲态毕露,“我想你给我耳朵装个开关,不该听的话,统统听不见。” “怎么,情绪欠佳?” “是,生命诚可怖。”可晴颓然。 张医生笑出来,“有这种事?” “张医生,我想你帮我取出助听机,它并无使我快乐,它增加我烦恼,我情愿无声无息过日子。” 张医生沉默片刻才说:“可晴,任何医生都不能给你快乐。” “对不起,张医生。” “我下星期三之前一定来与你详谈。” 可晴放下电话。 她换上泳衣,走到泳池,跃下水中。 呼吸汽泡一连串升上池面,水底碧绿幽暗,十分静寂,是一座避难所。 童年时她潜泳多时不上水面,令祖父担心,他设计泳池时决定在池底安装探射灯,说好要她升上来时便开灯示意。 祖父每一项细节替她设想妥当,无微不至。 忽然之间,射灯一明一灭,连接三次,可晴急急冲上水面,哽咽着叫:“祖父,祖父。” 泳池边一个人也没有。 她披上浴袍,“谁开启射灯?” 没有回应。 可晴坐在池旁泪如泉涌。 “我明白了,”她说,“祖父,我不该自暴自弃,我会克服这一个难关。” 园子处两名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维修,“这个掣通往何处?” “泳池底。” “泳池如此豪华?” “正是。” “哗,有钱真好。” “少见多怪,井底之蛙,有些人家还有咸水池,你见过没有?” 工作人员笑着散开。 周末,人客一早就来了。 可晴没有亲自招呼,却吩咐道:“咖啡果汁松饼三文治招待,切勿怠慢。” “你去什么地方?” “我避一避。” 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一个背背囊的女孩子,正靠着辆开篷车与司机调笑。 那女孩高身段,穿小t恤与三个骨裤,配极细高跟鞋,时髦、漂亮,青春气息直逼上来。 像煞了一个人,可晴脱口而出:“少屏。” 女孩闻声转过头来,呵那双慧黠的眼睛更似少屏,但她不是少屏,她又是新一代。 她走近可晴打招呼:“你也来游泳?” 可晴不置可否。 “你认识主人吗?” 可晴微笑。 “我一早乘公路车进来,想玩足一天,也许,会有机会认识一个重要的人。” 可晴笑,“那你还不进去?” 女孩意外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主人会欢迎你。” 女孩很高兴,“我叫刘枝芯,你呢?” “我是秦可晴,快进去吧。” 女孩笑,“祝我幸运。” “祝你今日找到你要的人与事。” “谢谢你,你真可爱。” 可晴驾着车子离去。 走进中央资料图书馆,她自有节目,找缩微底片看起当代作家的小说来。 管理人员认得她,“秦小姐,三楼有文艺讲座,名作家映虹主持。” “谢谢你。” 她并没有打算往人多的地方走。 看得眼睛疲倦了揉揉双目,墙上大钟指着下午一时。 往日祖父会打电话叫她回家吃饭,现在当然不再有人管她。 还未到回家的时候。 她走到电梯大堂,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秦小姐。” 第9章完结 可晴抬起头,“呵,是你。” 可不就是屈展卷。 “真巧。” 第22章 他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对,你是书馆馆长。” “有没有约人,一起吃饭可好?” 不知怎地,可晴觉得她心理上还没有准备好,她:“我已经约了人。” “那么,我们下次再约。” 可晴维持缄默。 “今天下午,我们会讨论秦氏藏书捐赠问题。” 可晴点点头。 电梯到了楼下,可晴向他道别。 她注意到他仍然芽白衬衫卡其裤,笑容似阳光般,令寂寞人更加落寞。 走进商业区,可晴想起美国人一句笑谑话:“凡说金钱无用的人不知往何处购物”,橱窗展品琳琅满目,游人如鲫。 她忽然累了,决定回家,吵就吵一点吧。 车子驶到门口,看见新搬来的洋人邻居正在张望。 那老妇也不管可晴是谁就对牢诉苦:“里头起码有一百人。” 可晴微笑,“哪有那么多人。” “吵死人了,大声叫笑跳水。” 可晴劝慰;“周末,又是白天。” 老妇扁着嘴,“我可是要睡午觉。” 可晴不再说什么。 老太太坚持,“我要同主人说话。” 可晴见软的无效便来硬的:“现在别进去,他们会把你推落水。” 果然,老太太害怕了,退后几步,“我通知派出所。” “对,”可晴只得励她,“叫警察来好了。” 进到屋子,才发觉真正喧哗,屋子里起码有三十名年轻人,方才在停车场见过的刘枝芯正在表演跳水。 已经吃过午餐,佣人正在收拾。 身后有人说:“如果还有香槟就好了。” 可晴不禁微笑,贪婪是人类本性。 另一人说:“喝醉了游泳开车都不好,又有人会藉酒意闹事。” “下次我们自己带酒来。” “怎么可以,这是人家住宅,洛美芬说不守规矩下次没得玩。” “还有半小时散场,去换衣物吧。” “什么,三个钟头那样快就过去了?” 依依不舍。 可见主人是成功的。 美芬经过书房,看见可晴独自坐着,笑说:“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美芬,生日快乐。” “我们到市区跳舞,你要不要来?” “下次吧,玩得高兴点。” 洛美芬扬扬手离去。 可晴低下头。 过了许久,车子一辆辆离去,人声渐沓,佣人已把地方收拾妥当,可晴仍然没有动。 她用手托着头,丝毫不觉太阳已经西斜,落在她头顶,映成一圈金光。 背后忽然有人轻轻叫她:“可晴。” 她转过身子,这样一来,眼睛朝着阳光,一时间有点刺目,看不清楚叫她的是谁。 片刻习惯下来,她才发觉大沙发一直坐着一个人,只不过她没有注意到是谁。 那人走近一点,轮廓渐渐分明,可晴动弹不得。 是许仲轩。 他终于找上门来。 可晴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呵感情消逝,只余忌惮,不见激动。 幸亏这时佣人走过,顺便问一句:“客人要茶吗?” 怪不得那时盂少屏一上来就藉故辞退保姆,好叫她孤立,易于摆布。 她连忙答:“斟一壶咖啡来。”声线十分不自然。 佣人机灵,立刻知觉,吩咐下去之后在门外附近抹灰尘。 许仲轩欠欠身,“在这里等了你三个小时。” 可晴只点点头。 “功课还好吗?” “托赖,还赶得上。” 他又说:“公司赚钱。” “甄律师已同我说过。” “希望十年内本利一起归还。” “祝你顺利。” “我心中永怀感激。” 可晴不出声。 “恳请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可晴刚想说不必要,忽然听到他的心声。 许仲轩的嘴唇没有动,可是可晴清晰听见他说:“我想知道事情真的已经不能挽回了吗?” 佣人进来替他们斟咖啡。 接着,园丁也开始在长窗外巡视草地。 许仲轩并不笨,他当然知道人家已经对他起疑。 他开口,又闭上嘴。 可晴又听到他的心声:“到了后来,我发觉我们的兴趣爱好是那么相似,我希望进一步发展。” 可晴开口:“一次受伤,已经足够。”讲得再明白不过。 “不再给我机会?” “我从不相信背着创疤重头来过,大家找新的出路岂非更好。” “我已经与少屏分手。” “你有否照顾她?” “有,我的薪水,一半交予她,直至她找到工作。” “也许,你俩可以重修旧好。” “你毋需向我交待。” 许仲轩颓然,“我们太低估了你的智慧。” 可晴直认不讳:“是,我其实很懂得保护自己,不过,怎么可以让你们晓得呢,若无机可乘,还有谁来理我。”语气异常不在乎。 许仲轩知道这次是白来了。 “是我装可怜吗,不见得,我并没有做戏。” “我知道。” 这时可晴站起来说:“我还有点事。” 佣人一听这句话,立刻进来:“大门在这边。” 许仲轩只得告辞,走到门口,他还想回头说些什么,一心以为可晴似平日那样在背后送他,等转过身子,才发觉她早已不在。 那样坚强与决绝,真出乎他意料之外,不久之前,信任他的时候,还百分之一百全情投入。 许仲轩黯然离去。 可晴坐在一个幽暗的角落,看佣人吸尘,机器哑哑的声音有催眠作用,可晴发觉她的双手仍然在簌簌的抖。 刚才的表现那样镇定、冷淡、老练,叫她用尽了全力,此刻她只能坐在一角发呆。 脸颊有点凉,伸手去抹,才知道是眼泪。 可晴意兴阑珊,动也不动独自坐着直到大厅的灯亮起来。 她踯躅回房间。 忽然之间,像是听到祖父说:“可晴,你做得很好。” 可晴躺在床上,“我已尽力。” “他们不再可以欺侮你。” 可晴讪笑,“欺骗过程中,我并不觉得痛苦,日夜有人陪伴我,感觉良好。” “他们对你绝非真心。” “他们演技一流,装得真像,难分真假,我着实享受。” “可晴,他们也难瞒你一世。” “是我的新耳朵累事,听到许多不该听到的故事,像一个硬是要把所有是非搬弄给我知道的好事之徒,喋喋不休,讨厌到极点。” “原本,以为手术可以帮你。” “真是一场误会。” “可晴,你的生命,你的身体,你自己决定吧。” “是祖父。” 可晴又听到了别的声音。 是佣人们在谈论她。 “轻些,她睡着了。” “怎么不出去玩呢,又不是没有约会。” “不要心急,她慢慢会恢复信心。” “其实呢,做一个普通健康的人最快乐。” “但又有几个人会那样想。” 可晴一直躺在床上。 渐渐脚步声远去,大屋静得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 张思悯医生遵守诺言,前来探访可晴。 “可晴,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这双耳朵不受欢迎。” “奇怪,这么久你还没渡过适应期。” “我永远不会习惯它。” “再等一等。” “让我恢复旧时那样。 “可晴,彼时你是一个聋人。” “我如果仍然听不见,朋友至今还陪着我。” “早知如此,在治愈你的前后,就该给你心理辅助,我疏忽了你应变的痛苦。” “张思悯,请你施手术让我回复到静寂世界里去。” “可晴,我是医生,我怎么可以毁坏你听觉。” 可晴十分固执,“我生下来就没有听觉。” 张医生无言。 可晴说:“我追求的是宁静的生活,不是声响。” “但是你现在可以听到音乐,你不觉音乐悦耳?” “我根本没有听音乐的习惯。” 张医生碰到他有事业以来最棘手的问题。 他凝视秦可晴。 这个清丽的年轻女子脸容憔悴,显然受到极大的精神折磨。 “张医生,我不需要听觉,它使我困扰,祖父说我可以自己做主,我恳请你帮我忙。”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水晶一样。” “你有无与亲友商量过这件事?” “我没有亲友。” 张医生恻然。 可晴反而微笑,“张医生,你有亲友吗?” 张思们仰起头,她说得对,他没有家室,终身努力实验工作,他也没有倾吐心事的对象。 可晴说:“声音使我害怕,我选择静寂。” 张思悯医生说:“做这项手术你需签名。” 可晴微笑,“我愿意。” “对你的学业可会有影响?” “做学生不靠一张嘴。” “将来工作之际——” “张医生,你亦明白我这一生都无需工作。” 她都设想到了,声音平静而悲哀。 “婴儿的哭声——” 可晴讪笑,“即使在我最乐观的时候,我也知道,我不会有孩子,人生本无十全十美,我不奢望。” 张医生长叹一声,“可晴,我无言。” “请把电波截断,还我本来面目。” 第23章 “这真是我最最失败的一项手术。” “不,你实验成功,使我祖父临终前得偿所愿,你是一名伟大的医生。” 张医生苦笑,“可晴,我很高兴你仍然维持着幽默感。” 手术定在三日后举行。 张医生再三问她:“一点留恋也无?” 可晴答:“也不是。” “会否回心转意?” “不,太多恶言恶语,不听为佳。” “这次手术是最后一次。” “我明白。” “可晴,你是一个最最奇怪的女孩。” “人人都那么说。”她微笑。 麻醉药使她万分松弛,失去知觉前刹那间看到祖父趋前来看她。 可晴心中一丝悔意也无。 听过了,见过了,体验过了,她情愿回到从前世界里去。 日后她仍然能够靠手语以及读唇来与人交通。 秦可晴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重大的决定,这还是第一次。 苏醒时可晴觉得心境平和,张医生的面孔趋得很近,她朝他微笑。“我又成为光头了?” “不,只剩除耳边一小角头发。” 可晴点点头。 “怎么样?” “很宁静。” “正是你最想要的?” “是,谢谢你,张医生。” “有人来看你。” 甄律师轻轻走进来,神情困惑,鼻子发红,“你这孩子……” 可晴当然知道他心中想些什么。 她劝慰甄氏:“你们有听觉的人,一直以为听不见是一项重大损失,正像天资聪颖的人老是可怜资质较差的人一样奇qisuu.书,可是你我都知道笨人永远比聪明人开心。” 甄律师只得摇头说:“与众不同总要吃苦。” 可晴答:“你说得对,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甄律师无奈。 “你有一个朋友在门口等。” “我的朋友?”可晴讶异。 “我去叫他进来。” 可晴觉得她已经没有深交的朋友。 门一推开,她呵地一声,那精神奕奕阳光笑容的正是屈展卷。 他走到她附近坐下来,做起手语。 “刚想到府上收书,却找不到你,吓了一跳,以为你临阵退缩。” 可晴意外,“你会手语?” “正在学习,做得不好,请多多指教。” 可晴微笑,真是有心人。 “看到你精神尚好,十分安慰,书馆希望你出席书本移交手续。” “不不不,”可晴立刻说,“我不习惯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呢,”屈展卷鼓励她,“简单的仪式:你对大家讲几句话,图书馆敬赠纪念品。” “我不想沽名钓誉。” 屈展卷看不懂这个手势,“你想去钓鱼?” 甄律师与张医生笑出来,他俩打一个眼色,离开病房,“你们年轻人慢慢谈。” 屈展卷这时恍然大悟,“没有人会那么想。” 可晴着急,“请你尊重我的意愿。” 屈展卷即时说:“那当然,我不会游说你勉强出席。” “游泳?” “不,是游说。”他有点尴尬。 可晴笑,“我会读唇,你放心如常说话好了。” 他仍用手语答:“是,我们会挑选赠书精要部分发新闻稿吸引公众注意,并且鼓励阅读风气。” “那多好。” “有些初版书在当时默默无名,一百年后反而家传户晓,命运奇突。” “一本书也有命运,叫人感慨。” “我小时候一直想,如果没有书,世界会变成怎么样。” 可晴又笑,“你真幸运,可以在图书馆工作。” “我给你带来几本新人小说。” “呵,正是我最需要的。” 看护走进来,“病人需要休息了。” 屈展卷转过头去问:“我几时可以再来?” 看护笑答:“傍晚吧。” 他又问可晴:“我可以为你带什么来?” “莎榭巧克力蛋糕。” “一定。” 他走了。 看护说:“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可不是,”可晴说,“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看护纳罕,“那不是你吗,你应争取机会呀。” 可晴苦笑。 “喂,切莫气馁。” 可晴振作起来,“好,好。” 看护满意地离去。 可晴叹口气,翻开小说,读到一半,打盹,索性合上双目,有些小说具催眠作用,看两眼便会睡着。 屈展卷每天来看她,向她报告工作进度。 两个人有说有笑,相当愉快,但是可晴一直觉得这只不过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不涉及其它。 “我明日出院。” “看得出你胖了。” “那可怕的莎榭蛋糕。” “我也觉得吃一小块就会长一大团肉。” 可晴忽然问:“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很坦诚,“你是一个慷慨的女子,听觉不便,祖父去世后,一个人生活。” 三句话便形容了她这个人。 “还有,我是祖父遗产的承继人。”可晴故意那样讲。 “对,”屈展卷笑,“书馆也是得益者。” 他眼内只有书、书、书。 “爱搓麻将的太太见了你会头痛。” “是吗,你认识打牌的女士吗,她们人数仿佛比从前少一截。” 他每日下了班来整理书本装箱,佣人给他一壶普洱,他便工作至七八点钟与可晴一起吃饭。 终于书本都全部整理出来。 “一共一百六十多箱。” “书架子都空空如也。” 屈展卷有点失落,“以后没有藉口在秦府吃晚餐了。” 可晴还未开口,佣人听见,立刻:“欢迎屈先生你天天来。” 可晴瞪她一眼,“你爱几时来都可以,”接着补一句,“同朋友来也行。” 屈展卷微笑,“我没有你的那种朋友。” 女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又说:“那好极了。” 可晴嘘一声。 女佣讪讪走开。 “你看我都不会管人。” 他只是笑。 甄律师来电补好话:“小屈是个有为青年。” 可晴笑答:“可不是。” “你们可进一步发展?” “人家父母怎么想,你喜欢我,当然觉得无碍,站我这一边,处处帮着我,可是外人对身体有残障的人,始终忌惮。” “他没有父母。” “所以可以尽情欺侮他。” “咄,小屈是比较文学博士,图书管理学士,谁敢欺侮他。” 可晴不语。 “二十二岁生日,我替你设一舞会。” “不不不不不。” 原来一年那么快已经过去,不管你愿不愿意,快乐与否,时光暗渡,可晴黯然。 “就在家里举行,只请十多名客人,由我精心挑选。 可晴发现了一个事实,“甄律师,你仍然想控制我。” “胡说,年轻人热闹一下有什么不妥。” “我想一个人静静过生日。” “你祖父觉得人多高兴。” “是吗,他那么想?” “交给我办好了。” 这种事由他办来,得心应手。 都说成功的聚会是来的客人比原先请的多,可是多出一倍也真的始料未及。 “秦家请客非来不可,菜肴最好。” “菜不够不要紧,我们事后自己去吃云吞面。” “同朋友见个面,喝口酒已经够开心。” “今天请客是什么缘故,嗄,可晴生日?糟,我没有带礼物,不要紧?一样欢迎?哈哈哈哈哈。” 客人都打扮得比可晴漂亮,他们使可晴展开笑脸。 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开舞会以及去舞会,的确是高兴事。 屈展卷说他一下班就来,可晴独自走到门外踱步。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空气极之清新,可晴讶异,她问自己:你在等谁,是屈展卷吗,呵不要抱太大希望,以免再一次受伤。 可是,洋谚过:nopain,nogain,再正确没有了。 一辆小跑车驶近停下来。 “可晴,你好。” 什么,这不是张家洲与林永昌两兄弟吗,今晚有请他俩? 张家洲一下车就抱怨,“可晴,生日都不请我们,叫我们颜面无存。” 可晴忽然心平气和,“既然来了,还不快进去?” 林永昌大喜,“有无香槟?” 可晴笑答:“洗澡都够。” “有无美女?” “美女如云。” 他们俩欢天喜地般走进屋里。 可晴不由得摇头而笑,这一对活宝。 就在这个时候,一颗小石子轻轻落在她面前。 这是谁企图吸引她注意? 可晴忍不住四处张望。 大门前有一棵橡树,长得有二楼那么高,可晴看到树桠上坐着一个中童。 “谁,下来呀。” 他的脸躲在树叶丛中,可晴看不见他说些什么。 “舞会在等着你呢。” 那大孩子爬下树来,敏捷一如猿猴。 咦,原来是个女孩子,而且面熟,可晴见过她,她就是那个叫刘枝芯的少女。 今晚,她比什么时候都像盂少屏:俏皮、慧黠、出人意表。 “是你。” “可不就是我,没有帖子,却想白吃白玩。” “不要紧,欢迎你。” “秦小姐,听说你一个人住。”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